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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如初

    晏无寂在入睡前,特意往冥简阁翻了上古封禁魔册。
    他依稀记得,有一古术能于梦中夺魂。以血为媒,以骨为阵,若他真能于梦中遇见尾璃,或能强行夺梦取人,将她硬生生自梦中拖入现实。
    冥曜殿已成焦灰,宫墙坍塌,万象俱毁。
    这半月以来,他暂居长宵殿——那是他尚未继任储君时所居之地,已有多年未踏足。
    这夜,他于玉榻四周画上梦引血阵,燃烧自己三滴心头血,地上燃起魔火,整座玉榻瞬间被围于火阵中央。
    晏无寂宽衣解袍,静静躺于榻上,长发铺散,双目闔起。
    梦门,渐啟。
    他睁眼时,仍身处长宵殿,可殿中的摆设、陈置却有所不同。墙上灯笼垂着金穗,地毯织着暗纹的兽影,榻后屏风描绘着寒山雪景。
    那是他少年时所居长宵殿的原貌,一切皆与记忆中无异。
    而最令他神情一凛的,是榻上蜷睡的一团身影。
    一隻雪白的小狐,身形尚幼,毛色洁净柔顺,耳尖轻动,尾巴短短。
    晏无寂怔了良久,心中原本紧绷的怒意与术念,在这一瞬像是被什么软绵地抹去。
    儘管眼前的这隻小狐狸,并非那个与他共度春宵、伏于榻上承欢、会倔强顶嘴又低头服帖的尾璃;亦非那个被他揉进掌心、气得他咬牙又让他心软的她,但他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伸手、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将她抱住。
    所有要将她夺回、罚服的念头,忽然都变得无比遥远,化作那一丝压也压不住的思念。
    他脚步极轻地走近,在榻旁坐下,连气息都收敛了些,彷彿怕吵醒了她。
    指尖微动,他下意识打开榻侧的抽屉——
    果然仍在。
    那柄魔骨雕成的细齿梳。
    晏无寂捏起那柄梳,指节微紧。
    他垂眸,唇角静静一抿,将魔骨梳轻轻落入她后颈蓬松的毛中,一下一下,像少年时那般,替她顺毛,每一下都轻如落雪。
    忽然——
    那小狐全身微微一颤,尾端猛地一抖。
    一道细碎的光从她体内绽开。
    晏无寂一怔,手中骨梳悬在半空。
    那光散去之后,榻上跪坐着的,已不是那隻雪白小狐,而是一名少女。
    她赤足、雪肤,银白发丝披散,光着身子;气息尚未稳定,指尖与膝头都还带着狐毛未退的柔白。
    最显眼的,是她脸庞的两侧仍立着狐耳,似是化形法术尚未成熟。
    晏无寂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年他离殿试炼时,那隻小狐尚未化形。他亲手为她梳毛、餵食,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如今眼前所见的,却是那隻小狐长成的人形。
    他心头掠过一种说不清的震动,既陌生,又熟悉,像时光错位。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尖轻触她的发端,声音低哑:
    「……你能化形了?」
    那少女看清他后,眼睛一亮,整个人带着惊喜,张开手臂就要扑过来抱住他。
    「大哥——」
    她没喊完,便忽地顿住了,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狐耳也微微垂了下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敢再往前一步。
    晏无寂却有些愣住了。
    他是真的没想过——梦中遇上的,会是这副模样的尾璃。
    不是那隻白绒绒的小狐狸,他可以抱在怀中为她顺毛、餵她吃灵果,当作宠物养着。
    也不是那个在靡梦楼重逢后与他共枕夜榻、在他怒罚与怜爱之间哭得颤颤巍巍的尾璃。那样的她,他当她是情人、宠姬。
    可眼前这个——
    介于兽与人之间、童稚与成熟之间、过去与现在之间。
    不是八尾成形后妖气滔天的她,也不是从前那隻需要他餵食顺毛的小狐狸。
    而是这样一个刚化形不久、脸上还带着一丝天真的少女尾璃。
    晏无寂皱了皱眉,这一刻,他真有些措手不及。
    半响,他温声开口:「你怎么会出现在……本座的梦里?」
    尾璃咬了咬唇,十指不安地绞着,小声说:
    「我不是故意的。她睡着了……我想来……见见你……」
    晏无寂闻言一顿,目光微沉:「……谁睡着了?」
    「那个有八条尾巴的我。」
    她说得轻巧,像是在分辨某个远房亲戚。但晏无寂的心,却在此刻沉了下去。
    心魂割裂。
    这个梦中的她,是尾璃心里自己切开来藏住的一块。
    如果她连「自己」都分成了两个,那她的走火入魔,远比他原先预料的要深、要危险。
    「那个有八条尾巴的你……她在哪里睡觉?」
    尾璃迟疑了一下,狐耳微微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摇摇头,垂下眼睫道:
    「我不能告诉你。」
    晏无寂眸色一凛:「为何?」
    她低声道:「她会生气的。」
    语气轻柔,像是真的怕了那个「她」。
    晏无寂沉默片刻,终轻声道:「好,那便不说。」
    随即,他便俯身些,微微靠近。那动作极慢,带着一丝试探。
    他抬手,欲轻抚她的脸。可那指尖还未及身,她便本能地缩了一下。
    晏无寂有些困惑。
    按理说,这个年岁的尾璃,应当仍是那个会在他怀里翻滚、撒娇、用小爪抓他袖口的小东西。
    怎会躲他?
    他低声问道:「既然要来见本座,怎么不靠近些?」
    尾璃咬了咬唇。她分明欲上前的,身子却僵在那里,眸中藏着说不清的忐忑。
    「……但你不要我了。」
    晏无寂心口微震。
    他皱眉,语气不禁冷了几分:「胡说。」
    尾璃抬眼望他,眼圈已红:「我没胡说。」
    「你说——『玩物丧志,不养了。』」
    那气音一落,晏无寂的神色就变了。他指尖一僵,心口如遭重击。
    他以为那一幕早已被埋进了千年记忆的深处。
    那时他方自冥曜之狱出关,魔焰焚身、魂魄支离,虽勉力撑过试炼,却也碎了一角魂。
    从炼狱中踏出的他,戾气横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他记得,冥曜之狱一开,便是一场大开杀戒。
    守关的魔卫首当其衝,死伤惨重,连冥曜狱外三道结界都被他生生撕裂。
    那时的他,意志未坚,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哪还能养什么宠物?
    他怕自己会一掌将她劈成灰。
    ……
    晏无寂低低问道:「……她也记起来了?」
    尾璃抿唇頷首。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她修八尾时会突然失控、为什么那股妖焰混杂着魔息、为什么她的魂会裂成两半。
    修行最忌心神激盪,她必然是在受罚期间,忽然想起那段记忆。
    被遗弃的痛,层层置置。
    八尾之力本就兇烈,又被情绪牵引,气机紊乱、灵脉逆转。走火入魔,几乎是必然。
    晏无寂胸口一紧,连呼吸都发疼。
    喉头像被什么堵住,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那是本座做得最错的事。」
    他声音低哑,像是被割裂的音。
    「是本座错了。」
    他一直以为,魂魄缺了那一角,便不会再痛。
    哪知此刻,胸口竟像被万针细细锥入,痛得冷汗直流,却无处可逃。
    沉、闷、狠、无法呼吸。
    尾璃怔怔地望着他。她不懂那五个字里藏着多少悔与痛,她只看得出来——
    他,好像真的很难过。
    她心口狠狠揪了一下。然后,没多想便凑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双手环住他的颈项,尾巴轻拱了一下,脸蛋贴紧他侧脸,软声道:
    「大哥哥……你别难过了。」
    「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
    她语气里满是天真的安抚,像是他一切的错,只要她说一句「不生气」,就能抹平。
    可这一句,却让他心头似被猛然扯碎,连呼吸都沉了半分。
    她明明是那个被拋下的,他却在靡梦楼重遇她后,以惩罚为名、佔有为实,一次又一次逼她、伤她。
    怀中这隻小狐,未曾体会过他的霸道与狠辣,竟天真地说出要原谅他。
    晏无寂喉头一滞,最终只是伸手,缓缓抱住她。
    他们就这般紧紧拥抱着。耳鬓廝磨,手臂收得极紧,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两具身躯紧贴,彷彿本应如此依偎着,缺一分都不完整。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晏无寂闭着眼,许久不语。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只是想,就这样抱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怀中的小狐狸忽然轻轻动了动。
    她抬起头,狐耳一颤,像是听到了什么遥远的声音。
    下一瞬,她眨了眨眼:
    「她要醒了。」
    晏无寂身形一震,怀中猛然一空。
    无声、无痕,只馀一缕微微颤动的气息,在指尖间荡散。
    他骤然睁眼。
    梦碎了。
    他坐直在长宵殿的玉榻之上,满身冷汗,发丝湿重,气息沉沉。
    指节紧扣,心口空得发疼。
    梦中那句「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仍在耳边回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