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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雁字成堆压妆台心事难付锦书来

    寒假结束,贝满女中重现生机。
    吴灼整日埋首书卷,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入文字构筑的壁垒之中。
    然而,一股热浪却不依不饶地试图冲破她的壁垒。
    几乎是从她返校第二天起,她的信箱便开始被来自笕桥航校的信件塞满。牛皮纸信封,硬朗的钢笔字迹,落款永远是“宋华卓”。起初一日一封,后来几乎一日两叁封,雪片般飞来。
    信的内容一如他本人,直接、热烈、不容拒绝。
    他会兴致勃勃地描述新机型的操纵体验,将翱翔蓝天的自由与刺激倾注笔端;会抱怨教官的严苛,字里行间却透着自信与傲气;会回忆圣诞夜的乌龙和南苑的舞会,也会直言不讳地诉说心动与思念;更会一遍遍描绘他构想的未来——等订婚后,驾着飞机带她看遍名山大川,甚至想着日后在北平城最好的饭店举行婚礼……
    每一封信都像一团火,灼热滚烫,尤其是信末几乎从不缺席的、对“五月十九日”那个订婚日期的殷切提醒和未来规划,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勒得吴灼喘不过气。那不是商量,是通知;不是期盼,是宣告。他的热情对她而言,是一种过于庞大、不容置疑的负担,压在她尚未理清的心绪上,让她只想逃避。
    可这些信,落在吴灼眼中,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疲惫与压力。
    教室内,林婉清又一次羡慕地捧着一摞刚取回的信,塞到吴灼怀里:“灼灼!宋少尉又来信了!这么多!你快看看呀!他肯定又想你了!”
    与吴灼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婉清整个人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柳枝,焕发着难以抑制的活力与光彩。李珮的信虽不似宋华卓那般密集轰炸,却总在恰到好处的间隔送达,字里行间是飞行训练的趣闻、同袍们的糗事、偶尔夹杂着对北平风物的询问,含蓄而体贴。林婉清总是迫不及待地拆信,读信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时而噗嗤笑出声,回信时更是绞尽脑汁,挑选最精致的信纸,字斟句酌,将校园趣事、读到的好诗、甚至天气变化都写入信中,乐此不疲。这份通信带来的隐秘快乐,是她每日最大的期待,也让她的笑声比往日更加清脆响亮。
    吴灼看着好友沉浸在通信的甜蜜里,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迭沉甸甸的、充满占有欲和未来规划的信件,心头那份不适与疏离感愈发深重。她无法像婉清那样自然欢喜地回应,只觉得那白纸黑字间约定的“五月十九”,像一个不断逼近的、令人窒息的倒计时。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却像投入沸水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涟漪,很快便被更汹涌的窃窃私语淹没。关于吴灼和笕桥航校那位“宋少尉”的议论,如同缠绕的藤蔓,在女生们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疯长。
    “灼灼,快看看嘛!这次又写了几页?”前排一个圆脸女生忍不住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又写了什么悄悄话?”
    “是啊是啊,宋少尉训练很忙吧,还一天写好几封,真是太有心了!”旁边梳着双髻的姑娘附和道,语气里满是憧憬,“肯定都是情意绵绵的思念,对不对?”
    “灼灼,你可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得赶紧回信呀!”另一个声音带着善意的催促,“听说航校纪律严得很,他能抽出时间写这么多信,多不容易!”
    叽叽喳喳的声音围绕着她,像一群喧闹的麻雀。那些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捆缚在“宋华卓的未婚妻”这个她尚未接纳的身份上。吴灼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迭沉甸甸的信件,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仿佛也硌在她心上。她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敷衍的笑意,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善意的关切和好奇。她无法解释那份沉重与抗拒,那在旁人看来是莫大幸福和浪漫的象征,于她却是难以承受的热情和步步紧逼的约定。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臂弯里捧着几本厚重的典籍。是沉默舟。
    他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将书轻轻放下。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但仍有细碎的余音在角落盘旋,兴奋的神经尚未完全平复。几个女生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还带着未尽的笑意。
    沉默舟抬起眼,温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并未刻意在谁身上停留。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吴灼时,或许是她眉宇间那抹未来得及掩饰的倦色与困扰,或许是她桌上那摞过于显眼的、印着航校标识的信封,让他清淡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澄澈与平和。
    他没有立刻开始讲课,而是不疾不徐地整理着讲台上的教案,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书页边缘,动作舒缓而专注。这短暂的沉默自带一种安抚的力量,让教室里最后一点嘈杂也彻底消散。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今天我们继续讲《诗经·小雅》……”
    他的话语将大家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古朴意象与幽微情感的诗意空间。然而,方才那围绕信件的喧嚣,以及吴灼在那一刻无法掩藏的细微窘迫,却像一缕淡淡的烟霭,悄然弥漫在课堂的空气里,无声地诉说着青春与命运交织的复杂滋味。
    吴灼低下头,翻开书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沉默舟的讲解上,但指尖触碰到的冰凉书页,却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份被围观、被定义的烦闷,以及面对沉默舟时,那一丝难以言明的、混合着愧疚与失落的心绪。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课堂里凝滞的空气,却瞬间点燃了另一场喧嚣。
    几个好学或别有用心的女生立刻抱着书本围到讲台边,将沉默舟困在中心,争相询问着刚才课上关于《诗经》的疑难。他微微颔首,耐心解答,清朗的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像一股清泉试图涤荡满室的浮躁。
    然而,教室的另一角,以林婉清为中心的“声浪”显然更具压倒性。她们围着依旧坐在原位的吴灼,叽叽喳喳,话题丝毫未离开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件。
    “灼灼!你快别发呆了!”一个女生急切地推了推她的胳膊,“宋少尉信里肯定等回信等得心焦了!”
    “就是就是!一天两叁封呢,这份心意,北平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哎呀,你们忘了?”林婉清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声音拔高,带着恍然大悟的兴奋,“上次圣诞节,宋少尉不是送了一支派克金笔吗?银帽的那种,可漂亮了!”
    她这话立刻点燃了更多联想。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原来早有预谋啊!”
    “可不是嘛!送笔的意思不就是——‘拿我送的笔,给我写回信’?天啊,太浪漫了!”
    “宋少尉看着英武,没想到心思这么细!灼灼,你快用那支笔给他回信呀!”
    “派克金笔”??,那天宋华卓不由分说将笔塞进她手里的触感,他带着得意和不容拒绝的笑容,此刻与眼前这些充满羡慕和催促的声音重迭在一起,化作更沉重的压力,几乎让她窒息。那支笔,她回去后就收进了抽屉最深处,一次也未用过。此刻被提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绑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桌上那迭信件的棱角,冰凉而坚硬。同学们善意的哄笑和催促,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推着她朝着一个既定的、她内心却无比抗拒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片喧闹中,讲台那边,沉默舟解答完一个问题,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这边喧闹的人群,掠过被围在中心、低垂着头的吴灼。他的视线在她紧攥着信件、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平静地移开,继续应对下一个学生的提问。
    那一眼太快,太轻,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却让吴灼莫名感到一丝被看穿窘迫的难堪。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断了周围的七嘴八舌。
    “我……我去一下图书馆。”她声音有些干涩,抓起桌上那迭沉重的信件,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教室。
    身后传来林婉清不解的呼唤和其他女生诧异的议论,但她已无心理会。走廊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初春的微凉,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被过度热情灼烧出的焦躁和疲惫。
    那支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派克金笔,连同那些雪片般的信件和那个不断被提及的“五月十九”,共同构成了一张绵密而坚韧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挣扎不得。而沉默舟方才那平静无波的一瞥,不知为何,竟比同学们的起哄更让她心慌,仿佛无声地映照出了她此刻的狼狈与无处可逃。
    坐在落针可闻的图书馆里,她也难以平复焦灼的心。
    窗外是渐沉的暮色,吴灼终于摊开了信纸,拧开了那支沉甸甸的派克金笔。笔尖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也带着宋华卓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志。
    回信?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多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提过几次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久久落不下去。写她沉重的心事?写她对未来的迷茫?写她对这过于炽热、过于直接的未来的惶恐?不,这些都不能写,也写不出。而浮于表面的问候与敷衍,她又觉得虚伪,更不愿给予他任何可能被误解为回应的虚假希望。
    于是,大多数信件,她只是拆开,草草看过,便沉默地收进抽屉最底层,如同埋葬一段她无法回应、也无法摆脱的热情。那抽屉越来越满,仿佛是她心债的实体化,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但今日,一种莫名的压力,迫使她必须做出回应。她不能永远沉默。
    笔尖终于落下,墨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谨慎的蓝。她刻意选用了一种极其疏离的格式和口吻:
    “云笙兄惠鉴:
    来信收悉,感念挂怀。闻君于笕桥训课精进,翱翔云天,心亦为之振奋。然天高风急,万里之遥,诸事皆以安全为第一要务,万望慎之重之。”
    写下这最稳妥的、如同官方问候般的关心后,她笔锋一转,开始填充信笺的空白。她选择的话题,都尽可能客观、远离自身,且与收信人有着微弱的关联。
    “近日得暇偶归官邸,见小树与华铮弟训练甚勤。小树蹲马步已能坚持半炷香,虽汗如雨下,然身形渐稳,意志可嘉。华铮弟拳架初成,冲拳带风,惟下盘尚需锤炼,前日因求速成而拉伤筋络,幸无大碍,敷药后仍坚持不辍。根基之要,在于循序渐进,想必君亦深以为然。”
    她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汇报着与两人都相关的消息,笔触细致甚至带有一丝长者般的评点,却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流露个人情感的词语。
    接着,她想到了另一个可以书写且安全的话题——身边人的动态。这既能凑足篇幅,也全然是旁观视角。
    “婉清近日与李珮君通信颇为投契,时常于寝室诵读李君信中趣闻,如刘粹刚君演练新战术时误入农舍惊起鸡犬,乐以琴君与梁添成君于模拟空战中棋逢对手等事,每每令满室莞尔。李君心细,偶亦问及北平风物,婉清必精心回函,乐此不疲。青年人之谊,纯粹热忱,亦是佳话。”
    她平静地叙述着林婉清的快乐,如同记录一段寻常见闻,不掺杂半点个人艳羡或感慨。提及李珮,也仅以“君”相称,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信纸已填满大半,她感到一种完成任务般的疲惫。最后,她以最公式化的祝福收尾,再次强调“专注正事”,试图将可能燃起的任何火花熄灭于无形:
    “匆此布复,纸短意长。江南春早,北平犹寒,望兄保重贵体,专注正业,勿以外事为念。顺颂
    时祺??”
    “勿以外事为念”——这几乎是她能给出的最明确的疏远信号了。她希望他能读懂这刻意拉开的千里之距。
    落款处,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写下任何带有亲密意味的称呼,只简单地署上:??“吴灼  谨启”
    一封回信,写得如同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字斟句酌,处处透着疏离与克制。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将她与那个热情似火的世界推得更远。
    信写完了,措辞严谨得如同公文,却耗尽了她所有应对的热情。她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贴上邮票。整个过程机械而迅速。
    当信投入邮筒,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时,吴灼站在黄昏的邮局前,心中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不安。这封充满了他人故事、唯独没有她自己心声的信,如同一堵精心砌起的墙,能否挡住江南炽热的潮汐?
    夜色渐浓,将她单薄的身影吞没。那支派克金笔被她重新拧紧,放回了笔盒最深处,如同封印一个她不愿触碰的约定。
    回信,只是另一种更费力的沉默。前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