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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

    弟出生那日,娘去世了。
    咽气之前,她含着泪将那一团湿漉漉的毛绒捧到姐姐手边:囡囡,娘不怪他,这都是命,你照顾好这个孩子。
    姐姐站在原地不动,娘撑着一口气,眼珠死死盯过去,她浑身僵硬地伸出手,接下那团尚且沾着湿滑的恶心玩意儿。
    娘闭上了眼睛。
    她立刻把那团邪祟往地上一摔,去厨房取了把刀来,咬咬牙便劈下去,但那团精怪不知是求生本能还是生来有灵智,忽地舒展身体,叁两下跃到门外。
    姐姐握着刀紧张地跟了上去,却见那只幼狐跳进门前小溪,翻滚着洗去身上粘腻,最后抖干水珠,灵巧地跃到她脚边,亲昵地来蹭她。
    姐姐低吼了声滚,后退两步,双手握着刀指向它。
    那是把剁骨的大刀,很沉,可她拿得很稳,长久的体力劳动让这个年幼的孩子已经能够背负不属于她的重量。
    火红的小狐狸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她,在她的怒目凝视下不安地摇了摇尾巴,最后却还是抬起前爪点在前方,一步一步迈向她。
    :你们就是这样杀了我爹,骗了我娘,现在还要来害我——我不会被你骗了的!你们这种畜牲生来就会骗人!
    幼狐伸出的爪子僵在半空,茫然又无辜地呜咽了两声,像是无比悲伤般垂下了头。
    :你、你别动,你不许动!我爹娘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也要去死!
    它果真不再动弹,拼命摇晃的蓬松尾巴也趴在地上,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像是已然死去般。
    姐姐抬起腿,一步、一步,高高举起砍刀——
    劈在潮湿的泥土地上。
    她松了手,失去活气地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幼狐慢慢仰起脸,舔了舔她垂落地上的手心。
    毛绒绒的,温热的,活物。
    泪倏地从脸上滑落,她扼住它的脖子,生命在手心突突地跳,幼狐轻轻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只是轻声呜咽着。
    都死了,她已经没有人可恨了,只有杀了它一条路可走,可杀了它又能怎么样呢,过去的日子还能回来吗,她又真的想回到过去吗。
    爹娘是山里最普通的一对夫妻,爹出门打猎,娘在田里耕种,爹想要儿子,所以姐姐生下来后他就再没给过娘俩好脸色。他打猎,力气大,一顿就能打得她们几天下不了地,便收敛着,只拿剁肉分离的骨来砸她。
    娘安分地受着,把肉夹到她碗里,说,你爹是山里最好的猎人,咱们是山里唯一顿顿吃得上肉的人家,你不能恨他。
    是啊,她不能恨爹,山上的地不好种,一年也没几个营收,是爹养着这个家。所以她夜里听着雷鸣似的鼾声睡不着觉,拖着那把大砍刀走到他枕边,一次都没下手去砍他。
    哪怕她露出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背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疤。
    她生来过得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还要这么过多久,她常常琢磨着自己的死法,可怎样都不甘心,最后只用一个念头宽慰自己,娘还需要她。
    娘会顺从父亲,可也会给她很多爱,温柔的、像水一样的娘——
    癫狂的、疯子一样的娘,被狐狸精勾引,杀了父亲。
    她缩在墙角,看俊美的男人捧着颤抖的娘说起动听的情话,娘手上血红,脸色也潮红,一脸痴迷地望着他。
    杀得好。
    若是只有她们俩,娘敢动手,姐姐一定大声夸她,握着她的手说,杀了爹也不怕,囡囡什么都能干,以后我帮娘撑起这个家。
    可是,可是娘不是为了她。
    也不再爱她。
    他们日日夜夜在床上痴缠,家里失去了糊口。姐提得起刀,却追不上猎物,娘也不下地了,她就去耕种,勉强填饱肚子,可供不起那只狐狸。她看惯了两人痴缠,直挺挺跪在床头,一遍遍念着,娘,醒一醒吧,求你醒一醒吧。
    那俊美男人温柔地哄哄怀里的人,学着娘一般叫她囡囡,说不要急,等他恢复力气,就出山带她们去过好日子。
    姐不吭声,拿充血的眼瞪着他,娘在耳边斥责她,娘居然为了这么个畜牲斥责她——
    劈下的刀卷了刃,男人轻而易举地折弯了砍刀,又不紧不慢地捋展,平滑如新。
    姐面对他,比面对爹更加无力。
    年月飞逝,某一日,男人忽然消失了。
    不等姐姐欣喜若狂,娘便失魂落泊地抓住她的手臂,哭声惨烈而凄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长指甲嵌入孩子的肉里,鲜血淋漓。
    男人走了,娘还是没清醒。
    而且,她怀孕了。
    明明纠缠了那么久的时日,偏偏在男人离开后,娘有了身孕。她身体虚,直到显怀才发现,去请来大夫,欲言又止了半天,说这时候打胎怕是撑不过去。
    娘却喜极而泣,瞪着眼,谁说要打了,这可是慕郎的种,他自知不得不走,要留个孩子陪我呢。
    姐冷眼看着她发痴,大夫悄声朝她补了后半句,这妖胎生下来也要命,娘横竖都是一死。
    姐姐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算娘生产的日子,算娘离世的日子,算她孤身一人的日子。
    那之后怎么办,她不去想,怀孕的娘重新变成了那副温顺模样,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虽然口中念叨的,都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姐已经无所谓,反正娘直到死,只会有她一个孩子。
    但是这一天到来时,她还是无法冷静。
    她以为自己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无情磨掉了所有痴想,可娘离世的痛苦比她自己想象中更绝望。她终于结束了这场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可她竟然宁可这样的岁月永无休止。她身上每一寸骨头都硬得敲不断打不折,可她竟然在娘死去的这一刻,懂了她所有逆来顺受和疯癫痴狂。
    她要有个人爱她,至少是爱过她,为此她能忍受所有的痛苦折磨,只为了相守的日子不要迎来终结那天,为了长长久久,她可以折断所有脊梁。
    对娘来说,这个人是爹,是狐狸男人,唯独不是她。
    可对她来说,这个人是娘。
    她不比她坚强多少,是如此软弱、又可笑。
    姐跪在地上哭着,笑着,掐着幼狐的手渐渐收紧,最后,却又松开了。
    该死的是自己,她活不下去啦。
    她看向那把插在地里的砍刀,手开始颤抖,她抹掉眼泪,伸手去拔,可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她没有力气了,没有自杀的力气,她好怕疼,从小就怕,父亲打她,越打她越怕,好疼,好疼啊妈妈。
    虽然娘不再爱她,可跟了那个狐狸男人,她再也没挨过打了,虽然娘不再爱她,她身上的疤也全都结痂了。
    娘不再爱她。
    娘不在了。
    天色沉了,冷风钻进领口,五脏六腑割得疼,她仍跪在那里,灵魂出窍,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是个孩子,稚嫩的、幼小的,失去父母的孩子。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愣了愣,倏地,腿边一凉,她这才发觉那只幼狐在她腿边趴了一整天,直到现在才忽然逃走。
    那是娘肚子里出来的畜牲,淌着一半与她相同的血脉。
    是娘心心念念的期盼,是她的爱。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跑吧,像娘一样蠢笨,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躲的畜牲。
    她长到现在,也只能勉强捕到野兔,那狐狸窜得极快,如果不是主动往她身边偎,她根本逮不住它。
    跑吧,早早死在深山里,断了娘最后一丝死念想。
    ……人死了,念想还在吗。
    她依然灵魂出窍般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任由肚子一声响过一声。可她到底是饿了,动了动僵麻的腿,不受控地栽倒在泥地上。
    她慢吞吞地撑着胳膊爬起来,一抬头,愣住了。
    小狐狸叼着野果跳过来,松开嘴,往她跟前拱了拱。
    狐狸叫其实很难听,但这只幼崽捏着嗓子呜咽,叫得跟小狗似的。
    她拾起果子。
    然后用力丢了出去。
    果子飞进树丛不见了,她指着树丛冷冷说:滚,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不想死,就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低着头,幼狐仰着脸,静默的对视中,四只眼睛越来越茫然。
    月牙儿刚挂梢头,狂风骤起,她缩了缩脖子,狐狸动了动尾巴,忽地一跃跳上她的肩头,她浑身僵硬地扭过头,眼前晃过一条尾巴,随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脖子。
    温暖的毛绒绒围脖。
    :我不是你娘,娘已经死了,屋里冷得很,你不如去缠她?
    她气得想笑,冷嘲一声,扯下狐狸往屋里走,她都不知道自己这半天到底在做什么,一定是饿得脑子坏掉了,先去热点饭吃吧。
    她走进屋,看着母亲的尸体,顿了顿,继续往灶台走。
    余光里,那狐狸跟进来,在床边呆立了一阵,最后跃到尸体上,盘成一团,不动了。
    这畜牲果然听得懂人话,说什么做什么,那她叫他去死,怎么不呢?
    吃饭的时候,泪又开始掉,她心里觉得荒唐得可笑,怎么还活着呢,她怎么还活着呢,只要不去死,就会像这样,会痛、会冷、会饿,会孤独、会恐惧,会反复无常,前一秒要死,后一秒要活。
    太暗了,她舍不得点火,柴很难劈,收集来的树枝经不起烧,得节俭着用。
    还想着节俭,还想着以后,还想着活。
    她还想着活。
    头好痛,怕是染了风寒。
    她收拾好碗筷,往床上去,尸体已经发硬了,她摸了摸娘的脸,她走得还算平静,所以依然很好看,那狐狸乖乖呆着,只是有点发抖,尸体捂不热,它也怕冷。
    真好笑。她拎起狐狸扔到自己肩上。
    它紧紧圈住她。静悄悄的屋子里只两个活物,原先是她和母亲,现在是她和狐狸。
    她上了床,在母亲身边躺下,尸体寒凉,而狐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