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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君王一语断生机,医者心系两难局

    王宫偏殿,门扉紧闭,侍从皆已被屏退。殿内只剩下高踞主位的渌王,以及站在下首的江捷与宋还旌。气氛凝重。
    渌王严厉的目光首先落在江捷身上,开口便以琅越语训斥,声音低沉却尽显长辈威严:“江捷!你自幼聪慧,当知亲疏远近。引宸朝大将直入王都,你将你父母、将我潦森与磐岳的血脉情谊,置于何地?”
    江捷脸色发白,指尖掐入掌心,却不反驳解释。
    身侧的宋还旌反而上前半步,同样以清晰而标准的琅越语回应道:“渌王陛下,是在下强求江捷姑娘引路,一切过错在我,请勿责怪于她。”
    渌王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一拍案几,以中原话语怒斥道:“放肆!你宸朝兵马侵我琅越亲族之国土,烽烟未熄,怎敢在此口言我琅越之语!”
    宋还旌闻言,并未退缩,转而使用了中原官话,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百年前中原刊印的《坤舆志略》图册之上,山雀原东境确标注为我朝辖地。此乃历史旧案,各有依凭。”
    山雀原之地,归属本就模糊,东境居住大宸人,近一百多年间逐渐搬去更为繁华的七溪城,磐岳人便逐渐越过小溪,定居在东岸。如今争端,大宸持历史旧图为依凭,磐岳秉居住事实依凭,各具一词。
    他不待渌王再次发作,话锋陡然一转,将姿态放低,拱手一礼,语气也变得恳切:“然而,在下此番冒死前来,并非为了争执疆土旧案,更非为了与磐岳的战事。”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渌王审视的眼神:“在下是为求药而来。”
    殿内为之一静。渌王凌厉的目光稍稍收敛,但警惕之色未减,面色冰冷,却未再阻拦他说下去。
    宋还旌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在下此番前来,只为军中四百六十一名伤卒,求得一线生机。他们所受磐岳之毒,伤口溃烂,数月不愈,日夜痛苦难当,生不如死。军医束手,此毒酷烈异常,有伤天和。”
    “陛下乃一国之君,明察秋毫,当知兵者乃凶器,然士卒何辜?彼辈不过听命而行,如今却在承受远超战阵之伤的折磨。”
    最后,他抛出那个深思熟虑的提议,语气郑重:“若潦森愿提供解药,我朝愿以此为契机,与磐岳商议,暂停干戈,此非乞怜,实为避免两国更多士卒,再受此战祸之苦。”
    “宋还旌此言,可对天日。所求者,唯愿生灵免于涂炭之苦。望陛下圣裁。”
    宋还旌的话语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那份基于人道的恳切与看似双赢的提议,确实在瞬间动摇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然而,渌王眼中的波澜仅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归于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王座之上,目光如炬。
    “宋将军,”渌王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怒斥更显疏离与威严,他的中原话语同样说的很好:“你巧言令色,将攻城略地之果,轻描淡写为士兵之苦。山雀原烽烟因何而起,你我都心知肚明。若非你宸朝贪图金矿,背弃百年相安之实,悍然兴兵,又何来今日伤卒之痛?”
    他抬起手,止住了可能出现的辩驳,继续说道:“潦森与磐岳,血脉相连,盟誓如山。在磐岳将士亦为你宸朝刀兵所伤,血流未干之时,你要我提供解药,资我血亲之敌?”  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例一开,我有何颜面立于祖庙之前,有何资格再为琅越一族之君?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宋还旌,落回江捷身上一瞬,带着警示,下达了最终的命令:“至于阁下,念在你孤身前来,未曾隐匿身份,姑且算得上有几分胆色,本王不予追究,亦不行扣押之举。”
    “但平江城不欢迎你,潦森国境不欢迎你。”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限你一日之内,自行离开平江城,离开潦森国境。逾期不出,或再生事端,则视同细作,届时刀兵相见,绝不容情!”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渌王的此言断绝了宋还旌所有的努力与期望。
    他借助江捷踏入此地的第一步,便已注定了这功败垂成的结局。
    潦森绝不会向宸朝提供解药,即使是不在殿内供职的游医,也绝无可能替宸朝士兵治伤。
    宋还旌必须在明日日落前离开潦森国境。他从王宫出来时,神色依旧是平的,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愤怒,他只是对江捷微微颔首,道了一句:“有劳引路。”
    随后,他并未回到客栈,而是选择暗中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小巷深处租下了一间简陋的民房。渌王限他一日之内离境的命令,他显然无意遵守。求药不成,他便想非法滞留在平江城,寄望于能找到私下的游医或药商,完成他的使命。
    他向江捷坦言了他的打算,并恳请她代为引荐。
    江捷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
    随后?江捷回到标王府,迎接她的是父亲标王和母亲的忧虑与诘问。他们已听闻女儿擅自将宸朝主将带入王宫求药之事。
    标王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江捷,你可知你今日之举,置你家族于何等境地?”
    江捷低头,将一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阿爸,女儿知错。但路上我遭人追杀,是宋还旌出手相救,他绝非无情之人。”
    他也听说这事,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语气冷厉:“追杀?你可知那追杀者是何人?那是来自宸朝七星楼的顶级杀手。宸朝人狡诈多智,你又如何能确定那杀手不是他宋还旌故意引来,只为博取你的信任,以入我王城?”
    江捷猛地抬起头,那份带着血腥气的救命之恩,在父亲冷静的剖析下,瞬间变得模糊而可疑。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母亲蓝夏则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语重心长:“孩子,宋还旌非我族人,他所求之事,牵扯的不仅是两国安危,更是你族人的血泪。求药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知道你向来心软,但是对于此事你绝不可动摇。”
    谈话无果而终。
    江捷回了房间,熟悉、安慰、舒适的所在,她却依然坐立难安,夜不成眠。
    平江城的秋色,带着水汽的温润。屋檐低垂,秋雨绵绵,她的心神也如这天气,潮湿而纷乱。她一遍遍翻看医书,试图从熟悉的药理中找回一丝安宁,可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
    不义之师,何须垂怜?
    宸朝侵占磐岳国土,使琅越亲族流血牺牲。渌王的拒绝是合乎王室体面与家国大义的必然。那些是手持兵戈的敌人,他们的痛苦是这场战事带来的果,不该由潦森来承担。她既然生长于潦森,首要职责是忠于她的族人,绝不能做资敌之事。若她踏出一步,便是背弃祖宗盟誓,辜负亲族信任。
    然而——
    病苦面前,众生平等。
    她想起自幼习医,族中长老的教诲:“凡为医者,救人乃是本性,不问其人贵贱亲疏,怨仇善恶。”  那四百六十一人,已不再是战场上的兵卒,他们是无辜陷于毒苦的生命,正在遭受非人之刑。
    她身为医者,有能力解除这种痛苦。如果她因国仇而袖手旁观,任由生命在眼前痛苦、凋枯,那么她所继承的琅越医术、她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又置于何地?她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
    琅越古训有云:“生不负辰,死得其所。”那些士兵的生命,正被无尽的痛苦虚耗;他们的死亡也绝非死得其所。这分明是一种比死亡更残忍的劫难。而她自己,身负医术,明明有能力减轻这份痛苦,却要因阵营之别而袖手旁观,这难道不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生”的辜负吗?
    天明将至。
    在渌王勒令宋还旌离境的清晨,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收拾好行装,悄然离开住处,主动找上了他。
    “宋还旌。”她唤他,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坚定。
    他回过身,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江捷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一字一句道:“潦森不会给你解药。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舒了出来,“我可以跟你去。”
    宋还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不等他发问,江捷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是以标王之女的身份去,也不是以潦森国民的身份去。我仅以一名医者的身份前去。我会尽力救治你的士兵,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只救人,不谈国事。我救治的是被痛苦折磨的生命,仅此而已。”
    她说完,紧紧盯着他,胸膛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起伏。
    即使现在站在此处,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治疗敌国伤病,等同背叛国族。
    她考虑过很多后果,此行一去,极有可能再不能为潦森、磐岳两国的琅越人所容,但她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她是琅越人的女儿,也是——医者江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