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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13节

    富鉴之只是垂着头。小皇帝看他:“殚ji,ng竭虑,死而后已,从无私欲。今后的人间,还有那样的人吗?”

    李奉恕也知道王修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出城。飞玄光在鲁王府的马厩里闷得发疯,这几天眼看着要把鲁王府的马厩踏塌了。飞玄光撒蹄子狂奔,黑鬼跟着撒欢儿。摄政王出城检阅京营,京营还记得天神一样的摄政王,武人对力量的崇拜直接而简单。飞玄光肩高比成年男人还高,黝黑巨大的怪物,被摄政王骑着,却成了理所当然。

    “吾王!”

    京营欢呼。

    出了京城,天地都大,李奉恕的心瞬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对着周烈一横长枪:“来!”

    京营喝彩,周烈笑骂:“我可不一定输!”

    京营嘘他。

    周烈拎枪催马上前应战,马却原地打个圈儿。饶是见识过沙场的军马,还是被飞玄光吓着了。京营暴发大笑,周烈怒夹马腹,对着李奉恕冲过去。

    飞玄光兴奋得眼冒ji,ng光,长嘶一声奔上前,两方长枪一撞,摄政王和周将军惊世的完美膂力终于等到可以匹敌的对手。

    京营的欢呼响彻云霄。

    李奉恕和周烈打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周烈落败。周烈的力量得益于经年累月的熬打苦练,李奉恕是天生神力。周烈的马是普通军马,李奉恕的马是巨大无匹的怪物。周烈喊:“殿下,太不公平了!”

    李奉恕难得舒展,跟着大笑:“我是你的王,你跟我讲公平!”

    京营c,ao练着,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观看,无意中瞟到远处一点粉红。他抬腿跳下马,按着雁翎刀走过去,惊诧地发现……那是一株桃花。

    京营驻地荒僻,加上天气不正常,一直苦寒,该是春天的时节,春天不至,城中都许久没见植物,城外怎么会有桃花?周烈跟过来,低笑:“殿下也看到了。这株桃花盛开在这里,这么漂亮,京营一帮老粗也觉得可惜了,吟诗作画咱们一项也不行。可是咱们喜欢,它能开在这里,就是咱们的荣幸。”

    “你们在照看它?”

    周烈笑意更大:“桃花儿在照看我们。”

    李奉恕用手指小心翼翼拂下一片花瓣。王修的眼睛果然是桃花眼,李奉恕想,都是桃花瓣儿这样柔润圆融却带尖儿的形状,一笑春风就来了。

    李奉恕用手帕包住花瓣,解开护心镜,稳妥地放好。

    王修在书房的扶手榻上打盹,手搭着一本书,摇摇欲坠。他听见细微的响动,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一笑:“老李。”

    摄政王解开护心镜,珍而重之取出手帕,展示给王修:“城外有桃花开了。”

    窗外添色渐渐暗下来,摄政王泡在晦暗的光影里,仿佛一尊陈旧的战神像。战神谨慎地摊开手帕,轻轻呵护一片桃花瓣儿。

    “我想带回来给你。”

    第54章

    王修手受伤,顶替他的是中书科新任笔记。年轻人,才学不错,长得清秀斯文,就是一举一动都死板板的。摄政王跟王修嫌弃他:“做什么都一脸心如死灰。”

    王修头痛:“那叫肃穆端方……”

    李奉恕记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压根不知道这个笔记是谁:“这位是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

    李奉恕连着几天不上朝,在院子里伺弄地,预备天气转暖种上东西。天子脚下的亲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规格,鲁王府本身又更简陋,还荒得不成样子。李奉恕从山东回来领着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断断续续收拾一个月,花园还有三分之二没法看。这样开荒的事,摄政王爱亲自动手,是个乐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书房西窗下专门辟了一片土周围垒上砖,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么时候对花卉有兴趣的?在山东时你可把花园里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两只手都伤着,理直气壮犯懒,披着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里看他干活儿。斗篷对他来说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里面,只露个尖尖的下巴。他手边有书,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书摆在眼前。难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带回来的那片桃花瓣儿夹在书本里。

    王修说回赵盈锐:“这位有真材实料,不要因为何首辅就不待见他。赵盈锐并不算多才智出众,胜在为人稳重,在国子监各科成绩都稳定,永远是“甲”。还是一班的斋长,督促同窗诸生功课,坐卧行动,样样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读书的事,李奉恕听王修抱怨过。大晏科举并非想考就考,必须有县乡各级学中的保举。要想得到保举,在学中每年考校必须甲等,学正才会写保荐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制大诰,四书五经,作文,习字,以及礼s,he数。林林总总十数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参加科举。以数算一例,“诚心不让人活”,田地面积,买卖盈余,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几刀然后计算截面大小。王修说当年他在学中最怕的就是数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为了数算挨过好几次。那时说起来,王修仍心有余悸,做梦都梦见数算先生打他板子。

    这位赵盈锐,一次都没挨过。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试等级不到一视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国哪里的学府都一样。那可见赵盈锐确实有两把刷子。李奉恕原来嫌他丧气,既然被王修一顿夸,又觉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闲聊赵盈锐,何首辅就上门了。

    李奉恕还是蹲着伺候地:“让他到这儿来。”

    王修站起急急往书房走。李奉恕仰脸看他:“干什么去?”

    王修不解释,让下人给开了书房门跑进去,站在槅扇后面。后脚何首辅昂首阔步怒气冲冲走进二门:“殿下应该先跟臣,跟内阁商量一下。”

    摄政王一直很好奇读书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名?利?

    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的名? 钟鸣鼎食,堆金积玉的利?还是——朝笏满床,四世三公的权?

    大晏的首辅们,和皇帝的斗争贯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税,高首辅祖父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辅差点跟皇帝撞柱死谏,写《上罢商税揭》。皇帝想要收矿税,李首辅家是开矿的,从河北开到辽东,所以李首辅声泪俱下指责皇帝穷奢极欲加派小民,上《请停矿税疏》。李奉恕毫不怀疑如果那帮山西商人捧出来一个首辅,新首辅会主张晋商往外族贩卖火器军粮合法。

    他第一眼见到何首辅,便觉得这是人臣的模范:惜字如金,y阳怪气,官威澎湃,不戳不动弹。可是这位也是帮过李奉恕的,在太庙里真情灿然地喊李奉恕“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君臣的典范是想看两厌,又谁也离不了谁?

    何首辅从鲁王府大门冲进二门,顾不得自持贵重,这又求的是什么?

    李奉恕锄杂草:“跟内阁商量,内阁就同意了?”

    何首辅斩钉截铁:“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锄头:“开互市是不是对的。”

    何首辅居然没否认,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么。”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围城,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个月把鞑靼大军堵在杀虎口外。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们庇佑。若无右玉呢?女真鞑靼一东一西兵临城下,何首辅读过《瓮中人语》没。”

    去你娘的机锋。李奉恕拎着锄头抬脚走出菜畦,直接对着何首辅走过去:“孤没事儿就爱数《瓮中人语》里有几个‘虏’字,何卿数过没?”

    何首辅的身板单薄,向后退一步。《瓮中人语》,记录靖康时二帝“北狩”,一个字一个字。

    “殿下这是自比赵构?”

    摄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辅高了一个头一个肩。李奉恕也挺吃惊,以前没发现职重朝端素有决断的何首辅……这么矮啊?

    何首辅站直了,仰头看李奉恕,决意再不后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后名,那臣就讲点实际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虏蛮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乱生事端。之后也不是没想过继续以夷制夷。辽东杨经略曾经提出过‘款西虏制东夷’,鞑靼对战女真,战事有利就赐赏银,边境民间的‘互市’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结果是鞑靼与女真暗通款曲,小儿嬉闹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赐银,景庙一朝对鞑靼赐银超过两百万两!殿下说安抚鞑靼,可朝廷再没有两百万两了!”

    “赐银不管用,就不赐。鞑靼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

    何首辅深深吸一口气:“鞑靼不听话,换谁,换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时庚戌之变,土默特也南下围过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烧杀抢掠过。何须去《瓮中人语》里数‘虏’字!”

    王修站在书房槅门后面,抽一口凉气,几乎喝彩,何首辅终于把这个大脓包给挑开了。九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惨况。土默特部杀到京城下面要求开贡市,朝廷到最后其实也没答应。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决不答应,九十年后您倒是要开互市。大晏是终于跟蒙古低头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长得像。何首辅就是老了三十岁的赵盈锐,他应该年轻过,读书人的弦歌意气还没被人事倾轧磨掉。何首辅千锤百炼的面皮与神情终于松动,他面露哀戚,怒视李奉恕。这里不是太庙,不是朝堂,不是建极殿内阁值房,就是鲁王府的院子,飘渺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总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辅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优抚鞑靼,右玉幸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错了。开互市也不是朝廷低头,更不是大晏天子低头。”

    何首辅一愣,什么意思?

    李奉恕抬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摄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

    何首辅张开嘴,说不出话。

    “脸不脸的,不提了。何卿只说,现在这个境况,拉拢蒙古诸部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何首辅更加动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右玉。”

    安稳是相对的。土默特最盛时,边境能算得上“安稳”,还闹过庚戌之变。

    何首辅闭眼长叹。

    “即使庚戌之变,皇室朝廷也没动过南迁的心思。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说了,天子守国门。天子尚小,孤替他守。”

    何首辅艰难道:“殿下,内阁不会答应的。不论是和鞑靼开贡市还是和女真开贡市,内阁决不答应。但是……陛下会同意的。”

    李奉恕笑一声:“何卿如何知道。”

    何首辅长长一揖:“殿下决心转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说了。只盼殿下深思熟虑,臣预祝殿下得偿所愿。”

    何首辅告辞。王修推开书房的门,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总是很平静,目光深而专注。李奉恕笑一声:“你也不担心。”

    王修轻轻一笑:“建州围京时你杀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难道不能殉国?这一座皇城,最该殉国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闭,该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对你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害怕,我陪你。”

    第55章

    摄政王连着几天没上朝,就算上朝了也没意思,那帮朝臣吵架的词儿他知道。优抚蒙古,朝臣得跟他磕头。摄政王还没死呢受不住这么三天两头的大礼。先让朝臣吵,吵累了没劲儿就歇歇,省得一致对付他。

    王修知道李奉恕是铁了心,鲁王殿下什么都不要了。生前身后的名,不要了。

    摄政王在辟出来的菜畦里穿着短打干活儿,不远处石砖上搁着扶手榻,王修裹着毛皮斗篷看他。什么都不必说,李奉恕听到迟来的澹荡春风轻轻拂过。

    王修不着急,耐心等着。李奉恕叹口气,站起来:“我这就进宫。”

    王修笑起来。

    下人伺候李奉恕净手更衣,王修在一边叮嘱:“陛下虽然年幼,但惊人早慧。你务必不能着急,把前因后果解释了,陛下就算一时不能接受,你也不能黑脸,听到没?”

    李奉恕默默听王修絮叨,不知道想到哪里,怅怅:“死爹了,能不早慧。”

    王修被他噎得一愣。

    下人帮李奉恕穿戴常服。大晏尚火德,朝服常服火炎炎一大片。李奉恕平时穿黑的多,暗花都没有,就是黑的。坊间神叨叨说李奉恕是玄龙,王修翻个白眼,李奉恕穿黑是因为黑的耐脏,黑色的布料好染所以便宜。每次看李奉恕换常服,蓝中衣红罩袍,衬得他眉目发亮,面色竟然也白净几分。太祖皇帝倒是很有审美,也许因为老李家都黑才尚正红赤朱的。

    王修略略拍拍李奉恕的肩:“君臣态度要端正。”

    刚下朝,皇帝还在皇极门没走,圆圆一坨缩在龙椅里,嘟着小脸郁闷。富鉴之劝:“陛下,实在困就回去躺躺?”

    皇帝陛下板着脸,看着大开的三关六扇菱花槅门。朝臣都已退走,皇帝陛下就不走。富太监心疼:“鲁王殿下今天没来上朝。殿下要是累,不如回去小憩一会儿?”

    皇帝的小手够不着龙椅两边扶枕,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不能靠着靠枕,小小身板儿罚坐一样。富太监越看越难受,心里开始痛骂李奉恕,槅门外面惊天动地一个喷嚏。小皇帝被吓得差点坐着蹦起来,惊恐地睁着圆眼睛往外看,槅门外的人影子一晃,挡住阳光。

    ……还能是谁,当然是摄政王。

    李奉恕一进门,小皇帝跳下龙椅,整个人就不见了——太矮,不如御案高——绕过御案走出来,非常严肃地仰头看李奉恕:“李卿。”

    生气了。

    李奉恕判断这小家伙正在生气,原因很复杂。所以只好拱手:“陛下。”

    幸亏皇帝只有丁点大,摄政王不弯腰也得弯腰,更恭敬一点。小皇帝努力拿出威仪来。可惜人太小,威仪也不大。

    “李卿下的制,我看了。难道李卿不应该先上折子请旨?”

    高大的摄政王半跪在皇帝面前,神情温和。太小了。李奉恕想,小孩子太小了。他觉得这才是天理命运最深处的玄机,这么小小的孩子,是如何长成大人的?他当然没见过先帝幼儿时期,只记得先帝虽然瘦弱,个子着实不矮。先帝也曾经这么小么?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从幼儿一日一日长成大人——

    李奉恕用右手托起小皇帝的小手。小胖手虚虚拢成个拳头,蜷在李奉恕瘢痕斑驳的手心里,像只小笼包。小与大,娇嫩与胼胝,白净健康与创痕狰狞,对比得触目惊心。皇帝的小手指无意识抠一抠李奉恕手心,仿佛想把这一片疤给抠下来。

    李奉恕轻声道:“不行。陛下,这一件,只能臣先下制。”

    富太监被一个霹雳打醒了似的明白过来。想左了!摄政王先皇帝下制,这以后能说的话就多了。全推给摄政王也不是不行。富太监心思电光石火间转了几千转,皇帝尚未成年亲政……富太监觉得难以置信,摄政王真是这么想的?不像惺惺作态。

    皇帝非常有气势地长叹:“可是李卿,万一优抚失败,蒙古得了好处又翻脸呢?”

    摄政王低笑:“所以要细细筹措。至于翻脸……他们是迟早要翻的。臣要做的是尽量拖延,让大晏边境多喘两口气。”

    小皇帝垂着眼睛沉默,顺便忍下一个哈欠。困意没被哈欠带出去,泛上眼睛,水汪汪的。摄政王笑:“陛下困了啊。”

    富太监恰到好处cha一句:“陛下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没有殿下抱着遛弯儿。富太监心说,陛下晚上睡不好中午两个盹都打不了。这么小的孩子思虑这么重可怎么得了。

    李奉恕起身一把抄起皇帝,皇帝小脸埋在李奉恕胸口,声音闷闷的:“我梦见爹爹了。”

    “梦见他什么。”

    “很凶。”

    李奉恕把皇帝放在龙椅上,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声音和缓:“陛下,臣给你带来一件东西,你可能喜欢。”

    皇帝眼神有点迷茫:“什么呀。”

    李奉恕慢慢摊开纸张,熟悉的字体惊得小皇帝瞬间清醒。他太熟悉了,先帝的字迹。

    “陛下刚出生时,先帝给臣写的信。”

    皇帝小嘴又张开了:“爹爹……哭了哦?”

    他写是这么写……不过李奉恕决定承认:“陛下是先帝第一个孩子。”

    皇帝小手按在信笺上,想透过自己感受不再见的父亲遥远的温度。他小眉头蹙起,非常不解。他以为爹爹不喜欢他。

    这也是李奉恕的疑惑。李奉恕少年时盯着砖缝里的枯草发呆,心里也总是纳闷天底下当爹的为什么总是要生吃儿子一样。李奉恕记得娘去世,他明确看见天崩开,崩得真真切切,不像幻觉。景庙驾崩,就……没感想,不痛不痒。这种想法大逆不道悖逆人伦,李奉恕却犯不上自己蒙自己。

    小皇帝继续抚摸信笺。信笺上有陌生的爹爹,笔锋一贯如亭亭孤松,难得掺了几丝急促狂喜。

    “六叔,我想爹爹。”小皇帝难过。

    “我也想他。”

    皇帝陛下把信笺折起,不假富太监的手,稳妥地塞进自己小小的前襟中。李奉恕帮他把翘起的一角塞平整。皇帝伸出双手,摄政王抱起来,在皇极门里来回溜达。

    皇帝终于舒爽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抠一抠摄政王常服的补子。这好像是一只传说中的神兽,长得像白虎力大无穷……什么来着。

    皇帝睡着了。

    富太监抹眼睛。

    皇帝睡不着,太后也睡不着。太后已经没办法了,鲁王进京摄政她拦不住,粤王进京她也拦不住。李家男人都是王,都厉害,她什么都不是。皇帝总是夜惊,太后天天去大隆福寺烧香祷告,琢磨着请高僧做场法事驱驱邪。富太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粤王李奉念都好几个庶子女了,鲁王李奉恕年富力强春秋鼎盛想要孩子还不容易。摄政王的子嗣……女儿还好说,儿子怎么弄。现在摄政王没有私心,难保以后啊。

    摄政王看不见富太监,只是抱着皇帝在皇极门来回走。

    粤王一早来找过皇帝,表明宗室全部反对鲁王开贡市。皇帝静静看他,粤王也是那样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轻声道:“陛下,臣非是和鲁王争权作对。率土之滨,皆为王土。王土之上,该有的人,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少。”

    皇帝轻轻吐口气。

    “六叔。”

    “嗯。”

    “朕同意了。”

    李奉恕回家,告诉王修,司礼监批红准了摄政王制。内阁不会同意,好赖皇帝同意了。李奉恕脸上不见喜色,王修本来想用粤王李奉念上宗人府的书讽刺他一下,看他脸色凝重,决定不惹他。

    李奉念拖家带口在广东混得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比李奉恕在山东强多了。李奉念到京城没几天,就上书宗人府申请广东往京城送东西。李奉念在广东舒服惯了,刚回京城竟然不舒坦。吃食挑拣,穿用也挑拣。食材布料香料还要泰西乐工粤菜厨子,连物带人列了长长一篇单子,等待宗人府批复,一核准马上从广东启程。而且在广东好几个庶子女,和皇帝一样,是启字辈。宗人府刚刚回复姓名,这几个名字就上了王修的案头。李奉念活得讲究,李奉恕活得将就,还死活不让小花从山东送东西来。

    李奉恕瞄一眼名单上的“启”们,非常直接地看王修。

    “我不会有子嗣。”

    王修一怔,李奉恕盯着他幽深的眼睛看,一字一句:“我这一脉,到此为止了。”

    第56章

    小鹿大夫给王修拆线,拆完线王修看自己两只手一左一右握一条大蜈蚣。王修的手是典型读书人的手,骨r_ou_匀停手指修长,突然多两条恶狠狠的疤,王修一看都愣住了。小鹿大夫安慰他:“有些伤患是这样的,疤容易比别人的清晰厚重。但是时间一久,也就淡了。”

    王修反复看自己两只手:“小鹿大夫,蜈蚣也入药吧。”

    “自然,天赐万物皆可入药。蜈蚣虽然是五毒之一,本身却是一等一的攻毒散结通络止痛的好药,可杀鬼疰瘟疟,破一切蛇虫鱼毒。天生万物相生相克,蛇毒凶险,蜈蚣却是能克蛇毒的。”

    王修原本表情怅然,忽而笑道:“攻毒散结,通络止痛,破鬼疰瘟疟,好作用。”

    他一手攥一条,狰狞得坦坦荡荡。

    李奉恕去上朝,王修猫在府里哪里都不去。锦衣卫指挥使司谦走后门来得无声无息,对王修笑。王修屁股都不抬,对司谦也那么笑,对着笑半天司谦先绷不住,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修。王修用两根手指夹着略略一看,粤王申请的那一篇长长的单子宗人府批了——宗人府批粤王倒是快!王修笑:“这么重要的事,麻烦司指挥亲自跑一趟啊。”

    司谦权当听不出来揶揄。锦衣卫被清洗的惨烈教训就在眼前,司谦能当指挥使纯粹因为他前面的人死完了,他必须总结经验教训。锦衣卫这种不见光的组织,只有全盛的权力才能保全。往前三百年,锦衣卫最炽盛的时代,指挥使全部是掌权者近臣。根据司谦分析,自己成不了摄政王的近臣。成不了近臣,不如巴上真正的近臣。反正锦衣卫跟“清正”这种名声没关系,那就当个佞幸。司谦坚信摄政王有权倾天下的时候,他等着那个时刻来临。至于皇帝亲政与摄政王之间缠斗,两方中间必有一伤,司谦估摸着自己活不到那会儿。

    “重要的事自是有,要不是万分为难,也不会来打扰王都事休养。诏狱里那位,日日听墙外的天气,都魔怔了。”

    王修眨眨眼:“诏狱里魔怔的可多了,到底哪位?”

    司谦叹气:“还能谁,白敬呗。”

    王修一扬眉。司谦只好继续解释:“成庙在时因为魏逆下的狱。这没什么好说的,咱们诏狱只听帝王的,帝王说下就下。不让用刑,也不让提审。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关着?我愚笨,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想跟王都事讨一讨提点。”

    王修倒敛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司谦按旨办事,完全可以不掺和这种事。肯为阶下囚求到摄政王面前,也是存了三分怜才的心思。白敬被朝臣斗进诏狱,锦衣卫反而有如此胸怀,王修颇有些感慨。

    “你是不是跟殿下提过了,殿下什么都没说?”

    司谦想起殿下去过一趟诏狱,随意翻了翻花名册。当时他硬着头皮讲“白伯雅”,摄政王表情一点没动。

    “正是。”

    王修捻一捻手心里的蜈蚣:“我知道了。”

    这一件事算是妥了,司谦心里长长吐口气。他有救人的心,到底害怕跟着吃挂落,万一上面觉得他被白敬买通了,他们俩全完。说起来白敬能买通他个什么穷得叮当响。还不就是……将帅难得,他这么干,也算对得起大晏这片大好河山了。

    王修看他还不走:“还有事?堂堂指挥使,痛快些。”

    “这一件,倒是小事,抓了个蒙古来的探子。先审过了,那人说自己不是鞑靼部的,是土默特部的,奉九娘子之命来中原给摄政王送信。以前抓到这种满口胡扯的打一顿发落了,可是王都事特别嘱咐过注意北边来人,所以先关着,等王都事去看。”

    王修惊奇:“他说他哪里人?”

    “土默特部。”

    王修深深地看一眼司谦:“司指挥,这一件,恐怕是最大的事了。”

    那蒙古汉子被关在牢里,被揍得够呛,一身一脸的伤,倒也不着急,就闭着眼养神。如能完成使命,是天意。不能完成使命就这样死了,也是天命。他被抓得也不冤,想是遇上同行,被高人识破,没甚脾气。

    他被抓得倒真是不冤,一进京城就给人盯上了。农耕放牧虽然都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身体损伤部位却不一致,无论口音打扮如何乔装,眼睛毒的暗卫一眼就看出来。自从进了大牢,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见你们王。”

    再往下,怎么被打都没声音。

    牢中无日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听到响动,再一睁眼,牢房栅栏外面站了个年轻人,踩在火光缭绕的污秽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狼在夜色中幽幽冥冥的眼神。

    蒙古汉子微微眯眼,打量牢外的人。放牧的相畜生,他们这一行就是相人。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善茬,但绝对不是个王,更不可能是天子。王者手里两把剑,这个年轻人是把暗剑。

    有日就有夜,这年轻人只能站在夜里,他不承认,他会承认。

    蒙古汉子笑一声。

    “我要见你们的王。”

    年轻人双手套着黑皮手套。上好的皮子光亮如镜,倒像是铁打的什么凶器,锐利流光,被年轻人戴着,剜r_ou_割骨,淬血锻魂。

    年轻人笑:“王岂是你说见就见。”

    “你是王身边的人。”

    年轻人笑容称得上善意,火把的光在他脸上受惊地一明一暗。他没反驳。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就听天的。蒙古汉子伸手往上一指:“他让我来的。”

    年轻人好奇:“谁?”

    蒙古汉子还是那个姿势,往上指,两只手拷在一起,沉重的铁镣往下坠,他还是那个姿势。

    年轻人一挥手:“你们先出去。”

    蒙古汉子谛听脚步声都离开,对年轻人微微一笑:“鲁山君。”

    王修一听这三个字,差点没站住。他伸手扶住牢房血腻腻脏兮兮的木栅栏,幸亏戴了皮手套——他恍惚间竟然还想这个。

    王修盯着蒙古汉子:“从实招来,你怎么穿过边境,怎么一路来京城的,还有……你从哪儿知道那三个字的!”

    对方在牢房里嗤之以鼻:“穿越边境倒是不难,贿赂晋商混在商队里从张家口进来的。我原本的任务根本就不是来京城,只是穿过张家口找山西的卫所。哪里知道你们自己的卫所被你们自己给清洗了。任务没完成我也不能回去,只能继续往东走,沿路竟然一个卫所都找不到,只能越来越往东。既然如此,只好进京,直接找你们王,找不到,我也不算愧对九娘子之命。”

    王修心里一动:“你……进大晏多久了?”

    蒙古汉子长长一叹:“七个多月吧。”

    所有事的乱麻渐渐理成经纬,浮出水面,淋淋漓漓往下滴着血。

    蒙古汉子笑了:“你想到了?当初你们卫所还在的话,何至于此。”

    王修背后的衣服透了。他面无表情,脑子越转越快。冥冥中可能真的有天意,天意看着所有的一切。他以前有个同窗说,二十三史唱起来全是悲壮,读起来只有血泪。

    “所以九娘子之命到底是什么?”

    “我要见你们的王。你说的做不得数。”

    王修走出大牢,司谦领着几个旗官等他,看他脸色不对:“这个人……有问题?”

    王修摇头:“没什么,先关着,殿下自有决断。”

    司谦立刻安排马车送王修离开。王修坐在马车里轻微摇晃着。他隔着皮手套扭手指,闻到手套上的血腥味,可能是黑牢里沾上的。这手套原是李奉恕的,李奉恕不爱戴,真的骑s,he舞枪戴手套就没准头了。王修戴倒是正好,戴上像有一双铁手。王修微微撩开马车窗帘,观察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天子脚下的人群也得努力活着,这样拼尽全力又有希望地活下去——全京畿,全河北,整个大晏,勠力同心地活着,就是人间胜景了。

    老李不爱听商贾之事,陈家兄弟来鲁王府宣讲他就避出城外练兵,让王修听他们讲,王修听懂了再跟他说。陈春耘跟王修笑:殿下不爱听这铜钱进出,也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神庙刚登基时,北京菜市场只有大白菜。神庙当朝十数载,菜蔬米面河鲜海鲜从全国各地涌进北京,单只海产种类,南方都不能比。王都事你说,这算不算政绩,能不能被青史记一笔?

    陈春耘还是笑:什么民心所向,民心在哪儿?我一个沾染铜臭满眼阿堵物的,只好说,民心在菜篮子里。

    街上小贩悠悠吆喝,王修放下马车帘子。

    王修到家,已近黄昏。李奉恕坐在书房里,手里搦着毛笔,听见响动,抬头笑一笑:“去哪儿了。”

    夕阳拖着不走的余晖也尽数在李奉恕身上,赫赫而辉煌。王修摘了手套,走到李奉恕身边,沾一沾明亮温暖的光。

    “怎么这个脸色。我听那班朝臣吵一天架都没事儿。”

    王修压低嗓子,气流从他的嘴里微弱却清晰地带出声音:“锦衣卫抓了一个探子,自称从土默特部来,身上有九娘子之命。我问他如何自证,他告诉我一个人。”

    “鲁山君。”

    李奉恕愣了,看王修。

    他当然知道鲁山君是谁。

    先帝给他写信,署名永远是……鲁山君。

    “他七个多月之前进的边境,刚好赶在右玉之围之前,应是土默特部想通风报信,却找不到卫所。那时候,那时候……”

    先帝油尽灯枯。

    什么都顾不上了。东厂,西厂,锦衣卫,曾经重用的朝臣,救不了陛下,救不了自己。

    李奉恕沉默良久。他记得刚回京时宫中远远近近刀枪相撞的喊杀声,吓得小皇帝差点折过去。他记得先帝停灵时上空哀嚎徘徊的y风。

    先帝死的时候,真正是孤家寡人。

    王修两只手心里的蜈蚣剧烈地痒,痒得钻心蚀骨。他一只手搁在李奉恕肩上,狠狠攥紧。

    “他说一定要见王,其他人说话不作数。”

    李奉恕握住自己肩上的手:“行,那就让他见说话做数的人。”

    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有个说法。

    第57章

    摄政王当然不能说见就见,王修绝对不允许任何有损摄政王尊贵的事情发生。他找到司谦,表情近乎愤怒:“谈谈你们。”

    司谦疑惑:“我们?”

    王修左手掐住右手,非常疼。他语调强硬:“细作,间,谍,你们。”

    司谦上下看王修一眼,突然笑了:“王都事这是怎么了。”

    那个慢条斯理的笑容从未出现在司谦脸上。那么笃定而缓慢的微笑,根本不是一个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熬日子的指挥使。王修瞬间就明了,自己对面这个,到底是一个帝国所有间谍们的长官。所以他决定干脆开门见山:“那个土默特探子让我很不舒服。”

    脏兮兮的阶下囚上下扫一眼王修,王修当时觉得一股寒噤从脊梁下往上走,顶住胃部,让他想吐。他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没穿衣服。

    司谦了然,王修坚决不能让这探子冒犯摄政王。他用拇指抹抹下巴,答非所问:“王都事知道我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吗?”

    王修一愣:“这个……”

    司谦很自然:“相师。对,就是大街上给人看相的骗子。”

    王修张着嘴:“啊……”

    司谦笑得挺潇洒:“我这个锦衣卫是世袭来的。当初祖上江西人,太宗年间被召进京参与编纂《大典》中的《人象大成》,就是相术。历代看相下来,积攒一点人脉。曾祖父是佼佼者,以看相断事闻名,被召进锦衣卫。”

    王修表情倒是严肃,听得认真。

    “王都事大约见过街上举个幡给人相面的。不必多想,都是骗子。这里面有我们这一行密不外传的秘密:所有相师说出来的东西,都是相面者自己说出来的。”

    王修一惊,他大约不支持神灭论,没想过相术竟然都是假的?

    司谦声音放缓,有一种奇异的节奏,牵着王修的思维:“什么是贵?体貌敦严,声音舒和语调平稳为贵。什么是贱?孱弱枯槁,声音尖利语调急促。这是最简单最初级的相术,你看,体貌敦严自然是因为饮食良好,不必镇日看人眼色。谈吐舒和平稳,因为贵人总是一锤定音的,说什么是什么,无人反驳,他心中也自然不急。反之,贱人无甚钱去吃食,平日里看人脸色巴巴结结唯唯诺诺,神色自然猥琐。何人愿意听贱人胡扯?贱人怕被喝止,想说什么必然争争不让急急促促。倒过来想,不就行了?”

    王修听得瞠目结舌:“从来也未想过!”

    “我曾祖父相人断事,猜人职业从不出错。一日有人打扮得体体面面来刁难他,他大笑:‘你不好好磨豆腐,装什么读书人!’祖父奇怪,曾祖父如何猜出来的?曾祖父回答:‘观他走路身子往一边斜,必然是平素干体力活只往一边使劲。双手白嫩似女子,手掌内手纹几不可见,必然日日搓揉什么。身上一股淡淡咸味,又不像打渔的。林林总总,可不就是做豆腐的?推磨盘,挤浆液,点卤水。’”

    王修呆呆听着,司谦笑意还是正正好:“王都事想起来问我这些‘小道’,也是想听个新鲜吧,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细作间谍之事,交给我们锦衣卫便好。”

    王修对司谦长长一揖:“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这并非‘小道’,是相人的‘大道’,都是我未曾听闻未曾细想却震耳发聋的道理。”

    司谦连忙躲避:“不敢不敢,王都事是读书人,卑职受不起。”

    王修很认真:“所以锦衣卫都是这么训练探子的么?”

    司谦乐:“王都事这是想当探子?那可不好办,真正探子间谍都是貌不惊人的,王都事太显眼。”

    这马屁拍得自然舒适,王修笑一笑,表示收下:“只是好奇,想起来那些泰西传教士,估计也是不怀好意,却在大晏动弹不得,在街上哪儿哪儿藏不住。”

    不过司谦倒是仪表堂堂的,王修当初愿意搭理他,也得亏他长得不错。司谦叹道:“而且多为贫苦人家。但凡能供得起读书的人家,哪有不让孩子读书偏要干这行的。”

    王修神情一动:“我倒是想起一位史指挥……”

    司指挥反而一怔:“神庙时的史指挥?”

    王修点头:“正是。”

    司指挥唏嘘:“孤身一人进朝鲜入倭国数年寻访侦情,吾辈楷模。”

    有传说这位史指挥却是魁梧倜傥。美人计大概不止美女,美男也行。

    王修最后又向司谦一揖:“今后如遇困难,要多麻烦司指挥不吝赐教了。”

    司谦倒是不解:“王都事科考出身,何必钻研这个?”

    王修微笑摇首:“莫要自轻,司指挥不懂,你这也是道,至理大道。”

    王修直接去中书省库房调《大典》里的《人象大成》来看。只是没想到竟然调出足有两尺高的文卷,数千年的相术大成都在里面了。王修命人把所有文卷搬上马车,运回鲁王府。中书省库房的人也好奇:“王都事,你……看相术做什么?”

    王修神神叨叨:“太宗皇帝让人编纂,就一定有用。王文成公‘格物致知’格竹子格出新境界,我格一格相术,有何不可。”

    运回鲁王府,王修晚饭没吃,埋首书卷。他到底轻浮了,以为翻一翻孙子兵法,就会“用间”,差远了!司谦千叮万嘱,钻相术一定要反着看,千万不要被绕进去。反着看,便是一个人的行走坐卧穿着打扮神情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透露自身的一切:出身,经历,习惯,性格,喜好,心理,烦恼,希望。

    王修有一刹那简直参悟天地万物之理:读了那么多年书,他终于也“格”到了自己的竹子。

    晚饭时,摄政王一个人坐在饭桌前,y着脸。大奉承心理咯噔咯噔的,等半天不见王修出来,只好小心翼翼:“下人去书房敲门四五回了,王都事就是不应,刚刚又叫人去敲门,被王都事用书砸出来了……”

    李奉恕一拍桌子,盘子碗和大奉承齐齐一蹦。他站起径直往书房走,伸手轻轻一推门,愣把门cha销给推崩了:“出来吃饭。”

    王修一脸恍然大悟地翻书,没听见李奉恕说话。李奉恕凑上前就着烛火一看:“……你在看什么?”

    王修神思繁乱地抬头,朦胧胧看李奉恕:“老李……啊?”

    李奉恕劈手夺过来:“ 相书?你打算上街给人看相?”

    王修愤怒:“还我!”

    李奉恕举高书本,王修踩着官帽椅去抓,李奉恕忍无可忍,一把薅住王修领子把他拎下来:“适可而止,吃晚饭睡一觉,明天再说!”

    王修被李奉恕拎着后衣领扑腾,扑腾半天发现不是对手,于是停止扑腾,决定使用一下相师们蒙人的“谈话技巧”,跟李奉恕循循善诱。李奉恕干脆把他拦腰一扛。

    “不要闹。”李奉恕说。

    王修吃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李奉恕很耐心地看他:“我什么时候见那个土默特探子。”

    “抻他两天。司指挥赞同我的看法。”王修打起ji,ng神,“司指挥正在翻以前的卷宗,调查土默特部。他之前的那几个指挥使……应该知道点什么。不过,大晏对于周围藩族知之甚少,这真的是个问题。女真,鞑靼,瓦剌,土默特——记载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辞。”

    李奉恕默默喝粥。

    “鸿胪寺倒是知道九娘子是谁,土默特汗的妾室,土默特汗前年去世,他的小儿子继承王位,九娘子算是……辅政吧。”

    李奉恕嗯一声。

    王修眼下两块黑,这几天他晚上睡不着。李奉恕知道他被土默特探子气着,还气得有点狠,行为都反常。

    王修吊着黑眼圈怅怅:“你让谢绅去辽东,是对的。可是谢绅只传回一次文书,再无音信。沈阳闹饥荒,也不知道里面什么光景……”

    先帝当太子时监国,景庙放他去鸿胪寺。先帝翻了鸿胪寺所有卷宗,存档参差不齐,全国各宣抚司镇抚司官员怠惰,连太祖时规定三年一交的與地图都停了许久,朝廷根本不管。王修去中书省文库翻老档,还有先帝申斥北方宣慰司的制。先帝登基,一力恢复北方宣慰司和卫所,身边没得力的人,只能大量用东厂和锦衣卫。这俩算是鹰犬爪牙,朝臣们恨不得食r_ou_寝皮。魏太监倒台,朝廷清洗阉党,鸿胪寺和北方卫所联系全断了。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甄别那土默特探子。不过这几年鞑靼吞并蒙古各部,土默特被鞑靼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加上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九娘子有意倒向中央帝国,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说起来辽东到底怎么样了……

    王修拿着筷子向后一仰,睡着了。李奉恕比了个“嘘”的手势,下人们当自己不存在。李奉恕上前一只手揽住王修后颈,一条胳膊穿过他腿弯,轻松就抱起就走。王修没r_ou_也有一把骨头,在李奉恕手里没分量一样。

    难得能睡着。李奉恕笑一下。

    王修做梦,梦见大雪没顶倾覆。极致酷寒中,连救命都无法喊出。

    第58章

    谢绅到辽东之前,从未想过雪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山西人,山西当然也下雪,最厉害的时候雪没膝盖,北风刮骨。等他进入辽东以北,他才知道,山西的雪只是不过如此而已。

    教导他蒙古语基本法则的锦衣卫跟他讲了个故事,神庙年间倭寇犯朝鲜,那时帝国对倭国几乎一无所知。一个姓史的锦衣卫指挥使孤身一人穿越朝鲜进入倭国,被风浪围困数年陷入绝境。史指挥咬牙苦熬在异乡潜行,最终带回对倭国最详细的记录。这次去“金国”原本也应该是派一位指挥去,只是锦衣卫元气大伤,唯一通蒙古语女真语的一个指挥已被清洗。最重要的是,目前进入金国最好的身份是“读书人”,黄台吉求贤若渴,招贤纳士,《三国演义》里就是这么写的。屡试不第的秀才童生羡慕范文程,越来越多要去碰运气,这些秀才童生算不算“贤”先不提,反正黄台吉不是傻子,没有真才实学想糊弄他没门。摄政王交待谢绅尽量接近权力中心,越深入越好,观察女真内部到底如何。

    “臣不持节,但臣心里有节,绝不负殿下所托。”

    他是正月离开北京的。那时候北京下大雪,他在皇城外磕了三个头。一路往北走一路下雪,越下越大。像是给他送行,也像是给他的迎接。山海关不开,从海上偷渡,跟着朝鲜人去金国。同行的好几个书生,一路对金国无比向往:黄台吉为人豪迈,不吝赏官赐爵,得到珠宝财富也并不贪心,均分给臣下。范文程一个巴巴结结考上秀才的,如今都是大学士。自己满腹经纶,难道不能混个阁老当当。

    谢绅话少,只是听这帮人高谈阔论,心想黄台吉的“珠宝”怎么来的你们不知道还是不愿想?

    进了鞍山驿才算开眼界。

    雪是活的。谢绅听见漫天大雪哀嚎咆哮,在广袤的原野上空逡巡狩猎,捉到一条命,一口吞了。进了鞍山驿,有个读书人冻死了。夜里篝火灭了,就无声无息死谢绅旁边,谢绅早上醒来一碰,一团冻僵的死r_ou_骨头。

    谢绅干呕,胃里没东西,吐不出来。

    这个队伍里什么人都有,大部分行脚商去辽东淘换野参和貂皮,总之是讨生活。淘到真正的老山参卖到南方,一家人,子子孙孙,都行了。女人真南下围京城和队伍里有人死都不足以打乱他们这样坚定的决心。

    老行脚商有经验,让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千万别穿着靴子睡,第二天如果脱靴子,脚指头会被靴子拽下来。还有告诉大家如何防冻伤,真冻伤了也别慌,用雪搓,搓回血了贴着人r_ou_暖和过来。喝酒也能取暖,喝大了就天南海北地吹,奚落南方徽商最抠,吃饭只吃煮米水,稀得米粒数得清。配菜是从竹筒里往外倒盐豆,一粒一粒都有数。如果配上半颗咸鸭蛋,那就是大餐。偏偏这帮老儿最喜欢嫖娼买妾,一掷千金。不正经吃饭,但喜欢补身子的玩意儿,什么老参鹿茸腽肭脐,大约也是存了攀比的心思,花钱眼都不眨。又说这个腽肭脐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是海狗的yjg和睾丸,烈性助兴药。张首辅知道么?位极人臣,就是吃这玩意儿吃死的。都是男人,嘻嘻嘿嘿的笑声粘稠地流动。

    吹海商,又沉重起来。相比海商,陆商再吃苦都不算数。闽商下南洋去马尼拉驻扎数代,西班牙人一去就屠杀抢东西,路边撩着闽商尸体,没人管。

    “那帮鬼佬最坏。自己做生意做不开,就抢闽商的物资,把闽商圈着,不准随意走动。如果闽商不去,鬼佬的贸易更完蛋,西班牙上书朝廷说没有屠杀粉饰太平,反正朝廷不管,闽商又得下南洋。”

    “闽商好骗?”

    “闽商得讨生活。”

    谢绅蜷在篝火旁边,听着别人口中自己从未见过的大晏和世界,听汉商如何杂草一样坚韧地春风吹又生。

    离沈阳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人离开。一个老年行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塞给谢绅一包糖炒栗子。在怀里揣太久了,不知道坏没坏,但也没人在意这个。可能谢绅让他想到自己的子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回去的几率有多大。

    谢绅有幸见过边境的民间互市。都开仗了互市没受影响,大家都要活命。边境上的民间互市其实一直都有,就是规模不大,辽东经略默许,还从中收钱。谢绅见过中央王朝最顶级的繁华,这里破败混乱的“互市”连乡村的集市都赶不上。有个女真人,瘦得厉害,手里拿着张新猎的虎皮,一只胳膊吊着。他大约是想用虎皮换粮食,比比划划和汉商说不清楚。辽东经略规定做生意要雇官方的舌人,舌人帮着划价,但边民能得多少东西,就得看舌人的良心。通常舌人只有舌头,没有良心。

    建州在闹饥荒,闹得很严重。黄台吉领着人去南边烧杀抢掠一番,毕竟也便宜不了平头百姓。女真诸申,就是平民,还是挨饿。

    那拿虎皮的男人旁边站着个汉族舌人,和汉商讲了半天,谢绅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最后生意成交,一张完整的斑斓猛虎皮,就换了半袋米。

    那女真人拿着半袋米直哆嗦,完全傻了。舌人转身就走,女真人追上去抓他领子,舌人跟着闹:“你们不是能抢么赶紧抢啊,到南边没抢够没杀够?”女真人也喊:“早晚杀光你们,早晚都是我们的!”

    谢绅看到他俩打起来。那两人滚做一堆,旁边立即围满了人,汉民也有边民也有,兴奋大喊助威。各个都是衣衫破旧瘦得清癯,这样混做一堆,竟然也不分彼此。

    和中原一样,有人市。人市上卖孩子的,卖老婆的,总之能卖的都卖,换口吃的,被买的还有条活路。谢绅听行商说过,中原骂贱女人的“歪剌骨”其实是“瓦剌姑”。从前大晏皇帝征敛瓦剌,逼得瓦剌卖儿卖女。瓦剌女人便宜,所以下贱。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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