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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虚伪

    他只得转移注意,目光落向远处的尸身上。
    “公主……”
    身为谏臣,他本能地将字句顶得硬直,可如今顾虑繁多,只得将语气碾作艰涩的温和,“私刑虽一时痛快,但易树敌,恐遭物议,礼法难容。”
    萧韫宁不以为意地一笑:“不然呢?”
    谢雪谏深吸一口冷气,艰难地滚动喉结:“不如以理服人,方为……”
    一声冷笑截停他的话。
    “以理服人?”萧韫宁敛容凝肃道,“黎国国力强盛,兵精将勇,尽是精锐之师,大晋因先帝的几场败仗而兵力积弱,实力远不及黎国,难道大晋向黎国讲道理,黎国便不再攻打大晋,投降示好?”
    谢雪谏沉默了。
    萧韫宁语调冷厉:“当年黎国来犯,先帝束手无策,若非我皇兄苦战顽抗,换来一纸休兵十年的契约,你此刻焉能立于此处,与本宫‘讲道理’?”
    她仍记得,那时先帝为保江山,竟要送她去和亲!
    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波澜。
    她的眸底掠过愠色,但很快,涟漪散尽,复归一片冷冰冰的平静。
    “谢大人博学多识,应听过一句话——克城以武,戡乱以仁。”
    “现在,还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攻城掠地需用武力,到戡乱治平之时,方可施行仁政。
    这句话不止用于国事,也是她追逐权力的根基。
    她是个女人。
    她喜欢上天赋予的、得天独厚的身份。女人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本该是生命的主宰,牢牢掌握着生杀予夺,偏这世道荒唐,反将神衹锁进绣楼当玩物。
    当她一步一步地夺回权柄时,总有无形的力量阻碍她,那是一双双拿着枷锁的手,试图把她禁锢,拽回为她布置好的牢笼里。
    她唯有用杀戮、酷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博得出路,反败为胜。
    显然,她成功了。
    不过对于她而言,还远远不够。
    那具冰冷扭曲的尸身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宫道空荡荡的,恍惚间,谢雪谏似乎又看到了那具尸身,只是不再是章巩的模样,而是……他自己。
    一股奇异的颤栗蔓延开来,不是愤怒,也并非恐惧,那是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感。
    荒淫无道,残忍暴戾,视人命如草芥……这些亡国暴君才拥有的特性,正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瓦解。
    明明,她仍拥有这些恶劣的特性,可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无数理由为她辩白,正如朝堂之上的、他自以为违心的“谎言”。
    她没有过错。
    这个念头深深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难以抹去,分不清真假。
    “明香,谢小公子服药情况如何?”
    恍惚之际,那熟悉的语调将他拽回现实。
    明香回:“还算适应。”
    谢雪谏心尖揪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公主……”他脱口而出唤了声,双唇翕动。
    伞面微晃,萧韫宁满意轻笑,视若无睹,“既如此,今夜便传谢小公子侍奉,免得让谢大人误会是本宫冷落了令弟。”
    谢雪谏几乎要跪下,可他还为她撑着伞,只得压弯了脊骨,“一切都是臣的错,请公主饶恕舍弟,舍弟年幼无辜……”
    “若换作别的男人,”萧韫宁闲适地打断他的话,“你当如何?”
    谢雪谏怔住了。
    别的男人……
    当他无意识地重复这四个字时,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在心底翻涌。
    他不由得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你是心疼幼弟,还是……”萧韫宁似笑非笑地欺近他,“见不得他侍奉我?”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轻,似贴在他耳畔呢喃絮语。
    酥麻感直窜脊背,谢雪谏顿觉喉间一紧,心跳砰砰乱跳,甚至丝毫没有发觉握伞的手肘向内靠拢了,头顶的雨悄然断了。
    萧韫宁又道:“谢大人是君子,应是不会说谎。”
    他的确不会说谎。
    明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偏偏说不出口。
    可他也是会说谎的,在朝堂上为她辩解,口若悬河,应对如流。
    他知她弦外之音,那分明是要他以身代之,她要亲眼看到他的堕落,亲耳听到他骨头断裂的声响,见证他那摇摇欲坠的、可怜又可笑的坚守彻底崩塌。
    他再度沉默了。
    什么东西往心底里钻,寻不见来处,也挡不住去路,只能任其肆虐,与他的筋骨血肉、与他二十余年来信奉的一切展开厮杀。
    一枚玉佩悄无声息地移到眼前,他的腰间顿觉空落。
    那是视为君子的象征,更是他贴身之物,如今正悬在她的指尖,随着风雨飘摇。
    “谢雪谏。”萧韫宁讽刺冷笑,“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他心头震颤,一种混杂着骇异的羞耻猛地侵袭。
    对于她的近身取物,他竟毫无察觉,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身体竟一点也不抗拒她的亲近。
    伞下的空间再度变得狭窄,空气愈发稀薄。
    萧韫宁惬意地把玩着他的珍重之物,可她看都没看一眼,仍高高在上地睨着他。
    “今夜。”她的指腹摩挲着温润细腻的表面,徐徐打转,“传谢小公子侍奉。”
    明香利落应声:“是。”
    “公主……”谢雪谏下意识地挽留,声音被雨幕吞噬。
    辇帘隔开了雨,也隔绝了一切声音,哪怕跪地求饶也无济于事。
    侍卫抬着步辇径直离去,没有转圜余地。大雨如注,无情地鞭挞着他的脊骨,湿寒侵体。
    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从初见她那日,便不曾停歇。
    他永远也走不出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