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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高墙锁情终成荒芜境骤雨摧花痛失双姝踪

    自此之后,吴灼果真践行了她的“明白”。
    在墨痕社的活动中,她依旧安静聆听,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寻沉墨舟的身影。当沉墨舟讲话时,她会礼貌地垂下眼帘,或专注于手中的笔记,避免任何直接的眼神接触。
    沉墨舟若有点评或提问,她的回答变得极其简短、客观,用词恭谨,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学生对待师长的态度,却也再无半分以往的亲近与自然流露的钦佩。
    她不再单独前往天文台。即使偶尔需要用到设备,她也总是与林婉清或其他社员同行,且绝不会多做停留。
    偶尔在校园小径迎面相遇,她会提前停下脚步,侧身立于路旁,微微颔首,恭敬地唤一声“沉先生”,待沉墨舟走过之后,才继续前行,整个过程目不斜视,姿态恭顺却疏离。
    她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课业和即将到来的考试之中,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勤奋来填满所有时间,不让自己有空隙去回想那天文台内发生的一切,去琢磨他话语中那些未尽的深意,去感受那被彻底否决后的疼痛。
    沉墨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看着她刻意保持的距离,看着她恭敬却无温度的眼神,看着她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冰冷的铠甲之中。他如愿以偿地维持了师道的尊严,扼杀了所有可能滋生的、不容于世的妄念,将她推回了“安全”的距离。
    然而,预想中的平静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庞大且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空茫,如同深秋的寒雾,无声无息地渗透了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亲手筑起了高墙,隔绝了那缕可能燎原的星火,也将自己困在了墙内更深的孤独之中。什锦花园的波云诡谲与贝满校园的看似平静之下,两颗曾悄然靠近的心,因一句决绝的宣言,再度隔星河相望,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
    于吴灼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刚刚萌发便被掐灭的、带着羞耻与失落的少女心事。她可以痛,可以决绝,可以用“敬重与疏远”来武装自己,甚至可以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
    但于沉墨舟而言,这却是一场持续已久的、无声的内心风暴的最终寂灭。他并非失去了一个可能的爱慕对象,而是亲手扼杀了一份早已深植于心、却从未敢奢望能见天光的、唯一的光亮与温暖。
    那份情感,早已超越简单的倾慕。它是在什锦花园那片冰冷泥沼与贝满校园相对纯净的空气之间,他唯一能捕捉到的、真实而美好的存在。是她聆听讲学时专注的眼神,是她破解密码时焕发的神采,是她偶尔流露的与她兄长截然不同的脆弱与坚韧……这一点一滴,早已在无数个克制的日夜里,汇聚成他心底沉默而汹涌的暗河。
    如今,他亲手为这条暗河筑起了堤坝,断了它所有的去路。
    于是,那河水只能倒灌,淹没他自己。
    他依旧授课,依旧温文尔雅,答疑解惑时依旧耐心详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双不再看向他的眼睛抬起时,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维持声音的平稳。当那恭敬的“沉先生”在耳边响起时,他心底泛起的,是何等尖锐的涩痛。
    他比以往更长时间地独处。书房里,常常一整夜只有灯亮着,却听不见翻书声。他只是静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登上天文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里面冰冷、空荡。他站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她的气息。
    那句失控敲出的“YOU  ARE  MY  STAR”,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他后悔吗?或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凉。他连表达的心迹,都只能借着另一个男人用过的句子,在失神的瞬间,才能泄露分毫。
    他甚至无法像吴灼那样,用敬重与疏远来武装自己。他必须维持着师长的表象,承受着她那份冰冷的“敬重”,同时还要咽下自己内心那更为汹涌、却永无出口的悲伤与情愫。
    这份悲伤,远比吴灼所能想象的更为深邃、更为沉重。
    这份悲伤,无人可诉,无处可逃。它只能沉淀在他眼底深处,化入他愈发清冷的气质之中,让他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深重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寂寥。
    他亲手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了孤独。只是当那唯一曾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与牵念的光亮也彻底远离后,这份孤独,便显得格外寒冷刺骨。
    他并非不难过,而是他的难过,早已沉入了无声的深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已是荒芜一片。他在这场自己主导的疏远中,所承受的悲伤与失去,远比那个决然转身的少女,要多得多。
    ****
    深秋的北平,寒风如刀。
    一场精心策划、极其恶毒的定点爆破,并非发生在军事要地,而是精准地摧毁了贝满女中临近图书馆的一栋辅楼与毗邻的半条书苑巷!巨响震天,火光冲腾而起,浓烟瞬间吞噬了冬日灰蒙的天空!砖石木梁轰然倒塌,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瞬间撕裂了学院的宁静!
    混乱!极致的混乱!
    学生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涌出,教员们声嘶力竭地试图维持秩序,救火队和闻讯赶来的警察、驻军奋力冲向爆炸核心区域,试图在一片狼藉中搜寻生还者…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带着硝烟与血腥味,飞速传遍了北平城每一个角落。
    “贝满被炸了!”
    “伤了好多女学生!”
    “塌了半条街!”
    ……
    沉墨舟当时正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查阅古籍,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巨响和随即响起的凄厉警报,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锥般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他丢下手中的书卷,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图书馆,朝着贝满的方向极目远眺——那升腾的浓烟,正是来自贝满!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什么都顾不得了,发疯般朝着贝满跑去!长衫的下摆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他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
    当他气喘吁吁、鬓发凌乱地冲进贝满校门时,看到的已是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残垣断壁,焦烟弥漫,哭嚎之声不绝于耳。他抓住一个满脸烟灰、正在指挥救援的校工,声音嘶哑得几乎变形:“伤亡如何?!有没有……有没有学生……?”
    校工仓惶地摇头,语无伦次:“不清楚…太乱了…辅楼当时正好有课…巷子里也有咱们的学生路过…完了,全完了…”
    沉墨舟的心直坠冰窟!他推开校工,像疯了一样在混乱的人群和废墟边缘穿梭,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被抬出的伤者,每一张惊恐哭泣的脸庞……没有!没有她!也没有那个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林婉清!
    恐慌如同巨蟒,死死缠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学生的哭诉,话语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他的头顶!
    “呜呜…灼灼和婉清…她们刚才说要去书苑巷那家新开的书店…”
    “爆炸前…我好像还看到她们拐进巷子了…”
    “然后…然后就…”
    轰——!!!
    沉墨舟的脑子仿佛被那颗炸弹再次炸开!一片空白之后,是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极致恐惧与绝望!
    “吴灼——!!”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如同失去幼崽的绝望困兽,就要朝着那片仍在不断掉落碎砖残瓦、火苗未熄的死亡废墟冲去!
    “沉先生!不能过去!危险!”几个眼疾手快的男教员和警察死死抱住了他!
    “放开我!她还在里面!让我去找她!放开!”沉墨舟双目赤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着,平日里那双沉静如玉的手此刻青筋暴起,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长衫被扯得凌乱不堪,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后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温和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疯狂的赤红与破碎的绝望!
    他不能失去她!他不能!
    他刚刚才逼着自己接受那份“敬重与疏远”,只要她还在,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好!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永别!
    “先生!冷静!救援队已经在搜救了!”
    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沉先生,他只是一个濒临崩溃、痛失所爱的男人!
    挣扎中,他猛地咳喘起来,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周围的人连忙将他扶到稍远一点的安全地带,他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漏出。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他失去了她。
    在他甚至还未曾真正拥有过她的时候,就以这种最残酷的方式,永远地失去了她。
    而与此同时,南京方面也收到了消息。正在与军政部要员开会的吴道时,接到北平紧急来电的瞬间,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他手中的钢笔“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捏断!墨水溅污了昂贵的呢子军装,他却浑然不觉。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惊惧地看着这位素来以冷硬着称的实权人物,此刻脸上那副近乎狰狞的、风雨欲来的恐怖表情!
    “备车!机场!”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下一秒已猛地起身,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意与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摔门而去!
    北平的废墟之上,沉墨舟深陷于崩溃的边缘;南归的航线上,吴道时正携着雷霆之怒全速赶回。
    硝烟未散,双姝下落不明,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北平城,也几乎压垮了那两个与吴灼命运紧密相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