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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4节

    作者有话要说:

    ☆、诉衷情(一)

    对于赵云深的诚意相邀,齐云有心答应,但一来顾微言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不宜长途跋涉,二来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也不适合出行。两人商量后,决定秋后动身。

    赵云深笑道:“若在中秋节前到家,也能凑一桌团圆宴。”

    齐云点头道:“你一别经年,为人子者,也当适时尽尽孝心。”

    赵云深挠了挠头,认真道:“齐大哥,你我相见如故,一如兄弟,我的父母,便也是你的父母。”

    齐云拍了拍赵云深的肩膀,微露笑意道:“好兄弟。”面对赵云深的一片赤诚,他亦十分感动。只是师父那里……

    顾微言已然可以起来走动,然而却终日不愿出房门一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外面的一切都表示出毫不关心,简直比以前还要封闭。齐云原本话不多,有心和他聊两句,往往起了个头,就被他用“闭嘴”或者是“我不想再听了”这样冷淡的话打断,要是提到云深,他的表情就更是满满的厌恶。

    他仿佛是带着仇恨而活着。

    自齐云有记忆时,便是和顾微言两人相依为命。对于师父的过去,他无从得知。即使去问洛横舟,他也不会告诉自己。这满身的伤痛和一颗仇恨的心经过岁月的积累,不但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沉淀得越发刻骨。

    如果可以,齐云很想用自己的双手为他撑起一片没有仇恨,没有伤痛的天空,然而顾微言拒绝地如此干脆,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云深说得没错,顾微言就是块雪山顶峰的千年寒冰。

    然而,他却心甘情愿将这块坚冰捂在心尖。

    不再多想,齐云进屋。果不其然,那人倚着窗户,连头发丝儿也没动一下。

    齐云试探道:“师父,外面还算凉爽,出门吹吹风吧,总比整日呆在屋内舒服。”

    又是料想中的安静。齐云无奈道:“既如此,云儿得罪了。”说罢他大步走去,一手揽着顾微言背部,一手穿过他膝弯,将整个人抱了起来。

    顾微言似有些惊到,一把攥住齐云的衣襟,随之怒斥道:“放我下来!”

    赵云深正坐在廊下翘着腿打瞌睡,猛听得一声巴掌着肉的声音,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默默数了个数。

    房门被猛地推开,齐云面不改色地将顾微言放到树下的竹榻上。顾微言满面怒容,挣扎着起身,却被齐云一掌按了下去,再动不得半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微言忍无可忍,骂道:“有病!”说罢转过头,怒气冲冲地躺着,不再挣扎。

    齐云眼神一黯,默然片刻,坐在榻边:“大夫说,你气血两亏,且积郁在身,总是呆在屋子里,对身体没有好处。”

    顾微言嘲道:“庸医之嘱,不听也罢。”

    赵云深忍无可忍,说道:“你身上的伤也是这位庸医治好的,你既没有一点感恩之心,也不必如此口出恶言吧。”

    顾微言冷笑道:“水团花止血生肌,需配合车前草,才能起到良好的效果,那江湖术士配了付半吊子的药,另我拖延至今,如何不是庸医。”

    赵云深冷冷道:“你自负医术无人能及,却解不了自己身上的毒,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云深!”齐云喝道。

    赵云深自知失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愧意。他本不是一个言语刻薄的人,奈何这段日子来,看够了顾微言偏狭自私的言行,当初的那点好感早已消失殆尽,心里尽是对齐云的不平,便一时口快,想要为齐云出一口气。他望着齐云沉沉的面色,烦躁地将话甩了出去:“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管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说罢,直直地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云深的话,别放在心上。”齐云顿了顿道,道:“据说临川有好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我正想和你说,立秋之后,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去临川试一试。也许你身上的毒可以解……”

    “不需要。”

    “纵使你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也该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

    沉默片刻。

    “为什么是临川?”那一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齐云不明就里,又重复了一遍:“临川城里有好几个医术很好的大夫,也许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不是因为这个。”顾微言冷冷道,“是因为赵云深住在临川。”

    齐云点头道:“云深确实家在临川,但是这与我们并无多大的关系。我只在乎你身上的毒能不能治好。”

    “只在乎?”顾微言嘴角微微翘起,嘲道:“我和你早已没有师徒情分,何必再在这里上演师徒情深的戏码。”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

    “是,我和你师徒缘分已尽。”齐云缓缓道,“但是谁又说你我之间,只能有师徒之情。”

    顾微言心中一凛,想要起身,却发现早已被压制得动惮不得。

    齐云俯身,直到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才一字一句道:“师父,你似乎并不明白,我并没有只把你当作‘师父’。”他将手穿过已然惊愕的男人颈后,托住他的头,用清晰而不容拒绝的声音道,“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顾微言浑身一僵,蓦然低喝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唇上一热,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将他未出口的话全部堵回了自己的喉咙。他极力将头后仰,想要避开这个荒谬的吻,却被齐云托着后脑,无处可逃。

    顾微言言辞刻薄冰冷,唇舌却是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温热柔软,让人沉沦。齐云追逐着他极力躲避的舌头,吻得既深且重,仿佛是要用行动来让顾微言明白,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两人衣裳单薄,彼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裳互相传递。齐云体魄强健,体温也比常人来得高一些,此时熨烫着顾微言,鼻息间满是侵略性强的男子气味,让他既羞愤又觉得荒唐得难以置信。

    他过了二十多年清心寡欲的生活,对这样的事,既抗拒又无力招架,此刻的挣扎,对齐云来说是带着毒的勾子,将他勾往万劫不复之地,却也勾向那个一生向往的境地。两人唇分,彼此都有些气喘。躺在身下的顾微言一脸怒容,然而带汗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仍然让齐云见之心动。

    “抱歉,师父,我不想吓到你。”待两人呼吸都平顺下来,齐云低声道,“但是如果不说出来,我一辈子都是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徒弟。我,不愿意。”

    顾微言简直惊呆了,难以理解齐云能用如此坦荡的语气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眼前的青年早已不再是记忆中臣服的样子,仿佛是驯服已久的野兽突然亮起的尖锐的爪牙,露出令人战栗的侵略气息。努力克制着颤抖,顾微言冷冷道:“你疯了。”说完一把推开齐云,坐起身来。

    齐云松开手,任由顾微言离开。顾微言远去的背影和六年前何其相似,一样的冷漠和决绝。然而顾微言不明白,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

    顾微言是一只刺猬,拼尽全力竖起尖刺来抵挡周围的一切,逼得越紧,他便蜷缩得越厉害,甚至不惜刺伤自己,也不愿意受到外界的一丁点伤害。齐云深知这一点,故而自那天后,小心地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依然是顾微言那个沉稳、可靠的徒弟。

    面对顾微言的警惕和抗拒,齐云面不改色,和往常一样照顾着他,也不再提要带他去临川,仿佛那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一个荒诞的梦。时间一长,让顾微言也不由得疑惑起来,究竟那天的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脑中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象。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医药学的知识,小春并非医学专科出身,许多草药也是杜撰,希望各位读者包容,谢谢。

    ☆、诉衷情(二)

    手中懒懒握着的半卷书已经许久没有翻页,耳边凿木的声音连成一首节奏单调却又连绵悠长的曲子,让人思绪随着刨花的清香飘飞,眼神无意识地游弋在那矫健的身躯上。

    干着活的青年格外地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榫头,用凿子进行最后的修改,汗水顺着坚毅的额角滑落而不自知。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反射出蜜一般的光泽,随着手臂的拉伸,肌肉张弛,蕴含着动人节奏。最后一根榫头拼接成功,青年舒了口气,满不在乎地拿起一侧的布巾囫囵地擦了把脸,这才感受到身后若有实质的目光,转过头去,露出了一个明朗的微笑。

    却见顾微言倏然将目光移开,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书,留给青年一个清素的侧影。手中的书是青年在小镇中的书局中淘来的,十分粗糙,却能让他在闲极无聊时能够消磨时光。自从赵云深走后,青年便一力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齐云知道顾微言素来不喜欢受人好处,故而婉言谢绝了云深的好意。他闯荡江湖多年,学会了许多糊口的手艺,这木工活便是其中的一项。之所以选择这活,一是因为小镇中会这门手艺的人极少,不担心找不到下家,二是不用每天出门,对家里也有个照应。两人的生活便靠他的这点微薄的工钱维持起来。

    将身上的木屑拍了拍,齐云看了看天色,略带自责道:“一干起活来,便忘了时间。可是饿了?”他看着顾微言没有表情的脸,复又不在意地接下去道:“天气热,这两天见你没什么胃口,绿豆粥清热解暑,今晚就喝这个吧。”说完,收拾了一下手头的工具,正准备做饭,院外就传来了一个清亮亮的声音。

    “齐大哥,齐大哥,在吗?”院门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

    齐云微微招手道:“阿桢,你来得正好,这套箱匣我刚做完,你看看是否合心意。”

    那丫头猛见着赤着上身的齐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听了这话,面露雀跃之色,一下子蹦跶进来:“这么快就做好了?齐大哥你真行!”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摸着那箱匣,看到上面雕着的芙蓉喜鹊样的图案,笑得合不拢嘴:“这雀儿雕得真好看,齐大哥的手真巧呵!”阿桢将齐云好一通夸赞后,突然想起手中的篮子,将篮子递给了齐云:“齐大哥,娘叫我给你的。”是一篮子白润润的鸡蛋。

    齐云接过,和缓道:“替我谢谢你娘。”

    阿桢红着脸道:“邻里之间还客气什么,你也帮了咱们大家不少忙。”她扫了一眼还未收拾净的庭院,试探道:“齐大哥,我看你们灶头也没生火,饭还没吃罢,要不上我们家吃去。”她虽用的是“你们”,眼睛却不敢看一旁的顾微言,只牢牢地盯着齐云,话语中隐隐有期盼的意思。

    顾微言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言。齐云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婉言谢绝了阿桢的好意,将她送出了门。

    “可惜一片拳拳盛意,何必辜负。”这生硬略带嘲讽的语气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愣住了。顾微言抿着唇,将书往竹塌上一放,颇有些心烦意乱,但这烦乱究竟出自何处,却又难以说明。这么多年来,他痛过、爱过、也恨过,怨过,最终爱恨情仇都沉冷了,人也逐渐麻木。他学会冷眼旁观,一颗心早已平静无波,何曾如这样乱过。

    一时两人都不再言语。

    齐云定了定神,努力忽视顾微言莫名其妙的刻薄言语,神色如常地将院子收拾干净,进屋做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顾微言只喝了小半碗粥,便将碗筷搁下。

    “师父……”刚想劝顾微言再多盛一碗,话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了急风骤雨般的敲门声,夹杂了口齿不清的哭喊。

    “齐大哥!齐大哥!救命……快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呜呜……”

    齐云一惊,连忙把门打开,阿桢一把抓住齐云胸口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云握住她两肩,拍了拍她的背,沉稳道:“别急,你爹怎么了?”

    “我爹,我爹突然咯血了,止也止不住……呜呜,我娘让我喊人……呜呜。”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齐云勉强听明白了,阿桢的爹突然咯血,娘儿俩想把他送去镇上的大夫家,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想到了住在近处的齐云,便来找他帮忙。

    齐云安慰道:“别急,我们立刻去。”

    阿桢呜咽着点点头,跟上齐云,哪知刚一迈步,便大叫一声,一下子坐倒下来。原来刚才黑灯瞎火,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中途崴到了脚。她担心爹,硬撑着一拐一拐地赶到齐云家。此时脚踝火烧火燎,一动便钻心地疼,泪水与冷汗齐刷刷地流了下来。

    “上来!”齐云蹲下,拽住阿桢的手臂,将她拉上自己的背,刚要走,顿了顿,回头望了站在一旁的顾微言一眼,嘱咐道:“师父,你在家等我。”说完,大步跨向夜色中去。

    阿桢伏在齐云背上,止不住地抽噎,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齐云的肩头。齐云边走边安慰她。

    两人来到阿桢家,便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哀哭。阿桢的爹躺在床上,身下已染了一滩的血,口鼻中仍然不停地冒着血泡。一旁的妇人除了不停地擦去他口角流出的血,只剩下痛哭。眼见着齐云和阿桢回来,哭着道:“赶紧送镇上去!”

    齐云放下阿桢,上前查看,但见阿桢的爹面色青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伸手从胸口细细往下摸,心中一动,问道:“俞大叔吐血前,有没有摔过?”

    阿桢娘哭着点头道:“有过,今天下午我让他把晒在院中的稻谷搬进来,他摔在了门槛上,起来后就说胸口疼得厉害。我见他虽然嘴上喊痛,但照样跟个没事的人似的干活,也没放在心上。哪只到了晚饭的当口就咯血咯个没完,这是咋回事哦!”

    齐云点点头,道:“他这个样子恐怕不能随便搬动,我去镇上把大夫请来。”

    “大夫找来,给他收尸么。”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齐云循声望去,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手执着油灯,一手揽着袖口,立在明灭的烛光中,满目的讥诮。

    “师父……”齐云直起身,困惑地望着他跨进屋来,突然间醒悟过来,眼如星辰,温柔地注视着顾微言。

    顾微言冷冷哼了一声,满脸的不耐,眼睛盯着躺在床上的男人,道:“衣服扒了。”阿桢和妇人都有些怔住,一时收住了哭声。齐云心中明了,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将男人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干瘦赤裸的胸膛。

    顾微言将袖子揽至手肘,伸出五指,凝神在胸膛处细细地摸索了片刻,嫌恶道:“三旬出头的人,骨头堪比枯枝,饭都吃到狗身上了么。”

    一言既出,引得周围之人既悲且愤。

    齐云尴尬地咳了声,问道:“师父,俞大叔的伤还有救么?”

    顾微言冷冷道:“倘若去镇上请那个庸医来,回来尸体也该凉透了。”那妇人一听,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人还没死透呢。”顾微言皱起眉,“去烧一盆热水,拿一瓶烈酒,准备一叠干净的布巾。”说完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囊。

    “大夫,孩子他爹是不是还有救?”妇人一把攥住顾微言的袖子。顾微言皱眉,将袖子从妇人手中抽开。

    齐云连忙扶起阿桢的娘,安慰道:“俞大婶、阿桢,莫慌,我师父医术很高明,一定会保住俞大叔的性命的,现在你们只要照我师父说的做,把他要的东西都准备好。”

    “把他四肢绑住。”

    “把他嘴巴塞住。”

    “将油灯拿来。”

    一道又一道不带感情的命令下下来,齐云迅速地一一照办。顾微言将布囊打开,素手抽出一根根银针,下手果决,逐一插在男人的身上,让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正是他随身携带的“美人眸。”

    “美人眸”形如柳叶,薄如冰片,切金断玉,锋利之极,是顾微言的防身武器。此时刀已出鞘,寒光冷冽。顾微言用烈酒洗过双手,又将刀身放于酒中浸泡,再放在火上炙烤,直到刀身微红,这刀便划上了男人的胸膛……

    阿桢母女在门外,听到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惶惶然地痛哭起来,却不敢推门而入。屋内除了男人的嚎叫,再无半点动静,渐渐的,连哼叫声都没了。母女俩相搀着,不住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俞大婶和阿桢见着血葫芦似的两人,登时吓住了。齐云宽慰道:“俞大叔胸肋骨骨折,挫伤了脏腑,现下已经将骨头固定住,也止住了血。只要挨过这两天,便没有事了。”

    俞大婶听闻,登时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阿桢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踏入房内,顾不得满屋子的狼藉,趴到床前唤着:“爹,爹。”

    齐云走上前,拍了拍阿桢的背:“你爹暂时醒不了。你和你娘一夜未睡,也该休息下了,不然哪来的精力照顾你爹呢。”话说完,便蹲下身,握住了阿桢的脚踝,帮她把错位了骨头回复原位。

    齐云又嘱咐了一番如何照顾的话语,见顾微言已不耐地走远,连忙与阿桢母女告别。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回走,初秋的风带着熟透的稻谷香吹来,偶尔从远处传来鸡鸣与狗吠,小镇逐渐从睡梦中苏醒。

    虽然劳累了一夜,但齐云却没有一点疲惫之感,心中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高兴。他确实没有想到,顾微言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手相救。也许他的师父心中仍留有善良的一面。

    “师父,今天的事,多谢你。”

    顾微言却并不领情,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齐云,薄唇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谢我什么?”

    齐云微愣,讷讷道:“俞大叔得以相救,阿桢也不会受到失去亲人的痛楚……”

    “我有说过他一定能活下来么。”顾微言停下脚步,“开膛破肚,多少人能熬过这一关。”他眸色黯沉,隐约带着恶意,“不过也对,给人以希望然后再亲手打破,看到那张脸由喜极而泣到绝望,也格外的有趣。”说完,便不再理会愣在当场的齐云,径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诉衷情(三)

    身上的血腥味浓重至极,闻之欲呕,手指颤抖地扯下腰间的丝绦。顾微言强忍着不适,将染了血的衣服脱下,拿起水瓢,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手指仍留有鲜血黏腻的触感,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觉。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整整一夜全神贯注的操劳,早已到了极限,令人厌恶的熟悉疼痛又从骨子里泛了上来。

    明明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垂死的病了救治回来,却宁愿用恶毒的话将青年脸上明朗的笑悉数抹去。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自己感到快乐,也不想承认自己一时的心软。

    只因,心太累。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如果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伤害,如果不再信任,便不会有痛楚,不是吗?浑身叫嚣的疼痛便是最好的证明。水波摇曳,倒映其中的那张脸,眼神又再一次沉冷下来。眼角沾上的那一滴鲜血,像极了一滴欲流未流的泪。

    也只是“像”而已。

    眼泪的滋味,他早已忘却,也不想再一次尝到。

    他无声地翘起嘴角,伸手将那滴鲜血抹去。

    当熟悉的剧痛袭来的时候,他的脑中只留下四个字。

    自作自受。

    推开院门,庭院里静悄悄,听不到“咄咄”的凿木声,也看不到那个清瘦的侧影。她很小心地穿过庭院,将房门推开。

    “齐大哥,我娘让我给你们带饭来了。”阿桢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看着那一坐一卧两个仿佛凝固了似的身影,有些难过地问道,“顾大夫还没醒吗?”

    齐云揉了揉眉头,勉强笑道:“嗯,阿桢,麻烦你和俞大婶了。”

    阿桢吓了一跳,印象中的齐大哥做什么事都带着游刃有余的笃定,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形容憔悴,忧心忡忡。

    有心安慰,却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只得将饭菜递上前去:“齐大哥,顾大夫是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你先吃点饭菜吧,这样才有精神照顾病人。”

    “我想再看一会儿,你把饭菜放这儿吧。”

    “那,我就放桌子上了,齐大哥一定要记得吃啊!”阿桢看着齐云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既酸涩又难过,把饭菜放在桌上,又轻轻地出去了。

    “咋样?顾大夫醒了吗?”俞大婶见自个闺女无精打采地进屋,急忙问道,看到她脸色,忧心道:“还没醒?咋个还没醒呢?”

    阿桢摇摇头:“齐大哥以前提到过,顾大夫身体很不好,不能累到。”那晚,救治完自家老爹后,顾大夫就病倒了,虽然齐大哥什么都没说,但是阿桢母女俩心里都清楚,要不是为了救自己家的那位,顾大夫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后来请来的那位大夫诊断过后,指着男人胸口的那道刀疤,直言道:“肋骨骨折,肺腑挫伤,寻常大夫定是束手无策,之前这位下手果决,胆大心细,采用此等剑走偏锋的方法,医术之高超,钱某人自愧不如。”继而大赞顾大夫“活死人,肉白骨”,医术卓绝,当世无双。

    阿桢的爹在悉心照顾下已经转醒,然而顾大夫却直到如今都没有好转的迹象。阿桢母女俩既感激又愧疚,因而在平时生活的边边角角能帮衬就帮衬着,聊表谢意。

    电光逶迤,划破天际。

    下雨了。

    这场迟到的秋雨,下得如此默然。雨水敲击在檐上,滴滴答答,像是流不尽的眼泪。

    屋内没有点灯,黯淡的天光下,依稀可见一坐一卧两个身影,仿佛两座石像,久久未动。

    满室的凄然。

    那坐着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慢慢向下俯去。

    手指虚划,将身下那张脸容牢牢记在脑海里,刻在心上。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眉目张扬的方向,唇角显露的倔强姿态,一点一滴,都悉心珍藏。

    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能这样牵动他的心弦。

    如果他没了,如果顾微言没了……

    不敢想,不能想。

    为他生,为他死,怎样都可以,只求他睁开眼。

    厌恶的眼神,刻薄的话语,怎样都好,只求他睁开眼睛。

    “师父,再不睁开眼睛,我要亲你了……”眼睛对着眼睛,唇对着唇,轻轻地,吐露话语。屏住呼吸,期待着。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寂静。

    垂下双眼,将唇轻轻地贴上那冰冷的唇,如露珠轻吻花瓣。

    “师父,睁开眼睛……”

    “等你醒来,我带你回崖山……”

    “从此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再不会让你操一点心……”

    “师父,别离开我……”

    院外“哐当”一声巨响。齐云起身,屋门猛地被推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洛叔叔!”

    来人正是阔别已久的洛横舟。他草草脱下蓑衣,一张脸须发纠结,风尘仆仆,显然是连日奔波,来不及做任何修饰。双目扫视了一下屋内,脸瞬间铁青。洛横舟抢上前去,双唇颤抖,连声唤道:“言儿!言儿!”似想到了什么,连忙从腰间掏出了一个药瓶,将瓶中丹药尽数喂与顾微言。

    抹了一把脸,洛横舟为顾微言把起脉来,浓眉渐渐皱起:“六年前,他体内的毒已经逐渐克制不住了,如今毒素流入心脉,需得尽快找到解毒之法,否则……”剩下的话难以出口,只剩下沉沉的叹息。

    齐云心如刀绞,颤声道:“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他。”

    “云儿。”

    “如果我没有拦住他,他也不会受伤,如果我没有带他来这儿,他也不会累到……”

    洛横舟看到齐云眼神狂乱,心中一惊,喝道:“云儿,休得胡说!”

    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布满了悔恨和痛楚,倘若无人开导,也许这悔恨一辈子都无法消除。洛横舟大力拍了拍齐云的肩膀,沉声道:“人各有命,你已做得够好了。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为他找到续命的办法。你可知言儿中的是何毒?”

    “是……索命。”

    “不错,索命勾魂,黄泉难渡。你又可知这毒来自哪里?”

    洛横舟注视着齐云,一字一句道:“来自崖山,苍梧派。”

    齐云身子一僵,涩声道:“为什么?”

    洛横舟缓缓道:“这要追溯到苍梧派成立的渊源。苍梧派来源于东海曼陀罗教。”

    “曼陀罗教……”齐云皱眉,“江湖传言是一个邪教,教中之人皆为化外蛮夷,擅长蛊毒、暗器。”

    “百年前,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一个擅蛊毒,被称为“索命鬼”,只因他蛊毒之术出神入化,被他盯上的人,无一能够逃脱他的毒手,另一个却恰恰相反,被人称为“阎王愁”,只因他歧黄之术臻至化境,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而他却能在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使得阎王也要发愁。曼陀罗教在这对兄弟的带领下,异军突起,声势浩大,甚至曾一度入主中原。兄弟二人武功同出一脉,然而所修行的心法却一个至阴一个至阳,不知是否与修行心法有关,“索命鬼”性子偏狭,行事狠厉,而“阎王愁”却性情温和,颇有怜悯之心。兄弟二人长此以往,必然观念不和,嫌隙渐生,最终导致兄弟决裂。曼陀罗以燎原之势席卷中原武林,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血雨腥风,武林中人人自危,终于集结所有正道人士进行讨伐,此时曼陀罗教内乱陡生,兄弟二人两败俱伤,“阎王愁”愤而叛教,带领剩下的教众远涉中原,在崖山成立了苍梧派,隐居下来。“阎王愁”一走,曼陀罗教自然分崩离析,“索命鬼”在中原武林的步步紧逼之下,带领余众退回了龙蛇岛,曼陀罗教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日渐式微。苍梧派的祖师爷,便是“阎王愁”谷之梵,他当初叛离曼陀罗教时,将教中一本记载蛊毒的秘籍也一并带走,书中有一味毒名为“索命”,是“索命鬼”谷之卿所研制,谷之梵终其一生也没能研制出解药。他深知这本秘籍如果被居心不良之人得到,并定又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故而一直藏于我派禁地,也不单单以医术授人,而是以“僻水剑法”作为本派的镇派武学。掌门之位传到我师父时,苍梧派早已隐于江湖,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听了洛横舟的话,齐云沉吟道:“洛叔叔的意思,是‘索命’既然是谷之卿研制,也许曼陀罗教会有‘索命’的解药。”

    “不错。”洛横舟赞许地点点头,“传闻中龙蛇岛上奇花异草无数,有一种植物名叫‘八斋果’,可解百毒,若拿它制作‘索命’的解药,再好不过。只是想要上龙蛇岛,并不容易。”

    齐云看了一眼仍然躺着,毫无知觉的顾微言,沉声道:“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试一试。”

    洛横舟叹道:“傻小子。”说罢从袖中套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后,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细细描绘着前去龙蛇岛的路线。

    这张羊皮纸便是洛横舟擅闯禁地偷取出来的,当初沈若璎偷了禁地秘籍,研制出了“索命”下在顾微言身上,洛横舟天南地北为他寻找解药,却一无所获。最终灵机一动,冒着逐出师门的风险夜探禁地,发现了这份地图和谷之梵的墓,墓碑上刻着苍梧派和东海曼陀罗教的渊源,因此洛横舟作出了如下推断。

    两人一起将路线研究了一番,龙蛇岛却不仅仅是一个岛,分为內岛和外岛,外岛驻扎着大量教众,埋伏着数不清的陷阱,防守森严。要上真正的龙蛇岛,必先经过外岛。此外龙蛇岛所在的海域分布着大量暗礁,常年有飓风,如果不是对这片海域极其熟悉,恐怕连龙蛇岛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尸骨无存了。故而洛横舟会说“要上龙蛇岛,并不容易”。

    两人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耽搁。齐云收拾包袱,洛横舟则准备车马、干粮等一些长途跋涉必需的物品。

    齐云虽与顾微言在此地住了小半年,东西却不多,不一会儿便收拾完了。坐着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洛横舟牵着两匹马来了,马后拉着一辆车,厚厚的油毡盖住了车顶,这样下雨天也能赶路。

    洛横舟马不停蹄赶来,早已疲惫不堪,因此齐云接过马鞭,正准备催马向前,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喊声:“齐大哥!”原来是阿桢。

    这丫头不放心,又来看看他们。她看看马车,又看看齐云,眼中有惊讶,有伤心,也有了然。走上前来,不舍道:“齐大哥和顾大夫要走了吗?”

    齐云应了一声。

    “是为了要给顾大夫治病吗?”

    齐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是啊。”

    “那……”阿桢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回来吗?”

    齐云不语。

    阿桢面露失望,眼圈渐渐红了。少女懵懂的情感中,把齐云当作一个美好的念想,隐秘的情愫正如一朵在暗夜开放的花,无人得知,却独自绽放幽香。

    齐云沉默片刻,只道:“好好照顾你爹。”

    阿桢点了点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急忙道:“齐大哥,你等一下。”转身往回跑,刚跑了两步,又回头喊道:“齐大哥,等我回来!”

    不一会儿,雨中便出现了一个红底碎花的影子。那身影越来越清晰,是阿桢。她一手搂着一个油纸包,一手护在上面,满身满脸都是雨水。

    她一口气跑到车前,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手中护着的油纸包递给了齐云。

    入手沉甸甸的。

    阿桢猛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都是我娘做的肉干……还有面饼,你们带着路上吃吧。”

    她见齐云有些犹豫,忙道:“就当作、当作救了我爹的谢礼。”

    齐云叹了口气,将油纸包收好,沉沉道:“那就……多谢了。”

    阿桢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挥手作别:“齐大哥,你快上路吧,我和娘都会求佛祖保佑顾大夫早日病好。”

    齐云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道:“阿桢,再见。”说完举起马鞭当空一挥,马儿嘶鸣着撒开蹄子小跑向前,很快将这座暂时带给他们宁静安谧生活的小镇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一)

    苍梧派虽然自成一派,但规模并不大。快上崖顶时,便看到一座大殿,穿过大殿,又见数十个台阶,走过这些台阶,才真正上了明月崖。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气势宏伟的主殿,派中的弟子此时便全数集中在殿中修晚课。

    洛横舟不忍吵醒两个孩子,便抱着他们俩进入殿中。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衣襟当风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神态亲切祥和,便是苍梧派现任的掌门杨一帆。此次洛横舟下山寻找顾微言,也是经他授意。

    “师父。”洛横舟脸露笑容。

    老者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手抚银须,道:“这便是顾家另一个孩子?那这一个是?”他的目光停留在较小的那个孩子身上。

    洛横舟犹豫了一下,道:“是赵家的孩子。”

    当日他顺手救下这个孩子,见他与顾微言十分亲熟,然而顾微言却对他十分冷淡,便觉得十分奇怪。多方打探下,才知道这个孩子是沈若璎与赵文涛的儿子,赵云齐。但是顾微言却极力否认,固执地为他起了另一个名字“齐云”。洛横舟也曾想过把孩子还回去,但是一来顾微言恨极了赵文涛夫妇,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更别说会放手将孩子还回去,二来顾微言身中剧毒,需要尽快回门派救治,索性将这孩子一起带来了。

    杨一帆目光中有了然的神色,便对洛横舟道:“你且将这两个孩子安置好,我与你有话要说。”

    顾微言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苍梧派主殿在明月崖,而弟子的居所皆在观澜峰。

    顾微言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简陋的屋子,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柜。齐云在身边伸着小胳膊小腿,睡得正香。

    顾微言推开门,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庭院里,庭院四周都是一间间模样相同的屋子。此时晨光微曦,庭院里十分喧嚣,各级弟子都在忙碌地洗漱。

    有弟子发现了他,便笑着喊道:“这不是洛师兄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吗?”

    刹那间,便有许多弟子围了上来。

    “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其中有一个少年问道。

    少年脸上兴致勃勃的探究神色让顾微言浑身戒备,他绷着脸,不吱一声,只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咦,难不成洛师兄带回来的是个哑巴?”少年挑眉道,“不会讲话吗?”伸出手想要去摸他红艳艳的双唇。

    顾微言吓了一跳,“啪”地拍开了少年的手,抬起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在同伴的哄笑声中,那少年脸涨得通红,自觉十分没有面子,冷哼一声,再一次伸出手来。这一次他牢牢地捏住了顾微言的两颊。

    他这一次出手便带着几分内力,任凭顾微言如何使劲也掰不开他的手。少年心满意足地看着勉力挣扎的孩子,扬声笑道:“这下逃不掉了,叫你打我的手!”言语间满满的志得意满。

    忽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来,三指搭上少年的手腕,轻巧一扭。那少年大叫一声,顿觉酸软,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毕辛,欺负一个半大的孩子,好生威风。”

    “洛……师兄。”那名叫毕辛的少年捂着受伤的手,面露愤懑之色,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我并未做什么,只是与他玩耍罢了。”

    洛横舟拉过顾微言,见他白嫩的脸颊上几道红红的指印,怒极反笑:“那我也与你玩一玩。”说完出手迅猛,“啪”地甩了毕辛一个巴掌,毕辛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通红掌印。

    “你……”毕辛捂住自己的脸,一时难以置信,紧接着大喘了几口气,脸色通红,怒道:“洛横舟,我敬你是师兄,可你却欺人太甚!你欺压同门,以武犯禁,看我不告诉师父!”

    洛横舟漠然道:“是非曲直,师父他老人家自有明断,横舟在此恭候。”

    毕辛狠狠瞪了一眼,怒气冲冲地推开众人离去。

    洛横舟扫视了一眼众人:“诸位实在是悠闲至极,难道实在是无事可干了吗?”

    那些弟子们听闻都一哄而散。

    洛横舟摇了摇头,将顾微言拉回屋子。他昨天与掌门彻夜相谈,因此满脸疲惫之色,眼见顾微言双颊红肿,不由得强打起精神,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盒祛瘀消肿的药膏。

    他让顾微言坐在床上,弯下腰来,手指挖出一块药膏,粗手粗脚地往那红肿处涂抹。他常年习武,因此手上结出厚厚的一层老茧,格外粗糙,有时候不注意力气大些,蹭得那伤处火辣辣的痛,但是顾微言却不出一声,乖乖地仰着脸,让他涂抹。

    洛横舟边涂边道:“刚才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叫毕辛,仗着父亲与掌门师父交好,目中无人,且自以为是,还特别记仇,你以后注意了,离他远点。”

    顾微言点了点头。

    洛横舟欲言又止,脸上神情一改往日的明朗,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得皱得紧紧的。他拍了拍顾微言的脑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轻轻叹了口气。

    顾微言抬起眼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洛横舟一番,突然开口道:“我哥哥在哪里?”

    洛横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哄慰道:“言儿,肚子饿吗?先喂饱肚子再找你哥去。”

    顾微言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洛横舟一手抄起刚醒来的的齐云,一手牵着顾微言,将他带到了饭堂。

    时间已经不早,此时派中的弟子大多已用完早饭,上早课去了,饭堂里寥寥落落只有数人,见到他们,都笑着打了招呼。洛横舟端来了清粥小菜,两人默默地吃完早饭,又将齐云喂饱。

    顾微言忍不住又问道:“我可以去找哥哥了吗?”

    洛横舟却道:“不急,洛叔叔再带你逛逛崖山。”说完便去牵他的手,谁知却没有牵动。

    顾微言仍坐在桌边,固执地盯着洛横舟:“我要见我哥。”

    洛横舟眼见他神色十分倔强,不由得垮下脸来。他又坐回了椅子上,揉了揉眉心,试探着问道:“言儿,如果,你和洛叔叔一起生活,愿意吗?”

    顾微言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洛横舟,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生硬地回答:“我想和惜言在一起生活。”他看着洛横舟的眼神逐渐转凉,冷冷问道:“你骗我,惜言根本就不在崖山,对不对?”

    这冷冰冰的戒备眼神已经好久不曾出现在顾微言眼中,此时投射到自己身上,竟让洛横舟心情格外沉重。洛横舟捉住顾微言的手,温和地说道:“洛叔叔从来没有骗过你,你哥哥惜言的确被我亲自带回了崖山。只是……”

    顾微言直起身体,紧紧地盯着洛横舟,握紧的双手有掩饰不了的紧张。

    洛横舟只觉得头痛不已,昨夜与掌门交谈过后,他便对这孩子产生了愧疚,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他惜言的去向。

    当初他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承若,许他一个亲人团聚的美好生活,藉此敲开了他冰封的内心。此刻如何让他亲口告诉这个孩子,他的哥哥早已不在崖山,并且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他想见。

    说出口,便是一个残酷的伤害。

    然而,却不得不说。

    洛横舟握了握那双冰凉的小手,边想着措辞,边慢慢说道:“昨天,师父与我相谈了一夜,我才知道惜言现在确实已不在苍梧派了。”

    顾微言双唇微颤,半晌问道:“我哥哥在哪里?”

    “惜言被我带回崖山后,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情绪一直不太好。”洛横舟顿了顿,艰难道,“大概在我下山后一个月左右,师父的至交慧明方丈前来拜访,见到了惜言,说这个孩子有慧根,留在红尘中却是浮沉于苦海中,于是大发善心将他带走了。”

    “骗人!”顾微言蓦地喊出声来。他平时一直乖巧安静的,此时蓦然出声,让人又惊又怜,只因这嗓音里带了浓浓的凄惶。

    “我哥哥一定不是自愿走的,他不可能抛下我!”

    握住的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那脸上惶然的神情让洛横舟不忍直视。

    “言儿,慧明大师不会强迫别人,你哥哥一定是自愿的。”洛横舟挠了挠头,无不烦恼地劝道。

    顾微言闭紧嘴巴,突然跳下了凳子,径直向门口走去。

    “言儿。”洛横舟惊讶地喊道,连忙追上前去,手搭上顾微言的肩膀,问道:“你要去哪里?”

    顾微言仰起脸,小小的脸上满是伤心的神色,眼角通红。他伸手攥住洛横舟的袖子,央求道:“洛叔叔,我哥哥一定不会抛下我的,你带我去找哥哥!”

    洛横舟为难地站着,禁不住顾微言的再三恳求,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叹气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倘若惜言不愿意回来,你还是要乖乖跟着洛叔叔回明月崖,不许想不开。”

    顾微言握住袖子的手紧了一紧,咬牙点了点头。

    洛横舟又道:“此事还需向掌门师父报备一声,云儿也要寻个可靠的人照顾,你且先在这儿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二)

    顾微言松开手,目送着洛横舟高大的身影远去,只觉得浑身发寒,他固然不相信从小疼爱他的哥哥会抛下自己,遁入空门,可是洛横舟性情磊落,也不至于骗他。两年来他孓然一身,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亲情。他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倘若连惜言都不要他了……顾微言发起抖来,只觉得整颗心都缩成了一团,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他将头紧紧埋在膝上,低低唤道:“哥哥……”许久许久,唇间模糊地传来一句“别抛下我……”这声音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转眼飘逝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暖,原来是洛横舟回来了,将他发抖的小身体搂住。顾微言没动,洛横舟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的双手干燥而温暖,怀抱带着习武之人健康阳刚的气味,让顾微言慢慢地平稳下来。

    顾微言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洛横舟正紧张地盯着他看,见他眼角虽然通红,但是脸上却是干燥的,不由得舒了口气,牵起顾微言的小手,说道:“明慧大师住在灵岩寺,离咱们苍梧派却也不算太远,大约一天的脚程,走吧。”

    顾微言任由他牵着,下了明月崖。山路实在是难走,洛横舟如同之前入山一样,将顾微言抱在怀中。因为实在是想要快点见到惜言,顾微言没有犹豫。

    两人在深山中迤逦前进了半日,停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吃了点东西。洛横舟坐在石头上,眼睛透过层层的绿叶看向虚空。“言儿啊,这么固执地想要找哥哥,为什么呢?洛叔叔待你不好吗?”

    风吹过,叶子轻轻摇摆,便有微弱的阳光在他脸上跳跃,落在他浅棕色的瞳仁中,微微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上,显得既温情又可靠。洛横舟从小就是孤儿,被杨一帆带回苍梧派抚养长大,性情是出了名的随意不羁。他十六岁下山,早已习惯了孤独与漂泊的滋味,对这小小孩子的执着,到底不能感同身受。

    顾微言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抓着一个馒头,生硬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洛横舟追问道。

    顾微言想了想,慢慢道:“哥哥是家人。”

    “洛叔叔也可以做你的家人,给你一个家。”

    顾微言绷着小脸,过了好半天,才说道:“你给不起。”

    这小鬼!洛横舟颇受打击,挥了挥手手道:“随便你,到时候不要哭鼻子。咱们接着走吧。”

    顾微言默默地将干粮收拾好。洛横舟见他手中的馒头几乎未动,只留了两个浅浅的牙印子,知道他心中忐忑,实在是没有心思吃东西。洛横舟自知嘴拙,有心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摸了摸顾微言的脑袋,道:“无论如何,洛叔叔总是与你在一起的。”

    翻过一座高山,隐隐看到半山腰上葱茏的山林中露出一角黄墙黑瓦,脚下也出现了一条泥路——因常有人走,便逐渐踩出了一条路来。

    这山脚至半山腰的灵岩寺,铺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向上望去,蜿蜒曲折,隐没在茂密深林中。远远的,便听到寺中传来一声又一声悠渺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衬着天边的残阳,格外的安详。

    走得近了,那寺庙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土黄色的外墙,毫不起眼的黑色门楣,门口两个小和尚穿着朴素的僧衣,朝他们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神色举止平静无波,是出家人那种无悲无喜的姿态。

    洛横舟还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苍梧派洛横舟,前来拜见慧明方丈。”

    便有一小僧引着他们前去大殿。

    这大殿也不若圆融寺那般金碧辉煌,殿中的金佛与两侧的经幡都泛出岁月的色泽。那烟雾中的老和尚,双目轻阖,袅袅的诵经声从他干枯的唇中缓缓地流淌出来。

    洛横舟用比之前更加恭敬的声音请求道:“慧明方丈,晚辈苍梧派洛横舟,此次前来,是为了见一个叫顾惜言的孩子。”

    那老和尚岿然不动,洛横舟和顾微言两人只得在一旁静静等候。

    那诵经的唇忽地停住,老和尚睁开双目,眼中是岁月沉逝的痕迹。“老去万缘皆尽,那管人是人非,尔等皆从来处来,自当从去处去。”

    洛横舟一愣,身旁的顾微言本就等得不耐,听得此话,心中早已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忿然道:“和尚,我不想听你多费口舌,我要见惜言。”

    慧明摇头劝道:“本寺从来没有惜言,小施主何必执意要见,执着是苦,执着是苦。”

    这话却如一根尖利的刺,刺痛了顾微言,他冷笑道:“和尚,你处处劝人放下心中执念,因你心无所恃,无悲无喜,便想要人人像你一样。但我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苟延残喘于世,又如何做到无心无意、无悲无喜。佛祖仁慈,你却阻我家人团聚,你修的什么禅,渡旳什么人!”

    洛横舟低喝道:“言儿,莫要胡言乱语!”

    慧明却道:“无妨。“他双目精光乍现,向顾微言扫来。这目光如针如电,密密地罩着这幼童。

    顾微言顿觉冷汗层层,胸闷似痛,挣扎着抬头,与慧明目光相接,一眨也不眨。

    慧明叹息道:“既然你执意如此,罢了,罢了。小施主,请听老衲一句逆耳忠言,你眉间带煞,倘若执念太深,背负太重,一辈子受累牵连。需得谨记‘放下’二字。”

    顾微言却神色冷漠,只冷冷道:“和尚,废话少说,让我去见他。”

    那和尚十分无奈,唤了一位小僧,道:“把性空唤来,你只说有两位故人想要见他。”

    那小僧去了不久,便匆匆赶回来,道:“师父,性空说他亲缘尽断,早已脱离红尘苦海,哪里又有什么故人呢!”

    此言一出,顾微言如同浑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冻到了脚。顾微言见他双颊血色褪尽,浑身瑟瑟发抖,连忙将他揽住。

    顾微言倚着洛横舟,颤声道:“我不相信,我是她唯一的弟弟,他怎么可能不想见我,定是你们耍的花招,你带我去见他!”他挣脱出洛横舟的怀抱,便想要走往后院。

    那小僧拦之不及,忙唤道:“施主,留步!”三两步追上,拿手扣住顾微言。

    顾微言怒道:“放开我!”拳打脚踢地挣扎起来。

    “妙海,休得无礼,你便带这位小施主去见性空吧。”老和尚说完,转过头来看着想要跟上前去的洛横舟,道:“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你且让他自去。”洛横舟听闻,只得收回脚步。

    那小僧将顾微言引至一间厢房前,双手合十道:“施主所见之人便在里面,但见与不见,皆在一念之间,切勿强求。”说完便离去。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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