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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25节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后给他揉肩:“不跟他生气。”

    李奉恕笑了:“我生什么气。”

    王修忍不住:“那……你听曹祭酒讲了这半天?”

    李奉恕其实一直出神。他想到魏逆还在的时候,税还收得上来。

    “曹祭酒佩服前朝高首辅,称赞高首辅凛凛风度,敢直言进谏,说的是高首辅的《上罢商税揭》。高首辅反对收商税,说这是‘安忍加派小民’,高首辅亲爷爷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王修冷笑一声,“什么这党那党,搞得就是党同伐异。你何必听他说这些?”

    “广开言路。”李奉恕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广开言路的意思,他如今才领会。开臣言路,君才能真正知道,所有人,心里在想什么。

    第104章

    原本准备跟陈驸马一起动身去右玉的钦天监权司监,和整个大晏帝国的所有官员一样,被仁祖皇陵被焚一事打得傻了。满城戴孝,所有行程全部搁置。

    在此之前,权司监就已经见不着摄政王了。

    摄政王偶尔闲暇时找权司监讨论一下耕种的事情,还甚是喜爱权司监自己炒的茶。权司监炒茶全用笨办法,炒出来的茶清苦不失甘冽,摄政王嗓子最坏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就爱喝他的茶。权司监种植土豆红薯和玉米已经有几年,断言此三物适合在西北种植,比麦子好养活。提到此三物,权司监总是有些焦虑,恨不得亲自背去西北播种。摄政王却担心毕竟是外来物,若推广种植,占了谷麦之地,又没有收成,岂不是要造成更大的饥荒。

    权司监十分肯定:“殿下,此三物老家也是干旱少水的,臣细细考校过,水土与西北差异不算大。当务之急,还是一口饭。”

    摄政王道:“卿是好意,可是卿可见北方种植荔枝?现下北京奢豪人家ji,ngji,ng细细地养几株荔枝树倒也不稀奇,难道这样就断定西北可长荔枝?这还只是大晏南北方差异。卿中的土豆红薯玉米,与大晏差了一个大东洋。”

    权司监争辩:“殿下担心有理,但是荔枝毕竟长在大晏岭南,气shi多雨。相比较岭南,墨加西亚气候更类西北。”

    摄政王沉默半晌:“卿可知,你一心推广种植,手上便握着几百万的人命了。”

    权司监一愣,摄政王看他神情,叹气:“卿亦拿不准的话,此事再议吧。”

    这次谈话之后,权城煎熬几晚没睡着。若只是差事办砸了大不了被杀头,他不怕。怕的是误国误民,如果害了西北之民,那岂止是千古罪人。

    再一晚反复,权城终于下定决心,披衣而起,写信给师门,把此事原委详细阐明,请求自逐,往下权城如何,与师门再无干系。

    信送出后,权城蹲在地头,看着三块田中顽强生长的植物,热泪盈眶,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三位神植有灵在上,弟子权城乞求三位拯救晏人于水火,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权城上书要求在西北推广土豆甘薯和玉米。摄政王没有回,大约也是公务繁忙,再也未来钦天监。权城焦灼,眼看要过了最佳种植期。摄政王陕西赈灾,调商粮,委任陆相晟提督右玉,朝政动荡,权城蹲在钦天监稀里糊涂听着。右玉人铁血忠心,守着一座小城硬扛了鞑靼大军七个月。权城默默为右玉举行了祈禳仪式。

    右玉几近城空,陆相晟在河北征兵,陈驸马家鼎力支持,征兵完毕就要往右玉走,权城瞬间得三清庇佑,福至心灵,抓住这个机会的尾巴,上书摄政王力谏可在右玉推广种植三种作物,三种作物绝不辜负殿下与万民。

    摄政王还是没回,权城天天打听河北征兵的情况,煎熬成了游魂。陈驸马多多少少认识他,看他那样,着实不忍心:“权司监,你是不是忘了王都事?摄政王日理万机,实在不行,你去找找中书省王都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权城立刻活过来,真去找王都事了。王都事拿着他的名刺,哭笑不得:“权司监,你又来了。上次是请摄政王去钦天监,这次又是为什么?”

    权司监握住王都事的手:“都事有所不知,这一次,大晏要靠王都事救一次了。”

    王都事吓一跳:“权司监发什么癔症。”

    权司监眼睛发直:“王都事,陆知府河北征兵,是不是能把玉米土豆甘薯的种子带去右玉?种一下,就种一下,这三位绝不辜负殿下,也不辜负万民!”

    王都事被他捏得手发紫,心想干农活的手劲都忒吓人:“权司监冷静,殿下这几日为了陕西赈灾的事情殚ji,ng竭虑,苦心谋划。但是你放心,殿下什么人?真正利国利民之事,殿下不会无视。”

    兴许王都事真的起了作用,回去研读了权司监所上条陈,劝说摄政王殿下接受权司监的建议:并不全西北推广,先在右玉试种。

    第二天,寿阳大长公主府送来一群征兵中的农家子弟,跟权司监讨教如何种植三作物。

    权城一抹热泪,遥遥一敬:“多谢殿下明鉴。”

    权城满怀希望地等着河北兵们踏上征途。带去的种子都是他历经数年代代淘汰导择优中选优的极品。他教那些农家子切割土豆和甘薯,育苗,壅土,浇水,防虫。新的作物就是新的希望,权城坚信不疑。

    三清在上,护佑大晏,护佑大晏万民。

    权城没等来好消息。陆知府只在回信上语焉不详地说了句“种子有问题”,权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哪里有问题?水土不服?与本土植物家畜相克?长不出东西?陆知府很显然根本不懂耕种,一句要紧的都没提。

    权城挺着给自己煎了碗药灌下去。这时候他不能出事,更不能气死。这次他上书摄政王,要求亲自去右玉。正好陈驸马也要去右玉查访,有陈驸马担保,权城上书批复比上次迅速许多:准。

    去右玉,如果那个陆相晟糟践了三作物,权城就去砍死他。

    权城杀气腾腾地准备行囊。他虽然是个清瘦的道士,但从小练功没落下,陆相晟听说就是个文官,权城想也知道,估计是满口之乎者也“焉用稼”。去您妈。

    就在他准备妥当随时跟着陈驸马启程,摄政王砸了钦安殿斋醮道场,踹了炼丹炉,把道士全部打出宫,成庙生祭在大隆福寺举行。佛道之争从未停歇,这些无一不说明,道教失宠了。摄政王厌恶道教了。

    权城顾不上。真的顾不上。他现在心里都是三作物,除非摄政王把钦天监砸了把他抓了,他就还是大晏的官员,首先考虑的是万民。师父也许会怪罪,到时他会领罚。

    只要让他去右玉,亲眼见见到底怎么回事,种子哪里出了问题。

    仁祖皇陵被毁。

    权城跑去找陈驸马,陈驸马正在家里跪仁祖的灵位。寿阳大长公主被恩准不必跪太庙,但该跪还是得跪。她生产完身体一直不好,就陈驸马代跪。陈驸马披麻戴孝神情要昏不昏:“你说去右玉?我真的吃不准,现在这时局……”

    权城急得两眼发黑。

    陈驸马扯他一下:“这档口,权司监举止万万不可轻浮。陛下和殿下都悲痛欲绝,权司监一定要注意言行。”

    权城不必装,他已经悲痛欲绝了。正常耕种这时候玉米都快要收了!

    权城第三次找到王都事,被王都事下陷的两腮惊着。王都事一看他,轻轻吐气:“权司监?”

    权城能见王都事,还是托了那些茶叶的福,加塞儿了。现在多少人要见王都事,托请,递话,说情,不敢面对摄政王,全上王都事这儿了。

    权司监递上一包茶叶:“今年炒的茶叶,都在这里了。全是用笨办法,笨功夫做的,摄政王殿下夸过,清肝明目。”

    权城一说清肝明目,王都事像被针刺了。王都事接过茶叶:“权司监,这次是为什么?”

    权城郑重:“下官请求面见摄政王。”

    王都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疲惫之气。

    “王都事,下官有话必须跟殿下当面说。当面说完,下官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也就无憾了。闭眼那时,方能坦然。”

    王都事抬手,悬在权司监肩上,迟疑许久,终究拍下:“权司监,不要再提什么炼丹了。”

    权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满面热泪,他喷了个鼻涕泡:“不是所有道士都炼丹。再说,火药是炼丹炼出来。”

    摄政王,终于是见了权城。权城与摄政王相谈那么多次,权城这是第一次进鲁王府,进书房前,他抬头看了看那峥嵘的“研武堂”三个字。

    阳光明媚,透过窗棂打到摄政王的脸上。殿下似乎在看书,又似乎没有,威严地坐着,却并不令人恐惧。他是阳光的一部分,阳光生万物,万物敬畏阳光。

    走了几步,权城突然发现异样。

    殿下的眼珠子,不动。

    他惊慌地看王都事,王都事垂下头。摄政王声音不高,厚而载物:“权司监,有言直谏吧。”

    权城攥紧拳头:“殿下,臣想去右玉,跟陈驸马一起。”

    摄政王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去做什么?”

    “陆知府回信种子有问题,臣不信,臣要去右玉亲自验看,到底是不是种子的问题。”

    摄政王还是那么坐着,目光灰而沉。权城以为摄政王到底对三作物不以为意,对自己凭空闹这么多事出来不满。更要命的是,自己是个道士——摄政王觉得道士都是骗子!他着急了,往地上一跪:“殿下让臣直言,臣便直言了。殿下,大晏要奋力应战的或许不是叛军,不是女真,更不是蒙古,大晏要全力对抗的,是老天。”

    摄政王没有焦点的眼神生生s,he出刀子:“放肆!”

    权城决定放肆一回:“臣五内俱焚,殿下一定要听臣一言。殿下是否感觉入冬越来越早,冬天越来越长,花开越来越迟?各地不是涝就是旱,今年福建都旱了!臣看不到这种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臣这几年把能种的都种了,就是想找一些能在西北救人的作物。臣终于找到了!土豆玉米甘薯绝不会辜负殿下,辜负大晏万民!今年入冬一定更早,现在还有办法在右玉补救,说不定能救一部分人。再迟了,就是拿臣热血浇地,也无能为力!那个陆知府,竟然在这种事上语焉不详,臣参他误国误政!”

    权城潸然:“民以食为天,天为乾,乾卦三条横,一双筷子一张嘴。殿下,大晏到处在饿死人,臣便要与天斗一斗,大晏也要与天斗一斗!殿下,天不怜大晏,咱们就得自己挣命了!”

    王都事在权城身后听得流泪,摄政王轻声叹道:“你敢与天斗。”

    权城一头磕下去:“不试一试,说不得,谁会胜。”

    “从这一刻,你手里便握着人命了,你可知?”

    “臣知!”

    摄政王深深呼吸:“去右玉吧。跟陈驸马立刻启程,权司监,记好你说过的话。”

    权城大声哽咽:“臣谢殿下恩!”

    权城转身,坚定地走出研武堂。

    去右玉,种地,杀陆相晟!

    第105章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护住李家龙兴之地,天理难容!”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庇佑苍生百姓,罪无可恕!”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镇国养民,死有余辜!”

    小皇帝一醒,坐在床上大叫:“南京太祖孝陵呢?孝陵呢?”

    曾森比富太监动作快,立刻扑上去抱住陛下。富太监含着泪:“陛下放心,南京的驻军全力守孝陵,万万不会让太祖陵出问题。”

    小皇帝接着哭:“六叔呢?六叔呢?”

    曾森用小手拍皇帝陛下的背,心想没有摄政王,曾森也可以啊。

    寿阳大长公主闻声进来,富太监一看她,立刻往后一退。大长公主坐在皇帝床边,安详平静:“陛下,你六叔在替你跪太庙。”

    皇帝陛下有点怕自己这个姑奶奶,往曾森怀里靠。曾森没什么怕的人,见皇帝陛下面露怯色,非常英勇地护住陛下。

    大长公主一身白孝不施脂粉不佩钗环,神情益发有李家一脉相承的威严肃穆。太后越来越信任她,有她在,天塌不惊。太后守皇帝一夜,心力交瘁,被她劝着去歇了。太后刚刚双十年华,这一年的时间,老了十岁。顶着辉煌头衔的孤儿寡母,娘家又扶不起来。男人的心都是又硬又歹毒,李家男人从不例外。大长公主知道太后害怕,害怕也没用。她同情她。

    成庙在时,说过一句话:只要江山姓李。

    太祖说,可兄终弟及。

    大长公主伸手摸摸皇帝陛下的小脸。

    陛下呀,你以后,扛得起江山社稷么?

    李奉恕越来越焦躁。过了许多天,他始终看不见。

    王修发现李奉恕晚上总是会无缘无故惊醒,非常着急地问他天亮了没有,点蜡烛了没有。摄政王绝对不会做出伸手向前摸的动作,在家里撞上东西就直接碾过去。

    王修看见一个圆凳被李奉恕一脚踹散。

    他也是窝火,该吃的药都是亲自煎,太医每日上门针灸按摩,李奉恕一点不见好。王修指挥下人们把平日里不在意的零碎都清走,就怕绊着老李。黑鬼和飞玄光俩夯货大概也意识到最近府内气氛紧张,这几日都没有闯祸,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曾芝龙也来问,终究不见起色。

    入了夜,李奉恕又惊醒,惶惶地握住王修的手:“天亮了么。”

    王修从来没见过李奉恕这种样子——老李在害怕,李奉恕在恐惧。

    他们谁都不敢问,万一,就这么瞎下去了,要怎么办?

    李奉恕每晚都要问王修数十次天亮没亮,王修都柔声答了,李奉恕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以前鹿太医跟王修聊天偶然提过,病人的焦虑大多数时候都来自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越着急病人自己就越惶恐。所以王修强行心平气和,心焦得嗓子里泛锈味,声音还是舒适和缓的:

    “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儿。”

    李奉恕分不清白天黑夜,无法入眠,王修就陪他干熬着,白天还要去值房,把所有政务奏章都详细简化归纳,落衙回府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垂着眼睛听,也不回答。

    摄政王刚发雷霆震怒,朝廷翻个仰倒。这几日摄政王没上朝,诸位大臣病歪歪地拖着病体兢兢业业,一点不敢怠慢。皇帝被挖祖坟,天塌地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带过,摄政王不上朝,这是在敲打大臣,好好表现,孤站在后面看着你们。每个人都惶悚到极点,臣子们,内讧了。

    王修也有点措手不及,一致对摄政王的官员们突然就内讧了。效法成庙时的“泾阳点将录”也搞点将录,管他是不是先把死对头打成个什么“党”,齐楚浙阉泾,总之钉死对方,然后互相攻讦,互相揭短,互相弹劾,一点新鲜的都没有,一点长进都没有。

    各个“点将录”王修收集好几本,也有人故意递给他的。王修没给李奉恕看,怕他再生气。王修现在盼着白敬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研武堂战报上说白敬在庐州一地跟高若峰李鸿基张献忠打,有胜有负,王修看周烈根据战报制作的與地图,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白敬怎么不着急?绕着圈儿地跟高若峰较劲一样。

    王修知道自己不懂打仗,无计可施。

    晚上还是王修陪着李奉恕。这么白天晚上地耗着,王修都脱相了。好在李奉恕根本看不见,也就是别人看见他要被惊一下。

    王修守着李奉恕一夜,直到破晓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再一睁眼,好好地躺在床上,身边没人。王修一翻身起猛了,顾不上眼前发昏,踉踉跄跄冲进出门,眼看李奉恕挺拔地坐在敞轩凉亭里的石桌旁。天气郁热,清晨难得有风,清清爽爽地掠过李奉恕的脸。

    王修眼睛一酸:“你起了?”

    李奉恕听到王修走过来的脚步声,沉默。时间还早,草丛里依稀有蛐蛐叫。脆快的鸟鸣声在清风里隐隐有回音。廊后下人们起床做饭洒扫,扫帚刷啦一下搅浑了晨光。

    李奉恕坐在胧曈的光线中聆听盛夏的拂晨。

    王修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李奉恕以前的眼神是千丈断崖下的寒潭,静而无波,极致凶险的蛊惑。现在……王修努力地压住心里的辛酸。

    李奉恕叹气:“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

    王修轻声回答:“也还行。”

    李奉恕苦笑:“我又发疯了。”

    王修握住李奉恕放在石桌上的手。日头升高,到底是夏天,一早便骄阳烈烈。凉亭顶漏下来刀子一样的辉光,雕刻李奉恕英武的脸。

    李奉恕今早一醒来,发觉王修躺地上。他慌慌张张伸手摸,摸到王修打着小呼噜,怎么折腾都醒不了。他摸索着把王修抱上床,盖上被子。听着王修的呼吸声,突然想开了。

    这段时间,是他在折磨王修。堂堂李家子孙,即便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也不能太久。

    “看不见也能做我该做的。只是可惜……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王修眼圈一红,摄政王伸手越过石桌,捏捏他的脸。

    王修跟李奉恕汇报最近朝堂的事情。大晏帝国的政治,存在三百年的骨骼,即便现在看上去病体支离,居然还在运行。好也好在这,坏也坏在这,食古不化,所以百毒不侵。

    上次摄政王存心戏弄朝臣说要提高俸禄,都察院整得一群官员跟走地ji一样劳碌奔波,最后在千步廊上打群架。按照一贯传统,这不叫内乱,大家也挺自得其乐。王修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同室c,ao戈”,他有点害怕。

    李奉恕面色平淡:“仁祖皇陵被毁,凤阳城被焚,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凤阳那些被白敬处决的官员,哪个没有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候,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栽给对头比自己被推出去强。”

    王修手里拿着四五本册子:“那这些分党派的点将录……”

    李奉恕笑一声:“于我,人只分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王修一愣一愣:“不需要了?”

    “不,你仔细看一看。”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王修心里被抻一下。

    李奉恕起身,王修牵着他,在院中溜达。

    说起白敬,王修还是决定问一问:“朝廷催着他赶紧捉高若峰……”

    李奉恕蹙眉:“那么容易,谁说的让谁去捉。”

    王修轻叹:“还不是军费军粮闹得……军队动一动每天耗损惊人。”

    李奉恕什么都没说。王修牵着他,两个人慢慢溜达到李奉恕种葱的菜畦。这是李奉恕归京亲自开垦的第一块菜畦,深耕细种。苗在冬季前就育上了,还担心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伤种子,结果也没有,天一转暖就ji,ngji,ng神神旺旺盛盛。北京鲁王府很快就要跟山东鲁王府一样,被葱淹没。

    李奉恕跪在菜畦前,虔诚地用手抚摸土地。多好的土地,大晏的土地,在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养育了那么多人。一代一代的王朝在这土地上像种子一样兴起,繁盛,衰落,被土地导择淘汰——大晏,也到时间了么?

    天厌大晏,地也不怜晏人?

    王修心里难受至极,他见不得摄政王几乎乞求的姿态:“老李……不如就让权司监去右玉试试吧。你想想,西瓜都是跟着丝路来的,未必红薯土豆玉米不行?”

    摄政王深深地叹气。他如何不知道新作物也许就是新希望。听权司监说,种过土豆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否则种什么伤什么,发芽土豆还有剧毒。红薯玉米也就罢了,万一土豆在西北长不出来,那些被毒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就彻底荒了。

    这样在西北,行同屠杀。

    “没别的办法了。”李奉恕喃喃自语,“没别的办法了。叫权司监来吧。”

    权城来见过摄政王,杀气腾腾豪情万丈地回去等待朝廷的调令。王修把权司监送的那包茶递给李奉恕,李奉恕嗅着茶叶苦涩甘冽的清香,忽而笑了:“这一个一个的。”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指的是谁。也许是周烈,陈家兄弟,李在德,小鹿大夫,陆相晟,权司监……或许是所有人。

    陆相晟上的书就在李奉恕手边摆着,陈述天雄军的练兵进展。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也许曾经玩笑的“秦军”,真的要来了。

    正想着,宫里来人,皇帝陛下宣摄政王觐见。

    第106章

    太医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是摄政王的病情皇帝不知道,终究不可能。

    皇帝陛下一定要见摄政王,谁劝都不听。王修帮李奉恕换衣服,李奉恕张开胳膊,一脸平静。王修心里着急,李奉恕怎么进宫?他在家横冲直撞就算了,又不让人扶……

    李奉恕冒一句:“我能听出你的脚步声。”

    王修一愣,李奉恕微微垂着脸:“你在我旁边走。”

    有点小小的流言,不敢大声说,怕掉脑袋,细细簌簌传摄政王身体不大好了,太医跑鲁王府太勤。这时候,摄政王如果倒了……

    小皇帝大怒:“我叫六叔进宫,看谁再乱嚼舌根!”

    富太监一缩脖子。

    小皇帝亲自跑武英殿等摄政王,曾森默默跟着。这几日曾芝龙没进宫,曾森也很想他。曾森长到五岁,见曾芝龙的次数实在有限,但是控制不住,天然地亲近自己的父亲。可是摄政王不是皇帝的父亲。曾森悄悄地疑惑,皇帝跟摄政王的感情也很厚,他们又不是父子。

    小皇帝坐在武英殿沉着小脸,一声不吭。曾森心里背自己的书,明天在大本堂要背不过会被揍。皇帝再小也是天子,宫女内侍全部垂首,大气不敢喘。终于有个内侍进来报:“鲁王殿下来了!”

    小皇帝跳下宝座,蹬蹬蹬跑下台阶,小步颠到殿门口,探着身子往外看。

    高大威严的摄政王慢慢地向武英殿走来。小皇帝看六叔一身素服,白色的衣摆拍着靴子,仿佛风匍匐在六叔的脚下。他欢呼一声:“六叔!”

    摄政王一顿,有些茫然地抬头,倒是微微一笑:“陛下。”

    摄政王走路虽然依旧有凛凛风度,皇帝却觉得哪里看着不太对劲。摄政王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文官,小皇帝一眯眼,这不是那个什么王都事?步伐都快跟六叔一边儿齐了。王都事在台阶下一停,六叔也停下。王都事上台阶,六叔跟着上台阶。登了两三级台阶,六叔步伐才顺畅起来。

    小皇帝看着看着,心里发凉。

    摄政王直直冲小皇帝走来,王都事在门口一停,摄政王没收住,差点撞上小皇帝。摄政王一把搂住小皇帝,小皇帝在他怀里抬头,对上摄政王灰沉沉的眼睛。

    小皇帝带哭腔:“六叔?”

    摄政王抄起小皇帝,站在门槛前一顿,等王都事抬腿迈过去,他才跟着过门槛。小皇帝终于看明白了,王都事在用脚步声引着摄政王。

    曾森看看王修,再看看摄政王,最后又看摄政王怀里的皇帝陛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拐弯进暖阁。小皇帝忍不住,伸手在摄政王面前晃。

    摄政王毫无反应。

    “怎么办呀……”

    摄政王安慰他:“陛下,臣带着眼睛呢。”

    陛下要哭不哭:“啊?”

    摄政王笑:“王修,臣的眼珠子。”

    王修对皇帝陛下深深一揖。

    “陛下宣臣,是为什么?”

    小皇帝很喜欢被抱着,特别是六叔的怀抱,很有劲儿。他想了半天,为了什么事宣六叔?只好结结巴巴:“前,前几天,涂涂把九叔挠了。”

    这倒是真的。仁祖皇陵被烧之前。粤王也想抱小皇帝,陛下怀里的猫崽吓一跳,喵呀一声把粤王挠了,富太监连忙上来看,粤王保养良好的手背上三条血道。

    摄政王叹气:“陛下,你九叔不至于治一只猫崽的罪。他也想亲近你。”

    皇帝陛下哼唧半天:“哦。”

    摄政王低声笑:“陛下说了,皇恩很浩荡。”

    皇帝陛下哼一声,那是。

    摄政王搂紧皇帝的小身子。进宫之前富太监手下的内侍跟摄政王说,皇帝陛下这几天过得很不安稳,有一阵子没夜惊了,都以为好了,这几日又发作,半夜就哭,太后富太监曾森束手无策。小小的孩子,就是帝国的希望,帝国的未来——好好地长大吧。在此之前,一切有六叔。

    摄政王用脸蹭皇帝陛下的脸,蹭得皇帝陛下嘎嘎直笑。摄政王玩性上来,起身,高空抛皇帝,抛起,接住。王修头发直立:“老……殿下!当心!”

    摄政王大笑:“怕不怕?”

    小皇帝觉得自己在飞:“不怕!”

    “六叔就是彻底瞎了,也能接住陛下。”

    “嗯嗯!”

    富太监领着内侍团团围着叔侄俩,手足无措:“殿下当心,陛下当心,哎呀!”

    王修拼命忍着不去扯李奉恕耳朵,你疯了你!

    摄政王和皇帝玩累了,抱着坐在炕上。摄政王无意间碰到曾森,才想起来,应该还有个小孩子。他同样搂住曾森,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边一个。

    曾森摸摸搂着自己的那条肌r_ou_如铁的胳膊。摄政王箍人的劲儿总是特别大,肌r_ou_骨头还特别硌,他却觉得特别开心。

    “陛下在鲁王府的小菜畦长得可好了,小马驹也很健康,什么时候去看看?”

    皇帝陛下很兴奋:“好呀好呀!”他刚开始开心,突然看见摄政王的素服,一下噎住。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高兴……仁祖皇陵,龙兴之地,被毁了。

    “陛下健康长大,就是对得起仁祖了。”摄政王用下巴蹭蹭小皇帝的小脑袋,“列祖列宗全都慈爱和善,他们知道陛下还小,不会怪陛下。”

    皇帝陛下总是梦见被列祖列宗痛骂呵斥,一宿一宿睡不着。他委屈地缩在摄政王怀里,不吭声了。

    曾森坐在皇帝对面,安慰地看着陛下。

    摄政王微微摇晃着两个孩子:“都好好长大吧。”

    小小的种子,什么时候长成参天大树啊?

    朝廷急得发疯,白敬完全没有捉高若峰的意思,在庐州激战数场,高若峰久战不下,向滁州转进,白敬追击,走走停停,仿佛猫逗耗子——可就是不拿!

    激战月余,半点进展也无。

    言官劾白敬毫无作为。

    皇帝毫无反应,摄政王没有表示。

    皇帝陛下偷偷问摄政王:“六叔,有人上折子说白敬在‘打活仗’。”

    摄政王笑了:“什么是打活仗?”

    皇帝陛下忧心忡忡:“明着是打仗,其实是资助叛贼,比如说故意留下军资军粮,打打停停,明是驱赶,暗是放纵。”

    摄政王还是笑:“谁跟陛下说的?”

    皇帝陛下小心肝一颤,六叔明明都看不见,怎么眼神如此锐利,仿佛那把太宗的玄金雁翎刀:“就……就言官……”

    摄政王摸索着抱起皇帝:“陛下,是不是成庙是参白敬通匪的那些人?即便不是他们亲自上,也是他们在背后怂恿的。”

    皇帝陛下眨眨眼:“啊?”

    摄政王很耐心:“白侍郎此役如活捉高若峰,陛下当如何?”

    皇帝陛下斩钉截铁:“以国士礼待之!”

    摄政王笑:“所以,就有那么一小拨人,害怕啦。”

    皇帝陛下沉默半晌,问道:“六叔,你如何就一定信任白侍郎?”

    摄政王拍他小小的背:“陛下,你且记着,国士,是需要我们亲自培养的。”

    曾芝龙这段时间没怎么进宫,各处没有活动,反而在京中闭门。跟他一起进京的人问他:“老大你怎么打算的?”

    曾芝龙很平静地回答:“我在等。”

    那人奇怪:“等谁?”

    曾芝龙回答:“等白敬的下场。”

    他在等白敬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十八芝要归顺,也得归一个英主——否则就解散了,当海寇照样活着!风浪里杀伐出来的曾芝龙一点也不缺血性,可惜没人信。

    摄政王殿下,看你能不能得到十八芝了。

    周烈收到白敬的战报。他料到高若峰难啃,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高若峰手下ji,ng锐部队征战连年,南京晏军却久未经战事。白敬忧心摄政王已经对战事毫无进展心存不满,但的确没到时机。王修收到辽东铁骑上书,要求进关为摄政王杀敌平叛。陆相晟在右玉心急如焚,也要求回南京襄助白侍郎。两个人在研武堂一碰头,周烈看王修,王修看周烈。

    他们俩人,算是研武堂里的“老交情”了。

    周烈背着手,站在沙盘地图前来回踱步:“陆知府的天雄军刚受训不久,没什么战力。宗政将军在山东要震慑山海关以及海港,动山东兵是最坏打算。如今白侍郎的确需要帮助,只剩下……”

    关宁军。

    周烈两只手搓鼻梁:“王都事,殿下还是那么……那什么关宁军么?”

    王修食指敲桌案:“关宁军谁上书要求进关的?”

    周烈苦笑:“祖松。”

    王修一拍额头,谁都比祖松强!祖松是祖康的养子,前辽东督师方建铁杆嫡系。

    “还有吗?”

    “还有邬双樨。”

    王修吞咽一声:“周将军,我直问你,你直答我,这时候真的同意关宁军这俩人带兵进关是好策略吗?”

    周烈点头:“是,他们帮得上白侍郎。”

    王修一捶拳:“既然如此,那我向摄政王殿下进言,应该……”

    “应该什么。”

    王修和周烈吓一跳,李奉恕抬腿走进书房。王修迎上去:“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李奉恕皱眉:“我就是瞎了,自己家还不熟悉路?”他径直走向书桌,大马金刀坐下,“那就让他们俩来吧。”

    王修和周烈一对视,王修清清嗓子:“刚才你听见了哦?”

    李奉恕哼道:“鬼鬼祟祟,我就是真瞎了,你们俩也背不了我。”

    王修小心翼翼:“那……”

    “同意祖松邬双樨进关,渡海过山东境内进安徽,只能带三千人。”李奉恕板着脸,周烈却激动得两眼放光:“ 那臣通知宗政将军启用登莱港口舰队去大连卫接洽!”

    周烈大步流星走出研武堂,王修对军事一窍不通,莫名其妙也跟着兴奋。李奉恕淡淡道:“我那么像个喜怒由心的昏君?”

    王修一把抱住李奉恕:“老李是天下最圣明的仁王。”

    李奉恕摸索着,拈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交给白敬吧。他不必忧心。”

    白敬盼到京营来的快马,周烈并未回信与他,只有一张纸,写着结构有些怪异,笔锋却天生矫健的八个字:

    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白敬把纸张折叠,塞进盔甲。一张薄薄的纸,周全地护住他的心口,万无一失。

    第107章

    辽东关宁军渡海借道山东,宗政鸢上次建州围京时并未进京,这才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每年数百万两银子养出来的军队什么样。他由衷地赞叹一句:“我c,ao,牲口。”

    关宁军三千人由祖松和邬双樨率领,急行军一路南下,直奔庐州。还未到庐州,接到消息,白侍郎领兵把高若峰三十六营堵在滁州,厮杀不下。关宁军立刻转进滁州,祖松大声喝骂:“现在要抢的是时间,哪个瘪犊子敢在行军路上抢东西耽搁时间,老子宰了他!”

    邬双樨神情不安:“总兵,高若峰怕是要拿下南京……”

    祖松咬牙:“都给老子撒开了跑!”

    白敬一捶地图,他必须做个决断,是把南京城中所有驻军全部拉出来跟高若峰在滁州决一死战,还是留一部分军队在南京城死守。高若峰烧了凤阳,断了能被招抚的后路,彻底跟晏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白敬看透高若峰的计划,他接下来要占庐州补充一番军资。绝对不能让高若峰缓上一口气,一旦高若峰占据庐州,威逼南京,再想铲除就难了。白敬和高若峰转着圈打了月余,铁了心跟高若峰打消耗战。高若峰被逼到极限,破釜沉舟,决定拿下南京。

    战势紧急,无论如何,必不能让高若峰过滁州。

    白敬亲自检查各营地火器配给,军旗在营地上方噼啪抽打。参将来报:“白侍郎,关宁军一营三千人到了。”

    白敬一蹙眉,然后迎出辕门。关宁军强行行军跑到滁州大营,队伍依然齐整,白敬心里一惊,倒是看轻了这帮人。首领是两个骑马的将军。一个身形胖大面色发红,一个英姿飒爽可惜脸上一道大疤。脸上有疤的应该就是邬双樨,那么胖大的是祖松。

    祖松和邬双樨一间白敬,也是一愣。白侍郎在成庙年间便声名在外,用兵狠辣诡诈,打仗杀伐骁勇,竟然看上去这么……斯文柔弱,一身素服,眼睛上还缚着一层黑纱。

    祖松和邬双樨跳下马,跟白敬一抱拳,快步往大帐中走。祖松铁靴跺地面:“必须死守滁州,否则南京就送给高贼了!”

    白敬点头:“所见略同。滁州失守,南京危矣。今幸得二位将军襄助,解了我的窘境。”

    祖松冷笑一声,用马鞭指指身后:“这帮玩意儿,也就杀人还行。”

    白敬命令参将安顿关宁军,一直未曾发言的邬双樨道:“白侍郎若不介意,我想看看你们的兵备。”

    白敬点头:“我正在检查此事,两位这边请。”

    高若峰意在冲过滁州进取南京,不傻的都看出来了。常朝时朝廷为白敬争吵不休,一派力主换掉白敬,一派力主逼迫白敬立刻出兵,或者增派监军。皇帝陛下听朝臣的慷慨陈词,听得坐不住。靠白敬能不能守住南京?小皇帝面色苍白,小手不停地发抖。南京如果失陷,他就真的罪无可恕。南京,还有太祖孝陵。假如孝陵被毁,孝陵被毁,李启烆,天地难容。

    久未上朝的摄政王突然出现在皇极门外,激流湍涌的廷议突然被cha进一根定海神针,鸦雀无声。小皇帝一看见摄政王,热泪盈眶,差点站起往下扑。他没主意了,他害怕!

    摄政王伟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皇极门外,渊渟岳峙,能为皇帝陛下遮挡一切风雨。

    摄政王没动,他身边的王都事先进殿,摄政王方才抬脚跨门槛。朝臣往两边一闪,王都事默默往前走,摄政王平稳地跟着往前。京中沸腾传闻摄政王身体不行,如今一见,毫无异样。摄政王威仪盛大,一步一步走向宝座。王修额角却有冷汗,宝座下的莲花台王修可无法上去,又窄又陡的台阶全靠李奉恕自己。在皇极门外王修悄悄捏了一下李奉恕的手,李奉恕手心全是冷汗。他其实紧张。

    皇极门内诸多朝臣的眼睛扎在摄政王身上,看着肃穆昂藏的殿下表情淡漠地走向宝座。王修仰头看着李奉恕,狂跳的心锤击嗓子眼儿。摄政王一步一步蹬上莲花台,平稳地踩着脚踏风度凛凛地坐下。

    王修吞咽一下,把心吞回胸腔。

    “孤昨夜一时兴起,命王都事前往兵部架阁库调阅所有对高若峰的战报。孤翻了一宿,诸位卿猜猜看孤发现了什么?”

    天神降临的摄政王只是平淡地坐着,臣子们依旧嗅到沸腾的煞气。太庙门口不能见血,那几个被吊死的尸体尚在他们的眼前晃。所有人噤若寒蝉,摄政王笑了。浑厚的笑声让皇极门内寒风四起。

    “孤发现,自高若峰犯上作乱以来,堂堂大晏帝国,竟然只有两个人让他吃过大亏。一个,是四川石柱宣抚使秦赫云。另一个,就是兵部右侍郎,白敬。”

    高若峰率军突击滁州,攻下滁州,才能进一步拿下南京。晏军是个什么破烂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名为军人,实为贵族家奴。所以他纵横这么多年,几乎遇不上什么像样的对手。唯二两次差点丧命,一次在四川,一次在汉中。汉中那次白敬马上就要抓住他,几乎就是一伸手的事——晏廷突然宣布白敬通匪,捉拿白敬回京受审。高若峰自己都感觉到是蹭着白敬的手指尖逃得一命,不由得仰天大笑:皇帝老儿,我可不谢你!

    追着自己咬的对手回北京受死,高若峰的部队越发壮大。接连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发愁:没有军饷。本来都是一帮跟着他出来混口饭吃的乡亲,没有军饷就无法稳定人心。三十六营打出旗号不犯百姓,可是真正的豪门大户全都有武装部曲,抢一次必有伤亡,还不一定能成功。三十六营接近哗变,高若峰不得不铤而走险,离开西北,南下杀进凤阳。凤阳的劫掠不只是为了满足军资,更让三十六营的军心前所未有振奋。

    大家在凤阳j,i,an杀劫掠异常痛快。凤阳的人不是“百姓”,都是跟姓李的有渊源的罪人,杀便杀,尸体还要被马蹄子践踏。三十六营振奋得发了狂,张献忠兴奋得饥欲饮血:既然如此,不如一鼓作气拿下南京,跟皇帝老儿一南一北分天下!反正当初姓李的也是从南京打到北京,高闯王如何不行?

    李鸿基明确表示异议,差点被张献忠揍。高若峰明白掘了仁祖皇陵那一刻起自己便没了退路,大晏再无容下他的可能。

    南京……

    南京!

    高若峰彻夜不眠地盯着地图部署兵力,三十六营即便抢了凤阳,但是军资依旧不够,时间拖不起了。为了补给,拿下庐州,南京有望。

    也许是一路杀进凤阳太过容易,高若峰低估形势,一脚蹬到铁板,撞了个筋骨寸断——庐州,久攻不下。

    高若峰一抬头,在庐州城墙上看到一个白色纤瘦的影子。

    冥冥中的命定,就是当年那只差点抓住高若峰的手。在重逢的那一瞬间,恶狠狠地掐了上来。

    高若峰面上如常,心里却明白,跟他讨债的人,终究回来了。

    “那是白敬。”

    李鸿基在高若峰身边道。

    庐州久攻不下,李鸿基重新估算粮草,必须寻找后路。庐州不行,转进滁州。滁州有座桥,叫李龙桥。

    高若峰向天大笑:天意!天意!他命李鸿基作为前锋,打过李龙桥。

    “只要打过桥,便能知道,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正值盛夏,滁州突降暴雨,李龙桥下河水暴涨。高若峰部杀向李龙桥,在暴雨中战地上炮火轰鸣,爆炸四起。天塌一样的暴雨遮不住火药硝烟对人体骨r_ou_的撕咬,只能在顷刻间冲掉横流的血液。

    滁州城中冲出一队骑兵,各个重甲披挂,挥舞硕大的斩马刀冲过来。李鸿基大惊,不是中原军队的打扮,他并未见过!

    骑兵们杀出城,李龙桥下的河水中浮着断肢碎骨,在激流中被冲到下游。骑兵后面是步兵,白侍郎已经下令,死守滁州,除非兵卒不剩。

    暴雨中雷霆霹雳,浩荡如天怒的雷声压住了炮火声。过李龙桥!李鸿基眼睛血红,他要问问天,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鲁王府彻夜灯火,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战报不断冲进来,王修站在一旁给李奉恕念,曾芝龙站在另一旁拿着战报和周烈一起往巨大的地图上标画。

    高若峰与白敬在滁州僵持数天。高若峰一路招纳反贼,兵力越滚越大,近十万。南京守军满打满算五六万,还不知道是不是都能用。然而现下除了白敬,无兵可调。高若峰分兵张献忠北上进攻山东,彻底拖住宗政鸢。王修恶狠狠道:“一定要改变无兵可用的状况。”

    大晏东部一带,战事全面开花。

    王修仰头看那密密麻麻,被标识得獠牙撕咬的與地图,心里发慌。他脱口而出:“滁州,是不是有个桥,叫李龙桥?”

    周烈站在凳上低头看他,曾芝龙回答:“是。”

    李奉恕坐着,双手攥拳。

    曾芝龙肆无忌惮地打量李奉恕。是个英武果决的男人,说一不二。常朝时力保白敬,但群臣交章弹劾白敬,他也没怒。该做的,都要做。群臣劾白敬,白敬卫南京,摄政王护白敬,条理分明。

    摄政王需要一次胜利,研武堂需要一次胜利。摄政王把一切都押在白敬身上,也许是疯了。曾芝龙越发觉得,自己愿意陪着摄政王一起疯。

    大雨不停,邬双樨的斩马刀已经砍得卷了刃,白马毛色染血,雨水都冲不掉。死守滁州,死守南京,邬双樨被雨冲得睁不开眼,右手发抖,白马几乎站不住了。如果死在这里,是否能换得老父自由?

    两军对骂,反贼和朝廷走狗互相侮辱对方祖宗父母。祖松一挥手:“听不懂,杀!”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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