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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9节

    穆崇似懂非懂地伸手爬了爬脑袋:“大哥不想尽快痊愈,好争那统军大将之位?”

    “统军大将?现在还轮不到我这个区区中郎将。”他冷笑一声,随即漠然地抬眼望向帐顶——他至今还清晰得那个夜晚,他满腔热血地在他榻前毛遂自荐——他说他愿为他挂帅出征,愿为他一世效忠,然而他却只是语带不屑,轻描淡写地说:“朕就算不用慕容永,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兵权,什翼珪,你还太嫩了!”

    他眼里从不曾有他,甚至远远不能和慕容永乃至杨定相提并论。

    是的,如今的他,的确是人微言轻,但也只会是如今而已。

    他什翼珪只不过掌管虎贲营就能结交宫闱而在慕容冲身边埋下眼线,慕容冲要彻查“银环”之毒甚至派人去查穆崇身世底细,他早早便收到风,才与一无所知的穆崇合演上这么一出,那么慕容永掌管三军,位极人臣,宫中禁卫中自然也会有人会为他通风报信……他不信到这份上了慕容永还会什么也不做地坐以待毙——最好真惹火了慕容冲,铁了心扶持杨定上位,以分慕容永的兵权——若有朝一日真让杨定挂帅北征萧关,慕容永为首的鲜卑贵族根本不可能善罢甘休,届时暗斗必定转为明争,京畿皇宫便是战场!两派势力真闹出了大乱子,他什翼珪便不再仅是宫掖之中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了,因为那个时候放眼长安,慕容冲便会发现身边可用可信的带兵之将——也就只有一个他。

    他是在赌,输了固然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赢了却能圣眷优渥青云直上!

    什翼珪低下头,在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中缓缓地开口道:“穆崇,你若真心听我的,便牢记一句话,我们是皇上的私卫,亦只须听命于他一人——慕容永就算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军统帅,也管不到我们头上!将来若有个万一,两虎相争择其一,我们不能有半点犹豫!”

    穆崇听地不甚明白,却还是点头应了,模模糊糊地也知道自己这个同乡同族的“大哥”比他心思深重地多,所言所行,大概都是正确的罢。

    更深露重,慕容永的上将府却灯火通明,满屋里的人或站或坐,都是一脸忧惧神色。

    慕容恒见在座诸人皆愁眉苦脸的,便开口道:“都听说了罢?前日忽然下旨要查四营兵器储备,查兵器储备是假,查杨定被毒伤一事是真——几个负责的军需长史都被扣在宫中审问,数天不得轻出,连内宫防卫都严密许多,竟探不到一点□。”

    一慕容氏亲贵在旁忧心忡忡地接道:“皇上此举怕是意在敲山震虎。谁不知道除了皇上,有权随意查验调动兵器库存的——只有上将军啊!”

    慕容钟嗤了一声哼道:“也不知谁暗中做的手脚,竟敢栽赃当朝上将!区区杨定,外族降将耳——就是真死了,也不值什么!可这些天皇上免了我等进宫小朝,总是托词着避而不见,怕是已起猜忌厌弃之心了。”

    慕容恒深以为然,这借刀杀人毁尸灭据之事若坐实了,虽是捕风捉影却正是是自古人君最忌讳的,若真要借题发挥认真追究,只怕能在长安城中掀起惊涛骇浪:“叔明……不如你进宫去向皇上坦白,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你们在阿房之时,可不至这般生分猜忌啊!”

    慕容钟先忍不住了,猛地起身摇头道:“父亲!现在是讲感情的时候么!方才宫里又传出消息来,说皇上调了五百威远营兵马‘协防’未央宫,再加上原本就驻扎未央宫的八百虎贲营,共千余人马——干什么都够了!依我看,皇上是要鸟尽弓藏过墙抽梯了!与其为鱼肉,不如做刀俎!”

    这话说的太过惊心动魄,在场诸人皆是一愣,刁云一贯为慕容永马首是瞻,此刻见慕容永沉着张脸没搭腔,便迟迟疑疑地道:“难道……要先下手为强……”

    “畏首畏尾地能做甚大事!”慕容钟一贯果敢冲动的性子,在慕容氏众亲贵中也是头一份的,此刻瞪了他一眼拧眉怒目道,“咱们也调兵!连夜派人围住金华殿,兄长手上有三营精兵,刁云又是禁卫统领,怕甚?!”

    “逆子!你要逼宫么!”慕容恒被这□裸的话气地吹胡子瞪眼,慕容钟梗着脖子应道:“只要将来还是慕容氏的天下,儿子这便不算谋逆!皇上从前可未见就有多高贵,如今军中还有传言——皇上攻下新平后并未杀了那死仇苻坚,还收藏起来不欲人知,焉知是不是——”话未说完便忽然被一道破空之声中断,他不及回神,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刮,登时青青紫紫地肿了老高!

    慕容永缓缓地收回手,神色阴沉地可怕:“皇叔,您要是管教不了儿子,我不介意代劳,看看这狗嘴里都吐出什么话来!——不怪人看不上我们慕容家的,有事宁可去倚靠外人,原也是咱们自己上不得台面!这才复国多久,又准备窝里反了?!”

    慕容永上位以来,平常驭下之时虽总是不苟言笑,但为了团聚势力收买人心,对慕容家的各个亲族却也向来客气,以拉拢结交为主,从未这般声色俱厉的斥骂。故而一时间全场寂静,噤若寒蝉。

    慕容钟少年气盛,从未如此丢人过,一张脸胀地通红,刚欲辩驳,又被慕容永反手狠抽一记:“你这话是灭门的罪,我留你狗命不去计较,是不想把事闹大!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大燕国的皇帝只有一个——便是景昭皇帝的嫡子,建熙皇帝的亲弟——慕容冲!谁有二心以致祸起萧墙使我西燕步当年前燕灭国后尘,我慕容永格杀勿论!”

    这下连慕容钟都不敢再造次多嘴,慕容恒忙上前把儿子望自己身后一推,不无忧心道:“既如此,叔明还是夤夜进宫求见皇上辩白一二吧——明日便是半月一次的大朝,若皇上彼时突然发难,我们毫无准备,难道就这么轻易认罪?”

    慕容永转过身,重新落座,伸手端茶,平平淡淡地道:“进什么宫?认什么罪?”

    “赛前掉包穆崇那把匕首,在演武会上借机除掉杨定那厮,在皇上看来可不就是罪?!”

    慕容永低头就茶轻啜一口,忽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我从不曾做过,也不惧任何人来查!”

    这话大出所有人意料——虽然没人明着说出口,但便是他们自己人中也有不少私心认为真是慕容永想借刀杀人除掉杨定,毕竟他一贯深忌外族将军领兵掌权——而且这些时日也只有他这堂堂一品上将,能不用令牌不请君命,自由出入于宫禁以及兵营中的任何一处甚至去掉包淬毒。这要是皇帝真要较真定罪,慕容永纵然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何况他还准备三缄其口,不是更显有私?!

    “叔明,难道明日大朝之期,你就打算真地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无须做。”慕容永垂下眼睑,平静地将茶盏放至桌上:“这事儿,是有人暗中搞鬼,借题发挥,要的就是浑水摸鱼。”

    “由我坐镇三军,这水,便浑不了!”

    诸人见他这般成竹在胸,也只得罢了,唯有几个从阿房起兵始就跟着的老人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就算是真的有人背后操纵借题发挥,又焉知不是授命于人?就像当年对付韩延段随一样,要的就是把柄借口。帝王心术从来深不可测,真要忌你,他自然能雷霆万钧干脆利落地下手——而半点不留情。

    一时众人散去,慕容永疲倦地靠向椅被,不知方才何人出去时忘了带门,数片残雪被风卷着自门缝中刮进,落在他是手背上,随即一点一点地消融。春寒料峭,他拥锦怀裘自不该觉得寒冷,但就这么几片细而又细的雪花,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一年之前,亦是残冬未尽之时,他们一连数败,内忧外患,困缩在阿房城中不知何去何从,今日境遇比之有如天上地下,然而那个时候,他却从未觉得如此恶寒。

    任臻到底会如何处置?故纸堆中无数宫门喋血之事如浮光掠影一一闪过,他心里空荡荡又沉甸甸的,其实,亦是一无所知空余茫然。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次日便是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慕容冲复国以来,朝中上卿多是旧燕王室贵族,故而诸事也皆循旧燕规章:三日寝宫金华殿小朝,十五日正殿宣室殿大朝,至于未央宫主殿未央殿则除了举行登基元旦等大典之外,从不擅开。大朝之日,文武百官皆要列席奏闻表章,总结各部政务,算是这一月以来的头桩大事。明眼人皆知近来京中暗涛汹涌,前日小朝慕容冲便托词抱恙免了——这可是开国以来的头一回儿,故而此次朝会更显与众不同。辰时不到满朝臣工便挤挤挨挨地站了一地儿,却互无交通,默然静候,整座金华殿黑压压沉甸甸地凝聚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直到内廷属官高声喊出一句:“皇上驾到!”众人才如风吹麦浪一般层层地挨次跪下,山呼万岁。

    任臻高居殿上龙座,俯视着俯首称臣的老老少少——他一贯不喜在宣室殿这般声势浩大地举行大朝,远不如在他那小小的凤凰殿里自在;还有一个原因,君君臣臣,总是隔地太远,远到看不清诸人的神情变化,也猜不中诸人的各怀鬼胎。

    他这厢反常地一沉默,却引地底下不少人疑惧交加。慕容恒暗中向后瞟了自己儿子一眼,慕容钟也正以一种‘果然如此’的眼神看向他,他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得将目光转向同排的慕容永,心中亦颇担心若慕容冲当真发难,己方毫无防备当真就要被一锅端了。

    慕容永则不斜视地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异色。

    任臻左左右右环顾全场良久,才懒洋洋地抬手命众人平身,随即波澜不兴地开口道:“此次大朝,主要议一议上元节演武会上误伤大将一案,以及定下不日北征的大将人选。”在他随后又一阵的沉默不语中,朝上又一是一阵暗暗的骚动。

    “其一,穆崇身为六品校尉,众目睽睽之下暗箭伤人,本应军法治罪,但事出有因,杨定亦为其求情开罪,朕便赦了他的死罪。然则虎贲营乃朕之亲属,影响尤恶,故不可不小惩大诫。”任臻一气说完,却又独独略去淬毒一节,仅说“误伤”,随后话锋一转,又掷出一块巨石,“此次讨伐姚秦的征北军统帅朕亦有人选了。”任臻抬头瞟了满殿大臣一眼,毫不停顿地继续道:“慕容恒听命,着尔为征北大元帅,领二品车骑大将军衔,进武安公,三日之后带兵出发!穆崇降一级留用,领虎贲营发往征北军中效力,戴罪立功!”

    几句话如一连串炸雷,惊地群臣皆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谁也没想到慕容冲对演武会一事高举轻放,竟胡乱遮掩便算,不深加追究,更弃用杨定破天荒地选择慕容恒为征北军统帅!

    慕容永也自惊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倒不是说慕容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有多孱弱——慕容家的儿郎们皆是马背上的英雄,武技都不算差,只是毕竟有了年纪,又长年未曾带兵,近年来都是惯于协理内政,位高权不重,他一直以为将兵之人就在他与杨定二人之间择其一,谁承想事到最后,竟毫无预兆地旁落到了慕容恒手中?

    金华殿钟声三响,什翼珪举目望向窗外晴空,撑着身子下榻更衣。

    大朝该是结束了,若不出所料,此刻慕容冲当已点了杨定的将,不知道慕容永心里该恨得如何——横竖与自己不相干——他如今“养伤休假”赋闲在家,自然只有袖手旁观的份。

    房外走廊忽然一阵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在他门前嘎然而止,一道略嫌尖细的声音在外响起:“将军!皇上点了慕容恒为征北军的大帅,不日就要出征!”

    什翼珪心中大惊,面上却堪堪稳住了,尽量平稳地低声追问道:“那暗伤杨定一案如何处置?”

    “只贬了穆校尉为随军前锋,余者不问。”那声音急匆匆地道:“将军,奴婢不能与您再说了,皇上下朝,即刻就要回凤凰殿,奴婢须得回宫奉驾。”

    什翼珪定了定神,勉强道:“有劳常侍大人。”待人走远,他猛一抬头,竟是惊出了一额冷汗——怎么可能?!这些天他虽不在凤凰殿,但慕容冲身边伺候的太监早有线报告知——慕容永等人屡次请求进宫面圣皆被驳回,摆明了厌弃慕容永一派结党,而慕容冲既深忌慕容永擅权,亦一路追查,扣留了管军需的大小官员,甚至命宫中的虎贲营戒备,全然是准备下手的意思,怎到最后竟这样一笔带过就算?!甚至放弃早就属意的杨定选择了慕容恒为帅!莫不是……对这事起了疑心?他拧眉扶额,心中翻江倒海:不,他自己人微言轻又自诩淬毒一事做的机密,从未留下什么把柄,早早地抽身而出置身事外,穆崇后来虽被叫去问了几回话,对答亦都是早想好的,慕容冲怎么也不可能忽然识破——

    什翼珪跌坐床沿,反复推敲却愈加不解,只是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百般筹谋竟莫名地化为虚无,还白白把穆崇拱手让出,白给别人当枪使去,怎不叫他郁闷?到末了只能恨恨地一拍床榻:

    慕容冲事先连在贴身伺候的奴才面前都没透出一点风声来,真真是青云泥淖,天心难测!

    苻坚发不束冠,随意编成数缕披散肩后,松垮垮地一身寻常武袍套着,大踏步向杨定中帐走去。一路上兵士执戟握枪,往来巡查,却都对他出入熟视无睹一般——盖因杨定治军甚严,但对这“奉旨客居”此处之人的身份又从来讳莫如深,如今苻坚又刻意一反常态,胡子拉杂不修边幅,打扮地如一个仗剑江湖落魄不羁的游侠儿,威远营中寻常燕兵便是亲眼见了无数回,又如何得知眼前此人便是曾令燕军上下咬牙切齿的前秦苻天王?

    掀帐入内,果见杨定正在练拳——他虽长于枪戟之内的长兵器,但对短兵相接时的内功却却从不敢忘。苻坚暗想,若真在校场上实打实地只拼横练功夫、本源内力,他只怕还真不及杨定。但见杨定一路挥拳回势,尽皆虎虎生风,想来肩伤处理及时,已无大碍了。心里略松了一松,嘴里却不赞成地道:“他既然放了你的假让你好生养伤,你何必这么勤勉?须知欲速则不达,肩伤对我等武将来说,没彻底痊愈堪称后患无穷。”

    杨定收势起身,对苻坚抱拳行礼后才道:“是,我会留力。但武之一道,不可废,亦不可断。万一皇上即刻要起用我带兵北征,亦可早有准备。

    苻坚笑着摇了摇头,负过双手,漫不经心似地道:“那倒不必急于一时了。今日大朝公布的大将人选,不会是你。”

    杨定有些愕然。这些天慕容冲大费周章地准备这么多事,又是比武又是查案,难道不为此事?

    苻坚看了他一眼:“杨定,无论你伤前伤后,他都从未真地要你登坛挂帅,除非,他不想做这鲜卑慕容的皇帝了。”

    还有一点他没明说,杨定性子光风霁月,有难得的大将之风,如今五胡乱华,踏马中原,从来都是猛将易得,一忠难求。他若欲复国,少不得此人为左膀右臂,这些日子来的推心置腹百般结交亦是为此。将来往姑臧召集陇西旧部他定要带杨定随行,又怎能让他在此刻离了他,去为那西贝货沙场卖命?

    “谁说的?”帐外一声轻笑,任臻掀帘进来,“刚收到线报,东边儿出事了。我那好叔叔让他儿子慕容宝带兵逼近潼关,说是说借道而已,谁信呢?杨定,你替朕去东线,压一压场子吧。”

    此言一出,二人皆惊,杨定回过神来,忙起身见驾,任臻随意一摆手免了,“刚下朝就溜过来,别再摆虚礼,烦着呢。高高在上惯了,多被人三跪九叩几次,怕也得变成自以为是的大榆木脑袋了。”

    “大榆木脑袋”轻咳一声,吃一堑长一智,不与他磨嘴皮,转头对杨定一点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这便走了。”任臻挑眉道:“吕光遣使复信了,你也不听?”

    苻坚停住脚步,却不甚相信他的一贯人品。任臻则自动屏蔽他怀疑的目光:“吕光愿出兵与我大燕合攻姚秦,交换条件是礼送旧主苻坚西归——苻天王,看来你虽墙倒众人推,到底旧部中难得还有一二个良心未泯的嘛。”

    杨定扶额:若说刚救回苻坚之时,任臻还装上几分一笑泯恩仇的模样,近来可是全然做自己了,唇枪舌战,不把苻坚刺激到爆青筋绝不罢手。苻坚却知眼前此人并非那个慕容冲,便浑不在意,淡淡地道:“皇上真愿一诺千金,送我去凉州?”

    “当然呀。”任臻做大吃一惊状,“你的吕大将军倒是用心的很——他说是说派其子吕纂‘亲奉天王仪仗跪迎还朝’,却陈兵于陇山东麓的大震关止步不前,让我们派兵护送你直到凉都姑臧城,双方密议缔约后,才肯出兵沿陇山北折萧关与我慕容氏大军会师夹攻姚秦——所以,时间宝贵的很,我扣着你人做什么?白费口粮么?”

    其实在场三人一听都明白了,吕光这是起了争利狐疑心,合兵之前定要先见到苻坚,且双方细谈好了战利归属城池瓜分才肯出兵,也是在观望姚秦西燕大战,谁占先机——标准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算盘打地有够响。若是不见毫发无损的苻坚,得,还合攻萧关呢,没调头杀来长安就不错了——且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么:是慕容冲不守信用言而无信,他们是为故主尽忠,怎么打都有理,那才叫师出有名。

    苻坚沉吟道:“若我得归陇西,从前允诺依旧有效,姚苌慕容垂,我会帮你解决——不过,杨定我要带走。”

    任臻心中暗自冷哼,等你真能当上后凉之主再说吧?他还真不信吕光会孝子贤孙到把已经到手的帝王基业拱手相让,怕只是做个样子,只不定还有什么暗招呢。但表面上还是瞪圆了眼做出一副甚是无辜的模样来:“杨定早就与我有约在先,他是客将,非我部下,你要回陇西,他自要跟着去的!只是,我们北征在即,潼关又告急,杨定总得先帮我挡一挡慕容垂去。”

    苻坚一皱眉,直觉此人果然包藏祸心不肯松口,任臻则见杨定一脸为难便叹口气道:“慕容垂怕是见我军有了异动才发兵过来探探虚实,最好还能让他趁火打劫一番。若是不派个得力稳重的战将去,真挑起了战端,引他来攻,那就是两线作战,战线拉长,供给太难,粮草赋税都要再增,老百姓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这不就正衬了慕容垂的心?不怕说实话,我们家的人都是深恨这位吴王的,我怕派别人去,北边儿还没平定呢,潼关就火急火燎地打起来了!”

    他这番心急如焚苻坚看在眼里只是暗自冷笑——若说初见之时还有几分迷惑,现在已完全将他与当年的慕容冲分裂开来——慕容冲秉性偏激刻毒,但论奸狡则万万比不上眼前这位了。

    杨定还在犹豫,任臻赶紧趁热打铁道:“何况此去潼关,沿路不少巨匪盘踞顽抗,正好带着你的威远营一路剿灭——以杀代练,原就是最好的练兵之道。这威远营为你一手所创,如今军容未整、军威未盛,你要半途就弃了他们?”

    苻坚听到此处已知事无可圜,只得出面道:“既如此,你先不必随我回姑臧了。”

    杨定闻言感激道:“大哥放心。我一平定战事,即刻回长安卸下兵权,往姑臧投奔您!”

    任臻亦感动地一拍杨定肩膀:“届时朕水酒三杯,借兵三千,送你出长安!”

    苻坚声色不动,唯微笑点头而已。

    待商讨事毕,二人先后出帐,已是玉兔高悬。四下无人之时,苻坚忽然低声道:“我不信潼关事了,你就会让杨定去姑臧。”

    任臻知他方才一番剖白也只能唬住杨定,便一笑道:“他是何等样人你不知么?那才是认死理的榆木疙瘩,既是认了你苻天王做大哥,死都要跟着你呢,我又岂能拦得住?

    苻坚沉默片刻,方艰难地开口道:“对,想拦住他,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任臻眨了眨眼,忽然放声大笑:“曾几何时,光明磊落到连降臣俘虏都能全心优待的苻天王变地这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边笑边摇头,旋即语出惊人:“我再不择手段也断然不会对杨定下手!你若还是不信,我为人质,亲自送你到姑臧去,如何?”

    此时的上将府中,倒是一反常态的门庭冷清,府前阶外依旧戒备森严,气派十足中却隐约带了点萧瑟。

    “上将军,皇上怎会点了慕容恒为帅!我们数月以来运筹粮草励兵秣马,难道全为了便宜此人——”刁云已在花厅里候了许久,才等到慕容永姗姗而来,他本就心急,此刻觑着厅里四下无人,便实在忍不住抱怨出声。

    慕容永一摆手:“他是皇叔,如今更是武安公了,慕容氏得以封爵者他是第一人,你不可造次。”

    刁云是眼中只有慕容永一人的沙场宿将,闻言龇着牙道:“末将当然知道他是皇叔,一贯的老封君——战咱们苦打,功他头个分——这便罢了,怕就怕他那公子一贯强横,只怕借此抖起来又要生事!散朝之时,照例依官秩品级退下,他竟敢装着与其父说话,并肩出宫——他不过是个四品护军!若再跟着武安公出兵放马得了军功,只怕下次连上将军都不放在眼里了!”

    慕容永自知他掌控着的这派势力并非铁板一块,虽有他在上弹压坐镇,依旧暗斗不止——刁云不是个爱嚼舌根的蠢货蛮将,他和慕容钟一贯地不对盘,自然也是怕这少年贵胄要爬到他头上,欲先下手为强。

    他梭了他一眼,面沉如水地道:“既这么着,那换你跟着武安公打姚秦去,慕容钟留在长安跟着我,如何?”刁云傻眼,换慕容钟贴身跟着慕容永,等他一年半载打完仗了回来更不知道得排哪一位去了!猜出这位上将已然动怒,便不敢造次,涨着脸赔笑道:“不是。末将想着他们父子拿了兵权,总好过便宜了杨定,总还是姓慕容的……”

    慕容永袖了手,看着他一脸倒霉相地生掰硬转,语气便也适时地转柔:“知道轻重便好,到底他们还是自家人。往后多用心在正事上——你在宫中可有留意那人?”

    刁云道:“什翼珪乖乖地请假养伤呢,这些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顿了顿:“上将军还是怀疑他?要不……借机,先下手为强——”

    慕容永一摇头:“此时不可,无凭无据……真要下手,皇上不会再轻饶我等。”他的确觉得近来这一连串的事情似有人暗中操控,却也不敢再强出头——今次侥幸不代表能次次侥幸,不能再让“他”更添忌惮了。

    二人又在花厅中商谈片刻,眼见已过了戌时,不敢再扰便告辞出去。慕容永亦不再留,随即命人闭门谢客,早有下人迎上禀道:“大人,小小姐已候了许久,打发小的问大人可否传膳了?”那小小姐者便是当年李氏遗孤,李氏在长安城中对慕容永有救命之恩,最后却因故亡于己手,慕容永便收留了她,好生养在将军府中,目为螟蛉幼女,如今长到六七岁了,阖府皆唤其为“小小姐”。慕容永知她一贯甚为粘他,此时却全无心情,摆手道:“让她自用便是。今日免膳,都下去吧,不必伺候。”话未说完,便自顾自地转向书房而去。

    迤逦一人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慕容永站定了,甫一推开门,便驻足四望,旋即皱了皱眉,快步走到案前翻开暗格一看,果然空空如也——他的紫绶金印(注1)竟是不翼而飞了!心念一动,他忽然抽出贴身短匕,出手如电,嗖地一声向侧后疾划而去!

    果然后方帷帐之中身影丕动,双方隔着厚厚的布幔无声地交手——二人俱是以快打快的迅捷路数,展眼间已虎虎生风地换上十招,拆解交手之时竟然严丝密和,宛如演练喂招一般。慕容永到底气力绵长,猿臂一展,匕首已贴着暗处偷袭者的身侧抹向其颈椎,眼看取胜在即,他却忽然虎口一松,匕首坠地,他亦随之跪下:“末将不知皇上微服,多有冒犯了。”

    帷帐拨开,闪出一道拥锦怀裘的清瘦身影来,果是任臻。

    离开威远营后,他竟不曾回宫,而是独自一人折向上将府,微服相见——自数月之前二人在凤凰殿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头一回独处,无怪慕容永诧异若此。

    注1:东汉朝臣品秩为三公九卿制,丞相居首,配金印紫绶,享秩俸万石。魏晋至十六国时已多有改动,此处从旧。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是朕心血来潮,想来与上将军玩笑一二。没想到上将军心细如发、出手如电,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任臻玩笑似地随口一说,便将攥在手中的紫绶金印奉还,眼风却顺势飘到了坠地匕首之上。想他初来乍到之时,武从慕容永,文从姚子峻,招数武路皆如出一辙,自是瞒不过人去。

    慕容永并不伸手去接,只跪地道:“紫绶金印皆皇上所赐,即是收回,臣何敢再忝居此位?”任臻知他心中难免负气,也不理会,将那千万人趋之若鹜的紫绶金印随意往案上一掷,随即俯身捡起那枚匕首,镶金嵌玉削铁如泥,正是当年慕容永出征在即,他在阿房亲手送予他的。一晃眼,两年光阴瞬息就过——不,不是。任臻忽有些怔忪:这匕首应该是当年济北王慕容泓起兵时送给其弟中山王慕容冲的,后来……慕容冲用这把匕首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在阿房自立为帝,再后来他莫名其妙李代桃僵,才将这匕首送给了慕容永。他愿贴身携带视若珍宝,也必是因为,这已是慕容冲……唯一留给他的念想了吧。

    任臻神情麻木,嘴角却是微微翘起,似含着笑意一般,把玩着匕首对慕容永玩味着道:“铁弗壬至——那时候朕与你说着玩呢,你怎当真把这名字给刻上去了?”

    慕容永心底一颤——盖因今夜任臻的语气一反常态,竟有如当年二人在阿房之时一样亲密随意,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望进任臻一双幽暗黑眸中去。

    “喂,再说一次。”任臻笑吟吟地蹲下身来,与其平视,“为何当日取名‘壬至’?”

    那段公案早在当年他二人闲暇之余笑谈过无数次了,此时听来,竟恍如隔世。明知事有蹊跷,大异平日,但慕容永魔怔了似地,喃喃地道:“单人入城,为你灭秦。是为‘壬至’。”

    似也在回忆当年烽火岁月,任臻也不免感慨道:“那时兵荒马乱,你欲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你却还让我坐上皇位,所以如今便是千人万人参你僭越欲反,我心底都是不信的。”任臻慢悠悠地话锋一转,又道,“这些天你麾下兵马当真无一异动,很好——你我二人无论怎样,这都是底线,大燕甫兴,丝毫动乱不得。”

    慕容永激越的心情平静下来,在料峭春寒中一点一滴地生出凉意,任臻故意频频调兵遣将,就是要逼他表态探他虚实,其实一双眼早就在暗中盯紧了他,若他敢调动兵马,哪怕只为以防万一,只怕他都能立刻发动政变像处理韩延段随一般处理掉他!即便最后无事,也无关信任无关感情,只是因为他觉得他要守住得来不易的大燕,在强敌未除之时,不可祸起萧墙再兴干戈。到头来,他这权臣得一句“麾下兵马无一异动,很好”,是不是该就此放下心来,谢主隆恩?

    任臻一笑起身,在离榻最近的一张胡床上坐了,招呼慕容永道:“起来,坐吧。咱们俩兄弟说说正经事——收回你的印信,朕随意作弄你罢了,不必事事当真嘛。你要是不做尚书令不当上将军,朕倒当真要跳脚了。”言毕扯了扯嘴角,一指慕容永:“我知道你先前心里一直在拧什么——杨定是氐人,是降臣,我没昏这个头。骁骑三营是慕容氏立国根本,难道你不说,我就当真蠢到随意予个外人了?叔明,我是气你看轻我感情用事。至于让皇叔带兵,一是知你必会大局为重不存私心,命骁骑三营全力助他;二便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得你亲自去办。”任臻沉默须臾,压着声道,“替我坐镇长安,我要亲去姑臧城,会一会吕氏父子!”浸在烛油中的灯芯忽然爆了一爆,慕容永的神色面容便在这忽明忽暗的摇曳光影中模糊不清起来,他淡淡地回道:“皇上白龙鱼服,亲送苻坚归陇,却也放心将这一国之都全盘政事全交给我?”

    一言诛心,任哪个帝王都不可能对此面不改色,任臻却笑了一笑:“如今两线战事,事态胶着,我必须争取到凉州吕氏的援兵。但又惧中枢无人至全局板荡。思来想去,长安也只有交给你坐镇,我才放心——你我一笔写不出两家姓,到底是自家兄弟么。况且你要取而代之,早有机会,过去不会,将来便也生不出二心。”

    慕容永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心却一点一点地彻底冻至麻木:任臻的一言一行堪称合情合理,人君典范,只有他看地清楚,听地齿冷——他是在扮演慕容冲!在扮演一个他最为忌讳也绝不想要肖似的角色!慕容永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间发苦,眼前人虽然还在浅笑,一派温煦,却好似能从字里行间射出无数利剑,割进他的心底。

    都是算好的了。北征点将,联吕吞姚都是早算好了的。甚至杨定负伤、潼关告急都是他刻意拖延时日趁势而为。

    任臻,帝王之道你学得太快,陷得太深,你根本不是慕容冲。

    任臻还在滔滔不绝,慕容永却毫无预警地出手,忽然攥住了任臻的腕子。任臻一挑眉,似笑非笑:“叔明,你太激动了。”

    慕容永却执拗地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地钳住任臻,逼近了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我从来就不是兄弟!任臻,若说开始我的确当你是他的替身,但事到如今,你是你他是他,各自殊途,永不同归!”

    任臻挂着的笑容隐隐有了龟裂的迹象——他忘不了他全心全意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意乱情迷却真心实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冲哥”!从此回首往事,尽是不堪、尽是虚伪!他从前世起便是个自诩滥情的花花公子,第一次想要全心爱人,便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笑话——抑或是耻辱。

    他收回了他良善而得体的微笑,冷冷地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慕容永怔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执拗而漠然,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僵硬着选了前者——他们都知道,只要他还是慕容永,便不能也不想有第二个选择。

    任臻终达目的,心里却一片苍茫空寂,泛着隐隐约约的酸涩微痛。他也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他会走到这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前世今生,他步步行来,都不后悔。他摇了摇头,便欲离开。

    开门的瞬间,慕容永忽然站起身来,扬声道:“任臻,无论你信与不信,慕容永此生绝不反你!”

    任臻身形一僵,脚步不停,只背对着他道:“做得到,再出口。”

    这承诺,是对任臻,而非慕容冲?他掩上门,噙着一丝苦笑隐没于寒夜之中——他没有信心再信一回了。

    大燕更始二年三月,西燕国主慕容冲拜武安公慕容恒为帅,率两万精兵西出长安逆着泾河北上直扑萧关而去,兵锋所向,便是姚氏父子的大本营——固原城。后秦西燕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役就此打响。

    也正在今日,长安直城门同时大开,杨定领五千威远将士自三丈宽的中门道中鱼贯而出,悄莫声息地东赴潼关,以震慑后燕大军。

    车马粼粼中,另有百十精骑分道而出,在侧门道勒马而候,马上将士尽皆青甲灰衣,乍看之下浑不起眼。为首之人一顶全覆口鼻的头盔,只露出一双流光暗转的黑眸,□战马赭身白蹄,在滚滚征尘中不耐地打了个响鼻。男人伸手随意抚了抚马鬃,依然遥望远方:“怪道人说,泾渭分明——两路大军,一沿泾水北上一循渭河东去,绝无交汇可能。”

    与他并骑的另一个高大男人闻言一哂:“长安城中精锐尽出,就留一座空城给慕容永守着,你倒是真能放心。”

    赭白之上的男人撇过头看他一眼:“西燕四面之敌,南边的晋朝司马氏忙着门阀内斗且不去说他,北姚秦东后燕我皆陈列重兵以对,剩下一个么——我如今不正要跟着‘天王陛下’去会会那西面之敌——占了陇西的凉州之主,吕氏父子么?我有何不能放心的?”

    苻坚一直恼他调离杨定,是故意要去他左膀右臂,此刻便冷笑道:“皇上不是已与吕光定盟,要合兵攻打姚秦么?怎么还称他为敌?”

    任臻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漏漏漏,我得护送您直到进了姑臧,由吕光出面验货,交易成功——那之后燕凉二国才算化敌为友正式结盟呢。”

    那“货”猛咳一声,第一百零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和这痞子磨嘴皮:“你的意思是,已到大震关的吕纂,对我并非真心接纳?”

    任臻懒洋洋似地卷着缰绳:“吕光那大儿子素来小姐的心气丫头的命,他是不是真心,去了不就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忽地猛一拉马缰,挥手一落:“——出发!”赭白长嘶一声,四蹄扬起,便见那孤身一骑率先奔腾而去。

    直城门城楼之上,慕容永一袭紫衣迎风端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黄沙征尘,开口道:“刁云。”

    护军将军刁云抱拳俯首,铠甲铿锵中应声答应:“末将在!”

    “传令下去,皇上告病,已离京前往西岳华山拜见张国师以敬天祷福。取消所有朝会,一干奏折皆经由上将府汇总送上华山;长安全城进入宵禁戒严状态,粮草军马许进不许出,留守长安的骁骑营全体备战,战报一律八百里加急送京,有怠慢延误者,军法从重处置!”他低沉缓慢而又字字有力地下达所有命令,右手却掩在锦袖下悄然成拳——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从你所愿。

    且说慕容恒虽初次挂帅北征,倒也不敢大意,一路日夜兼程加急行军,不出七日便兵叩萧关,因见北萧关背倚地处六盘山东麓边缘的瓦亭峡,又时值春水化冻,泾水南出于此,奔腾汹涌。如此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形成天然一道屏障,虽非绝壁,却堪称险峻雄奇,雄峰环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兼之忌惮后秦名将姚硕德,慕容恒不敢冒然攻城,只得寻处水源,在不远处安营扎寨。

    每日里倒都命前锋营关前搦战,连骂带喝,把姚秦国君祖宗十八代都鞭笞了个遍,关内的后秦兵却充耳不闻,莫说应战,就是对骂也一声也无,干脆紧闭关门彻底无视。

    慕容钟少年虎性,急于求成,哪里耐得住这样持久憋闷的对峙,他认为先发制人之下姚秦定然毫无准备,建议其父趁机直接发起总攻,慕容恒虽也认为自己兵贵神速,却犹犹豫豫不肯应允——自古以来,攻萧关者无不伤亡惨重,慕容永虽二话不说就出借骁骑精兵,但他秉性小心,又爱惜羽毛,生怕折损太多难以对他交代。

    一来二去慕容钟烦了,占着父帅恩宠,便不顾军令,自己点了标下三千人马杀向萧关,勒马阵前,一扬手中紫铜鎏金刀,喝道:“姓姚的!上次在新平城外,没落在小爷手里是你们走运!今日若不开关迎王师入城,小爷破关之后必屠城三日!活捉姚苌这缩头老乌龟,当众枭首,食肉寝皮!”他原在长安城中便苦受管制,被父兄弹压的不得不忍气吞声,此刻难得可以破戒,荤素不忌地破口大骂,直到日上三杆,萧关城楼上依旧鸦默雀静,守城将领木雕泥塑一般任他骂去。

    末了慕容钟只得无奈退兵,回去后又是好一顿怂恿,慕容恒虽不治他罔顾军令擅自行动之罪,却依旧摇头不允。次日慕容钟憋着一肚子气再去挑衅,许是骂得狠了,便见萧关侧门一开,飞出一员小将,要与慕容钟决斗,马上走不过五十回合便被斩于马下。慕容钟俯身提起敌将首级,将飞溅血污的发辫系在箭头上,搭弓引弦,朝上便射——常言道“走马鲜卑儿”,慕容家男子俱是一等一的武技过人,那慕容钟既能使紫铜鎏金刀,端的是力大无穷,竟将那坠了头颅的箭矢嗖地一声射上城楼,牢牢钉在正中的牛皮大鼓之上,惊起一片哗然。

    慕容钟收弓回马,并指遥点,大笑喝道:“姚家小儿们!再来一战!莫不是真吓破了胆?!”这一回,任他怎么骂,萧关城楼上都彻底如死水寒潭一般了。

    慕容恒听说其子“首战告捷”,忙不迭地上表长安替慕容钟请功,把那同属前锋营的穆崇气地咬牙,背后暗道:“呸!没出征前就听说后秦的大将军姚硕德厉害!他还没出马,算甚首战告捷!”只是他人微言轻,又在鲜卑军中饱受排挤,竟是无人肯听。

    慕容钟连日小胜之下,笃定姚硕德不在萧关,故而才摆这么出空城计以拖延时间,便在一日拂晓之际,趁萧关守备倦怠,点齐中军精兵一万,忽然发起猛攻,意欲一举破关。

    云梯在弩石机的投掷掩护下纷纷架上城墙,城下密密麻麻的燕军争先恐后地簇拥而上,城墙上数百个猝不及防的老弱秦兵似被吓傻一般,混不能守,燕军更是蜂行蚁聚一般卯足了劲地鼓噪登爬,都欲争那破关头功。当是时忽然战鼓擂起,萧关两侧的千韧山壁上忽然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洞穴中的伸出数百架弓弩,居高临下不分敌我地一通连发扫射,但见一簌簌铺天盖地的白色箭雨袭来,燕兵无不惨叫着自城楼云梯上坠落,摔成不辨面目的团团血肉。

    慕容钟大惊失色,知是中计,待要收兵撤退,又听身后马蹄疾起,一彪战将跃马横刀,挡住去路,竟是那后秦虎将姚硕德!他率一军早忍够了气杀红了眼的精锐骑兵伏击于此,趁乱将慕容钟的败军分割冲击,狼奔冢突之下,砍瓜切菜一般杀将过去。慕容钟被迫退至瓦亭峡,无奈之下只得强行渡河,此时正逢春汛,泾河出水口水量一夜暴涨,无数战士刚刚下水,立时便被汹涌奔腾的河水冲地不知去向。

    经此一役,燕军精锐兵马损失过半,伤亡惨重,便是慕容钟本人,亦是慕容恒最终派穆崇等将重兵死战,才好歹将其抢出了重围。

    捷报立即飞马传回萧关行辕——后秦太子姚兴前些日早已悄悄到了萧关,此刻他一压战报,冷笑道:“好!那些鲜卑白虏既然真敢送死,便成全他们!”

    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伸来,抽出战报,倒有些微的诧异:“两万大军,意料之中。可我想不通,怎会是……慕容恒挂帅,慕容钟为将?”

    “数月之前你断言慕容冲先北后东,必先发兵攻我后秦,竟是对了。那些鲜卑白虏死也想不到,我们入冬前就早就做好准备决一死战了!”姚兴扫了来人一眼,眉目间便不自觉带上几分柔色:“你在阿房曾经与慕容恒共事颇久,对这父子两想必亦是深知的?”

    姚嵩一撇嘴:“慕容恒老实持重但威权不够,不是帅才——至于那慕容钟,又一个赵括罢了!且萧关可与新平不同,自古深谷险阻,固若金汤;我们又早有战备,重兵以待,慕容永杨定亲来都尚且不能必胜,何况急于立功班师回朝的慕容恒慕容钟两父子?”

    姚兴眉飞色舞道:“子峻既这么说,这一战是稳赢了的?”说罢忽然伸手握住他纤瘦的手腕:“你坐镇萧关,又有二叔带兵在外,定叫那群白虏尽数葬身此处!届时,孤便求父王,封你做尚书令,再高进一步!”姚嵩微一摇头,轻笑道:“后秦的尚书令怎么轮得到我呢?而且此次获胜也是大哥坐镇中枢指挥得当,与子峻有何关系?”

    姚兴撑起身子,倾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他:“难道孤还要自己给自己求什么封赏不成?况且假以时日,孤的尚书令,舍你其谁?”此言一出,已非人臣语气,盖因那后秦国君姚苌自年前失了新平狼狈北撤后,便一直缠绵病榻,精神不济、难以理政,故而一国军政十之□都交予太子姚兴处理,固原城中无人不知,姚兴已然是后秦的无冕之王了。

    姚嵩抿着嘴,轻轻扫过一袭眼风:“大哥,慎言。”

    姚兴却拽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半晌忽道:“子峻,难道这些时日,孤对你还不够‘慎’的?”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姚嵩漾起一抹浅笑,轻转手腕挣脱开去:“大哥再‘慎’,也不及子峻这般如临深渊似履薄冰——”姚兴一扬手止了他的巧舌如簧:“子峻,这个借口孤已经听腻了。父王远在固原,鞭长莫及,奈何得了你我二人?!除非,你从心底就不愿意!”

    姚嵩勉力一笑,伸出冰凉的五指将姚兴的双手捂住:“子峻若不愿意,又岂会对大哥殚精竭虑千里相随?况且——嵩山再峻,也高不过五岳之首,离了巍巍泰山,子峻何处容身?”

    姚兴顺势一拉,便将他捉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尽数扑在他脆弱的耳根:“知道便好。你若乖巧听话,将来后秦龙座之旁,必有你一席之地——孤会让你呼风唤雨备极尊荣!”右手竟已悄然探入对方衣襟,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梭白腻肌肤,粗野中带着不屑压抑的□。姚嵩只觉得被抚之处生起片片鸡皮疙瘩,他不觉得微一哆嗦,却是欲推不能再拒不敢,姚兴另一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背腰,俯下身去,盯着近在眼前的艳丽容颜,警告似地低声道:“莫要再吊我胃口……”姚嵩闭上眼,主动探头啄了下他的嘴唇,这便如一记引信,引燃燎原之火。姚兴一扫案上书简杂物,在一片凌乱中一把将人抱上案牍,炽热急切的吻已经顺着脖颈一路往下,连啃带咬,显是急不可耐了。

    察觉到姚兴已经扯开腰带,姚嵩还是抖了一下——这些日子他曲意奉承时时随侍,姚兴对他吻也吻过,抱也抱过,他又岂会不知这是迟早的事?他从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况区区己身?然则真到这一步,他不惧不怕,却还是不愿。

    心底当真不愿,面上却依旧含笑,笑染春意,明艳动人。姚兴着了谜入了魔,被诱地早忘了纲常人伦,他喘息着半抬起身子,抓住姚嵩的右手便望下带,颤着声道:“好子峻,好弟弟,你帮我灭一灭火~”触手所及,一片滚烫。姚嵩身子一僵,手上却麻木而自觉地迎合上去,耳边尽是姚兴紊乱的粗喘,室内霎时□无边——

    正当此时,门外忽有亲兵来报,大将军姚硕得班师回营,求见殿下。

    姚兴呻吟一声,恨不得把这个讨人嫌的二叔流放到天边去,他还要偷香,姚嵩却忙一推他,低头含羞带怒地道:“二叔的性子,你不见他他也要破门而入,若是撞破了,大哥是想要子峻的命么?!”姚兴一想,的确败兴,只得罢了。

    姚嵩飞快地整衣理容——他知道姚硕德为人虽恣意纵性,但最恨羌人子弟柔柔弱弱地不似武将,更不用说衣衫不整了——燕军破新平后因他断后之时投敌,纵然事后回国效命,也一直为姚硕德不喜,姚嵩自然要时时小心,处处讨好。

    一时姚硕德果然一身戎装迈步入内,血腥之气顿时扑鼻而来,彻底吹散了残余的旖旎风月,显是刚下了战场就赶来复命,姚兴暗中嫌恶,面上却丝毫不露,微笑道:“二叔好英勇啊!此战大捷,可是大挫了白虏的威风锐气——父王若是听说了,必要大行嘉奖的!”

    姚硕德平日虽与他不甚对盘,但大胜之下喜形于色,连带着姚兴姚嵩这两兄弟看着都顺眼起来了:“不可大意。慕容钟毛头小子一个,慕容冲慕容永怎会只派这等黄口小儿来战?只怕还有后着。”

    姚兴呵呵大笑道:“凭他什么后着,以萧关之险,二叔之勇,孤有何惧!”

    姚嵩在旁只是静静地听,并不多嘴插话,但待人问他意见之时,却又能头头是道地说上许多。他含笑望着姚兴案前密密麻麻插着旗帜标着记号的沙盘,心里却只道——

    你又怎知,我要的,不过是你龙椅旁的一席之地?

    燕军在萧关初败之时,任臻苻坚并虎贲营精兵百余骑也已迤逦西行,至大震关下。

    那大震关原名陇关,顾名思义,乃陇山之关也,自秦以来关内皆设军镇,战乱频繁之际,更是全民皆兵,名为陇城镇,镇郊有山名街亭,便是那三国逐鹿之时,诸葛亮一出祁山北伐魏国,前锋马稷被魏将张颌久困于此以致最终兵败的古战场。

    任臻踩着马镫,微微抬起身子,在草长莺飞的薄日中极目远眺千年前的街泉亭与陇城镇(注1)。陇城镇隐成新月之形,背倚陇山东麓,乃是纵长十余公里的一片开阔地,街亭山如龙首獠牙直插而出,扼关陇大地之咽喉,最是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故而遥望而知那大震关内外兵甲罗列、旌旗遍布,堪称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马上为首二人皆是望地出神,任臻是悠然神往,苻坚则是故地重游——二十年前他便是兵出陇山清君侧得龙位直至君临天下。末了还是苻坚先回过神来,抬手一压头盔道:“大震关乃陇山第一关,进可攻关中,退可守陇右。世明挟胜拥十万大军自西域东归占据凉州,如富贵还乡(注2),竟能不留恋首府姑臧之繁华,有远见地分出重兵扼守大震关,不愧为当世虎将。”

    任臻微微一笑:“吕光是你苻天王当年爱将,仅次于掌管兵马大权的司隶校尉窦冲,奉命西征之时降焉耆、破龟兹,威震西域,自然是一头大老虎~”

    任臻近来在未央宫很是翻看了一番典籍秘辛,故而一开口就讽当年窦冲吕光二虎相争,苻坚权衡再三,方命吕光带兵西征,调离长安,显是在二人之中最终择了窦冲,方有后来陷害杨定以致长安之战失利。苻坚虽一路听他夹枪带棒油嘴滑舌惯了,然此事近来想起,的确生平大憾,悔之晚矣,故而面色依旧不自觉地一沉,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沉默须臾方道:“你送到大震关前已是够了,速回长安去吧,我……自会命吕光遵守诺言,出兵助你攻打姚秦。”

    任臻一夹马腹,与他并肩而行,好笑似地从他一摊手:“苻大头!你打的还得给钱开票呢!这么着就打算打发我走?!”

    “……”苻坚习惯性略过听不懂和不想听的话,只是无奈地横他一眼,低声道:“你不会是真要进姑臧吧?——你现在是西燕国主,乔装埋名至此,若是被凉州知道了,只怕不能来去自如!”

    “哦!你是怕他们以慕容冲为质,不打萧关打长安去,顺便再逼慕容永定个城下之盟?”任臻夸张地一摊,忽而扬声道:“弟兄们,咱们的皇帝陛下如今在哪呀?”

    “长安城!”身后隔着数丈井然相随的骑兵们轰然答应。

    “那咱们又是谁呀?”

    “大燕皇帝御前钦命虎贲卫!”

    任臻转过头,伏在马背上对苻坚痞痞一笑:“哪~听见了,我就是个虎贲卫的小头头,大燕的中郎将姓任名臻——吕光只要不傻,就不会拿一个小小将军当人质去反攻长安。”反手以马鞭柄子搔了搔头皮,他懒洋洋地续道,“况且,如你所言,吕光刚刚在凉州立足,就立即派兵守住大震关,等于扼住了进退中原的咽喉——其志不小啊。天王与其替我担忧,不如多考虑考虑自个儿眼下情形。”

    苻坚心中微震,这正是方才远远望见大震关时便一直暗中疑虑的事,但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沉着地道:“吕光乃吕婆楼之子,世代忠良,必不叛我。”

    “我知道~当年你与堂兄苻生争大位,便是这吕婆楼将军当机立断杀了苻生,拥你即位,才有了你二十年垂拱而治。故而你对这老将军一直敬而重之,登基后便封他做了司隶校尉直至老死。”任臻微笑着,眼中却凝了几丝寒意,“但那是在你的建元盛世,前秦帝国——如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只怕这吕光未必想子承父志,做你大秦的司隶校尉足矣。”

    苻坚缓缓摇头:“……吕光,不至于。”

    任臻还要再扯,身后一骑自众护卫中排众而出,利落之极地跃马至他身边,压着声音道:“……大人,我们就要叩关了,一切……请务必小心。”

    任臻偏过头看了什翼珪一眼,这少年在陇西风沙的侵袭下似乎又见成长,不再稚气的黝黑面庞也隐约有了些许沧桑的意味,笑道:“好,你向来乖觉,连称呼都头一个改口了,幸亏此行带上了你。”——什翼珪是虎贲营禁卫首领,自要贴身跟随,但因他心底疑惧未消,一闻此话,便不自觉地目光微闪,当即低头道:“末将应份的。只要您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音铿锵,斩钉截铁一般。任臻扯了扯嘴角,复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悠然调转马头,与苻坚并辔而行,随即执鞭一指矗立眼前的青灰色的斑驳却坚实的城墙:“前方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看看究竟是你明珠暗投还是我羊入虎口!”

    进得关前,方见正中城门已经洞开,一路净土洒水,向外铺出一里有余,两旁皆是重铠铁甲全副武装的后凉士兵夹道列队相迎——只是各个神色凝重,不似欢迎,更似戒备。见苻坚任臻一行人迎面而来,便擂鼓吹号奏起礼乐来。震耳乐声中,后凉骑兵无一妄动,无一咳喘,依旧铁打钢铸似地立在原地。

    众人纵马踏上黄土道,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伐,苻坚居首,任臻略后,什翼珪则离了一个马身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紧随,随后的一百零八骑虎贲卫隐成半月状散开,合围拱卫中间三人,亦尽皆紧张,不敢大意。除了苻坚,其余人等皆在暗中观察后凉军容,不由都是一凛——难怪吕光在西域威震四方,练兵果有一套。

    正当此时,城门中亦缓缓迎出数骑,为首的男子华服锦冠,端坐马上遥遥朝苻坚略一拱手,军中礼乐便嘎然而止,一片肃穆中只余马蹄踏地之声徐徐而来。任臻便知,来者必是割据凉州自立为酒泉公的前秦骁骑将军吕光之庶长子吕纂了。

    “天王陛下,别来无恙?”行止眼前,吕纂袖了手,微微欠身问候。但见他头戴玄龙委貌冠,身着紫裘金玉带,珠环翠绕伴随香风阵阵,通身气派堪比江右王侯,又这般端着掖着来了个惊艳出场,任臻低头默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路风沙后灰不溜丢脏不拉几的缁布武袍,差点羞愧地想去死一死。

    苻坚轻扯嘴角,道:“前秦国灭,何来天王?——世明可曾来此?”

    此话一出,吕纂神色微变——其父吕光是受苻坚的勤王令才撤军自西域东归回援长安,但到看姑臧后便听闻长安城破,又有讹传说苻坚已死,带着麾下数万前秦兵马便干脆割据了凉州,随后派重兵把守住了进出陇西与关中的第一关隘大震关,以姑臧为都,自成一国。如今吕氏已平定西秦南凉,成为凉州之霸,吕光更自命“凉州牧”、“酒泉公”,实质上的一国之君了,苻坚虽面上自嘲“前秦国灭,何来天王”,却是暗中讽他吕氏的后凉国脱胎于前秦,打的还是他苻氏旗号,随后又轻描淡写地依旧唤吕光表字“世明”!更不用说语意中对他这小辈淡淡的轻视——当年随父亲征西离京之时他尚且年少,并未入朝侍奉过苻坚,总以为淝水之战中草木皆兵而退以致天下板荡前秦国灭的君主,就算不至于是个昏君,也与英明神武四字有所差距,不料刚一见面就被将了一军。

    他不说话,苻坚自然更不搭腔,大日头下,久别重逢的一对故人甫一照面便来了个无语凝噎。

    吕纂身后一员武将忽而翻身下马,俯身就拜,口称天王:“天王曾是天下共主,遑论区区凉州!酒泉公亦是奉天王圣命,方能‘使持节,督陇右、河西诸军事’,昭告天下后遥领大将军兼凉州牧一职,此事何人不知?”

    被这么一提点,吕纂才醒悟过来,自己能这么快在陇右凉州站稳脚跟,打的不就是“苻坚遗命”“尊王攘夷”的旗子?若非如此,胡人氐人能对他们这初来乍到从天而降的外来兵马这般臣服?忙以脚轻踢马镫,牵马的侍卫立即跪下,拱起背来,供他踏足而下。吕纂及地,一整衣冠便也俯首跪拜:“父亲在姑臧听闻陛下安然,直恨不得亲往迎接,后因诸事繁杂,才被群臣苦劝而止。望天王陛下赎罪。”

    任臻不由地多看了方才发话的武将一眼——好么,做属下的一句话就能让这公孔雀乖乖俯首,倒是恁地威风。跟着那么个偶像派主子,这将领一身普普通通的裲裆铠,别无装饰,倒是穿着朴素,唯有头上一顶鹖尾武冠,端的显眼,冠后尺长尾羽不时随着说话气息而抖擞晃动。

    苻坚亦注意到这员年轻小将,便在马上俯视着对其放出了探寻的目光:“‘鹖冠武士服之,象其勇’你既得赐鹖冠,必是勇冠三军了。”

    那将军不甚惶恐似地又一长拜:“陛下谬赞,末将不敢。”

    任臻微一挑眉,隔空与苻坚对望了一眼——习武之人皆好勇斗狠血气十足,武之当头,何人不求?便是涵养敦厚如杨定擂台上也依旧是当仁不让,此人则有些谦逊太过了,若非性格使然,只怕又是个阴柔藏奸之辈。

    吕纂适时地出言解释道:“这位是辅国将军沮渠男成。”

    苻坚点头道:“先凉州太守沮渠罗成是你父亲?”见男成应了方略赞道,“虎父无犬子,好。”心知沮渠氏乃匈奴卢水族首领,世代盘踞凉州陇山一带,当之无愧的地头蛇,若无他们扶持首肯,吕氏也坐不稳江山,难怪这沮渠男成年纪不大,却因子承父业,在凉州军中举足轻重。

    吕纂不得已依足了礼数招待苻坚,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高看那一群风尘仆仆的侍卫们一眼,躬身请苻坚先行入城,自己刚要上马紧随其后,却被任臻□赭白撞了一下,带起一片尘土,他惊呼一声,忙不迭地拍打衣袖,用力过猛地一个踉跄,幸得身边那侍卫一把扶住,等他惊魂未定地抬眼看去,任臻已经头也不回地策马前行了。

    他在凉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的异母弟弟世子吕绍都不放在眼里,何曾受过这个待遇——还是来自于一个脏兮兮的乡巴佬!登时吼道:“站住!”

    任臻完全没想到是在说他,继续东张西望,得得得~走地正欢。

    那牵马侍卫见吕纂气地鼻歪,忙道:“长公子莫怒,末将替您出气!”随后二话不说一松手,茫然之下的吕纂猝不及防地平沙落雁式重重坠地,还不及呼痛,便见那侍卫出手如电,一跃而起,已向任臻袭去!

    然则未及他触及任臻后背,便听得耳边风响,一道身影破空袭来,截住去路,二人在半空中迅雷惊鸿一般交手数招,那侍卫便一记飞踢,蹬开来人攻势,自己借力退出战圈——随后二人旋身翻跃,几乎齐齐落地,脚下都带起一阵烟尘飞扬。

    什翼珪暗暗调匀呼吸,虎视眈眈地瞪着眼前此人,他脚下划圈,沉腰弓步,瞬间变招以待——在燕军之中除了成名宿将,他在年轻一辈中鲜有敌手,谁知今日在外初战,就遇见了一个刺头!

    任臻看在眼里,嘴里却轻喝一声:“什翼珪,归队!”什翼珪深吸一口气,果然缓缓收势起身,对任臻躬身一抱拳,便二话不说隐入人群。

    “诶诶诶!别走啊!还没打完呢!”那侍卫一把摘下头盔,跳着脚大喊。

    此时沮渠男成亦循声回头,旋即头疼似地一拍额头,无奈吼道:“沮渠蒙逊!你又给我胡闹!给我过来!”

    那沮渠蒙逊把头盔随手丢开,现出一张浸透了蜜色阳光的少年面孔来,他笑嘻嘻地囔道:“堂哥!是你说今日要出关来接一个大人物,我当然要偷溜出来看个热闹嘛!”随后在沮渠男成的喝骂不止下才不得不东倒西歪蛇虫鼠蚁一般地向他哥扭去。

    经过一直端坐马上沉默看戏的任臻身边之时,他忽然圈指一记呼哨,痞兮兮地抬头调戏道:“哎哟~今日这鲜卑小白虏好生俊俏啊~”

    注1:街亭,又名街泉亭,三国时街亭古战场遗址便在陇城镇,如今已不可考。汉时归属天水郡陇城镇街泉县管辖,由陇城一口古泉而得名。

    注2:吕光字世明,前秦名将吕婆楼之子,亦为陇西凉州天水郡人士,与苻坚同族。淝水之战前夕,受天王苻坚之命征讨西域,大胜四方。兵马行至姑臧闻苻坚驾崩则不前,从此占据凉州,称酒泉公,后成立后凉国。故苻坚此处有“世明占据陇西凉州,如富贵还乡”一言。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任臻额上顿时有三条黑线垂下——他那吊尔郎当浪荡花心的上辈子都没被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死小孩调戏过,就是现在被慕容冲连累地不得不做个已然奔三的美少年,也是号令关中的一国之君,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者或许有之,却还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这般大放厥词!

    是啊,因为这里是凉州,是大震关。

    任臻缓缓抬手,止了身后齐刷刷的刀剑出鞘之声——他如今不过是个奉命护送苻坚西来的小小的燕国将军,强龙自然不压地头蛇。

    他居高临下地在马上对沮渠蒙逊射出目光:“燕秦世仇,人所共知。我国君上对酒泉公是诚心修好,欲通力合作,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护送苻坚天王到此——这位……‘小’将军却一口一个‘白虏’,刻意轻薄,莫不是酒泉公不愿迎回旧主,与我大燕缔结合约?”

    沮渠蒙逊一愣——他尚未加冠行礼,至多与什翼珪差不多年纪,但出身豪门,出了名的野性难驯无法无天,平日最忌讳人说他一个“小”字,稍有不虞定要闹地鸡犬不宁方罢。他在凉州横行霸道惯了,连身为家主的沮渠男成都奈何不了他,如今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敢明里暗里对他连敲带打地讥讽威胁,气地几乎要一跳三尺高,他一指任臻刚要怒骂,头上忽然被打了一记爆栗,他委委屈屈地转过头对着他哥刚要回嘴,男成便拉下脸抢先道:“要闹也要看场合!还不退下!”随即转向任臻,却并不抱拳致歉,只是对任臻略点了点头以为示意——他受封辅国上将,自有他的身价,先前跪苻坚,是不忘旧主忠勇双全的佳话,他跪地心花怒放乐此不疲,至于眼前这鲜卑青年,自然是远远不够格的。

    吕纂方才被沮渠蒙逊整地当众跌了狗□,却似也习惯了他这番胡作非为,见他当众叫鲜卑人为“白虏”,心里还颇有得色,他爬起来冲人一招手:“蒙逊过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男成的话,今天就窝在军营里不出来了。”

    沮渠蒙逊笑嘻嘻地蹭过去:“那当然不成!我不是还要给长公子您垫脚下马嘛——这回我哥必定要打死我呢~长公子可要给奴家做主!奴家,奴家都是您的人了……”男成忍无可忍,冲那二人吼了一声:“闭嘴!”出口之后立即转向吕纂惊悔不已地道:“长公子,我不是在说您——”蒙逊嬉皮笑脸地插嘴道:“是呀,奴家要真成了长公子的人,哥哥开心都来不及呢~”沮渠男成猛地回头瞪他,额上青筋直冒,看着是真想掐死这个顽劣无比又热衷胡说八道的弟弟,把个沮渠蒙逊吓地缩回吕纂身后,嘴里道:“长兄如父,哥哥——爹爹,你可不能揍我!”

    于是头回照面便在如此的鸡飞狗跳中度过,任臻想到不久后的险象环生,不由地扶额一叹。

    苻坚任臻什翼珪等人先被礼送进了修葺一新的驿馆,一路风尘自要先痛加涤荡一番。任臻冷眼看那驿馆规格虽然簇新豪华,但并不阔大,仅一座三厢院落大小,苻坚位尊,占了东厢,任臻居西,二人分头之际,任臻在后忽道:“吕氏父子当真好客,瞧这驿馆装饰,便是仓促之下也怕花了千金以上。”苻坚知他话意,乃是指吕纂当他是远来贵客,怕是并无信中所言“迎其复位”之意。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一摇头:“父子未必同心。”

    任臻见苻坚至今日之地步还信那些“老将”“旧臣”的忠心,不由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抬脚入房。什翼珪习惯似地先他一步入内查看。转过屏风便与具柔软身躯撞个满怀,什翼珪直觉地刚欲拔剑,便听扑哧一声娇笑,登时惊诧莫名地抬起头来,而后彻底傻眼了,但见一室珠环玉绕,几个妙龄女子围着只氤氲冒气的木桶恭候多时,见来人便齐身一福,娇滴滴地道:“见过将军。”为首之丽人见眼前这英武少年呆愣当场,俊脸微红,不由飞了一道眼风,随即脆生生地笑道:“奴婢伺候小将军沐浴更衣~”什翼珪见她亲来拉扯,忙不迭后退要躲,身后却又是一副软玉温香挡住去路,口中嗔道:“小将军躲什么?”什翼珪既不能拔剑动武,又不能恶语相向,到底十五六的年纪,纵是一贯的少年老成心机深重,却又哪里经过这些,只觉得脂粉味浓香风扑鼻,他一阵头昏脑胀,如坠迷魂阵中。

    “哟,辅国将军果然招待周到么~”任臻袖手入内,嘴角噙笑道,“什翼珪,你这是要醉卧温柔乡了?”

    什翼珪霎时惊醒,知道自己是失了态,面上更是红地像能滴出血来,一边避过拉扯不已的柔荑玉手,一边心中莫名一虚,竟嗫嚅不能语。

    任臻一指窗外空地,和颜悦色道:“若我没猜错,现在每间厢房中都备下了如此销魂的美人汤。只是任某无福消受,请姐姐们这就出去吧。”什翼珪猛地回神,沮渠男成这般施为美人计,岂是好意儿的?他立即伸出二指一记呼哨,便听院中衣袂翩飞之声迭起,刷刷数下,院中黑压压地已立了一地的人,皆是虎贲营卫士,各个衣履齐整神色不乱列队煞是齐整,显是无一松懈中招。

    任臻昂首步到窗后,对外扬声道: “我们众兄弟公职在身,不敢享乐,烦请各位姐姐回去转告辅国将军罢!”

    一时待院中莺燕散尽,任臻方掩门回来,也不搭理什翼珪,自顾自地扯开衣袍奋力一抖,顿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他一边呛地址咳一边忙不迭地躲进木桶中,被那股子淋漓暖意烫地龇牙啧了一声,扭曲着脸做出自我检讨:“真脏!”

    察觉道身后有人靠近,随即水声潺潺,是什翼珪在旁跪下,执起水瓢正替其冲洗。

    他眼皮不抬,从鼻腔里放出声来:“你也赶紧去梳洗一番吧,都成泥猴了。”什翼珪闻言悄悄抬肘一嗅,没觉得异味会熏着人,便不肯走,卖力搓洗。任臻哼笑一声:“都说不要你伺候了,从放你出去做中郎将开始,我便是以栋梁之才看你,不必你做小伏低。”

    这话先前任臻也曾对他说,只是什翼珪因长安城中旧事心中发虚,总觉得任臻待他态度不如以往亲近自然,说话总要机带双敲别有含义。他讪讪一笑,道:“末将……我不觉得是伺候,原也习惯了……先前在宫里,我都是守在御床之前通宵达旦——”

    任臻睁眼,朝他一摆手:“做下人还会习惯?刚才那些‘姐姐’才是习惯呢,怎么你见了她们就跟呆头鹅似的,只会脸红了?”

    这话是他一贯的半讽半笑的语气,什翼珪却忽然觉得亲切之余又凭空生出几分羞恼来,于是脸被那热气蒸腾地更家酡红了。他第一次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脸红,那那有,没啥的,我就是——”

    任臻先还是挑着眉带着笑在听,忽然从水中哗啦一声伸出手来猛地一抓什翼珪的胳膊,二人长久地朝夕相处自有一套默契,什翼珪立即闻声而动,松手一跃而起,抽出腰上束带就向窗外抽去!

    窗棂崩裂,碎木四溅间伴随一声哎哟,下一瞬,便是一道黑影破门而入,嘴里还直囔囔:“你是狗么!?问都不问一声就会动手!知不知道我是谁?!”

    任臻此时已经看清了来人,此刻也就大喇喇地双手一摊背倚桶壁,好整以暇地浸在水中道:“在下没想到是‘小’将军不请自来在外凿壁偷光要听人壁角,才错手惊了小将军,实在对不住了。”抬起下巴冲什翼珪一点:“小将军身份贵重,幸好你留了手,才没伤到他,还不快道歉?”

    沮渠蒙逊又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干脆没皮没脸地转过屏风,在任臻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中如坠云里雾里的任臻看个不停,许久忽然色迷迷地一咂舌道:“你还真是全身都白,难怪都叫你们鲜卑人做‘白虏’。”

    “不敢当,我们表里不一,脑子不如身子白。”任臻倒是一派自然,一指自己脑袋再指向沮渠蒙逊,“和你么,正好反过来。”在任臻看来,就凭他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看男人是他占便宜,被男人看还是他占便宜——横竖沮渠蒙逊是棵英俊的嫩草,怎么着都是自己合算,若能顺便调戏揶揄一番,那更是合算大发了。

    过了须臾沮渠蒙逊才反应过来,猴子似地窜起:“你嘴真坏!”

    任臻张嘴打了个哈欠,不为所动地该干啥干啥,擦擦洗洗不停手。他浑不在意,什翼珪却是越看越火,觉得眼前这人虽然出身豪门,却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脑子里全然一团泥浆。好容易压着怒气问道:“不知沮渠将军大费周折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总不至于就是公然来看人出浴的吧?!

    沮渠蒙逊猛然想起什么似地,跳上椅子上一拍自己脑袋:“长公子今晚要摆接风宴呢,让我先‘招待’你们,谁知道你们还不领我的情!”

    什翼珪明白过来,嘴角一抽,简直想掐死眼前这只巨型黑猴:“那些女人是你送过来的!?”

    “什么那些女人!都是我府里最美貌温柔的歌姬舞婢——实话告诉你,全凉州的勾栏院只怕也挑不出这等货色——话说你个小土鳖怕是还没开过荤吧?”沮渠蒙逊龇着牙痞笑,这下连任臻都听不下去了——这小流氓还真是天生的坏胚子,除了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只怕便不知道旁的了!于是便冷下语气,淡淡地道,“小将军既然阖府出动盛情款待,我等自然应立即向东道主道谢致意才是。”蒙逊听着任臻威胁他要向男成告状,不由地闭了嘴——男成虽不至真把他怎么样,但被抓住好一顿牢骚教训却也够呛。他重新将目光锁住任臻,饶有兴趣地打量许久,才支起身子,分腿在椅子上蹲住了,偏着头笑嘻嘻地改问道:“小白脸儿,你到底叫什么呀?”

    什翼珪闻言气地暗自咬牙——简直是狗改不了□的色坯子!外加无礼粗俗!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沮渠蒙逊出身将门,该不至于这般愚蠢呀,莫不是怀疑了慕容冲的身份,想要借机刺探什么?

    任臻缓缓睁开双眼,突然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赤条条地迈开两条长腿跨出浴桶,他一路水淋淋地在沮渠蒙逊面前站定。

    一时之间,沮渠蒙逊看傻了眼,什翼珪也看傻了眼,直到任臻张开双臂,撑住把手俯下身来,水流顺着肌理一片片地淌下在沮渠蒙逊一身的锦袍晕出一块块斑驳暗沉的水痕。任臻在一片淋漓湿意中居高临下地贴近了他,随即一扯嘴角,悠然道:“大燕虎贲营中郎将,任臻。记住了?”

    沮渠蒙逊张着嘴,直着眼,半晌之后,从鼻端静静淌下一抹红迹。

    他傻乎乎地开口:“……记记住了。小白脸儿——不不不,任臻。”

    任臻似乎笑了一下,突然出手如电,沮渠蒙逊唯觉风声过耳,眼前一晃,脖上便窜上一丝凉浸浸的寒意。他调动视线竭力向下看去,却是他腰带上的玉钩不知何时被任臻贴身取了下来,反手扣向他喉头死穴,是个入木三分的态势,显见并非玩笑。“若是还想要两国邦交,任某劝小将军谨言慎行为好。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任某本就是个草莽汉子,沮渠将军若是因我玉碎了的话,天下人都会替你不值——”任臻话说的满,其实没大用力,取个花巧样式罢了,沮渠蒙逊一挣可脱——他本就也没可能真地伤他。谁知这凉州小霸王完全不以为忤,反乍着胆子反手握住任臻的右手,贱兮兮地道:“谁说不值?值!太值了~!我一定不再乱叫了,我好好说话,叫你任臻,任将军,任祖宗,成不?”

    果然还是白痴!什翼珪扭头,拧眉,竭力扼制住想一掌拍死这不速之客的渴望。

    他这么一来,任臻也是深感意外,他一挑眉,弃了玉钩,缓缓地站直身子,展开双臂。

    什翼珪连忙迅速地摊开一袭洁净衣袍自后拢住任臻□的肩膀,上上下将其裹了个包了个密不透风,用力之猛、之快,令任臻都有些吃痛。

    打发走沮渠蒙逊之后,他才扯松险些勒死自己的衣带,一屁股坐上胡床,啧了一声道:“你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当我是那匈奴小猴子了?”

    什翼珪默默地跪下身子,替任臻松衣,却是一语不发地不曾回答。任臻也没往心里去,一面任他伺候,一面慢悠悠地道:“今晚——宴无好宴哪。”

    什翼珪闻言勉强回过神来,探寻地仰望向任臻,只听他道:“后凉国脱胎自前秦,苻坚是前秦旧主,别看那吕纂与沮渠男成执礼甚恭,入关后却只是让人客居驿站,方才那边派人来送冠冕,我看地真切,给苻坚的不过是普通公侯的进贤礼冠而非天子毓冕——我不信苻坚看不出来,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什翼珪默默听毕,忽然道:“可我们也急需与后凉缔结合约,以苻坚换其出兵才好前后夹击姚秦,若吕纂别有所图不欲合作,只怕——”

    这一路虽都有专门信使将萧关战况报告任臻,但任臻知道什翼珪定然早他一步知晓萧关前线战况,便了然一笑道:“怎么?穆崇给你告急来着了?他如今从军久了也能学的凑出一篇字——倒是有当年‘吴下阿蒙’的样了。”什翼珪确实早几天便知北线军情告急,只是见任臻一直老神在在故而隐忍不说,如今见任臻还有心玩笑,便急道:“大燕为筹备这场战争,几乎倾国之力,筹备日久,势要一战定乾坤,可如今出师不利,皇上难道不急么?!”

    任臻竖起一根指头,轻轻一摇:“‘皇上’可是在长安坐镇指挥呢,恩,他如今,是该着急~”

    慕容永的确很着急。

    就在苻坚与任臻一行人在陇山镇盘桓之时,前线战报已如雪片般送至长安。

    慕容永盘腿坐在胡床之上,面前垒着两叠厚薄悬殊的战报,他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厚的那叠来自萧关——他早已全城戒严,实行战时宵禁政策,各项物资军机皆许进不许出,唯留长安北门一道以便驿马将萧关前线的战报一日一递,送至中枢,可谓用心至极。

    他无法不用心,想他练兵多日筹谋久时,才一点一点地将大燕兵权握进手中,如今不得不将大半的骁骑营精锐借派给慕容恒,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萧关是“悬崖峭壁,难以攀援”的;姚硕德是“诡计多端,武勇兼备”的,故而两者相加,便成了个只输不赢,绝难破关的局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战报末了所言“屡败屡战,永不敢弃”,慕容永却知,慕容恒是怕拼光他的这份家底不能交差,是以将是战是和这一难以启齿的烫手山芋又丢回来让他处理。西燕立国之始的头场讨伐,气势如虹地开始,若是惨淡狼狈地撤退,也只能是他这最高长官的决断责任了。

    薄的那叠则是来自潼关——杨定率威远营一路风卷残云肃清了关中平原残余的反抗势力之余,只在潼关外与后燕太子慕容宝打了个小小的遭遇战,后者便利利索索缩回了东边的函谷关内,再不敢西进一里妄动一步——诚然,这也因后燕国主慕容垂并未亲至——慕容垂年轻之时人称“鲜卑战神”,如今暮年称帝,却似乎还没能真地下定决心和慕容冲这个占据了“正朔名分”的侄儿明刀明枪见真章地兵戎相见,但两相一比较,还是足够慕容永勃然大怒了!

    刁云坐在对案,也是看出绝境,一并地愁眉不展:兵,是决不可撤的,否则如此虎头蛇尾比成笑柄,关中不少正在观望雌伏的郡县只怕也会因此平而复反:如今西燕两线作战,京畿兵马所余不多,绝对经不起一点动乱。他试探地开口道:“慕容恒过于保守,慕容钟过于冒进,全不知兵,再无人主持大局,骁骑营只怕……溃败在即。上将军,您不如亲自——”

    慕容永抬手,缓缓一摇:他何曾不想调回慕容恒自己亲往,可如今国都又无人坐镇,便是飞报知慕容冲,等他自陇西赶回长安,战机也已延误,乃是下下之策。他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星罗棋布的沙盘,只见中枢长安如处蛛网正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向北向东分别伸出的两缕蛛丝,倒是彼此交错,相隔不远——他心底难道不知,论将才,杨定甩慕容恒父子十条街,但他又岂能当真阵前易帅——以骁骑营将士的血肉之躯成全杨定这外族人的不世功勋?

    他心底蓦然一寒,丝丝缕缕的凉意陡然传至四肢百骸!

    刁云见他神色更加凝重,竟似怔住了一般,便又小声唤了一声:“上将军,当如何是好?”

    慕容永猛地回过神来,随即平静地做出答复:“你去萧关,替回慕容钟——对他须好声好气再三抚慰,且阵前依旧以慕容恒为帅,以其马首是瞻。我那皇叔也不傻,到这地步了自然也会与你合作无间——如今战局糜烂,军中再不能不稳!姚硕德虽勇,然过于刚愎好武,用兵往往不留后路,你谨记这点,想胜固然不易,大输却也不能,总之一切稳妥为上!至于其他……”他站起身,背过手来回踱了数步,半晌只道,“再行筹谋吧!”

    刁云领命而去,慕容永却更为不虞,他坐回案前,铺纸沾墨,刚要下笔,手上却又是一凝——浓重的墨汁滴下,在暗纹信笺上溅起一朵昏昧不明的血花。

    慕容永垂下眼定睛去看——若有朝一日局势坏到真到了不得不用杨定为帅的地步——却是最合了谁的心意?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匈奴沮渠氏自前秦开国以来便世镇陇山,把守大震关,故而吕纂此来自是宿于沮渠家的大宅中,如今的辅国将军府正筵开十席,花团锦簇一派祥和地给旧主苻坚摆场盛大的接风宴。未时三刻,苻坚任臻等人方不紧不慢地骑马到来,一身锦衣华服,全副王侯打扮的吕纂早已率着后凉大臣陇州望族等十余人侯在门外石阶下,远远见到来人,便赶忙双手加额、躬身长揖:“吕纂见过天王!”

    礼数做足,却又决口不自称微臣。

    苻坚倒似浑不在意自己如今这尴尬的“贵客”的身份,亲自下马扶起吕纂,温言道:“不必多礼。”一时众人皆见礼毕,步入府中,但见四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殊容艳色的垂髫侍婢轻歌曼舞般往来其间,宛如广寒蓬莱,正是说不出的鲜花着锦富贵风流。任臻暗道:陇山军镇自古贫瘠,但沮渠氏凭全族之力世代经营,愣是堆出了金山银山的豪奢。

    引入主厅后,苻坚停住了脚,遥遥望向厅上环饶成圈的十几套紫檀几案与锦缎胡床。男成在后觑着他的神色赶忙接话道:“天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末将斗胆安排,这次接风宴便以随和为主,大家吃吃喝喝,也不必过份拘束于什么礼数,好好受用一晚为上。”

    任臻想了一想,便猜到必是吕纂在今晚宴会上欲坐主席,男成拒绝不了他又没有让苻坚敬陪客座的礼,只好和稀泥了事,大家伙环坐成圈便分不出主次——或者让俩人一块儿并肩坐主席好了,想到苻坚那时候面瘫无语的表情他便暗自发笑,刚一低头,便与沮渠蒙逊射过来的热烈目光撞了个正着。

    “任!臻!”沮渠蒙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又偷偷地在人后朝他挥了挥手。

    任臻淡定地调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开始数前头吕纂冠上的红宝石。

    沮渠蒙逊见不理他,毛手毛脚地就要蹭过来,什翼珪上前一步,正好卡在二人中间,蒙逊往左他挡左蒙逊靠右他阻右,堵了个严丝密和之余,还顺带冷冷地扫了蒙逊一眼。蒙逊气急又不能在这时候大动干戈饱以老拳,直到众人分了座次,他才瞅准机会,蹭到任臻身边,笑嘻嘻地道:“我就坐这!”什翼珪怒了,这匈奴野猴子忒不要脸了!刚欲说话,沮渠蒙逊忽而伸手一指,对他正色道:“任将军是西燕在敝国最高长官,乃是鲜卑国主慕容冲——”他的目光随着语气在任臻伸手停了一瞬,“——的代表,故而可在此得一席之地,其余侍卫,当退至廊下等候!难道小小一个虎贲营校尉,就想与我等同席而坐么?!”

    什翼珪不料他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竟无言以对,但就此被迫下堂却也着实大扫燕国颜面。此时任臻抬起头来,淡淡地道:“若以身份论,他坐此席并无不妥。”

    席间阵阵发笑,满座朱衣紫冠的簪缨士族都知道为首的任臻也不过是个四品中郎将,不过是给慕容冲几分薄面让他出席罢了,他的手下副官却凭什么也破例?

    什翼珪不由地微微低头,一点热汗自鼻头沁出,横下里却忽有一只手伸出,虚虚地握住了他的。他梦游似地随之坐下,身边咫尺顿生暖意,这却也是任臻头一回肯与他这般亲密无间地并肩而坐。

    这下连沮渠男成都皱起眉来,这鲜卑人好生无礼,连主人家的意见都不问便越俎代庖,当下不悦道:“任将军未免太不给本将面子。”

    任臻起身道:“不敢,只是既然此宴三方列席,我大燕占两个位次亦不为过吧?”

    吕纂冷冷道:“那任将军大可将你带来的虎贲营卫士全都入席,岂不是占地更全?”

    任臻微微一笑道:“长公子说笑了。寻常卫士自然不能逾礼,但此人乃是先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天王灭代,兵进云中,本就是为代王复仇(注1),故而代国虽灭,然则拓跋氏一族并未获罪。天王后来更将什翼犍的后人全都带往长安,分封爵位,诸公都是前秦旧臣,想必都知道此段公案。”他伸手搭住什翼珪的左肩,缓缓按下,“此子虽小,但确然是代国王室后人,拓跋氏的嫡子,请问他可有资格与诸公同席?”

    什翼珪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嗡乱响,早已辨不清来龙去脉——他万万没想到任臻会在这么个当口,当众揭示他亡国王子的身份!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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