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摄政王 > 摄政王
错误举报

正文 第9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9节

    第36章

    高祐元年元月三十,摄政鲁王下旨逮捕所有京中参与私卖西北赈灾粮哄抬粮价人员,超过半数为皇亲国戚。

    摄政王旨:一干人等全部押解至京城戍卫司,着有司会审。

    京营安静地撤出京城,在城外待命。不必找摄政王求情,殿下谁都不见。十二卫全部出动,背弓带箭扬刀而立,森严护住鲁王府。还没走的冬日寒风在街口徘徊翻卷,不敢近前,远远嚎哭。

    摄政王恍若未闻。

    李奉恕在家里看账本,看哪里还能有粮往西北运。他手中已经筹得的赈灾粮要往西北运还需人手,以及随行保护的军队。京营不能动,难道要周烈的军队从西北开过来?西北军官,还有谁可信?

    李奉恕不出门王修更不敢出门,坐在李奉恕身边跟着翻账册,一脸的“我很忙我很忙不要看我。”李奉恕拈着笔杆子写俩字,不耐烦道:“你有话就说。”

    王修偷偷瞄他,他一直没抬头看自己,如何知道自己欲言又止?李奉恕悠悠道:“不想说便不用说了。”

    “周烈说让我替他说陆相晟说想要自荐。”

    李奉恕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相晟又是谁?”

    王修心里有点儿颤。上次周烈举荐了个邬双樨,关宁铁骑出了那事儿。这回又举荐,王修琢磨着举荐的是个文官,应该稳妥一点,要不然才不掺和。

    “大……大名知府。”

    “嗯。”

    王修知道李奉恕不爱提女真人围京之变,简直是扇他的脸。他酝酿了又酝酿,终归把心一横:“女真人南下,大名知府陆相晟自己招募一万人进京襄助戍卫,很有战功。周烈道此人可用。”

    李奉恕沉默,王修吞咽,咕叽一声还很响。

    “周烈倒是有秦汉名士之气……”这个时候来,还想着举荐。王修以为李奉恕觉得周烈在搞结党营私,李奉恕叹道:“先等我过这一关。”

    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么一关?”

    窗外传来浑厚幽远的钟声。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渊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王修有不好的预感,他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那不怀好意的钟声突然成了遥远催命的呐喊。

    十二卫的一个旗官跑进来,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后开太庙了……”

    王修手里的笔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觉得恐慌,非祭非礼开太庙做什么?都听说过李太后哭太庙要废神庙的事,那这是说……

    李奉恕没有表情:“知道了。”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抬头看窗外的天。钟声还在响,乌云y惨惨地压着,愁苦凄然,被钟声震得几欲落泪的样子。李奉恕放下笔,对王修温声道:“不叫别人了,你帮我个忙。换朝服。”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亲联名向宗人府弹劾鲁王李奉恕骄横暴虐弄权擅政目无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报皇帝,太后替皇帝同意开太庙享殿,诸王与宗亲会议,取自上裁。

    说是“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内真正的王也就两个,一个鲁王,一个粤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太庙,以示公正。

    大晏历代皇帝的牌位被从寝殿请出,迁至享殿。一块块木牌是死者最严厉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严怒视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员们已经被早朝磨练纯熟,悄无声息安静有序地来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门关着,太后和皇帝还未见人影。以前只是听过神庙时李太后哭太庙废皇帝,不年不节不祭不礼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内阁的阁老随后到,何首辅打头阵,面沉似水走路生风,大红官服拍着官靴。刘次辅跟在后面,再下来是徐阁老。其他官员拿眼睛瞄何首辅,何首辅的脸就是铁铸的,一丝表情不动,也不向率先到达的皇室宗亲们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台阶下面站满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轻微的s_ao动,何首辅终于把眼珠子从靴子尖上挪开,远远看见高大的摄政王走进戟门登上须弥座台阶。人群纷纷往两边躲,正好把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分开,一左一右。何首辅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兽穿过稗草地,一路踩着就过来了。

    摄政王神色如常,负手站在中间。两边人群都盯着他看,看他身后空空荡荡。何首辅心里微微叹息,从鲁王收拾京畿皇族田庄开始,他预料到这个年轻人的结局。他如何不知道鲁王在干什么——陈规劝,代帝言,平庶政,挽时艰——年轻人豁出去了。鲁王整顿京畿,整顿军务,整顿赈灾事宜,甚至整顿海防,何首辅冷眼看着,一腔血差点也跟着沸腾。读书人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的梦……何首辅微时,也做过。

    最后一个到的是寿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生产过后身子发虚脸色发白,几乎架不动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环佩,却不要陈驸马扶着,咬牙双手捧着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坚定走向摄政王,毫不犹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后,微微扬起下颌,谁也不理。陈驸马垂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跟着大长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

    寿阳公主矜持颔首:“殿下。”

    享殿槅门突然打开,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眯眼,享殿中整齐陈列着从寝殿前来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后……先帝成庙。小皇帝刚刚磕完头,被他娘拉着。太后的脸埋在珠翠金坠里面,也是白的。她没看摄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摄政王身后的寿阳公主。

    小皇帝感觉到娘亲握着他的手在抖。

    他身边是粤王,粤王垂着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鲁王的目光撞上。鲁王忽然一笑:“在。”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铅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云层摇摇欲坠。李奉恕问道:“跪谁。”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问:“跪列祖列宗,还是跪皇帝陛下。”

    小皇帝脸瞬间也白了,他本来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脸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声音唱喏:“跪天子——!”

    摄政王一解斗篷领扣,斗篷瞬间坠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几乎拔腿要跑,被太后死死拽着。粤王立刻避到一边,整个人沉到影子里面去了。鲁王毫不关心粤王在哪儿,他只对着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彻底腿软了。

    太后告诉他,他背后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帮他看着。统御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还是天子。

    可他现在就想跑!

    鸿胪寺卿数落鲁王摄政以来的罪证,一条一条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乱中听到好像有什么私免赋税,六叔把陕西赋税免了?他怎么不知道?

    全部加起来,就一个意思:摄政王想夺权。

    然后再数落鲁王刻薄寡恩断绝人伦,置宗亲血脉于不顾。那帮亲戚小皇帝自己都没认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飞出享殿,鲁王跪在槅门外面,轻声道:“不用怕,陛下。”

    太后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鸿胪寺卿把自己的戏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诸王与朝廷会议,文臣倒是一个吭声的都没有。何首辅就是不说话,也不表态。站在人群后的官员不敢抬头往前看,只好干听摄政王的罪状,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浑水可捞不着好。

    宗人令宣布鲁王违背太祖祖训哪几条,天空开始飘雪花。鲁王跪着,听不见别人骂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见顶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让他都觉得难堪。他尽量不去看六叔,却还是发现六叔嘴唇发白。

    官员们保持沉默,太后慌了,鲁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脸蛋,心里一动:“陛下今年多大啦。”

    小皇帝一愣,马上回答:“四岁……”

    鲁王点头:““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讲故事般,悠扬道:“天承四年,全陕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陕北大旱,延安府县,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陕北大饥,民食草根树皮软石之类,人相杀害,僵尸遍野。高祐元年,全陕大雪,雪深余丈,人畜死者过半。”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号。”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干净。

    “人不能吃人。”小皇帝委屈地嘟囔。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饿极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数日之后面目赤肿,发热而死。”

    死者枕籍,饿殍遍地。

    鲁王环顾:“你们说完了?”

    宗人令和鸿胪寺卿垂首,他们的活是都干完了,往下不归他们管。官员们立在门外死活不表态,皇亲国戚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摄政王跪着,依旧可以盛气凌人。他只专注看着小皇帝,和他身后肃穆的牌位。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都看着。

    摄政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只小包,一一打开,摆在享殿外面。小皇帝惊奇,蓬草,石头,泥土,树皮。这些脏东西……

    “有蓬草和树皮吃呢,还是好的。到连草根都没有的时候,就要吃土和石头。这种石头叫青叶,软而且腥腻。稍微吃一点就饱,隔天就会腹部坠胀而死。”

    “我李家的子民就在吃这些东西,陛下看着,列祖列宗看着。”

    小皇帝眼睛蓄着泪,他真吓着了。

    李奉恕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陛下,无论别人跟你说了什么,臣就是在忙这个。臣赦免了陕西的赋税不是想争权夺利,而是陕西的人除了自己的血r_ou_已经没什么好上缴的了。此次彻查赈灾粮案,不查不知道如此触目惊心!太祖祖训规定宗族亲睦,太祖也说过,人之害莫过于大欲。君之纵欲则流毒于民,宗室纵欲则祸延于国。驱散京畿戍卫军养狗养马养鸽子的,哄抬粮价私卖赈灾粮的,岂不是纵欲必至国破身灭——宗人令!孤说得可有错!”

    宗人令一哆嗦,立刻回答:“太祖是如此说过。”

    何首辅忽然一动。太后看他,何首辅看地上的蓬草泥土。

    他缓缓道:“太祖祖训之法度,诸王会议若无定论,则取自上裁。陛下的意思是?”

    享殿殿内的枝形灯蜡烛齐齐一颤,站在享殿里的,站在享殿外的,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一明。

    小皇帝挣脱太后的手,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心里一跳,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小皇帝沉着脸,瓮声翁气道:“散了吧。”

    不等谁有异议,小皇帝眼睛一闭,向后一倒,昏了过去。

    王修在家疯了一样地翻太祖祖训。李奉恕不让他跟着去,王修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了。帮李奉恕换衣服的时候王修咬牙切齿,李奉恕表情温和:“你在骂太后呢。”

    王修没回答。

    李奉恕大笑:“我们姓李的为了夺权撕 ,赖不到别人头上,骂太后做什么。她能做得了什么主。”

    王修忽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能亲自教导陛下,非得由着别人进谗言。”

    李奉恕并未回答。

    王修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第37章

    小皇帝往后一倒,太后娇小,勉强要抱起皇帝。粤王突然从影子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小皇帝,稳稳抱在怀里。富太监在享殿外率领内侍手持盥洗礼器候着,这时候吓一跳想往里跑,粤王一伸手,在虚空中一推:“都站住。”

    “鲁王免除赋税,这是体察民情。焉知皇帝陛下不会怜悯百姓?大可呈报朝廷,恭请君恩,何必做得如此刚愎?”

    鲁王缓缓站起,粤王的脸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上扬,鲁王太高了,站在享殿门外,背靠铁硬y沉的苍天,享殿内忽而更加幽晦。粤王倏地感觉自己在幽深的水里起起伏伏,口鼻不能呼吸。他眼见着鲁王一脚踏进享殿高高的门槛,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命令自己不要后退,不要面露怯色。

    “鲁王,你放肆。”

    李奉恕背光,脸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里面跳着享殿永久不息祭祀的烛火。滚烫的火焰到底烫得李奉念往后退一步。他现在抱着小皇帝,面目平静:“鲁王,退出享殿。”

    李奉恕又往前走一步。太后一动,翟冠上的珠翠惊慌失措地颤抖,李奉恕叹气:“太后要不要先去歇息?”

    太后握紧双拳,全身颤抖,瞪着李奉恕,眼睛蓄泪。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劈手从粤王怀里夺下小皇帝,摇摇晃晃抱着,绝对不松手。

    鲁王和粤王平静地对视,夹着碎雪的寒风从鲁王身后冲进享殿,连映成火海的烛火齐齐乱抖,两个王脸上的影子都被一把扯开,战栗地往外挣脱。

    “鲁王口口声声说太祖祖训。太祖当年封二十四王,皇族一心,镇守四方,统御天下。太祖祖训言明,皇族务要和睦团结,ji,ng诚守国。鲁王摄政以来,大约是忘了太祖说的这几句话了。京城内抄家抄田,京城外收归课税厘清田产。西北秦王肃王宁王三王后裔世代镇守边关,即便无功于国,也无愧于国。鲁王不顾念亲情,亦当顾念开国以来李家宗室尽心竭力维护正统,日夜不曾懈怠!”

    享殿外皇族全部跪倒,大呼:“粤王殿下!”

    雪粒点点化在臣子们的脸上。殿外一片站着,一片跪着,高低起伏太明显。后面的官员想让内阁拿个主意,咱们到底跪不跪啊?内阁还是不说话。能混进内阁的都是人ji,ng里的尖儿,明白这是要站队了。皇族跟鲁王翻脸,倾向粤王。纵使粤王不能摄政,今后也是要议政了。

    鲁王?粤王?

    何首辅在想曾经太祖时西北三王的赫赫辉煌。秦王,肃王,宁王,上马征战,下马治民,然而也就辉煌了一代。两百多年下来,三王后裔成为西北无比沉重的负担。甘肃年景好的时一年税收不过三四万两,供养肃王一大帮后裔却要耗费七八万两!

    鲁王没回答粤王,径直走向灵位。李家的祖宗们威严地立在一层一层阶上,那么高,仿佛一座山。鲁王恭恭敬敬在列祖列宗灵位前跪下,努力抬头看最上面的几乎看不清字的灵位。太祖时能追溯的最高的高祖叫李六七,往下是李三一,李四九……李氏皇族的高祖们就是前朝时卑微的佃农。

    “鲁王也是狠,竟然直接出动京营抓捕宗室。被抓的皇族连宗人府都不让去,直接进有司。血脉亲情尚可断绝,鲁王不怕落个无徒也无鱼的下场么。”

    李奉恕跪在祖宗灵位前,语气淡淡:“宗人令。”

    宗人令应道:“在。”

    “刚才数落我的罪状那么久,宗室要什么结果?”

    宗人令看一眼粤王,又看一眼太后。太后快昏过去了,抱着小皇帝摇摇晃晃。粤王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太后也不给。

    “要你回……回……回凤翔思过……”

    鲁王笑起来,声音在喉咙里滚。凤翔高墙,活活关死过多少不听话的王。他面有笑意,转脸看向太后:“嫂子,你到底为什么怕我。”

    王修用手指钳鼻梁。老李不让京营和十二卫动,太庙里传出任何消息他们都不能动。王修心焦,老李是不想背个谋反的骂名。可是如果出了万一……窗棂突然被风吹开,雪粒劈头盖脸冲向他,他跑去关窗,案上的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在翻律令,越翻越觉得李奉恕凶多吉少。毛笔滚到太祖祖训上被风划出个痕,王修紧紧领子拿起一看,心蓦地沉入深渊。

    他好像明白太后到底在闹什么了。

    太祖言,皇帝无子嗣,兄终,弟及。

    摄政王李奉恕跪在灵位前,转头对着太后笑。

    “你怕我什么?”

    太后抱不动皇帝,就要倒下去。富太监跪在门槛外:“圣人!陛下!”

    李奉恕和李奉念一齐看过来,他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享殿外y风呼号,享殿内烛火颤动,他们脸上影子像是挣扎着脱出的鬼魅。太后尖叫:“富鉴之进来!”

    富鉴之立刻躬身进入享殿,小跑到太后跟前,接过皇帝,扶着太后:“圣人,奴婢扶您去歇息?”

    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殿外,出声道:“臣宣庙十一女寿阳领大长公主求入享殿祭拜!”

    鲁王背对她跪着:“进来吧。”

    寿阳大长公主捧着金圭走进享殿。她被享殿内的灵位与烛火震撼得恍惚一下,粤王对她垂首:“姑姑。”

    如今享殿内活人里辈分最高的,是寿阳公主了。她一言不发,跪在李奉恕身后叩首行礼,起身半搀半架着太后往外走。太后不走,寿阳公主叹气:“快走吧。”

    鲁王叩拜李氏高祖,太祖,成庙。成庙力排众议准许皇族自谋生路,可惜到底未完成。

    门外宗族中有人想到太祖,悲从中来,哽咽号泣,渐渐哭成一片,口中叫着太祖显灵,睁开眼看看现在的日子:“鲁王擅权挠政,寡恩德薄,内藏j,i,an邪,臣等有异议!臣等不服!”

    粤王长长一叹:“鲁王。你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到这个境地。”

    鲁王表情纹丝不动:“以前听成庙讲,太祖时有个官员为了拍马屁,愣是把我们李家的祖宗上溯到一个文学大家,太祖置之不理。我李家祖先便是农人,太祖他老人家是不想让我们忘本。本是农人之后,农又为天下之本,时常记住农人之苦,敬之爱之,方能守住国本。太祖拳拳慈爱之心,不让皇族子孙再受劳苦,一概荣养。如今国有难,我李氏子孙当勠力同心,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方可报答太祖苦心。若为一己私利损害国祚,国祚有损,焉有李家?”

    粤王似笑非笑:“以前以为鲁王讷于口舌,竟然看错了。此番言辞ji,ng彩。我知道你城外有京营,城内有皇城戍卫司及十二卫。”粤王弯下腰,盯着鲁王看,语气很轻,声音却穿透享殿,殿外文武官员听得一清二楚:“鲁王,兄弟开了眼,你竟然能直接调京营进京城。调兵这么大的事,兵部不知道,枢密院也不知道。你手里攥着兵务,想干什么?”

    鲁王闭上眼睛。

    粤王不看站在外面的官员,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宗室,他盯着鲁王,笑得狰狞:“鲁王,当着列祖列宗,你说句话。是不是该还政陛下,还兵朝廷。”

    兵部杨文弱动动嘴唇,到底没说话。

    鲁王不看粤王,粤王在他耳边轻声叫:“六哥。”

    这让李奉恕恍惚间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还有人叫他老六,他真的听见一声老六,年轻的太子这样喊他,就是要教训他的意思。李奉恕看到最末一阶近前的李奉恪的灵位,成庙的灵位。

    鲁王起身,微微低头看粤王。他太高,气息压迫下来,咄咄逼人。粤王挺着决不让步,在这太庙之中,就在此时,李奉恕敢让十二卫和京营动一动!

    “孤被先帝从山东召回京城,自然是总领朝纲,代行军政,此为先帝所托,李奉恕绝不辜负。”

    鲁王深沉的嗓音在享殿里回荡,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应当听见了。文武官员皇室宗族在殿外,应当也听到了。烈风卷着碎雪冲进享殿,臣子不可抑制地瑟缩,享殿内却如烈火燃烧,焚魂蚀骨皇家威仪在一片已死的君主面前磅礴不朽。

    “孤,乃摄政王。”

    粤王面部微微一颤,咬着牙冷笑:“你摄政,女真人围京,你毫无办法。女真人走了,你自己用经营围京也有模有样!”

    何首辅终于出声:“粤王殿下慎言。”

    他一撩前襟跪下,身后的文武官跟着下跪,左右两边跪成一片:“社稷正值多事之秋,东北女真人虎视眈眈,河南乱贼起兵叛国,陕西甘肃大旱颗粒无收,内患不绝,国不堪重此时当臣民与君同心,共渡难关,万不可再生内讧!”

    粤王正眼看何畹这只狐狸。

    何首辅管李奉恕叫——摄政王。

    李氏宗族里一人跪着大叫:“李奉恕!”

    李奉恕并没看他,径直往外走。可以拦摄政王,但没人敢上前。粤王平静看着凶兽似的背影穿过风雪,穿过戟门,彻底消失。

    “各位臣工,各位宗亲,请起吧。”

    李奉恕骑马踏碎寒风,一身披雪,回到鲁王府。

    王修真在大门口眺望,远远看见李奉恕黑色的猎猎披风,立刻冲进雪幕:“你没事儿吧?”

    李奉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王修的脸冻得发白,整个人薄而脆。李奉恕问他:“怎么不穿我的皮裘了。”

    王修火急火燎检查李奉恕,哪里都好,就是两条腿上有膝盖形的灰尘迹子。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往里走,王修跟在后面叨叨:“我以前没看过太祖祖训……”。回到内屋,李奉恕伸开双手,站着不动。王修认命,帮李奉恕解披风:“太后那样闹……”

    李奉恕笑一声:“也是个办法。皇帝那个兔崽子有事反正我跑不了。”

    王修着急:“那粤王呢?”

    “她大概盼着我们斗个两败俱伤吧。”

    王修动作顿住:“其实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老李什么都明白,不屑罢了。

    李奉恕看王修脸上有雪粒化过的水迹,伸出一根手指,抹了。

    第38章

    二月二,龙抬头,还是皇帝陛下的万寿圣节。京城一丝龙气儿都没沾上,被y沉沉的天压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恹恹地趴着,万寿圣节就这么没ji,ng打采地过去了。

    皇帝陛下也恹恹的。他从太庙回来,高烧一场。太后和寿阳公主守着他,小胖子说了一宿胡话。太后俯身去听,听见儿子念叨什么虎。

    虎?

    皇帝一病好几天,摄政王代皇帝听政。朝臣面北而立,摄政王面西而坐,两下无语。无事可奏,听政完毕,朝臣退走,摄政王批阅奏章。李奉恕大马金刀地坐着翻看,实际上这些折子都预先被司礼监批过,皇帝有没有把字认全都存疑。

    李奉恕低头看了半天,忽然道:“你不去陪着皇帝?”

    富太监轻手轻脚端上一杯茶:“陛下小憩,一向不耐烦近前人多。”

    满室寂静,只有翻动纸张的脆响。

    富太监低眉顺眼地到处倒腾,似乎添了什么香,幽幽的也不呛人。李奉恕抬起眼看他忙来忙去。富太监大概被他的目光蛰得难受,有点战战兢兢。

    李奉恕道:“孤问你个问题。”

    富太监垂手躬身,等着李奉恕。

    李奉恕从来不认识他般打量着,微微眯眼,眼神辽远:“当初迎我进京当摄政王,其实先帝的意思吧。”

    富太监胖大个人,缩得很小,能看见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烧的刀子,被盯久了浑身都要烧起来。

    李奉恕面无表情看着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很凉,富太监全身起ji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李奉恕看向前方,低声自语:“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在德父子俩提心吊胆好几天,连太庙都开了,没下文了。真正能进太庙的宗室他们又不认识。李在德去工部军器局点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点风起云涌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个皇亲国戚,搁在军器局按理说是个与有荣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风倒的身板儿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没有丝毫贵气。摄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选工匠赶制德铳,李在德现在手底下两拨人,一拨人用ji,ng钢打造德铳的铳身,另一拨人专门仿造李在德顺来的几枚泰西铅皮火药,仿造出来加以改进配德铳,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铳的s,he程和杀伤力。火药组有个汉子叫郭星起,祖辈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赏他。铅皮火药遇到了几次难题,郭星起拿着设计样式回家,第二天总能说出个一二,简直是给李在德指点迷津。工部里混的都是手艺人,活的好坏说明一切,也决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爱说话,听李在德一力赞赏他,他也没表现出高兴。李在德不怎么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挤眉弄眼的,他一样看不清。

    李在德落衙回家,心里雀跃。今日领俸,他兴冲冲跑去买r_ou_,心里想着,总算老爹也吃上他的俸禄,不再是闲而无用之人。到了r_ou_摊犯难,他没下过厨房,r_ou_没吃过几次,总以为r_ou_就是r_ou_,哪里知道还有什么里脊肋排的讲究。卖r_ou_的大叔憨厚笑:“小官人不下厨吧。”

    李在德挠挠脸。他身后少年的清凉的嗓音吓他一跳:“老板!我要的到了吗?”李在德回头,小个子少年背个大箱子一溜小跑奔过来。卖r_ou_的大叔叹气:“小官人你也来了。在筐里。小官人,我不卖活物,你不如去城郊的草市看看?”

    小少年揭开竹编的筐,李在德雾里探花地看到筐里面几团白球在蠕动。小少年很高兴,举起一只左看右看:“好健康,多谢您!”

    那活物在小少年手上挣扎,叫两声。李在德吃不起猪r_ou_但是见过猪,这叫声不是猪崽子么?

    大叔奇怪:“小官人说你是医家,医家要这么多家畜幼崽做什么用?”

    小少年结了账,笑嘻嘻:“待我哪天真的用那东西治病救人,大叔你可是济世救民之功!”

    李在德稀里糊涂看小少年背着大木箱手里拎个筐竟然就那么走了,暗暗咋舌,真够有劲的。

    卖r_ou_大叔一个劲儿乐:“行,我等我的济世救民之功了。”

    李在德比划着砍了一刀r_ou_,草绳拎着回家,气壮许多。他还没进门,听见薄模板后面有男人的笑声:“老叔好力气!”

    邬双樨!

    李在德心里咯噔咯噔的,耳朵一听邬双樨那醇酒似的嗓音,眼前的一团雾也散了,那么清楚的两笔剑眉,一对星目,居高临下压过来。

    邬双樨双手捧着李在德的脸,轻声笑:傻狍子,我长这样。

    李在德迅速清清嗓子,一推门,豁然看见邬双樨在运砖。上衣脱了,薄薄的中衣绷着肌r_ou_形状,起伏收缩,全是力量。老王爷想要一鼓作气把家里的墙都翻新一下,念叨好几天砖不算贵泥瓦匠人工忒贵。李在德也不知道为什么看邬双樨看得就那么清楚,连他扎在腰带里劲瘦的腰都看清了。

    “爹!”

    李在德生气,这是拿堂堂个将军当短工使了!有这么占便宜的么!

    邬双樨手上是泥,抬手用手腕子蹭脸,非常自然看李在德:“回来了?哦买了r_ou_,老叔我们晚上吃r_ou_吧!”

    老王爷非常豪迈:“那当然!”

    邬双樨码砖码得稳妥,墙也砌得漂亮,错落有致。老王爷高兴:“也是我们家的荣幸,有将军砌的墙,可不是牢不可破了!”

    邬双樨笑得略有些腼腆,老王爷益发喜欢这个不骄不躁不耍嘴皮子的年轻人。

    邬双樨把砖码好,拎着砍刀去砍猪骨。里脊李在德买不起,买了带骨头的,心想骨头能多炖几次汤,反正有r_ou_味,就是剁骨头麻烦。邬双樨砍刀挥舞利落,手气刀落骨断r_ou_分。李在德听那个声音就牙酸,不由自主吞咽一下。邬双樨砍人砍出经验,力道角度拿捏得当,骨头断茬没有碎渣,干净整齐。

    李在德一联想,身上说不着哪儿疼,找个马扎坐下了。

    邬双樨看他一眼,没出声。

    老王爷也是罕见地开顿荤,但是表面的排场要有,不能小家子气,爽快地说:“咱家酒呢?拿出来,我跟小邬喝一个。”

    李在德翻白眼:“没有。”

    老王爷得一个将军的巴结,儿子又拎一刀r_ou_回来,难能可贵刚刚冒尖豪情差点被李在德一巴掌拍回去,脸上差点挂不住。

    邬双樨笑:“不能喝不能喝,我明天必须早起,有公务。”

    李在德眨巴眼睛看他,小动物似的。邬双樨忍着不去捏他的脸。已经是黄昏,灶上的铁锅蹲着猪骨猪r_ou_,咕嘟咕嘟滚着香气。薄木门外面有谁家小孩子疯跑过去,这一片都是穷人,声音拦不住。

    老王爷招呼一声:“开饭!”

    吃过晚饭,邬双樨还帮着李在德洗碗。冷天的水透心凉,邬双樨不在乎。李在德压低声音惊奇:“你怎么会这么多。”

    邬双樨笑:“什么?泥瓦匠还是改刀还是洗碗?行军打仗,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可不都得会一点。”

    李在德无意间碰到邬双樨的手,糙得李在德吓一跳。风流少年将军的手……邬双樨觉察,笑道:“从小练枪,刚开始天天磨得两手血,有了茧子才好一点。”

    李在德叹气。

    邬双樨吃完晚饭告辞,老王爷让李在德送他。老爹那点心思李在德清楚,无非是给街坊展示展示,他儿子还是有如此风采大盛的朋友的。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出小巷,心里不落忍:“你也是实在,跑我家来干这么多活……”

    邬双樨道:“傻狍子,我明天返回辽东。”

    李在德一顿,站住,仰脸看邬双樨。柔软朦胧的眼神软绵绵扑在邬双樨脸上,邬双樨用鼻息笑一声。

    “关宁铁骑不是早就撤回去了……”

    邬双樨看远处,微笑:“大部队早就回去了。我和……舅舅,等到现在,才能动身。”

    李在德不全不通俗务。邬双樨的舅舅祖寿差点叛出国去被阳继祖追回来,女真围京时父亲邬湘怯战丢了蓟镇。邬双樨写了无数奏表请战,朝廷没有回应。阳继祖率领关宁铁骑回关外,邬湘祖寿一系的军官全部留在京城,再明显不过,不放他们回老巢,就是为了不妨碍阳继祖整饬关宁铁骑军务。

    “摄政王殿下……早不见我了。”邬双樨还是笑着,声音低下来。他等了这么许久,终于等到调令,祖寿带着他返回关外,邬湘留京。李在德眼圈一酸:“你别笑。”

    李在德感觉胸腔被恶狠狠地攥住,上下揉拧。别笑。别笑。

    邬双樨保持微笑:“没事。我要把我家的荣耀挣回来。摄政王总会看见的。”

    李在德声音发抖:“那……就此别过。”

    邬双樨抬手想拍拍李在德的肩,还是放下:“就此别过。”

    邬双樨转身走,前方是茫茫的夜幕。李在德站在原地,异常清晰地看着,邬双樨渐行渐远,挺直的肩背没入夜色,终于不见。

    第39章

    山东东部内海有一个岛,不怎么起眼。没有植被也没有淡水,只是偶尔打渔的渔民上去休整。岛没有正式名字,渔民们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据它裸露的黄色岩石表面,管它叫黄岛。

    一年以前一支部队突然进驻岛上,低调地围起篱笆,驱逐渔民,附近海面不准出现船只。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远远地只能看见成片成片乌泱泱的影子,似在c,ao练。隔段时间有补给船登岛,但没见有人出岛。

    渔民们私下传着,到底没人真敢靠近。偶尔海风顺着,还能听见那吓人的喊杀声。

    就这么着人心惶惶一年,黄岛上突然燃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风里咆哮。第二天去看,黄岛上一切营寨房屋全部烧光,那支部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摄政王令山西就近调粮进入陕西,尽可能救援一部分灾民。

    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义拒绝,公然违抗摄政王令。

    早朝时,皇帝不说话,群臣不说话。摄政王面西坐东,只有一个侧脸。山西布政使拒不执行王令,一贯能吵的官员们安静了,目光齐刷刷的看摄政王。富太监瓮声瓮气提示:

    “有事早奏……”

    摄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监差点往后一仰,殿前失仪。摄政王转过脸,居高临下,直视殿下群臣。大晏尚红,群臣火红的官服是权力的鼎盛辉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烧皇极门,燃烧大晏,燃烧皇帝,燃烧摄政王。

    摄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动,火海一颤,一浪打过来,势不可挡。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员轻易不跪,顶多站直了垂首。太祖说,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员看着坐着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粤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着李奉恕:“不若诏令秦王系后裔?”

    官员们没抬头,目光却四面八方刮摄政王的脸。前儿削减西北三王的课税,后儿又求上人家。摄政王和粤王对视,粤王表情如沐春风,半点不松动

    摄政王观察官员们的表情。没表情。平日里能吵的,不吵了。能抬杠的,不抬了。连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话没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摄政王直接从丹墀往下走,铁靴子一下一下敲着血色的朱砂,敲着命。官员们低着头,他们能感觉到山呼海啸生杀予夺的气势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被猎杀者盯住,发抖,不能动,烙在本能里的恐惧让他们瑟瑟发抖。可是没有人说话。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背后门外的光忽闪一暗一明,摄政王离开了。

    入夜,鲁王府寂寂然。书房没点灯,李奉恕坐在书房里没声音,下人们呼吸都得含着半口气儿。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团暖暖的桔光颤颤巍巍理直气壮地破开夜色,悠然飘过来。王修擎着烛台推门走进:“墨黑墨黑的,怎么不点灯?”

    他胶东腔又漏出来。进京之后王修官话c,ao练不错,偶有松懈。李奉恕一听他冒胶东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烛台放在李奉恕书案上。李奉恕坐着往后一仰,固执地缩进黑暗里。书案上的蜡烛不着急,缓慢燃烧,撑起一团不大的温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东第一次见李奉恕。鲁王没从京城带人,一应王府职务全部在山东选。王修有功名,年轻,长得好,稀里糊涂领了个仪宾。鲁王到达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从齐王一脉被废成庶人迁入南京,山东好久没什么正经的龙子凤孙分封。新的鲁王,不是当年太祖二十四分封王,仪仗却一样煊赫威风。跟个大屋子似的马车里下来一只黑靴子,然后另一只,接着黑底金银织长袍的一角一荡,鲁王殿下从几层高的马凳上走下来,王府里的人觉得阳光怎么一暗——太高了。

    一只猛兽不动声色的威风压得一群兔子瑟瑟发抖。鲁王殿下站在院子里盯着砖缝里挣命的小杂草,问,种什么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生让他从人群外面挤到鲁王面前,十分铿锵地回答:葱吧。

    其实王修也没敢抬头来着。

    过了几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见火光,夜色里特别扎眼。他以为哪里走了水,抓着腰带跑过去,正看见一个人守着火盆准备烧纸。王修头发一竖:“你干什……”

    那人抬头,王修一愣。

    好像是,鲁王殿下。

    王修连忙整装:“殿下……这是何意?”

    鲁王把一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挣扎两下,给压死了。鲁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没问,跪在另一旁:“一张一张来,慢慢烧,烧得久。您在心里跟那边说说话。”

    鲁王嗓子有点哑:“能听到么。”

    王修很坚决:“能。”

    鲁王点头。王修终予借着火光看清鲁王长什么样。五官深刻,可是……还是个少年人。

    王修一张一张地烧纸,嘴里念着什么经。鲁王有鼻音:“烧给我娘,别念错了。”

    到底是刚刚离开爹娘……

    王修对他笑:“好。”

    夜色下一团桔色火光笼着两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现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间一团暖色的烛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着,直到李奉恕开口:“在这儿等着我呢。”

    王修沉默。

    太庙之前,太庙之后,在这儿等摄政王呢。要么依靠宗室,继续一直以来分赃一样地和总是瓜分大晏。要么不管什么山西陕西,不管饥民,谁让他们倒霉投胎去那里。至于文官们?内阁要给摄政王教训,朝廷要给摄政王一个教训,让他清查税务,让他整顿海防,让他查什么开中帐收拾那么多晋商!横冲直撞在别人的利益上动刀子,黄纬是个例子,他自杀了。

    眼下,摄政王四边不靠。

    李奉恕笑:“骂什么女真人。”

    咱们大晏,连同仇敌忾都过不了一个月。

    王修在他身边半跪下,抬头看李奉恕,两只眼睛盈盈映着烛火。陈驸马家牵头筹集的赈灾粮往西北运是个难题,不知道让谁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运到。远水不救近渴,山西调粮去陕西是最好的办法。李奉恕为了旱灾雪灾的事儿高烧不退嗓子烂得水都喝不进,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成庙曾经所说如惊雷在他耳边轰鸣:

    “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营,事图颠倒,朋比为j,i,an,恣行愈甚。使将朕孤立,无与而后快!”

    许久,王修轻声道:“殿下,你需要一个帮手。”

    李奉恕在黑暗里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够。我能当个刀笔谋士,我当不了谋臣,这中间是天堑。谋臣深谙规则,纵横捭阖。”他觉得手上一紧,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声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太庙里,何畹这只老狐狸,叫李奉恕摄政王。粤王倒向宗室,朝廷不会支持粤王,皇权与朝廷是天生的对头,只剩个鲁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绝,有九死不低头的傲气。首辅,内阁,朝廷。粤王,宗室,封国。商人,赋税,海防——

    王修轻叹:“我不愿意承认,咱们俩刚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明白。当初太后的爹乞皇庄的折子我还帮你批过,司礼监批过了内阁批过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凡有一个聪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让你往地图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个皇庄在哪儿,是不是戍卫军驻地,你不就一路发现戍卫军早被驱赶。那折子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却没看懂。”

    王修站起来,弯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东时李奉恕生闷气就爱蜷着,高大一个人找个小地方塞着谁也不理。王修渐渐掌握驯王的技巧,顺毛摸即可。王修一边摩挲摄政王殿下,一边用胶东话轻声细语: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安静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这谁说的?”

    王修轻笑:“陈眉公,《模世语》。”

    “再念一遍。”

    在王修轻轻的声音里,李奉恕捂着眼睛,长长一吐气。

    李奉恕认输了。

    文官政治维护帝国运转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旧例,它是骨骼。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却支撑着大晏帝国站立行走。

    内阁,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县,文官们为了自己和大晏不紧不慢地运作着。谁也破坏不了,谁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问王修:“我是谁啊。”

    王修眼神温柔坚定:“吾王。”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引导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四处拼杀,满身是血,狼狈不堪。李奉恕梦见一只巨兽困在笼子里,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云梯。”

    “那你呢。”

    “我是鲁王府的仪宾啊。”

    摄政王直起身子,离开黑暗。王修看到烛火中李奉恕的脸,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声音很轻,无比虔诚:“吾王。”

    第40章

    邬双樨跟着关宁铁骑返回辽东,邬湘留在京城,他们父子甚至没见上一面。丹阳将军带着少年得志的传奇和无数幽怨闺思离开,茶馆里说的书又有了新篇。以前时兴的是才子佳人,现在是白马英俊少年将军驰骋路过姑娘的绣楼,一枪挑了徐徐坠落的熏香四溢的帕子。

    没办法,被建州女真差点打进京城了,还是当兵的有点安全感。

    李在德抱着壶茶乐呵呵地跟着听。他实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戏,偶尔听书。说书先生摆了个骑马的姿势,在李在德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就成了邬双樨骑马而来。说书先生形容那个将军的样子,脸怎么样,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嘴怎么样。李在德越听越乐,形容来形容去,哪有丹阳将军真人好看。

    邬双樨跟他说过,在辽东一般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的反而能保护面部,辽东的冬天的风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象一贯讲究的邬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没见过邬双樨留胡子,自己边想边乐。

    邬双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战。

    有些太小的战役一般也不上报朝廷,但边关的人实打实地用血r_ou_搏杀。辽东苦寒,这几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气成冰。邬双樨长枪上有血,冻得打滑,他往雪地里狠狠蹭手。

    方建杀了皮岛总兵,皮岛失守。本来是掐在黄台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黄台吉趁乱收去,几乎算是打开了通往关内的大门。阳继祖现在的计划是,收回皮岛,重新驻军。

    辽东营寨被高第以坚壁清野为由拆得七七八八,阳继祖一来就着手重建。山海关依旧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并不提它。邬湘与祖康旧部不得重用,邬双樨军职被压了两级,与祖康“听用”。原本前程辉煌的少年将军如今什么都不是,这落差足够摔死人。邬双樨梗着一口气不倒,今天是他回辽东的第一战,他必须把父亲丢掉的圣眷与邬家的荣耀找回来,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岛虽然是咽喉,本身却寸草不生,以前皮岛总兵为了镇守皮岛夺取物资,自己跟建州奴也没差多少。建州虽然占了皮岛,但是自己沈阳饥荒严重,无力支持前方粮草。女真并没有类似大晏王朝的粮草支持,抢也抢不了多少,所以皮岛成了个ji肋。

    邬双樨任先锋率兵突袭,女真且战且退。酷寒之下雪地都冻硬了,邬双樨拖着枪铁靴踏破厚厚的雪层,一脸一身的黑血,像一头穷途末路不要命的兽。

    阿獾远远看了,忽然问了一句:

    第9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