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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

    菲利克斯起初只是按照约定来找我,频率一周一次,集中于周日中午或下午。他很准时,有时还会提前到来。
    但很快,这个频率发生了变化。
    在一个周三的傍晚,那天霍夫曼照相馆接待了拍摄全家福的富裕家庭,下班时间比平时晚半个小时。当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夕阳将街道染成琥珀色。
    然后我看到了她,站在街对面店铺的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书籍。
    “露娜”,他穿过街道走来,金发在斜阳下泛着暖光,“我刚从图书馆出来,想到你可能快下班了,所以就路过看看”
    “顺路”这个表述概率低。
    霍夫曼照相馆在市中心的商业街,然而图书馆则在大学区,两者的方向相反。
    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特意计算了我下班的时间,在此等待。
    “有事吗?”我选择不接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这个谎言对我没有不利之处,拆穿并无意义。
    “这个给你。”他将那本牛皮纸包裹的书递过来,“是胡塞尔的《纯粹现象学通论》,1928年修订版,里面有几处关于数学对象的现象学定位的讨论,我想你可能感兴趣。”
    我接过书,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包装很仔细,牛皮纸的折角平整,系绳打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
    “谢谢。”我说,“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半小时左右。其实我挺喜欢这条街的黄昏,人群散去后的宁静感……像戏剧落幕后的剧场。”
    这种诗意的类比,符合他哲学系学生的身份,也符合他对“美”和“纯粹”的偏好。
    “要一起走一段吗?”
    “可以。”
    我们并肩走在渐暗的街道上。晚风带着暑气退去后的微凉,橱窗里的灯一盏盏亮起。菲利克斯聊起他今天在图书馆读到的一篇关于维特根斯坦与维也纳学派分歧的文章,我则分享了今天上午在照相馆遇到的一位顾客,一位老妇人坚持要拍摄与她已故丈夫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姿势,即使光线和背景都已不同。
    “她想复现的是记忆中的画面,而不是当下的现实。这有点像柏拉图理念论的民间版本。她相信存在一个完美的‘合影’理念,而我们只是拙劣的模仿者。”
    “或者只是情感需求驱动下的行为。”我说,“她付了双倍费用,要求我们精确还原她描述的所有细节。从商业角度,这是合理的交易。”
    “你总是能把情感现象转化为可分析的变量。”
    从那之后,菲利克斯“顺路”出现在照相馆的频率开始增加。
    有时是周二,有时是周四,时间总是在我下班的半小时前后。他带的礼物也从书籍扩展到其他小物件。
    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他说这是朋友从瑞士带回的;一枚造型别致的书签,他说“在古董店看到,我觉得适合你”;甚至有一次是一小束用报纸包裹的野雏菊,他说路过花市,看到它们开得很倔强。
    爱娃很快注意到了这个规律。
    “那个金发男孩又来了!他这周来了三次了吧?而且每次都带东西。露娜,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我整理着化妆刷,将用过的海绵扔进垃圾桶。“我们只是讨论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需要每天都讨论吗?对啦,他叫什么名字”爱娃眨眨眼。
    “菲利克斯·冯·福克斯。”
    “姓氏是冯·福克斯?”爱娃瞪大眼睛,“那个机械厂的冯·福克斯家?我父亲对汽车行业有兴趣,他说起过他们,据说在鲁尔区有好几家工厂。天哪,露娜,他是个贵族公子!”
    “贵族身份与我们的讨论无关。”
    爱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说得对。抱歉,我太八卦了。只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在意你。昨天他在外面等了四十分钟,就为了给你那本什么现象学的书。我听到其他店员说,他问了关于你的事情,你一般什么时候休息,喜欢什么口味的小点心,像个调查员似的。”
    菲利克斯正在系统性地收集关于我的信息,并试图通过礼物和陪伴增加接触频率。这是追求行为的典型模式。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五,傍晚,菲利克斯再次出现在照相馆门口。那天慕尼黑下了场短暂的雷阵雨,空气潮湿闷热。他撑着一把黑伞,肩头有被斜雨打湿的痕迹。
    “今天没带书?”我注意到他两手空空。
    “今天想和你谈谈。”他的表情比平时严肃“能找个安静的地方吗?不去咖啡馆,就……随便走走。”
    我们沿着伊萨尔河畔的小路前行。雨后河水涨了一些,混浊的湍流卷着断枝和落叶。对岸的松林在暮色中呈现墨绿色,让我想起母亲外套上那些细小的松针。
    “露娜,”菲利克斯停下脚步,转向我,“你在霍夫曼照相馆工作多久了?”
    “一个半月。”
    “你知道霍夫曼先生的政治倾向吗?”
    我点了点头:“他是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支持者。照相馆后间有时会有政治聚会。”
    菲利克斯深吸一口气:“不只是支持者。我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霍夫曼是党的早期成员,编号很低。更重要的是,他和阿道夫·希特勒是私人朋友。”
    我想起爱娃描述的杜林·沃尔夫先生:四十岁左右,穿着考究,留着一小撮整齐的胡子,眼神总在估量。她当时还补充了一句:“他好像很忙,霍夫曼先生只说他是‘重要的朋友’。”
    “沃尔夫,”我轻声说,“杜林·沃尔夫。”
    菲利克斯猛地看向我:“你知道他?”
    “他来过照相馆几次,给店员送过礼物。电影票、巧克力、戏票。”我回忆着爱娃的描述,“他留着‘有点奇怪的胡子,不是络腮胡,也不是八字胡,就是嘴唇上方很整齐的一小撮,下巴刮得很干净’。”
    “那就是希特勒的惯常装扮。他在一些非正式场合会用化名,‘沃尔夫’就是‘狼’,他喜欢这个意象。据说他早年在地下活动时期就常用这个化名。”
    “所以,希特勒本人去过霍夫曼照相馆。”
    菲利克斯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你不害怕吗?和这些人有牵连,哪怕只是间接的……”
    “我在照相馆打工,是因为这里的工资比其他地方高,并且客户群体大多是中产阶级以上,给的小费也更为丰厚。我需要攒够柏林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看着他的眼睛“霍夫曼先生雇用我,是因为我的化妆技术符合他的要求,且我的容貌可以兼任模特增加宣传效果。这是一场纯粹的交易。那些客人,包括可能出现的希特勒,把我视为一个‘内向孤僻但技术不错的女化妆师’。我们没有政治对话,没有私人交流。他们付钱,我提供服务。”
    “可万一……”
    “万一政治风向变化,牵连到我?”我接过他的话,“我没有任何政治活动记录,并且,我与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工作场合,这有其他店员见证。我九月就会离开慕尼黑前往柏林。基于风险评估,继续这份工作的经济积累的收益远大于潜在风险”
    “好吧……你总是有自己的逻辑。但是,露娜,答应我,如果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离开。我可以……我可以帮你。经济上,或者其他方面。”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愿意为我提供资源,且不求即时回报。
    “我会记住的。”我说,“谢谢你的提醒”
    我们继续沿河散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对岸的灯火在河面上投下破碎的金色光斑。菲利克斯没有再提政治话题。
    “周日你有空吗?“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艺术馆,正在展出一些古典油画。你说过对几何构图感兴趣,我想……绘画其实也是一种几何学”
    这个邀请超出了我们惯常的“学术讨论”范畴。艺术馆。那是一个更接近社交而非哲学辩论的场所。
    “周日我休息。”我说。
    “那上午十点,我来接你?”
    “可以。”
    周日早晨,九点五十分,敲门声响。我打开门,菲利克斯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用丝带系着的白色纸盒。
    “早,露娜。这个……给你。”
    我接过纸盒,丝带解开时散发出一股熟悉的甜香,巧克力、樱桃酒、奶油。
    “黑森林蛋糕?”
    “你上周无意中提起,说慕尼黑这家的黑森林蛋糕不如柏林一家店的正宗。我问了很多人,找到一家据说配方正宗的糕点店。”
    上周的对话碎片浮现在脑海。在讨论间隙,我确实随口抱怨过慕尼黑一家咖啡馆的黑森林蛋糕樱桃酒味不足,奶油过于甜腻。甚至我自己都忘记了说过这句话。
    但菲利克斯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还特意去寻找更“正宗”的替代品。
    “那家店在城西,离这里很远。根据慕尼黑的街区分布和交通情况,往返至少需要一小时。”
    “步行可以穿过英国花园,风景很好,不觉得远。”他额角汗迹透露了实情。八月的慕尼黑依然闷热,长途步行绝不是轻松的事。
    这是一个高成本的行为。时间成本、经济成本,以及注意力成本。他将我无意中流露的偏好,纳入了他的行动。
    “谢谢。”我将蛋糕盒放在桌上,“但我现在不饿。”
    “没关系,可以晚点吃。”菲利克斯立刻说,“我们先去艺术馆?”
    艺术馆位于一栋新古典主义建筑内,大理石立柱,高穹顶,光线从顶窗倾泻而下,在抛光地板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
    特展厅里人不多,墙壁上悬挂着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作品。
    丢勒的《祈祷的双手》,线条精准如工程制图;荷尔拜因的肖像,面部比例经过计算;还有拉斐尔、提香的作品,每一幅都遵循着严格的透视法则。
    “艺术是伪装成感性的理性。”我说,“这些画家首先是有几何学家,然后才是艺术家,就像音乐是伪装成听觉的数学。
    我们在展厅里缓缓移动,从意大利文艺复兴走到德国文艺复兴,从宗教题材走到肖像画。菲利克斯对每一幅画的构图分析都精准而深入,他不仅能指出明显的透视点,还能发现画面中隐藏的几何关系:人物位置构成的三角形、视线方向形成的矢量、色彩明暗建立的梯度场……
    “你学过绘画?”我问。
    “小时候被迫学过。父亲说‘贵族子弟应该懂得欣赏艺术’,请了家庭教师。我讨厌调颜料、洗画笔,但喜欢构图和透视的部分。后来我发现,那些绘画原理和哲学中的结构主义、形式主义有相通之处。”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和你用数学直接分析世界相比,这些都只是隐喻层面的接近。”
    在展厅的最后一个房间,我们遇到了一幅小尺寸的肖像画。画中的少女穿着简朴的深色长裙,坐在窗前读书,侧脸被阳光照亮。她的表情平静专注,手指轻轻按在书页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那几行文字中。
    “她有点像你。”菲利克斯轻声说。
    “五官和发色并不相似。”画中少女是棕发棕眼,脸型更圆润。
    “不是外貌,是神态。”菲利克斯的目光在画作与我之间游移,“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好像外界的喧嚣、评判、期待,都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屏障。”
    我没有回应。我们站在画前沉默了片刻。
    “露娜,”菲利克斯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如何看待我?”
    问题直接,但定义模糊。
    “具体指哪个方面?”
    菲利克斯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所有方面。作为一个……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一个频繁来找你讨论哲学的人。一个记得你喜欢哪种蛋糕的人。”
    “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交流对象。你的哲学知识储备丰富,思维清晰,能够理解数学逻辑。与你对话的效率很高。”
    “只是这样吗?只是……高效的对话伙伴?”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们走出了艺术馆,已是正午,日光有些刺眼。街道上电车作响,报童在叫卖当日的新闻。在这样一个充满噪音和流动性的环境中,讨论细腻的情感问题似乎不太适宜。
    “我们回去吧。”我说。
    回程的电车上,我们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菲利克斯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那个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但节奏比平时快了一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菲利克斯没有出现在照相馆门口。但周日早晨,他准时敲响了我的门。
    这次他带来的是一个盒子,大小约等于一本精装书。他的穿着比平时更正式——深蓝色西装,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与之矛盾的是他的肢体语言,站姿不自然,目光在与我对视时会短暂移开。
    “早,露娜。”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高半个音调。
    “早。”我让开门,“进来吧。”
    他在沙发上坐下,将盒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没有打开。平时,他总是会立刻开启某个哲学或数学话题,但今天,他只是坐着,双手交握,呼吸的节奏略微急促。
    大约两分钟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我。
    “露娜,我……”他停顿,“我给你带了一本书。不,不是普通的书。是高斯《算术研究》的第一版,1821年的。我……我从家族收藏里借出来的。我知道你对数论感兴趣,从小就崇拜高斯,所以……”
    他打开盒子。深色的衬垫上,躺着一本厚重的书籍,皮革封面稍有磨损,书脊上的烫金字迹依稀可辨。
    这确实是一件珍贵的礼物。高斯《算术研究》的第一版,对于任何数学研究者而言都具有象征意义,更别提其本身的市场价值。菲利克斯从家族收藏中“借出”这样的珍本,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或学术伙伴的范畴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你可以的。我知道你会珍惜它,会真正理解它的价值。它在你手里,比在藏书室里蒙尘更有意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轻柔,但带有颤音“露娜,这两个月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你。不是那种模糊的想念,是具体的。我会想,你在读哪本书,会怎么看待康德的那个命题,会不会又用数学逻辑解构某个哲学难题。我在图书馆看到有趣的段落,第一反应是‘这个要告诉露娜’;经过甜品店,会下意识寻找你可能会喜欢的口味;甚至在看这幅画时……”他指了指墙上我随手钉的一幅风景明信片,“我都在想,你会如何分析它的透视结构。”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与平时条理清晰、从容不迫的菲利克斯判若两人。
    “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露娜。不是理解我的家族背景,不是理解我的社会身份,而是理解……我的思想本身。当我和你讨论时,我觉得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扮演‘冯·福克斯家的次子’这个角色。你让我感到……完整。”
    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更华丽的方式表达。我只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纯粹、最……美的存在。不是外表的美,虽然你也非常美,是那种……像数学定理一样清晰而不可动摇的内在美。”
    他握紧了双手“所以我想说……我……”
    “你想说‘我爱你’。”我接上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睁大,脸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嘴唇微张开。
    几秒钟的寂静。
    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爱你,露娜。我知道你以学业为重,我知道数学是你的梦想……我不会干扰你。我只是……想在你身边,支持你,看你实现你想做的一切。我想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我观察着他。坐姿挺直,脸颊发红,呼吸急促,声音带有紧张带来的颤抖,这些生理特征,在瑞秋给我的杂志中对表白场景的描写中出现频率极高。对于没有恋爱经验的人来说,这种反应是符合概率模型的。
    现在,我需要给出回应。
    这段关系我付出的成本是少量时间维持关系,时间可控;偶尔参加社交活动,但可以选择性拒绝;部分的情感投入,但菲利克斯不强求;阶层不同菲利克斯的父母可能的反对,我没有对这段关系走向婚姻的强求,只要他的资源能在学术上帮助我即可;分手风险以及后续处理相关麻烦,菲利克斯比较单纯,性格温和理性,麻烦处理在可控的范围。
    在收益方面,可以获得经济支持,他是贵族背景,已表现出资源提供帮助的倾向;可以获得学术资源,他能给予图书馆特权和书籍赠送,向他提起要求的时候他没有表示拒绝;他的贵族身份,也是社交的保护伞,可以免除一些人的纠缠。
    与一个有资源,并且真心关怀我的人建立稳固联结,收益率显着为正。
    “菲利克斯。”我开口道。
    他屏住呼吸。
    “我可以答应你。”我说,“但有几条条件。”
    “任何条件!”他立刻说,眼睛亮了起来,“你说。”
    “我的学业和数学研究是第一优先级。它们占用的时间和精力不可侵犯。”
    “当然!我绝不会耽误你学习,我可以帮你找资料、借书”
    “我不擅长过度情绪化的表达或戏剧化的浪漫桥段。我们的相处模式需要保持理性、平实的基础。”
    “我明白。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讨论问题,分享想法,这样就很好。”
    “第三,关系是双向的。如果你未来认为这段关系不再对你有益,或者遇到更合适的人,请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纠缠。”
    菲利克斯摇头:“不会有那样的人。但……我答应你,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诚实告诉你。”
    “那么,”我点了点头,“我们可以试一试。”
    “谢谢你,露娜。我会……我会努力让你不后悔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