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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与解脱

    回到天行市航天学院的夏以昼,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训练、理论课,他都完成得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机械的麻木。他把自己逼到极限,似乎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压制内心的煎熬。
    然而,意外总在不经意间降临。一次高难度的模拟驾驶训练中,设备突发故障,模拟舱瞬间失控,巨大的过载和复杂的应急操作超出了极限。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强大的惯性将他狠狠甩向一侧,头盔重重磕在舱壁上。剧痛袭来,视野被血色和黑暗吞噬的前一瞬,他嘴唇翕动,一个名字冲破所有束缚,逸出齿缝——
    黑匣子般精准记录的飞行数据仪,除了冰冷的参数,还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句破碎的、带着无尽眷恋与绝望的呼唤。
    学校方面高度重视,立刻启动应急程序,同时通知家属。
    当她和奶奶急匆匆赶到天行市的医院时,看到的是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夏以昼。他的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颊有擦伤,一条腿打着石膏被吊起,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的滴滴声,每一下都敲击在她的心上。
    奶奶年纪大了,受此打击,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半边,强撑着在医院守了几天,直到夏以昼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才答应孙女先回到临空市休养。医生说,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脑震荡严重,何时苏醒还需要观察。由于ICU床位紧张,且他生命体征已平稳,主要问题是需要长时间康复和观察意识状态,便被转入了神经外科的单人普通病房,继续进行密切监护。
    空旷的病房里,只剩下她。她看着夏以昼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额头,打着石膏的腿,还有裸露手臂上的淤青和擦伤,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想起那天清晨他的绝望,想起自己甩上门时那声决绝的锁响。如果那时的画面就是他们兄妹的最后一面……
    她颤抖着手,轻轻握住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指尖冰凉。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愧疚与恐惧中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辅导员和夏以昼的室友蒋飞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沉重和一丝欲言又止。
    “同学,我们和校方初步了解了事故情况,”辅导员声音温和,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这是模拟舱记录仪最后时刻捕捉到的一些音频片段,经过技术处理……可能……你需要听一下。”
    她颤抖着接过平板,点开了那段音频。
    背景是尖锐的警报声和金属扭曲的噪音,混乱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挤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痛苦的气音:
    “对……不……起……囡……”
    后面那个昵称模糊不清,几乎被噪音吞没,但她听得浑身血液都凉了——那是她的小名,是夏以昼从小叫到大的、独属于他的称呼。在生命可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留下的不是求救,不是遗言,而是一句对她未完的道歉。
    蒋飞在一旁红着眼圈补充:“以昼他……在学校不怎么提家里的事,就老是念叨你。我们看他桌上那个相框,都以为是女朋友,他还特意解释,‘别瞎说,那是我妹妹’。他拒绝了好多女生,理由都千篇一律,‘家里有个小祖宗要照顾,没空’。我们私下都开玩笑,说他是个‘妹控晚期’……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他天天挂在嘴边的‘小蛋糕’本人,会是在这种地方……”
    “小蛋糕”……她想起成年礼跟他打视频时他的调侃。
    辅导员也叹了口气:“夏以昼同学非常优秀,也很拼。但这次事故前的训练数据显示,他的精神负荷一直处于极高值,似乎……心里压着很重的事。”
    ……听着这些话,看着平板上那句破碎的“对不起”,再结合那天清晨他绝望的眼神、背上新鲜的抓痕,以及他近乎自毁般承认罪行的样子……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浑身冰冷的真相。
    她意识到一个令她绝望的可能性。夏以昼的重伤不醒,或许不仅仅是意外。
    当模拟舱失控,当死亡的阴影真切笼罩下来的瞬间,他是否在无法逆转的物理下坠中,也看到了终结那无尽痛苦爱意的可能?那声“对不起”,也许不是因为那一夜的冲动——那根本不是什么冲动,那是他理智彻底崩盘后,清醒的沉溺、自知的放纵。他从不后悔那个夜晚,因为他的情感早已满溢,他的理智早已无法支撑他继续扮演那个无欲无求的“哥哥”。他宁愿在罪恶中拥有片刻的真实,哪怕之后是万丈深渊。
    他的道歉,是为了别的东西。
    他是为自己如此自私,想用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在她生命中刻下最惨烈、最无法磨灭的痕迹而道歉;他是为想到自己若就此消失,会让她承受失去“哥哥”的痛苦而道歉;他是为自己那些藏在兄妹情深表象下,处心积虑的靠近、小心翼翼的触碰、以及无数次借着“哥哥”身份行使的、饱含私心的占有欲而道歉。
    就像溺水之人,在失去意识前,会本能地缠住施救者的身体,哪怕会将对方一同拖入深渊。他对她的爱,就是那种在绝望中生出的、不顾一切的求生本能。他无法停止靠近她,哪怕明知是错,哪怕会毁掉一切。
    她终于明白,自己就是他所有痛苦、挣扎、爱而不得、悔恨交加的源头,也是他在意识消散前,唯一本能呼唤的人。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泪水依旧在流,但之前的恐惧和单纯的愧疚,渐渐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感取代——是震惊,是了悟,是难以承受的沉重,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无比确认一个事实。
    夏以昼爱她。
    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呵护,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种想要独占、却又因身份枷锁而扭曲变形,最终酿成大错,并将自己也推入绝境的、绝望而痛苦的爱。
    她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冰凉。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掌心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止住哭泣,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脸。
    夏以昼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像是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聚焦缓慢,最终定格在她布满泪痕、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悟的脸上。
    他醒了。剧痛袭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以及她眼中那份仿佛洞悉了一切根源的复杂情绪。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布满针眼和淤青、微微颤抖的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想去擦她脸上的泪。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指尖终于触碰到她湿漉漉的脸颊,带着病房的凉意和一丝虚弱的温暖。
    他看着她的眼睛,苍白的嘴唇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破碎的释然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仿佛在确认某种“值得”的庆幸。那笑容里混杂了痛苦、疲惫,以及一种“还能见到你,而你似乎终于看懂了我”的、复杂难辨的意味。
    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跨越了生死界限后的执拗:
    “你看……你没办法……完全地讨厌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