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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雪化了,是暖的

    “她”字如一枚石子投入寒潭,在寂静的宫室中激起层层涟漪。虽未点破名姓,但母子二人心照不宣。谢惟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雪日,那个明明自己弱不禁风、连站立都需人搀扶的女孩,却固执地将怀中暖炉塞给跪在冰天雪地中的他的场景。
    他素来不是示弱之人。
    自幼虽非储君之选,谢惟渝却偏要在经纬之才上碾压东宫。
    男孩文能提笔论道,武能策马疆场,朝堂策论可令老臣汗颜,军机布局敢教宿将叹服。太子谢运璋擅琴,他便焚香操缦,一曲《广陵散》惊动翰林;东宫好弈,他执黑子连破叁局,杀得国手投子认负。谢重胤冷眼旁观这龙争虎斗,非但不加约束,反在御书房独留他探讨漕运改制,秋狩时亲手赐他金雕弓。那些深夜传授的为君之道,那些轻拍肩头的赞许,织成一张温情脉脉的网,让少年险些信了这天家假象。
    然而那一日的风雪,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刀子,彻底割开了温情脉脉的假象。那本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比试,木剑交击的脆响还萦绕在寒冷的空气中。谢惟渝不过是以一个精妙的挑击,将谢运璋手中的木剑震落在地,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便因雪地湿滑,踉跄着向后倒去,额角不甚重重磕在青石台阶的锐利边缘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惟渝心中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就要上前搀扶。可他伸出的手尚未触及兄长的衣角,一股狠戾的巨力便从侧方猛地袭来,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碎雪和沙石瞬间溅入口鼻,呛得他一阵晕眩。
    他抬起头,正对上父皇谢重胤那双喷火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或许还会对他流露出些许温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滔天的怒火,仿佛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仇敌。
    “暴戾成性,难登大雅之堂!”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惟渝的心口。十一岁的少年僵立在刺骨的寒风中,掌心被粗糙的石子划破,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惊心的红痕,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残梅。
    巨大的委屈和难以置信的震惊让他浑身发冷,他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挣扎着跪直身体,试图解释:“父皇,儿臣并非有意,是皇兄他……”
    话音未落,谢重胤竟抬起脚,用镶着玉石的靴头狠狠踹在他的肩窝!那一脚力道极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将他再次踢翻在地。
    “跪满两个时辰!谁也不许求情!更不许给他送暖具!”
    谢重胤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哼唧着的谢运璋打横抱起,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甚至用自己的龙纹斗篷将太子紧紧裹住,生怕他再受一丝风寒。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倒在雪地里的谢惟渝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令人憎厌的物件。
    谢惟渝孤零零地跪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父皇抱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曾经会摸着他的头夸赞他“吾儿聪慧”的父亲形象,彻底碎裂、崩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许仅仅是父皇为太子精心打磨的一块磨刀石——用途便是在太子需要时,被拿出来磨砺,甚至被毫不留情地舍弃。
    而当谢运璋在父皇怀中微微侧过头,透过父亲的臂弯,对他投来那个混合着痛苦、得意与轻蔑的眼神时,谢惟渝心中最后一丝对父爱、对兄友弟恭的可笑幻想,也彻底被这漫天风雪冻僵、粉碎,只剩下刺骨的寒和钻心的痛。
    委屈?不甘?恨?大概是都有的。
    谢惟渝跪在尚书房外,看着尚书房牌匾上「正本清源」四个大字第一个悟出来的道理是:谢运璋这个伪善的废物才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那个,而他终有一日会正本清源,洗刷冤屈。
    从那一刻起,谢惟渝明白了在这皇家只有算计,他不算计就只有被他人践踏的份,他的母亲只有跪在大雪里流泪被谢重胤怒骂教子无方的份。
    可是好冷、怎么会这么冷?上京的冬天一直这么冷吗?皇宫的冬天一直这么冷吗?
    “叁哥哥,给你。”
    崔元徵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即使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冻得发青,女孩却仍固执地将怀中的暖炉塞进他血迹斑斑的手中。谢惟渝怔怔地看着这个本该在暖阁中休养的女孩,第一时间产生的情绪居然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委屈,眼泪好像突然就不受控制了,看着女孩缩在自己身前,低着头固执的将暖炉塞到自己血迹斑斑的手里,他的眼泪就那么一滴滴的砸在了女孩手背上。
    很脏,他的眼泪很脏。
    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女孩的手背上,他慌忙想要擦拭,却见她温温柔柔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感叹道:
    “雪化了……是热的。”
    说完,女孩便快步躲到门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道:“叁哥哥,我不是在陪你哦,我在等我哥哥来接我,我迷路了。”
    后来,崔愍琰匆匆赶来,见到崔元徵冻得发青的小脸,连礼数都顾不上,急忙用披风将她裹紧。直到谢惟渝提醒,他才想起取回那个暖炉,一边告罪一边抱着崔元徵迅速离开。
    “音音你可冷?是哥哥不好,哥哥来迟了。”
    “哥哥,我不冷。”
    “莫要再乱跑,你可知哥哥多担心。”
    “好~不过阿娘说这是最后一次来舅舅家了,所以我想和叁哥哥告别,才乱跑的。”
    “最后一次”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谢惟渝耳边炸响。
    他猛地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踉跄倒地。望着崔元徵远去的身影,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声痛哭。
    为什么连告别都如此狼狈?为什么他生来便是他人的垫脚石?
    谢惟渝背对着母亲的身影在光影中凝成一尊石像,唯有腰间玉玦的流苏在微微颤动。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对崔元徵的特殊关注,更不愿将她卷入这腥风血雨的皇权争斗中。这肮脏的宫廷,根本不配让她踏足。更何况,她的身子……
    “母亲说笑了。”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涩如生锈的刀剑出鞘,“儿臣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谢惟渝缓缓转身,面上已恢复平静,唯有眼底翻涌的暗潮泄露了心绪:
    “议亲一事,还望母亲莫再提。”
    周娉婵执起团扇轻摇,扇面上绣着的凤凰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看着一向剔透玲珑心的儿子在这儿装傻充愣,周娉婵不仅不恼反而起身行至谢惟渝面前,玉指轻抚过他官袍上的蟒纹,循循善诱道:
    “宥儿,只要是你想要的,母亲都会一一送给你,但、你要记住——”她声音陡然转冷,“要想护住心爱之人,就先要坐在无人能及的位置上,难道你要走你父皇的老路吗?”
    谢惟渝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况且,你怎知母亲就没有救她的法子?”周娉婵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几分癫狂,“即便她不愿,但这法子在你手中,她还会不愿吗,她苑文俪还敢说不吗?她已经十八了!还能拖到几时?”
    “够了!”谢惟渝厉声喝止,“母亲莫不是忘了我方才所言?”
    周娉婵却不怒反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强硬地塞进儿子手中:
    “拿去!四月十八是她的生辰,这便是最好的贺礼。”她广袖一甩,雍容落座于贵妃榻上,目光灼灼如焚,“宥儿,你还要像个懦夫般默默守望到何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这一刻,谢惟渝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尚书房外的汉白玉阶冰冷刺骨,十一岁的少年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被寒风打透,绝望的泪水混着雪水结成了冰。那时的他,除了无助地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但此刻,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将他拉回现实。他低头凝视着掌中那个素白瓷瓶,釉面在宫灯下泛着细腻的柔光,仿佛凝结了所有暖光。这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将瓷瓶紧紧攥在掌心。一抹极淡,却带着刀锋般锐利的笑意,在他唇边悄然漾开。
    起初只是几不可闻的低笑,从喉间轻轻溢出。随即,这笑声渐渐荡开,在寂静的宫殿中回响,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决绝,更有破茧而出的释然。
    他笑着,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冷光。
    “母亲,你说我是像你多些,还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