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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双

    妹在街头与狗争食时,听见妇人一声满含激动的“筝儿”,她懵懵懂懂仰头对视,两行泪在灰土的面上划出清澈的痕,她颤抖着嗓音回道:……娘!
    妹就这样成了侯府千金。
    她布娃娃似的被众人摆弄来去,胆怯乖巧、聪明懂事,好容易让人心生怜惜,妇人更是将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圈养,弄得她时隔数月才有机会偷溜出去。
    她的好哥哥应该担心疯了罢,不过没关系,她这就能让他解脱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其实她下手时也很痛心的呀。
    从她记事起就跟着哥哥了。他从人贩手里抢下尚在襁褓中的妹时跛了一只脚,为了照顾她不顾重负做苦工时又断了一边手臂,仅剩那张脸还能卖去换点价钱,可她毕竟没有独自生存的手段,还离不开他。于是在她野兽般撕咬着赶跑老鸨时,“不小心”划烂了他的脸,哥哥还抱着她感动得稀里哗啦。
    可这时候他们就只能行乞了,哥把她包成一团人彘,她只需懒洋洋地躺在板上打哈欠,看哥甩着软绵绵的断臂朝来往人群磕得头破血流。
    活着真是没劲,可妹心底憋着一股火,无论如何也不愿死去。他们四处行乞,逆着世道也长了年岁,妹天生聪明,开始出些招摇撞骗的鬼点子,身体有了力气,翻墙上树轻松熟稔,她越来越觉得哥变成了累赘。
    但两人一道还是要比独身强,她便也忍了下来,更何况,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哥哥与她非亲非故却对她不离不弃,她心中也好感动。
    虽然这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不止对她施恩,他们这一路常常因为哥哥的善心吃尽苦头。可她都不曾嫌弃,顺着他的意,只不过事后打骂他两句。最过分的时候,他要捡其他孩子跟随他们一起,她哭得天塌了哥哥都不松口,她只好神不知鬼不觉解决了那个孩子。
    生死有命,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跟了哥哥这么幸运的,你就老实安息吧。
    哥哥很伤心,更后怕,她窝在他的怀里,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问他,哥哥,你不要我了吗?我也会这样死去吗?
    他把她抱得很紧很紧,说他错了,他护住她一个人已经尽心竭力,不敢再负担另一个人的性命。
    好哥哥,这才对呀。
    而她当然更是顶顶好的妹妹,即便这样也没打断他的另一条腿,只在他脖颈上留下无数牙印。
    这样的日子慢得时时煎熬,又快得一闪而逝,某一日,他们遭遇一桩奇事,哥险些坠落山崖。
    :——你疯了吗!
    离镇上山前,妹临时又起了鬼点子,借口离开哥哥身边一阵,办完事后哼着小调兴高采烈地回返,却远远听见人马尖叫嘶鸣。
    心突突跳,她快步赶去,一眼瞧见哥追着辆失控坠崖的马车就要往下跳,她一时间魂飞魄散,扑过去将他拽回来,怕得嘴唇发颤,连顺口的恶毒咒骂也说不出来,颠叁倒四地质问你疯了吗。
    左右见他无事,妹按着心口松了口气,却见哥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眼神空洞,灵魂出窍似的发呆,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窜上火气,她猛地甩他一巴掌,哥结结实实挨下来,又下意识捉住她的手,揉着她的手心。
    他终于回过神,摸完手,又去摸她的脸,把她上下摸了个遍,确认她平安无事后,眼泪不要钱地淌,沾湿了她的衣襟。
    妹嫌弃地推他的脸,问他好端端发什么疯,哥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声音哽咽:我以为车里的是你。
    妹眉心一跳,拉起哥的手往山下跑,哥是跛子,被拽得踉踉跄跄,却一声不吭,尽力跟上。
    人马都已经咽了气,妹随手扯过车帘擦去那姑娘脸上血迹,颅骨撞得变形,面貌已经扭曲狰狞,可仍看得出和她近乎九成相似。
    妹只诧异了一瞬,便心跳加速地去翻她的衣襟。柔软的衣袖,想必是极好的料子,但在她身上什么都没搜出,她想了想,又一个个翻同行人的衣襟。哥不愿做这样的事,可妹妹毫无顾忌地去解男人的衣带,他只能抿着唇抢去做,最后总算是翻出一枚刻纹精美的玉佩。
    哥握着玉佩,眼眶通红,嘴唇颤抖,妹扑过来要从他手里拿走,他破天荒地攥紧了手,第一次没有让出。
    他不是傻子,从他脱口那句「我以为是你」的前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句话他不能不说,他不能不给妹妹选择,可他又在妹妹眼前拒绝这个结果。
    哥攥紧手心,他真是好卑劣、好无耻的哥哥。
    妹妹急迫地开口:哥哥,你赶快给我呀!我们赶紧去打听这是哪家的姑娘。连你都能把她误认成我,天底下哪还有别的人能分清我们?老天有眼,叫我们碰上这样一桩奇事,泼天富贵近在眼前,你还磨叽什么!
    哥哥盯着妹妹的眼睛。他们并非亲兄妹,容貌也没有多少相似,唯独两双眼睛,都是黑白分明,只不过哥哥是慈悲菩萨,妹妹是惑人恶鬼。
    纯粹的白与极致的黑,搅在一起,谁会染上谁的颜色,当然不言而喻。
    哥哥妥协了。
    妹顺理成章进了府,她这样聪明的人,踏入府中第一日,就意识到这是个吃人的窟窿。
    那位姑娘或许不是被拐卖,而是出逃。
    可是。妹冷笑一声,出逃后惨死,倒是符合蠢人的下场,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吃过多少苦头就受不了了?天底下真正只有一种病,是穷。
    一朝麻雀变凤凰,她什么苦都能吃。那妇人有癔症,成日鬼一样缠她,要她学琴棋书画,女红闺训,她谎称失忆,那妇人也丝毫未手软。她连笔杆都不知道怎么握,妇人不忍鞭抽杖打在她身上留痕,只拿针扎她,捅上无数个看不见的窟窿。
    她忍耐着,如饥似渴地学,拿血洗去一身穷酸,心想,脱胎换骨总是痛的。不过妹小小一个女孩子,到底是太天真。
    她只在妇人手下吃了苦,还没见识父权的威风。
    直到要许她嫁人才着了慌,若是人才俊秀也罢了,那是个六旬老头。
    她站在分叉口,想着两条路,一条是终身囚禁的富贵,一条是自由无拘的穷。
    穷人死得太快了,活到现在都是侥幸而已。
    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她转着眼珠,盯上家里的男人。
    她上面有好几个兄弟,她左右看去,下意识选了最像哥哥的那个。
    这是一招险棋,谨小慎微的她却成了贪婪的赌徒,她也说不清什么原由,可是在撞见那个与哥哥极像的“亲兄”第一眼,血液就开始沸腾。
    他们确实极像,她亲昵称着哥哥,有时连自己也晃了神。
    哥哥现在如何呢?虽说答应接济他,可这么大的囚笼,她还没寻到机会踏出。
    他在做什么呢?他们总是四处辗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他不会已经离开了吧?他不会同别的什么人一起走了吧?
    好莫名其妙的念头,妹抚着心中那点慌乱,暗自疑惑,就算是又如何?
    哥哥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她用了最好的方式摆脱了那个断臂的跛子,他以后怎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若他还留在城里,她抽空接济便是仁至义尽,若他已经离去,那更是省了她的心。
    可是,心慌却骗不了人,她好疑惑,揪着亲兄的袖子,委屈地撒娇:我最近心里总是一跳一跳的,哥哥,你帮我瞧瞧,是怎么了呢?
    亲兄端方如玉,温和守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指尖触碰到她的衣襟之前怔然停住,迅速收回,声音艰涩:妹妹,你和从前不同了。
    :从前和哥哥不像这般好吗?
    :从前……我们来往不多。
    :那可真怪了,我失去记忆,一直心中惶惑,可一见哥哥,便满是心安与欢喜,不自觉便想与你亲近。哥哥不喜欢筝儿吗?不情愿同我亲昵吗?
    亲兄叹了一声,极克制地伸手放在她的头顶,轻拍两下,妹眨着那双懵懂依恋的眼睛,确信瞧见他眉尖挑动,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妹妹!
    他慌忙扶住她的肩,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瞧过来,他便石化似的定在原处无法动弹。亲兄神经绷紧,潜意识已经在叫嚣危险,可一颗心融在她春水眸光里,化了又化,理智伴着爱意淌了一地。
    妹却睁着眼睛,里面空洞洞没了一点神志。
    亲兄第一次叫她妹妹。
    他惯常叫她“筝儿”,这是她现在的名字,她已经强行将这个概念刻在了自己骨髓,可只是简单的妹妹两个字,过去的身份便一瞬间压倒性地吞没了她,她窝在他的怀里,听着亲兄担忧的询问,失神地细细发颤。
    她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搞不懂自己怎么了,她发了一场高烧,妇人在床边抹泪,指甲却嵌进了她的手臂,钻心的疼。她向来不在乎,此刻却真心实意地委屈。
    哥哥呢?哥哥怎么不在呢?
    ……哥哥在又能怎么样呢?他可没钱买这样昂贵的药材。不出几日她的病全好了,不像从前跟在哥哥身边,随便一场小病便险些要了她的命。
    亲兄在她床前一勺一勺地喂汤药,她迷迷糊糊叫着哥哥,朝他撒娇,直到被他按着肩膀:我来你闺房已是逾矩,如此断不可以……非我不心疼,只是不知何时便会来人……
    她这才清醒,又哭又笑。
    烦,好烦,烦死了,怎么总是想到他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病好那天,神清气爽,妹终于开悟了。哦,原来是她害怕,她害怕哥哥在外面乱讲,暴露她不是这家女儿,他怨恨她不知回报,至今还未出门给他好处,他嫉妒她金银富贵,要她继续病着,和他一样困在“穷病”里,永远不会好。
    这不行,绝对不行,她现在正是好时候,亲兄已然有所动摇,如此再过数月,她将真实身份暴露给他,将他逾矩的亲情通通转成烈火般的爱意,她定能踏上兵行险招却大获全胜的坦途。
    在此之前,她必须解决哥哥这个不安分因素。
    妹对亲兄借口说,有个帮她回家的乞儿,只是失忆后不知府中深浅,不敢轻举妄言,如今恳请亲兄让她出府一夜,给那乞儿些银两报恩。
    亲兄不赞同,却耐不住她撒娇,派人护着,妹多伶俐,叁两下摆脱后,去了和哥约定的破庙中。
    这里挤满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她踏入时有一丝得意,如今她已不在他们其中。
    月光雪亮,破木板敲实的窗框,怎么刚刚好漏出一束月光映在他脸庞?
    只一瞬间,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
    哥在明,妹在暗,他们对望。
    乱哄哄酣睡的人堆,月独照他一人,他却又与影成双,而她站在暗处望。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喊他出来,沉默地走,走到池塘边,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进水中。
    月倒映湖面,搅得一池破碎光点,在水中,哥哥没有影子。
    不会成双,他不会与人成双。
    他死也要一个人死,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她不能与他成双走。
    他不能再去找别人。
    她好害怕,好害怕。
    怕什么呢?
    怕他揭穿她,怕他让她无路可走。
    怕他和别人走,怕他走没有她的路。
    不是的,这才不是她的真心。
    她的真心又是什么呢?
    :你两只胳膊两条腿都断了吗?为什么不挣扎?
    妹妹面无表情地问,她低着头,月光照不透她的眼眸。
    月光都在哥哥眼中。
    他仰着头,答非所问:妹妹,你现在幸福吗?
    :幸福得不得了呀。
    妹说。
    :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那哥哥可以去死了。
    他们异口同声。
    那天回去,亲兄得知她和侍卫走散,急得失了分寸,远远瞧见她的身影,便冲上去一把抱住。
    月色澄明,妹的眼睛却下着暴雨,他吓一跳,捧着她的脸颊关切询问,她埋进他胸口,闷闷地说,小乞儿死了,都怪我没有早些找他。
    他长叹一口气,抚着她的头:不怪你,妹妹,世事总没有道理。
    她仰头,用落雨的眼睛盯他,盯得他不合时宜地脸颊绯红。
    时机还未成熟,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亲兄对她的感情她还没有确信,可是妹听见自己说:哥哥,爱也是没有道理的,对吗?
    那一晚她疯了,亲兄红着脸百般抵抗,说不合礼数,说从长计议,说他真的再she不出。
    妹剥下假面,笑得肆意猖狂,亲兄却全然接受。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真假,已经习惯了这样活。
    爱她的人看她最真,诸般虚妄早已勘破,奸诈狡猾,冷血无情,可怜可爱。
    亲兄亦不是蠢人,他只是无可救药投入爱河。
    他第一次做这样荒唐的事,仿若大梦一场,可妹妹真切睡在枕旁,他必须担起责任,尽快筹谋。
    老天站在妹这一边,所以时局动荡,父权倾塌,亲兄于风雨飘摇中镇静拨弦,铮然定音。
    妹抚着腹中胎儿松了口气,她快临产了。
    婴儿呱呱坠地,是个缺了一只胳膊一条腿的畸形男胎,刚生下来,便被羊水呛死了。
    妹发出尖叫与哀嚎,嗓音凄厉可怖,非人似妖。
    她才生产,浑身是血,精疲力尽,却迸发一屋子人拦不住的力气,直奔屋外池塘,纵身落水。
    她毫不挣扎,极速往深处沉,亲兄将人救上来时,已经断了气。
    诡异的是,她竟然唇角带笑。
    哥哥,哥哥呀,好久不见,你终于想我了呀。
    我希望你死也一个人,但若与我成双,原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