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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停职通知书

    ‘花园’内部的影像以及特伦蒂的照片被刊登在阿西蒂亚市日报的头版,迎门第一栋主体建筑的宴会厅遍地狼藉,彩绘玻璃被打碎,天光直接照进室内,酒杯绽裂在地面,丝绸桌布满是酒污。以‘审判者’自居的职业狙击手特伦蒂再次作案,国际调查局介入案件,枪手目前在逃。
    “梅先生,咱们还是去德鲁希律酒店暂时落个脚吧。我刚去现场打听了点儿情况,说是昨天死了个人,是Mongrel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意思。”梅垣的生活助理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嘀咕道“我估计‘花园’里没人,国际调查局的探员进里边儿搜过,书房、卧室、会客厅、酒窖,全部都搬空了,连狗屋都搬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的。普利希先生可能知道内情,回头我去影业,找经纪人问问。品牌方赞助的礼服和首饰昨天下午刚送进去,过几天还得用呢,要是没拿出来,又得赔了。”
    Mongrel,杂种,那是教母的绰号,就像当年她母亲老特拉什被称作Trash一样。梅垣依稀知道她为什么举办晚宴,她刚认了个干亲,将普利希家的姓氏用作她教女的中间名。那似乎是个方丹家族的女人,好像叫什么…玫瑰园的罗萨莉亚?
    “不,我不去酒店。”梅垣只思忖了片刻便做出决定“送我去小灰楼。”
    她在高山半岛的据点不少,可是为集团所熟知的不过就是‘花园’、山脊酒庄、普利希宅邸和小灰楼,她不可能将自己私宅的位置公之于众。国际调查局借追捕特伦蒂的机会搜了她的家,她还能去哪儿?一定在其它三处房产中的某一处。德尔卡门带着伊顿小姐回了宅邸,她不会把潜在的危险带给自己年迈的妈妈和幼小的女儿,何况一受挫就回家实在有损她的威严。山脊酒庄呢?应该也不可能,那儿不止住着远东来的雅库扎女人、停着文大小姐的豪华房车和电动飞行器,还藏匿了一部分从E.C手里抢来的艺术品和古董珠宝,那些东西原本属于恩利尔家族,是赃物。
    思来想去,她只能在小灰楼。岂止她,她书房里的那些机密文件、价值万金的昂贵收藏、花里胡哨的漂亮衣服,肯定全部都在小灰楼——太欺负人了。他都多久没有回过小灰楼了,那可是他三天两头拍照上传社交媒体的美丽别墅,白马兰居然拿来当仓库用。
    “如果她敢让图坦臣睡在我的卧室里,我就再也不原谅她了——你在吃什么?”
    “什么?”小助理愣愣地看着梅垣。他入行的时间不算晚,平时也常听人在背后议论梅的私生活,但他没想到,包养梅的是普利希先生的丈妇。那些所谓影业里的暗流涌动、职场上的针锋相对、娱乐圈的波诡云谲,原来只是情夫挑衅法定配偶继而遭遇打压的俗套戏码。小助理的道心破碎了。
    “我问你在吃什么?”梅垣本来就在禁食期,又再度惨遭白马兰的抛弃,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昨天凌晨,弗纳汀接到电话不辞而别,早上的时候,德尔卡门又带着伊顿小姐乘坐直升机离开酒店,不止去往何处。他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返回阿西蒂亚市,却发现‘花园’受到袭击,穿着制服的警员在家里进进出出。白马兰让弗纳汀参与集团内部的工作,调遣人手严密地保护女儿,却根本没把他想起来,甚至不给他留下哪怕一句话的安排。
    他已经不是白马兰的宝贝了,就连图坦臣都比他更受骄纵——此男手段了得。梅垣兀自运气,轻轻咬住了拇指。
    “对不起,先生。”小助理低声道歉,将热饮递给梅垣,“先生,您的花草茶。”
    还花草茶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喝花草茶。成日里喝喝喝,一点儿东西不让吃,就用这破叶子泡的水把胃撑满。没完没了,不想活了!
    “滚。”梅垣打翻饮料还不解气,一把抢过助理手中的饼干,丢出车窗,怒道“开车。小灰楼。要我说多少遍?”
    豪车扬长而去,锃亮的车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就连排放出的尾气都是金钱堆积糜烂的臭味。半块饼干滚至琼斯脚边,碎屑落在她的皮鞋上,她掀起眼帘,车后座的大明星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升起车窗。
    “那是谁?”琼斯抱住胳膊,提起脚抖了抖鞋尖。
    “梅,德鲁希律财团旗下旅游业零售集团的全球形象代言人。”调查员顺着琼斯的视线望过去,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大明星啊。”琼斯若有所思地点头,笃定道“教母的表子——里头怎么样了?经济调查科的人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调查员的脸上带有些许失望的神色,“应该就是在昨天转移的。这段时间,我们一直盯着混血普利希和她的手下,只可能是她的配偶,图坦臣·普利希,通过食品供货商的运输车将大部分财物以及书房保险柜里的机密文件全部运出去了,这儿是空的。那几辆运输车的牌照已经确定,也找到了承运商,但想查询,还得得到帕兹局长的支持。”
    “图坦臣…”琼斯呢喃着他的名字,“真有意思。这个人一周前刚在医院做过胸膜固定手术,这么快就开始操心起家族的事儿,还真是个贤内助。对了,运输公司在哪儿?”
    “阿西蒂亚湾自由港。”调查员打开手机地图,说“普利希家有跨文化区的连锁冰淇凌品牌,自主运营仓储中心,西瓦特兰帕集团最早就是通过这条运输线,将仿冒奢侈品走私至海外,落地生财。不过几年时间,她们的仓储体系已经非常庞大,全球各地都有朋友。现在高山半岛最大的全温区仓库就在浅湾码头,由加西亚·普利希名下的Siwatl酒店集团代持,为很多食品商提供存储、运输和货代服务。贸然过去询问,会惊动混血。”
    “特伦蒂的右臂被子弹擦伤,即使不就医,也会找地方处理伤口。”琼斯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看,道“在发现特伦蒂的行踪之前,闲着也是闲着。这样,你去联系警备队长,让她配合我们工作,以‘花园’为中心,搜索附近的码头和仓库。”她勾住调查员的衣领,将她拽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去找承运商,问问负责车辆安全管理的科技公司是哪家。联系科技公司,让她们提供货车定位和轨迹查询。”
    “知道了。”调查员拨通警备队长的电话,才说没两句便挂断了电话,抿着嘴巴指了指琼斯背后。她皱着眉转过身去,发现与帕兹局长一起来到案发现场的还有那个叫弗纳汀的小子,教母的情夫。
    “琼斯探员。”帕兹同她握手,瞥了眼‘花园’门前的调查员。
    “虽然没有搜查令”,琼斯挂上客套的笑容,道“但这也是排除不安定因素的必要程序。特伦蒂受过军事训练,不能保证她没有在普利希女士的住宅中留下诸如爆炸物一类的危险物品,也不能保证她本人没有在案发后趁乱返回,隐匿宅中。”
    “普利希女士多次为本文化区做出重大贡献,是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个体。我受阿拉明塔女士的托付,向琼斯探员表示感谢。”帕兹局长的话锋一转,从衣襟中取出国际调查局签发的停职通知书,“同时向贵局缜密严明的工作态度致以敬意——针对前段时间,你在审讯过程中的失当行为,弗纳汀先生已经提起诉讼。原文件会由纪律委员会直接送达你本人,她们现在正在市局会客厅等你。”
    琼斯还记得她与混血普利希的约定:她将暂缓对特伦蒂的追捕,以便腾出手来调查当年的血滩惨案,混血则必须稳住特伦蒂,确保她不再杀人。现在她们已经揪出了幕后的指使者,而特伦蒂却再次犯案,甚至还犯下两起一级谋杀。混血自己都面临着生命危险,仍然执意单方面撕毁协议,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特伦蒂已经获得‘目录’。如果她被国际调查局抓住,泽塔·欧若拉能查出是谁编写了‘目录’,并顺藤摸瓜地查到混血身上,继而查出她和阿拉明塔之间的利益输送关系。
    或许她是故意的。琼斯突然意识到,又或许,自己被混血普利希利用了。
    是了,是这样。混血一直以商人的身份自居,贩卖信息差是她最擅长的事。在自己利用三级机密访问权限,与阿拉明塔一起调查血滩惨案的真相时,混血扭头就和特伦蒂搭上了线。或许就连前段时间阿拉明塔遭遇的那场政治刺杀也是混血策划的。特伦蒂弹无虚发,而那一次却失手——混血许诺给特伦蒂‘目录’,以此履行帮助阿拉明塔成为独立区长的承诺。现在混血毁坏了与她的约定,是为了让特伦蒂顺利离开高山半岛,以免自己再次遭遇生命威胁。
    新来的探员无法顺利开展工作,不仅仅是因为混血不配合,就连她也会保持缄默。琼斯清楚地意识到血滩惨案的性质有多恶劣,她无比希望真凶得以严惩,死者得以告慰,如果特伦蒂被抓获,‘目录’及其编写者被发现,她们全部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这是她无法承受的。
    可是…可是特伦蒂犯下那么多起命案,难道自己要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逃脱吗?琼斯做不到。她没办法抓捕特伦蒂,也没办法放跑特伦蒂,哪怕事有轻重缓急,生命的重量也无法被称量,血滩惨案的死者得以永眠于平静之中,可那些被特伦蒂杀死的人呢?她同样不能私刑审判特伦蒂,或许这可以挽救一些人的生命,但说到底,审判不是她的权力,她没有这样的权力,杀人根本不在她的人生计划当中。
    她和混血同样身处于一辆失控的火车里,选生者还是死者?选多数还是少数?琼斯没有答案。她或许能够做出实际影响,可她却无法对未来可能面对的种种结果负责。
    这的确是桩生意,混血支付给她的报酬是下车的机会:接过这张停职通知书,回家里去带薪休假。等事情告一段落,她还能继续当探员,在未来的人生里,她还能继续追查西瓦特兰帕集团的教母,死磕到底。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维持自己的信仰、良知、道德和意义。她或许会感到一些遗憾,但绝不会自责:她并没有临阵退缩,是教母将她赶出了专案组。
    混血的脸浮现在琼斯的脑海中,她隆起的颧骨、修长的鼻梁、边缘清晰的嘴角以及那锋利的眼眦。
    Legen  Sie  sich  hier  hin.(在这里躺下。)
    她说话时,嘴巴一开、一合,那笑里总是带着血液与黄金的腥气。
    heraus  aus  dem  Schmerz.(从这痛苦中解脱。)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纪律处分,我不过就是带薪休假一段时间。”琼斯接过通知书,“她的犯罪行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经济犯罪科会追查到底。我也会。”
    她接受了混血的酬劳。她们银货两讫了。
    “我们高山半岛内部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来解决。琼斯探员,或许你回去以后,可以和局长说说阿拉明塔女士的建议:如果有时间,经济犯罪科应该多花心思,追查几年前那个虚拟货币诈骗案里超过一千三百亿巨款的下落。今年年初,鲁扎就已经被逮捕归案,但受害人想追回财产,似乎还是遥遥无期。钱都去哪儿了?真让人费解。是吧,琼斯探员。”
    帕兹在提醒她。提醒她曾与混血达成过一定程度的共识,提醒她国际调查局并不是值得被她信仰的体系。帕兹在提醒她,她的心灵有多宝贵,混血支付的酬劳就有多高昂。
    “小子,你家先生的身体还好吗?”琼斯没有理会帕兹,只是将停职通知书迭好,揣进口袋,不等弗纳汀回答,便抢先说“替我向他问好。昨天是我失察,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我会转达的。”弗纳汀颔首,道“请问调查局的人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教母准备将‘花园’改造成艺术馆,免费对外开放。工期就在五天之后。”
    她还要点儿脸吗?这跟要求限期结案有什么区别?自阿拉明塔遇袭的那天,她就做好了舍弃这处房产的准备,甚至在一周之内完成了前期的筹建工作,现在就等工商部门审批注册材料了。她是不是还要小心翼翼地保留案发现场,缅怀死于特伦蒂枪下的无辜灵魂,并在血滩惨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把一楼打造成反战艺术展厅?她没准儿还会把当年作战小队成员、特伦蒂及其受害者的照片,和泽塔·欧若拉的打印在同一张纸上,悬挂于最醒目的位置,题目就叫‘谁保护我免受你的侵害’,或者‘愿英灵赦宥你的罪’,把泽塔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让她永远下不来。
    “谁知道。”琼斯不胜其烦地摆手“托她的福,我已经被停职了。”
    这个混账教母的态度总是清晰、心灵总是宽容、言辞总是真实,又卡着‘社会危害程度低’的红线,严格按照秘密结社的章程办事。看她赚得盆满钵满吧,她手把手引人上道儿,说她吃得肚皮溜圆呢,她向来又不护食,使得人们拿不准自己究竟正在被她利用还是被她帮助。
    混血普利希有一种诡异的、获得力量的天赋,她似乎天生就会穿着别人的鞋子走路。她会用‘咱们’形容两个互不相干的个体,用‘姐妹’营造权力对等的假象,用理性解构所有不利于自身的规则体系——往往到这个时候,坐在她对面的人已经开始犯迷糊,和她同仇敌忾、统一战线了。
    在这之后,她巧妙地构造基于自身,结合文化历史传统的新规则。理性且温情,包含着她三分假七分真的美好愿景,甚至还很有些哲学意味。趁着对方产生情绪波动,她铺开早已准备好的契约,设立规则约定彼此的行为,接受对方的献祭并给予回馈,亦或者相反。总而言之,她会建立因人而异的循环,让彼此都获得掌控感和安全感,使乌合之众成为某种具备信仰的文化共同体,而她也从中获得力量。
    正因如此,整个高山半岛都知道教母非法,却从来没有人谴责她不道德,即便血溅在她的脸上,人们也还是认为她底色善良。就连梅那样的大明星,被她忽视至如此地步,都还是选择回到她身边——有时也不怪她的情夫都像回旋镖。她确实是故意的,但她能有什么坏心?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原谅她。
    白马兰懒得对梅垣做出安排,干脆将他空投到隔壁文化区参加艺术节。梅垣回来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家变成凶案现场,而且很快就要改造重建,教母甚至没派出哪怕一个手下迎接他,告诉他应该去哪儿。幸亏梅垣那愚蠢的小脑袋瓜一到有关白马兰的事情上就变得很灵光,否则他这次真的会陷入相当被动的局面。
    守在小灰楼门前的里拉见到来人,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被梅垣用‘岂有此理’的眼神怒目而视,一把拍开。教母的这个情夫相当不靠谱,跟他沾上关系就没好儿,想到前几回的惨痛经历,里拉收回手,默默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定。梅垣录入指纹,推门而入。
    “其实我一下车就后悔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下榻德鲁希律酒店。趁着你顾不上我,出去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包一整层楼。等你收到信用卡账单,你自然会把我想起来。”梅垣拎着亮晶晶的小挎包穿过玄关,发现小灰楼被堆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钉好的大木箱,只有客厅收拾得很干净。
    透过半掩的屏风隔断,梅垣看见白马兰闭着眼躺在沙发上,这天杀的坏女人,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梅垣气不打一处来,从包里翻出伊顿落下的毛绒鲸鱼挂件,精准地砸进白马兰怀里。
    “这么大火气?”白马兰就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不甚在意地捋了捋小鲸鱼的绒毛,道“你瞧,多有默契,没跟你说,你不还是知道我在这儿?”
    “天娘!日报上写,特伦蒂再次作案,仍然在逃,花园宴会厅的照片和特伦蒂的大头照并列,当时我的心脏都差点儿不跳了。你吓死我了,白马兰。”梅垣本是准备扑进她怀里,绕过隔断屏风后却猛地一僵。
    刚才怎么没注意?图坦臣先生也在,斜倚着沙发,正支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原来他进门前,白马兰一直仰着脸躺在图坦臣的腿面上。她们未免也太亲近了。
    “媒体一向喜欢夸大其词,你又不是不知道。”图坦臣坐直了些,拿起伊顿的小鲸鱼,给它找了只靠枕,让它也坐在沙发上。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白马兰有时不知道伊顿是真的相信泛灵论,还是存心耍爸爸玩儿。听丈妇在旁憋着笑吭哧吭哧的动静,图坦臣疑惑地挑了她一眼,白马兰正色,伸手摸摸小鲸鱼的脑袋,对图坦臣的行为予以肯定。
    等闲平地起波澜,梅垣原地攥着拳头,手背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发抖。平时她们的关系根本没这么好。图坦臣是那种常见的贵公子,目睹丈妇的出格行为从来不会忍让,往往引经据典地规劝。白马兰又是个很不服管的,爱说说呗,谁理他这个那个?看不惯少看。所以此刻她二人关系融洽,脉脉温情,就显得非常不寻常,简直欺人太甚!图坦臣是‘花园’的男主人,没错儿,可小灰楼是他梅垣的地盘,处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图坦臣堂而皇之地入侵他与白马兰的爱巢,没有一丁点儿客人的自觉。
    按理来说,梅垣不该为此而动怒,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但仍然,图坦臣的出现刺痛了他的心。
    “月庭,我并没有想欺瞒你,我也是事发当天才知道。‘花园’出了事儿,你当然可以去德鲁希律酒店,唐古拉会照顾你。她是我们最信赖的朋友。”图坦臣再不喜欢梅垣,也应当尊重自己的丈妇。他故而表现出最宽宏的一面,不仅不生气,还示意梅垣在他的对面落座,“这些东西只是在小灰楼临时中转一下,很快就搬走了。”
    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白马兰和他。梅垣一怒之下乖乖坐下,紧咬着下唇,目光在图坦臣与白马兰之间来回打量。他发现白马兰仍是那副不经意的态度,双手交迭,托着下巴,用某种故作天真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在望狗。梅垣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圈很快便红了。
    “又发什么疯?”白马兰从大明星惊世骇俗的美貌中堪堪回神,瞧他这反应觉得莫名其妙,自忖图坦臣对他的态度很好,既没有欺负他,也没有嘲讽他,故而发问“恼什么?嗯?恼什么?谁惹你了?”
    还有谁惹他?除了这个天杀的白马兰,还有谁会惹他?梅垣对她不庄重、不认真的态度也实在无可奈何,将手一摆,靠在沙发里生闷气,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地说“教母,没有人惹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你生命中的男人都可以用风花雪月四个字来形容,先生呢,是花雪月;我嘛,我是风字。”
    在医院养伤的这段时间图坦臣没有闲着,汉语水平多有进益,梅垣这个愚蠢的谐音他完全听懂了。其实他很能理解梅垣的心情,埃斯特从来不觉得她对自己的配偶们负有解释的责任,往往都是事到临头才顺嘴一提,很多时候甚至连提都不提。在梅垣的视角里,埃斯特突然人间蒸发、生死未卜,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必然觉得茫然无措,觉得没有安全感,既为埃斯特的平安感到庆幸,又因她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态度而恼怒。梅垣无权在埃斯特面前展露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扭曲的方式表达不满情绪。可说到底,他只是希望得到埃斯特的一点点事后关心,他只是希望埃斯特能说一句‘吓坏了吧?已经没事儿了’,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埃斯特都不愿意满足他。
    “昔年一颗泪珠价值万金,现在比洗脸水还不值钱。真不知道我是亏了还是赚了。”白马兰不惯他的毛病,也根本不觉得是什么要紧事,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吓唬他,道“看来我得想办法提一提你的身价,你说呢?正好下个月,克里斯·莫维安要攒个局,宴请文女士的得力干将,不如你…”
    “——埃斯特。”图坦臣急急打断她的话,将手搭上她的膝头,语速都提高了不少“怕风可以玩星露谷,开局送十五个防风草。梅,你累了,上楼去。”
    在大多数语境里,梅垣都很难判断白马兰真实的情绪,但他没少把这女人惹恼。难得图坦臣还有点良心,知道给他说话。偷鸡不成蚀把米,梅垣见势不妙,望风就逃,转眼已到三米开外,挂着一脸亮晶晶的泪珠说“我的身价已经很高了,如果你不像对待表子一样对待我,我的身价会更高。人家召伎还知道留个地址呢。”
    图坦臣这人就是太较真儿了,都不知道跟她打配合。白马兰泄气地抱着胳膊,听梅垣一路小跑着进了客卧,恼怒地‘哼’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别吓唬梅,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克里斯那家伙几无底线,连昆西都不爱搭理他。”图坦臣说着,叫来乌戈,让他把品牌方的赞助都找出来,给梅垣送上去。
    “是谁告诉伊顿,可以把我搬出来吓唬梅的?”白马兰轻轻撞了下图坦臣的肩膀,叹道“你也没少逗他,别装了。你不觉得他变脸的时候很好玩儿吗?”
    “他也是真的害怕,都跟你生气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跟你生气。”
    这说的倒是。白马兰打了个哈欠,歪在沙发上,猫一样懒着,“不过你以为你是给他解围,他可不会念你的好。不记吃,只记打,还是欠收拾。”她闭上眼,突然断电了似的,几分钟后才一鼓作气地站起身,揉揉脸,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出趟门,敲定一下葬礼相关的事宜。晚上我有约了,和经济犯罪科的负责人。”她弯下腰,亲吻图坦臣光洁的额头“明天见。”
    她又要离开了。整日在外奔波,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图坦臣送她到门口,刚嘱咐里拉几句,抬眼便看见弗纳汀的车驶入前庭。
    “别下来。”埃斯特打了个响指,拉开车门,进入后座,道“玫瑰圣母堂。里拉留在家里,咱们走。”
    弗纳汀是个不懂得保养自己的傻小子,看见埃斯特便笑。他的嘴唇在冬天的冷风中干燥起皮,细微的裂隙被牵扯,露出底下嫩红的肉。血丝往外渗,图坦臣看见埃斯特从口袋里找出润唇膏,像使用记号笔那样,往弗纳汀的唇上乱涂,似乎还抱怨了一两句,可能是说弗纳汀的嘴唇理应是她的私产,不能这么糟蹋。窗户升上去,车开远了。
    “那不是你买的吗?”梅垣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冒出来,换了身夸张的重工刺绣睡裙,挽着皮草披肩,抱着胳膊倚靠在门廊边“她有什么东西不是你买的?”
    酸溜溜的。图坦臣不上他的当,平静道“埃斯特那些海岛风格的花衣服不是我买的。”
    “啧。”梅垣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吃醋了就说呗,装什么装?都对白马兰毫无用处,在这方面他们一样艰难。梅垣拨弄着卷卷的发梢,叹着气道“她又让弗纳汀为她办事了。你看,先生,她就是这样,外部环境改变,她的应对机制也跟着改变,至于原因,她很少去问。她已经认定人际关系是交易性的,伴侣选择是功利的,所以她从来都不在乎感情。爱或者不爱,对她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可惜,他们的处境从来都不一样,也不可能一样。图坦臣偏过头,垂下眼帘俯视着梅垣。乌戈捧着披肩和蕾丝黑伞从衣帽间出来,将一枚镌刻着‘Not  Lost  But  Before’的黑珐琅哀悼胸针别上图坦臣的前襟,他别开目光。
    “我也该出门了。休息吧。”他说完便离开,梅垣这才发现接送他的车辆就停小灰楼的侧门。
    真该死。
    梅垣一秒破功,气得跺脚,抱着脑袋既不忍龇牙咧嘴——怕长皱纹,又不敢乱扯头发,只能拽起裙角揉搓,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始终守在门边的里拉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儿,祈祷梅不要看见她。
    “里拉。”
    呐,好的不灵坏的灵。
    梅重整旗鼓,站直了身,将凌乱的额发梳理整齐,呼吸也逐渐平复下来。看那样子是灵光一现,又想出了馊主意。
    “梅先生。”里拉委实心里没底。
    “你想要防风草吗?”梅垣端正了姿态,说“你去帮我办件事儿,我保证就不再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