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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

    那日是宁荷十四岁生辰,举国尚在百废待兴中喘息。他笔直坐在父皇书房一侧,正一丝不苟地批阅奏折。秋日风带着刺骨寒意钻进来,即便身上裹了再多衣裳,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气仍让他嗓子发痒,忍不住一声接一声地轻咳。
    烛火在身侧明明灭灭,宁荷微眯着眼,试图看清奏折上关于各地税收的字迹。
    “父皇,关于税收......”拿不准的建议哽在喉头,他终是抬头向皇帝询问。
    “减税,鼓励农耕,赏地,剥权,不必在乎国库亏虚。”皇帝几乎不假思索,“陈武既得了那么多赏赐,这事便交给他解决,处理不善再从中罚没便是。”
    宁荷眉峰微蹙,道出疑虑:“若他推脱呢?”
    “交由李凌。”皇帝语气沉了沉,“他也该振作起来了。如今这局势,他若真与陈家走近,才叫朕夜不能寐。”
    李凌的性子,宁荷始终摸不透。他成熟得太早,许是因母亲生他太早的缘故。皇后刁蛮任性,到了这年纪仍改不了少女般的娇纵,皇帝曾偏爱她这份鲜活,可年岁渐长,便只剩厌烦。偏李凌总护着她,这般维护,难免引得皇帝顾虑。
    “他......兴许不会。”皇帝似是宽了心,“若是几月前,朕倒没这般把握。”
    “或许......朕该让李凌与陈武斗一场。凌儿若赢了,这太子之位,便给他。”当皇帝,最要心狠,李睿林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沉吟道。
    只是陈家与皇后,终究不能留。他要的,是杀母立子。
    宁荷不再多言,将批阅好的奏折呈给皇帝,行礼起身告退。他想去看看祠堂修葺得如何,那场战火将祠堂烧得残破,如今总算快大功告成。
    李冰去得太早,既未册封太子,也无封号,本进不了祠堂。是皇帝追封他为“昊”,又亲自主持了四十九日祭祀,才稍稍缓解心中悲痛。
    “你为她求情,朕便知她待你不薄。”皇帝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愧疚,“明日去见她一面,便回吴中修养些时日吧。朕记得你的生辰,这几个月,苦了你了。”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宁伯顷的谶纬说你命不好,你身上的痛,朕何尝不体会?”
    等到宁荷恢复皇子身份那日,怕是只能是死后追封了。”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宁荷有些无措,苍白的唇紧紧抿着。自小他便是这般正色严谨、不苟言笑的模样,因眼疾总睁大眼睛,想听清周遭一切,偏偏那双眼睛生得极美,认真的神情总让人不忍欺辱,像株被厚雪压着却折不弯的寒梅。
    “父皇,儿臣认命。”他说,眼底似有千言万语。若他真是宁家的人,那损阴德之事,天谴降在他身上,宁荷无怨无悔。
    走出偏殿,长廊拐角处撞见宁伯顷,宁荷规矩低头行礼:“舅舅还未走?”
    “宫里的香料是老夫一手置办的,陛下这几日睡得不安稳,特地来调配些安神香。”宁伯顷笑着回话,年迈的身子骨倒还硬朗,“如今要告老还乡了,能为皇上多做些事,也算是尽心了。”
    宁荷从前总不解,二人都姓宁,为何要称他“舅舅”。后来才知,宁伯顷一直在瞒着他的身世。是怕他知晓那百年秘密后遭人威胁吗?
    可此刻,宁荷心中竟生出几分威胁的念头。
    宁伯顷念在骨肉亲情,纵是自家家族靠着占据龙脉得以大富大贵、长寿少痛,却唯独宁荷自小病痛不断,连路都走不稳,常被府中孩子笑话。
    他曾怕宁荷早逝皇上怪罪下来,便想过偷天换日,将自家年岁相仿的子弟换过来,又担心被皇上察觉,便故意针对宁荷,间接嫁祸给皇上安排的人,借此换掉他身边的侍从。可这般换来换去,最苦的始终是宁荷。
    终究是亲妹妹的儿子,宁伯顷将一盒假死药塞到他手中。
    宁荷面无表情地将药揣进衣袖,宁伯顷在一旁叮嘱:“此药有毒,吃下后两日之内得不到解药,必死无疑。当年恪王求药,有孕的恪王妃吃后,害得小郡主出生时凶险万分,二人都损了根基。好在老夫早说过此药凶险,才没留下日后追究的由头。”
    可宁荷没打算放他走,伸手抓住那人衣袖,语气认真说:“这件事,舅舅可要瞒好。若秦氏的身份暴露,我便将你们一族占据龙脉的事,悉数告诉父皇。”
    “宁荷,”宁伯顷轻轻一笑,抽回衣袖,负手从他身边走过,“这种诛九族的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你的生母。我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你一日姓宁,便脱不了干系。”
    他在宫中埋头苦干数月,生母贤妃只匆匆来看过几眼。不在身边养大的孩子,哪来的亲厚?
    第二日,宁荷持着圣上御令,终是得以进入冷宫,见秦氏一面。
    冷宫里算不上破败,只是冷清得刺骨。他在掉漆的朱木门旁寻了一圈又一圈,引得旁人侧目,执着地唤着“淑真”。
    “是宁荷吗?”远处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宁荷寻声快步走去。
    到了秦淑真住的屋子,才见里面物件虽算整齐,却连张床都没有,只能睡在干草上。这般狭小逼仄的地方,哪是她这般没吃过苦的人能住的?
    再看秦淑真,面庞素净,头发简单挽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容颜憔悴消瘦了许多。更让他震惊的,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秦淑真无措地拢了拢鬓边碎发,显然没料到他会来:“我已有孕九个月了,算算日子,该是快生了。可这冷宫里里外外都是陈影的人,请太医被嬷嬷拦着,连安胎药都没有,真不知这孩子......”
    宁荷死死盯着她的肚子,只觉脑中轰鸣——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我去找父皇!我不信皇后敢如此猖狂!”他说着便要冲出去,却被秦淑真一把抓住衣角,眼中满是担忧。
    “没用的。”秦淑真声音发涩,对皇帝早已心如死灰,“他若真愿知晓,早就来看我一眼,问一句境况。”她抚着肚子,眼底掠过一丝忧虑,“好在有了这孩子,只是......总怕生下来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宁荷定了定神,将藏在衣服里的补品和食物全拿出来:“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我特意给你带了些,你怀着孕,该多吃点。”
    最后,衣袖中只剩那颗假死药。他盯着药,犹豫不决。昨日宁伯顷说过,有孕之人吃了会损身体,如今冷宫里连个接生婆都没有,若真吃了,岂不是要了淑真和孩子的命?她好不容易再有个孩子,他怎能这般狠心?
    “这药,”宁荷终是将药塞进秦淑真手中,再叁叮嘱,“两个月后若是我未回来,你就吃了它。一切我都会打点好,相信我,定会让你们母子平安。”
    事不宜迟,安顿好淑真后,宁荷立刻走出冷宫。可刚跑到桥上,后脑便挨了一闷棍,额角瞬间渗出血来,他体力不支,直直倒在地上。偷袭他的,是两个小太监。
    宁荷想看清他们的脸,可惜他看不清。
    “我们娘娘让我告诉你,”太监语气傲慢,“冷宫里那位能活着,已是娘娘心软。你若再纠缠不休,下次便是要你小命!对皇上就说你的伤是自己不小心磕的,敢说错一个字,娘娘定取她性命!”
    待小太监趾高气扬地离去,宁荷忍着痛捂住额头起身,不顾鲜血顺着干瘦的胳膊往下淌,径直奔向皇帝寝宫。
    可皇帝的贴身太监说,陛下多日劳累,已然歇息,让他回吴中好生修养。
    不让进?宁荷这直性子哪肯罢休,硬要往里闯,最后被宫中侍卫架了出去。
    他仍不死心,又去找生母贤妃,想求她出面劝父皇见自己一面。可贤妃此刻避他如蛇蝎,连面都不肯露。走投无路之下,宁荷去了太后那里。
    到了太后处,额头的伤口才得以包扎。太医一边为他处理伤口,太后一边叹气:“整个后宫朝堂,谁不知道,但凡有人提及秦氏与李冰,不是重罚就是杖毙。你这性子,还敢直接闯宫去喊,是真不想活了?”
    太后不太喜欢闷闷的孩子,但眼前的少年终究是自己的亲孙子,语气喋喋不休,“哀家的权力,早就被自己亲儿子削得干干净净。后宫之事,插不了皇后的手;朝堂之上,陈武的话语权有多重,你批阅了这许久奏折,还看不明白吗?皇帝如今没法子对付陈家,秦氏若真出了冷宫,她身为反臣的妹妹,又能有什么好处?”
    宁荷却依旧坚持:“皇祖母,她是无辜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那便先等形势稳定。”太后劝道,“冷宫里中哀家照应,定不会让皇后伤她分毫。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现在你应该去修息。”
    可宁荷怎能放心?陈氏一日不除,淑真和孩子便一日有危险。当年若不是她真心待自己,他也不会这般奔波。这份责任,他必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