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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

    新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样坎坷难熬。
    我寄宿的家庭是一对年轻的外国夫妇,他们对我出乎意料的友好,不知是不是闻逸给了太多钱的缘故。
    我有时也会发愁,究竟要多久才能把钱还给他。
    但事已至此,只能以后走一步算一步。
    我发觉自己突然间变得比从前更加随遇而安,因为我不需要再惶恐被任何人抛弃。
    钱是我自己借来的,以后我会依靠自己的努力慢慢还回去。
    爸爸给我的钱,我没打算用。我只想和他割舍得干干净净。
    房主夫妇经营着一家咖啡馆,两人有一个儿子,年纪比我小两岁,和我上同一所学校。淡蓝色的眼睛,金色卷曲的卷发,布着淡淡的雀斑,笑起来时的模样阳光开朗。
    中国农历新年的那天,我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请进。”我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
    只见走进来男孩的手里拿着什么,稚嫩青春的脸上笑容灿烂温暖。
    我看着他手里捏着那枚红色的信封,愣怔片刻。
    “听说中国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我们也给你准备了。”
    “新年快乐,嘉。”他说。
    我离开之后,妈妈几乎很少主动和我联系。
    来这里的第二年,我从微信的朋友圈里得知她结婚了。
    那时候微信才刚刚流行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忘记了屏蔽我,还是并不在意我是否会看见。
    我不意外她会组成新的家庭,因为没有人会一直停留在原地。
    每个人都在朝前走,在过程中逐渐舍弃一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我也一样。
    刚来这里时,我还是会偶尔想起爸爸,我会在梦里想起那年他用烟蒂给我点燃的仙女棒,雪落在他眼睫和鬓角上的样子。
    甚至在某些时候,我会在人群里恍惚看见像他的背影。
    即便我知道,那不会是他。
    他不会低头,而我也不会回头。
    五年的光阴,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我从加拿大的高中顺利毕业,又一个人来到了纽约读大学,学商。
    选择这个专业没有太多原因,只是因为在那时,和金融相关的行业是最赚钱的。而我需要钱。
    比起我高中生活的地方,纽约更加繁华。除了上课,我还会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去赚钱。
    电影专业的学生剧组需要演员,我会去串场。偶尔也会有摄影师主动邀请我拍照,靠脸赚取的每一笔都是可观的收入。上课的间隙饿了,我就会在路边买一块一美元一片的披萨填饱肚子。
    我一个人穿梭在脏乱的街道上,成为这个偌大的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算苦,相反,我奇异地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安心的感觉。
    我想,我依然是幸运的。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得更远,更幸福。
    纽约的冬天真冷,丝毫不输给老家的温度,城市里时不时警笛声四起,街道弥漫着尿液腥臊的味道。
    十八岁的那年生日,对我来说有些特别。
    当天夜里,我很晚才结束一个服装店的广告拍摄,路边的蛋糕店都关了门,家楼下,我常去那家的咖啡店竟然意外还开着。
    店老板是一个美丽张扬的吉普赛女郎,她见我从门前经过,推开门叫住了我。
    “这是店里今天多做出来的,客人临时有事没办法来取。送给你,嘉。”
    黑皮肤的女人微笑着,把手里包装精致的蛋糕盒递给我。
    里面是一块看上去小巧诱人的草莓蛋糕,奶油白得像雪,点缀着一颗鲜艳的玫红。
    我沉默许久,还是接了下来:“谢谢您。”
    我准确的生日不是身份证上的那天,只有我最亲近的家人知道。
    我回到家里,点燃了蜡烛,看着摇曳的微弱烛火映在我眼底。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十八岁快乐。
    吹灭蜡烛,飘起的白烟熏得透明,我静坐在地上,独自把那块蛋糕吃光了。
    随着甜腻的奶油在舌尖慢慢化开,眼泪却不知为什么掉了下来。
    大学毕业典礼的那天,我收到了一束花。
    白色剑兰和芦荀草。新鲜的水雾还残存在饱满欲滴的花瓣上,并不常见的花。
    我带着那束花走出家门,意外在楼下见到熟悉的身影。
    男人穿着一身得体昂贵的西装,衬衫束进劲瘦的腰腹里,倚靠在车旁,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静静望着我,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手中同样拿着一束花。
    真奇怪,这几年过去,闻逸好像一点没有变老。和我十五岁见到他的那年一样。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他抬了抬眉梢,眼尾含笑:“说了还怎么算惊喜。”
    这几年里,闻逸时不时会飞过来看我。
    他像是作为我的长辈,代替我的父母出席了我高中和大学的毕业典礼。
    我看向他手里的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怀里的剑兰:“这也是你买的?”
    他微顿了下,很快自然应道:“嗯,不确定你喜欢哪个,就都订了。”
    我没有多想,轻声和他说谢谢,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莹白的花瓣。
    男人微微俯身,靠近了我,那股清冷的雪松气味钻进鼻腔,浅淡,却无孔不入,蛊惑人心。
    他唇角勾起弧度,直直望着我的眼睛:“除了谢谢,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跟我说?”
    我看着他眼底属于我的倒影,眨了眨眼睫,继续装傻,问他我该说什么。
    这几年,我在大学里认识了另一个中国女孩,对方是京北人。留学圈子里同样存在阶层,有人传闻栾嫣的父亲是某位高官,但无从佐证事实真假。
    有一次我们聚餐结束,恰逢闻逸来曼哈顿出差,转道来接我。
    女孩手里提着昂贵的爱马仕,差点惊掉了下巴,错愕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置信:“闻先生?”
    闻逸神色不变,淡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
    “你好。”
    他为我拉开副驾驶的门,手挡在车顶,语气从容:“上车吧。”
    我坐上车,偏过头看他,直白地问:“你认识她爸爸?”
    男人扶着方向盘,露出的一截腕表闪烁着昂贵的光芒,唇角笑意不变,看着前方的路目不斜视。
    “算认识。”他顿了顿,淡笑反问我:“终于开始好奇我的事了?”
    我没再追问下去,再后来,栾嫣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什么,私下里和我小心翼翼地确认。
    “你爸真是纪城?”
    见我没有否认,她顿时长舒一口气,又亲昵挽住我的手臂:“看你平时这么低调,搞了半天是深藏不露啊。”
    成年人的世界里充满了现实和利益,关系建立的前提是双方处于同一个阶层。
    后来我和栾嫣成了朋友,才知道闻逸父亲的官职比她父亲的职位还要高。具体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其实挺好奇他为什么不从政,但我没有开口问过。
    这几年,闻逸偶尔试探把我带进他的世界里,我只是本能地排斥。
    我对他起先只是利用,他心知肚明。
    而他深知我的狡黠自私,却从没戳穿过我。
    除了闻逸,这两年和我走得很近的异性,还有一个人,叫席白宇。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北方人,和闻逸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不一样,他更阳光坦率,把所有情绪写在脸上,简单明了,朝气蓬勃。
    那双黝黑的眼盯着人看的时候会变得很亮,像奶奶邻居家里的那条大狗。看似精明,实则十分好骗,说话的口音带着股京腔。
    他看出我缺钱,于是徐徐善诱:“纪嘉,我们一起创业吧。我做产品和技术,你负责市场和人力。要不了叁年,我让你数钱数到手抽筋,怎么样?”
    他又说他的梦想是白手起家,当上中国首富,最好挤进福布斯富豪榜,一定要不靠家里做出点成绩来,证明他自己不比他哥差。
    少年脸上满是憧憬和对未来的跃跃欲试:“就像你爸那样,但我会比他站得更高,只要给我十年,我一定行。”
    听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我放下手里的电脑,冷漠地把他赶了出去。
    席白宇虽然表面纨绔,却出奇地有毅力,足足缠了我一个月,每天来我上课的教室堵着我,不知情的同学都当成他在追我。
    直到数不清第几次,我在咖啡馆自习,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耐其扰,索性和他坦白,我和家里几乎断绝关系,没人会给我出钱资助我创业。
    席白宇不耐烦地啧了声,懒散地翘起二郎腿,浑身名牌,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模样,乌黑的碎盖刘海垂着,胸口挂着的克罗心银链直晃人眼睛。
    如果没有那张脸撑着这身浮夸的打扮,我会掉头就走。
    对方像是被我的冷漠伤到了,烦躁地皱紧眉头,语气活像被点燃了的炮仗:“老子都说了,老子不管你爸是不是纪城,去他妈的首不首富。”
    他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身上有股韧劲,能成事儿。
    我只觉得好笑,问他哪里看出来的。
    他欲盖弥彰地不回答,转而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年之内我保证你赚得比在美国多十倍。以后不管公司做到多大,人都归你管。你想开谁就开谁,我绝不插手,怎么样?”
    他不够聪明,不够冷静,所以需要一个人帮他打理。
    我不信男人的承诺,敷衍说,那我第一个把他开了。
    他嬉皮笑脸,说行啊,他没意见。
    他大手笔地撂下一张百元美金当小费,好像认定我一定会答应他:“我先回京北租好办公室,就等你过来。”
    我的确被席白宇说服了,不为别的,我只想尽快赚到大笔的钱,还清这几年欠下的学费。
    周末的下午,我独自坐在家楼下的咖啡馆,用邮件陆续回绝了几家公司的面试邀请。
    纽约的夏天快结束了,也到了我该离开这里的时候。
    直到一碟精致的蛋糕被送到我手边,我诧异抬头,咖啡店里和我熟稔的白人女孩在对面坐下。
    维娜的脸有些红,每次有长得好看的男性顾客,她就会是这副表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我就听到她苦恼地开口:“那边有一位中国客人,我和他说话,他不理我。大概是听不懂英文吧,可我用翻译器他也不理我。”
    “嘉,你帮我去问他要个号码好不好?”
    我无奈合上电脑,她又压低音量凑到我耳边,卷翘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你知道,其实我不喜欢亚洲男人的,但也不是不能破例一次。他那里看着挺大的,手也很长,脸长得也很好看。”
    我好笑提醒她:“你不是早就破例过吗?”
    她甩了甩一头漂亮的金发,手托着脸颊,表情像一只高贵的波斯猫:“是啊,本来打算为你的Unclewen破例嘛,但我这么年轻,又不能做你阿姨。”
    我问她是留学生吗,维娜思忖着摇头,嘟着丰满娇媚的红唇:“看年纪不像,不过我也看不太出你们亚洲人的年龄。”
    说完,她又娇俏地冲我眨眨眼睛:“但他可以做我sugar  daddy,因为他的表很贵。”
    我笑她那么短的时间里还能看得那么细节,她又作势伸手来打我。
    闹了一会儿,我实在架不住她娇滴滴的恳求,起身朝着她指的那一桌走过去。
    那人背对着我,深灰色的衬衫剪裁极好,恰到好处勾勒出宽阔挺拔的身型,利落的肩线,从背影的确瞧不出年纪。
    随着我走近,起先,是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掺杂在咖啡香气里,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可嗅觉反应得远比其他感官要迅速灵敏。
    我的脚步蓦地僵在那里,直到坐在那里的身影回过头。
    窗外的枫叶被簌簌吹落,我措不及防撞进那双讳莫如深的眸底。
    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那张熟悉的脸,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化成了绵延的尖刺,扎得我鲜血淋漓。
    我知道他不是来喝咖啡的,因为没有人会跨越一整个太平洋来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