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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热雨季未解之谜(12)

    一屋子的大人,没人说话。
    吕晓蓉的手在抖,凭她的力气,要拦不住林诗兰了。
    妈。
    你怕什么?
    少女神色漠然。
    那个乖乖的小女孩从一丁点大,悄然长成如今的她。
    曾经,她哭哭啼啼,被妈妈怒声呵斥。
    如今的她,带着一身肃杀,什么都不怕。
    不要胡闹了!全部人看着呢!你叔叔只是不小心踢到的它,你至于吗?一只狗而已!站在她的对立面,吕晓蓉维护着堂叔。
    哦,一只狗而已。
    林诗兰打量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眼前的人,是一个很软弱的大人。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妈妈很软弱。
    小时候觉得,妈妈是最强大的。
    妈妈是老师,全世界最聪明,拥有最多学问。
    不管什么问题,问她,她都知道答案。
    妈妈总是对的,妈妈能做好所有事,灵巧的手能变出美味的饭、松软的棉被,她脑袋上的可爱辫子。
    她被妈妈扛在肩上,而妈妈是她的全部天空。
    一切的一切,交给妈妈,她只要听妈妈的话,就好了。
    第一次。
    林诗兰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妈妈很软弱。
    妈妈是错的。
    明明,堂叔很过分,做了不对的事。
    明明,来打麻将喝酒的这些外人,不该来。
    妈妈却不敢说他们做错了。
    只是一只狗,她说。
    打麻将、喝酒,都吵不到的学习,却能被逗两下狗影响。
    养条狗是件大事,得苦苦哀求;踹了狗把狗都踹伤,却是件不该追究的小事。
    为什么在大人和大人之间,所有事都能大事化了?
    但是,在大人对付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疏忽,都会被无限放大呢?
    因为,他们眼中,这只小狗微不足道。
    它极尽全力发出呼救,蜷在角落颤抖。
    它的存在,也还是如此不足轻重。
    林诗兰望向那只小狗,像是看到可以被随意对待的她自己。
    如果这就是大人,那么大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人们在害怕一些,自己根本不屑一顾的事情。
    她睥睨着堂叔。
    是疯了。
    所有人说的都没错。
    她眼里写着的正是发疯两个大字。
    他坐在椅子上,被压过来的气焰吓得一动不动。
    林诗兰发了狠劲,手一下子从她妈的禁锢中挣脱。
    然后。
    重重一巴掌。
    她扇向堂叔的脸。
    他的脸被她的力道摔肿。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林诗兰松手。
    她走到墙角,抱起她的狗。
    妈妈没有力量保护我。
    那么,我会保护我自己。
    恰逢一场暴雨浇下。
    她摔上家门,迈入雨中。
    第20章 子恒哥
    小土狗被藏进衣服的下摆里。
    林诗兰双手托着它,直愣愣地往前走。
    除了它,她什么都没有带。
    大雨如注,水珠又急又快地打在身上。
    没走几步,她和她的衣服都被淋湿。
    有人跑着,从后面追过来。
    大伞遮住林诗兰的脑袋。
    跟我回去。
    吕晓蓉的声音哑了,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疲惫。
    或许也是因为疲惫,她没有再大声吼她。
    芮芮,下大雨呢。你要上哪儿去?
    林诗兰没看她,走出伞,进到雨里。
    你不用管。
    吕晓蓉跟过来,强硬地将她扯入伞底:不用我管?我是你妈!我不管你,谁管你?
    走。她用手拽林诗兰。
    她没能把她的劲拽松。
    林诗兰脾气上来,小胳膊细细瘦瘦,却硬得像钢板。吕晓蓉用的力将她的胳膊都掐青了,她动也不动。
    我要带小狗去看伤。
    吕晓蓉感觉一阵火气往她的头顶涌。
    这狗是你老娘,还是我是你老娘啊?
    捡的破狗,不管了不行吗?!
    小狗不停地颤抖,湿漉漉的爪子紧贴着林诗兰的肚皮。
    电闪雷鸣,雨水倾盆。
    她心中一酸,也突然地感觉到了,冷。
    不管它,它会死的。
    不救它,它也会死的。
    林诗兰选择救狗,便是选择救17岁的她自己。
    知道灾难会来,知道在这里不会停留太久,所以她好多次地忍耐着痛苦,就算死掉也没有关系。
    一直没有忘记,和妈妈的相处是短暂的。所以,她逼着自己,越来越会忍。牺牲所有自己的感受,她想去讨好妈妈,让妈妈开心。可是,不管她怎么做,再怎么样地努力去完成她妈的要求,妈妈都不会满意她,永远还差点什么。
    而自己的痛苦,也并不随着雨季结束。
    难受,她从小就有好多的难受。上小学想着忍到中学就好了,上中学想着忍到高中,上高中想着忍到大学。大学,她需要吃药看病抵抗痛苦,已经痛苦到,无法感知到痛苦了。人生的雨季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不想忍耐了。
    她要从这片雨的汪洋中,浮出水面,呼吸空气。
    不再顾虑以后的沉没。
    能呼吸一口是一口,能活多久是多久。
    没和吕晓蓉废话,林诗兰走自己的路。带狗去看伤,这是她做出的决定,她妈不赞成她也要去。
    林诗兰选择的方向,与吕晓蓉所期望的,背道而驰。
    她在女儿身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吕晓蓉丢了伞,双手拉她,用全身的重量尽力拖住她。
    小姑娘面朝前方,坚定不移。
    林诗兰!
    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青春期的孩子,抽芽似地长高。
    她挺直背脊,比她妈都高了半个头。
    吕晓蓉最终拗不过她,放开手。
    她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开。
    淋着雨,她原地呼喊她的名字,林诗兰却没回头。
    眼见着,女儿要走出小区了,吕晓蓉快步上前。
    她从后面踹了林诗兰。
    下了狠劲,她一脚踹弯她的膝盖,将她推到草丛。
    狗狗发出呜咽,林诗兰护住它。
    吕晓蓉却不是冲着狗去的。
    要走是吧?你要走,把你妈打死再走!
    她拽起林诗兰的头发,一巴掌呼上她的头。
    你不是会打人吗!你不是力气大吗!来,你连我一起打啊!
    吕晓蓉把自己的脖子往林诗兰手边凑。
    你长本事了!我养你这么大,教你读书,全白教了!长辈里,你谁也不听,谁也不怕了,对吗?你能把你叔叔都抓着打,你也来抓我领子啊,打我啊!你来啊!
    林诗兰耳鸣了。
    眼镜掉落,脑袋里像飞进虫子嗡嗡作响,妈妈尖锐的声音笼罩在头顶。
    狗狗吓得从她怀里挣脱。她没能抓住它,手支撑着地,才没有昏倒过去。
    雨滴进眼睛里,她抬手擦了擦,发现水是鲜红色的。
    她妈也没料到,打她打破了皮。
    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女儿,她脸色煞白。
    少女的额角在往下流血。
    血混着雨水,她半边脸都红了。
    你只会骂我。
    你只会怪罪我。在你那儿,我十恶不赦,我是天底下错得最多的人。
    妈妈。你总是毫不吝啬地用最难听的话指责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这样骂过别人。你会这么说你的学生吗?如果他们做了和我一样的事?
    你不会。
    雨下得太大了,这里只剩下她们。
    孤零零的雨地,她的声音被雨声压缩得快要听不清了。
    林诗兰抱着膝盖,好冷好孤独。
    她一直在说话,像没说过话一样拼命地说着。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打你,永远不可能。你却要我打你?
    你说出这样的话,是故意的吗?要显得我特别不是人?
    就算是,我打堂叔的行为不对,那他踢狗的行为对了吗?他是个好人吗?他做过的混账事还少吗?在你眼里,我比他更坏?
    我是你唯一的女儿啊。为什么,你对外人都不会这么差劲,偏偏要对我这样呢?为什么你不向着我?要用尽所有办法让我难堪?
    你最清楚,说什么话能让我伤心了,偏偏要那样说。
    妈妈,其实我也知道怎么让你伤心,我也知道你不爱听什么。你难道觉得,我从来不说,是我不懂得说吗?
    吕晓蓉被她一连串的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手掌捂着自己的心口,她表情痛苦。
    见她妈猝然弯下腰,林诗兰才察觉了她的不对劲。
    妈?
    吕晓蓉没有办法讲话,林诗兰感到她的呼吸分外急促。
    你怎么了?
    她急忙上前,揽住妈妈的肩膀。
    吕晓蓉歪倒在她身上,不舒服得腰都直不起来。
    林诗兰兜住她的重量,扶着她,慢慢地帮她坐到地板。
    吕晓蓉艰难地吸着气,气管发出嘶嘶的漏风似的声音。林诗兰记起,她妈以前肺部做过手术,这模样像气上不来了。
    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几下后不见成效。
    林诗兰让她等等自己,赶紧往家跑。
    情况危机,她想找个人帮忙将她妈妈送医院。
    楼上,她家的人还没走,林诗兰进门便喊他们帮忙。
    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
    他们全是堂叔的狐朋狗友,之前发生那样的事,没有她堂叔的授意,谁也不想蹚浑水。
    林诗兰问了几个人,他们支支吾吾地看向角落。
    那边,堂叔正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用冰块敷脸。
    他和林诗兰对上视线,她看清他眼里的幸灾乐祸。
    这会儿,他大概是从之前的惊吓里缓过劲了。前面有人站着帮他挡一挡,堂叔也不怂,他动动嘴,用嘴型对她说活该。
    林诗兰没功夫在这儿磨蹭了。
    她拿走门上她妈的电动车钥匙,打算自己骑车送她妈去医院。
    心中焦躁,她的速度飞快,简直不是跑下楼梯,而是跳下楼梯。
    着急忙慌地跨上小电驴,她人没坐稳,马上旋转手把加速。
    这车林诗兰好多年没骑了,加上没戴眼镜根本看不清,她只管着加速,却难以把控方向。
    小电动像一支离弦的箭,载着她往小区门口飙。
    暴雨中,突然蹿出这么只疯驴,拐弯进小区的轿车差点和它相撞。
    林诗兰跟车上的人都被吓了个够呛。
    待她看清那辆车,车里的人也下车找她了。
    喂!林诗兰,你不要命啦?他跑过来帮她扶住电动车。
    谭尽!救命!
    林诗兰叫出他的名字,激动的音都破了。
    他哪听过她用这种语调喊自己,后背的汗毛竖起来。
    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他直接一跃,坐到她的电动车上。
    你快帮帮我!我妈上不来气,得送医院!她匆忙对他说完后半句。
    林诗兰见谭尽的双脚撑住了电动车,自己立刻从车上跳下。
    正打算跑去她妈坐着的草丛,她被人喊住了。
    小兰。
    黑色轿车后座走下来一个青年。
    阿姨怎么了?
    青年长了双招人喜欢的桃花眼,嗓音温柔。
    需不需要我和我爸跟你过去?
    林诗兰立刻认出他。
    子恒哥
    来不及叙旧,她先找他帮忙:好!你们跟我一起过来。
    吕晓蓉没有力气自己走。幸亏有谭叔叔和谭子恒,他们一左一右搀着她,将她扶上了轿车。
    车是五人座。
    谭叔叔开车,副驾驶坐着吕晓蓉。
    谭子恒和林诗兰两人一起坐后车座。
    她随着他后面进车。
    坐到座位以后,林诗兰直接把车门关了。
    外面,风雨中。
    还老老实实扶着她电动车的谭尽,被留在原地了。
    林诗兰却没有遗忘他。
    摇下车窗,她向他交代道:谭尽,静静刚刚跑了,它被踹受伤,肯定走不远。你在小区里找找它,把它带宠物医院
    后面的话谭尽没听清。
    因为,他家的车已经发动,渐渐开远了。
    他看着轿车的后车窗。
    谭子恒正在侧着头,跟林诗兰说话。
    明明后座可以坐三个人,他们俩却要坐得那么近,留出靠门的一个位置。
    大雨浇头,谭尽头发湿了。
    他一直盯着远走的车。
    没伞、没关注,没林诗兰。
    即便知道事出有因,他仍旧很不开心。
    尽尽和静静都被丢了。
    第21章 创可贴
    从小区到医院,可得有一段距离。
    他们一行人最快速度将吕晓蓉弄上车。谭爸爸急急忙忙出发,生怕耽误治疗时间,她有个大碍。
    林诗兰摇下车窗跟谭尽说话,谭家父子才发现小儿子没上车的事,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谭尽,静静刚刚跑了,它被踹受伤,肯定走不远。你在小区里找找它,把它带宠物医院。电动车前面筐子有雨披,你拿出来穿上。下雨骑车骑慢点,雨天路滑你注意安全。她用最大音量冲着他喊话,不知他听全了没有。
    林诗兰不太放心地看着后视镜。
    镜子里,有个小人呆呆站在那里。
    谭子恒见弟弟像块望妻石一样,动也不动地把着电动车,目送他们远去。
    他忍不住转头对林诗兰说:小尽真听你的。
    类似的话,谭叔叔也对她说过。林诗兰并没有把这句话往深了想,因为在她看来,谭尽一直都非常好说话。
    车开到半道上,吕晓蓉稍微缓过了劲。
    她人看上去依旧很虚弱,半边身体倚着车门,她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吧,我没事了,不用上医院。
    那怎么行!谭爸爸第一个出声反对:你都快晕倒了,可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吕晓蓉话说得慢,却是非常固执:大哥,谢谢你的好意。我的身体我有数,不用去。这是以前做手术的老毛病,歇一歇就行了。
    去吧,叔叔都送我们去了,老毛病现在也再检查看看,刚才多严重啊。林诗兰眉头紧皱,心高高地悬着:医生看了如果说没事,我们再回家,好吗?
    严重?你也知道?我的病就是被你气出来的。她妈冷冷地回了她一句,又找谭爸爸说:大哥,车往回开吧。医院就是个让你花钱的地儿,没病也能给你看出病。我家有药,我吃点药就行。
    能说这么一长串话,她的状态确实是比刚被他们扶上车时好多了。
    谭爸爸和林诗兰都被吕晓蓉的话噎住了。只能谭子恒最后再劝劝她:阿姨,你确定不去吗?离医院没多少路了,去看看医生不麻烦。
    她毫不动摇:确定,你们前面调头吧。
    这事闹得,动静这么大。林诗兰差点撞车,幸运地碰到谭家人热心,他们愿意帮忙,吕晓蓉还不领这份情。
    回程的路,没人说话。
    车外风雨交加,车里偶尔有几声林诗兰的叹息。
    她知道回家了,她打堂叔的事、出言顶撞她妈的事,都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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