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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少年游——明月倾(93)

    如天之恒,千秋万载,是他许诺给天下人的未来。把他的玉藏在其中,是他的私心。
    但云岚是不会在乎的。明政堂的会议她没有资格参与,史书上不会有她半个名字。她甚至还救下了朱雀,东宫只能有一柄利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都能接受,她只要许诺过的那个未来。
    哪怕是当年在东宫一起并肩战斗过,也最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
    别胡思乱想了,趁早和贺家完婚,现在边疆正要用人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贺家吗,聊过这事没有?云岚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容皓没再说话,而是把书盖在了脸上,不再多说。他一直在那,一直等到皇帝回到文华堂,才过去请了安,行跪拜之礼,当时叶椋羽也在,看到他这样行大礼,也愣了一愣。
    想好要哪个位置了?叶椋羽笑着问。
    想好了。他答道,也抬起脸来,笑着看向萧景衍。
    书案上雕着九条虬龙,坐在龙案后的青年,神色平和而尊贵,垂着眼睛的时候,有种类似于神的怜悯。抬起眼睛时,那山岚般眼神有瞬间的动摇。
    他知道容皓要什么了。
    不后悔?他像是随口一问。
    不后悔。
    有着桃花眼的容大人,平生难有这样坚定的神色,那眼中神色灼灼,让他想起他的小言。
    叶椋羽平生难得有猜不透的谜底,叶家人总是这样,他们的性格里像是少了点什么,不是猜不出,而是想不到。小叶相也会有猜不到的事,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就像天下人不会信他也会求而不得。
    容皓是在凌晨出发的。
    仍然是玄武门,仍然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咳嗽的寒冷天气,乐游原上今年桃花应该很好,可惜他看不到了。
    连他的随从都是懵的,这数百人都或是朝堂上落败的小官吏,或是穷苦边军。按理说是不该这么丧气的,但这个任务其实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稍微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参与,但今天的队伍里,却多了一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满朝文武中,除了小叶相,谁还能比得上他的尊贵、他的炙手可热。日后登堂拜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身上那身金绣锦衣,都比这一整支队伍来得贵重。没人敢信,都当他是开个玩笑。
    临出发果然有变故,宫中一骑飞来,马都跑得直喘气,高擎着一卷圣旨,是个內侍的样子,高声喝道:请容大人留步!
    不是容大人。容皓骑在马上,懒洋洋地笑,朝他指一指自己身边旗帜:是从六品的小官,还不如你高呢!
    穿着红色锦衣的內侍脸色苍白,像是病容,眼中像是有怒火,生得极为漂亮,可惜这支队伍中都是朝堂边缘人物,否则也该认出来了。他只冷声道:等着吧你!
    很快后面的队伍匆忙赶到,是一支显然出自皇宫的队伍,随从不多,但引路的是一名穿着红绡的宫女,显然是女官。大周宫廷女官极少,只有帝后和东宫三处才有,最低都是五品,除非供职到了年纪,轻易是绝不出皇宫的,多数是终老宫中。
    步辇如飞赶过来,出来的女官十分温婉好看,穿的甚至是软底绣鞋,一看只能在锦毡上走动的。衣衫发髻自不必说,只匆匆披着一件狐肷披风,十分狼狈,满脸怒意。
    云岚姑姑。容皓笑着跟她打招呼: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云岚没有理他,她眼睛似乎都被怒火烧红了,脸色却惨白。
    你疯了,容皓!
    东宫最艰难时,是她和自己一起度过的,就算都是权谋联手,多少也有点真心。容皓也知道她眼睛为什么而红,所以更要戏谑地笑道:我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你学的是儒,克己复礼为仁,顺从什么自己的心?云岚气得声音都哑了:你别发疯!
    她甚至往别的方向想:是不是因为你兄长进京?安宁王虽然传长传嫡,也不是不可以图谋的
    容家世袭罔替的王位,在她看来也是可图谋的,夺嫡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谋算时眼中总有这种锋利光芒,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的。
    容皓笑了起来。
    我哥进京是好事,我正好走得了无牵挂!
    你想去哪?云岚骂道: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学了一辈子的儒
    正是因为学了一辈子的儒,才要走。容皓笑得眼弯弯,他是不惯骑马的人,就这么一会儿,骑在马上就已经歪了,但这支队伍却是去向边疆的,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小言最后那句话。他太傻了,还想找敖霁,等他当上将军,敖霁骨头都烂了,小言还是那脾气,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其实想救敖霁的方法,哪里是在边疆呢
    当初在茶楼上,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小言都忘了。年轻的白狼已经登基,那黑狼呢?他们都以为赫连说的黑狼王是呼里舍,原来是蒙苍。
    杀掉蒙苍,大周固然有收益,最大的赢家,却是赫连。边疆一打许多年,消耗掉西戎主战的两院贵族,也就是蒙苍剩下的力量。察云朔儿子虽多,还有哪个能与他抗衡?
    他在茶楼上的提议,与其说是想合作,不如说是早看穿天下大势,知道大周会替他解决掉蒙苍。如果有人觉得这时候可以问他要回报的话,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他所求的必将得到,那个故事,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埋下一个钩子。愿者上钩,这时候去问他要回报,自然是与虎谋皮,有去无回。
    但总有傻子会去的。
    蒙苍失踪在万军丛中,西戎为他屠光周围村落,恰恰说明是泄愤,也许有一线生机。而如果他侥幸未死,能救下他的人,能知晓他下落甚至把他囚禁起来的人,除了赫连,还能有谁呢?
    当初在玄武门,他要容皓认真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皓认真看了,也懂了。原来他从来都是和萧景衍一样强大的棋手,原来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得到。
    你别犯傻!云岚牵住他□□白马的辔头,原来她越是急,语气越是狠:敖霁救不回来的,你别把自己赔上。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蠢事,你不是小言,也没必要因为他走了就学他
    她几乎急出眼泪,容皓却只是摇头。
    其实昨晚就道过别了,昨晚那奏章就递到萧景衍面前了:边疆战事僵持,有人上书提议,要跟西戎商议交换尸首,换回当初在兖州战死的将士遗体,写奏章的人想的是燕北王晚年丧子,也确实是,死在边疆的人,至少应该归葬家乡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提议的凶险,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扣下来当作俘虏也是常见的事。
    如果这时候提一句你还记得苏武牧羊的典故吗?她一定会掉下眼泪来。
    东宫最狠的招数,也付出最大的代价,敖霁还不够,还赔上一个容皓。但容皓近来脾气好了许多,还笑着告诉她:是我自己想去的。
    可惜小言不在,他一直很喜欢跟我学东西,我终于能教他一点真正的儒道了。
    什么儒道,为官作宰才是儒道,登堂拜相也是儒道
    苏武牧羊也是儒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都是儒道。容皓骑在马上对她微微笑:我和你,儒与法,争执多年,我一直赢不了,现在总算明白了。你常说诸子百家都被罢黜,独尊儒术,但我现在觉得,虽然儒家现在被在天下推行,但真正的儒家其实已经快要失传了。恰恰是帝王术挟裹着儒术统治天下,才让儒道成为了傀儡,天下人汲汲营营,功名利禄,都觉得自己学的是儒,我也被误了许多年。
    所以我输给椋羽,输给洛衡,又输给你。不是诸子百家都胜儒一头,是我学儒不精,我现在找到儒道的方法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岚只是抓住辔头,流着眼泪摇头。
    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去践行儒家所有的主张,君子死节也好,一诺千金也好,我总归是一片丹心。只要有勇气践行,儒家会比诸子百家都要来得厉害,你会见到儒家真正的光芒。敖霁是我送走的,就算要带他回来,也该是我去。
    云岚见他心意已决,发狠道:所以你的儒道,就是把自己当成贡品,送给那个西戎人!你可是容凌的后人,凌烟阁上的王侯,竟然要去给戎狄
    她有心激他,算准他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但她没想到容皓笑了起来。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还记得那天安乐公主夜谒东宫吗?我当时其实有过可耻的一念,关于和亲的一念君子不欺暗室,现在是我为那一念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当初郦道永那一骂,骂得他如芒在背。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他的儒家自诩为君子,要世间女子三从四德。事到临头却推出女子,带着国恨家仇委身戎狄。他虽然不是将军,但也该走在安乐公主前面。
    说起来,曼珠还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计谋,羽燕然笑他是美人计,原来一切结局早在开始时就已经写好。他原不是权谋场中的人,无意间闯入此中。好在最后还算有始有终。
    云岚,你常笑我没见过血,但人死之后,最可怕的并不是血。燕北王今年六十九岁了,匡天瑞是他最疼爱的那个儿子,等我问西戎要回他的尸首,送到燕北,你该看着他如何接回自己儿子
    云岚只是流泪,握住辔头不肯松手。
    别哭了。容皓笑着道,其实他眼角也红了,他还笑着劝云岚:郦道永说刀剑论,总说宫中容不下刀,他以为只有刀才能大放异彩,今日就让他见一见君子之剑吧!以后你见了他也好论道。
    他看了看手上的旌节,他送敖霁时怎么说的,现在轮到自己了。持节云中,何日访冯唐?使六国,访诸侯,入世之学,这是孔子当年也做过的事。
    他抬起目光,看向高高的城楼上,当年在东宫第一次见面,傲气而尊贵的少年,终于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天子,天下万民仰望,都依靠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如日之恒。所有人都可以哭,他失去了心爱的少年,却不能哪怕消沉一刻钟。就算想要安静送别自己的好友,明黄的銮驾仍然如此招摇。
    他朝着城楼上挥了挥手,
    你会后悔的,那西戎人,他不会善待你的。云岚仍然不肯放手。
    不善待就不善待吧,我总归是一片丹心。他笑着道别:可惜不能与你诏狱相见了,从今一别,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他在马腹上轻抽一鞭,价值千金的白马绝尘而去,云岚再拖不住马辔头,只得松开手,跌坐在城郊的草地上。容皓回头看,云岚,城楼上的君王,乃至整个京城,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黑点。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程,他知道,可惜不能再见大哥一面了,江南的美酒,烟雨楼的新茶,当初对着赫连炫耀过的桂花香,也再也闻不到了。
    城郊大风翻涌,吹得旌节猎猎作响。他只觉得骑马骑得腿疼,怪不得夫子说养尊处优未必好事,原来都是有道理的,一箪食一瓢饮,面对磨难的时候才能更平静坚定。
    他当了二十四年的平西王小世子,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而今他要奉行他的道了。
    当末世礼崩乐坏之际,连道家都遁入蝴蝶中做一场美梦的时候,是谁仍然坚守这世界,谁来苦心游走六国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理想?是儒家。当前路是毫无悬念的死亡时,谁能鼓起勇气死谏,谁会鼓起勇气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是儒家。当荣华富贵唾手可及的时候,谁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为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亏欠?
    是儒家。
    第155章 如龙一如传言中一样
    容皓走后,云岚大哭一场。
    但明政殿一切如常。
    政事太多了,光是处理完那些不能再拖的,也已经是月上中天。叶鸿最近常年留宿皇宫,等熬过这半年,就好过了。
    看惯权谋的人,连对时间也迟钝了,只知道动辄以年计。肃清朝野要一年,等到灵活运转,如臂使指,又要一年,再加上边疆战事影响,恐怕还得加一年。
    怪不得上次璇玑念诗,二十出头的人,念的是世间万事付心灰,年少时觉得一切都鲜艳可亲,春日明朗,夏日热烈,秋收冬藏,都是好风景。只过几年,心境完全不同,这一场好春天,御花园景色如画,连明政殿也开了一树好桃花,映着月光,灼灼如华,再疲倦的心也要为之一动。
    但他只觉得心灰。
    世人称他小叶相,登堂拜相,富贵荣华,连封王也指日可待,煊煊赫赫,他在其中,也多热闹。但散场后总觉得意兴阑珊,像少年时冒雨看花,回来伤了风,烧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但那时候至少他喜欢的人还在身边。
    情字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心跳如擂鼓,也让人万念俱灰。大概叶家人情字上向来缘薄福浅,所以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双双心如死灰,困在这金玉宫闱中,满目是天下人羡慕的好东西,却只觉得了无生趣。
    叶椋羽走下御阶,旁边宫女悄声路过,脸红如霞,他年少时也为这个得意过,不为什么,只是像只漂亮小孔雀炫耀自己的翎羽,世家女隔帘偷窥,掷果盈车,都是常见的事。就算现在叶大人早不是当年招摇模样,也能让人芳心暗许。
    他路过那树桃花,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折返回去。
    明政殿灯光明亮,年轻的皇帝陛下仍然在灯下看奏章,琉璃灯照得他鬓发如墨,怎么会有人穿得如此华贵,仍然郎朗如月。像金瓶插兰花,再繁华的红尘也无法浸染他分毫。
    忘了东西?也许是他站得太久了,萧景衍抬起眼睛来,问了一句。
    叶椋羽摇了摇头。
    他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少年郎,谁能帮他找回来呢?
    他继续站着,萧景衍终于察觉了。
    下去吧。他轻声道。
    执灯的宫女都退了下去,多客气,到了这时候,也要为他留存体面。
    叶椋羽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来。
    所以,就这样了?他像是累极了,靠在雕花槅窗上,汝窑花瓶里的梅花该换了,这已经不是梅花的季节了。曾经一起同路过的少年,也只能走到这了。
    萧景衍许久没回答。
    朕,他说了一个字,然后停下了,道: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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