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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死水微澜

    年初七那日,这座城的整片天都是灰濛濛的。
    节庆余温在绵绵细雨中逐渐消弭,空气里悬浮着细密的水珠,湿气厚重,黏在衣衫和发肤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薄油。
    下午两点多,北角英皇道,香港殡仪馆门口成了一个小小的、浓缩的江湖。
    各色豪车沿街泊成长龙,前来凭吊的宾客身份天差地别。政商人士与叁教九流错身而过,普通朋友与老街坊相互问候…而差佬的冲锋车红蓝警灯闪烁,早已在街巷转角处待命。
    穿深色西装、身形精悍的年轻男子叁五成群,立在檐下,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耳廓上别着细小的半透明通讯器线。他们不说话,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往人群和街面,像一群沉默的獒犬。
    悼念花牌层层迭迭,从门口一路排到最大的灵堂深处。
    绶带上的墨字洇了些水汽,那些头衔与落款,白的,黄的,交织在一起,构成往生者复杂的浮世图景:一边是酒楼里锅气氤氲的烟火人生,另一边,是夜幕下不可言说的秩序与义气。
    风偶尔吹过,扬起白色挽联,发出窸窣的碎响。
    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车胎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还有断断续续压抑的啜泣。这大年初七的人世,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默而拥挤,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后,迟迟没有明朗的意思。
    灵堂现场布置得庄严有序,以素雅的白菊和黄菊为主,悼念花牌从堂内一直摆放到走廊两侧,上书「淑德长昭」、「母仪足式」等字样。
    落款处,不乏政商名流、东英社团同门、食客、老街坊和齐诗允曾在报社和现任公司的同事。
    老街坊们聚在一处,多是上了年纪的叔伯婶母,穿着素色夹克或墨色套装。他们红着眼圈,个个神情哀痛,低声念及着老板娘生前的好,都在嗟叹无法接受这事实。
    “佩兰…佩兰她…这辈子太苦了…”
    “…好不容易好过点…怎么突然就……”
    罗姨与金宝酒楼老板娘挨在一起,两人用手帕往红肿的眼角擦了又擦,对着堂内正中悬挂的遗照哭得泣不成声。
    照片上的中年女人笑容温煦慈和,与此刻躺在昂贵棺木中、经过精心化妆却依旧掩盖不住苍白遗容的模样,形成无比残酷的对比。
    超度的诵经声低沉而富有节奏地回荡在偌大灵堂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味和花朵的淡香,杂糅成一种无形的哀伤。
    齐诗允一身粗麻孝服,跪在灵柩前的蒲团上,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
    在她身旁十多公分处,同样跪着的还有Wyman。
    他换下了一身浮夸装扮,只穿着最朴素简洁的黑色西装,摘掉了所有醒目的配饰,红肿的眼睛和紧抿的唇压抑着他同样的悲痛。他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一张接一张地帮着齐诗允添烧冥纸,偶尔用他那双惯于填词的手,极其轻柔地拍拍她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陪伴。
    女人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机械地将一张张印有往生咒的冥纸投入眼前火光扑面的铜盆中。
    火苗跳跃着,贪婪地吞噬藤黄色的纸张,火光映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这些天,那双眼早已哭得如同两颗熟透的桃子,但泪水,仿佛永不枯竭的深潭,依旧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灵堂,也是这样的香烛气味,自己…也是这样的悲痛欲绝。
    那时,她尚且年幼,只能紧紧依偎着方佩兰,为惨死的父亲送行。
    从那时起,阿妈便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和温暖。
    而二十年后,她却要跪在这里,为阿妈送行。
    但在极致的悲伤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却已经萌芽,处于疯长状态。
    因为这场车祸,实在太过诡异,实在太过「恰到好处」。
    她这些天都在不断回想,那辆泥头车冲撞的角度、时机…真的只是意外吗?
    虽然事发后雷耀扬虽然在全力追查,坏脑他们也日夜不休,但至今没有明确说法。她了解雷耀扬,若真是意外,他绝不会是这般隐忍沉默。那眼底,分明藏着滔天怒火与杀意。
    一个名字,一个她以为早已随着那具腐烂尸体消失的名字,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程啸坤。
    他真的死了吗?
    青山精神病院的逃脱…大屿山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这一切,会不会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
    那癫佬,对雷耀扬、对她、对他们一家恨之入骨……他会不会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毒蛇一样窥伺着,等待着给予他们更致命的一击?
    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第六感在疯狂警告她。这警告让她不寒而栗,却又挥之不去。
    紧接着,更深的、更令其绝望的自我怀疑席卷了她。
    幼时那位远房姑婆的叹息、成年后黄大仙庙祝的断言、甚至远在泰国的白龙王那委婉的提醒……
    「命格带煞」、「刑克六亲」、「家中必有灾祸连连」……
    这些,她曾经认为是无稽之谈的判词、她半信半疑的命理,此刻却像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是不是…真的是自己?
    是不是因为她八字太硬,命格带煞,才克死了父亲,如今又克死了母亲?
    是不是所有爱她、靠近她的人,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种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将齐诗允吞噬,焚烧冥纸的手震得厉害,火焰快燎到她的指尖都浑然不觉。
    家属答礼的位置上,雷耀扬穿一身黑色孝服站在那里,从容应对着前来吊唁的宾客。
    男人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的疲惫与悲痛难以掩饰。而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跪在棺椁前、仿佛失去灵魂的女人。
    仅短短几日,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眼前的齐诗允,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和暖意,变得无比冰冷、沉默、封闭。与此同时,一种无形的、坚硬的隔阂,正在他们之间悄然筑起,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触碰,逐渐封闭所有真实的情绪和想法。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在怀疑什么。
    他知道她在怀疑这场意外背后的阴谋和动机,他也知道那些关于她命格的流言蜚语…但这几天,他看到她的挣扎与矛盾,看到她被无端的自我怀疑折磨,雷耀扬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能铲平社团的阻碍,能摆平商场的对手,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无法有效化解这一切与她无关的事实。
    他只能强压下自己同样汹涌的悲恸与怒火,一面操持着葬礼,一面不动声色地加派人手追查真相,一面还要小心翼翼地、试图为她抵挡所有可能袭来的风雨。
    雷耀扬只能试图用他惯常方式,去靠近她,温暖她,修复那看似牢固却越来越岌岌可危的关系……
    而今天早些时候,雷宋曼宁遣人送来的悼念花牌和厚重奠仪令他颇为不悦。坏脑匆匆来报时,他立刻安排手下去处理干净那些来自那女人的虚伪问候,因为任何会刺激到齐诗允并引起她怀疑的东西,都必须毁尸灭迹。
    就在他送走一位生意伙伴同时,吊唁的人群中,施薇穿着一袭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出现。
    女人神情凝重地走上前,先向雷耀扬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却带着疏离:
    “雷生,请节哀顺变。”
    雷耀扬对她保持着警惕,同样回以克制地点头:
    “施小姐,有心。”
    随即,施薇绕过人群走到齐诗允身边,缓缓蹲下身。
    她望着对方憔悴不堪的侧脸,心中悲悯万分,无比怜悯这个自己一向视如细妹的女人。施薇下意识地用力握住对方冰凉且沾着纸灰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Yoana,我知你伤心……”
    “但你记住,VIARGO永远有你个位。你几时返来都得,我同成个Team都等你。”
    她深知齐诗允一向看重工作,此刻给予职业上的承诺,或许比空洞的安慰,更能成为一种支撑。
    “多谢你…Vicky。”
    凝望对方殷红的泪眼,施薇闪动的眸光里,是真切的痛惜,而齐诗允空洞的眼底,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波动。她动作温柔地揽过对方,想要给予她力量和支持,就像当年在马场,齐诗允也同样以绵薄之力对自己施以援手一样:
    “傻女,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时间接近傍晚时,一位风尘仆仆、穿着黑色长大衣、气质干练中带着几分飒爽的女子匆匆步入灵堂。
    陈淑芬直视着遗照上方佩兰慈和的亲切笑容,眼圈立刻红了。
    她仍记得中学时,每次去齐诗允家中玩,伯母总是笑盈盈地拿出各种好吃的招待她们,对她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即便许久未见,去年她去旺角家中拜访这位和蔼的长辈时,对方还是一如往昔的热情关照自己……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已永隔。
    女人心中慨叹命运不公,吸了吸鼻子,在人群里急切地寻找着好友的踪迹。
    当她快步走到齐诗允身旁时,语调哽咽,颤抖得话都快说不清楚:
    “阿允…阿允……”
    “对…对不住,我来迟了……”
    闻言,齐诗允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已返英国念书的好友奇迹般出现在这里,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
    她猛地扑进陈淑芬怀里,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刻,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宣泄殆尽。淑芬用双臂紧紧抱着她,手掌轻拍她的背,无声地给予安慰,自己也同样泪流不止。
    就在Wyman与淑芬作为齐诗允家属忙前忙后时,另一位同样远道而来的吊唁者也悄然出现。
    神情凝重的陈家乐把自己裹在一套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里,显然是为了参加葬礼仓促买的。从以前报社的同事处得知这噩耗后,他立刻停下手中工作,跨越几个国家,辗转好几趟航班才抵达香港。
    即便早有准备,但面对此时满堂的悲恸氛围,亲临其境的男人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翻江倒海。
    而作为齐诗允曾经在报社的的最佳拍档,他曾无数次在「方记」收工后蹭饭,而方佩兰总是笑着给他加料,把他当半个仔般疼爱,他也常在后厨忙不过来时,主动帮手洗碗擦桌………
    这些久远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回闪,陈家乐默默走上前,对着方佩兰的遗像深深叁鞠躬,再抬起头来时,两行泪在面庞交错。
    随后,他轻声走到齐诗允身边蹲下,声音沙哑:
    “学姐…兰姨她……”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安慰,陈家乐抬手抹了一把泪,抽泣着说: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你Call我,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话音落下,齐诗允傻傻望定这个被磨砺得愈发成熟的学弟,习惯性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并朝他用力点了点头。
    但这份患难与共、出生入死过的真挚「战友」情谊,就像一针强心剂般注入身体。加上好友都陆续到来陪伴在侧,让她短暂感受到了温暖和窝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这来往吊唁的宾客中,郭城的身影也曾短暂出现过。
    男人神色疲惫,眼中满布血丝,显然为了调查车祸真相已连续熬了数晚。
    但他并没有上前与齐诗允或雷耀扬交谈,只是将一份厚重的帛金交给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并郑重地在吊唁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当时,郭城远远地望了一眼跪在灵柩前那个单薄背影,眼中充斥着强烈的心痛、愤怒、以及一种复杂的决意。但目光停留片刻,他便悄然转身,匆匆离去。
    他刻意避开了与齐诗允的直接碰面,因为不愿在此时此地,再为她增添任何不必要的情绪波澜。
    而强行振作的雷耀扬,站在家属答礼的位置,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对于远道而来的陈淑芬和陈家乐流露出的真挚悲伤,他都诚挚地颔首致谢。但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郭城的到来与离去,两个男人视线有过一瞬间的冰冷交汇,充满了未尽的敌意…与某种基于共同目标的诡异默契。
    可因为自己不可说的那些家族秘辛及大哥的提醒,他对施薇,一直保持着礼貌而警惕的距离。人群中,他们目光偶尔相遇,都迅速移开,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现在他已经无暇再分神去处理父辈留下的烂摊子,只想好好送方佩兰最后一程,尽到自己身为女婿、身为人夫的承诺和职责。
    接近晚上九点,最后一波吊唁的亲友也已离去,只剩下最亲近的几人,以及静卧在百花丛中那口冰冷沉重的楠木棺椁。
    夜色如墨,浸透了殡仪馆肃穆的基恩堂。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白菊融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哀戚。
    很快,灵堂中央被清出一块空地。
    身穿猩红色法衣、头戴五岳冠的喃呒师傅,面容肃穆,手持铜铃与法剑,已然站立在阵前。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穿着海青的经生,低眉垂目,手持木鱼、铙钹。
    作为唯一的「孝子」,雷耀扬换上了一身粗糙的麻布孝服,手持魂幡,站在喃呒身侧。
    平日里那个西装革履、对一切宗教信仰都嗤之以鼻的的男人,此刻被这身衣物包裹,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有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近乎残忍的脆弱。他低垂着眼,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配合着仪式的指引。
    齐诗允站在前排,身上同样穿着重孝。
    她的灵魂仿佛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被淑芬和Wyman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护着。而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的默剧。
    喃呒师傅摇动铜铃,口中念念有词。
    那些古老而晦涩的腔调,伴随着木鱼规律而沉闷的敲击,在寂静的灵堂里回荡,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语。
    只见他步踏罡斗,身形转动,宽大法衣袍袖翻飞,如同在虚空中划开一道道无形的符咒。
    雷耀扬在他的指引下,僵硬地完成着一个个繁复的动作——
    上香、跪拜、焚化纸符……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沉重而迟缓,那双曾弹奏钢琴、掌控权柄的手,此刻在麻布衣袖口下,隐约还能看到包扎的痕迹,每一次抬起,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这一刹那,齐诗允的思绪落在母亲那张被精心修饰过、却依旧掩不住最终时刻惊惧与痛苦的遗容上。
    “阿妈…你惊唔惊?冻唔冻?”
    “说什么打破地狱…你若是真的在地狱,都是我连累你,是我害死你……”
    这些愧怍的话语在女人心中盘旋,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将她紧紧缠绕,还在越收越紧。
    与此同时,喃呒师傅的法事进入了最关键环节。
    他手中的法剑换成了七星板,步伐愈发急促玄奥,咒语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破虚妄的决绝。整个灵堂的气氛被推至顶点,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震荡、挤压。
    最后,喃呒师傅猛地站定,高举手中一块象征地狱壁垒的青色瓦片,口中暴喝出意义难明的真言,随即,将那瓦片狠狠朝着地上画着的八卦阵图中心摔去!
    “啪——!!!”
    一声极其清脆、甚至有些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灵堂里所有诵经与法器之声!
    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决绝,仿佛真的击碎了什么无形的壁垒。
    瓦片四分五裂,碎片溅开。
    在这一瞬间,齐诗允一直如同冰封般的身子猛地一颤!
    而她也看到雷耀扬在瓦片碎裂的刹那,闭了闭眼,宽厚肩膀塌陷了一瞬,仿佛那一下,也重重砸在了那男人的灵魂上。
    那碎裂声不像是在打破地狱之苦,更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了她早已布满裂痕的心上。她仿佛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咔嚓”一声,彻底碎了。
    极乐?哪里还有极乐?
    阿妈不在了,她的世界,从方佩兰骤然离开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无边地狱。这仪式,破的不是亡灵的地狱,而是开启她再次踏上修罗之路的指引。
    直到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封棺、准备出殡……齐诗允完全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
    她在几位好友小心搀扶下起身,移动,完成每一个步骤。
    但她的眼神始终是空的,没有再看雷耀扬一眼,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所有的泪水,仿佛都在那声瓦片碎裂声中,被彻底蒸干了。
    哀莫大于心死。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最终被合上、钉死的棺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木质纹理,凿刻进自己的骨髓里。她睁着空洞干涩的双眼,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最终将方佩兰带去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但齐诗允明白,有些东西,就生命一样,一旦逝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可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还有那些盘旋在她心头的怀疑和诅咒,如同这香港初春的灰霾,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仿似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而一枚仇恨的种子,在那声的脆响中生根,不是被超度,是被缓缓灌溉…就在她内心那片已然化为焦土的地狱里,冒出了狰狞的、嗜血的嫩芽。
    仪式结束了。
    地狱,却在她所生活的现实中,正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