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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6节

    留声机是便携式的,搁在柜子上头,有些年没使了。

    我笑道:“喜欢这些?回国来没带回来什么吗?”

    “没有,嫌沉,”他道,指着留声机,“有唱片吗?”

    “有。带回来了三张唱片,一张坏了,一张丢了,还剩一张,怕被崽子们玩坏,收起来了。你等下,我找找。”

    “麻烦就算了。”他虽这样说,但并没有阻拦。

    从最下层拿出了包得严严实实的唱片,上面落了些灰,放在一边,又翻了翻,翻出了一台照相机来。

    相机自然比不上小妹带回来的那只,她带回来的是最新款的,听说调焦特别方便。我的这只就古老些了,不过还能用。

    起身把唱片递过去,刘国卿问道:“什么曲子?”

    “只差一步,”我答道,“探戈曲。梵婀玲演奏的,很好听。”

    他一挑眉毛,把留声机通上电,放好唱盘,摆上唱针,唱盘迅速旋转起来。

    我在音乐声中道:“看你挺喜欢照相机的,这个给你吧,我这还有一块电池,三卷菲林,你拿着。”

    他脸红了,连连摆手:“这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放我这也是浪费,我又不用,你喜欢就拿去玩,我还不差这一个相机。”

    说着塞进他怀里,他有些哭笑不得,但最终还是收下了,摆弄了一会儿,曲子也放到了头,他突然道:“诶,我给你照两张吧。”

    “大老爷们照什么照,”我挥手,“去给小姑娘照去。”

    “别介,就当我练练手,”说着把我按在椅子里,“你别动就行。”

    脸有些僵,由着他照了一张,闪光灯一过立刻起来,对他道:“我又不好看,别照我。”

    他轻笑了一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过什么过,越过越老,不过。”

    过去把唱针放到开头,看唱片慢慢转起来,这时又是一个闪光,惊了我一跳,抬起头来要发火,却看他笑得傻乎乎的。

    不知怎么的,心跳越来越快,喉咙也有些渴,咽了口唾沫,别开眼,问道:“困了吗?明天还要去署里,早点睡吧。”

    他点点头,小心地收好照相机,跟我出了书房。

    苏叶饽饽出锅了,清香扑鼻,依宁正吃得开心,太太和小妹在一边看她吃。

    依宁听到声音,抬头看到她爸和她爹出来,兴奋地举起手里的半块饽饽:“爸爸!”

    刘国卿半真半假道:“看到了吧,都不叫我,就叫你。”

    我哼了一声,有些得意,下了楼,就着依宁的手把饽饽吃了,一拍她小屁股道:“去,给你爹送去一个,要不过年没红包了。”

    依宁一听要没红包,立刻一手抓一个,屁颠儿屁颠儿地过去,叫爹叫得越来越顺溜儿:“爹,吃粘耗子。”

    看他俩看得正新鲜,一直没出声的太太拽了拽我:“怎么还认了干爹?”

    “啊,瞎叫的。”

    太太不乐意:“这爹还能瞎叫?若是要认干爹,也要奉个茶、叩了头、接红包才是,哪有这样的便宜爹。”

    被她说得直烦,拉下脸道:“都是逗趣儿,就你规矩多。”

    说罢起身:“明儿还要早起,先睡了。你也别太晚,小妹才回来,也要休息。”

    刘国卿看我上楼,也跟了上去,在楼梯口作别后,又说了声:“那相机,谢谢了。”

    心情瞬间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梵婀玲是小提琴~菲林就是胶卷多嘴啦~_(:3」∠)_

    ☆、第二十五章

    中秋节过后,天气骤然降至冰点,出门一出气就冒白雾,说起话来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全被白雾遮挡住了。

    由於一起过了团圆节,和刘国卿的亲密一时间突飞猛进,几乎可被定义为金兰之交。尤其是依宁还管他叫了好几声爹。

    於是,相互蹭饭磨牙之类的交往,自是不在话下。

    我对他很是着迷的,在不知不觉中。

    农历九月末,奉天下了场暴雪,交通中断,依诚他们学校停课了,这倒是给了他撒野的机会,带着妹妹和邻居家几个小孩子堆雪人、打雪仗,疯得没型。

    太太几次揪着他耳朵骂,都被我拦下了。男孩儿嘛,还要天天姑娘家似的养在香闺里不成?至于依宁,她还没有上学,这个年纪玩够了,长大了,自会收敛。

    太太对我的歪理很是不屑,念叨了好久。但对依诚的管教确实宽松了些。有时一头一身雪地回来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人给少爷烧热水洗了澡便罢。

    只是有次提到了依宁。她明年就虚岁七岁了,到了进学堂的年纪。教育部近来发布了通告,从明年起实行新学制,这样的话,不仅是依宁要入学分班,依诚也将面临升入四年级后报考中学的压力。

    依诚对学校是很不喜的,不过课业还算好。现在日方将日语定位官方语言,从小学起就教授孩子们日语,依诚刚入学时被那些个教日语入门的中国先生打过,为此向我哭诉,我只能跟他讲,如果改变不了风的方向,那就改变帆的方向。

    他很聪明,自此学业分数都很好,再也没给过那些法西斯教师们打他的理由。

    如今依宁也快入学了。我是很不想让她上满洲国的学校的,那里充斥着不公和歧视。依宁从未接触过这些,只怕到时会受不了。

    可也没有办法。我是为日本人做事的狗,我的孩子自然要遵守日本人订的规矩,上日本的学校。

    中国是落后的,还无法建立起防御的高墙,所以我们改变不了风的方向。只希望,暂时改变了方向的帆,有一天能够回归正确的航线。

    生辰过后,我占尽一切时间在家里猫冬。外头冰天雪地,真是半分都不愿离开暖炉一步。去见刘国卿除外。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倒是有些日子没和他一起吃饭喝酒了。

    这天收到罗大公子罗琦兆的帖子,说是邀我明日去东陵踏雪寻梅。

    寻个屁梅花!东北这冬天雪地的,哪来的梅花?有也冻死了!便是春日公园里的樱花树,也早就光秃秃的了。

    这般想着,探头看了眼窗外。自从中秋后,我便总是一个人在书房待着,偶尔喝点小酒,放着那唯一存活下来的唱片,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种感觉,很是寂寞。

    窗外那颗芭蕉枝桠上覆盖着厚重而均匀的白雪。前一阵还和刘国卿在茶室听雨打芭蕉,现下只能看雪压芭蕉了。

    这棵芭蕉是我执意种的。芭蕉不耐寒,整个东北也见不到几棵,偏生它还是活了下来,一年又一年的,到了雨季,就能听到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当时也不知道是魔怔了还是怎的,就是觉着这株芭蕉长得好,便种到了院子里。

    发完呆继续看帖子,本打定了主意回绝的,却看到罗琦兆说,也邀请了邹绳祖邹老板。

    从前对邹老板的不耻和避而远之早已在他说出我阿玛时转变。他很神秘,但隐隐有种预感,他有所隐瞒,或许还与我有关。

    遣人去罗公馆知会一声明日东陵见,念及多日不见刘国卿,又差人捎个口信,明日一起去东陵赏雪,等早上去接他。

    眼珠子一转,又加了句,咱闺女也去。

    依宁早就被憋疯了。为了明年春季入学,家里请了启蒙先生,教她一些基础日语和国语,可她对俄语更喜欢一些,我便让翠珠先教着她,差不多了再请俄国人来教。

    连着数个星期规规矩矩地上课,依宁早就厌倦了。她本就不是安定的性子,不日前来和我撒娇说要出去玩,正巧明日带她去东陵,也算散散心。

    第二日,我早早便起了,谁知依宁起得更早,梳洗好了,穿着那件银白绣梅花的布料做的小棉袄,跟颗小银疙瘩似的,甚是可爱。

    到了刘国卿家门口,他已经在等着了。他穿着黑色的长棉衣,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走路都嫌碍事,不过很暖和。依宁见了他很亲近,向他讨糖吃。刘国卿跟她逗了片刻,才从兜里摸出一粒糖来给她。

    开车师傅早已见怪不怪,还打趣了两句,说刘先生和我有缘。我听着心里还算畅快,没忍住,笑了下。

    刘国卿抱着依宁,问道:“笑什么?师傅说的对,我俩有缘着呢。跟小宁宁更有缘。”

    他是真心把依宁当闺女疼的。小孩子对对他们怀抱善意的人总是很亲近,依宁的判断说明了一切。

    我道:“你最近干嘛呢,见首不见尾,搁署里找你都找不到,还得卖着闺女的面子。”

    依宁冲我做了个嚣张的鬼脸,我就势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捏得脸蛋红扑扑的。

    刘国卿一把把老子的爪子拍开,给依宁揉脸,笑道:“冬天了,犯懒,反正署里也没啥事,能偷懒就偷呗。”

    我翻个白眼,连鄙视都懒得给他。相处久了,便发现他不似表面上那般完美无瑕。这也难怪,世上哪有五伦全备的人?

    他有时很迷糊,经常弄丢东西,都是老子帮他善后。又很不会洗衣服,大冬天的,仗着有地龙,洗过了衣服,不晓得要生暖炉烤干,还滴着水呢,就晾在外面,结果冻成了冰棍,轻轻一掰就折,到最后还是脏了衣服就打包送到我家来一起洗了,干了再送回去。想到这个,又想叹气了。

    “今儿怎么想起来出来玩了?”他道。

    “罗大公子相邀,定是备了好酒,干嘛不去。”

    “罗大公子?”刘国卿蹙眉道,“罗琦兆?”

    “除了他还有谁是罗大公子。”我点头,“还有顺吉丝房的邹老板邹绳祖,想必你也是听过的。”瞥他一眼,顿了顿,还是提点道,“这些人和日本人都是很有交情的,多接触些不是坏事。”

    他迟疑道:“这样好吗?我并没有受邀。”

    我咧嘴做出痞笑,土匪似的勾住他脖子把他拉过来,按住他的头,让他靠在我胸膛,不正经道:“我跟他们说带了压寨夫人来!他们敢放个屁试试?老子的人还能受了委屈?”

    依宁因着这姿势被压著,很不舒服,刘国卿挣扎着坐回原位,头发都乱了。他把依宁重新调到了舒服的位置,哭笑不得道:“得得得,爷您说了算,”说着敛了神色,严肃道,“他们要是真放了屁,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他这幅表情配上戏文似的粗鲁说辞,别说是我,连依宁都笑个半死。

    ☆、第二十六章

    东陵空旷,是郊外游玩的好去处,不过仅限春夏秋三个季节。冬季这里白雪皑皑,离远看,像铺了一层雪白的毯子,冬日暖阳一照,上面跳跃著亮晶晶的光点,像宝石粉洒在上面一般。

    雪积得很厚,因荒凉无人,便也没有人来组织扫雪,汽车不便行驶,便下了车打算徒步走进去,吩咐师傅晚些来接。

    依宁个子小,走一步都能陷进去半个身子,索性抱起她,放松心情,慢慢往相约的凉亭走去。

    依宁不停地“哇哇”发出赞叹,刘国卿也忍不住道:“广袤无垠的茫茫白雪,光是看着,便觉着连心胸都开阔了。”

    东北白山黑水,自有一派野性在其中。在雪地里行走十来分钟,远远便看到罗琦兆在向我们招手。

    他身侧还立着一人,头戴锦帽,身拥貂裘,脸只露出巴掌大小,偶尔有寒风吹过,衣帽上的毛皮被吹得凌乱,唯他岿然不动,清凌凌的,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待走进了再瞧,原来是孟菊生孟老板。没想到罗琦兆胆子这般大,公然带了戏子──或者说娈宠──来赴约。

    我对戏子伶人到底还是有些偏见的,不自觉便轻贱了他们。刘国卿倒是没这番芥蒂,看向孟菊生时先是一阵恍惚,而后有些紧张,面庞微红。

    想来我对孟菊生有恩,他对我很是多礼。加之他的正牌主子罗大公子在场,倒显得尴尬。不过罗琦兆好像并不在意,依旧是笑声最响亮的一个。

    依宁坐不住,便放了她出凉亭去玩雪。大人们边闲聊些近来明星的八卦边等着邹绳祖。孟菊生在一旁静静听着我们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

    刘国卿待孟菊生甚是有礼,讲话时偶尔会看向他,后者回他一个点头,他才收回眼去。

    我在一边冷眼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三杯下肚,四肢都暖和了,冷风一吹,通体舒畅。

    这时邹老板姗姗来迟,口中道着歉,扭头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咦?怎么没穿那件绛紫的?”

    “敢情邹老板是认定我只能穿一个颜色了,”心底有些不悦,但面上还是笑道,“可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个色儿。”

    邹绳祖被撅了面子,却没有任何羞愧或恼怒,转而对着刘国卿问道:“这位是──?”

    简单介绍了两句,五人围着方桌坐了。出乎意料的是,邹绳祖和孟菊生间未说一句。之前可是他求着我把孟菊生放出来的。

    孟菊生手中握着酒杯打转,并不喝。刘国卿也不喝。

    我之前肚子里有了点儿底子,再喝下去就难受了,却停不住嘴。

    耳边听着罗琦兆抱怨:“现在上海的东西真是一天一个价儿,尤其是那些西药,偏生咱家老爷子顾及什么大善人的帽子,死压着不涨价。有好些上海的同行都不满了。”

    “别说上海了,”邹绳祖道,“我有些货需要从香港进,价格虽然没有上海离谱,可是那些英国人管着,给的好处都顶上海售价的一个半了。”

    我对这些生意经没什么兴趣,只在一旁听著,眼睛看着依宁在雪地里滚白面团子似的打滚,生怕她不留神儿就滚没影了。

    偶尔分心,不自觉地往邹绳祖身上瞟。我想知道的,只是邹绳祖和我阿玛的关系。

    再一转头,但见依宁正仰着头和一个高壮大汉说着话。心下一紧,没来得及交代,起身便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刘国卿也跟了上来。

    此地空旷,连棵树都没有,不知道这大汉从哪里冒出来的。

    行至依宁身前,把她抱起来,那大汉看上去年纪不小,胡子拉碴,穿着很是奇怪,有些像常年在山里居住的猎人,身上却没带着猎枪,身边也没有猎人必备的猎狗相伴。

    和那大汉对视半晌,他突然向我弯下腰,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走了。他步履稳健,不过片刻功夫便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里。

    我和刘国卿都愣了一愣。

    看来确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

    我问依宁:“你们刚刚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说,”依宁还眺望着猎人消失的方向,“他就是看着我,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话。”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她抱回了凉亭。这里人烟稀少,可并不代表就安全。

    这样想着,把随身带着的枪放在了外面的兜里,放在外面拔枪速度快,以保万无一失。

    刘国卿惊讶道:“你随身带着枪?”

    我瞅他一眼,看另三人也在侧耳听着,却没有隐瞒:“习惯了。现在可没有什么太平地界儿。”

    罗琦兆眉毛一挑,开始找茬:“合着依署长不信任罗某挑的地儿了?”

    “怎么会,”我对他笑了下,“枪里没子弹的,只是用来吓唬人。”

    气氛稍稍缓和,眼角瞥到邹绳祖对着我笑。

    我转过头去看向他:“说起来,最近邹老板深居简出,依舸想去拜访都苦于无门哪。”

    “这话说的,”邹绳祖还是那个表情,“不是早就吩咐了,依署长大驾光临,茶水茶点管够么?邹某自然是随时欢迎。”

    罗琦兆哈哈笑道:“看来还是依署长有面子啊!”说著站起身,斟满酒,“来来来,小弟敬您一杯!”

    我没推辞,与他倾身碰了杯,依宁吵道:“爸爸,我也要喝!”

    哄堂大笑。罗琦兆道:“果然虎父无犬女啊!哈哈哈!”

    连孟菊生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刘国卿刮她的小鼻子:“那酒不好喝!”

    罗琦兆闹闹哄哄拽文辞儿,唯恐天下不乱:“刘兄,你这话教小孩子就不对了,这酒可是好东西,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谓喜也用它忧也用它。怎么能单单从口味上就否定了它呢?”

    刘国卿脸涨红了,看向我,向我求助。

    我把依宁搂怀里,把他们都哄散:“去去去!一个个儿不教好的。我这可是闺女,不是臭小子!娇气着呢。”

    “得得得,小心依署长一生气,统统都给关号子里去,”邹绳祖道,“罗大公子,你就闭上嘴吧。”

    因着依宁打岔,到了中午叫饿,便都散了。罗琦兆本要请客吃饭,被邹绳祖推辞了,便携孟菊生离去。

    我家的司机师傅还没来,罗琦兆的车子不顺路,便厚着脸皮和刘国卿蹭了邹老板的车。

    刘国卿临走前先向罗琦兆道了别,然后对孟菊生道:“孟老板慢走。得空了,国卿定去捧您的场子。”

    我在旁边听着别扭,心里头闹心得很,便抱着依宁先坐进了车里。

    方坐定,却听邹绳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他不过是在可怜他。”

    我先是一愣,蓦然间脸上刷地火烧火燎。有一种掩藏进最深地方的、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很轻易就被扒出来,而后被丢到太阳下暴晒的感觉。

    他又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说着扭头来看我,复又伸手揉了揉依宁的头发,“可是我不知该怎样说。也不想说。”

    我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道:“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说完便不再言语,在一边闭目养神。

    我看着他的侧脸,顿生出一股荒谬的情感来,却只能愣愣。

    等刘国卿上了车,抱了依宁,和我说道:“那位孟老板,真是个风流人物,单是一站,就和我们不一样。原应天上客,只可惜,误惹世间尘啊。”

    我没表情地瞅他一眼,抿直了嘴唇。

    他又叹道:“罗大公子真是幸运。”

    我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怎么,刘先生动了凡心了?”

    “什么呀,”他道,“从前总能听到孟老板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闭嘴,看向窗外。只是玻璃上上了霜,啥也看不到。

    车子先到了刘国卿家。他下了车,让出门等我和依宁下来:“咱中午吃什么?”

    “您自便,”从他手里抢过车门,在依宁挪下去之前狠狠甩上,“再见。”

    依宁不太明白发生了什麽,但还是知道是要跟爸爸回家的,只是有些恋恋不舍,摇下窗户跟刘国卿挥手。刘国卿傻呆呆地杵在路边,还没反应过来。

    邹绳祖睁开眼,先是回个头看渐渐变小的刘国卿,再转过来:“你真幼稚。”

    我阖上眼装没听见。大脑晕晕乎乎的,今儿真喝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回去啦~一天一夜火车agaqwq

    ☆、第二十七章

    之后近半个月,我都没有和刘国卿单独相处过。

    这样不好,很矫情,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他没得罪我,任何事都做得很周到。但我就是想不开,而且不明白为啥见他就闹心,他的身影却又每每出现在眼前,索命鬼似的,阴魂不散,搞得老子都想去庙里拜拜,看看是不是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莫名奇妙的态度搞得他很忧郁。其实我比他更忧郁。

    这种时候就躲书房里,喝酒,放梵婀玲曲儿听。小曲儿听得滚瓜烂熟,但就是听不够,然而至少能排遣下我的忧郁。

    月底,太太把洗过的刘国卿的衣服打了包裹,让我顺手还给他。

    接过在手里掂量半天,然后转手交给了佟青竹,让他自个儿跑一趟,给刘国卿送去。

    佟青竹回来得有些晚,问他,他说:“刘先生吃坏了肚子,我去给他抓药去了。”

    太太在一旁照着书学着新的毛衣花样,闻言抬起头来──好像先瞥了我一眼──手上针线未停,说道:“哟,这可不好。跟他说请个下人,就是不听,这下好了,生病难过的还不是自个儿?”

    “行了,”听着这话浑身不得劲儿,“你少说风凉话,都是近乎人,积点儿口德。”

    “什么叫风凉话?”太太声音挑高了,“我这不是关心他吗?要你说我!”

    我心烦得很,懒得和她吵吵,上楼去书房待着。

    太太也不知咋了,说话夹枪带刺儿:“天天往书房一猫,也不知道在鼓捣啥?依宁上学的事儿你联系了吗?依诚成天往外跑,和一些个不三不四的厮混,你也不管管!从东陵回来就拉个脸,给谁脸色看呢?就知道喝酒听曲儿!想听曲儿?去找窑姐儿去呀!窝家里装怂!”

    “瞎逼扯啥玩意儿!你他妈吃枪药啦?”火气直冲上脑门,本来心气儿就不顺,一点就着,“再他妈胡咧咧一句试试!”

    “我还就说了!”毛衣针甩一边,站起来手指一抬冲我喊,“你有个当爹的样儿吗?依诚野成啥样了?你自己看看去!我一说你就护着,早晚废物一个!你倒是悠闲了,甩个脸跟谁都欠你二五八万似的!依舸我告你,少他妈跟我装!要不是我阿玛能跟日本人说上话,你以为能轮上你当署长?”

    脑中好像有几万吨炸药同时爆炸!抬手砰地把茶几掀了!

    房里静了一下,佟青竹立在我身旁,一副要哭不哭的怂样儿。

    楼上依航听见动静,披衣服出来,从楼上往下看:“咋了?大哥,有话好好说,嫂子也是关心你。”

    太太眼眶一红,带上了哭腔儿,却仍是不依不饶,指着自个儿脑门儿吼道:“砸呀!有本事你往这儿砸!砸死了才好,日子都别过了!”

    依诚也悄声出来了,扒在走廊拐角,只露出个脑袋,不敢吱声。依宁跟在他后面,等哥哥停下,她从旁边出来,懵懵懂懂的。

    当着孩子的面,不想再和太太吵。而且男人,为难自个儿老婆逞威风,是我最厌恶的。

    往日我都是顺着她,但是今儿个老子心情不好。而且,是她先找的茬。

    深吸口气,冷静下来,但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最近怪,对家里也不甚上心了,但我是真不得劲儿,心里总有个东西在闹腾,难受,自己一个人待着,安静安静,能舒服点儿。

    可这话到了嘴边儿,却怎样都无法成句。

    我垂下头,肩膀前窝,把脸埋在双手手掌中,上下搓了搓,整个人都颓了,就像真怂了那样。

    依航道:“行了行了,依诚依宁,回去睡觉去。大哥,你跟嫂子好好唠唠,别动不动就耍你那爆脾气,”说着咳嗽两声,“嫂子,你也别和我大哥一般见识,他啥样你还不知道?”

    从前不成器的弟弟在中秋夜瞬间长大了般,还当起了和事佬,心里不可谓不复杂。

    不过烟膏还一直在供着他,这是我最痛恨的,却也是最无可奈何的。只有满足了他,他才会像今日这般长大。

    依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依诚依宁送回屋,自己也回了屋,进去之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太太径自站在那儿掉眼泪儿,我细细瞅她半晌,却无法张开双臂拥她入怀。无论怎样在心底说服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冲动,一点都没有。

    我往后小小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太太的眼眸黯淡下来,垂下眼,睫毛上的泪珠亮闪闪的,就像那天东陵的雪地,表面也是亮闪闪的,像洒了宝石粉。

    有很多东西都是亮闪闪的,我却只能想到那片白茫茫的雪地。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的心病是什麽。就是雪地。还必须是东陵那块儿的。

    转身出了门。后面佟青竹喊道:“老爷,外面冷!”

    没走几步,他跑上来,拿着外衣往我身上披。他人小,还不到我胸口,蹦跶着给我套。

    接过来穿上了,他又道:“老爷,这么晚了,咱去哪儿啊?”一边说一边回头,“太太还在屋里站着呢,咱回去呗。”

    “你回去吧,”我道,“不用跟着我。”

    “那不行!您上次整宿没回来,柳叔拿这事儿骂了我好几天,我可不能再把您弄丢了。”

    “叫你回去就回去,扯什么哩哏儿棱?别逼我发火!”

    “那也不行!”他犯倔,“您去哪儿我都得跟着,您就当我不存在就行。”

    懒得和他掰扯,裹紧了大衣。

    冬天夜里的寒风像吃饱喝足的打手,吹一下,跟刀子割脸似的,生疼,比白天猛多了。我没戴帽子,没一会儿耳朵就木了,跟要冻掉了似的。

    我想寻个温暖的地方,可是不知道哪里是温暖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不过脚底下像牵了根线似的,仿佛自己就能找着目的地。

    走了挺长时间,冷风呛得后脑勺直疼,总算是到了目的地。

    仰起头,这个地方,里面很温暖。

    但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佟青竹鼻头冻得通红,哆哆嗦嗦道:“老爷,咋不进去呢?外面太冷了。”

    我瞅他一眼,他一缩脖子,不吭气儿了。

    抬了两次手,均犹犹豫豫地,门铃就在手指下方,触感冰冷顺滑,却都没按下去。

    佟青竹满怀希冀地盯着我的手指。

    这一次,终于按响了门铃。

    作者有话要说:  扯哩哏儿棱: 瞎扯。说废话。

    这文慢热,但也求留言呀

    ☆、第二十八章

    地龙果然比炉子好多了,热度均匀,不占地方,不会把人不小心烫伤,最重要的是没有呛鼻烧灼的煤炭味。

    多日不搭理他,刘国卿更木讷了似的,见着我和佟青竹冻得抄袖口缩脖子,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放我们进去,反而在铁门后面愣住了,隔着铁栏杆瞪着俩大眼珠子装死不瞑目。

    本来心气儿就不顺,看他这样一股火冒出来,跟高粱酒似的直上头,开口冲出一串白气:“傻啦?开门哪!”

    他一激灵,反应过来,来不及裹裹松懈下来的棉大衣,开门放我俩进去。

    佟青竹向他鞠了一躬,磕磕巴巴也不知道该说啥,老子没理他,跟逃难的见到了肉包子似的,噌噌往屋里窜。

    佟青竹看看我消失在屋内的背影,又看看继续发傻的刘国卿,放弃繁文缛节,决定也像他家老爷那样冲进屋里暖和暖和。

    最后进来的反而变成了刘国卿。

    基于在他家委过几宿,因此大致的屋内构造和摆设位置还是清楚的,脱了鞋先往厨房跑,瓷砖完全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冰冷,地龙烘着脚底,暖洋洋的。

    他刚刚煎过药,药炉里还剩着药渣没有清理,一摸,药炉还是温热的,旁边还有剩下的开水,不烫手,温度刚刚好,捂着暖和。

    先倒了一杯给佟青竹捂着,他却一口气喝个精光,然后巴巴地举着杯子,还要。

    再倒一杯我就不够了,不过我还是给他倒了。

    闲聊时问过他,他比依诚大了三岁,今年虚岁十三了,看身量却是和依诚一般,同龄人中算是极瘦小的。他嘴里喊我老爷,但实际上,我拿他是当儿子辈看的。

    更何况,这寒冬腊月的跑出来,也苦了他了。

    抱着仍未失温度的药炉暖了手,药香扑鼻,挺舒缓情绪的。

    刘国卿家里现在有两双拖鞋,因为我总来,就给备了一双。他拎着拖鞋丢到我脚前,说道:“穿上。”

    “不穿,地上暖和,穿上倒冷了。”

    佟青竹也不穿,主动弯下腰把拖鞋收了。

    刘国卿道:“衣服青竹送来了,谢谢。”

    “哦。”

    “那个这么晚了,有事么?”

    我也暗自唾弃自己冲动,刚刚想明白了一些,见到他反而又糊涂了。

    “借你这儿待会儿,”我说,“怎么?不欢迎?”

    “没有,”他让出门,看我走出去进了客厅,很随意地坐下,才道,“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故意不理我。”

    我懒懒道:“没有──你这还有剩饭吗?我和那小子,”指指站在一边不肯坐下的佟青竹,“我俩还饿着肚子呢。”

    “有,你等着,我去热下。”

    “刘先生,我来我来,”佟青竹比他快一步,“您坐着,和老爷聊聊天。”又多话道,“我家老爷最近脾气怪,刚和太太闹了别扭,您给开解开解。”

    我脸一黑,抬脚踹他:“臭小子嘴没个把门的!赶明儿拿麻绳给你嘴缝上!”

    佟青竹一躲,踹了个空,嘿嘿地跑厨房里热饭。

    刘国卿坐我旁边,只是隔着一只碗那样宽的距离。

    我看着他,他也偏着头看我。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还吃坏了肚子?”

    “本来看还有剩下的牛奶,好东西,扔了浪费,没想到是坏了的。”

    “你当我跟你似的傻逼啊?都要扔了还能没想到坏了?”我横他,还想骂他,不过终究没骂出口,“现在好些没?”

    他点点头:“你不要骂人。”

    “嘿,怎么着?”抱上双臂,我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不过也就能跟他取个闹,“我就骂你了,傻逼!咋地?”觉着力度不够,又说了一遍,“傻逼!”

    “”他又露出无奈的表情,“算了,你心情糟,我不和你计较。”

    “诶诶诶,啥叫不和我计较?你不和老子计较老子和你计较计较!”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我,很是没脾气的样子:“依舸,你咋了?”

    我要是能知道咋了就好了!

    他又道:“我最近很”他歪下头,“你都不理我,我以为你生气了。”

    说完抬起眼,黑眼珠幽深,看不见底,也看不见我的倒影。

    他断断续续道:“我在奉天,只有你一个朋友,又待我极好,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你有什么对我不高兴的,或者我做错了什麽,就跟我讲。”他的样子有迟疑有小心,“你都是很直白的,不要拿我当需要绕弯子才能说话的人。”抿了抿嘴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东陵那天,你好像不喜我和孟老板走得过近。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在你跟前儿提他,怎么样?”他道,“你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是真心待你的。”

    说完了,就直勾勾的等答复。

    “傻逼。”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视线游移到别处。

    居然,被他的话搞得感动了。

    也没什么煽人泪下的词句,只有平平淡淡的告白。可不知为何,他说了“真心”,我就感动了,开心了。

    我从未把孟老板之流放在眼里,对他,有同情有怜悯,却也是瞧不起的,虽然我知道,作为一只为日本人卖命的狗,根本不如能给民众带来美的娱乐的京剧大家孟老板──即使他唱的,不过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与国仇家恨毫不相干。

    或许也有嫉妒。不管怎么说,每每想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忍不住心情激动。

    不过,对于“刘国卿”和“依舸”这两个单独的人格来讲──抛掉身份的纠葛,抛掉时代的束缚,这两个人,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对彼此是真心实意的,并且他们知道彼此是真心实意的。

    刘国卿笑了下,劝慰道:“你脾气暴躁,这样很不好。锅碗瓢盆过日子,哪有舌头碰不着牙的?女人是要哄的,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粗糙?”

    “行了行了,别说了,就你嘴碎,”挥手站起来,伸胳膊伸腿儿伸懒腰,“今儿搁你这儿窝一晚,快去铺床去!”

    他脾气太好了,我这样鸠占鹊巢颐气指使,他也只是一笑,乖乖收拾了床铺。收拾的是主卧。

    我又道:“青竹也在这待一宿,太晚了,他一小孩自个儿回去我不放心。”

    佟青竹闻声出来:“刘先生,我来铺我来铺!”

    “你来什么?”我斜他一眼,“他铺主卧,你睡客卧,你以为给你铺呢?自己收拾去!”

    “这不太好吧,”他扭捏道,“我睡客卧了,就劳您和刘先生挤一处了,哪有这样的下人?我在客厅打地铺就行了。”

    “想得美,还特意为了你把被褥拿到客厅不成?”我道,“少废话,去看着锅去!”

    他低声应了,转过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老爷,我知道您待我好,不忍心我睡地上。除了爹娘和我姐,就您最好。”

    被他说得心里一阵舒坦,口中笑骂道:“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一会儿锅干了,看我不削你!”

    他乐了,挠挠脑袋去厨房看着锅。

    我瞅他坐在角落里,忍不住放柔了目光,再看向卧室的方向,很奇妙地,心中那只一直闹腾不停的小兔子安分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就像行走在河流的薄冰之上,下面水流湍急,稍加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却又受不住彼岸传来的那优美歌声的诱惑,于是义无反顾。

    也或许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忍不住啊。歌声太美了,纯粹而又共通。

    犹记儿时读李贽,说道“夫童心者,真心也。”又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这就有点像荣格说的“集体无意识”。或者说,这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而如今,我想,正是最初一念之本心颤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情绪已over 下章走剧情(终於能往下走了qwq)

    ☆、第二十九章

    当夜睡觉的时候,老子很大度地容忍了他藤蔓般的缠绕、攀爬。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关系,这次居然很安稳地一觉到天亮,一点不适都没有。

    今早和他一起去警署,只是昨晚出来得匆忙,穿的是家居的长衫,军装还在家里,现下再让佟青竹回去取就有些晚了。

    刘国卿犹犹豫豫地翻出件他的,全新的,递给我道:“你试试合不合适?”

    老子其次咔嚓地换上,系好皮带,整了下领口,佟青竹又过来帮整了袖口和肩膀,活动下腰,有点紧。

    不过也没办法了,凑合着穿吧,等午休的时候让佟青竹再送来就是了。

    胸腹部的扣子紧紧绷着,勾勒出了肌肉的轮廓。十分庆幸虽然较上学时松懈了些,但还够看。

    再看刘国卿,他正微微垂下眼。凑过去看他,他一骇,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我伸手拽住他,力气使得大,两人又靠得近了,近得能看清他鼻翼两侧的毛孔要比面颊上的粗糙些,嘴唇旁边还有两颗小疙瘩。

    他有些尴尬,转身走出房间:“快点,我在外面等你。”

    佟青竹看刘国卿出去,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蹲下帮我套靴子,欲言又止:“老爷,您刚才……”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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