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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20节

    弗拉维尔不太自然:“那小鹿大夫看家吧。”

    雷欧看弗拉维尔,又看小鹿大夫,没吭声。弗拉维尔走出房间,皱眉看雷欧:“你怎么了。”

    雷欧一晃神:“哦没什么,听说曾芝龙进港了。”

    港口放炮,提醒巨型船舰进港,传闻是曾芝龙的船,大家都涌去看热闹。小鹿大夫忙着换药,参照那幅解剖图研究伤员的伤口,一点不在乎。房门口有个人影,小鹿大夫以为是许珩,随口道:“你进来,帮我给他翻个身。”

    那年轻人默默进来,帮助小鹿大夫给伤员翻身。小鹿大夫一看,不认识,只是伤员翻身到一半,只能小心翼翼继续下去。翻过身,小鹿大夫擦擦汗:“您是哪位?”

    年轻人盯着伤员断肢看,似乎是吓到了。小鹿大夫轻叹:“被火器炸的。这还算好的。您是?”

    年轻人轻声道:“造火器的。”

    “……嗯。”

    第84章

    李在德和鹿鸣大眼瞪大眼,安静片刻,四周都是压抑的呻吟。一间非常大的库房,教官队特意清出来,摆放病床,站在中间向哪个方向看,都是雪白透脓血的裹帘。整间房间都白的,小鹿大夫都穿着白色,春天里冰天雪地,寒凉透骨。呻吟突然放大,变成哀嚎,鹿鸣立刻小跑过去,李在德下意识跟过去,许珩正好进来,鹿鸣喊他:“过来帮压着!”

    裹帘裹着的勉强是个人形,李在德腿一软,许珩路过他,冲过去帮鹿鸣压着伤员。伤员痛得失控,越挣扎越糟。疼痛的极限摧垮意志,人已经不是人。不管伤员曾经的嗓音是如何,动听还是难听,被疼痛折磨的嘶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和李在德当时在大连卫官驿听到的一模一样,凄厉如鬼哭。

    许珩低声骂一句:“c,ao!”

    疼到极限,肌r_ou_脱离神智的掌控,开始痉挛。肌r_ou_一痉挛,就把断肢伤口越撕越大。李在德眼前发花,他的胃跟着痉挛。他其实还没好全,只是想来看葡萄牙教官队的三轮s,he击,撞上火器营拉练。

    凄厉的哀嚎勾起其他人悲惨的呻吟,李在德站在巨浪漩涡中间,瞬间就要沉没。鹿鸣推他一下:“你先出去。”

    李在德喃喃:“没有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和许珩对视一眼,没回答。

    李在德走出库房,站在走廊,看院中晾着洗好的白色裹帘,飘飘飞飞。他的胃在烧,顺着墙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鹿大夫也出来。身上jian着污血,满脸汗。小鹿大夫脱了白袍摘了口罩,低头看李在德,笑一声:“你怕什么。”

    李在德白着脸站起来:“没有什么有效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叹气:“有。乌香。”

    李在德不解,小鹿大夫解释:“就是阿芙蓉,鸦片。比黄金贵先不说,也只能缓解一时,舒服一阵,痛苦一辈子。”小鹿大夫停一停,“你不是造火器的,火器多大杀伤力,你没数么。”

    李在德倒是挺平静:“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更加努力钻研火器。”

    小鹿大夫用大眼睛盯住李在德,他们身旁就是库房门,门内传出一阵一阵哀嚎。小鹿大夫声音很轻,仿佛怕打扰了那哀嚎:“更能杀伤的吗?”

    李在德握拳:“仅仅是山东内乱,便如此惨烈。孔有德军队火器装配比例根本不高,杀伤却多是因为火器,可见火器多惊人。倘若有一天,泰西军队,葡萄牙教官队乱了呢。”

    小鹿大夫抿着嘴,看了他很久:“我讨厌火器,因为我面对的就是眼下这些被火器轰残的伤员。救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可我必须救,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面前。今天又走一个。我挺替他庆幸的,不用受罪了,残肢里都是火药屑捡都捡不干净。我送他走的时候心想,火器这种东西谁做的,当时是怎么想的。火器越做越肆无忌惮,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李在德坚定:“大夫救生,火器护生。”

    小鹿大夫笑了:“老天保佑咱们都不会挨火器那一下吧。”

    火器营出门拉练,远远路过港口,新进港的巨船停在深水区,罗林眯着眼观察半天:“不是当时劫西班牙货船又送我们过舟山的船。这好像根本就不是十八芝的多桅船……”

    弗拉维尔蹙眉:“大晏海军的官船。不是曾芝龙的船。”

    罗林不解:“啊?曾芝龙不是自己有船?”

    弗拉维尔脸色很差:“曾芝龙死不了了。大晏没想杀他。”

    罗林琢磨不明白大晏,只能听弗拉维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很失望:“我以为政府都很讨厌海盗?”

    弗拉维尔冷笑:“不列颠不是就不讨厌么。”

    罗林神来一句:“海盗像是巨龙屁股上的虱子,也许对于龙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因为龙……爪子短,挠不到。”

    雷欧心事重重,从头到尾没说话。弗拉维尔看他一眼:“加快进程吧,晚上天黑之前要回营。”

    雷欧回神:“今天出来之前我接到大晏官方的命令,我实在懒得读汉字,放你桌子上了。”

    弗拉维尔生气:“心不在焉,走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

    雷欧沉默。

    郊区火器营练习s,he靶,弗拉维尔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看着,底下有人记录成绩。雷欧在他身边,弗拉维尔举着望远镜:“就咱们两个,你有话说。”

    雷欧吸一口气:“弗拉维尔,你有喜欢的姑娘么。”

    弗拉维尔忙着关心成绩,漫不经心:“什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在海上漂着,聚一起讲黄色笑话你从来不掺和。”

    “这除了能说明我没你下流还能说明什么?”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好像也没特别提过哪个姑娘。”

    弗拉维尔身体一僵。

    “弗拉维尔,那是大罪。你知道的。”

    弗拉维尔放下望远镜,转脸瞪着雷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弗拉维尔,要不咱们回去吧。”雷欧声音哆嗦,“离开大晏,离开罪恶。”

    “大晏为什么罪恶。”弗拉维尔继续用望远镜,雷欧伸手抓住弗拉维尔的望远镜,往下一扯:“弗拉维尔,你回国吧。”

    弗拉维尔彻底怒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雷欧抓狂:“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大晏!我知道!这里就是索多玛!”

    弗拉维尔揪住雷欧领子,压低嗓音:“你讲清楚点,没关系,就咱们两个,你想说什么?”

    雷欧咬牙切齿:“大晏是挺好的,开满繁花的索多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等着神的硫磺和天火。”

    弗拉维尔一拳把雷欧捶出去:“你疯了你!”

    雷欧一蹭嘴角,还一拳,揍得弗拉维尔向后一退:“你研究大晏那么厉害,现在讲讲他们的信仰?你和他们越来越一样了弗拉维尔,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你在迷失信仰堕入罪恶!”

    弗拉维尔脸上的肌r_ou_轻微颤动,他前段时间伤那么重雷欧没法真的揍他,只是低声重复:“这是大罪,弗拉维尔,必定会遭到惩罚,下地狱或者是……被阉割,上火刑架。”

    弗拉维尔爬起来去拿望远镜,雷欧坐在地上抱着头:“咱们俩一起离开家乡,不如现在就一起回去吧。”

    弗拉维尔脸色泛白,使劲攥攥拳,把轻微的颤抖压下去,平静地重新观察山坡下面的s,he击成绩:“大晏挺好的。”

    雷欧低声笑:“是挺好的……二十八年前他们在鲜花广场烧死个胡言乱语的疯子,那疯子说地球绕着太阳飞。我到大晏才知道他们关于星辰夜空的学说竟然起码就有六个分支……”

    弗拉维尔整理制服和帽子,低头看雷欧。雷欧抬头看他,眼睛发红:“弗拉维尔,你千万别犯蠢,千万别。你不是中华人,你终归要回国的,你要想明白……”

    弗拉维尔伸手:“起来吧。”

    雷欧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不知道还有谁看出来了,应该就我。”雷欧长长叹息,“你的眼神,压根藏不住。”

    弗拉维尔默默继续观察成绩,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土坡下面的s,he击声一直没断,一铳一铳,全打向他。

    火器营都不在,管事的不能擅自开库房,李在德没有看到火器。倒也不着急,他本来就是想一个人先随便转转,巡检队其他人都在港口——等着看曾芝龙呢。

    巡检队里有广东人和福建人,闲时讲大名鼎鼎十八芝讲得眉飞色舞。曾芝龙横空出世,吞了海面上大小绺子,组建十八芝,在南海横着走,哪国船舰都不敢惹他。长得异常好,上位经历传奇,所以海面上桃色故事满天飞。他本人不在乎,也的确男女不忌。一帮书呆子被海面那波涛汹涌的蛮荒气概惊得欲罢不能,催着小广东接着往下讲。小广东说书说出回目,官话锻炼得越发流利。说到曾芝龙一刀宰了西班牙水师小头目,抢了军资。

    一个巡检队的嘎嘎笑:“估计是嫌那个小头目忒丑,长得悦目一点说不定就不杀了。”

    另一个也笑:“招不在俗,好用就行。男女都是人,可见‘美人计’包括美女和美男。”

    大家只是坐船从大连渡到莱州,严格来说都不算“出海”,仍被无垠大海震撼。难以想象真的在南海率领舰队劈波斩浪,得是何等豪情。

    “以前听说书都是万军之中七进七出,没听过穿风过浪的海战。咱们大晏还是不太关注海面啊。”

    “说书的也是坐家里拾人牙慧,你让他们上哪儿知道海面上的事儿去。”

    这天惊闻曾芝龙竟然到达莱州,一帮书呆子都癫狂了,一定要见曾芝龙,得看看海盗之王到底长个什么样。可惜只有巴巴一艘福建水师官船,进港之后,没人下来。

    “说不定长得其实也挺丑,为了维护形象干脆就不见人了。”小广东最失望,愤愤道。

    李在德拎着几服药进莱州官驿,小广东气得在床上扑腾,扑腾完了看见李在德:“咦,你怎么拎着药?”

    李在德晃晃一串纸包:“小鹿大夫给开了点调理肠胃的药。看见曾芝龙了?”

    小广东又想在床上扑腾泄愤:“冇啊!一定很丑!”

    倒是没想到骂曾芝龙最狠的就是平时讲他最多的小广东。李在德揉揉他脑袋:“與地图画好没,回京交不了差,可是大罪。”

    小广东撅嘴哼一声:“这个自然,不会耽误正事。”他到底是个聪慧孩子,看李在德脸色,小心翼翼:“李巡检,你怎么了啊?还是不舒服吗?”

    李在德微微一笑:“今天有人问我,造火器做什么。”

    小广东想都没想:“给军队呀!军队有火器才有战斗力,对付外族!”

    李在德眼神微微一颤:“可是,也有可能是用来打自己人。好比山东内乱,是不是咱们的罪过?”

    小广东语塞,打自己人,怎么办?

    李在德揉揉他脑袋,惆怅:“嗨。”

    第85章

    工部巡检队正式开始检查莱州火器营火器。葡萄牙教官教导得不错,日常养护做得到位,火铳状态都还行。李在德把巡检队分成两组,自己领着人留在莱州,另一组去登州。另一组去登州前,李在德板着脸训话:“你们自要兢兢业业仔仔细细,我随时要去登州抽查。”

    陈佥事陪同,心想这小皇族气势还挺足。

    大晏皇族是个挺头痛的问题,不事生产人数众多还得供着。山东还行,二十四王的齐王一支废了,鲁王一支断了,其他有皇帝的兄弟封在山东,人数也不算多。河南可惨,二十四王那几支能生,往下历届皇帝的兄弟们也能生,一窝一窝的。陈佥事挠挠脸,对于李在德,他还是心有余悸的。上次劝酒把李在德劝得病倒,李在德也没说什么,养了两天爬起来修火器。陈佥事对李在德非常有好感。

    济南府知府致仕,京中新指派的知府就要到任,陈佥事要去一趟济南,去之前特地给了工部巡检队最大便利。听说陈佥事要走,李在德简直要喜极而泣。陈佥事特地把弗拉维尔叫到跟前,向李在德介绍:“这位就是葡萄牙教官队的领队,索维,您有事儿尽管吩咐他。”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拱拱手,认出来了,上次那桌酒这位军官是坐陪,一盅酒下去脸色刷拉一下惨白。本来就白,加上惨白,穿着深蓝黑的制服往那儿一坐,大晚上的一张白脸飘着。

    “索教官。”

    “李巡检。”

    还行,汉话居然都有胶东口音了。李在德番佬见多了,他师父王徵座上宾那一大群,对弗拉维尔见怪不怪。弗拉维尔显然也认出他来了,那天晚上陈佥事劝酒劝倒俩,难兄难弟,基础友情基本建立,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视微笑。

    弗拉维尔微笑:“李巡检坐船从大连卫来的,那叫蜈蚣船?”

    李在德也微笑:“对,听说原型正是贵国的多桅船,大晏稍微改进了一下。”

    弗拉维尔赞叹:“那么长的桅桨,人力是抡不起来的,大晏工匠真是巧夺天工。”

    雷欧cha一句:“来大晏很久没坐过家乡的船,蜈蚣船的出现让我想起家乡,让我上去看看吧。”

    李在德笑,弗拉维尔笑,雷欧笑。

    李在德心里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鬼佬?还有这招对我不好使,我可是领着意大利商人喝花酒偷着把后装火药的铳给拆了才看出门路。我能着你们的道?

    “这个不着急,大连卫水师就是来登莱休整的,船进船坞要修缮很久,里面现在大概拆得不能看了,不足以思乡,等我把火器都检修好,蜈蚣船也修得差不多,咱们再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上去一趟,以慰雷教官思乡之苦。”

    福建官船停了几天,充足补给,竟然离港了。小广东宣幼清神神秘秘:“肯定去天津了。摄政王不近女色,福建官府是不是故意让曾芝龙进京啊?”

    福建那个对此事见怪不怪:“曾芝龙是个海防游击,怎么说也有官职,摄政王要招通海事之人进京,招他也合适,再说海盗进京冒风险,万一他真长得不错,不就更死不了了。”

    李在德卷一卷图纸敲他们的头:“干活!”

    小广东意难平:“能见一见曾芝龙就好了。”

    李在德拧他脸蛋:“你不说他肯定很丑?”

    小广东气鼓鼓地走开。

    李在德做了个架子,把放大镜固定在胸前,修火器的时候低头通过放大镜看,不用腾一只手出来举放大镜。他们修火器的屋子正对着小鹿大夫的那间仓库,一阵忙乱之后,仓库抬出一个人,径直走了。小鹿大夫站在仓库门口,失魂落魄盯着那个方向看。

    冼至静很好奇:“怎么教官队营地跟医馆似的?”

    另一个回他:“现在伤员还是少的,听说前段时间教官们都没地儿呆了。”

    又死一个。本来一切都很好,恢复很不错,突然发脓,腐溃得一塌糊涂。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站在那里,难以接受似的发呆。罗林路过,小鹿大夫轻轻问他:“弗拉维尔呢?”

    罗林一耸肩:“很忙。”

    小鹿大夫默默垂下眼睛,坐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

    李在德站起来穿过庭院,坐在小鹿大夫身边:“怎么了啊。”

    小鹿大夫揉揉眼:“没事。”

    李在德拍拍他的背。小鹿大夫叹气:“死亡见得多了,但是从来不能习惯。”

    李在德安慰他:“不习惯才是对的。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习惯。”

    小鹿大夫下巴顶在膝盖上,落寞道:“我也许不是善良,只是不想承认救人失败。他明明都快好了,突然发脓,发得不可收拾。腐溃是最痛的,残肢,全身,面部,全都黑得坏死。”

    李在德心里一动:“什么情况下腐溃?”

    “理论上,受伤都有可能。”

    痛苦的声音在背后的仓库里源源传来,李在德想起邬双樨。他突然害怕,害怕邬双樨也一样发脓,发得不能收拾。李在德艰难道:“所有人的痛感都是一样的吧。”

    小鹿大夫轻轻道:“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我见过最能忍的,我切开伤口手指动他的肋骨撬箭头,他一声不吭。”

    李在德的心突然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搅动,感受那种切r_ou_腕骨的剧痛。他喃喃道:“那人很厉害的。”

    小鹿大夫想起邬将军,赞叹:“铁男子。”

    他们并排坐一会儿,李在德轻声问:“发脓,没法救了么?”

    小鹿大夫抱着腿:“有可能有办法的。我觉得有。只是……”

    李在德看他。小鹿大夫跳起来,拽着李在德:“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李在德被小鹿大夫拽着出了偏院,他好像看到一道默默的人影,那不是索教官?小鹿大夫一门心往前跑,个子不高劲儿是真大,握得李在德手腕发麻。几乎横跨整个营地,一处新砌的单独小耳房悄悄地缩在拐角。小鹿大夫万分珍爱地打开房门,李在德被怪味冲得往后仰。小鹿大夫递给他一条口罩:“戴上,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屋子青霉。

    各色生霉的东西,瓜果,衣物,白面,李在德捂着口罩,愣住:“这是好东西?”

    小鹿大夫叉腰:“你不是说发脓有没有办法,我觉得,办法就在这里。”

    李在德被青霉膈应得汗毛直立,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小鹿大夫,你没事儿吧,霉怎么能入药?”

    小鹿大夫叹气:“你也这么想。我父亲一声都在找能抑脓的金石草药,全都不够理想。唐时裁缝割了手就经常用打浆生的霉抹伤口,抹了好得快。我想也许天生万物各有其用,青霉有大用,只是我们不会用。”

    小鹿大夫就近架上拿出一只瓷碗,打开盖子,里面一片霉斑,特别高兴:“你看,青碧可爱。”

    然后丧气:“还是不够纯。这东西水煎不能用,直接外用好像也不行。究其原因也许是不够纯,我种了好几代霉,总是有杂质……”

    李在德笑:“这个我不明白,不过小鹿大夫一定能有所得。”

    小鹿大夫把碗放回架上,表情凝重:“我早做好准备,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上面了。”

    李在德一愣。研究这种事,他好像第一次直接听到“一辈子”。一辈子研究一件事,青霉,或者火器。运气好的话一辈子能换来一点点进展,运气不够好,一辈子心血全都白费。他恍然,其实自己也早就做好“一辈子”的准备。一辈子能前进一步,或者一无所得。

    “于医学研究已有千年。这么一想,一个人的一生,也算不得什么了。”小鹿大夫很轻松,“我踩着前人的道路,后来人再踩着我的道路,一直下去。”

    李在德感动:“小鹿大夫让人敬佩。”

    小鹿大夫郑重:“只求上有益于君,下有益于民,自己无愧于心,而已。”

    李在德遇到知音,异常激动:“我也如此,一定要做出最好的火铳。实不相瞒,我做火铳也遇到诸多问题,曾经炸膛重伤摄政王殿下的手,实在是……”

    小鹿大夫瞬间瞪大眼睛,一指李在德:“原来……是你啊!”

    冼至静一路追来,老远看见李在德,大声道:“李巡检!你叫我好找!”

    李在德一转脸看见冼至静,一把抹掉脸上的“瞠目结舌”,表情还是有点呆滞:“你……找我干嘛……”

    冼至静道:“辽东驿从大连卫往登莱送船的图纸,夹了您一封信!”

    李在德腿一软,小鹿大夫生生扶住他。他急切:“信呢?”

    冼至静从怀里拿出来:“辽东谁给您写信?”

    李在德哆嗦着拆开信封,那人的笔记,龙飞凤舞得意洋洋,还是那个枪挑云霞风流天成少年将军。

    “都挺好。”

    第86章

    曾芝龙到天津,港口驿站官员该做什么做什么,司谦跑来回禀锦衣卫在船上安排的人传来的消息。

    王修一探身,看窗外李奉恕穿着短打伺候地,非常严肃地用手指捏土块判断是否够松软。司谦轻声汇报:“曾芝龙说上船就上船,一路上没闹什么幺蛾子,非常安静。他还带了一个儿子。”

    王修转过脸,一挑眉:“哟,知道带个质子,不简单。一路上海面很安静么?”

    司谦点头:“四平八稳。”

    “过舟山都没看见什么船?”

    “没有。”

    王修冷笑:“这才可怕。”

    窗外李奉恕直起腰,表情不太好。今年春光来得迟,葱苗都怯怯的。李奉恕胸中堵着一口气,对着葱苗发呆。葱就这点好,给点阳光就灿烂,一片地里全是勃勃的生气。既不抱怨,也不难过。一冬天在地里没冻死,第二年春天又热火朝天活起来。

    李奉恕拍拍手,走进正堂。大奉承端水来,李奉恕净过手,王修拧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李奉恕擦把脸,一看王修手发红,蹙眉道:“不必非得这么热,看你手烫的。”

    王修笑笑:“曾芝龙已经到天津卫,马上就进京了。”

    李奉恕灌几口茶,嗯一声。

    陈家兄弟有个好处,不藏私。曾芝龙对陈家来说是个威胁。陈家想要海面上的生意,曾芝龙早就在海上称王了。王修问陈家兄弟关于曾芝龙,陈家兄弟答得大气,海面上的力量一直四分五裂,有个人能控制着,比没有好。王修絮絮说着曾芝龙:“还带了一个儿子来。”

    李奉恕表情淡淡:“他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哪个娘生的么。”

    王修一时没多想,嘴比脑子快:“知道,这是他大儿子,生母在长崎。说起来其实也是晏人,只是父辈到倭国做生意就归化倭族,改了个姓叫田崎……”

    李奉恕笑一声:“姓也是能改的。”

    王修一看要坏,赶紧找补:“只是个做生意的,估计也没想什么大道理……”

    李奉恕一直揉太阳x,ue,眉头一跳一跳。王修道:“是不是晒太久了?”他掏出薄荷油,站在李奉恕身后帮他按x,ue位。清凉的薄荷气稍稍驱散燥热,李奉恕闭着眼睛,嘴里啧一声。王修轻声道:“我看那葱长得真好,鲜嫩嫩的,太水灵了。很久没吃鲜葱,晚上能不能让我吃一点?”

    李奉恕表情见好,松快下来:“还是嫩苗,只给你掐一顿。”

    王修保持安静,一会儿李奉恕终于带点笑意:“怎么不说了?什么曾芝龙陈家兄弟的。”

    王修清清嗓子:“讲完了。”

    李奉恕真的有点头痛,王修冰凉的手指点在太阳x,ue上,一摁一摁,把他心里那口火给摁熄了。

    “知不知道太祖为什么要海禁。”

    “打击……倭寇?”

    “立国初,白银疯狂流入民间。走私是个好法子,银子用海水一洗,无影无踪。税收收不上,太祖他老人家只能快刀斩乱麻。咱们这个帝国,其实刚立国时,就因为银子差点崩溃。”

    王修心里一咯噔,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李奉恕把玩王修的手,搓手心里那条蜈蚣:“不是没想过办法,发行宝钞想把民间银子都收回来。失败了。太祖他老人家如此英明,宝钞应该是个好办法的……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王修在他身后弯下腰:“都是钱闹的。”

    李奉恕笑:“对,都是钱闹的。”

    过一会儿,李奉恕倦声道:“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研究海防上的事儿,看没看《倭变事略》?”

    王修早就开始到处买曾芝龙的消息,看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的书。他轻声回答:“看过。”

    “背来听听。”

    王修犹豫:“这个……”

    “你背。”

    王修轻叹,一个字一个字背起来。他声音不高,可惜每个字都是刀蘸血刻骨,背得他自己毛骨悚然。

    “……贼皆髡头鸟音,有枪刀弓矢……”

    “贼深入内地,杀掠甚惨,数百里内,人皆窜亡,困苦极矣。”

    “自是遇人即砍杀,死者无算。”

    “吾盐被寇者四,死者约三千七百有奇。”

    “入姜家,杀伯侄无人。一侄孩提宿床上,杀之,取血清酒饮之。”

    “所掠蚕茧,令妇女在寺缲丝,裸形戏辱之状,惨不可言。“

    “凡四旬有三日,杀害数千人,荡民产数万家。”

    “二十八日寇省城;犯湖州市,大肆毁掠,东自江口至西兴坝,西自楼下至北新关,一望赭然,杀人无算,城边流血数十里。”

    响晴午后,安宁静谧。窗外的风都刮得慢吞吞。小皇帝被太后捉去听经,今天没来。李奉恕靠在王修怀里闭目,王修缓缓背诵,看向正堂的门外。鲁王府修得敞亮,坐在正堂能看得到门外的天。王修的声音温和安定,在李奉恕耳边讲述一字一句皆是血的过往,想着未来。未来如何?

    天下皆为王土,海面……绝不例外。

    宗政鸢出城跟周烈对练枪法,打得酣畅淋漓。宗政鸢大笑:“都看见我了,一个一个蠢蠢动心思。既然马匪可以,海盗当然也行,你说是吧。”

    周烈家世代军官,完全不能理解宗政鸢的心境,只是专心跟他对招拆招。他气力过人,宗政鸢技巧惊人,势均力敌所以打得过瘾。宗政鸢收了笑容,冷声道:“怎么也不看我家满门忠烈,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都为国尽忠,就剩我一个。曾芝龙也想,先捐两代人。”

    周烈看宗政鸢,宗政鸢愤怒:“别分心!”

    周烈被宗政鸢逼得连连后退,索性一立枪:“练枪习武不是为了撒火,你要不要冷静一会儿。”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下巴:“我训练轻兵营,也是提着脑袋的。朝廷当初真查我谋反,我得诛九族,虽然九族只有我一个。我九族都赤胆忠心,就看那些想入非非的做不做得到。谁知道,说不准曾芝龙和他儿子是什么材料呢。”

    宁一麟是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肚子微凸,满脸和气。李奉恕在武英殿召见他,瞧他落落大方,行事进退得当,心里倒有几丝好感。

    宁一麟表面上是福建都司断事司断事,正六品。他要真是老老实实一个低级官员,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进紫禁城,所以他不是。李奉恕饶有兴味地听宁一麟介绍福建的风土人情,宁断事无疑是个好说书人,c,ao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胡建味官话把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灵动采撷到北京。

    黑白糖,漳州天鹅绒,崇安书纸,德化白瓷。

    “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李奉恕微微一笑:“世懋公这一番话,写得孤只愿今生见一见此为何等景象。”

    宁一麟道:“福建有摄政王殿下垂青,甚幸至焉。”

    “大晏大好河山,从东到西,由北至南,磅礴浩大,风物丰丰,民俗各异。宁卿说,好不好?”

    宁一麟答:“华夏神州,天朝上国。”

    李奉恕目光很幽远:“这么好的山河大地,所以有人觊觎,盗抢,偷攫,入侵,当如何?”

    宁一麟回答得恭恭敬敬:“撮尔小贼,凡犯我国威者,严惩不贷!”

    李奉恕笑了:“严惩是应该的,只是用什么严惩?”

    宁一麟顿住,李奉恕看见他汗下来了。

    沉默一霎,宁一麟道:“殿下,臣知殿下有如此雄心,所以带了个人来求殿下一见。他熟知海上,定能为殿下解说清楚。”

    李奉恕道:“既然带来了,孤见一见他。”

    宁一麟又犹豫,全无刚才朗朗奏对的风采。

    李奉恕皱眉,宁一麟却在心里连连叫苦。福建对契兄契弟见怪不怪,每个人跟他说摄政王至今没婚娶,怕是好南风。每个人跟他形容摄政王,他今天一见摄政王,才知道每个人都形容错了!

    全都不是!

    宁一麟一进武英殿,脚下就一软。铺天盖地的气势,不用多年混迹黑白道的经验他也能知道,这是一位帝王。年轻,野心勃勃,如狮如虎,殿上之人生杀予夺。他带来的人……到底对不对?

    宁一麟强笑道:“殿下,我带来此人,祖上开始一直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侨居倭国,所接触皆红夷生番,肆意妄为,不懂规矩,我怕……”

    李奉恕道:“无妨。叫他来,孤好奇了。”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人。他进殿的一刹那,整个宫室,亮了起来。

    ——灼灼夭夭。

    瘦高的年轻人泰西打扮,窄裤管高腰靴束着两条鹤一样的长腿,走起路来,一步一步,又倨傲又优雅。他顾盼神飞的眼睛放肆地盯着握着帝国权力与荣华的摄政王,赫赫皇家焚魂碎骨的天威翻卷咆哮。

    盛年的摄政王身体里蓄着无尽的力量,他感觉到奢华朝服下面漂亮的肌r_ou_线条正在叫嚣。曾芝龙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嗅到摄政王身上熟悉又诱人的人命和冤魂的味道。摄政王是海岸边上的岩石,狂风大浪拍上去,岿然巍巍,无动于衷。

    他美得野性眼睛就那么狂妄地盯着高高在上威严冷峻王看,看着看着,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

    走着瞧。

    “摄政王,我就是海防游击,曾芝龙。我奉命来,跟您讲述海防。”

    第87章

    摄政王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讲吧。”

    曾芝龙仰头接着摄政王的目光:“不如,讲一讲海盗?”

    摄政王道:“你倒是大胆。”

    曾芝龙微微一笑:“多的是人跟您讲航海。我上京来,就是来跟您讲海盗的。”

    曾芝龙措辞词序有时候很诡异,讲快了夹杂夷语。往常陈春耘讲如何航海,曾芝龙讲海盗如何抢夺,如何杀人,如何分赃。各个海盗群各自有不同的规矩,触犯这些规矩会有什么惩罚,如何去祭海,绘声绘色讲了个群魔乱舞。

    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就那么听着,听了一下午。

    宁一麟在旁边冷汗涔涔,他有点撑不住了。曾芝龙用海防游击的身份进京是有考量的,谁知道上来就讲海盗。知己知彼倒也对,问题是曾芝龙根本不是“了解”海盗,摄政王难道傻?他就是海盗!宁一麟暗暗呼出一口气。上位者的表情他琢磨不透,摄政王现在到底什么心思?高兴?愤怒?不屑?那深渊一样的眼睛,没落在宁一麟身上,宁一麟的腿肚子都暗暗往前转了。

    曾芝龙毫无察觉。再喜怒无常不过海洋,他经过的死亡与屠杀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没有这些死亡和屠杀,没有他的现在。为什么要畏惧摄政王?他比海温柔多了。

    殿外进来个年轻官员,穿着官服,雅致温文,路过曾芝龙,扬起幽微的清雅气息。曾芝龙微微一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他没停止讲述,那年轻官员径直走到摄政王座旁,低声道:“陛下听说福建人来了,所以也想见见。”

    摄政王表情未动:“陛下呢?”

    “这几天听经。陛下说那帮和尚念经,光看嘴蠕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念的,嗡嗡嗡。”

    曾芝龙最后一个音落下,摄政王依旧听着,眼神终于有点笑意:“然后呢?”

    曾芝龙微笑:“没有啦,全都死了。”

    摄政王站起,走下丹墀,曾芝龙暗暗吃惊,摄政王竟然这么高。那年轻官员低眉顺眼跟在后面,又一次路过曾芝龙,幽微的香气似有似无。熏香?多贵重的香料曾芝龙都见过,没有这种味儿。摄政王迎在宫殿门口,小小的皇帝陛下很有气度地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跨越过高的门槛:“六叔听航海的事,我也想凑个热闹。”他仰脸端详众人,宁一麟吓得只能把腰弯得更低,恨不能跪下,让皇帝仰望这特么不是折寿么。

    小皇帝随手免了众人的礼,颠颠往宝座走,摄政王腿太长,跟在后面得等他颠四五步才能走一步。曾芝龙一看这皇帝还没自己儿子大,不知道哪儿来的笑意,在喉咙里憋成了一声咳嗽。

    富太监把皇帝陛下抱上宝座,心里叹息,陛下哪儿是想听航海啊,跑摄政王这里躲那帮和尚而已。陛下嫩嫩道:“这位是福建海防游击?”

    曾芝龙弯腰:“臣福建海防游击曾芝龙。”

    皇帝陛下看他:“卿带着儿子来了?”

    曾芝龙道:“在宫外候着。”

    陛下善解人意:“这么热的天,不要热坏了,宣吧。”

    宁一麟眼前一黑,曾芝龙都没谱,他儿子更不可控了。御前奏对不是儿戏,讲错话要杀头的。曾芝龙一瞄那个年轻官员,站在摄政王边上,微微垂首。曾芝龙眼波一转,在摄政王和年轻官员身上来回荡,倒也不十分担心儿子。皇帝陛下跟摄政王抱怨:“念经实在太吵,睡不着。”

    摄政王低声回:“我以前听经,倒是能睡得很香。”

    曾芝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很惊奇地看他:“你笑什么?”

    曾芝龙回答:“臣的儿子生病,睡不踏实,也是请高僧来念经,一念就睡着了。大概是佛祖显灵,臣也跟着困。”

    小皇帝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都跑调的,对曾芝龙颇感兴趣:“卿是哪里人?”

    曾芝龙神色自若:“臣是晏人。”

    小皇帝终于正眼看他。珍卉园中开了几株罂粟,他去见了,花朵丰艳妖娆,花jg却足有三尺,高而挺拔,亭亭孤直。亦妖亦铮,媚而有锋刃。他用和摄政王一模一样的深黑的眼睛沉沉地观察曾芝龙,罂粟花,止病及时,杀人如剑。

    曾芝龙轻轻一笑。

    内侍进来通报:“曾官人大公子到了。”

    摄政王抬起眼睛,殿外走进个小小的……小胖子。

    比奶皇帝年纪看着大一点儿,奶胖肥圆,和曾芝龙有一对一模一样天生多情的眼眸。可惜小孩子的眼神有点呆,不如他亲爹顾盼生辉。难得见到同龄人,小皇帝眼光一亮:“近前回话。”

    曾芝龙大儿子叫曾森,一直在倭国长崎生长,一张嘴倭国话夹着闽南语。来的船上学习官话,结结巴巴只会简单的表达,一本正经给皇帝请安,行的还是五百三叩首大礼,把皇帝给跪愣了:“卿……不用如此大礼……”

    曾森一丝不苟地根据船上的练习,作揖,屈膝,下跪,叩首,硬是把步骤都给演练全了。皇帝眨眨眼,等他这一套做完,自己想问他什么都给……忘了。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旁,垂首,双肩直抖。

    曾森三叩首完毕,富太监连忙道:“兴。”

    小孩子十分严肃,站得绷直,努力吸住自己圆圆的小肚子,规规矩矩垂头不看皇帝。小皇帝干巴巴地看他,他浑然无觉。王修低声提醒摄政王,摄政王道:“既然是讲航海,配上海图才有意思。陛下前些日子不是翻出太宗时期的海图?让曾家父子给讲一讲?”

    皇帝陛下点头,富太监立刻命人去库房取来海图。庞大的海图,左右木楣展开,将近一丈,得四个内侍才举得动。小皇帝不要曾芝龙讲,和蔼对曾森道:“卿来讲讲。”

    曾森官话不够用,口音比他爹还不如,越着急越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勉强说个哪里热,哪里冷,越来越委屈,眼睛一红。

    摄政王心里一乐,这小孩子道是有趣,圆咕隆咚,一着急哭起来更好玩。小皇帝从宝座上跳下,不急不慢走下丹墀,站在曾森身边,温声道:“卿讲得好,不必着急。”

    曾森傻乎乎看皇帝陛下。他比陛下高一点儿,也壮一点儿,海风吹得有点黑。他并不常见父亲,不习惯跟人亲近。突然有个帝国的皇帝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哪怕对方也是个小孩子,也让他手足无措。

    摄政王站在陛下身后,弯腰看海图:“大晏疆域广阔,海域也如此浩瀚。只可惜,寄寓了些蛮夷。曾卿,不如你来讲讲南海之事吧。”

    曾芝龙面不改色:“殿下说得对。南海的确寄寓一些外番。倭人荷兰人登陆台湾列岛,西班牙葡萄牙争抢澳门。这些地方孤悬海外,官府一般也不管。”

    皇帝陛下蹙眉叹息,说是王土王臣,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曾森默默看陛下的表情,突然抬起右手,五根小手指往海图的台湾上方的海峡一cha,丝绢织成数百年的海图霎时经纬尽断,刷拉全部裂开,曾森五指往下一抓,整个海图下半截竟然全被曾森给生生拽了下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傻了,富太监简直凝固住,眼看着曾森攥着海图下半截的所有海域海岛,往小皇帝手里一塞。

    曾芝龙衣服霎时被汗透,还没来得及揍儿子,一直不动声色的摄政王终于笑了:“有点意思。”

    小皇帝手里拿着布条,看着被扯得丝线飘荡的海图,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道:“曾卿这是给朕立了军令状。朕收好,只待曾卿当真统领水师,横扫海域,涤荡敌酋那一天。”

    富太监想接过陛下手里捧着的一长条海图。陛下不许,自己费劲叠整齐,对曾森笑着晃晃:“军令状,朕就收下了。”

    曾森握紧拳头,表情坚毅,一动不动看着皇帝陛下。

    纵然他表达不出来,纵然别人也不信,但是他的誓言,此生必将完成。

    摄政王道:“小曾官人有豪情是不错的,只是可惜官话似乎不怎么好。陛下,臣看您和小曾官人投缘,不如让他沾一沾皇恩,进大本堂受教?”

    曾芝龙一愣,马上谢恩:“臣谢皇帝陛下隆恩!”

    曾森不明白什么意思,曾芝龙踢他一脚,用夷语低语几句,曾森忘了前面叩首的礼仪了,欢呼一声扑上去抱住小皇帝。

    摄政王忍不住,打雷似的大笑。摄政王一笑,宁一麟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富太监凑趣儿道:“这幅海图要好好收藏,待日后小曾官人得胜归来,亲手把海图补全。”

    皇帝陛下心情好:“六叔今天晚上在宫里用膳吧,曾官人和小曾官人也赐宴。”

    曾芝龙倒没想到竟然得了儿子的宜,与儿子一齐谢恩。

    那年轻官员跟在摄政王身后,路过曾芝龙,又是那种幽幽的味道。不是熏香,烟熏火燎浮在衣服上,是长久地浸入骨骼肌肤的味道。其实并不陌生,到底是什么味?曾芝龙看一眼那个年轻官员高挑的背影。

    王修低声问李奉恕:“怎么样?”

    李奉恕摇头:“他不服我,也不服皇帝。”他想起来小曾官人,笑一声,“还太小,未来谁也不能确定。只不过……也许呢。”

    未来这事儿倒成了个典故,“国姓爷扯海图”。但凡富贵人家买得起海图的,小孩子周岁礼都要备一份。这东西意头好,江河海洋,便是最恢弘的前程。

    第88章

    曾芝龙领着儿子进宫御前奏对,陈驸马一宿没睡觉。寿阳公主跟着起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陈冬储苦笑:“把你吵醒了?”

    寿阳公主轻声道:“你也不必太烦心。”

    不烦是……不可能的。陈冬储稀里糊涂跟着罢朝,悔不当初。他是摄政王提拔上来的,关键时刻没站摄政王身边。昏招,就是当时根本没多想,后来却越想越完蛋。

    “事已至此,别想了。你和大哥贵在为人敞亮,王都事问你们什么事你们都答得大方,在曾芝龙这事上没藏j,i,an,王都事自然看在眼里,摄政王早晚也会知道陈家的忠诚。”

    陈冬储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窗外的月色。月色胧胧瞳瞳,一层肃杀的薄霜,看得人心里发寒。他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心里。忠君事上,现在这个君,到底是哪个?

    寿阳公主搂着丈夫的肩,心里怅怅。李家男人的性子多么刚愎,她岂能不知道。一次不忠,得拿命还。辽东那一些将军,全完了。陈家……陈家不会,陈家有自己,绝对不会倒。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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