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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帝都异事录 作者:香小陌

    第5节

    俩人大清早都饿慌着肚子,见面时间着实诡异,干脆去找早饭吃。房三爷顺腿就迈进一家“庆余”包子自助早餐店。这店是几十年前在北京就特别火那家老字号连锁“庆丰”包子铺的后人开的。近二十年来,这家早点铺形成了近似祭祀的一套政治文化,帝都每一任新上上任之后都浩浩荡荡一行人前来拜访这家店,恭恭敬敬地吃一顿包子,寓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海昌晏国泰民安,后人将这一传统俗称“拜包子铺”。

    房三爷端了一份【炒肝包子油条豆腐脑四大件超豪华主席拜店套餐】,外加两枚当时大量贩卖到台北和香港的独家秘制茶叶蛋。

    楚晗一闻那炒肝味道,药瘾都要犯了,赶紧就想回家吃药,当真受不了这一口。房三爷于是端了炒肝包子随楚晗去到隔壁。隔壁那家名叫爱丝爱慕西斯意式甜品屋,门口店员一闻炒肝味道也是一脸醉意,拦着他们不准外带食物。楚晗跟那店员说半天,又尴尬地回头看房三儿,于是很倔地说:“我不吃了,我们走吧。”

    房三儿嘴角一耸:“别不吃。你想点什么?点。”

    结果是楚晗端了一大托盘的果木烤培根芝士三明治配鳄梨沙拉、鹅肝酱慕斯冰激凌以及一大杯黑咖啡,又转回到庆余包子铺……

    两人对桌而坐,埋头各吃各的。

    楚晗吐槽说这鹅肝酱吃进嘴里分明已经同化成炒肝的味道。

    房三爷翻了翻窄窄的眼皮,笑得不怀好意:“特难闻啊,是么?”

    话音未落房三爷抄起勺子从豆腐脑碗里舀起一勺混合了蒜末与香菜末子的酱汤,精准优雅地甩进楚晗那杯黑咖啡里。

    楚晗“啊”得大叫一声,扑倒面前桌上……

    楚晗自个儿印象里,多少年没有过在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扑桌然后指着对面人大声骂娘,对别人绝对不会,完全不顾及形象风度。他边笑边喷了口水,然后薅着房三爷脖领子,逼这人把这杯自制“蒜蓉香菜玛奇朵”喝下去。

    “俺日你勒啊。”楚晗这口音是跟他二武爸爸学的,他二武爸每次被楚珣找茬儿吵架逼急了又说不过嘴,脸憋红时就剩下这一句杀手锏,“你再矫情,俺日你嘞”。

    “咖啡那东西太苦,你怎么喜欢喝那些?”房三儿面露无辜地辩解。

    “……我喝过比这个苦一百倍的东西。”楚晗说。

    房三儿看着楚晗,笑意慢慢敛入嘴角,没有问他那会是什么。

    肚子填差不多了,房三儿开始询问那天恭王府地宫的后续。楚晗略奇怪对方主动提这些事,但还是一件件捋清楚说了。后来,刘雪城大队长请考古队专家去现场“收殓”,小心翼翼将那穿官服戴朝冠的人包裹了抬走,肯定是运进“501所”保存,调查研究去了。据说,专家们上了各种仪器,想尽办法维持延续那个人的生命,甚至试图将其唤醒,但目前效果甚微。那个人没有血流脉搏,只有极其微弱的心脉波像图谱。服饰是万历朝锦衣卫官服官靴,然而区区一个镇抚使,正史上不可能找到“澹台敬亭”这么个名字。

    “他们可能去请神刀张,你或许没听说过,我爸的一个朋友,想办法把那个人‘弄醒’,实在弄不醒就开颅看看。”

    房三儿眉头闪过微澜,迅速就被楚晗捕捉到。

    楚晗试探问:“……你认识那个人?”

    房三儿摇头否认,口气特自然:“不认识。”

    楚晗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心想您主动约我,原来就是打听地宫里那个活死人,而不是为哪个活人……这话他也习惯性地吞回了,不说出来,胃酸突然增多,一顿早餐胀得他很不舒服。

    两人当日从包子铺出来道别分开,临别时怅然无话。

    房千岁平日来往去留都是孑然一身,有时背个包,走路潇洒飘然,背影很快没入人群中看不见了。

    可是楚晗仍然远远地看了很久,不知下次又是何时才能见面。他直勾勾盯着对方背影,心里反复琢磨一件事:你为什么一直一直在瞒我,永远都不说实话?

    ……

    就几天之后,他罗三大爷又叫他去饭馆里吃饭。

    罗老板自打年轻时就豪爽好客,广结天下狐朋狗友。一开始他家那口子还说说他,后来都懒得说了随他折腾。许多江湖朋友来罗战店里吃饭,这人也不收钱,好酒好肉伺候。楚晗说三大爷有您这么倒贴着卖的吗,您这样卖不亏钱?可是罗战就是没亏钱,反而是手里家当越攒越多。用这人话说,老子挣的都是“活钱”,活的。母鸡能下蛋,钱能给他再生钱。

    对外人朋友尚且如此,对家里小辈就更疼爱。在罗战这里,楚家和沈家孩子,都跟他自个儿养出来亲生的没多大区别。后海这间透着古色幽香的私房菜馆,就是他们几家人的“活动据点”。

    再回来说眼前这事,原本也应该是罗老板陪楚晗走访大翔凤胡同地宫这件案子。罗战对楚晗说,侄子啊,老子最近不方便陪你出去野了,走不开,你别介意啊,找你那些小朋友们玩儿吧。

    楚晗一听就知道,笑问,程警官在家拾掇您了吧?我跟他解释解释呗。

    罗战爽快一笑,哪能啊,我们家那位不管我出去玩儿,程宇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在家陪陪他。

    程警官老早就调离后海派出所,有一段时间就在北新桥派出所,现在在东单派出所,上班地点在长安街附近。东单派出所级别很高,后来改分局了,比地级市的市局级别待遇都更高些,工作单位也由平房小院变成很气派的三层白楼,几十间办公室,门前停一溜挂“公安”、“巡警”标志的改装越野车。

    罗战就最踏实他家程宇升了官而且调去东单,因为这样一来,程宇基本上是再也不用亲自值勤扫街、接那些猫三狗四的警情、或者便衣反扒上街抓坏蛋了,每天上班大部分时间就是他妈的开会、开会、与各级领导下属开会!程宇自己是宁愿回到从前的生活,在胡同小院里接警跟各路大妈大爷斗智斗勇,可是罗战私心里希望程宇能永远坐办公室里,别出警了,程所长您就负责接电话吧!

    程警官一直有胃病,以前胃切掉一半,劳累熬夜仍会胃疼。罗老板每天精心给程警官做三顿饭。

    楚晗有一回跟沈公子说:“我那天看见三大爷和程宇叔叔在后海胡同里遛弯,还悄悄拉着手。”

    沈公子不以为意:“他们俩遛弯怎么的?哪天你要是看见咱三大爷敢领着别的男人上街,你赶紧告儿我,我立即报警。”

    楚晗说:“他俩在一起多少年了?每回程宇叔叔不用值班晚上回家,他们都这么遛弯的吧。”

    ……

    饭桌上,罗战还告诉楚晗,嗳大侄子,就昨天,你那个姓房的小朋友又来过南苑浴池,最近难得一见啊这人!

    楚晗忙问:“哦?他又来过?”

    罗战说:“这人可有一阵子没来我这个澡堂泡澡了,有几个熟客老家伙还问过,那挺逗的小孩儿怎么不来了?我还琢磨着,那小子可能找见更好的去处,去别家玩儿了。”

    楚晗心事重重:“是啊……他去别家‘澡堂’泡着去了。”

    罗战不明所以:“咱北京城哪还有别家?我这就是独一家了我告儿你,其他的全忒么在旧城改造的时候就被强拆了,一片瓦都没留下!”

    罗战又道:“房小朋友顺便还跟我打听,大翔凤胡同底下抬出来的那个人,有没有消息了。”

    楚晗:“……”

    楚晗心里一沉,憋了许多天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尖锐情绪,突然涌上喉头。

    楚晗说:“三大爷,他什么时候再露面,您立刻知会我,我有重要事问问他。”

    没过多久,他三大爷遍布道上的狐朋酒友就递来消息,说知道房千岁泡在哪。楚晗飞速赶到。他把车子开得迤逦歪斜直接冲上便道,停在金鱼胡同附近一家戏楼门口。一下车,楚晗冷着脸大步迈进了戏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吃美式大煎饼颇有感触,于是写一章包子铺,这家味道还不错的。

    注:“庆丰包子铺”创建于1948年,原址位于西单,专一经营包子、炒肝,是京城特色早点铺。

    第十七章 策瑜对峙

    此处这间戏楼,是仿照当初东风市场的吉祥戏院建造的假古董,装潢也相当奢华。只是内部没有了黄杉木廊柱与紫檀桌椅,多了许多砖石水泥和不伦不类的现代玻璃。一个时代有专属一个时代的风貌,毁掉就再补不回来,原本人心的一片净土已经变了。

    楚晗仍像平时出门或者上班那样,穿着体面,眉目精致,发型没有一丝凌乱,大衣后摆随着步伐在身后一抖。沈承鹤有时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间烟火气。

    戏园子内的大戏楼下,观众席侧面角落里,楚晗瞅见房三儿。

    房三儿斜靠一张椅子里,一只脚翘起来搭于扶手上,手指抚摸桌上的茶碗,偶尔与身边两个老家伙聊几句,惬意潇洒。楚晗听说这人极少露面,偶尔出来,就是“包子铺戏楼澡堂”三点一线,生活几乎与现代俗世隔绝,像是仍然游荡在百十年前初来的那个“人间”。这人也挺怀旧。

    房三儿也一眼瞅见楚晗。

    在那角落里,小千岁眉眼明显一亮,可能有点儿惊讶,眼珠不眨盯着楚晗走过来的。

    今天的房千岁特别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戏服罩在身上,还穿了淡粉色的戏装亵裤,脚踩厚底靴。楚晗听他们谈话才知道,身旁有一个老家伙就是戏楼现在的领班经理,在这里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这情形,估摸着姓房的来这里闲逛听戏断断续续也有三十多年了,现在简直就是戏楼里级别的名票,进门不用掏钱刷卡什么的,直接刷这张脸就能进来!经理亲自招呼房三爷,显得特别熟络,所以还弄身儿戏服给这人穿上过个瘾。

    自楚晗知人事起这二十年来,咱华夏的这一门国粹,也借着上面号召弘扬传统文化的一股东风,得以回光返照,顺势就重新流行起来。帝都好多中小学校,突然摇身一变挂牌成为“京剧传统校”。朝廷台黄金档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剧种与京剧pk大赛。据说,清华北大招生现在都不招奥赛或者体育特长生了,别的特长不给加分,就会唱戏的高考加五十分。

    吉祥戏院每天的晚场特别火爆,大堂、侧间和二楼包房全部满座,一票难求。

    今儿的演出是个京剧名家堂会。楚晗坐在房三爷身边,默默观戏。他其实对国粹很不在行,出于尊重之意会愿意坐下来欣赏。房三儿反而略显话多,不时看楚晗一眼,给他一一讲戏。先是一出张派大青衣很讲究唱腔的传统唱段《坐宫》,随后言派后人出场,唱了一大段《失空斩》。

    《失空斩》里的老生唱段简直是一出裹脚布,唱得什么楚晗并没太入戏。他脑子里自始至终琢磨别的事。房三爷可能是怕他嫌闷,这时对他勾勾手,小孩临场作弊似的,露出诡秘笑意:你跟我来。

    房三儿绕过观众席,悄悄地走侧间旁门,把楚晗直接领进戏楼后台。整个儿戏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后台化妆、穿衣、吊嗓子、摆台步呢!

    这晚,房三爷与楚公子,俩人一人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太师椅上,霸占了化妆间里某一张梳妆台,在那里玩儿油彩,上戏妆。

    以前戏楼里的师傅给房三爷勾过脸,所以这人上手很熟练,打开化妆箱,里面红黄蓝绿白黑几种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开。

    楚晗看着房三儿先在脸上抹了一层面油,然后拿出一粗一细两支画笔,舔了舔笔。

    楚晗问:“你自己给自己画啊?”

    房三儿显得挺得意:“他们那些人都自己画。”

    小千岁穿的是传统剧《凤凰二乔》里架子花脸孙策的长身戏服,领口前襟华美。这人于是就勾这样一张脸。小霸王孙策那时贵为江东霸主,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手下率领精兵良将,戏台上也是天之骄子的一段华丽之姿。

    楚晗定定看着,突然从对方手里夺了笔:“……我帮你画。”

    房三儿不屑地说:“你会这个啊。”

    楚晗反问:“不会我还不能学啊?你是要画成狮脸豹脸还是马脸,你给我看个图样。”

    房三儿当桌亮出一页图谱给他。楚晗端详那一幅孙策脸谱,当真就只看那么几眼,就把图谱翻了过去,也是一脸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脸拿过来,我给你画。”

    两人对坐。

    小千岁就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坐得懒洋洋的,灯下仰了一张脸。

    楚晗端了蓝黄黑油彩,凑近对方,用画笔细细描摹。两人凑得太近,鼻息可闻,甚至可以感觉对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换了旁人,一准儿不会喜欢某人身上淡淡的咸涩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现在闻着闻着竟然都习惯了。找到这个味道,心里挺踏实,至少眼前这位是真的小千岁,肯定不是哪来的冒牌。这个还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画额头,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后是嘴。勾到眼睛时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学眼型细长,蓝色油彩一衬,瞳仁乌黑发亮。

    他不一会儿就画好了,手特别快,整脸画完在上眼睑处再勾一道金线,敷一层金粉。就连旁边那老师傅都夸,“嗳呦喂这位小爷真有一手!这么复杂的花样,您这才看了几眼图谱,就都能记住!以前经常给谁勾脸么?这画得可相当漂亮啊!”

    楚晗一笑:“没有,第一次画这个。”

    房三爷听了这话,堆满油彩的一张脸明显从眉心深处洇出明快笑意,满面发光。这人耍一身戏服,后背扎起四面长靠,脚蹬厚底靴,随手来了个勾脸武生出场惯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显摆,爱炫的小孩儿似的。啪啪啪,那几下亮相非常帅气,身旁候场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实这人也不会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张适合上妆的脸,身段不错,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静观,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嘚瑟。估计房三爷不知道,他其实非常会画。

    楚晗大学念的清华建筑系,本行专业是建筑设计,现在就跟几个同行合伙弄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这是他离家自立后谋生的职业,他不用他爸的养老钱。大学课业比较轻松,他修过很多数学系课程,闲得无聊还去清华美院油画系修了个副学位。只要给他看个实物或者图样,随手画一幅素描色彩之类真是手到擒来。

    楚晗因为心里存事儿,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壶茶续过很多次,他跑洗手间都好几趟了,憋心里的话还是没有倒出来。他只要一看见小千岁那双带着戏谑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个细长带韵脚的眼好像有某种魔性。当初刚认识对方时,为什么会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双悦堂”找这个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细想。

    千岁小爷爷显然意犹未尽呢,随即强拉他坐下,一定要给他也勾个脸玩儿。

    领班老爷子过来一看,大声说:“呦喝!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个花脸反而糟践了!谁来给画一幅‘俊扮’!”

    楚晗赶紧挡脸说“不来了我不来”,可不习惯别人碰他。房三儿还没耍够呢,按住他非要来,几乎骑到他身上招呼,终于暴露上蹿下跳的活跃本性!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脸上,给他揉出一张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骑在下面反抗未遂,怒问你给我瞎抹出来的是谁啊!房三爷说,就是这出戏的二号角,小霸王身边儿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异当中,周瑜就是个大美男。

    楚晗这张脸上了油彩,也的确衬得起周公子的艳名;剑眉朗目,眼角斜入鬓间,粉红眼影,白色高鼻梁,相当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着妆,坐在舞台侧面的一过阴影里,小霸王身旁搭个俏周瑜,结伴喝茶听戏。

    楚晗放下茶碗目视前方,忍耐许久,突然开口:“房三儿,我今天来是要问你件事。”

    房小爷不明所以,翘着腿看他。

    楚晗缓缓说:“你昨晚又‘下地’了,为什么没跟我说、不一起去呢?”

    房三儿淡不唧儿的:“……怎么啦。”

    楚晗语气很客气:“对不起啊,这样问你……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别人总故意瞒我。”

    房三爷挺开心的表情瞬间散得无影无踪:“我瞒你什么了?”

    楚晗突然扭头看向这人,房三爷也抬眼盯向他,丝毫不惧。戏台上过场的大锣打起来,插了长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着腿从后场转出,台上一片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台下过道里隐秘的交谈就被完全压住,只有他二人彼此听得到。

    “孙策”、“周瑜”一个蓝脸一个白脸,眼都不眨,互不相让。透过那幅戏妆假面,楚晗直视对方罩在一层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鹤下去,遇见你,我心里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动说。”

    房三儿是那时候眼底突然涌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动,那表情分明是说:楚少爷你今天来找我原来不是开开心心事,是来找我麻烦?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层油彩,都能看到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层暗红血丝,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执拗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楚晗一旦开口质问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题,磕绊都不打:“小千岁,那天我久等你你不来,后来偏偏在隧道里突然撞见,狭路相逢,你说你是一路跟随进来,事实上,你早就事先悄悄进去干别的了。你一直在地宫里看着我们瞎转。我的耳朵和眼不会弄错,你没有跟着我们,是我俩无意中跟随了你,这是其一。第二,我们走的考古队开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没有你进入过的痕迹,你究竟怎么进去的?!”

    房三儿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楚晗说话。

    楚晗声音略微沙哑:“你走的水路,对吗……你是从恭王府里,那一口大湖湖底,进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却蒙我说是从入口小门跟着进来。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睑:“每个人走过同一道门,一段路,都会留下唯一的某种痕迹,你再厉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门槛上洒落几片最细微的灰尘,我也能发现,你来过了。”

    “第三点,你这人还是大意了,你没料到我能听见你。小千岁,每个人脚步声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里追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没胆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还没有我熟悉地宫里那么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么走。你进了一条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没影儿了,也不会被我当场抓活的,对么?”

    “最重要的一点,小千岁,你为什么动地宫大厅里那些东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与眼前人说话,“你动过还不慎被我看出来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过多少件东西,你想听我一个一个数么?”

    讲实话,在楚公子这种偶尔犯病近乎变态魔怔的状态下,还能绷得住脸不当场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爷这号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岁在一张太师椅上坐得大刀金马,毫无惧色,就是紧紧研磨着的嘴角看得出来,这人估计特想上来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凑近对方的脸,想再闻闻那种带腥的海水潮气,低声问:“你想要从中间寻找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去过那里,地宫里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更多遗骸或者那些东西?刘队长今天一早刚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个,而上次你去过就是这样……你都干了什么?说说吗?”

    第十八章 挑滑车

    楚晗可能脸都发白了。他的脸色恰到好处地遮掩到周瑜那一层俊俏扮相下面,眼神一如既往的纯净、清澈、坦诚,让人很难抗拒。他说话声音飘渺外人听不到,只能瞅见嘴唇蠕动,但他知道房三儿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他很体贴地为对方留下回旋的余地。

    两人四目相视都没有逃避,谁在这时目光游移躲闪,一定是心虚表现。

    房小千岁脸庞瘦削嘴唇紧闭,油彩粉面之下看不出情绪波澜,很倔地抬了下巴,盯着楚晗。

    戏楼之上,一名长靠武生“呛抬呛抬呛抬”耍花枪耍得正欢,演得正是一出《挑滑车》。那戏文讲的是《说岳全传》里,宋将高宠奋战沙场挑翻金兵十一辆铁滑车,却最终人马力竭被第十二辆车碾压的悲壮故事。

    台下过道里,二人眼神绞在一起,仿佛就是看谁在气势上能碾压了谁。

    楚晗又压低声音说:“一开始,我本来是想找你化解3号院小楼的秘密,却没想到,案子越破越棘手,东西越挖越多。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现在就在大翔凤胡同底下,那座地宫里,‘那些人’的数目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新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冒出来……”

    楚晗让声音埋没在周围无比嘈杂的器乐声唱腔声跑堂吆喝声以及戏迷们的叫好声嘬茶水声中,掩饰失落情绪。

    他觉着自己跟姓房的可能“玩儿完了”。即便他再不甘心,与生俱来的强迫矫正型性格也注定他没法忍,一定要说出来,死也死个痛快。他长这么大,事事尽力做到精明周全一丝不乱,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糊弄他。他的脾气自尊就无法容忍身边人欺瞒。姓房的你当我像沈承鹤那样,脖子上面长的那玩意儿不是脑袋,是个大笸箩?

    楚晗凑近对方:“每天都在增多,到底怎么来的?别说你不知道。”

    房三儿剑眉往上一拔,小霸王的整张脸都拧起来:“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

    楚晗心里当真就这样纠结的,一直搭在桌沿的手下意识死死捏住茶碗,掌骨突兀发白。他心里想的是,给我一个理由,只要能糊弄过去的随便一套说辞,只要你说,我就信,这事我就装傻了……茶碗在他指间摩擦出艰涩的声音。

    可是房三爷那副不以为惧的表情,就是没打算说实话。这人倘若就不愿说,楚晗捏起对方脖子也掐不出一个字。动手难道打得过啊?那晚在漆黑隧道里,他被对方轻而易举夺了武器,甚至没摸出门道对方是如何出手。

    当然,楚晗也不是事无巨细都明察秋毫。他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比如,他其实不知道,小千岁当时怎么“一招不慎”在他身后不远处暴露了行踪。他不知道沈公子走夜路遇见鬼,被谁用一根软鞭形状的东西抽了后脑勺,以致让他有机会听到滴水、闻到气息……

    心里觉着委屈不爽想要咬谁一口解解气的,可不是只有楚晗一个。

    房三爷端起茶碗,面无表情饮干,撩下碗,嘴唇冻成一条线,牙缝里能抖出冰渣。

    这才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威胁,就是说:有今天,没明天,楚公子你能奈我何?

    楚晗那瞬间蓦地沮丧,极度失望,将自己想象得在对方心里太重要,强烈自作多情之后猛然被浇灭幻想逼入现实后那种覆灭的情绪,让他很难过。他茫然问出最后一件事:“那个携带象牙官牌很有身份的男人,是你以前很重要的什么人吗?”

    “不是。”

    “你想错了。”

    这次房三爷否认得十分干脆。

    “砰”一声爆裂响声。

    锣鼓镲正赶上个过门,过道里这声动静很大,把台边的琴师和锣鼓师傅都惊着了,全部回头瞪“周瑜”。

    楚晗低头看自己右手。

    他把茶杯捏碎了。

    他自己不当心的。旁人再怎么捏固也捏不碎瓷杯,顶多是丢出去摔碎。楚晗手跟别人不一样。好几天连续失眠和药物副作用导致他有些亢奋,情绪激烈时肌肉也失控。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同时发力穿透瓷碗,三指扣在一起捏爆了碗。

    碎片争先恐后地落地。

    另半只碎碗,呈一个奇怪的造型嵌在他指关节上,茶水和血水都流出来。

    房三儿吃惊得看他一眼,迅速蹲到他身前,捏住他那只手腕。

    楚晗也没太感觉到疼,被自己吓了一跳,在后台众人视线围观下感到十分尴尬……平生难得做几件蠢事,还被这么多人看见,真不是故意来闹事的!

    房三儿试图把套他手指上的碎碗往下择。那块被穿了三个孔的瓷片本身就非常厚实,卡在楚晗手指最粗的关节处拿不下来,血往外冒。房三儿皱眉摇头,最后没有办法,小心翼翼捏住瓷片边缘。

    楚晗看着这人用手指不断碾磨那块瓷片。瓷片边缘尖锐,慢慢磨圆呼了,越磨越小,地上同时窸窸窣窣落了一剖齑粉。

    瓷片磨光,解救了楚晗的手指。

    小千岁手指肚上也沾满血,估计磨掉两块指纹,也分不清谁的血了。

    周围人也就看看热闹,以为年轻小子斗嘴吵架呢,下一幕戏开锣,又是热闹的武戏,观众重又投入看戏。

    “你啊,能有多大个事儿啊?咳……”房三儿还蹲在地上,抬头看楚晗,叹口气,憋不住从嘴角抖出个笑模样:“早知道你打算把茶碗捏碎,流这些血,我都说,随你问。”

    ……

    “孙策”顶一张描金的花脸,仰脸就这么看着他,骨子里最深处也是单纯的,没什么心机。

    我都说,随你问。

    楚晗也不是纠结什么真相,好像就是要听这六个字。

    所有血液从绷紧的心房猛地涌出,向四肢百骸畅快无忌地奔流。原先那种尖锐的怀疑与疼痛消散了,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早知这样,他多一句都懒得问,当自己脑袋是个笸箩又怎样?

    楚晗这人最大优点,每次矫情完毕之后,懂得就地反省,迷途知返。

    他摸摸自己脑门,早上出门之前肯定忘吃药了,这是闲得有病吧?

    ……

    俩人相对而坐,房小千岁拉了他破皮受伤那只手,就简单交待了几句。

    第一,在地下没做过手脚,那些人和器物,都是莫名冒出来的。

    第二,王府地下的磁场一定有问题,3号院里那些消失的黑影也有关联。

    第三,瞒你是没顾及到你想法,习惯独来独往,以前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也没有人陪着,习惯了。

    第四……

    房三爷那时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表情,仿佛就是一句发自肺腑理所当然的话:“第四,我总之不会害你,你担心什么?”

    ……

    几天之后,他们几人约好碰面,再入地宫。

    楚晗眼前,这一回隧道下的路都变宽了,原本深邃漆黑的远方透出亮光。他们一进入,两侧石壁上迅速洇出水珠,滴滴答答不厌其烦地敲打出节奏,四周淡淡的水雾弥漫。这种潮湿感肯定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填充产生的温暖情绪,抵消了皮肤上湿漉漉黏腻的不适。

    沈承鹤大少爷可没感到一丝一毫被人填充过的温暖,此时一脸“没人爱菊花裂”的表情,闷头跟在那两人后面。

    沈公子试图像上回那样,顺手拽着楚晗的裤腰皮带走路。

    楚晗手往后一挥,不动声色把这人爪子扇开,然后悄悄把腰带扣紧。

    沈公子与楚晗穿着防雨野战靴,全副武装。房三儿仍是一身夜行轻装,黑色毛线帽包住头发,再用黑巾蒙住脖颈咽喉处。

    楚晗问,你那个黑巾做什么用?

    房三爷的讲究出乎他意料,说,这样“保水”,不然就“跑汽儿”了。

    房三儿走在前面,走得不快不慢,照顾后面人速度,而且很自然地走在楚晗左侧前方,下意识护住楚晗不会使用武器的左手;还不时侧过脸看一眼,确认他紧跟着。楚晗一声不吭,偶尔露个笑意,伸手碰一下这人手肘,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公子就这么在后面看着,越看越觉着这地儿果然磁场有异,必有人形妖孽出没!

    楚晗什么时候对谁表现的如此有人情味儿啊?即使是没装脑容量的一只大笸箩,也hold不住了。

    走一半时,房三爷突然想起一桩小事,问楚晗:“你怎么听到我的?我脚底下这动静的‘唯一排他性’是什么?”

    楚晗不假思索:“你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你走路没动静,什么声都没有。”

    房三儿顿时不爽了:“你那天诈我?”

    楚晗附耳轻声,说出可能只有他俩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普通人走路必须用脚,所以才发出无法隐藏的声音……你觉着呢?

    “你藏身的时候一直漂着,跟在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的隧道里,故意不出声。

    “但我闻到你身上的水汽,海水咸味儿,太明显了,除了你没别人了,就是你。”

    房三爷特不服气瞪了他一眼。这人心里或许是琢磨,下一回合怎样与楚公子斗法分出胜负,不信治不服一个楚晗。

    三爷不说话,沈大爷可有话说。沈承鹤在后面哼了一句:“你们俩说话大点儿声成不成?这后面跟的是一只鬼啊?!”

    房三儿与楚晗同时回头送给沈承鹤一个“你什么鬼快给爷闭嘴”的鄙夷表情。

    第十九章 王恭厂

    他们到达四通八达的隧道中心,庞大的地宫大厅,重新察看遗迹。这一次,楚晗赫然发现地窖深处又多出两具白骨。这些人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但是没再出现像澹台敬亭那样有呼吸有光合反应的植物型大活人了。

    房三儿蹲下给楚晗示意那些蓝色粉色粉笔头标出的人形位置。男女老幼排列散布完全无序,横七竖八,不像有意掩埋下葬,又不像灭口也不像下狱,反而更像突然之间失去生气的灾难受难者。周围那些器物的布局分列也不像随葬品,更像是把京城哪里的一整条街,从南头到北头,从达官贵人府邸再到平民老百姓的土坯房,里面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什么的,全数端过来摔到这儿了。

    至于那些已经移走的遗骸,连同新出现的,楚晗记得非常清楚,那些人连衣物残片痕迹都没有,像没穿衣服。通常来讲,即便是骨化的遗骸,也会在骨骼上发现粘连附着的衣物或者绸缎裹被痕迹。这些都没有。粉笔标出的人形,身下是一层焦黑泥土,像煤渣或是黑褐色矿物渣滓。

    房三儿问楚晗:“你看,什么人,怎么死,才能裸着?”

    沈公子在一旁双臂抱在胸前:“裸死的啊?床上,‘马上风’。”

    楚晗哼了一声:“胡扯你。这么多人呢,以为这些人都是你?”

    沈公子充满智慧地说:“人特多啊?群p呢呗。”

    小千岁嘴角勾出一道不屑的笑,用那种眼神上下打量俩人。

    楚晗板脸:“鹤鹤,你是用哪个器官在思考问题?用你的脑子行吗?”

    楚晗想堵住他家大鹤鹤的嘴然后捆起来倒立着塞到墙角——在小房子面前别丢我脸成吗。

    楚晗然后说:“我之前以为,是煤场的黑色矿物痕迹。恭王府原址在前朝是一处大型煤场,在顺天府界内为皇宫与官宦府邸供煤,这是我原先就知道的。难道不是这样?”

    房三儿说:“但是煤场不会有这么些人。除了煤炭,还有什么能让人衣衫褴褛皮肤破裂血肉横飞,身下化为一片焦土的?”

    楚晗:“……火药?”

    楚晗被点醒就想到了,四百年前大明朝天启年间,帝都发生的那件奇案。据史载,那时位于京畿王恭厂的火药库房意外燃爆,当时的情状,天崩地陷,浓雾遮天蔽日,爆炸的冲击波震塌半个北京城的民房,崩坏道路。传说两万人丧生,死伤者衣不蔽体,工部官员与驻守皇城的皇家禁军、锦衣卫队也有大批损伤,远近十州八郡都有震感,如同末日降临。

    这样一看,确实很像。那些没有衣物痕迹蔽体的男女老幼,很可能是当年王恭厂大爆炸的受难者。爆炸把房屋土石木梁都崩上了天,许多民房整体移位,里面那些家私,各种器物,就散落得到处都是。

    但这些人无论如何不应出现在这个地方。几百年前发生的一场笼罩迷雾疑团的天灾人祸,怎么会把这些人运到这儿?这一切不像掩埋了数百年的老坟场,像从地缝儿里冒出来的遗迹。以前的恭王府,或许存在这个迷宫地道,但没有这些遗骸。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从另一个地方“抛”过来的,毫无章法道义的,就抛这儿不管了。

    房三儿又说:“楚晗,你前几天跟我讲过,在大翔凤胡同3号院楼内发生过那个事,你还记得你怎么被吸入墙壁进到另一个空间吗?连你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另一个空间里的黑暗物质会吸榨你的能量,用来充实它自己的能量场。那些黑影,可能就是先前中招被抽成‘真空’的人,失去了再跑出来的能力。而你不是凡夫俗子,楚晗,你自身的能量场能压过那个漩涡,就逃过一劫……你先前告诉我你那一次的遭遇,我就想到了,所以进来看看。”

    楚晗面面相觑道:“你早想到了不说?”

    房三儿似笑非笑,嘴角顺出一个细微表情:“你脑袋又不是筐,你自己琢磨啊。”

    楚晗一愣,这小子难道能“读心”,怎么知道他心里曾想过的话?

    楚晗大约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边儿一定有一个,跟我们这个世界类似的异度空间,或者说是个能量场,在两个‘界’之间不停交换。有些人很倒霉地被吸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或者永远都出不来。而也有些人,很惨烈地被抛出来了,然后悲壮地发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们也才会莫名发现那个挂着腰牌的东厂镇抚使?”

    楚晗说这些话时,捕捉到房小千岁眼底的光倏地抖了一下,突然沉默,别过脸去……

    这也不完全像书里写的“穿越”。有的人穿过来活蹦乱跳一根毛儿没少,但是那些被吸干榨尽的黑影,还有某位植物人美男,显然没能完成一次成功体面的穿越。这样的人究竟还存在多少?

    他二人蹲一处开小会儿,沈大少爷早就蹲不住了,大踏步四处溜达,瞻高望远。

    探灯光影将这人宽阔的身形打在远处石墙上,愈发显得那影子充满了诡异感的显得高大魁梧。沈公子在地上瞄瞄,又捡捡,楚晗出声制止:“鹤鹤!别乱动你不认识的东西。”

    沈公子不乐意:“怎么的,就你俩能动?”

    楚晗笑一下:“你怎么知道那些粉笔画不会突然活出个人来站你面前?”

    沈公子立刻就乖了,下意识后撤三步,瞪着。

    “等等,这是什么?”楚晗这时突然攥住沈承鹤左手手腕,拉过来:“你以前戴的不是这个手串吧?”

    这回轮到沈公子得意地一使眼色:“晗,你这眼神不行啊,才发现我换了?”

    楚晗再一看,愈发觉着不对:“你戴的这玩意儿……这不是那个北镇抚使的东西?”

    “哈哈!”沈承鹤抚掌:“你记性还真不错,对,我就是跟那帅哥换个东西玩玩儿,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楚晗真是没脾气,大鹤鹤拿这事就是玩儿的?!

    原来那天他们发现澹台敬亭之后,楚晗叫刘大队长带队过来抬人。沈公子趁着人多手杂,当时就在那锦衣官帽的男人身上摸摸捏捏,把身上东西搜了个遍,看到那人左手腕上,有这么一串色泽沉静优雅的木质佛珠,不知什么木头,但一看就是有年代的好东西。

    沈承鹤就想开个玩笑,把植物人的佛珠串撸下来戴自己胳膊上,悄悄把他自己的奇楠沉香串戴到澹台敬亭手上。楚晗当时心事重重琢磨另一个人,就没注意沈公子的搞怪。

    楚晗眯眼盯着这人,突然绽出笑意:“鹤鹤,你那个手串,少说值一百来万?我要你都没舍得给吧,这回够下血本。”

    “啊?”沈承鹤莫名道:“你什么时候管我要过?”

    “咱俩谁跟谁啊楚晗,我的就是你的,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嗳,等等,楚晗,你给老子说清楚喽!”

    “我操,你他妈的笑什么啊,你笑得这么不够意思!!”

    ……

    楚晗就只是笑,懒得聒噪,又凑头跟房三爷说悄悄话去了。

    沈承鹤觉着很没面子,也憋半天了,歪头瞪着那俩人:“嗳,我说你们俩,跑这阴气森森地窖里约炮来的吧?

    “嗳,你们俩以为老子瞎的啊,还是你俩瞎的,瞅不见我一大活人……楚晗我也是纳闷儿了……你说你吧,平时特挑剔、特有品位一个人儿,老子还以为你最后相中了谁家天仙,哎呦我去!!!!!”

    沈大少爷是想拿某人吐槽开涮。这人出入部队大院平日里张扬嚣张惯了,对谁说话都这副“老子帅得像你八辈祖宗”的操性。语气并不代表真实个人素质情感,从小一帮糙人在一起,互相就这么喷。

    沈大少戏演得略多,这时上下左右打量房三爷,煞有介事地围着转了一圈,往下三路的部位使劲地瞄。

    沈承鹤继续道:“楚晗,别告儿我你相中这小子的屁股。我就没看出来,他那个窄屁股,那个菊花,就能比我的花儿开得好看?还是他后门儿上开出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楚晗不说话,开始思索背包里有没有能把沈公子的嘴巴彻底封住的黑色宽条胶带纸。

    而房千岁,竟然被沈大公子满嘴黄话逗笑了,估摸也从来没听过这么多戏的。房三儿咳了几声,笑出小虎牙,眼皮淡淡一翻,对沈公子的下流挑衅全无所谓。这人就只调头望着楚晗,想看楚晗的反应,想要听到楚晗亲口评价,俩人谁的身段更好看,谁的哪哪哪长得更好?

    云淡风轻的笑意看在楚晗眼里,眉梢迤逦,眼尾氤氲,根本不用说话,一双细眼处处隐着风情。

    某人的后门儿应该没开牡丹花,眉心眼底分明开出一丛艳桃花。

    楚晗从前对任何人从未有过这样感觉,都怔忡了。

    原本冰凉的手指和心口都有湿润的暖意,不太习惯这种有诱惑力的温暖。

    沈公子一招没气到房千岁,不爽,收拾背包嘟囔道:“老子也没看出来这位姓房的朋友有三头六臂,还是器大活儿好,嗳怎么就能勾搭上手呢,活儿抖出来咱溜溜看呗?”

    光圈映照下的沈公子,身材十分雄伟,长相也颇英俊潇洒。浓眉阔脸高鼻大眼富有阴影层次感,在暗处看更添几分阳刚气概。无论搁在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后,都是三俗偶像剧里的标准美男子。

    房三儿没有接招亮活儿什么的,也确实没有沈公子看起来四肢强健肌肉发达。这人麻利儿起身拎了背包,黑巾重新遮住下半张脸,打算撤了。

    “成,姓房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琢磨什么便宜事儿哈。我们家楚晗盘靓条顺,你甭想打他的屁股的主意,这朵水灵儿的小白菊是我们家的……”

    楚晗:“……%¥≈!!!!!”

    没等楚晗暴走,房三爷突然回头,面巾下一双细眼射出光芒:“你说什么?”

    沈承鹤:“……白菊花……我们家的……你想抢人啊?”

    房三爷回着头,就那样冷笑一声:“哼。我抢人你能怎样啊?”

    石壁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敲出节奏。

    沈公子眼都没来得及眨的功夫房三儿一条手臂展开瞬间像甩出一道没骨的软鞭,用看不见躲不开的力道倏地将五步之外的楚晗抽卷起来裹到身前!楚晗未及反应,背包脱手双脚离地,以一个失去平衡的难堪姿势惊愕的表情被冥冥中某种强悍力道强行“扽”了过去,随即遭到钳制,四肢都不能动弹。

    房三爷眉目冷峻,一手钳住楚晗咽喉要害,喉骨下方最软处,另一只手相当粗暴地直接捂住楚晗的嘴。

    楚晗吃惊:“唔……你……唔……”

    “卧槽你要干什么!!”沈承鹤拔枪了,完全下意识的。他觉着除了枪也没什么能制住眼前这个妖精。

    房三爷腾身一脚踢飞探灯,玻璃碎裂声让空旷地窖瞬间陷入黑暗,然后在四周浮动的如波涛涌动的水汽中漂似的向后退去。他的身法和表情都显得诡异,退比进还要快,顷刻间消失在一条岔路口上,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看到大家的问题集中解释下:1美男还没那么快醒来,但是我写得细致其实时间过得很慢,还没几天呢,下面的72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可能唰唰唰十章都过去了。

    2关于鹤鹤啊美男啊,情节不全是大家脑补的那样,美男自有用途,会各种狗血神展,别那么急着站cp。但俺会照顾好鹤鹤的美菊花的。

    3楚晗对小房子的感觉,就是从一开始就有好感(见锁龙井那个故事里)。有好感也很正常,像楚晗这样的人,他能瞧上一个什么样的男友?总之不能比他弱比他笨比他灵力等级低(haha~ 两人门当户对,能力相当,志趣相投,性格也来电。当然,仅只是有好感而已,也没打算怎么样,这两人即使谈情说爱也不会走寻常路线,不会腻腻歪歪。

    4年龄,嘲风小同学相对年纪不大的,所以房三儿是十八岁外形,因为还是一条小鲜肉少年龙啦!脑补成年下cp也可以。

    第二十章 共游

    黑暗中只剩沈大少拖长了音儿的癫狂嚎叫。

    一开始还是骂姓房的王八蛋小畜生敢抢俺们家楚晗。

    然后是喊楚晗你给我回来你们两个到底在哪哇。

    后来是一串声嘶力竭的哀嚎跪求俩人赶紧回来把他带出去不要把他一个倒霉蛋扔在这个鬼都不待见的山洞里!啊啊啊啊卧槽这地方好可怕啊~~~~~最后连鬼哭狼嚎声都听不清楚了,大约是被甩太远了……

    楚晗被身后人用某种很诡异的“缠”的方式掳走了,卷裹着他,那感觉忒熟悉了。他黑暗中眼睛还能视物,眼睁睁看着他家大鹤鹤那个蠢蛋像笼中困兽在隧道里乱闯乱撞,跑过几个岔路口更不知东南西北,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楚晗自己身体也漂起来,两脚够不到地,被勒住脖颈向后拖行,却荡得挺舒服,唯独喉头要害处被一只硬爪捏住,发不出声。

    “你……你……嗯……”楚晗奋力扭头与身后人对视,露个怒气冲冲的小人儿脸。

    他看到的却是一双得意的戏谑的笑眼,细眼都笑弯了,荡开水汽。

    楚晗这会儿是要气晕了,也说不清是被沈公子膈应的,还是被房三儿算计的,这俩玩意儿都不是省油灯。

    他还是心软,哪能不管沈承鹤的死活,断然是要喊那人的,所以房三儿故意捏他脖子堵他嘴,就不准他开口,玩儿就玩儿个最痛快的。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对视,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楚晗仍然被捂着嘴,只能用喉音含糊不清地哼哼:“别……闹……惹……松开饿惹。”

    房三儿就是个固执于新奇玩物的少年,眉眼张扬,浑身肌肉蓄势待发,低声吐出仨字:“我就不。”

    那声音简直像撒娇,让人哭笑不得。

    楚晗瞪:“你呃……玩儿够惹……木?”

    房三儿一副油盐不进的德性:“没玩够。”

    楚晗恳求道:“你饿就算惹……拜欺负那惹……大破锣勒……”

    房三儿扔出特干脆的三个字:“他自找。”

    有一句话,小千岁咽在肚里还没有讲出来。那个姓沈的,管老子叫小菊花还是牡丹花那都无所谓,千岁爷爷我自己知道自个儿可好看了,天下第一花儿!老子不在乎那厮在耳边聒噪,但是那狂妄不开眼的,敢说你一句不好听的,还在咱眼皮底下,不弄他弄谁?

    ……

    这一次的夜归,房三爷没有沿着人间正道出去,而是携楚公子双双遁于水路。

    楚晗一直是被挟持着倒退行走的状态,根本看不到路,却能依靠大脑里存档的那张地图默默回味这条倒退的路线,不让自己完全迷失方向。他这人强烈的缺乏安全感,即便身体完全落入另一个人的掌控,他的细致谨慎与生俱来,不想暴露太多弱点。

    身后人胸膛宽阔,手指紧扣他喉咙,但又不弄疼他,力量拿捏恰到好处,正好封住他的声带。

    他感到有个瞬间身体变软,手脚任凭对方摆弄着从一条狭窄隧道中穿过,进入另一个四周封闭的空间。这条路径越来越让他感到熟悉,让他恍然。眼前是一片浓郁的蓝。他随即就被身后一条手臂勒进水底,后仰着,被荡涤的波涛完全吞没……

    水。

    四周全部是水,瞬间倒灌着填封住他的五感,让他仿佛失去思维能力。完全是靠潜意识,靠他的身躯从肩膀到胸口到十根指头每个指尖残存的触感,意识到他来过这样的地方,有过同样的对水的触觉。就是不知道,上次意识混沌半昏迷时,带他走过这段路的人,是谁。

    水下世界的触感像一场虚幻梦境,半透明的。碧蓝空灵的水在脸侧流动,抚摸他的皮肤手指。

    楚晗缓慢游在水底,四肢无意地随波漂动,头发也在水中漂,整个人都软了。他能自由地呼吸,意识清明,又像幻觉。他觉察得到那家伙就在身后,用前胸紧紧裹了他的背,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包容着他,也下压着他,几乎就是个莫名其妙的“骑”的姿势。

    那个姿势让两人瞬间都无所遁形,彻底的暴露。楚晗在水下张开嘴巴想挣脱,想说出来。

    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眼前美如幻境的碧水中,隐隐浮现那时危难之间不断崩塌的地裂,黑沼泽似的巨大漩涡。他能回忆起自己当时被强大的吸附力折磨得几乎四分五裂的疼痛……还有昏迷的罗老板……还有老七同志那种心有不甘却陷入茫然绝望的眼神……

    那样庞大的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黑色漩涡,搅动着,向他张开血盆大口,几乎就要全灭。有能力在那个瞬间彻底扭转漩涡方向,让龙卷风的风眼逆向搅动并且最终崩溃,如此霸道粗暴的破坏黑洞的方式,也就只有另一条龙了。

    楚晗也回忆起扑面涌向他的血腥气。他当时分明闻到了血水味道。浓烈的腥气后来跟随着他们一路通过王府下的地宫,一路通向水道……那是用了多大力气,不知耗费多少年修行,喷了多少血留在那堵墙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贴着,漂着……偶尔,那股压迫式的力道太强悍了,身后人呼吸略粗,勒住他的“鞭子”逐渐收紧。楚晗自己的骨骼脏器互相摩擦带来不适和窒息感,后背上压太沉,尾椎好像禁持不住了开始疼。他想要说话,瞬间五感又被水流吞噬、充塞,发不出声音。

    身后的家伙好像听到他要说什么,附耳道:“知道了,不用怕。”

    很强势的压迫感随即消失,手臂纠缠的方式为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可能也是游过两回比先前有经验了,手段不再那么粗暴。楚晗发觉身后人也很享受这种水底畅游的乐趣,根本就是要炫技,或者故意逗弄,带着他盘旋环绕了一个大圈儿,不紧不慢,不急着离开。

    楚晗想回头说话,对方很骄傲地说:“别看。不准回头。”

    楚晗拼命瞟过去,余光描摹小千岁的侧脸弧度。黑巾下透出面容线条,睫毛在水下黑得惊人,眼皮撩动时像浓墨晕染出层次光晕,有种近乎魔性的帅气……水下乘波逐浪的姿势,帅得惊心动魄……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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