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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5节

    姚兴已听出尹纬试探之意,此刻便不免得意地暗中梭了他一眼,暗道:你总说姚嵩心怀鬼胎,处心积虑要东山再起,如今给他兵权他也死活不要,如何像是个想争权的人?尹纬却不肯罢休,纠缠苦劝,姚嵩实在被缠到无法,只得道:“若大哥不放心吴忠带兵,又不想便宜了外姓人,子峻倒能推荐一个人选”

    “谁?”姚兴心中一凛,莫不是这小子在军中果如尹纬梭言在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姚嵩落落大方地扬声答道:“征西将军姚硕德。”

    “二叔?!”姚兴倒是没想到姚嵩会推荐他,此人乃其父姚苌之亲弟,姚苌叛秦自立后,便封其为征西将军、秦州刺史,常年带兵在萧关据守,以保卫西境 ,当日杨定久不能过萧关而援秦,便是被此人所阻,乃是一员悍将。只是此人脾性极大,为人刚烈,又我行我素,一言不合必要与人大打出手,打死才算,朝堂殿上也照样撒野不误,姚苌每每调解他与旁人的争端都头痛不已,干脆趁机将他调离新平远戍边疆拉倒。

    尹纬也没想到姚嵩会提议此人——若说羌军中最不可能与人结党营私的便是此人了,且又是姚家亲贵,由他立下此功,对巩固姚氏统治当然是百害而无一利,也不至便宜了外人,这姚嵩果然脑子转的极快。姚兴沉吟片刻却并未即时答应,姚嵩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忌讳,又道:“可让二叔单身从萧关回来赴任,而后将吴忠的兵马抽调部分与大哥的亲军混编交与二叔率领,如此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可保万无一失。”

    尹纬此时却是暗暗一惊,姚嵩每天满口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心思依旧毒辣缜密地很,端的一石二鸟之计。这边厢又听姚嵩续道:“若是大哥又怕二叔莽撞又得罪人,以令军情有变,可让尹大人亦随军督师,一为监视管理二可出谋划策,如此便绝出不了乱子了。”

    姚兴此刻方含笑点头,姚嵩将他的各个顾虑全妥帖解决好了,尹纬忽然在旁阴测测地道:“我若是离了此处,小公子又当如何”

    此话一语双关,姚兴心中原就有鬼,听罢便脸色微变,看向尹纬已是目光不善,姚嵩则诧异地瞪着眼道:“我自是呆在原处,潜心学佛。有大哥在,便如得获高僧指点,子峻已无所求了。”

    果然不能让这头精地像鬼一样的小狐狸与世子独处!他随军离城,来回再快总也得近月,焉知这些天,姚嵩会不会又要在世子身边兴风作浪!尹纬计议已定,便起身对姚兴道:“世子既有心提拔小公子,这次何不令其亦随军出征?小公子聪敏机智,与征西将军又有叔侄之份,想来说的话硕德将军多少听的进去。”

    姚嵩又是吃惊又是摆手,刚欲说话却又被尹纬冷冷打断:“小公子方才说自己不会打战不肯领兵,如今跟着硕德将军历练一番却还要推脱,莫不是不欲为世子分忧?”

    于是姚嵩万分不愿千般为难地被拉上征途,姚苌命姚兴亲自送出新平城外,征西将军姚硕德被当瘟神一样地送走后,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回京,依旧顶着张锅底般的脸,黑塔似地镇在马上。

    “子略向二叔先行个家礼,愿二叔武运昌隆。”姚兴双手抱拳施了半礼,他自负与群胡不同,乃是允文允武的儒将一名,因而特地一身峨冠博带出行,果然鹤立鸡群一般,宽袍大袖,风度翩翩。姚硕德在马上欠了欠身,姚兴赶忙前踏一步,伸手虚虚一扶,口中犹自连声逊道:“二叔甲胄在身,就不必还礼谢恩了。”谁知姚硕德只将屁股略抬离了马鞍,伸手进去狠饶了一番,面上龇牙咧嘴也说不清是爽是痛。末了,终于舒服了,又一屁股压回位上,胯,下骏马猛地负重,四蹄战战,哆哆嗦嗦地要摔不摔,姚硕德也不抽马鞭,直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在马臀狠抽了数记,在战马痛嘶中居高临下地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姚兴:“……”

    尹纬哪会坐视姚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可那姚硕德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连姚苌都管不服他,谁又敢去斥他无礼,只得出面圆场道:“硕德将军果然天生神力,此处必定扫平流寇马到功成!”谁知姚硕德平生最恨汉人,尤其是那等好为隐士的文人墨客,总觉得姚兴好端端一个羌族男儿定是被这生地如白磨盘一般的汉人给教坏了,说话酸文假醋,没事还爱在胳膊下加两片大帐子充作衣袖,以图在行走之间风生水起飘飘欲仙。于是理也不理尹纬这个军师,只转头对已披挂上马的姚嵩点一点头,道: “胡服骑射,这才是我们羌人出征的打扮!真有来敌逃命的时候还能指望那两片帐子能变成翅膀飞回来不成!”一席话将军中唯二宽衫大袖的“儒生、文人”彻底得罪了,诸人有离地近听地清的都暗中憋笑不已。尹纬最重脸面,哪里经的起这等气,刚要反唇相讥,姚嵩忙道:“将军,大军还是尽快开拔吧,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姚兴已是在强忍怒气,恨不得这刺头即刻消失,忙僵硬地堆起笑来,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姚硕德这才慢吞吞地拨转马头,一面墙似地从尹纬马前穿过,却眼皮都不翻一下。

    一路果然如尹纬所料,流寇盘踞州郡县城不过都是做一时的草头大王,碰上正规军几乎是不堪一击,大部分都一哄而散,或逃或降。有碰上一两处负隅顽抗的,也撑不过三五时日必败,姚硕德还是蛮族性子,杀戮性起,一时愤恨,便要将这些顽抗的盗匪尽皆坑杀。尹纬吓了大跳,后秦要在秦州雍州站稳脚跟,便不能如初入新平一般一味靠杀来震慑人心,何况都是些时民时匪的流寇,很可以收编入伍,为姚兴扩充军队,以利接下来与慕容冲的大战,自然是不肯应允,二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执。尹纬引经据典尖酸刻薄洋洋洒洒地将姚硕德编排讽刺了个便,姚硕德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辩地过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哇哇大叫地拔出弯刀来就往人头上招呼过去!

    尹纬吓了大跳,没想到这个野蛮人竟直接动武,惊地转身撒腿就跑,姚嵩赶紧跳出去拦腰挡住姚硕德:“将军息怒!”姚硕德呼哧呼哧地气喘如牛,“子峻莫拦!我非要杀了这老匹夫!”姚嵩苦劝道:“将军杀他如屠一狗耳,但打狗还要看主人,将军至世子殿下于何地?至父王于何地?”如此再三方才罢了,姚硕德尤恨声道:“我便不知道这起子装模作样的汉人有什么好!一个二个都跟孙子似地听他们的话,没见他教唆地姚兴都不似个羌族男儿了!”姚嵩知道当年姚硕德跟着兄长姚苌投靠前秦为苻坚卖命之时,没少被当时的“关中第一相”王猛作弄打压孤立——王猛从来主张分化五胡,巴不得把鲜卑人匈奴人和羌人全都迁徙到不毛之地,中原唯有汉人与汉化了氐人建立前秦,并且与正朔东晋王朝隔江而治,永为邻邦——只是苻坚虽一贯对王猛言听计从,此次却全然不这么想,他要的是五胡共荣天下一统,才在王猛死后不顾其遗言,挥师百万南征东晋,于淝水之滨遭遇了一生第一次致命的惨败。

    于是姚嵩叹了口气:“子峻说句冒犯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治国还是得靠咱们羌人!大哥心里也是为父王为后秦好,可总也耐不住旁人时时刻刻地挑唆。”一句话勾地姚硕德又要发怒,他偏又赶紧好说歹说宽慰劝解,每每弄地这蛮将军一窝火起起伏伏地越憋越旺,一路上闹地堪称鸡飞狗跳,整地尹纬苦不堪言,恨不得早点完事能收兵回去——他自诩是孔明一流的人物,在后秦占着姚兴赏识从没人给他脸色看,现今算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正在板着指头捱日子之时,偏生又遇见关中一伙巨匪占了平始城自立为王,见了姚军竟不肯降,占着城高墙厚负隅顽抗起来。姚硕德虽勇,但手下所带兵马乃是姚兴故意从四部抽调给他的杂牌军,战斗力自是不如他惯常所带的亲兵,平日吓吓人倒是十足威风,如今遇上个刺头,竟是围城三日也打不下来。姚硕德气地要亲自上阵,姚嵩苦拦不住,只得让他带上绝大部分的精锐兵马出营攻城,自己领着三千余剩兵俘虏坐镇中枢。

    谁知此战打地甚为艰辛,待到日薄西山依旧不见回营,姚嵩正等地坐立难安,忽听军帐绵延间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哨,随即脚步纷杂一阵混乱,姚嵩回头喝问:“出了何事?”手下立即有人飞奔去探,不多时便见这几日一直躲在帐中的尹纬飞步过来,也不记得甚摇摆风姿了,冲过来劈头盖脸地道:“军中哗变了!”姚嵩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

    “前些日收编的俘虏见我中军尽出,无人守营,便砍死了看守他们的军官,夺了武器杀过来了!”姚嵩顿时六神无主地捂着嘴:“那可如何是好!就靠我们手上还剩下的数百老弱羌兵,如何迎数倍之敌!除非等到大将军回师来救,否则我等在此,必死无疑!”话音刚落,果见那叛贼四处放火烧帐,惨叫喊杀声渐行渐近。尹纬便也惶急道:“说的对,不能坐以待毙,让人护着我们往始平城撤退,若是遇见姚将军回师便有救了!”

    事不宜迟,二人立即飞身上马,姚嵩穿的乃是胡服,自然轻灵迅捷;尹纬不及更衣披挂,还是宽袍广袖,未上马便被马镫子挂了一下,踩着衣袖狼狈地摔倒在地。副将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拎起他甩向马鞍,又在马屁股上急抽数鞭,尹纬才险象环生地颠簸远去。尹纬乃世子姚兴最得力的谋臣,羌军中谁敢不舍命保他,至于姚嵩这过气王子便无暇顾及了,二人就此于乱中失散。

    姚嵩单枪匹马驰骋山道之间,正是咬着牙亡命狂奔,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杀声震天,几次险拎拎地要被追上,姚嵩总在最后关头或占马好或凭地势,逃出生天,可眼见山道已经到头,待到了一马平川的平原,想再逃出围捕便绝无可能了!果然一转出隘口,这数十追兵便成扇形展开,一点一点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为首之人狂叫:“姚嵩休走!”正在此危机之时,忽见前方车马粼粼,烟尘滚滚,再看那居首旗帜,赫然一个“姚”字!姚嵩欣喜若狂,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策马扬鞭急冲而去,嘴里只喊“二叔救命!”

    姚硕德好不容易将平始城夷为平地,出了口恶气大胜而归,不料陡见此变,认出姚嵩后忙指挥人马前去接应,将奔至脱力的姚嵩抢回军中。

    那数十骑叛军须臾被料理干净,姚硕德这才命人扶过姚嵩,急道:“怎么回事?!好好地大营怎会兵变?!”姚嵩惊魂未定地将始末大致说了,姚硕德怒道:“我早说非我族内其心必异,都是尹维这老匹夫不让我把那帮俘虏全杀了,以至今日之祸!”回头见姚嵩神色凄惶,双眼通红,便有些不耐道:“这也值当哭,待我大军杀回去,那些乌合之众能挡几何!?”姚嵩却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姚硕德再三追问,才道:“二叔有所不知,子峻方才着实是怕……那叛贼一路紧追,高声大喊‘姚嵩休走!’……”

    “这有什么——”姚硕德不以为然地刚一摆手,忽然顿住,皱起眉道:“他们既是俘虏,如何知道你的名字?!”回想方才情景,这简直不似兵变,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追杀!

    此时早有手下将那些叛贼尸体一字排开,姚硕德蹲下身去,揭起一具尸体身上的铠甲,果见胸口处刺着个牛首图腾——羌族以牛为神兽,数百年来祭祀不绝,羌人出身之时,多有以此刺青纹于身上,以求庇佑。姚硕德怒气冲冲地起身:“怎么回事!羌军中有内奸?!何人要趁乱杀了你?!”姚嵩低着头,无限委屈:“二叔细想,军中还有谁有此实力有此胆色,能趁大军离营兵力空虚之际,号令羌军混入叛贼中,先斩后奏将我除去?!”

    姚硕德眸色一沉,狠狠拧起扫帚似地浓眉:“尹纬!他敢?!”

    “他自是希望大哥只听他一人的话,身边一个体己人都没有才好。在新平城中无人不知他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处之而后快!二叔此次带兵也是他献计,各部抽调杂牌部队交与您手——否则怎会如此不济?!何人不知二叔乃姚氏亲贵,岂有二心!他却定要自己随军监视,我每常劝二叔要忍,便是惧他回去进谗,令大哥与二叔愈加离心……”姚嵩几近忧愁地叹了口气,“二叔若是不信,且回去看看那尹纬是不是毫发无伤便知了。”

    尹纬年近半百之人,一路颠簸地发乱衣散,狼狈不堪,好不容易被众人团团护卫中等到姚硕德大军,心下才彻底一松,一时也不记得甚前仇旧恨,拍马迎上,拉住辔头对姚硕德道:“将军总算回来了!我正有事要说!” 姚硕德僵着张黑脸无声地上下打量了许久,忽然在他的滔滔不绝声中,一把抽出腰间佩刀!

    一道血柱向天溅射,淋了左近的姚嵩一头一脸,他抬手抹了抹眼,在点点血沫中见到一颗须发皆张双目尤瞪的人头滚滚落地。

    姚硕德挥刀入鞘,冷冷地道:“这老贼子杀便杀了,回去却怎同世子交代?”

    姚嵩在背光处轻轻抿起嘴角,忽然夺过身边亲兵的佩刀横在自己臂膀上猛力一划!血色四溅,他平静地开口道:“尹纬妄图行刺王族,人尽皆知证据确凿,将军依法处决,何错之有?”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夤夜,后秦骁骑将军吴忠依旧身披甲胄,俯首望着跪在脚下的男子:“入我军营之时,可有旁的人见到?”那男子寻常胡服布衣打扮,抬起头来却是一脸仆仆风尘,他对吴忠娴熟地行了军礼,立即应道:“ “将军放心,末将自始平城撤退便乔装避乱的难民,更没人见到末将进来。”吴忠知这校尉素来做事缜密,多年来都可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因而也略一点头道:“若非看你谨慎,这事也不敢教与你办。” 姚硕德那么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刺头,他不想也犯不着去惹,只是没想到姚嵩真能一语中的,除去尹纬这碍眼的绊脚石,“小公子可有信来?”

    那校尉伸手入怀,从贴身处摸出一折温热的绢帛双手奉上,却又忍不住开口道:“若说小公子这回,也实在是太过行险了!叫我们吴军士兵暗中挑唆策反已经投降了的流寇盗贼还不够,还要我们换上叛军的衣甲充作追兵一路被引到姚硕德大军前去——那好几十兄弟可一个都没能回来啊!”他有点心疼己方手足——在接受任务前曾近距离地接触过姚嵩一回,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吐露出的字眼却个个狠毒冷酷,他想了想,咬牙道,“小公子当真是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吴忠此时已经展信看毕,轻轻攥在掌中:“你这一路想必辛苦的很——小公子这信你可有拆看?!”那校尉一愣,赶忙又跪下,指天立地地起誓,“末将如何敢看!”吴忠轻轻点头,起身经过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你说的对。姚嵩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那校尉不解地刚一回头,吴忠便一抬右手,将袖中短剑猛地□他的喉中!

    那男人不敢置信地踉跄数步,最终沉沉坠地。吴忠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须臾,尚有些惋惜,自言自语道:“……还是那小狐狸考虑周到,只有死人才能替活着的人永远保守秘密,并一力承当这泼天的干系。”只是未免可惜了一个能办事又忠心的人才——不过,姚嵩至此,当真让他刮目相看了。

    连自己的命都能无情地算计——为成大事,至亲可杀——这样的人怎可能久屈人下?

    前秦长安城中

    窦冲将自己案前仅有的一点烙饼撕揉咽下,一旁伺候的小妾忍不住痴望着咽了咽口水,窦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立即将人吓地胆战心惊,仓皇告退。身边的几个幕僚见状便纷纷叹气道:“长安城如今的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士兵们上城楼腿肚子都在打颤,虽得连环陷马坑拒敌,却也不知道还能守得多久?”窦冲默不作声地努力吞咽,又听旁人道:“其实长安城经此数役已然残破不堪,若能护着天王出逃未尝不是一条活路。”

    “天王要肯走早就走了,陛下一生英明神武,就是未免过于刚烈固执了些……”

    “那倒未必——”其中又有人压低声音悄声道:“听宫中几个御前小黄门说的,张天师出了箴语天王要退出长安方可避过此难——你们也都知道天王多信天师的,当年苻氏立国之初本来姓蒲,便是张天师预言‘草付应王’,先帝苻洪又不经意见到天王背上的“草付”胎记,天王这才得坐天下二十年,至此之后可不是当天师是活神仙了?” “我怎听说天王还是不肯走,只说要将太子送出长安——这也是为了保住苻氏最后一点嫡系血脉。只是前有慕容后有姚氏,又能逃奔何方呢?”

    “无论往哪里去,总比困在死城中强吧!只要苻氏大旗不倒,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新君登基,大将军届时必是要随驾扈从的,那便是有拥立大功的托孤重臣!”

    窦冲忽然抹了抹嘴,一拍木案,起身冷冷地道:“君父尚在,诸位倒是已不知避讳了,天王何时说过要撤出长安?这是造谣!非常时期可以军法处置的!”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长安是个什么境况,已是行至绝路,拖得一时是一时了!苻坚此时还不肯走,便是真要与长安共存亡了,难道还要让自己仅存的儿子连同文武百官大伙儿一同陪葬不成?

    窦冲见那几个人乱嗡嗡地一个好主意都没,一口气全赶走了,自己坐在案前苦思。他跟了苻坚近二十年,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乾纲独断一往直前从听不得人劝,他不惧战死,宁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天王要真地战死了,太子即位,一向都厌其“凶横跋扈”,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就是真地能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也与他无甚关系了!

    所以他派兵从华山之颠“请”来了张天师。

    苻坚笃信玄道神宗,他却不然,甚么世外高人,得道散仙,兵刃加颈还不是大气不敢出地就乖乖下山了。

    窦冲尤记得他在暗室中展开地图,对那被五花大绑的老道说:“长安已不堪再守,迟早要退出关中,回陇西召集氐人旧部卷土重来。请天师劝陛下早离长安。”张嘉开始自是不愿,窦冲也不多说废话,一个士兵上前将张沾湿了的牛皮纸覆上他的脸,随即又加一张,张嘉双眼一黑,登时就有些气促难安,他修道数十年,何曾受过这个待遇,忙挣扎呼喊:“窦冲,你敢!?你这是在做什么!?”窦冲阴森森的声音远远飘来:“想看看天师究竟是不是不死金身罢了——乱世之中,能这般毫发无伤地羽化成仙,是天师的造化。”

    张嘉在陡然加剧的窒息中竭力挣扎反抗直至最终服软屈从,于是有了“甲兵入城”“鱼羊食人”“帝出五将久长得”等籖文,字字句句皆点在苻坚心头上——大抵这历朝历代的牛鼻子老道捕风捉影装神弄鬼胡编瞎诌的本事都不赖。

    但如今却不能走漏了风声,些许谣言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长安城不战而溃!且若是秦军溃败撤退,走不出多少路就会被鲜卑大军追上,须得想办法尽可能地在长安城中拖住鲜卑军队。

    铁弗壬至跨步入房,对窦冲行毕军礼,方才禀道:“连珠弩箭一百架都已完工,请将军点收!”

    窦冲此刻心事重重,哪有空理这点小事,且壬至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前几回验过亦并无不妥。便随手挥道:“都抬上城楼吧。”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壬至:“……没想到你在工事机关方面倒颇有点才干,那陷马坑便罢了,这十连发的连珠弓箭又是从何想来?若非有这套工事以做防御,只怕千疮百孔的长安城墙已要塌了。”他说的是三天前燕军发起的又一轮攻城战,乃杨定新练了骑兵阵势,专为克这陷马坑——一改往日重甲冲撞的方式,轻骑上阵,背负盾牌,遇坑则填,便有一二陷入坑中的因其轻盈也可再次跃出,且训练有素进退有据,在杨定的率领下竟也一度攻进城门,不料就在此时,瓮城四沿传来弩箭转动之声,杨定初不在意,下一瞬一簇簇的箭矢便簌簌已到眼前——这速度也太快了!杨定赶忙示意撤退,但身无重甲的骑士与战马皆被那似乎从不间断的迅疾流箭扫中,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壬至当时陪同窦冲李辩诸将站在城楼上,俯视杨定难得一见的狼狈败退,轻声道:“这是末将刚刚改造的连珠弩,张弓一记可十连发,杀伤力大胜凡箭——杨定要破陷马坑,只能轻装上阵,但轻骑兵又势必闯不过紧随其后的连珠箭阵,两相合璧,至少绝了杨定这一大后患。”

    思绪回到今朝,窦冲不动声色地继续褒奖允官,一面暗想,这匈奴小白脸当真有些不简单,若放任他继续往上爬,天王迟早要重用他,倒是不得不防。不过若由此人留守长安,倒是能多挡上一阵。

    壬至听说窦冲要封他为前将军,便有些惊了——这已是要与宿将李辩平起平坐了,苻坚连这样的官职分封都能允了,看来这窦冲虽然心术不正,但还是深受苻坚信任。窦冲笑模笑样地又道:“其后宣平门防务便由你负责,若是有功还要嘉奖,只是须知一个——城在你在,城破你亡!”后半句语气直转而下,凉飕飕地带了点威胁,壬至赶忙躬身抱拳大声喝是。

    低头的瞬间他瞟见了窦冲案前已经加过章的调令公文——急调全城火油硝粉于未央宫库房存放——争夺最激烈的宣平门,火油已是不够了其余四门亦然,全城戒备管制征集,连百姓家中都不得明火,窦冲忽然要在宫中储存这么多火油硝粉又是做甚?

    任臻勒骑立于阵中,身后镶金大纛被秋末的萧风吹地时卷时舒,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

    高盖依旧随身侍立,此时也道:“今日杨将军闯关怕又要铩羽——”任臻缓缓扫了他一眼,“你也同韩延段随一般,觉得长安是打不下来了?”这二将见真章的战就推给杨定,劫掠坞堡扫荡军粮就争抢去做,二人所带领的军中还有不少流言,俱是说那华山张天师都出山襄助前秦,长安虽已是摇摇欲坠却每每转危为安,看来秦运不绝。

    任臻无意间听见了,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军法处置了散播传言的几个燕兵——打从出生开始,他便没信过这些怪理论神之事。若真有天运一说,改朝换代建国立都便不用这般一刀一枪用无尽的鲜血与累累的生命去换取。

    正在此刻,鸣金声响,任臻回过神来就见远处烟尘不绝,马蹄纷飞,须臾间浑身浴血的杨定已是持戟跃至阵前,滚鞍下马。任臻也忙下马迎上,见了杨定神色便知又是不成,心里一灰,长安不克,士气大伤,长此以往,这军队哪里还凝聚的住。“可有受伤?”任臻知杨定自诩皮糙肉厚,受伤也不肯去说,便直接伸手浑身上下乱摸一气,杨定一怔,紧张地赶忙退后半步避开,竟有些面红耳赤:“没没有。今日只是探营,稍作试探便撤,骑兵折损不多,死十八,伤二十余。”

    比起前些日子强攻,已算是少了伤亡,任臻点点头,便命人将伤员扶下休息,见一个伤的较重的,两只箭矢穿胸而过,整幅衣襟都被鲜血染的红透,怕是难救回来了,还是心疼地怒道:“这秦军哪里得来这般厉害的武器——寻常一弓一箭还须一回一换,这十弩连环,便是再快的骑兵也难逃出它的射程!任臻忽然皱了一下眉头,示意军医将两只箭取下,他甫一接过,翻转箭羽便是一愣,随后死劲儿地擦了擦沾染了血渍的箭尾,顿时如遭电击!

    箭尾木杆光滑簇新,显是新造无疑,偏生却镌刻着小小的“平”字!古时工匠常有在武器上刻名章的习惯,本无甚奇怪,可这个平字却千不该万不该只有他认的出,是个四平八稳简到不行的简体字!

    杨定见任臻神色大异,便赶忙抢身过来,却亦看不懂这箭矢上的图腾,刚问了句:“此乃何意?”就见任臻忽然背过身去,一把捂住嘴,浑身轻轻一颤——杨定愣了,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见了慕容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光。

    任臻将箭杆牢牢攥进掌心,叹息一般地轻声道:“真的是慕容永。”那面染血的玉璜此刻正贴身戴着,上面刻着稚拙的四个字“任臻平安”。

    杨定细看前秦射出的每一支箭都有这样的刻划,看的出乃有意为之,不由奇道:“若真是慕容永,怎会在窦冲麾下为前秦效命?”

    任臻顿了一顿,陷马坑与连珠弩都是慕容永手笔,也就是这二者让燕军死伤无数屡屡受挫,令长安城苟延残喘至今。

    ……慕容永叛了?

    不可能。他特地利用箭矢传递消息——任臻若有所思地捏起箭杆反复琢磨——那平字雕工并不细致,深浅不一,显是赶工出来的,但却以黑漆将平字的凹处抹黑了一半。这多此一举自然不会是为了美观,任臻忽然抬头问道:“我军连着三日攻城都有这连珠箭,除了今早的,前些天可有刻此文字?”杨定忙命人查看,末了发现唯有今日之箭有此记号,任臻一抿嘴,轻声道:“我明白了。”一指那黑白分明的平字道:“这个字除了表明身份还有一层深意——寅时!寅时别称平旦,乃是日夜交替黑白转换之时,慕容永的意思是今夜寅时奇袭长安!”

    杨定霍然一惊,细细想来似乎又颇有道理,燕军近来日日攻城都在上午卯时巳时前后,且并未讨的好去,深夜寂静的寅时前秦军队势必放松警惕,若能真得一内应,一举破城并非无望。

    任臻已是猛地转身,急声道:“召集诸位将军军帐仪式,今夜寅时发兵攻城!”杨定在后忽然扯住任臻的手腕,任臻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他,杨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慕容永一直潜伏在秦军中,为何不事先就传递出消息来?两军交战存亡一刻……谨防有诈。”

    话说完他便生出几分赧色 ——盖因他一贯自诩坦荡君子,此刻却在此反复地疑神疑鬼,生怕在慕容冲看来自己有个挑拨的意思。

    任臻勾起唇角:“他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苦衷。他此时冒死传出消息来——”他忽然执箭靠近自己,双唇轻扫而去,如缄吻拂过,“我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杨定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呆望着慕容冲匆匆而远的背影。

    生逢乱世,到处都是谎言与背叛,为帝位为家国,父子兄弟尚且斗地你死我活,谁敢如他一般,以全部身家赌注去选择信任?!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今夜寅时总攻长安?”韩延惊诧道,“兄弟们连日征战死伤无算,没缓下一口气来就要攻城——皇上莫不是听了甚么人别有用心的挑唆吧。”段随虽不搭腔,却罕见地不去反驳韩延,只拿眼风扫向默立在旁的高大男子。

    任臻绕过沙盘,挡在杨定身前,张开双臂俯身撑在案上:“君昏方才臣暗,韩将军是在质疑朕的决定?”韩延不敢明着驳慕容冲,只是并不服气地道:“末将只是肯请皇上三思,还望爱惜兵力!”

    任臻尚未开口,杨定便冷冷地道:“诸位将军在扫荡劫掠关中百姓之时,怎就不见爱惜兵力了?”韩延大怒,一踢桌脚,整个沙盘都被震地簌簌而抖,“杨定,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区区一个降将也敢在此放屁!”段随亦忍不住道:“我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围城,长安却久不能下,焉知不是某些奸细身在曹营心在汉,阳奉阴违,故意削弱我军战力?”

    任臻拍案而起,一指在场众人:“在座诸位哪个不是降将!?谁是忠心侍主从一而终的,站出来!”一席话说的韩延段随高盖都低头不语——当今这世道改朝换代寻常事,为武将者哪个敢说自己不事二主?任臻语气更厉:“你们也知道久围长安,军心涣散,难道还要退回阿房么?!”说罢不等众人答话,便一展手中信纸啪地拍在案上:“方才接到的情报,姚苌已命吴忠为主帅,带五万兵马出新平,直往长安而来!这是看我们鹬蚌相争他要渔翁得利了!前秦自不必说已是快要被打残了,我们亦劳师疲惫,损失惨重,若再不进长安,届时便会被人抄后包了饺子!莫说退回阿房,这天下只怕就再无我等容身之处了!”

    此话说地众人齐齐一凛——都不是傻子,都知道兹事体大,他们这十万大军真成了丧家之犬,别说还想打家劫舍扫荡搜刮,只怕三五不时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割据中原的军阀们分化吞噬。

    任臻适时地稍稍缓下语气:“我自知诸位辛苦,才想一战定乾坤——今夜寅时秦军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再次奇袭,必抽兵调岗不大设防,我军兵分四路,韩延,段随,高盖分别带2万兵马攻长安北,西,东三门。至于窦冲重兵精锐把守的南门宣平门,朕御驾亲征,杨定为主将,领四万兵马,誓破此城!”

    众人听这番调度才知慕容冲今次是不留余地全盘压上了,绝非以往牛刀小试的小型战役,是见真章的大决战,可近日来燕军攻城从未讨到好过,慕容冲何来如此信心?!任臻缓缓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加上最后一个砝码:“先破城门率军入宫的,封上将军,升尚书令!”

    这是已经“死”了的慕容永的官衔,乃是燕国最为权贵的象征,惯例非慕容王室者不能担任。杨定心中一凛,狐疑地望了任臻一眼,却也不发问。段随韩延二人则兴奋地私下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见到了浓浓的欣喜——主战场宣平门交给杨定,那么其余防守相对薄弱的三门便易打的很,真成了首个进长安的,可以先大肆劫掠不说,还能成为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

    于是一个个激动不已地跳起来,强奈喜色满脸悲壮地抱拳喝道:“末将誓等死效命!”

    入夜,长安城中照例静若鬼蜮——活人本就剩地不多,加之全城戒严,一点细微至极的响动,似乎都能惊起暗夜中潜伏着的魑魅魍魉。

    那一道黑影顺着城墙一溜儿地潜到宣平门,就见一溜墙角都横七竖八遍地睡满了人——都是刚拉来的新丁,各个皆瘦地皮包骨,还来不及学甚行兵打仗军纪规矩,便被驱上战场,以命相搏,一场场混战下来,侥幸还活着的就都抱着枪杆,不脱甲胄地就地打盹,因为天一亮,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就要拿命去填补燕军的狂轰乱炸,可能再也见不到下一个黑夜。

    他悄步拾级走上城楼,折回瓮城,把守望风的哨兵猛地一惊,喝道:“什么人?!”待在惨淡月光下望清了来人,赶忙低头抱拳行了个军礼:“铁弗将军!”

    壬至缓缓现身:“放心不下,来看看城防。其他放哨的兄弟们呢?”

    壬至新晋升官,在军中毫无人脉,故而平日也绝少巡查发威,故而那哨兵有些迟疑且胆怯地道:“大半夜的燕军不会来袭,他们便到角楼处暂歇,我们……轮流各值一个时辰,若有敌情便击鼓相告。”壬至顺着他举起的半截残肢望向不远处的牛皮大鼓,点点头:“我明白,你们连日打战,着实辛苦,累是必然的。”那哨兵感激地正要低头行礼,忽而觉得颈间被咔哒一扭,尚来不及觉出个疼来,便觉得天地陡然倒转,他张着嘴歪歪倒地,不可置信地看见壬至弯腰俯身,慢慢地抽出他握在手心的红缨枪,那哨兵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不已地竭尽最后的气力死死抓住枪杆不放。壬至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氐人,不带感情地道:“放手吧,以后你们再也不用辛苦了。”

    壬至借力使力,枪尖反转,无声地□了哨兵心口。

    夜空那半轮惨月,不知几时蒙上了几丝妖异的红。

    长安民谣有云:“天挂妖月,鱼羊食人”,主甲兵入城之兆。

    壬至紧握长枪,在妖异月色下推门入了角楼。

    数记几不可闻的闷声惨叫,须臾之后,便又重归寂静。

    待他返身出门,衣摆下已溅满了血点,他皱了皱眉,信手扯去自己身上的前秦军服,一把甩在那已无人息的角楼之中,而后缓缓逼近了瓮城城墙上对外架着的百架连珠弩——他们都赞这机关救了长安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可以不必次次都要用血肉之躯去阻止燕军的马蹄,让他们保命,让他们庆幸,让他们依赖——更让他们大意——大意到每个人都忘了,再好的机关也有死穴。壬至伸手缓缓地按住内里的机括一扳,那被秦军目为救命稻草的连珠弩便成为一座木雕。他一路绕城缓行,一架一架地摧毁他亲手设计出的结晶,直到他在走道尽头,碰见了她。

    壬至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来:“……你怎么会在这。”

    “你明明说今夜轮休,却半夜出门,我,我放心不下就一路跟着……”李氏惨白着脸,有些发抖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杀光了所有的哨兵……”壬至沉默着,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眼前这个于他有恩的农妇露出这般见鬼一样的眼神,她忽然嘶声叫了一下:“鲜卑人……鲜卑人!你故意的!你要引白虏大军入城!”

    壬至双眸一暗,迅疾如电地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低声道:“莫声张!长安你们再多守一日就多一日的痛苦与死伤,你那丈夫与大伯都已为此战死了,就剩你孤儿寡母——值得为他苻家卖命至此吗?!谁得长安,谁坐天下,对你们平头百姓而言有差吗?!”眼看李氏仰着的脸从白转红,再从红转青,他忙松了几分气力,又道:“你救过我慕容永,我不敢忘,燕军入城,便迎你母女入宫锦衣玉食以报,你再也不会是贱如脚底泥的平民仆妇了。”

    李氏涨红着脸促声急咳,一面连连点头,慕容永轻轻放开她,刚欲再宽慰她数句,忽见李氏突然发狂似地推开他冲向牛皮大鼓,慕容永霍然大惊,急忙回身扯住她的手腕,谁知李氏也不知从哪平生了一股蛮力,竟脱手而出,举起鼓槌,石破天惊地猛地一锤!

    “咚——”的一声孤响,在长安夜空回荡。

    鼓槌落地,慕容永紧紧将人箍在怀里,手肘勾勒住不停地扭动反抗的女人,痛苦不解地道:“……为什么。”

    李氏还要用脚去踢那面大鼓,一面踢蹬挣扎一面咬牙切齿道:“天王说的对,鲜卑人……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的白眼狼……都是假的,都在骗我……”慕容永闭上眼,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而后,肘间猛地用力!

    于他而言,这世上有比信义良知更重要的事,为此,他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于她而言,这是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气息相融,却如遭蛇吻,注定死亡。

    那记鼓声虽只是一道绝响,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依旧泛起了声浪,城楼兵营中一阵骚动后,便传来一声喝问:“谁在上面?!”

    慕容永不答,捏紧了长枪,无声地卡在石阶出口,不一会儿一个奉命进瓮城查看的秦军探出头来,被那逆光下阴森矗立的黑影吓了一跳,却未及呼喊,已被一枪扎过前胸后背。慕容永收回长枪,任由尸体骨碌碌地滚下台阶,激起千层浪——犹在梦中的秦军本能地扑了上来,将其团团围住,慕容永不躲不避,右臂一展,长枪横扫,枪尖顿时卷起旋风,直如千军万马踏袭而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要为燕军攻城拖延最后的时间!

    血肉横飞的混战中不知谁先清醒过来,喊了一句:“速报天王!”慕容永一惊,他潜伏多日,筹谋至今,为的就是将长安变做一座不设防的围城,如何能让苻坚知机!见果然有人跳出战圈,望未央宫直奔而去,慕容永忽然暴喝一声,长枪脱手,直朝那报信人掷去——嗖地一声将人穿胸钉在城墙上!他在如图同见鬼的前秦士兵面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摸出了腰间的匕首——离开阿房之前,任臻强行塞到他手中的,道:“无论成与不成,到日速归。这是命令!”

    他抗命了,但他不后悔,只是不知道此次还有没有那番运气,活着回去见他——若是任臻猜不透他的暗号,若是任臻最终还是没有发兵,若是……

    正当他杀地精疲力竭,已是遍体鳞伤力不能支之时,前秦军中忽然爆出一声惊呼:“看天上!”

    众人齐齐抬头,成千上万的乌鸦忽然哀鸣成片地掠过,遮天蔽月,天地无光!他们恐慌地想起了一年前慕容冲二十万大军初围长安的情景——“凤凰凤凰起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随即暗无天日的深夜里传来了沉闷的,不祥的隆隆声,凳上城楼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眺去——影影幢幢的庞然大物一点一点逼近了这座已不设防的城市,震地围墙上下都在簌簌发颤,其后跟着的是排山倒海一般的黑点。当鸦群终于散尽,天空上重又现出一轮血月,冰冷妖异地照拂着天地,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者,而后全部陷进了死一般的沉默——城下密密麻麻全是燕兵,以剩下六台的楼车打头阵,将长安城团团围住——慕容冲竟在今夜攻城决战了!

    任臻在漫天征尘中,横刀跃马,信手一挥,直指前方:“三军听令,全力攻城!”

    长安未央宫

    窦冲这几个月来一直和衣而睡,甲胄不离,终日值宿宫中以护卫苻坚,此刻听到异动便翻身而起,推门出去,便看见了长安城南冲天的火光。

    “怎么回事!”他猛地大惊,几个时辰前还一切如常,那陷马坑呢?那连珠弩呢?怎么就忽然再也挡不住鲜卑铁骑了!怎么能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

    前禁将军李辩也衣裳不整地疾奔过来,垮着脸要哭不哭地道:“白虏攻城!”

    窦冲不可置信地抚住额头,他已经在筹谋抽身而退,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

    “快带精兵前往宣平门阻击敌军!”窦冲抢先一步恢复了理智,急急吩咐道,“李将军接管虎符,号令所有秦军,速往迎敌!”李辩有些茫然地接过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兵符,有些回不过神来地看着窦冲:“窦大将军不去?!”

    窦冲痛心疾首道:“我要召集护龙卫保护天王陛下!此时千钧一发,你还有空犹豫!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拦住燕军一时是一时!”

    李辩领命匆匆而去,窦冲在后又换了副神色,冷冷地对身边副将道:“护龙卫已经集结待命了吧?立即进宫,趁这点时间,保护天王陛下撤退!”

    副官骤遭大变,脑中也是一片混乱:“退,退到哪儿?我们不要出去迎敌吗?”

    窦冲回手猛地摔了他一巴掌:“迎什么敌?!你还看不出吗?这并非白虏攻城,而是已经破城!”再不走,就真地覆水难收一场空了!

    窦冲一面往苻坚的寝宫金华殿疾走,一面吩咐死士待他们撤出未央宫,燕军入宫之前,引爆堆放在宫室四沿的火油硝粉——估摸着也能靠火势档上一阵,且便是他最后守不住了,也绝不将这煌煌宫阙完完整整地留给鲜卑白虏!

    整座未央宫都在炮火轰鸣声中无声地颤栗,宫女内侍似也知道大厦将倾,死到临头,一个个慌乱无助地逃窜奔走,有路见窦冲的,便跪着抓他的下摆哭求“将军带我走”,窦冲不耐烦地抽刀劈死宫女,一脚踢开拦路的尸体——事发仓促他自保不及却怎的还管这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活!快至金华殿前,他又遇见了那被苻坚接到宫中顶礼膜拜,仙风道骨的张真人。苻坚礼敬神佛,他便也不敢趁乱杀他,只是半带嘲弄了抹了抹脸上的血点子,龇牙道:“仙长可愿与我等一同退出长安?!”

    张嘉虽也预到长安不能久守,但也知苻坚治下,城中军心民情依旧忠心可用,一年都苦苦熬过来了,没道理一夜之间就全盘皆输——窦冲又催促地问了一声,他回过神来,打了个稽首,却后退一步,摇头道:“老道再经不起车马劳顿了,请将军好生保护天王,万自珍重。”

    窦冲没想到张嘉居然不愿跟她们撤退,宁可在此等死,只听张嘉一扫拂尘,又道:“无论谁坐天下,都离不得天师教。只要是人,就有贪念,有贪念便少不得问卜求神。”

    窦冲彻底明白过来,这老道已经准备投靠新君了,当下冷笑一声,刚欲说话,忽见副将急匆匆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窦冲顿时脸色大变,失声道:“宫中预备的所有的硝粉都被打湿了无法起火?”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窦冲如坠冰窖,他隐隐觉得暗中有只手破坏了他一切的盘算,当下再不敢细想拖延,冲进金华殿,推门喊道:“陛下!”

    他随即愣住了。

    苻坚铠甲覆身,呆坐在御床之畔,脚边躺着一个华服女子,颈边红痕蜿蜒,手中握着染血的三尺青峰,显是已是断气多时了。

    那是苻坚原配,太子生母——苟皇后。

    窦冲并没太多时间去伤感震惊,回过神来他一把跪下:“陛下,贼势猖獗,长安恐不能再守,皇后娘娘必是已有预料,不欲拖累陛下,才自尽殉国——恳请陛下节哀,末将这就护送陛下撤出长安,再迟就来不及了!”

    苻坚动了动唇,双眼涣散地看向他麾下最后的武将:“鲜卑军攻破长安了?”

    窦冲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还在苻坚驾前夸下的海口——层层防线,步步机关,可保长安三月无虞,届时隆冬,鲜卑军疲苦寒,姚秦兵援又至,两下夹击必可大溃鲜卑。他硬着头皮辩禀道:“白……白虏狡诈凶残,竟连夜偷袭,故而…… ”

    苻坚摆了摆手:“朕知道长安守不住,但没想到这么快……”顿了顿,他无神的双眼转向窦冲,“撤出长安,又能去哪……朕曾坐拥天下十之八九,如今,连最后的国都都保不住了……”窦冲膝行数步,满面凄然:“陛下,留得青山!难道您要留在长安,等那慕容小儿羞辱吗?!”

    苻坚浑身一震,瞬间回神——糟蹋怎么能落到慕容冲手中!他腾地起身,却又弯腰去抽苟后手中之剑——窦冲惊地魂飞魄散,扑过去死死按住苻坚的双手:“陛下!”他胆颤心惊地看向瞬间苍老的苻坚,几乎是苦苦哀求了,“陛下,末将从戎近三十年,心中便只有您一个主子,事到如今,您忍心抛下我等吗?!”恰在此时,太子苻宏亦被人护着来到金华殿,一见其母尸体便泣不成声地扑过去,抚尸嚎啕。苻坚轻轻推开了窦冲,将那柄长剑猛地回鞘:“……你以为……朕也要自尽?”他伸手按住跪在地上痛哭的苻宏的肩膀,“沦亡之际,皇后以死明志,当为节烈,但朕不行——”男儿丈夫,宁战死,不轻生,更不投降!“宏儿,走。”苻坚拉起太子,又倾身抱住结发之妻的尸体放在御床之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悲哀而平静地俯视着她——她很贤惠,但也只是贤惠罢了。过去二十年来,他除此之外,就再也没从这谨慎寡言了一辈子的女子身上看出别的来。是啊,因为他爱江山,更爱美人,但到头来却为此国破家亡。

    苻坚一把扯住依旧华丽的御帐撕下,轻轻覆在苟皇后的尸体上,彻彻底底地覆住了头脸,轻声道:“宏儿,给你母后磕最后一记头,父王欠她的,来日相报——愿她下一世,莫生于帝王之家,再嫁一个薄情寡义的夫君罢!”苻宏心中发酸,眼泪又要汹涌而出——他的父王,天之骄子纵横天下,从不肯低头认个错,如今……

    窦冲听得宫外动静越来越大,急地催了一句“陛下!”苻坚拖住太子的手,强行将他拽出殿门,台阶下早站满了清一色黑衣皮甲严阵以待的护龙卫,此时轰然齐声道:“参见陛下!”

    这是他最后的子弟兵,无论何时,永不背叛。

    窦冲紧随其后,一时三人上马,窦冲道:“如今四门皆敌,往何处走?”

    苻坚心中已有计较,略一沉吟便道:“走东门!”窦冲愣了一下,他估摸苻坚当回陇西,召集羌人卷土重来,那该走西门,怎地望东撤——莫不是要一路渡江投东晋去?!但事出紧急,他虽平日里发号施令惯了,可苻坚对他而言,永远是说一不二。

    此刻的长安城中乱成一团,战火四处,喊杀震天,不及赶往城门防守的秦军,化整为零,自发组织,开始巷战,因而除了主战场宣平门之外,东西北三门亦有零星战斗,高盖率部攻东门,却并未遇见什么像样的抵抗,一路挺进忽被前方杀出的一彪兵马挡住去路。高盖起初不以为意——残兵剩勇而已,抵什么用?不料双方前哨骑兵稍一接触,他便醒转过来了——这是精锐中的精锐,皆百战忘死之士!

    “高将军!是护龙卫——苻坚的亲兵!”副将也看出来了,此刻耐不住心中的狂喜,道,“若是我部生擒苻坚,皇上必大行嘉奖,必擢升将军为上将军!”

    高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怎知不是疑兵之计用以惑敌?必是假的——天下谁不知道窦冲狡诈,岂有慌不择路就护着苻坚自动撞上门来?!”副将有些傻眼:“那该如何做?既是来了便截他下来一战,若果然是替身杀便杀了,若真是苻坚……将军您可是为皇上立了不世大功啊!”

    “截他一战?!”高盖忽然挥鞭抽去,一反常态地声色俱厉,“你不知皇上军令么——先破城门率军入宫者,封上将军,升尚书令!在此耽误了的时间你担当的起?”

    副将被吼地晕头转向,只得作罢,高盖率军自东门直朝未央宫一拥而入,冷眼旁观地任数百余秦军裹在乱军中,一一跃出东门。

    高盖目不斜视,纵马疾驰,似生怕落了人后头抢不到那头份好处,胯。下坐骑颠簸,他贴肉处随手塞进的那卷丝帛也随之一点点地摩擦着他全副心思——姚嵩来信,只得四字:“纵其出城”。他该是嗤之以鼻的,他是后秦大单于姚苌亲手安□燕军中的亲信,从来只对姚苌一人负责,连世子姚兴都不用给情面。姚嵩一个身如浮萍的庶出王子,凭什么来号令他?!他至今还记得姚嵩离开阿房之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无毒不丈夫’——那样邪魅冷酷却又顽艳无双。鬼使神差一般,他在最后关头,犹犹豫豫地选择了听从他的指令。

    且说那苻坚率残军有惊无险地撤出东门,勒马整顿清点,混战中窦军又折损十之一二,所幸护龙卫无一伤亡。窦冲在马上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陛下出东门,可是要投晋?”苻坚点了点头,黑发在苍凉的夜风中飘扬,“不过不是朕——是宏儿。”

    苻宏与窦冲皆是大惊失色,他们从不知道苻坚竟是想兵分两路!苻坚冷静地开口道:“慕容冲得长安后必会广派追兵,合兵一处万难脱身。朕折回陇西,召集旧部,伺机再夺关中——宏儿带上所有的护龙卫投东晋去吧——如今在东晋建康朝廷主事的乃是陈郡谢氏,他们自诩宽仁待人,想来不会为难于你,若是……若是为父最终兵败陇西,我苻氏正朔血脉也不至断绝。”

    “陛下!”窦冲急了,把护龙卫全交给太子,就他手上剩下的那些多少天饭都吃不饱的败兵,能撑多久?!太子也下马跪地,哭着哀求道:“儿臣誓死不离父王!”苻坚拧起浓眉,忽然拔剑刺向苻宏,近侍亲兵都唬了一跳,齐声惊叫!剑锋在胸口处堪堪停住,苻坚咬牙道:“你若非得与朕一起求死,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你!你首先是前秦的太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你没有权力选择生死,一如朕!”苻宏吓地噎住,战战兢兢地爬起身来,窦冲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陛下,苻坚刷地将剑锋指向窦冲:“你跟了我二十多年,做过多少错事害过多少人?朕心中有数,但从未苛责,因朕知道你纵使千般不是,总还有一个优点——忠诚!朕曾经拥有天下最勇猛的武将,最机智的谋臣,但到最后关头还肯留在朕身边的,只有最忠诚的你。窦冲,你可以领着护龙卫保护太子投晋,从此之后再觅明主;也可以跟着朕率数百残军退往陇西,甚至埋骨沙场——你选哪个?”

    窦冲滚鞍下马,第一次周身颤抖地跪在苻坚面前——他的君主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肯说——因为这最后的信任。他跪下一记一记地磕头,泪流满面:“末将追随陛下,至死方休!”

    苻坚收剑,朗声道:“护龙卫听令!保护太子东撤,没朕旨意,不得西顾!”

    “是!”护龙卫齐齐屈肘环胸,单膝点地,轰然答应——所有人都知道,这或许最后一次领苻坚的命令了。

    勒马立于坡上,苻坚目送着一行人护送苻宏东去的背影渐至消弭不见,一拉辔头,他沉声道:“儿郎们,随朕西征!”

    “陛下万岁,大秦万岁!”

    可就在此时,长安城中忽然爆发一声轰然巨响,苻坚高大的身躯便随着整座城池齐声颤抖了一记,他望向城中冲天的火光,心下一片麻木的凄然,他明白大秦至此,算是亡国了。

    燕军主力攻破宣平门堪称摧枯拉朽。

    曾经令燕军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陷马坑与连珠弩已沦为一场徒有其表的摆设,铁蹄过处,哀嚎遍野,残余的秦军甚至不能组织一场具规模的防守战。随着城门的砰然倒塌,慕容冲一马当先,跃进长安!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旧地重游。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陌生,但在战火鲜血的洗礼下他却反常地感受到了熟悉的颤栗。此时还在顽抗的秦军尽皆爆发出绝望的哭号,又有一个浑身浴血已不辨面目的男人猛地跳起,挥刀冲向慕容冲:“我李辩今日与你这白虏拼了!”然而尚不及砍下,他跃至半空的身子便猛地一僵,一截枪尖自后穿入又透胸而出,李辩在瓢泼血雨中费劲地扭头去看,将牙咬地咯吱直响——“是……你!坏我大秦江山……你——!!”手中长刀脱手,甩自慕容永面门劈下,他不闪不避,任刀锋在他眉间划破一道深刻的长痕,血迹蜿蜒,绵延整脸,望之可怖。他却神色漠然:“你的大秦,已经完了。”随即猛地抽回长枪,长安城中最后一员苦战的秦将在他面前沉沉倒下。

    慕容永浑身是伤,如从血池地狱中涅槃重生的阿修罗。他摇摇晃晃地踏过脚边层层叠叠的尸山,来到慕容冲面前,最终缓缓地屈膝跪下:“臣慕容永拜见皇上,愿皇上武运昌隆。”

    任臻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有太多的事要问,然而动了动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阔别近百个日夜,宛如隔世,眼前之人,曾经熟悉而又决然陌生。

    他亦抬头,血痕自眉梢直至鼻骨,破了相,但依旧致命的英俊。

    任臻微微倾身,伸手,似要拭去他面上累累的伤痕,忽然用力,指尖□未愈新伤中,又汨汨地捅出血来。

    慕容永依旧不动如山,双眼如墨。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濡湿了任臻的手心——是的,慕容永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拿下了长安城。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间悲喜交加,似哭还笑,末了,他抽回手,从鞍下拔出鸣凤枪丢给慕容永,只说了一句:“上马!”

    慕容永磕了一记头,起身跨上战马,勒骑与杨定联袂立于慕容冲身后,手中长枪一展,猛地顿地,砸出铿然巨响,燕军顿时群情汹涌山呼万岁!

    杨定抿着坚毅的唇角,望着眼前陷入狂喜的燕军,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他拍马上前,对任臻道:“皇上,我们速速入宫吧。”任臻斜睨了他一眼,火光在他面上映出了一抹不真实的红晕,如人自醉:“你急什么?长安已是我囊中之物,不急一时三刻。”

    杨定一惊,急道:“皇上您发兵前说过的,燕军入长安城秋毫无犯绝不屠城!”

    任臻转过头去,冷冷一哼:“我自然记得,可韩延段随他们记得吗?我要的就是他们先进未央宫!”

    杨定顿时明白了点什么,心下一噤——那俩人带兵先入宫会是何等浩劫?他知,他更知。——战事未平,慕容冲就要下手鸟尽弓藏清除异己了——眼前之人再不是当年自身难保的孤傲少年,而是一个颇有心术深谙权谋的帝王人君!为达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包括长安城未央宫内外累累性命,亦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一切。

    掐在此时,有哨骑飞驰而来,报道:“皇上,韩将军与段将军已经杀进未央宫,不见苻坚!后来才审知窦冲领近千残军护着他出长安东门而逃了!”顿时群情哗然一片沸腾,众人皆知慕容冲与苻坚血海深仇,必手刃仇人而后快,谁知还是让他插翅而逃!任臻亦是一怔,却并不急怒——说到底,苻坚于如今的他而言,也不过是个陌路之敌。

    身边一将急道:“皇上,苻坚出长安东门必是南投东晋去了,速速派人追击尚来得及!”任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苻坚不会投降,更不用说投奔东晋——虽出东门却必会向西折返,过五将,破萧关,一路杀回陇西召集旧部卷土重来!杨定,为朕擒了苻坚可好?”

    杨定一怔,他见走了窦冲报仇无门,正在心焦,不料慕容冲竟然看了出来,给他重新雪恨的机会!当下抱拳,也不赘言,拍马领兵就走。

    慕容永此刻低声道:“皇上可是不想杨定现在入宫”任臻看了慕容永一眼,叹了口气:“未央宫被韩段二人祸害,此时必如地狱,何必让他见了难过——”顿了顿,他苦笑道,“我姑息纵容,说到底,也是从犯。”慕容永自诩铁石心肠,此刻却亦想起了惨死己手的李氏,他半垂眼睑,缓缓言道:“为达目的,不得不为。待千秋万世盖棺论定,才能回头看今时今日所作所为,值与不值——只是那时,你我皆已灰飞烟灭,又何必在乎。”

    任臻心中一震,与他四目相接,遥遥一望,却又不期然相互错开。只听慕容永又道:“杨定与窦冲有血海深仇不假,可杨定与苻坚又有旧日恩义,只怕他念起旧情来……”

    “怕什么,最多再来一次华容道。”任臻忽然勾起唇角,双眼在黎明破晓前的暗夜中璀然光灿,“如今我虽得长安,但卧榻之旁,尚有姚苌酣睡,他必已虎视眈眈许久,待我军疲惫便要直扑而来!昔日诸葛孔明连孙抗曹后再纵曹敌孙,遂使天下三分,如今关中情势亦有相类之处,我辈大可一学——苻坚活着可比死了来的有用的多,让他先与他那反复无常的老部下会上一会吧!”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恰如任臻所估,姚秦打着“援长安”名号的大军已尽出新平城,兵抵白鹿原,却在此刻观望不前了。

    领军大将乃是骁骑将军吴忠,此刻也是夤夜未眠等候消息,他亦是百战宿将,怎地不知长安围城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孰胜孰败直接影响姚军进退部署。

    忽然一人掀帐,如风一般席卷而来,吴忠猛地惊起,刚叫了声“小公子”,姚嵩便急匆匆地打断他,“长安城破,苻坚出长安东门而逃!”

    吴忠道:“他是投晋去了!末将立刻率兵去追!大单于有命,要生擒苻坚回去!”姚嵩冷笑道:“你望东去追怕只能捉回个有名无份的过气太子罢了!苻坚何等心高气傲,怎愿低头去做那江东司马家的降臣!”

    吴忠一愣,他此刻已是万万不敢小觑这手无寸铁也能杀人无形的毒谋士了,明明回国之时已是无权无势一败涂地,也能挑拨那铁面无私的姚硕德亲手诛杀尹维,事后亦能在姚兴的震怒下全身而退,并令姚苌以他未将出兵夺取长安,一步步皆按其设想来走,毫无差池。因而忙问道:“那依小公子之计,我军当往何处?”

    姚嵩三步并作两步跨至行军地图旁,一指长安城西:“苻坚必折回陇西,那里是羌人祖地,他要东山再起!欲归陇西,必过岐山与麟游二县,其间有一天堑险隘,名曰‘五将山’,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攻占五将山,占了有力地势,居高临下,等苻坚自投罗网!”

    吴忠奇了:“那苻坚深暗兵法,若是发现伏兵撤退不前又当如何?”

    姚嵩淡淡一笑,笑意却未达眼角:“事到如今,苻坚没得选择。我想,他宁可亡于我姚秦之手,也断然不愿重新落回慕容冲手中。”

    且说长安城中经了一夜兵锋,慕容冲入主未央宫已是天色大亮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任臻见到那满目疮痍,还是怔了一怔:前殿广场上尸首累累,浓烟滚滚,焦土残瓦,一片狼藉——他没想到区区两个时辰,韩延段随二人就能将此处祸害成这样——自前秦苻健立国开始,历四主三十四年所修葺之煌煌未央宫,竟至此几成废墟。

    “皇上!”韩段高三位将军已听说慕容冲进宫,都迎了出来,皆是一脸兴奋狂喜之色,领着身后士兵跪了一地。广场上早押来一群苻氏皇族亲贵,此刻俱是衣衫散乱,满面脏污,魂不守色地簌簌发抖。任臻深吸口气,换上一副大胜欣喜的表情:“苻坚的族人都在此处了?”

    “是!苻坚逃地甚是匆忙,除了太子,别无亲眷跟随,就连正宫皇后苟氏都自缢于金华殿了。”

    任臻一夹马肚,一面徐行一面居高临下地依次打量着这些昔日的龙子凤孙——他们似乎自知落到这杀人如麻的宿敌手中已无活头了,倒是没有一个出言哀求的,一味地低着头偻着腰等死。唯有其间一少年待任臻行至面前时忽然跳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无耻白虏,我看你能坐多久的江山!”任臻一挑眉,早有左右士兵上来连踢带踹将他制服,五花大绑地瘫在地上犹自乱骂“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大概因为素来教养良好,故而也骂不出个新鲜,颠来倒去地就只是那俩词。任臻倒觉得颇为好笑了,苻坚对慕容冲有何恩义?趁人国破家亡之际占为禁脔是为恩?逼他与其姐共侍一夫宠爱有加是为义?他干脆跳下马来,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细致的脸颊:“谁?”

    一旁亲兵立即禀道:“中山公苻诜。”

    任臻明白过来——这是苻坚当年最倚重的亲弟阳平公苻融的少子,苻融死于淝水之战后,苻坚大为伤感追思,便将侄子过继过来,与众皇子一体看待,荣宠有加。“苻诜,骂人不是你这么骂的。”任臻笑着说罢,吸了一口气,字正腔圆地骂道:“苻坚,我□祖宗!你当初牛逼哄哄灭燕之时,怎就没想过今天丧家之犬的结局?我慕容氏人百般受辱还要对你感恩戴德这叫犯贱!你们苻秦好大喜功满盘皆输落到今天的地步是自作孽不可活——须知剃人头者人恒剃其头!”随即那骂词更滔滔不绝地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粗的细的应有尽有,把苻诜骂的体无完肤瞠目结舌,直到任臻骂苻坚荒淫好色时忍不住插嘴回骂道:“天王对你至少仁至义尽!你十二岁入宫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非天王徇情你们慕容氏一干降臣能得满门封侯?!”话音未落,忽闻破空之音,苻诜抬头便见一道刀光枪影向他劈头袭来,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向后猛地一提!

    长枪顿地,枪尖正插在苻诜双腿一足之远处,入土三寸,枪尾兀自摇晃不已,苻诜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后知后觉地吓地大叫一声,却被身后救他的人猛地按住肩头——救苻诜一命的自非燕军中人,乃是与苻秦皇室一齐押来的少年俘虏,此刻哑着声道:“慕容鲜卑已得长安,却还要和亡国之臣计较一言一语之得失,这就是为君者的容人雅量?”任臻直起身子,头也不回:“叔明,别与个孩子计较。”慕容永怀中抱着个黑黄枯瘦的小女孩——那是入城之后他亲自去已成废墟的李氏家中抱出来的囡囡,此刻见周围都是凶神恶煞的飞禽走兽,早已惧怕地缩在“壬至叔叔”怀中,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应道:“是。”

    苻诜已近弱冠,无论如何不能被称为“孩子”,此刻又怒又惧,还要说点什么,却又被那人一把阻止,任臻偏着头打量着那个挺身而出的黝黑少年——是的,少年。听那变声期特有的粗哑嗓音便知其不过十三四岁,虽是一身寻常秦宫侍卫服色,但眉目冷峻,一双阗黑眼眸中流转着火一般的炽芒,犹如一只野性十足蓄势待发的幼狼,在养尊处优日益汉化的秦宫里实在算是个异类。他颇有兴趣地勾起唇角:“你是何人?也是苻坚的侄子?”

    那少年扶起狼狈不堪的苻诜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不过是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罢了,没福分做天王的后人,只是看不惯有人猫戏鼠一般作弄,愿赌服输,要杀便杀——降臣俘虏也是人,皇上当年不也该感同身受吗?”

    “大胆!”“放肆!”韩延段随齐声喝止,高盖也命人“速速斩了”,任臻却哈哈大笑,竟是就此作罢,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地挥了挥手,重新翻身上马:“将这些人全都押还大牢,容后处置——一干人等不得随意欺侮屠戮!”待众人轰然答应,他方才看向韩延段随高盖三将,懒洋洋似地转了话题,

    “今次三位将军作战勇猛,朕心甚慰,自要兑现前约,论功行赏,只是不知是何人先攻进了未央宫?”

    高盖因夜里私下放走苻坚怕慕容冲察觉问罪,心中正是不安,因而并未纵兵大掠,此刻也低调地不吭一声,韩段二人以为慕容冲真要升官赏赐了,纷纷抢道:“末将先破未央宫东(西)阙!”

    任臻在马上笑了:“二位将军倒是心有灵犀,只是上将军一职仅有一个,却叫朕不知如何封赏了。”偏过头问慕容永:“叔明,你的意思呢?”

    慕容永头也不抬地道:“既功不分高低,那就看谁犯的罪大。”

    任臻故意奇道:“怎么二位将军有罪么?”段随占着出身高贵,乍着胆子顶到:“慕容将军,我为皇上出生入死,何曾有罪!?”眼一转似乎明白了几分,嗤之以鼻道:“我们兄弟卖命攻城,莫非连找下乐子都不行了?我肯,手下的兄弟也不肯啊!是不是啊!”段军与慕容氏亲率之中军不同,向来自成一派,此刻听命,便竭力鼓噪出声。

    慕容永抬起头来,眉间纵长而干涸的血痕为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声音不大,却隐隐压过了众人:“攻城之前,皇上说过,不杀苻氏族人,不焚汉家宫阙,可有此事?”

    段随顿时语塞,慕容永阴测测地开口道:“你一把火烧去半座未央宫,叫皇上到长安大街上起居坐卧去?!”段随急道:“非我一部人马烧宫,混战之时烧杀掳掠他们个个有份,为何仅有我一人获罪!?”

    慕容永忽然刷地一枪指向段随心口,囡囡闷在他怀中发出一声细啜,已是怕地浑身发抖:“那我再问你,为何方才押送过来的苻氏皇族中没有苻宝苻锦二位公主?她们如今何在?!”顿了顿,不等段随回答,他猛地一声暴喝,“你罔顾皇命,冲进她们住的昭阳殿,强行奸污了她们!随后将昭阳殿上下宫人杀了干净,为湮灭证据这才第一个放火烧宫!是也不是?”

    段随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慕容永如何死而复生,回归燕军,更不知道他怎么对秦宫情况如此熟悉!众兵将亦是面面相觑,若仅是杀人掳掠还则罢了,但前朝皇室公主王子之辈,依例俱是要献予新君的,段随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玷污金枝玉叶还毁尸灭迹的确大犯忌讳。韩延见此情景立即跳出来指着段随破口大骂,意图摘清自己:“胆大包天狼心狗肺!我说怎么昭阳殿走水,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原来是你闹的!”段随大怒——若慕容永骂他他还忍了,韩延个下三滥的匈奴马贼,没他提携岂有今日,也敢跟着踩他一脚!登时跳起来要与韩延扭打,还是任臻看不过眼,喝了一句:“都住手!”气呼呼地扫了两位大将一眼:“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们还有空内讧!段随!这次事情先算了,若有下次,军法处置!升韩延为上将军,总领长安防务!”段随欣喜若狂,跪地拜谢——他本来还怕自己不及段随在军中根深蒂固,怎知这傻子色字头上一把刀,竟做出这等犯忌之事。

    段随怒极攻心,却不敢再辩——慕容冲已是手下留情给他面子了——可让个低贱的马贼如今踩着他上位他如何甘心!

    一场忙乱后便开始收拾宫室,入夜方才拾掇出未央宫西一座偏殿名曰“凤凰”者予慕容冲暂为寝宫之用。

    慕容永跨入房门,见任臻已卸下周身铠甲,换上朱紫常服,便低头禀道:“寝宫金华殿受昭阳殿起火波及,有小部焚毁,只怕还要等个几日才能移宫,请皇上这几日委屈一下暂住偏殿。阿房物资亦已通知皇叔陆续押运过来,准备粮食赈民,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挽回民心;城防方面,末将与韩延会斟酌加强,以防姚秦。”

    任臻自是随他安排,此时偏过头看他,俊美的五官在灯火中朦胧。“我让韩延做了上将军,升了尚书令,你才是此战首功,不怨我?”

    慕容永隐含责怪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任臻实在多此一问毫无必要。生死不介,岂为求官?

    “你又怎的不问,为什么今日大好时机,我不问段随的罪?”任臻一提裤褶,在一张胡床上坐了,又道,“他与韩延骄横日盛尾大不掉,迟早要一一收拾的。”

    慕容永此时方缓缓地道:“初入长安,不宜立即屠戮功臣,何况当时段军精锐皆在场,若一时稳不住场子,起了哗变反而不好。不如升韩延的官,借他的手来打压段随,待时机成熟,便一次解决干净——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任臻笑而不语,连连点头:“还有一点,高盖。这次苻坚能从东门轻易逃脱他绝脱不了关系——此人在我军中从不显山露水——说他无能,却次次也都能帮的上手,说他忠心,却也忠的有限,回回都以保存自己实力为主,所以此时此刻,还是稳住局势要紧。”慕容永恍然,数月未见,任臻权谋心术又进一层,早已非当日懵懂冲动吊儿郎当的无知青年了。二人又说得几句,皆是询问当日战后失踪一事。却原来慕容永部受窦冲与姚兴前后夹击,力不能敌,偏又不肯独自突围,待到深陷重围再不得脱时,慕容永身边仅剩不到百骑,他又为流矢所伤,血尽将亡,是副将强行换下他的武器盔甲,将他塞进乱军尸堆下,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回他一条性命,再后来,他奄奄一息地夹在秦军伤军中混进长安,一面养伤一面伺机逃回,直到他为李氏所救,且知燕军屡攻未果,这才将计就计,一举摧毁了长安防御体系。任臻听地自是惊心动魄,此时又问:“我还听说窦冲本来在未央宫中埋下炸药,欲行焦土之计,想必是你预先淋湿了火药——还有今日那小女孩,又是何人?”

    慕容永低声道:“那是故人之子,她母亲有恩于我,我却有负于人……”他不欲再提,便要匆匆告退,任臻盼了数月才盼到他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喊道:“慕容永!”

    慕容永回过头,在阑珊灯火下与其对视,任臻忽而站起,不再给他任何逃避之机,一倾身拥住了他:“……你在长安时,化名‘壬至’……为什么?”

    慕容永先是不答,只觉得任臻温暖暧昧的气流若即若离地轻搔耳际:“说啊~为什么?”慕容永困难地开口道:“任臻……我一人入长安,为你灭秦,是为……壬至。”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呼吸一窒,搂住自己后背的双手猛地用力,惶急地几乎要将他生生揉碎。“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任臻咬牙切齿地闷声吼道,“……我以为,我那时当真以为你死了……混蛋!为什么不想办法告诉我一声!”

    慕容永心下一酸,任臻这话,第一次带上了点滴哭腔,竟是为他。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难过,身陷长安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发疯似地想他。可他不敢去想对方是否亦如他一般——他自小贫寒,顶着个皇族降臣的身份却做着最卑贱的活计,秦宫中是个人都能踩他一脚,他那时候是那样艳羡又憎恨地远远旁观着轻车裘马如珠如宝的慕容冲——正是因为属于他的东西从来都少之又少,但一旦到手,他必珍而重之,绝不放手!他惧怕这样的自己,更怕旁人亦因此厌弃——他大力握住任臻的肩膀扶起,二人四目相对,许久,任臻忽然伸手抚住他削瘦的面颊,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眉宇间那道伤痕——这是慕容永为他留下的伤,亦是他活着的证明,在那一瞬间,鲜血纷飞,涅槃重生,他才能真地相信他来到这个时代所有的执念与梦想没有就此灰飞烟灭。

    “慕容永……”他哑着声叫他的名,慕容永浑身一震,却逃不开这致命的呢喃,他忍不住闭上眼,眼睫颤动,蓦然望去,有如一双蹁跹的黑蝶——

    正当此时,殿下忽然有人报进:“皇上,杨将军领兵回宫!”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慕容永沉默须臾,忽然轻轻一推:“不知杨定究竟追到苻坚了没有,皇上还是先召他详问罢。”

    任臻愣了一下,暗地咬牙,心道:追的到才有鬼!你躲你躲你尽管躲!

    虽然任臻料定了杨定会无功而返,但在凤凰殿骤见杨定时还是吃了一惊。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他手上的木匣,心里突突地跳地厉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这时候的大匣子里铁定装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因而赶紧问道:“可曾追上苻坚?被他跑了?哎,你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天不亡他,算了我们——”杨定突然打断他的自编自导自演:“……我杀了窦冲。”

    任臻:“……”他都要替苻坚抹泪了,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连最后跟着的大将都没了,他这样怎么可能突破后秦重重防线回归陇西?杨定有些迷惘地从那沾血的木匣上收回手,皱着眉看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窦冲害我全族,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可如今亲手报了仇,我却更加恨了——恨的是我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在滚滚烟尘中追上了秦军,那是一股小的可怜的败兵,小到根本经不起他的骑兵冲杀一阵。然而从为首的苻坚到每一个微末的士兵都是神情坚定毫不慌张——包括他恨之入骨无比鄙夷的窦冲。

    苻坚勒马回首,平静地道:“杨定,没想到是你。”他在这一瞬间没由来地羞愧欲死——他自诩忠勇果敢一生坦荡,但说到底,他还是苻秦的叛将!窦冲似是知他来意,干脆下了马,先冲苻坚磕了一头,道:“末将以后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便一步步朝杨定走来,扬声道:“你我不能同殿为臣,但总可对面为敌。我的确有负于你,与你公平对战一回,生死有命我无怨尤——只是杨公昔日亦奉陛下为主,看在这份上,请杨公高抬贵手。”

    杨定尚未说话,身边几员副将便怒地执枪而骂,燕骑精锐也难耐地躁动起来,若活捉苻坚回去,这是多大的功劳,焉能放人!?

    窦冲刷拉撕去已经破破烂烂的披风,昂首道:“杨公若这点旧义也不顾念,那窦某也无话可说,与君死战到底便是!”

    杨定忽然翻身下马,对着苻坚遥遥磕了三头,身后燕军一阵哗然,便有人喝道:“杨将军要叛我大燕么?!”

    杨定却不理,只是握紧自己手中的方天戟,猛地顿地,喝道:“我与窦冲在此决斗,旁人莫近,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是不让燕军追击的意思了,众人齐齐急道:“杨将军!三思!”

    “该如何我回去自会向慕容冲请罪,现在有越雷池一步者,就先踩着我杨定的尸体过去!”杨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雷霆万钧,震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燕兵,末了,他对窦冲一拱手,道:“窦将军,为我五千仇池子弟兵,请予一战!”

    那决斗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料的,杨定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窦冲已是日夜奔波受惊带伤。然而他死的时候却是从容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远远望着苻坚远去的飞扬尘土。

    他争权夺势误尽苍生,但是他的陛下在山穷水尽之时依旧对他说“你是最忠诚的”——故而,遗憾,却无悔无怨。

    杨定割了他的首级撤回长安,心里却是沉痛欲裂——窦冲固然两面三刀玩弄权术心狠手辣却从一而终堪称忠勇,说到底他是一个大节无亏的恶人!而他呢?一辈子就要背个自己曾经最为不耻的贰臣叛将的罪名终此一生!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抬头望向任臻:“皇上,杨某如今大仇得报,回来复命是为给您一个交代,如今您已克长安,慕容永又已回归军中,诸事可定,杨某自请离营。”

    任臻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杨定竟然因此而一心求去。“不行!”他腾地站起,反唇讥道,“你要去哪?跟着苻坚回陇西去?氐人会接受你这么个二次叛主的武将?!”

    杨定默然片刻,道:“当初原也说过的,我入你麾下,非是投降,乃是合作,只为报仇……我没有叛主!”任臻简直被气笑了,这个傻大个脑子里装着的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还是豆腐渣呢!“你自诩不曾叛主旁人也这么觉得?别忘了是你亲自率兵第一个撞开宣平门的!秦人会放过你?你的下场会比窦冲更惨上十倍!这世上原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岂有你踩过了界还能重头来过的道理!”

    杨定倔强地不发一语,他没有想过这样多的曲折,只知道从信义而言,他不得不走,哪怕跟随苻坚刀山火海死路一条,哪怕他在这举目无亲的燕军中还对一人心有不舍

    任臻觑他神色,竟似铁了心肠,心下一慌,忙攥住他的肩膀急道:“苻坚对你有恩不假,那我呢?!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你真能说走就走?”杨定浑身一震,面带痛苦地拧起眉来,又听他惶然无措地道:“我虽下了长安,但现今是个什么境况你也知道,内军心不稳外强敌窥视,你真忍心不顾我死活?!”

    须知那任臻从前就善揣人心,哄人留人经验丰富乃是个中好手,此刻又动了真心,愈发情真意切搓揉地杨定走也不舍留又不愿,见杨定满腔纠结左右为难。任臻赶忙补道:“你这样没名没份地回去,不就是送死嘛。还没为苻坚建尺寸之功,就被人拿住处死了——这么着,你还是留在长安,但不任职不加官,若是苻坚真有诏来,你可以立即动身投奔于他,这样可好?”

    杨定顿了一顿,他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讳莫如深的慕容冲用这样带点哀求的口吻说话,还是为了留住他,心底莫名一软,竟再也硬不起来,半晌后他终于挫败而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依你。”

    任臻虽好不容易暂时稳下了杨定,旁的事却又纷扰而来,忙地焦头烂额。最为甚者,当属韩延段随二人之间愈演愈烈的矛盾冲突。

    导火索乃是分赃不均。慕容冲入长安当日虽迫于情势默许了段随韩延等部劫掠砸枪以为犒军,但次日便下了安民令,不准燕军祸害百姓,圣旨直接下给了刚升任尚书令领上将军的韩延,他满打算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慕容冲面前好生表现一回立起威权来,便当真雷厉风行地开展下去——他想横竖自己在冲进未央宫之时已是横扫一空,能抗能搬的全席卷走了,对着穷极了的长安百姓也没多少兴致,因而倒是坚决执行命令,尤其是对军纪败坏段军严加监视,动辄就以“抗命”“扰民”之罪将段军士兵看押起来,其中有几个跋扈惯了的看不上韩军士兵出头,便公然抗命甚至持械对抗,双方都各自纠结同伙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了兵变。

    韩延气地不行,当下就找慕容冲诉苦,任臻忙着在凤凰殿中与慕容永商议善后事宜,抬头瞟了他一眼,只道:“你是尚书令,旁人违法抗命该怎么处置,你来问朕?”待人走后立即派人给段随赏去金帛,好言劝慰他要“暂时忍让,稳定军心”。慕容永微一皱眉道:“这两人手上有兵,若是真激地严重了,士兵内讧哗变——”任臻摆了摆手道:“两者相害取其轻,此二人尾大不掉,不死不行。”慕容永沉默片刻便听命道:“是。末将会严加防范,若真地生变,中军精锐亦能最快速度到位,为皇上平息叛乱。”

    任臻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就是因你在我身后永为后盾,我才敢这样放手一搏。”

    任臻近来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言语撩拨,慕容永一次二次早练就了充耳不闻装傻扮愣的功夫,自自然然地绕开话题:“可那二人嫌隙日久矛盾不断,却似乎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须得找个契机——”任臻一笑,随他去了:“当初二人平起平坐,相互制衡自然勉强相安,如今韩延后来居上翻身做了段随的上峰,又诸多掣肘,百般刁难,段随哪咽得下这口气?至于契机……段随好色韩延贪利,我想,并不难找。”

    慕容氏得了长安,不及走脱的前秦皇族遗臣都在押于永巷,虽然慕容冲一直未曾发话处置,但谁不知道那是个心狠手辣敢翻天的主儿,岂能得个善终的,都是躲在屋里战战兢兢度日如年,过个三五时日,慕容冲就似全然忘记这班金枝玉叶似的,茶饭饮食照样供给,还没人来审问作践,只要不出了永巷,便也让他们自由走动。

    昔苻坚有宠妃张氏,封为夫人,乃是汉家书香门第出身,一直宠冠后宫。长安城破后,她本意要学那《烈女传》中的巾帼先烈,在受刑前自尽殉国,以此明志,谁知几次吞金皆被宫人救下,她那继子中山公苻诜哭地如泪人一般,苦劝不止:“父王如今生死未卜蒙尘在外,母亲若是一气去了,将来儿子怎么与父王交代!”张氏亦是泪流——如是再三,加之鲜卑白虏只是拘着,并未即刻来要他们的命,她那股子立等求死之心,便也渐渐地灰了几分。

    只是一日她出房散步,因没出永巷,便也没叫下人,却赶巧被段随堵了个正着——这厮当日在慕容冲之兄慕容暐新兴侯府中做事,曾跟着进宫见过张夫人一次,彼时他是降臣府邸的一介幕僚,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天王宠妃,他都在暗处痴痴愣愣地看地双眼发直唾涕齐流,亏得一丝理智尚在还不至跳出去献丑找死,如今时移世易,他岂能按捺的下那满腔的勃发雄心,自是不顾慕容冲有命在先,亲自寻来了。

    张夫人左躲右避,奈何段随乃是粗蛮武人,抓小鸡似地拽住张夫人的一双玉臂,涎着脸笑道:“你莫要害怕,将来论功行赏,你们这些前朝宫眷都要分赏给有功将士,我去向皇上求了你来,好不好?”

    张夫人被他放大到巨细无靡的脸吓地花容失色,尖叫起来:“大胆!我乃天王妃嫔,已嫁人妇,便是一死罢了,又岂容你侮辱!”段随全然不知自己有神憎鬼厌狗不理的奇效,反冷笑道:“天王又如何?还不是夹着尾巴逃了,这长安城如今是我说了算!”说罢竟上前强行搂住,又欲效昭阳殿故事,张夫人被那股蛮力硬是拖往一处假山之后,骇地连忙大声呼救。几个看守永巷的燕兵迟疑地互相看了一眼,虽也知此事不妥但到底不敢阻止段随,就在他即将得逞之际,忽然一声怒吼传来:“畜生,快放开我母妃!”

    急匆匆飞奔而来的正是闻声赶至的中山公苻诜,他急赤白脸地狠狠推搡了段随一把:“畜生!你祸害了我两个妹妹又要来害我母亲吗?!”段随见了他,便嗤笑一声:“她是你哪门子的母亲?”捏住苻诜的手腕猛一用力,便硬生生地捏碎了他的腕骨,犹自笑道,“好儿子,等我做了你后爹,就来抬举你!”说罢竟是当众要扒下张夫人的襦裙,苻诜怒不可遏却疼地动弹不得,忽然一道疾风过耳,段随尚不及反用,颈间便是一凉:“住手!”

    来者正是苻诜的那个黑面侍卫,他伺机而出,紧紧扣住了段随的颈动脉,此时手中微一用力,段随便觉着那利器已入肉三分,随着动脉勃勃跳动,耳中听他又语气森然地重复了一句:“放开张夫人。”

    段随不敢再动,却出言恐吓道:“小子,别多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

    “大燕右将军,段随段大人,未央宫中何人不知?”黑面少年不无嘲讽地道,“只是我不知道,方才段将军言称长安城如今是您说的算,置皇上,置慕容氏于何地?”

    段随心中一凛,杀心陡起——他正与韩延斗地厉害,若此刻见疑于慕容冲可是大大不妙。不料那少年竟似料定了一般又徐徐道:“您自然可以杀人灭口,可您除了要杀死中山公张夫人与我之外,还要将在场的燕兵全给杀了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知届时,您要如何向您那主子交代?”他声量颇大,把守的燕兵有听见的,尽皆面露惊惧,几乎下一瞬就要拔腿告状去了。段随审时度势,自知自己一人决计此时讨不了好,真闹到了慕容冲那,没他什么好果子吃。因而故意哈哈一笑:“小子,你道我段随何等样人,岂会与你计较!速速放手!”

    黑面少年缓缓松手,退至一旁扶起倒地不起的苻诜,掌心“利器”落地,,竟不过是根随手折来的枯枝。段随恼怒地一摸脖子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一脚踩碎枯枝,恨声道:“小子,你倒底是何人!?”

    少年一双兽瞳无畏无惧地迎视着他,昂声道:“中山公身边一介侍卫,什翼珪!”

    “好!”段随一指众人,恶狠狠地道,“金华殿即将修葺完工,皇上移宫之时必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届时定会将你等发配为奴为妾,我看你们又能怎么躲!”

    待到段随气冲冲地撒手走人,宫影暗处才缓缓步出两道身影,正是慕容冲与慕容永二人。

    慕容永低声道:“你让我看的好戏就是这个?”

    任臻回味似地痞笑道:“这张夫人果然艳名远播,别说段随个色坯子念念不忘,就是我那死鬼大哥都曾对她怜香惜玉,网开一面不忍加害——(注1)”看慕容永一脸不以为然状,赶紧赌咒发誓,“不过我对熟女没兴趣,再美也没兴趣!你尽管放心!”慕容永见他故态复萌,懒得去计较究竟要‘放心’什么,又道:“你没兴趣,旁人却还有——今夜我就将此处岗哨换成韩延的人……”

    任臻眉开眼笑地凑过去:“知我者,叔明也!”慕容永不自然地侧头一避:“……你怎不和杨定来?”

    任臻一撇嘴,杨定那傻大个,只怕苻诜和他那侍卫还没出面他自己就忍不住跳出去替天行道了,哪及的上慕容永腹黑缜密。想到那个出手不凡的少年侍卫,他忍不住眉心一簇,重又望向哪处:“什翼珪……这名字拗口的很,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料恰在此刻,什翼珪护送二人回去之时也抬起头来,视线直直朝他藏身之处射来,二人在空中电光火石地遥遥一望,旋又交错开来,擦身而过。

    注1:慕容冲之长兄慕容暐,乃是前燕末帝,投降苻坚后受封新兴侯,并随其南征东晋。淝水之戰苻堅大敗,張夫人于乱军中與之走失,投往慕容暐處。慕容暐惊为天人,便想護送張夫人回京,其叔慕容德攔阻,且勸慕容暐趁亂逃走興複燕國。慕容暐不聽,终亲自將張夫人送回苻堅身邊,自己也因此困于长安,直至慕容冲起兵围城,新兴侯府上下数百人口因此皆被坑杀。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任臻放下手中毛笔,抬头望向来人做瞠目结舌的吃惊状:“你想要张夫人?”

    段随扑腾一声跪下道:“后日迁宫大典皇上会将秦宫诸俘虏分赏予功臣,末将旁者不要,唯一张夫人,望陛下成全!”

    旁者不要个屁!入宫当日就害了两个未成年少女!放现代很可以吃一排枪子去了!任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了指段随道:“你迟了一步,韩延昨晚进凤凰殿问安时候已经向朕讨了她去——纵是俘虏,也不能一女二配吧?”

    段随正是今日再去永巷纠缠张氏时,见把守士兵换成了韩延嫡系这才大惊,生怕韩延这老畜生与他看上同个娘么,这才急匆匆地直接来求慕容冲,不料竟还是迟了一步,登时急赤白脸地起身道:“皇上,我与段随同时攻入未央宫,功劳一般大,他已经升了尚书令上将军,还要同我争一个女人?!”

    任臻拉下脸来,将手里的卷轴往案上一砸:“是啊,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这功劳最后让个匈奴人占了?!”顿了顿,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段随一眼,“若非你管不住你那点下流性子,至于让他占了便宜?你是我们鲜卑三部之一(注1),朕难道真心不想抬举你?!韩延不过是个匈奴马贼,只配听咱们的话打杂卖命去,你倒好,做主子的,竟日里与个家奴斗气吃醋,现在连个半老徐娘都要争!”

    这番话连削带打似褒带贬,把个段随说地无话可答,直梗着脖子道:“哪个要与那个下贱货色争气!只是张夫人我已经放出话来是要定了,怎能拱手相让!?”

    任臻破口大骂道:“放屁!你放出来的话算话,朕的金口玉言反而不算话了?你叫朕和咱们那上将军韩延说——那女人转赏段随了你一边儿凉快去?”他气地站起身来回踱步,期间丢了无数卫生眼给段随,直兜了好几圈,才挫败一叹道:“既你真心想要,朕有个主意——明着给你是不成的了,只能朕不要脸一回,反悔说要自己享用了,料韩延不敢不从,待移宫大典使人送到金华殿去,之后你悄莫声息地再把人领走,生米煮成熟饭了韩延也无话说——这么着,你依不依?”

    段随想了一想,知道慕容冲为稳定军心,这已是出格了的,可见心中还是偏袒他的,兼之知道慕容冲对女色一道兴致平平,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下大喜点头。任臻话风一转,又冷颜厉色道:“只是你别再给朕惹麻烦!初入长安百废待兴,你还可劲儿地和韩延混闹瞎折腾!他要调你一点子兵力出去分驻到灞上、新丰,也是为了拱卫长安,你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现在长安又没大战要打!你还摆这些军威给谁看去?你那些兵你自己知道什么货色,多挤在城里也是尽给朕惹祸!回去赶紧依着调令把兵给调出去,别小里小气的!”段随自诩在慕容冲眼中乃是“自己人”了,又新得了天大的好处脸面,自然满口答应,回去依令调兵遣将不提。

    这边厢慕容永亦在与韩延把酒言欢。韩延自得意满,因为他名义上已经是燕军的三军统帅——慕容永在外躲了几个月懒,连权柄都给躲丢了,如今和那位刚从阿房赶来长安,位高权不重的皇叔慕容恒一样,分领左右仆射这么个虚职,有点眼力界儿的难道不该来向他套套近乎?因而慕容永带了重金前来拜望,他便也胆敢欣然接受这曾经上峰的一番好意,并与之共饮。

    酒过三巡慕容永便似打开了话匣子,他面色酡红地说:“段随太嚣张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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