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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7节

    “他叫薛云雷。辽东海州卫人。小时候全家人被女真人虏去为奴,只有他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因此ji,ng通蒙古话和女真话。你要在半个月内学会这两门话的基本对答,尤其是蒙古话,女真贵族以说蒙古话为荣。做得到么?”

    谢绅困惑明了的表情在脸上瞬间一转。那锦衣卫还是那么站着,寒冷的风从他身后吹进室内,摄政王书桌上的书哗啦啦一翻,连同笔架上的毛笔惊慌晃动。

    谢绅站得笔挺:“臣,做得到。”

    周烈在北京没有根基的弊端很快显现。他几乎什么部门都调不动,其他总兵手下的军队尤其是关宁铁骑根本不听他的。他在民间的威望显然对于军权来说什么也不是。

    摄政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以前对军权并不很热衷。为解周烈的困境,他搞了很多办法,但并不实际。王修看他上火上得嘴上起燎泡,给他泡了杯清茶。

    “火烧屁股了,现在还得比谁官大谁官小,实职一样就比加官,加官不行就比兼职,兼职比完再比封号。”李奉恕冷笑,他总有一天得把这些东西厘清。

    王修冒一句:“你多久没去陪皇帝读书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那个只讲正朔的白胡子老头看到摄政王一激动抽过去怎么办。

    王修道:“你今天去吧,去看看。”

    李奉恕来到暌违已久的大本堂。当年在这里读书,没少挨还是太子的先帝打。如今再来,是没人敢罚他了。他那么站着,耳边幻听一样,有小孩子们读书声。

    今天跟皇帝讲课的竟然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个身姿魁梧须发略花白的官员。他也没讲圣人道理,而是挂了一幅地图,跟奶皇帝在讲解辽东卫所,历年来边境土地的争夺,和辽东的赋税。

    他讲得很详细,夹杂一些有趣的故事。奶皇帝听得也很认真,偶尔还要问一问。

    李奉恕站在后面听,觉得也是受益匪浅。富太监袖手出来迎他,躬身低眉顺眼。

    李奉恕低声道:“这个筵师是谁?”

    富太监道:“是先帝时辽东督师,阳继祖。”

    李奉恕有点惊奇:“他这些年干嘛去了?”

    富太监道:“阳督师当年功勋卓著,被魏逆诬陷,辞官回乡了。”

    李奉恕负着手看了一会儿,走了。他到底是明白王修让他来干嘛。

    第二天,摄政王令,启用阳继祖为五军都督,总领京卫,协理京营,襄助周烈解除围城困顿。

    这一效果是显著的。阳继祖的资历功勋民望自成帝朝以来鲜有人能超越。和周烈主营西北不同,阳继祖本身就是文官,经营的就是京师,人脉都在手中攥着。各地总兵互相不服还是有的,却无法不服阳继祖。阳继祖当年不惧魏阉绝不附逆,在文官中声望很高。最美妙的是,阳继祖官职一直太高,泾阳党那些人怎么跳也够不着他。

    大年初二,黄台吉拔营,撤军。沈阳饥荒撕扯着建州,女真政权岌岌可危,黄台吉急需将抢掠物资运回去稳定民心。女真人单单在北京附近抢了女子家畜一万多,其他金银,家具,皮货,粮食,工匠,不可计。晏军不敢抵抗,专门往没有虏军的地方跑,干看着虏军烧杀抢掠老百姓,巴望着他们抢够了杀够了j,i,an够了赶紧走。女真人撤军时拉走的人与畜生排成长长一队,老百姓哭声震天。虏军还举着大木牌,上面写着李奉恕大名,与一行大字: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晏军屁也不敢放一个。到底有敢说话的,民间的抄报行发行的各种抄报几天之内全是这几个字,报纸很快流向南方,几天之后广东人都讥讽大笑: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女真人撤军,北京的老百姓并没有很高兴。北京城依旧人心惶惶,城内兵荒马乱。各处调兵遣将,从早到晚街面上都是士兵跑步的声音。跑得是挺整齐,可惜只是在城内跑,人家女真人撤军了演给紫禁城里的人看的。

    北京的民间抄报行最有名的是京报,儒生都爱读。没有直说李奉恕名字,只有“李大官人”。读书人格外容易激愤,他们能在纸上练兵,也能在纸上治国,甚至能在纸上大败虏军。李大官人成了个心照不宣的讽刺的代号,代替圣上,庙堂,大晏,被骂得狗血淋头。

    李奉恕什么反应都没有。

    阳继祖逐一收复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周烈天天跟着阳继祖鞍前马后。他跟王修说,自己是井底之蛙。以前觉得自己哪怕不是军功卓著也是用兵有方,见到阳继祖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要学的实在有太多。

    阳继祖主要是文臣,之后的历史,恐怕会尊他为名将。

    接下来,是方建的问题。摄政王表示他不管,他忙着复建上十二卫。当年太祖爷爷的皇家卫帅在文官们有意的削弱下已经不再直属皇帝,而是被兵部调遣。摄政王坚定地将指挥权夺过来,亲自巡视上十二卫,勉励嘉奖守城有功者。着十二位清查京城中现有人口,盘查外族,逮捕通敌官员。兵部没有话说,有话说摄政王也不会听。

    再一个是京营。曾经的煊赫京营八十万大军,土木堡之后只剩五六万。也有皇帝想复建,可惜朝廷一直阻止。在朝廷有意的松弛下,京营可用之人只在一两万,现在都在周烈麾下。“李大官人”的事过去两天,再激情也疲乏了。舆论被刻意营造,突出京城无兵可用的窘境。虏军围城的险境还没完全过去,烧杀抢掠还没被遗忘,“谢李大官人赠”的耻辱历历在目,人们忽然找到了耻辱的缘由:没兵!京畿地区百姓情绪一直很激动。王修笔杆子一摇皮里春秋一写,有些百姓简直暴躁。太祖规定耄耋老人可直接上书皇帝,京畿一带十几个老家伙代表乡里上书,一定要捉出驰坏军纪军政的国贼,生啖其r_ou_,并且要求加强军卫建设,再不能出现被区区胡虏围城这种打脸的事情。

    老人们的上书摄政王看得泪下,下诏罪己,只说自己虽摄政,却因无能无兵置大晏百姓江山社稷于水火。李奉恕除非安定江山,一雪前耻,否则无言见李家历代皇帝,列祖列宗。有个“李大官人”在前面顶着挨骂,摄政王自己上风口浪尖,现在士人百姓耻笑的是他,百年后史家刀笔杀的还是他,皇帝庙堂,完全陷入安静。内阁不准皇帝出声,皇帝坐在龙椅上,当真一声都出不了紫禁城。这锅热水越沸腾翻滚,王修领着自己的几个心腹左右互搏口诛笔伐。写抄报,写摄政王罪己诏。报纸吵,市井无赖传,王修一手掐住无数张尖利至极的嘴,让它们喷什么,它们就得喷什么。区区几天,王修瘦得脱了人形,李奉恕吩咐刘奉承,给王修炖羊r_ou_汤,多加葱。

    文官最要的就是面子,现在百姓心声汹涌澎湃,何况说起被围困确实吓人,于是意思意思上书劝谏摄政王不可穷兵黩武动摇国本,就算了。

    殿议结果,羁押方建,削去一切官职。李奉恕完全不想知道方建到底想干嘛。方建刚被羁押,锦州总兵祖康领着锦州一万五兵突然向东开拔,杀出京师,冲着朵颜卫的方向跑去。

    阳继祖研究了地图,对摄政王道:“殿下,祖康很可能是想抢嫩江那边朵颜卫的地盘自立。殿下是想剿是想抚?”

    摄政王道:“辽东兵都不得了啊。辽东这么些年已经自立了吧。以抚为主,抚不了就剿。”

    李奉恕真的不是没脾气的人。阳继祖很明白摄政王已经到了极怒的边缘,他不再说什么,点兵出城追锦州军去。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阳继祖把祖康招了回来。

    李奉恕如火如荼地搞兵权。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振奋,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朝堂政斗都是虚的,实打实的兵权捏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以前的皇帝大概不是不知道这点,他们没有机会,朝廷也不会允许。朝廷的理由很充分,立场很正义,考虑很周全,英庙前例,为了社稷黎庶,皇帝不能有兵权。

    摄政王不是皇帝。

    摄政王捻了捻手指,手上的空虚消失。他终于找到自己要的是什么。虽然宫里没人教他,女真人实实在在给他上了一课,还给了他机会。小鹿大夫来给他换药,他自己把黑硬如壳的绷带扯下来,连血带皮。小鹿大夫头发直立:“殿下何苦?用药水泡开就好!”

    李奉恕笑:“孤的优柔寡断着实害人。这样干脆利落,也省了许多事情。”

    小皇帝的年号终于确定,高祐。这个登基的新年在女真人啪啪啪抽大晏脸的热闹中过去了。关于方建一直没个定论。顾及辽东稳定,方建不能处理太狠。方建犯的事又太大,不处理怕别的将领跟着有样学样。

    女真人走了,京城的一潭死水越来越沸腾。装死已久的锦衣卫指挥使司谦频繁进出鲁王府。差点亡国的恐怖使每个官员后脖颈子汗毛直立,鲁王府彻夜灯火辉煌,仿佛引出地狱的火。

    雨雪的彤云y惨惨地压着。

    要变天了。

    第28章

    围京之困稍解,摄政王忙于政事,鲁王府灯火通宵达旦,彻夜明亮,映照凄清的夜空。

    司谦对摄政王跪下,破釜沉舟,呈上奏本:“臣,有事要奏。”

    摄政王负手而立。他背后是深夜万里云天,雨雪,有风,肃杀凛冽。细碎的雪粒扑上脸,仿佛刀割。

    殿下为了保持清醒,命人撤掉书房火盆,开窗开门。司谦被冷风削得发抖,他内心却是一团火,豁出一切,辉煌或者死亡的火。

    摄政王伸手,接过他的本子。

    司谦告辞,王修打着灯笼披着皮裘穿过雪落皑皑的院子,一团橘色的亮,温温柔柔地向李奉恕靠近。李奉恕伸手去接:“你怎么来了。”

    王修眼下的y翳越来越厉害,他也是几日没睡觉。他担忧地看李奉恕,李奉恕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奏本:“看吧。”

    王修打开快二指厚的本子,眼睛惊得瞪大。

    京畿李家皇族财产,一笔一笔,一项一项,清清楚楚。工整的蝇头小楷被烛火渲得发红,血红的红,顺着光线往下淌。

    王修看得触目惊心:“司谦装死这么久,突然给你这个,什么意思?”

    李奉恕微笑:“这是李奉恪给我的。”

    王修有点哆嗦:“那,那怎么办?”

    李奉恕用手指背蹭蹭王修脸上的雪粒,无奈地笑:“我啊,要众叛亲离了。”

    王修眼眶发红,李奉恕长叹:“李奉恪,他怎么这么狠。”

    王修骨头缝里都在战栗。死去的皇帝陛下,依旧看着紫禁城,看着京城,看着天下。成庙死后的世界,被成庙捏在手里。

    年后头等大事,成庙陵完工。有点赶,但好歹是完工了。开春天气变暖,成帝的棺材等不了。钦天监的权司监挑了黄道吉日,成庙的棺材要正式安置入陵。

    这个倒是没什么异议。摄政王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全力c,ao持着成庙的丧仪。帝陵完工时他进去看过,尚可,只是陪葬没有多少,四处就是光秃秃的墙壁。他气得要办富太监,富太监跪在地上大声道:“殿下,先帝走的时候说了,不要陪葬,‘内帑都没东西了,不要浪费在死人身上了!’”

    富太监学成庙的声口学得惟妙惟肖,李奉恕沉默。

    京城一役,人心浮动,李奉恕知道。所以他才着急把帝陵封了,哪天真有不测,起码成庙得有个着落。

    “没东西好,没东西安全。没东西希望那些盗墓的手下留情,别碰成庙……”

    成帝棺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除了生前挺得意的一些木工活,很多是在李奉恕幼时给他做的玩具。

    摄政王喃喃:“你也不给我留一件,水戏你都带走了……”

    成庙下葬之日,天降大雪,厚重欺城。酷烈y冷的厉风席卷了京城,整个大晏。气候一年比一年冷,冷得绝望。北京城戴上了孝,层层粗麻铺天盖地。阎王殿上的风在北京上空哭号盘旋,卷着白色的麻布在纷纷雪片中僵硬地翻飞,整个城简直成了一头栽倒在地的招魂幡。

    摄政王笑:“好。大雪天干净,清清静静,成庙喜欢。”

    鸿胪寺卿敲了檀板,起棺。巨大无比的木棺闷声一响。

    小皇帝在旁边黑冠素服举着引魂灯,引魂灯全铜,大而沉重,又不能落地,小胖子东倒西歪快摔了,李奉恕上前一把抱起他,一手举着引魂灯。引魂灯火苗树立着,安静地燃烧。

    富太监在一边忽然跪下,对着成帝磕头:“陛下放心,陛下交代奴婢办的事,奴婢一定办妥。”

    摄政王抱着皇帝,走在棺木前面,给成帝引魂。本来出了城就可交礼部代劳,摄政王硬是抱着皇帝举着大铜灯走到了天寿山。周烈率京营长街戍卫,枪戟林立,雪光相映。

    老百姓跪送成庙。

    一身黑甲,戴着白孝的摄政王在雪景里留下个魁伟健硕的剪影,他抱着皇帝,扛着江山,证明大晏天还没塌。

    入墓之前鸿胪寺卿念了长长一篇祭文,名义上是皇帝写的。摄政王低头看怀里的皇帝陛下,死了亲爹的小胖子愣愣的。他可能已经习惯每天对着乾清宫的大棺材行礼,让他觉得他爹还在乾清宫。今天棺木离开乾清宫葬进启陵,他终于明白了,他是来跟他爹永别的。

    李奉恕抱着皇帝走进帝陵,放上了引魂灯。皇帝忽然道:“以后爹爹就在这里了吗?

    摄政王道:“对。”

    皇帝磕了头,出陵。成庙的棺木被抬了进去,皇帝轻声道:“爹爹再见。”

    大雪吞没声音,摄政王如狮如虎身形被白色的雪光衬得震慑人心。他放下皇帝,微微躬身:“陛下,当着成庙,臣有话要说。”

    皇帝这几天被内阁教训得严,习惯不吭声了,只是眼珠子跟着摄政王动。摄政王太高了,小皇帝脚一落地,就不敢看他。

    摄政王直立,一手按雁翎刀。

    “大家都在,在成庙面前,孤有话问你们。”

    战栗的气息被冷风吹得蔓延,一层,一层,又一层。送丧的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们,一动不动。

    “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有谁的庄子。”

    平常一句话,恍若雷霆霹雳。

    李奉恕道:“孤问你们,京郊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给划成庄子了。都是谁的,站出来。”

    摄政王点点头:“都不说话。女真人来之前,都很有话说。女真人来了,女真人走了,全都哑了。历代先帝列祖列宗的英魂看着你们,孤今天代他们问一问,驱赶京郊戍卫军,划地占田,养马养狗养鸽子,致使虏军兵临城下,是不是叛国,是不是大罪!”

    摄政王的声音在空中震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堂堂天子之地,被虏军围困,竟无一人有办法!孤若不彻查此事,重振河山,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孤问你们,是也不是!”

    京城戍卫司全部出动。指挥使张敏率领戍卫包围了数个国公府,和政公主府,太后弟弟曹璇府,几个后宫妃嫔的皇亲府。

    “驱赶戍军,形同通敌,着实可恶,罪不可恕”的十六个字从天上砸下来,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和政公主回宫思过,驸马九族流放。太后弟弟收监,数个公卿贵族府邸抄家,所有女眷被宗人府调来的禁婆搜身看管。曹璇的爹曹皇亲要向太后哭,太后不见他,连午门都没进去。整个京城都沸腾,自从太祖爷爷,谁也没见过如此大阵仗地对付皇亲勋戚。京城张贴告示,所有告示前都有讲解,讲这些人如何侵吞官田驱赶戍军导致黄台吉一路基本上没遇到阻碍,长驱直入南下进京。

    黄台吉三个字一锥子扎在所有人的骨头上。不用多说,仇恨太容易解释。单拎出一个人来看这个告示都不一定有多愤怒,一堆人的愤懑就像炉中的火,愈烧愈烈。大家相互提醒当初首善的宝地被围时的惊恐害怕,那漫长的无望的等死的时间。一个人容易遗忘,一群人永远忘不了。

    肯定是不止这几家,这几家当了被杀的ji。所有人都懵了,送丧一趟,忽然之间,富贵荣宠飞去天边。

    全京城戒严,不亚于被建州围困时期。但是百姓们很兴奋,被抄没的男男女女要带着枷站在街边讲述自己的罪恶,大家都去围观这平时耀武扬威的贵人们凄惨的下场。他们成为正正好的出气筒,都是他们!大晏的衰落,虏军的入侵,气候的异常,都是他们!

    寿阳公主驸马陈冬储代公主上书,言大晏正值多事之秋,李家子女当然奉国为先私利为后,寿阳公主愿捐所有皇庄皇店共度难关。

    寿阳公主的陪嫁一点没留全捐了。她的庄子倒是没什么问题,而且也不多。摄政王非常嘉许,代陛下拟旨,晋升寿阳公主为寿阳大长公主。大晏的所有封号都吝啬,包括公主封号。皇帝闺女到死都不是公主太正常了。大长公主在大晏就出现过两次,寿阳可能是第三个。

    寿阳开了个头,她是摄政王的亲姑姑,实在是很有表率意义。寿阳公主府突然繁忙起来,寿阳大长公主挺着大肚子跟这些“亲戚”们周旋,主持各家“共赴国难”的捐献。“皇亲国戚”们也是没办法,平时没跟摄政王搭上,现在醒悟也晚了。就借着寿阳去探探摄政王的口风。

    陈冬储很担心:“你不要太累了……”

    寿阳公主扶着肚子:“既然打算了要当出头椽子,我便都想好了。宫里我是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如今咱们和摄政王一条心,你但凡听我的,就跟着摄政王,别想其他的。”

    陈冬储默然。

    寿阳公主这段时间又累又忧动了胎气,没到产期就发动。好在没怎么受罪,平安产下六斤五两的胖小子。

    摄政王听闻很高兴,赐名“永嘉”。

    李奉恕想起进京的第一天,坐在大殿上,仿佛泡在冷水里。四面八方,凉的刺骨。他们兄弟两个,一个躺在乾清宫,一个坐在太和殿。一个死了,一个活着。那时候他觉得恐怖,四处都是杀机。

    其实有什么可怕的。

    第29章

    在摄政王的授意下,周烈紧锣密鼓地倒腾军营。具体办法李奉恕并不多管,京营重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李奉恕只是很想看看,当年赫赫八十万的威武风光。西北最近不安分,好在周烈经营有方,几个重镇总兵都是他的人,总体来说还在控制之内。

    辽东虏军刚撤军,西北乱民又起。周烈着重强调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李奉恕并不在意。他和大多数统治阶级想得一样,乱民,没有系统领导更不可能有战斗力,给口吃的也就散了。

    跟着周烈经过北京保卫战的京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周烈大规模整治,军营反弹很大,全给李奉恕镇压下去。先要有兵,再谈其他。趁着大家被建州奴吓得六神无主,赶紧修理修理军队。人的本性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等他们缓过神儿来,建军恐怕又成了无用之举,除了浪费钱财没任何意义。

    周烈在西北的嫡系部队镇守边关动不了,李奉恕令他在京城再建一支嫡系部队。京营完全由他掌控,遇事多问问阳继祖。

    阳继祖最近倒是去鲁王府去得勤。李奉恕不大会打仗,阳继祖给他讲课,多次欲言又止。李奉恕装着没发现,直到王修都看出来了。

    “阳继祖有事求你。”王修抱着兔毛手笼,笑嘻嘻道:“你都不给他个台阶下。”

    李奉恕看了半天兵书,索然无味,又换成《农政全书》,看怎么垄田:“当年方建还得了阳继祖的提携。王茂珍的九十八万两银子包山海关的法子就是阳继祖顶下去的。每年四百万两喂出来的关宁铁骑现在就给我这么个结果,你说阳继祖忧心不忧心?”

    王修道:“……啊?”

    李奉恕道:“方建被收押,我没让人动他,就关着他而已。否则他再咬出些什么人来,你说我杀是不杀?”

    王修一叹:“你心里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李奉恕抬头看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人求你好几日了。你来说情了?”

    王修一抿嘴:“啊,可不。邬双樨你到底准备咋办?这两天我看他都嘬腮了,看着乌眉皂眼怪可怜……”

    李奉恕看了半天书,没吭声。

    王修道:“关宁铁骑让你失望透顶。”

    李奉恕冷笑一声。

    王修道:“邬湘这人是不咋样。但是邬双樨我看还是可以的。你不如把邬湘接到京城来,放邬双樨回辽东?”

    李奉恕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王修还想说话,又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继续也没意思。方建在狱里上书说虏军不是过山海关南下的,朝廷没反应,摄政王一看他的折子直接扔了。辽东铁骑每年几百万两银子,落到实处有多少,真的不敢想。摄政王倒是有心查,怎么查,让谁去查?方建这几年在辽东都快自立了。阳继祖说到方建就支支吾吾,王修不通兵事都听出来,皮岛总兵让方建杀了,杀了也就杀了却把皮岛给丢了。皮岛扼住女真的喉咙,方建真是帮了黄台吉个大忙。李奉恕气得大骂:内斗就内斗,斗完了不能把摊子收拾了!

    方建被收押之后摄政王就是不说怎么处理。泾阳党闹起来,有个泾阳出身的学士上书求情,内阁的大学士也有求情的。他们替忠烈求情,把方建坐实是泾阳党的人,方建本人又是个文官,和朝廷里泾阳一派往来密切。这样一昭告天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方建的渊源一般。成庙和摄政王兄弟本来就厌恶泾阳党争,方建戍边经略结交朝臣,还疑有大过,再加上是泾阳党,摄政王不杀他都不行了。泾阳党跳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实权少而虚名旺么。这难道真是替方建求情?无论方建死不死,泾阳党都稳赚不赔。甚至说,闹大了方建不得不被处死,朝廷诬陷忠良泾阳党拯救英烈的民声就更显了。

    王修皱眉,真是越想越不堪,但愿他小人之心。

    寿阳公主在家坐月子,公主府总算消停了,陈家声势却大盛。陈家人干脆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驸马爷陈冬储这几天在风头上,吓得缩在公主府逗儿子,哪儿也不去。

    陈春耘自觉说服摄政王的计划进行顺利,谁知道撞上围京之变,鲁王府顷刻之间喧嚣鼎盛,他连王府门都进不去,因此打上弟弟门来,急得一脸忐忑:“摄政王最近在忙什么?”

    陈冬储心不在焉应付兄长,竖着耳朵听感觉儿子好像在哭:“摄政王这几天收拾人,你别往上撞。”

    陈春耘靠近他:“你打这么多天算盘,结果如何?”

    陈冬储沉默。

    很长时间之后,陈冬储轻声道:“西北又饿死人了。去年开过皇仓调粮去赈济,可是那账我都不敢算。今年开春,西北连粮种都没有了。”

    陈春耘一惊:“咱们家在西北不是……”

    陈冬储已经为人父,因此有点气度:“我跟父亲讲过。父亲让我暂时不要多事。只是摄政王真的没有要出海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找不痛快。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所谓的‘倭寇’主体都是晏人,背后又是谁给撑腰。就算摄政王支持你硬是把你送上船,你就不怕根本就出不了海湾么?”

    陈春耘道:“我自有计划。”

    陈冬储道:“你有计划个什么?摄政王不把那只老王八揪出来,你想去苏门答腊都够呛。”

    陈春耘叹气:“想做一件事,还真是难。”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王修放衙回家看见李奉恕坐在院子里喝酒。

    李奉恕几乎没喝过酒,王修有点惊奇。李奉恕看他来了,一指对面:“坐。”

    王修解了斗篷坐在他对面,李奉恕拿了个小酒坛子放他跟前:“喝。”

    王修解开封泥嗅了嗅,倒是好酒。李奉恕仰头灌了一口,神色平常,脸上发白。王修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老李,这几?”

    李奉恕看着王修笑。

    他嘟囔一句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

    王修摇头:“不是。”

    李奉恕一拍桌子:“我说吧,不能吧!”

    他缓了缓,嘿嘿一笑:“都拿我当大傻冒,唉。”

    王修道:“不,你只是……可怜他们罢了。”

    李奉恕忽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王修追上去:“老李你干嘛去?”

    李奉恕一脸严肃:“我上大街打听打听,大晏到底是怎么了。饥荒水灾白莲教,贪官庸臣自大狂,我得去打听打听,大晏出什么问题了……”

    王修往后拉他:“老李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别撒酒疯啊乖,咱回去睡觉……”

    李奉恕被王修扯得不耐烦。他抬手想一把挥开王修,又蹙着眉想了想。大概觉得会伤着他,索性一把薅起王修,拦腰夹在胳膊下面。王修给吓傻了,李奉恕颠了颠,满意道:“腰挺细。”

    王修挣动着要下来。挣了半天李奉恕的胳膊跟钢条似的。李奉恕拍他屁股一下:“别闹。”

    王修吃力抬头,王府的仆人都挤在一堆惊恐地往这里看。王修气得半死,也不知道上来帮个忙!周烈不在,连个能架住李奉恕的都没有!

    李奉恕就这么夹着王修出了门。

    天上又飘了小雪。纷纷扬扬,行人也没多少。李奉恕漫无边际地溜达,跌跌撞撞地走。王修用力打他一下:“勒死我了!放我下来!”

    李奉恕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他双手去抓别人领子,王修呼啦摔到地上,趴着干呕。那人被李奉恕吓一跳:“你干什么?”

    李奉恕等着那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骂道:“神经病啊你!”

    王修坐在地上看李奉恕满街抓人,戴着人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踉踉跄跄越走越远,跟疯子似的。王修看他发酒疯的身影,忽然眼睛一热。他把额头顶在膝盖上缓了缓,翻身爬起来就去追李奉恕。他拉不住李奉恕,就陪着他,发了一晚上疯。

    大晏的常朝,每天都很秩序地进行。

    高祐元年之后常朝恢复正轨,并不在太和殿。清晨皇帝便装至奉天门,鸣鞭之后奉天门打开,百官文东武西分班进入午门五拜三叩。成庙时简化常朝,免去五拜三叩。奉天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朱紫补服的官员,肃穆而立。

    摄政王从文昭阁进入,负手而走。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健,速度并不快。金吾卫的人跟在他后面掌旗按剑,两排人默默无声。天还没亮透,摄政王由东走向丹陛,鲁王为亲王爵,坐东面西。皇帝对他鞠躬,坐北面南。金吾卫的队伍像是潜行的蛇,细细簌簌顺着丹陛游动,迅速地围着丹陛站好。大檐圆帽遮住他们的眼睛,下半张脸都在影子里。

    鸿胪寺卿高声一唱,群臣持笏躬身。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纷纷扬扬转而变大,激烈地坠落。深沉铅灰的天空下红墙琉璃瓦,金色的仪仗,肃穆的群臣,雪幕一隔,忽然成了一幅浸了水花了面的工笔画。

    鸿胪寺卿一唱:“平身——”

    群臣站直,红色的浪仿佛翻滚了一下。

    摄政王宿醉,头痛,胳膊拄在宝座扶手上,捏太阳x,ue。得亏这年头衣服都是乱穿的,王修一身红官服也不大显,要不然摄政王昨天现大眼了。底下又不知道在吵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他被吵得恨不得挥着长枪杀将出去,天地清静。

    小皇帝发现摄政王在笑。

    第30章

    小皇帝下了朝去吃午饭,摄政王信步走进大本堂。

    现在就皇帝一个人用,皇帝好像还有几个异母兄弟,李奉恕不大清楚,反正他是不进后宫。比皇帝小,年纪不到进不来。他溜达一圈,大本堂布置肃整,看着无趣。

    皇帝现在会写的字有限,有些伴读就记录他在课堂上提的问题,都是刁钻古怪,搁别人家先生要打手板的问题。皇帝很怀疑儒学,甚至并不以为意。儒学的道理很容易让人觉得太空,全都对,全都没用。

    建州围京时,皇帝问筵师,为何满朝持笏者口吐锦绣文章,却无一退敌之法。又如“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什么是枉,什么是直。例如方督师是枉是直?放女真人进山海关是枉是直?辽东百姓感激他驻守有功,京畿百姓恨不得生啖其r_ou_,民是服还是不服?

    摄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今年四岁,李奉恕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嘛,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这小子倒聪明。成庙以前好像也是敏而好学来着。

    挺好。

    他又翻了翻筵师的对答,果然都是含含糊糊应付了事。皇帝有个不屑孔圣人学说的苗头,这有点危险。李奉恕自己都没看完《论语》,真辩起来他说不定都辩不过皇帝。儒学是治国之本,如果皇帝怀疑国本,谁还会信呢。他放下簿子,看见小皇帝颠颠走进来。

    “陛下不歇歇?”

    小皇帝伸出手,伴读把他抱上太师椅,他晃晃小腿:“今天先生讲的有些不明白。”

    李奉恕在他身边半跪下,温和看着奶皇帝,笑道:“陛下最近的问题有些偏了。”

    小皇帝哼一声,显然对筵师不大满意。

    李奉恕道:“陛下对圣学的质疑有些剑走偏锋。”

    皇帝嘟着脸看他:“叔叔,那我问你,种树书是讲种树的,冶炼书是讲冶炼的,兵法是讲如何用兵的。《论语》摘一条出来,可真能用作治国?”

    李奉恕对学问这件事多少有点敬畏,他总觉得孔老先生的学说坚持这么多年总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只一条,便是治国根本了。”

    “哪一条?”

    李奉恕叹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皇帝表示不服。他大概还没有意识到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是架起他屁股底下龙椅的四条腿,他只是完全厌倦假大空的无数道理。

    李奉恕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往上一指。

    皇帝歪着头看他略费劲的姿势,眨眨眼。

    李奉恕轻笑:“陛下,你看臣的手做什么?”

    皇帝疑惑:“可你让我看的呀?”

    李奉恕摇头:“臣是让你看那吊灯。”

    大本堂大概是为了读书不伤神,很注意照明问题,中间高高的大梁上吊着巨大无比法兰西式荷花莲叶大吊灯。皇帝顺着李奉恕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吊灯,恍惚了一下。

    李奉恕道:“陛下,阿难有一天也遇到了问题。佛经是干什么的呢?佛法又是干什么的呢?佛祖指月,道‘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一应‘法’不过是帮人找月亮罢了。”

    皇帝黑黑的眼睛看着李奉恕,轻问:“叔叔的意思是,《论语》也是帮朕找月亮的?”

    李奉恕道:“陛下说种树书,冶炼书,兵书,讲深了不都是‘道理’么。何必盯着手指看,要看月亮啊。”

    皇帝道:“孔圣人没说‘月亮’在哪里?”

    李奉恕道:“陛下要自己找,陛下的月亮,大晏的月亮,说不定,也就是一抬头罢了。”

    皇帝忽然道:“叔叔的月亮呢?”

    摄政王苦笑:“叔叔也还没找到。”

    小皇帝默然。

    元宵节还未出,年未过完,阳继祖率领关宁铁骑返回辽东。李奉恕令他彻查这几年关宁铁骑的开销,将官升迁,还有就是辽东卫各处守军。关宁铁骑撤离京城的时候,翰林院里一个寻常翰林因着母亲去世,回家丁忧,走得悄无声息。

    皇帝出生于二月二,正好是龙抬头那天。眼看着元宵过去就是二月,马上到万寿圣节,粤王上书请求归京同庆。

    皇帝准。内阁准。

    李奉恕恍然。粤王,李奉念,排行十一。

    有人也有异议,比如父亲去世孝子要守孝二十七个月。但是内阁认为举国经过建州围京,应该庆祝一下皇帝生日以示大晏并未伤到分毫。一般藩王要归京手续非常麻烦,光随行人员得审核个三四个月,这次李奉念的请求皇帝准了,内阁也批得痛快。

    摄政王根本没反对。

    下朝回家,王修心急火燎闯进来,官帽都歪到一边:“李奉念是哪个?”

    李奉恕在逗黑鬼。最近忙得太过,黑鬼一直也挺安生,都忘了它了。这畜生每天要巡视一遍李奉恕屯葱的地方,偶尔还理一理。一段时间不见,又见丑。

    他拿着树枝子,黑鬼打着圈儿扑,也就他那个身量经得起黑鬼的体重。

    “我十一弟。”

    王修原地转一圈儿:“那哪个贵人是他娘?”

    李奉恕道:“我怎么知道。”

    王修瞪着李奉恕看了半天。

    李奉恕还真从来没去过后宫,连名义上的请安之类都没有。

    王修道:“保不齐是谁怂恿的。你这么安稳?”

    李奉恕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王修道:“这是找你麻烦来了,你说什么意思?”

    李奉恕笑了一下:“行啊,他来当摄政王吧。咱们回山东。”

    王修道:“你甘心?”

    李奉恕抿着嘴,笑得很温柔:“当然,不甘心。”

    王修愣了愣,叹了口气。

    李奉恕道:“我想喝奶汁鱼汤。”

    王修没好气道:“您府上请不起山东厨子。”

    李奉恕道:“当初带厨子回来就好了。——你不是山东的?”

    王修冷笑:“我敢做,你敢喝么?”

    李奉恕道:“有什么不敢喝的。”

    王修还是着急。他这些时日扇y风点鬼火竟然搞出了点经验,坊间风闻流言蜚语竟然也有用处。王修连夜翻《孙子兵法》,把用间篇烂熟于心。可是知道这些消息也就是知道,平白干着急。李奉恕天天不吭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要为了要迎你或者粤王进京就分了两派,你四平八稳先进京了,粤王生生半道上被阻回去。你真的不知道,粤王曾经上表要回京给成庙守孝,都没被批!要不然粤王早来了!你这几天收拾皇室宗亲又抓又抄的,还不明白让粤王回来什么意思?”

    摄政王懒得琢磨这些ji零狗碎:“哦。”

    王修跟他讲不明白,心想马上跟周烈商议,阳继祖一走,他在京营地位如何,京营虽然人少,是不是足够忠心。李奉恕跟黑鬼玩儿够了,黑鬼不打圈儿了,改成王修打圈儿。李奉恕看着有趣,抱着胳膊数圈数。王修官帽两根翅真的要飞起来了。李奉恕拉住他,伸出双手正他的官帽:“着什么急。”

    王修双肩一塌:“行,你不急,我不急。都不急。李奉念要上门了。”

    李奉恕挑眉:“他不上门要怎么办?赶他回去?你还嫌我名声不够糟呢。给我做顿鱼汤去。”

    王修转身就走,李奉恕拦腰夹起他。王修登时双脚离地天地倒悬,吓得捂着帽子大叫:“老李你干啥!”

    李奉恕夹个包似的夹着他拔脚就走:“去厨房。”

    “行行行,我把衣服换了!明儿去签押房再一身味儿!”

    粤王李奉念遥遥看着北京巍峨的城门。

    他以为此生再无缘回来看一眼。走那一年他才九岁,京城都快记不清了。市舶司让广东的繁华并不输京城。广东的富贵是轻快的,无忧的,迤逦芬芳的——西洋的小玩意儿,南洋的香料和布料,大东洋不知道哪边来的金银器具,哗啦哗啦,五颜六色堆在一起。

    这不是他要的。

    他刚到广东,甚至听不懂自己府中长吏在说什么。

    他一路南下,背对着一座城,是老李家太宗立誓天子守的国门,城里空气中飘着几百年来老李家血战的腥甜,房檐廊下永远都是朝堂倾轧暗伏的刀子,还有皇极门下一张盘龙怒吼的龙椅。

    当年他狼狈地离开京城,现在,他回来了。

    徐仁静徐阁老给小皇帝答疑,讲到“主忠信”,徙义,崇德。徐仁静强调儒家事君以忠,乃治国之本。小皇帝突然冒出一句:“蒙元有没有衍圣公。”

    把徐仁静问愣了。他看着小皇帝,身上如淋了盆水:“陛下,您为什么这么问?”

    小皇帝乐:“再往前,辽宋夏,同时三个。”

    臣子和老娘的心态很像,自己的陛下和自己的儿子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倘若陛下和儿子犯了错,那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j,i,an臣狐狸ji,ng勾的。

    小皇帝说出如此不敬的话,还能是谁教的?当初迎鲁王果然就是错的。粤王倒是还能再教导一二,或可挽救一下。无论如何,陛下是不能听了他们的谗言,近小人远贤臣,否则大晏江山社稷堪忧。

    徐阁老想得幽远,一时之间竟觉得担负教导陛下重任,义不容辞。

    第31章

    摄政王严厉整治兵事,如果只是京营,倒也好说。实际上,摄政王整饬到海防了。

    自陈春耘从广州抵京,摄政王过问海事异常频繁。市舶提举司的提举欧阳慧天天被召去鲁王府,问他沿海市舶事项。问及海务,欧阳慧还没有陈春耘讲得透彻。经常是摄政王和颜悦色,欧阳慧两股战战。陈家是什么来历背景,陈驸马和摄政王如何亲厚,陈春耘如何受青眼,摄政王想干什么,底下人看不明白,就不要在朝堂混了。

    摄政王想出海。

    成庙血腥清洗泾阳党,严厉禁止结社,“复社”还是秘密地兴盛。思想这个玩意儿,大概真是最自由的。泾阳党在士林中的影响从来没消除过,最近他们猛烈抨击陈家,特别是陈春耘陈冬储。陈春耘曲意逢迎,陈冬储外戚干政,没敢明目张胆骂李奉恕,只说摄政王被小人蒙蔽,为了一己私欲,下江南看琼花就要挖运河。

    何首辅乐见其成。

    出海?出的什么海?不过是摄政王要肃清浙闽海防打击走私的信号了。他要是没摸清楚摄政王的花花肠子,真是白伺候李家几十年。浙江福建的商人疯狂走私的危害已经完全暴露。这些商人往往还兼着大地主的身份,在宗族的作用下闽浙沿海动辄全村走私或者全宗通倭。那个自杀的黄纬是个戆头,想要冲破朝廷到匹夫的巨大利益链,是他一人可行的么?他不死谁死。这些走私来的白花花的虚银冲击着大晏的税法民生,抬起物价却没有实质生产。浙闽商人鼓动用银交税,是因为大晏贫银,银本身亦有所值,商人们还能再捞一笔差价。农民用银交税堪比割r_ou_卖血,谷麦植物愈来愈贱,买卖只能用铜,交税再兑银,相当于被扒两层皮。

    大晏乱民愈来愈多,这很危险。

    道理何首辅是都懂,可是他有个福建女婿。

    所有的问题其实也挺简单的。

    因为钱。

    何首辅原名何畹,娶了乱七八糟一堆女人只有一个女儿。这让他的人生极其挫败,没有儿子,挣这些家业做什么。好在天不绝人,他有了个好女婿,宁一麟。海上的生意总得有应酬,各路的面子都得照顾到。做生意总得有卫队吧,有卫队总得有规矩吧,不守规矩的船队总得教训吧。东南海面,有一支船队,就能运来金山银山。

    朝廷对于航运的控制极大地刺激了私运。大家就是这么和和气气互惠互利地赚钱。如果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位者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或者干脆开海禁,第一刀就要割沿海门阀的r_ou_。

    李奉恕到底年轻,他有可能都没读过几年书,所以天真了些。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说风就是雨。这样的上位者显然不好糊弄,不是好领导。何首辅认为,必要的时候该给他一点教训,小小的教训,告诉这个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民间很快流露出对商人的愤慨。山西商人走黑账,浙闽商人运黑船,甚至辽东那边贩皮货的倒商都是通敌的。这帮蠹虫似乎就没干什么好事,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民怨忽然沸腾起来。

    有人上书摄政王,应彻查商事,提高商税,厉行禁海,恢复祖制片板不下水,加强浙东海防。上书人例数倭寇残杀平民抢劫渔船j,i,an` y  妇女极尽凶残野蛮,以及痛斥山西商人携国自重,克扣军粮滥兑盐引。

    消息传得很快,士子读书人本来就看不起做买卖的,现在更是义愤,士农工商,老祖宗果然是有道理的!商人只重利,什么民族大义,都是屁!

    从上到下,平民阶层的愤怒更直接。倭寇泛滥,盐价畸高,胶东沿海地区都有吃不起盐的荒唐事,这下找到原因:都是这帮囤积居奇的硕鼠闹的!加强海防!

    民意闹,商人更闹。

    商人闹起来伤害更直观,他们手里抓着钱粮。西北如果不用山西商人运粮,大晏根本承担不起。

    摄政王忽然陷入被动境地。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焦头烂额地想安抚法子。

    因为他真的一直在低调地查商帐,特别是山西帐。陈冬储带人悄悄进行,现在山西商人一闹,晋商会忽然明白过来,摄政王根本从来没信任他们,陈冬储眨眼就上了风口浪尖。

    王修六部王府两边跑,朝廷上下,对于航海的事,异常消极。

    摄政王整个喉咙都烂了,水都喝不进。

    王修看李奉恕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粉的,心疼要死:“你看看你!”

    李奉恕灌几口黄连。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没有能瞒住的事,那就不瞒。果然就有人要教训他,教训他一个心比天高没有根基的摄政王。

    李奉恕握着茶杯,面上波澜不惊。这是在教他了,军权是他的,政权当然也得是他的。李奉恕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为了送一只船下水,他必须一手攥住天下。

    王修叹气:“我一介山货,真的没想到连出个海都能闹到这个地步。”

    李奉恕被他逗乐,笑意转瞬即逝。

    “去国外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王修给李奉恕换绷带,李奉恕微笑:“黄纬说的。他自杀了。”

    不整治海防,李奉恕都不知道如今海防已经如此触目惊心。官匪不分,海盗把持。在海上的“绺子”现在葡萄牙人都不轻易得罪,比正规水师规模更大。单单绿林盗匪,岂能猖獗至此。

    王修专心忙着,李奉恕伸出三根手指:“目前三件事:税。兵。出海。”

    陈冬储偷着找过陈春耘,陈春耘住在鲁王府,平日里几乎见不着鲁王。

    “哥,你是要铁了心出海,咱家怎么办?我除了打算盘别的也中用,咱家的生意……”

    “我着急出海,一个是要为大晏搏一个天下。你也知道,目前所谓的海运,诸国‘朝贡’,说句不敬的,就是花钱赚吆喝罢了。单是给倭国国王的王后的赏赐,铜钱就超过一万五千贯。倭国人自己都说,没有大晏给的铜钱,他们自己都要过不下去。然而海盗少了没?别说都是大晏人,海盗骨干可都是倭国大名支持的。吃碗面反碗底,有屁用。再一个,如今大晏十大商帮,晋商徽商自不必说,洞庭商帮垄断北方丝绸,齐商垄断南方棉花棉织和北京的饮食。湖广商人把六陈铺开到浙江广东去,粤商不说你也懂,和闽商干的就是走私。你倒跟我说说,哪有咱们家的容身之地?”

    陈冬储默然。大晏很大,与世界比起来,又太小。在大晏里斗,和出海搏一个出路,陈家儿郎大约是要选后者,他们祖先遗留在骨血里仿若滔天巨浪的野心,合该在远洋咆哮。

    “最后。”陈春运压低嗓音,脸色凝重:“大晏的商税太高,各路关口都是剥层皮。我原想着,劝摄政王降低关税,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这朝廷哪是摄政王自己说的算的?我上了几回朝,算是明白了。泾阳党也不是什么‘清流’,合着和咱们是一条道的,拼死要减商税。宣庙时商税才八万两,先帝成庙商税可都四百多万两了,摄政王能放过,其他老臣也不会放过。咱陈家出身不显赫,这些年低调惯了,朝廷里也没人。空有钱,就是别人眼里养肥待宰的ji。摄政王如今眼里有陈家,咱家就算有个助力了。今后海外商贸是必然的,然而咱们家有摄政王,难道不能挣个‘商帮’出来?”

    陈春运一直有野心,陈冬储没想到这么大。他只是心疼兄长此去凶多吉少,只是富贵险中求,没有比陈家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他握住兄长的手,再不多言。

    常朝上,摄政王提起出海事宜。

    李奉恕胡闹,何首辅可以当没看见。李奉恕收拾官田,何首辅忍了。李奉恕要出海,何首辅忍到头了。

    他在常朝上厉声质问李奉恕:“例如郑公下西洋,与国究竟何益,臣下实在不明!”

    摄政王道:“太宗威加海内,如何无益?”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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