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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1归家

    夏日午后的鹰巢隘口,总被近乎凝滞的倦意笼罩。
    阳光慷慨得有些过分,将石板路面晒得发烫,连往来行商的吆喝声都变得稀疏绵长,最终消融在暖风里。
    整个隘口,连同半山腰上那座灰扑扑的泪石神殿,都沉入亨利习以为常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之中。
    他握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神殿前广场上其实并不存在的落叶,心思早已飘向远方。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神殿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砾都熟悉得如同他自己的掌纹。
    有时,他会渴望一点变化,一点能打破这十年如一日的、近乎凝固的平静的波澜。
    这宁静,果真没能维系多久。
    起初是极细微的,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马蹄铁轻叩石板的清脆声响,夹杂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沉闷滚动。
    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不紧不慢,却打破了慵懒的氛围。
    亨利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一辆马车正沿着狭窄的、蜿蜒上山的街道驶来。那马车并不如何张扬奢华,但用料与做工极尽考究,深色的车身上,用银粉精细描画着一个星辰徽记,在日光下流转着含蓄而高贵的光泽。
    它像一位沉默的贵族,悄然穿行在陋巷之间,最终稳稳地停在了神殿前那几级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阶下。
    亨利的心不由得跳快了几分。
    他屏住呼吸,目光牢牢锁在那静止的车厢上,期待着帘幕之后的访客,仿佛那里面装载着能改变他枯燥生活的全部秘密。
    恰在此时,天际稀薄的云层中,一缕浅金色的天光流泻而下,不偏不倚地照亮了车厢的帘角。
    布帘轻轻动了一下,随即,一只纤白的手从缝隙间探了出来。
    那是一只属于女性的手,手指修长,肌肤细腻——显然长期养尊处优,不事劳作,指尖在车帘边缘停顿了片刻,微微蜷缩——它的主人在车内经历着无声的权衡,近乡情怯的迟疑。
    终于,帘角被那只手轻轻掀开。阳光趁势滑入幽暗的车厢内部,如一束追光,精准地落在一张缓缓显露的秀美面庞上。
    亨利看得有些呆了。
    他贫瘠的词汇库无法准确形容那种令人几乎难以直视的秾丽。
    她的五官精致得如神祇的造物,眉宇间还残留着长途跋涉带来的倦意,但这倦意却被更强烈的、近乎灼热的情感洗涤过,呈现出清澈而脆弱的期待。
    风,适时地从帘下掠过,顽皮地拂乱了她鬓间一缕亚麻色的发丝。
    她没有理会,而是抬起眼,望向一个方向。
    亨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并非什么遥远而新奇的风景,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泪石神殿的大门与石阶。
    那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对于任何在神殿长大的孩子而言,都是一段熟记于心的归途。
    下一秒,她没有等待仆从放置脚凳,而是提起裙摆,轻盈地跃下。
    裙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即落下。
    在双足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辛西娅微微一顿——直到此时,不真实感才稍稍褪去。
    她抬起头,嘴唇微张,似乎想呼唤什么名字,或是发出一声感叹,但那声音最终卡在了喉咙里,没有溢出分毫。
    一息的静默,突兀地降临。
    像一场大梦中未能散尽的浓雾,看不真切,却也将辛西娅温柔地包裹其中。
    从数天前下定决心开始,到之后筹措物资、规划行程,一路上穿越山川与平原,她一直都在心底反复描摹、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心跳在期待中加速,又在临近时变得紊乱。
    此刻,她终于站在了这里。
    她回家了。
    可当这片土地的熟悉触感从周身传来,当她真切地仰望着那幢在无数个日晒雨淋中,石料颜色变得愈发深沉、饱饮了岁月风霜的神殿建筑时,一种莫名而汹涌的酸楚,竟抢在所有预设的喜悦与激动之前,蛮横地冲上了她的眼眶,让她鼻尖发酸。
    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精力充沛、声音沉稳洪亮、能独自扛起整个神殿运作的青年人不同,听到外面动静而从门内快步迎出来的摩根神父,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那白色刺眼得让她心头发紧。
    他的身形也不似以往那般挺拔,微微佝偻着,步伐难掩老年人特有的迟缓。
    脸上刻满了深重的、如同刀凿斧刻般的皱纹,记录着她所缺席的这些年月。
    只有那双眼睛,在望向她时,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温和而睿智的光芒,不曾改变。
    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是艾丽莎。
    辛西娅记忆中的艾丽莎,还是那个总爱揪着她衣角、脸蛋红扑扑像苹果、眼睛里盛满了天真与依赖的小女孩。
    可眼前这位穿着素净修女袍、神态平静的成熟女性,彻底颠覆了她的印象。
    时光是如此残酷,它甚至没有放过艾丽莎的眼角,在那里留下了几道细密却清晰的纹路,昭示着年华的无情流逝。
    已经过去太久了。
    在她那段无法清晰回忆、近乎陷入停滞的漫长时光里,外面的世界,这些她曾经无比珍视、视若家人的人们,正以她无法想象的速度,被岁月的无情地侵蚀,改变着容貌。
    一种迟来的恐慌感袭上心间。
    她错过了多少?
    她失去了多少?
    辛西娅本以为自己会像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开心,会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扑上去,用力拥抱他们,叽叽喳喳地诉说离别后所有的思念与牵挂。
    她预演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每一次,笑容都是灿烂的,眼泪也是喜悦的。
    可她的喉咙被堵住,挣扎着,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所有喜悦被源自灵魂深处的、无边无际的悲恸取代。
    如此汹涌,如此陌生,又如此理所当然。
    仿佛她此刻最应该做的,不是欢笑,而是悼念。
    悼念一段逝去的时光,悼念一些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已然失去的东西。
    可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深切的悲伤,只是看着摩根叔叔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看着艾丽莎眼角的细纹和沉稳疲惫的神情,她的心脏就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收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视线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前微热的尘土里。
    她没有发出呜咽声,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像个在繁华街市突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亲人的孩子般,无助而无声地哭泣着。
    尽管她勉力克制,肩膀仍因无法抑制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搭上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温热的触感隔着单薄的面料传来,像一股暖流,将她唤回了眼前的现实。
    摩根神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没有立刻询问她哭泣的原因,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只是用那双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的、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辛西娅。
    目光里有关切,有了然,似乎早已看穿她心中翻腾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复杂情绪,甚至,还有一丝与她相似的、沉淀已久的哀伤。
    他轻轻拍了拍辛西娅的手背,动作缓慢而充满耐心。
    “好了,孩子,好了……”神父的声音比记忆中苍老沙哑了许多,却像傍晚时分神殿敲响的钟声,抚平焦躁与不安,“回来了就好。”
    看着这个名义上早已成年许久,此刻却依旧容易掉眼泪的半精灵,摩根神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混杂怜爱和感慨的复杂神情。
    他回想起了辛西娅还很小,身体不好,总是像个精致易碎的小雪团子一样,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的幼年时光。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爱哭,一点小事就能让那双翡翠色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回忆让他的目光更加柔软,他收回拍她手背的手,转而抬起,像多年前那样,以无限的慈爱,轻轻摸了摸她已经长及腰际的、亚麻色的柔软长发。
    “都是大姑娘了……”他轻声感叹,是时光流逝的唏嘘,也是长辈看到孩子终于长大的欣慰。
    闻言,辛西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哭闹的小女孩了。
    一股混合着羞赧和尴尬的热意涌上脸颊,她慌忙低下头,有些粗鲁地抬起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试图抹去所有哭泣的证据。
    摩根神父的目光始终慈爱而温和地拂过她的脸庞。
    在确定辛西娅激烈波动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之后,他的目光才越过了她,落在了她身后那位一直静立不语、气质非凡的同行者身上。
    他有着罕见的银色长发和冰蓝色的眼眸,在精灵中都罕见的俊美,与一望而知的高贵与疏离。
    神父重新看向辛西娅,问道:“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吗?”
    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辛西娅下意识地偏过头,抬眼望向伊维利欧斯。
    这一问,让她一时有些迟疑和慌乱。
    在漫长的旅途中,她沉浸在归乡的复杂心绪里,竟然还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向摩根叔叔和艾丽莎介绍他。
    监护人?
    叔叔?
    这些称呼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虚假,是对他们之间真实关系的矫饰和亵渎。
    还是……伴侣?
    辛西娅知道自己理应说什么,可她也早已厌倦了隐藏和回避。
    她不想再隐藏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至少,摩根叔叔应该知道真相。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寻求肯定和鼓励的依赖,望向了伊维利欧斯。
    银发精灵对上她氤氲着水光、有些不安的目光,冰蓝色的眼眸如映照着星光的沉静深海。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无声的肯定,是辛西娅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不安和犹豫都压下,然后转回头,看向面带温和询问的摩根神父和眼中满溢纯粹好奇的艾丽莎。
    声音还带着刚刚哭过后的沙哑与鼻音,但她努力地、清晰地介绍道:“摩根叔叔,艾丽莎……这位是伊维利欧斯。他……他是我的伴侣。”
    当“伴侣”这两个字终于说出口时,她的心依然因为紧张而高高悬着,下意识地揪紧,等待着预料中的惊愕、质疑,或者是不解的目光。
    可与此同时奇异的、源自坦诚和真实的勇气支撑着她,让她没有退缩。
    紧接着,在短暂的紧绷之后,一股久违的释然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曾以为当众承认这件事会无比艰难,需要耗尽她所有的勇气。
    可当她真的这么做了,将这份隐藏许久的真实关系公之于她最在意的家人面前时,一切却又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如此自然,仿佛本该如此。
    或许,这本就是最简单的事实。
    相爱也不需要那么多掩饰。
    艾丽莎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在辛西娅和伊维利欧斯之间迅速逡巡了一圈,随即,那惊讶便融化成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而祝福的微笑,驱散了她眉宇间的部分疲惫,让她看起来重新有了几分少女时代的光彩。
    而摩根神父,在听到“伊维利欧斯”这个名字的瞬间,神色微僵。
    那双饱经风霜、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极其迅速地掠过锐利的、探询的意味。
    但那异样短暂得如同幻觉,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平静。
    他没有再流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只是如常地、周到地安排他们入住神殿最好的客房,指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修士,帮忙从马车上卸下他们带来的、数量可观得足以让清贫的神殿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过得宽裕许多的各类捐助物资。
    辛西娅则被欣喜的艾丽莎亲热地拉住手,一边走向神殿内部,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叙说分别这些年来神殿发生的种种琐事,以及隘口小镇上的变迁,同时也不停询问着辛西娅这些年的生活细节。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辛西娅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如今只是一次寻常的归家探亲,空气中弥漫着近乎失真的温馨。
    然而,当一切喧嚣落定,行李安顿妥当,逐渐西斜的太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一位年轻的修士却恭敬地前来传话。
    摩根神父请他们二人,去他的书房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