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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他们都说朕是暴君 作者:贺端阳涅幽水

    第8节

    说完,他长叹一声:“反正我今日前来啊,只是为了讨杯酒喝,也省的呆在府里整日看着我爹唉声叹气,顺便指责我不顾手足情谊。”

    “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人,否则,在你提着那些东西进门的时候,我就让人把你赶出去了。”游彦道,“不过林侍郎也真的是爱子心切,他不想想李埠一案事发的缘由是什么,在这种时候,他还四处奔走联系朝臣,甚至,嗯,还送这些东西,如若传到圣上耳里,林醒本来能保住的小命,或许反而保不住了,说不定还将你爹牵扯进去,反倒毁了一世清明。”

    林觉笑了起来:“他老人家若是早能有你这种思量,也不至于任由林醒铸下此患。”

    游彦看着林觉,最终还是道:“此事既然已经交由三司处理,想来三司必然会秉公去办,不管最终是什么样的处置,也都算是林醒应得的,但我想,私授贿赂一事应该罪不至死,只要能保住小命,林侍郎又何必忧心。至于在圣上面前说话,”游彦笑了起来,“我可没有这种本事。”

    林觉摊手:“早就听说你现在连早朝都不去了,跟我一样闲人一个,但我爹却是不信。不过也好,此事闹得声势浩大,有心者利用此案故意栽赃陷害,若你还在朝中,依着游家的气势,说不好就会被牵扯其中,到时候平白惹上一身麻烦。哪像现在,无事一身轻。”

    “故意构陷?”游彦闻言点了点头,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不知在思考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朝着林觉笑了一下,“我知你今日前来,专门让人从我爹那儿偷了两坛好酒,今日不妨就痛饮一番。”

    “那是自然。”

    依着游彦现在的脾气秉性还能与林觉交好,实在是因为林觉此人足够坦然洒脱,一到游府就言明自己今日的目的,话说开之后就真的再不丝毫提此事。二人把酒言欢,举杯畅饮,只谈风月,不言国事。

    酒酣兴浓,游彦忍不住将自己画了一下午的画翻了出来,拉着林觉站到桌前:“林兄给我瞧瞧这幅画如何?”

    林觉的酒量不如游彦,此刻已是微醺,他低着头眯着眼盯着那画看了一会:“这画上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眼熟。”

    游彦低着头看了看画上的美人,唇角又忍不住扬了扬:“这画里的美男子,可是一直活在我的臆想之中,你又怎么可能见过。”说着,他用指节轻轻地点了点画,“咱们只说这画,莫要管这画上人。”

    “哦。”林觉用力晃了晃头,抱着那画在地上坐了下来,一手撑着下颌,专注地看着画,游彦也不说话,抱着酒壶挨着他坐下,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画中的人。

    就这样相顾无言,许久,林觉才慢慢抬起头,扭过头看着游彦,缓缓道:“游子卿啊,游子卿!”

    “嗯?”游彦替他将空了半晌的酒盏填满,我多年不提笔,生疏了不少,想来这画是有不少问题。”

    林觉摇头:“我观画,笔法是其次,意境才是紧要。”说着,他伸手在那画上点了点,“或许你这笔法比起少年时未有长进,但你现在的心境却是当日的你无法企及的。”林觉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纵观整个都城,也只有你游彦有这种意境。”他点了点那画,“这画大概是练笔之作,多少银两我买了。”

    游彦倒是没想到林觉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无可奈何地摇头,顺手将画从他手里抽了出来,重新收好:“这画啊,一文不值,但却是万万不会送你。我怕你把这画带回去,被你爹瞧见画中人,连饭都吃不下。”

    林觉早就习惯了游彦的行事风格,也不在意,给自己又添了酒:“那等你得了闲,定要再作幅画给我。”

    游彦也不拒绝:“好。”

    从游湛那儿搜刮来的两坛好酒很快就被这二人喝尽大半,林觉行事素来坦荡,说了不醉不归,就真的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坐在炭盆前,上半身靠在软塌上,已是意识涣散,昏昏欲睡。游彦比他倒是强上几分,顺手扔了条薄被盖到他身上,自己又拎着酒壶站到了桌案前。

    尽管连林觉都对他那画赞赏有加,他却始终不满意,此刻酒意上头,兴致又起,忍不住又提起笔来,这一次,他没再画那梅林,反而直接落笔,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一袭黑衣,面色沉静,嘴角上扬之时,却露出两个游彦最爱的酒窝。

    那时候的蔺策还只是韩王,他还没坐上皇位,没有坐拥天下享受万人敬仰,也没有把这偌大的江山压在自己肩头,他还只是游彦一个人的少年。

    其实这几年,无数次看见蔺策为了国事烦忧之时,游彦都难免疑惑,让他坐上这个皇位究竟是好是坏?但他又很快会释然,因为这是蔺策的选择,既然是他想要的,游彦都会帮他实现。

    少年的容貌很快呈现,就像是印在游彦心底一样,即使是多年以前的画面,却从来未曾遗忘。

    游彦盯着那画忍不住笑了起来,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瑞云稍显急躁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出事了。”

    第44章

    游彦转过头朝着软塌上看了一眼, 林觉早已耐不住酒意, 彻底昏睡过去, 盖在他身上的薄被也被胡乱卷成一团抱在怀里,睡得倒是放松自在。

    游彦放下画笔,放轻脚步走到门前, 拉开房门,蹙眉看着瑞云,低声道:“什么事?”

    瑞云大概跑的很急, 不断地呼出白色的雾气, 匆忙道:“是林公子府上,”说着, 他探头向里面看了一眼,瞥见林觉还在沉睡, 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他们府上的小公子前段时日不是被大理寺收押了吗, 刚刚听说圣旨送到了林府,说是这林小公子与李埠勾结被处以流刑,林侍郎因为教子无方, 而被牵连, 也被削了官。”

    “流刑?”游彦微微皱眉,“林醒除了在选妃一事上向李埠行贿,还参与了其他事?”

    瑞云摇头:“我专门打听了一下,没有,好像是因为那林小公子所行贿赂足足有黄金上百两, 金额过大,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来传话的人说啊,林府现在已经乱成了一片,听说林侍郎当场就昏了过去,林小公子的亲娘也哭晕了,林老夫人没有办法才派人来咱们府上请林公子回府。”

    游彦回头看了一眼正靠在软塌上睡得安稳的林觉,叹了口气:“命人送一碗醒酒汤过来,虽说他现在就算回府,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林家既然传了消息过来,人总要先回去。”

    瑞云也听说过一些关于林家的传闻,知道林觉虽然是嫡出,但因为其秉性一直不受其父待见,加上其生母早逝,林家现在实际的家母是林醒的娘亲,林侍郎的侧夫人,所以林觉极少过问林府的家事。此刻被叫回林府,大概也只是林老夫人病急乱投医,想要个人能够收拾乱摊子。

    这么想着,他不由有些同情敌朝着林觉看了一眼,立刻转身去准备醒酒汤。

    出了这么一桩变故,游彦也再无作画的兴致,他走到林觉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林兄,醒醒。”

    林觉睡得正香,蓦然被打扰让睡梦之中的他格外的困扰,胡乱地挥开游彦的手,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进薄被之中,连眼皮都不曾掀开,便又睡了过去。

    游彦一直都是被人叫醒的那一个,还是第一次遇见这副场景,无可奈何地挨着林觉坐了下来,脑海中却一直在回荡着瑞云刚刚的话。林醒所做之事固然可恶,但在游彦眼里,还不至于处以流刑,毕竟李埠一案牵扯极广,对比其他诸如买官卖官,勾结先太子意图谋反,还有谋财害命之类的勾当,在选妃一事上行贿反而显得不那么严重。

    毕竟满朝上下,但凡有适龄千金的朝臣,几乎都想要将女儿送进宫,既然存了这种心思,就难免与李埠有所牵连,仅游彦见到的名单上就涉及数十人,若是全部按照林醒这个标准来追究,那这朝堂岂不是要空了大半?

    追究他们容易,但如此多的官员被惩治,他们的继任人选,又要从哪去选?朝堂之中蓦然出现如此颠覆性的变故,于社稷安稳来说实在是大不利。

    “公子,醒酒汤好了。”瑞云推开房门的声音扰乱了游彦的思绪,他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地上睡死过去的林觉,“喂林公子喝下,想办法让他清醒一些。”

    瑞云这几年来没少照顾过大醉之后的游彦,对比起来只是睡觉的林觉倒是省心的多,他轻车熟路地扶着林觉坐起,轻声唤了几次,趁着林觉半梦半醒正迷乱之间,灌了大半碗醒酒汤下去,才松了口气。

    这一番折腾下来,瑞云已经沁出了满额头的汗,他看着整外靠在一边一直沉默的游彦:“公子,您在担心林公子?”

    游彦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目光落到瑞云脸上:“除了林醒之外,关于李埠一案,你可还听说什么消息?”

    “这几日都城之中都是关于此事的传闻,或真或假的我确实是听说不少,”瑞云偏头想了想,“说起来,这林小公子被处以流刑倒也不算是最惨的,好歹是留了条命,待过几年期满还是能够返乡的,虽然殃及到了林侍郎,但林家总不至于因为此事就彻底垮了。这段时日仅我听说的被判处极刑的人就有几十个,像那兵部尚书被查出与李埠私相授受,暗中勾结意图谋反,更是被圣上在早朝之上直接下旨满门抄斩。”

    游彦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段时日他一直待在府中,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对李埠一案的了解甚至不如民间传闻。他预料到此事牵扯极广,却未曾料想到没想到居然会到了如此的程度,几十人被处以极刑,连兵部尚书之流都被满门抄斩,以李埠之罪更是当诛九族。

    如此算来,更无法估量待此案终了,究竟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被波及而丧命,到时候,这都城之中只怕会是血流成河,哀嚎遍地,说不定大半个都城都会因为此案空了,南魏开国至今数百年,从未发生过此类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想象。

    “游兄?”不知是睡了一觉的缘故还是醒酒汤起了作用,林觉在他二人说话间已然醒转,他一手按了按自己的前额,有些困惑地看着游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还在你府上?”

    游彦应了一声:“酉时,暮色将至,你府上派了人来接你。”

    林觉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看来是我爹大半日不见我回府,心中不安,按捺不住才派人来接我。”他坐起身,额角因为喝了太多酒而隐隐作痛,整个人看起来稍显狼狈,但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ji,ng神好了不少,“今日叨扰了,改日我再设宴,邀你到我那儿去,咱们再尽兴。”

    说到这儿,他补了句:“是到茶楼还是到书斋,随你挑选,饮酒也好喝茶也罢,都由着你。”

    “就算是我想应邀,只怕你一时半会也没了这副心思,”游彦无奈,“林醒一事已有裁决,圣旨送到了你府上,你那倒霉弟弟被处以流刑,连你爹都被牵连,削了官职,现在你府上已经乱成一团,大概就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林觉晃了晃头,将游彦的话听了清楚,一时无语,坐在远处愣了半天神,才又揉了揉额角:“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继续烂醉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也省的回去被搅和进去。既然是三司裁决,圣旨亲达,就说明此事再无回头之力,这个时候叫我回去,又能如何?”林觉勾起唇角,挑了挑眉,“我们家老爷子在这种事上,永远都拎不清。”

    游彦失笑:“林兄既然想得开,我那儿还有酒,不如再喝上几杯,重新睡过去,我让人回了你家人,让他们明日再来。”

    林觉摊手:“既然已经醒了,就注定了我跟此事摆不脱关系,依着我爹那秉性,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怎么会想着在这种时候唤我回去。依我看啊还不如抓紧收拾点金银细软,看能不能让林醒在流放路上更舒适一点。”

    话说完,林觉还是站起身,朝着游彦作揖:“让我府里这些俗物扰了游兄的兴致,改日我更该设宴款待游兄,以作弥补。”

    游彦起身,朝着林觉还了一礼:“那我就在府里等着林兄料理此事之后邀我赴宴。”

    “自然。”林觉笑,“那,在下告辞。”

    瑞云将林觉送了出去,又带人收拾了游彦房里的狼藉,转过头看见游彦站在窗边发呆,犹豫道:“公子,您这画还继续吗?”

    游彦回过头,这才想起在瑞云进门之前自己是在乘着酒兴作画的,他走到书案前,低头凝视纸上那个自己画了大半的少年,眉眼微弯,带着难以掩饰的温柔。在他心里蔺策总还是这个少年,但现在那人毕竟还背负着这天下。

    游彦伸手在自己亲手画下的酒窝上点了两下,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这副未竟之画,却已经没了兴致彻底完成,只好朝着瑞云招了招手:“将这画收了吧,与先前的那些放在一起。”

    瑞云一面收画,一面忍不住感慨:“先前还未察觉,倒是看了这画才觉得,咱们陛下这些年,似乎有了不少的变化。”

    瑞云跟在游彦身边多年,少年时期游彦与蔺策交好,蔺策时不时地也会到游府来,瑞云与那个小韩王自然也有过不少的接触,转眼数年过去,那人摇身一变已经是一国之主,此时提及难免感慨,“不过,不管陛下他怎么变,在公子您面前的时候,似乎与当日并无什么差别。”

    游彦看着他将那画一点一点收好,重复道:“没有差别吗?”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人总是会变的,他会变,我也会变,这没有什么关系。”

    瑞云总觉得游彦此刻有些不太一样,忍不住问道:“公子,您心情不好?”

    游彦摇头:“那倒没有,我只是,有些困惑。”

    第45章

    这种困惑对于游彦来说其实格外的陌生, 他少年早慧, 见识广泛, 对待事务自有思量,极少会遇到什么让他困扰的事情。因此听见他竟然如此说,瑞云不由怔愣, 但回想了一下刚刚两人所谈归根结底还是涉及到蔺策,又立刻了然,但凡事关蔺策, 总是不能按照常理推论。

    瑞云有心劝慰游彦, 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不知道游彦的困惑由何而来, 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说错了话,反而引得游彦不快。他低着头手脚利索地把书案上的东西收拾利索, 回头看了一眼靠在软塌上不知在思考什么的游彦,恍然想起这人今日也喝了不少的酒, 急忙道:“公子,我让厨房再给您送一碗醒酒汤吧?”

    游彦抬眼看他,笑着摇头:“你以为我是林觉吗?我现在清醒的很, 只是有些事情, 我想要仔细地想清楚,醒酒汤的话没什么用处,你还不如再送两坛酒进来。”

    “啊?”瑞云犹豫道,“可是今日您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再喝下去, 恐怕会伤身啊。”

    游彦仰着头看着屋顶,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瑞云的话,半天才开口:“那你去厨房问问今日有没有给大哥准备什么补汤,顺便留一碗给我,待会我喝了酒,再喝了这补汤,两相抵消,就不怕伤身了。”

    瑞云皱起眉头,难以置信道:“没有这么抵消的吧?”

    “总好过没喝嘛,”游彦说完挥了挥手,“一会送完东西你就先去休息吧,今日谁也别来扰我。”

    瑞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游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公子。”

    下午的时候游彦便陪着林觉喝了不少的酒,林觉酩酊大醉,昏睡不醒,他却只是觉得微醺,此刻更是觉得头脑清醒的很,各种各样的思绪都涌上心间,让他觉得格外困扰,一时之间无法理清思绪。

    有许多的事情,先前他并未放在心上,但现在看起来,事情的走向和他预估的方向截然不同。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把所有在心间的困惑都拆解开来。

    烛火摇曳,游彦拎着两坛酒靠在软塌上坐了整夜,因为得了吩咐,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直至东边天色将亮,游彦才扔下空空如也的酒坛,翻身坐起,朝着外间招呼道:“瑞云。”

    瑞云因为担忧游彦,整夜不得安稳,不敢上前劝阻,也不敢真的入睡,只能在外间看着房内的烛光燃了整夜,此刻终于听见游彦的声音,立刻起身入内:“公子,有何吩咐?”

    房内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酒味,瑞云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坛,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是夙夜未眠吧?”

    游彦面色发白,确实有几分憔悴,但一双眼却炯炯有神,带着瑞云无法理解的光,他捏着自己的衣襟轻轻闻了闻:“送点水进来,我洗个澡,然后让人准备车马。”

    瑞云忍不住向外面看了一眼,天色还蒙蒙亮,眼前的游彦又分明一宿未眠:“公子,这大清早的,您要去哪里?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吗?”

    “自然有,”游彦笑了起来,“身为人臣,当守本分,我称病在家许久,现在病已痊愈,也该回去早朝了。”

    瑞云有些难以置信,他眨了眨眼仔细地看了游彦的脸,确信他此刻的话是认真的,这才带着满腹疑惑,转身去准备了。

    当日游彦上交兵符称病不朝时还是夏天,一转眼已入冬,数月不朝的游彦此时出现在早朝之上,让这几日本就因为李埠一案而动荡的朝堂更添了几分的疑虑,但游彦本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一身紫色朝服,如墨长发高高束起,虽然面色发白,却丝毫不掩其容貌上的俊秀。从他迈入大殿的那一刻起,殿中诸人的视线就尽悉落在他脸上,游彦却镇定自若,目不斜视地步入殿中,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因着李埠一案朝中多人受牵连,早朝之上少了许多的面孔,游彦偏转视线,将缺少的那些面孔与传言对上了号,而后垂下眼帘站定,丝毫不管身后已是议论迭起。

    众人对游彦的突然出现猜测纷纷,却很难有定论。先前游家先交兵权,又损失了与公主的亲事,游彦数月不朝,让人以为这是当今圣上的手段,从此游家将会走向没落,却不曾想到,隆和帝却先朝着李埠发作,波及甚广却与游府没有一点牵连,游彦此刻出现,游家没落的说法不攻自破,有心者再联想到一些关于当今圣上与游彦见不得人的关系的传言,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李埠一案早有端倪,游彦在数月前的做法是不是就是为了不被牵扯其中的预谋?

    百官心中波澜迭起,却无人知道游彦的突然出现,让蔺策也震惊不已。

    蔺策近段时日因为李埠一案殚ji,ng竭虑,整日思虑重重,他漫不经心地在龙椅上坐定,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百官之首的游彦,心中讶异,下意识扭头去看身侧的高庸,却发现高庸此刻的表情比他还要惊讶。

    蔺策已有数日不曾见到游彦,此刻见到这人出现在早朝之上虽然惊讶,但更有几分欣喜,他的目光忍不住在那人脸上流转几次,直到身侧高庸低咳了一声,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状似无恙地开口:“开始早朝吧。”

    自从李埠案发以来,早朝上大半的内容都是与此案有关,今日也不例外。经过三司审理,至现在,此案已算是水落石出,许多涉案之人已经被处置,当前最需要争论的问题便是李埠应该如何处置。

    朝中余下的文武百官与此案都算是摆脱了瓜葛,此刻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纷纷表态,有趁机表忠心者,也有落井下石之人,当然也有真正忠君报国之人诚心劝谏。

    蔺策靠坐在龙椅之上一直默不作声,这样的争论他早已习以为常,关于李埠的处置,他心中已有论断,此刻的争论更像是他对文武百官的考量。他将手缩在宽大的袍袖之中,歪着头听着同为三朝老臣的中书令谏言,目光却忍不住朝着游彦身上飘去。

    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游彦会突然出现在早朝上,没有提前给他透露任何的迹象。如若游彦是有何目的,又为何从早朝开始他就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安静地让蔺策几乎怀疑此人是不是又昏睡过去。

    “陛下,”那中书令似乎察觉到蔺策的分神,突然提高了声音,“老臣以为,李埠欺君罔上,死有余辜,但,此案涉及甚广,若是采用连坐酷法,极易危及社稷,于我南魏国本不利。”

    蔺策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回到中书令脸上,嘴角向上扬了扬:“郑卿此言未免太过危言耸听,李埠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勾结朝臣,如此滔天罪行,朕若不严加处置,以后又如何威慑文武百官?”

    “虽是威慑,但此案开始审理之日起,几乎每日都有人因此丧命,三司为了审理此案,采用了闻所未闻的酷刑,如此手段之下,难免存在夹私报复的可能。眼下不止朝堂之上,整个都城都已是人心惶惶,生怕被牵连其中,这种情况下,实在不该再采取连坐之法。”中书令弓着身子,缓缓道。

    另一旁大理寺卿闻言已是不悦:“郑大人此言是质疑我们三司审案不公?所有涉案的朝臣皆是李埠亲自交代,他们勾结的罪证我们也已呈交给陛下,所有处置也皆有律法所依,何来夹私报复一说?”说到这儿,大理寺卿语气一转,“郑大人与那李埠同为三朝老臣,此刻帮着李埠说话,难道是兔死狐悲?”

    “老臣自是为了圣上,为了南魏的江山社稷!”中书令提声道,“老臣虽与那李埠同朝为臣,与他并无私交,这一点,你们大理寺审案之时不是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吗?”

    “郑卿的忠心朕自然清楚,”蔺策低着头,一面说话一面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你的顾虑朕明白,朕也并不是嗜杀之人,但李埠的罪行,已不是取了他的脑袋就可以抵消的,只有将所有与他牵连之人处理干净,这朝堂之上才能政清人和,我南魏的江山社稷,才能永固。”

    话落,他慢慢抬起头,视线从文武百官头上掠过:“朕知道此案过后,在场的许多人甚至这天下的大多百姓都会认为朕如此处置太过残暴,但朕不在乎。朕继位四年,所求不过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只要朕做到这些,便问心无愧,死后也有颜面去面对先祖。”

    “陛下志向远大,思虑甚多,臣可以理解,但,恕臣不敢苟同。”游彦在蔺策震惊的目光之下一脸淡然地向前走了一步,唇畔挂着蔺策格外熟悉的笑容,缓缓道,“臣并不认为滥杀之法能够保我江山永固,也不觉得此时朝中局势能用重典来治理。还望陛下三思。”

    第46章

    蔺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游彦这日出现在早朝之上, 居然是为了说出这种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彦, 但游彦没有丝毫地逃避,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回视蔺策:“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蔺策瞠目看他, 半晌,才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沉声道:“游卿, 游卿与郑卿一心为国,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朕还需要再行思量。”a

    蔺策说完话, 抬头朝着游彦看了一眼,而后扭过头, 站起身:“朕身体不适,就先到这儿吧,退朝。”

    游彦微微躬身, 与其他朝臣一并开口:“臣等, 躬送陛下。”

    蔺策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一众朝臣也慢慢散去,游彦转过头,发现中书令正神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见游彦望过来, 立刻作了个揖:“多谢游将军刚刚为老夫说话。”

    游彦扬眉,唇角向上翘起:“郑大人客气了,只是身为人臣,自是应该为君分忧。我刚刚那番话是发自内心为了咱们圣上,为了南魏的江山社稷,并没有讨好您老之意。”

    中书令面上一窘,但仍是拱了拱手:“若是如此,老夫更应该感谢游将军才是。”

    游彦轻笑,朝着他回礼,转过头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大殿:“时候也不早了,郑大人还是抓紧回去吧,也省的家里人久等。”

    中书令听出游彦话里的拒绝之意,眯了眯眼,朝着游彦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大殿。游彦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看见候在殿门外的高庸时,游彦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他朝着高庸点了点头:“让内官久等了。”

    高庸朝着游彦施礼:“将军,陛下在长乐宫等您。”

    “我料到了。”游彦笑了笑,“就算内官不来,散了朝,我也会去长乐宫求见陛下。”

    高庸微微蹙眉,面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意:“看来将军今日也是有话想要和陛下说了。”

    游彦偏头看他:“内官心中大概有不少疑惑,想必咱们圣上心中亦然,既然如此,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

    高庸心中自然有疑惑,游彦突然出现就已经让他讶异非常,更不曾想到,游彦居然会公然在早朝之上和蔺策唱反调,这是先前的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游彦为人虽然看似离经叛道,不循常理,但面对蔺策的时候却总是格外的温柔与耐心,在高庸的印象里,哪怕是在他们最为艰难之时,只要是蔺策想要的东西,游彦都会想方设法地帮他实现。

    游彦做事极有分寸,过去的几年虽然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上却鲜少主动开口,懒于参与朝局,也更不会与其他朝臣结交。偶有几次发声也是站在蔺策这边,仅几句话就让百官哑口无言。

    而今日,当游彦在早朝之上再开口,却是朝向蔺策之时,蔺策也好,高庸也罢,才回想起这人是如何擅长雄辩,若开口又是何等的咄咄逼人。

    高庸有心想要问问游彦突然如此的原因,但依着他的身份,有些话实在是由不得他来开口,他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沉默地走在游彦身前替他引路。

    长乐宫中一片寂然,守在门口的内侍都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有一点过失惹恼了散朝之后明显不虞的蔺策,看见游彦跟着高庸而来,所有人都明显松了口气,毕竟在他们眼里,只有游彦才能平息圣怒。却没有人察觉到高庸的忧心忡忡,毕竟只有高庸清楚,今日游彦才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不管旁人究竟如何,游彦却依旧一脸淡然,他在殿门外跟高庸告别,自己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蔺策从早朝之上回来便心事重重,难得地没有在书案前批阅奏章,而是一个人躺在软榻之上,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在朝堂之上的意气风发也好,面对朝臣的决断果敢也好,此时都消失殆尽,一双眼底只剩下茫然,从游彦的角度看过去,还有几分无措。

    游彦在内殿门口顿住了脚步,他能察觉到蔺策此刻会如何的挫败,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和从其他朝臣口中说出,对蔺策来说毕竟是不同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些话也必须由他来说。

    先前他对蔺策可以算得上是百般纵容,对于所有蔺策想要的东西,都恨不得捧到他手里,不能看着他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但昨夜游彦夙夜未眠,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过往发生在他与蔺策之间的种种,蔺策登基之后的各种作为,他想自己是不是还是做错了,想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蔺策,而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他一直在避讳与蔺策之间产生矛盾,避免两人之间发生隔阂,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他们的情意,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他与蔺策二人的出身,家世,还有他们长到今日所经历的种种,都注定了他们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哪怕他们心意相通,却也没有办法保证在所有的事上都能够志同道合。

    矛盾总还是会产生的,但总还是会解决的。

    归根结底,蔺策最想要的还是定国安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英明君主,那在这个过程之中经历的种种分歧也好,误会也罢,全都不值一提。

    最重要的是,他要帮蔺策实现他最想要的这个初衷,从未变过。

    游彦故意放重了脚步走到软榻前,榻上的人却对脚步声毫无察觉一般,兀自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游彦还鲜少见到蔺策这副样子,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有些好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头来看着蔺策,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游彦笑了一下,缓声道:“这青天白日地倒是难得见到咱们陛下休息,看来实在是被朝政烦的紧了。”

    蔺策闻言,几乎是立刻翻身坐起,他右手用力捏紧成拳,一双眼紧锁在游彦脸上,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良久,他牵起一面唇角,露出几分笑意,伸手朝着不远处的座椅指了指,“坐吧。”

    游彦眯了眯眼,觉得蔺策的态度实在是有些生疏,面上却没有丝毫地显露,反倒朝着蔺策再次施礼:“多谢陛下赐座。”而后才走到那座椅前,坐了下来。

    自蔺策搬入长乐宫已有四年,这四年的时间里游彦无数次的来到这里,已然成为这儿的半个主人,却还是第一次像今日这样,像是一个普通的文武百官一般,克制而守礼。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紧咬的下唇上留下明显的齿痕,落入游彦眼里倒是有几分碍眼,他凝神看了一眼,偏转过头,收回视线:“不知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蔺策双手背负在身后,用力地握紧,腰背挺直,他在面对游彦的时候总是格外的轻松自然,却还是头一次像此刻这般,整个人都紧绷着,他背对着游彦,不去看他的脸,缓缓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游彦在心里叹息,他实在是不适应用这种方式与蔺策沟通,但已至此,有些话总还是要说出口,他站起身正色道:“我想说的,其实今日在早朝之上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李埠一案须得谨慎,不能滥杀,更不宜连坐。甚至在适当的时候,应该退让几分,以彰显圣上仁德。”

    蔺策蓦地转过身:“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嗜杀成性,残暴不仁?”

    游彦抬起头,直视蔺策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那双熟悉的眼底看见了水光,他垂下眼帘,低叹道:“你该清楚,我并无此意,并且,永远都不会有此意。”游彦说着话,再次抬起头,“你是什么样的人,这普天之下,还会有人比我更为了解吗?”

    蔺策与游彦对视,他发现不管过了多久,在面对游彦的时候,他永远都还是不知所措。他抬手捏了捏额角,只觉得疲惫不已,总觉得自己一直担忧的事情好像在一点一点的发生,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放开手,低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我可以理解。”

    游彦瞪圆了眼,一时之间没有理解蔺策在说什么,就在他错愕之间,蔺策突然摆了摆手,分明是不想再提此事:“不管你怎么以为,在李埠一案上,我是完全依循律法,尽管看起来过于严苛,那也只能怪他们为何要铸下大错,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我的底线。今日在早朝之上,我就已经说过,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下百姓,也无愧于列祖列宗。”

    游彦皱起眉头:“我朝律法是开国之时所修订,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为了收拾残局,尽快平定局势,在许多条文之上格外严苛。但时至今日,四海清明,如此律法已经不太适用,因为李埠一案,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因为一个李埠把整个朝堂都清空,这一步未免太过冒失了。”

    “如若满朝文武都跟李埠有所牵扯,如若他们所有人都对这个江山心怀不轨,我杀光他们又如何?留这些人在朝中,我还不如当一个孤家寡人!”

    游彦盯着蔺策看了一会,缓声道:“陛下狂妄了。”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朕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怕是让游卿失望了。”

    游彦第一次觉得“游卿”这两字居然如此的刺耳,他回视蔺策,良久,点了点头:“陛下的意思,臣清楚了,既然如此,臣就告退了。”

    第47章

    游彦推开殿门的时候,高庸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瞥见游彦的脸色便心知不妙,他与游彦接触颇多,大多数的时候见到的都是笑意盈盈的游彦,极少见到他会因什么事而牵动情绪,更别提像此刻这般,面上带着分明的怒意。

    高庸小心翼翼地顺着敞开的殿门向里面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朝着游彦问道:“将军,陛下他……”

    “我与陛下有一些意见不和,不过,无伤大雅,”游彦摆了摆手,再抬眼笑意已经重新出现在脸上,“今日劳烦内官了。”游彦垂下眼帘,遮盖住眼底的情绪,“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行回去了。”

    高庸有心再问上几句,但又清楚如若游彦不想说,他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更何况,那毕竟是游彦与蔺策之间的事情,即使他是蔺策的亲信,有些事也不该过问,只好微微躬身:“奴婢送将军到城门。”

    “罢了,内官还是留下照看咱们陛下吧。”游彦扭头朝着大殿内看了一眼,眼底情绪流转,最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长乐宫。

    高庸在殿门外站了一会,直到看着游彦从自己视野里消失,才回转过头朝着身前的几个缄口无言的内侍:“都下去吧,咱家进去看看,没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内侍虽然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也看到了刚刚游彦的脸色,察觉到此刻当今圣上的心情应该并不怎么好,久在长乐宫伺候的人自是懂分寸,立刻极具眼色的退了下去。

    高庸看见门外的人散了个干净,这才重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内却并没有他预料的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待在他们应该待的地方,就好像刚刚这里面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与往日并无一丁点区别。

    除了蔺策。

    高庸进到内殿看见蔺策整个人仰面躺在软塌上,还保持着刚刚高庸离开大殿时的姿势,就好像刚刚这殿中并没有人来过,他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

    但有些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有些话说出口之后便无法挽回。

    蔺策听见脚步声,下意识转过头来,在看清来人之后又收回视线,胡乱地揉了揉额角:“他走了?”

    “是,陛下。”高庸低声回道,“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皇城,上了马车。”

    “知道了。”蔺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依然难掩满脸疲惫,“给朕倒杯水来。”

    高庸慌忙上前,倒了杯水送过来,蔺策却依旧靠在软塌上,只是掀了掀眼皮朝着高庸看了一眼:“扶朕坐起来。”

    高庸跟在蔺策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急忙将水盏放下,先扶蔺策坐起身,喂他喝了些水,才有些担忧地开口:“陛下,您这段时日一直为了朝政而烦心,昨夜更是夙夜未眠,现在脸色差的很,要不要奴婢宣御医过来瞧瞧?”

    蔺策喝了水,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并无大碍,就算是御医过来,也看不出什么,平白让人议论罢了。”他又靠回软塌上,闭了闭眼,“朕只是觉得有些疲累。”

    “那……”高庸皱眉,“奴婢伺候您小憩一会?”

    蔺策摇头:“今日送来的奏章还没看完,李埠一案从案发到今日已经过了太久,满朝上下都被此事牵扯,需得早日了结,才能开展别的事。”他睁开眼,低声道,“朕大概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了。”

    “什么?”高庸没有理解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但还是觉得蔺策这样的状态实在是让人担忧,按说刚刚他与游彦争执过应该是出于恼怒之中,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只觉得蔺策身上散发着从未有过的颓意,怎么看都有几分心灰意冷的样子,“陛下,奏章是批不完的,您总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更有ji,ng力。”

    蔺策扶着高庸的手臂,慢慢地坐了起来:“高庸。”

    “奴婢在。”高庸应声,他大胆地对上蔺策的目光,觉得蔺策似乎有话要与自己说。

    蔺策看了他一会,最终晃了晃头:“罢了,把奏章拿过来,朕就在这儿批吧。”

    高庸看了看蔺策的脸色,把劝慰的话又咽了回去,依着蔺策现在的满腹心事,就算是让他休息,大概也难得安生,还不如找些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也省的烦心。

    高庸刚刚走到书案前想要整理奏章,殿门突然就被人急促地叩响,高庸下意识地就扭头看了蔺策一眼,匆忙走到殿门口:“咱家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情,切勿惊扰陛下吗?”

    殿门外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公公,是游将军他,他刚刚在出宫的路上昏倒了,人已经被送到了太医署。”

    “昏倒?”蔺策睁大了眼,立刻下了床,几步就来到殿门前,拉开殿门,瞪着外面的内侍,“究竟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突然昏倒?”

    内侍抬起头,正对上蔺策煞白的脸,还有难以置信地双眼,仓惶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是太医署的人刚刚传了信过来,奴婢立刻就来禀报了。”

    蔺策只觉得自己的额角痛的厉害,他胡乱地晃了晃头,一把掀开挡在面前的内侍也不顾自己身上衣物单薄就向外走去,高庸几乎是立刻惊叫出声,匆忙取了狐裘追了上去:“陛下,外面风寒,您龙体为重啊。”

    蔺策继位至今,鲜少会亲自驾临太医署,因此当他神色匆忙地推开太医署的门,屋内的御医皆大惊失色,跪倒一片:“臣等参见陛下。”

    蔺策视线从一众人脸上扫过:“人呢?”

    众人皆是一愣,跟在蔺策身后的高庸急忙开口:“游将军人在哪儿?”

    “游将军正在内间休息。”太医丞最先回过神,“下官已经为游将军诊过脉,游将军应该是前日酗酒之后又未曾好生休息,加上天气寒冷感染了风寒,才会昏睡过去,开几服药好生调养一番就会痊愈,陛下不必忧心。”

    蔺策盯着他看了一会,扭过头大步进到内间去,只留下跪了一地的御医不知所措。

    内间里,游彦正睡得香甜,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感知。蔺策在床榻边缓缓地蹲了下来,低下头看着游彦的脸,这才察觉到他眼下的淡青色,还有不同于往日的脸色。刚刚他们二人只顾争执,他连好好地看游彦一眼都来不及,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人今日是何等的憔悴,让他觉得心痛难耐。

    高庸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挨着蔺策跪了下来:“是奴婢失察,刚刚应该亲自送游将军出宫,还请陛下降罪。”

    蔺策自嘲一般笑了笑,侧过头看了高庸一眼:“是朕的错。”他转过头,看向榻上那个沉睡的人,只觉得眼睛酸涩难耐,刚刚自己大概是昏了头才与他争执,惹他不快。先前总说不管他要什么都会给他,但其实,却什么都给不了。每每想起这些,蔺策都觉得恐慌,甚至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与他相处。他不止一次想着,再对游彦好一点,让他再留在自己身边久一些,可有时候又自暴自弃地觉得,如果自己能带给他的只有这些没完没了的烦扰的话……蔺策闭了闭眼,涩声道,“还不如干脆让他离开朕潇洒自在的活着。这个江山是朕应该承担的,又凭什么拖累着他一起?”

    他抬起手,轻轻地握住游彦的手:“可是朕又偏偏不舍得,不甘心。”

    高庸跪在蔺策身边,犹豫半天才轻声道:“陛下,不然,不然您与游将军开诚布公的聊聊,或许游将军他并不在意这些,奴婢一直觉得,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游将军。”

    “朕想过,”蔺策苦笑,“但是朕不敢。”

    这二人之间感情的事情高庸也不敢再多言,他看了看太医署这个稍显简陋的内间,低声道:“陛下,这里毕竟是太医署,人多眼杂,不便游将军休息,不如将人接回长乐宫好生休养?”

    “罢了,”蔺策道,“让人准备御辇,将人直接送回游府,让太医署派一个御医随行,直到人醒了确认无碍了,才能回来。”

    “回游府?”高庸不确定地重复道。

    蔺策慢慢站直了身体,凝神看着榻上的游彦:“朕刚刚与他起了争执,他心中大概郁结难耐,若是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长乐宫,大概会更加生气,让他回自己府里好生休养,等人痊愈了,再做打算吧。”

    “奴婢明白了。”高庸说完,慢慢退了出去,吩咐人去准备御辇。

    蔺策一个人在床榻前站了许久,视线近乎贪婪地从游彦脸上略过,眼底里百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良久,他俯下身,在游彦眉间映下充满怜惜的一吻:“从今日起,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蔺策低声重复道,“不管是什么,不管我舍不舍得。你的人生本就应该肆意畅快,我又有什么资格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游彦:我想开了jpg

    蔺策:我自闭了jpg

    第48章 番外一

    游彦生来兴趣广泛, 爱好无数, 但若仔细论起来, 所有的爱好排在他面前,都不如好生的睡一觉更重要,也因此, 在他眼里,若是有谁胆敢在他睡觉的时候扰他,那一定可以算得上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因此游府上下, 哪怕是总角之年的游礼都知道绝对不要在小叔父睡觉的时候去吵他。至于游彦房里的人更是格外的注意,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自家公子在睡觉, 整个院子都会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在。

    入了夏天气就变得格外的炎热, 游彦一向不喜欢这种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变得格外的懈怠, 当然平日里他也未必会有多勤勉。但平时他还常常出府跟自己的那些好友找些事情做,到了暑天倒是更愿意呆在家里,想方设法的消暑。

    午后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原本就已经极热的天气更加难耐。游彦缩在软塌上, 敞着门窗,妄图能有一丁点的清风吹来,缓解自己的闷热,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四下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游彦只好喝了消暑的汤,靠在软塌上小憩。

    瑞云就是在这时候进到房里的,尽管他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因为热,游彦原本就是半梦半醒,立刻就察觉,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顺手拉过扔在一旁的薄被盖住自己的脸,一副不想搭理瑞云的架势。

    瑞云在软塌旁犹豫了一会,倾身去看了看游彦,又站直了身子,格外纠结地在房里转了半圈,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去叫游彦。游彦的睡意被他搅了个干净,忍不住侧着耳朵去听他的脚步声,在他又绕着房间走了半圈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翻身坐起,顺手将盖在脸上的薄被丢了出去,瞪着瑞云道:“我倒是要看看什么要紧的事儿让你纠结成这样,你在我房里转了有一刻钟了吧?”

    瑞云见自家公子总算醒来不由松了口气,他低头将游彦扔到地上的薄被见了起来,一面整理一面道:“公子,是门房的人传话进来,说是韩王前来拜访。我看您在睡觉自然不敢打扰,但是对方好歹也是皇子,太怠慢了是不是也不太好……”

    “韩王?”游彦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就从软塌上跳下,匆匆忙忙地就向外跑去,“你怎么不早说,耽搁了这么半天,难道就让人家一直在府外等我?”

    瑞云还是头一次看自家公子如此激动,慌忙跟了出去:“门房已经将人请到府里了,现在正在正厅。”

    游彦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头也不回地直奔正厅。

    大概是因为从睡梦中被吵醒的缘故,才会让他难得如此的急迫,等他走到正厅,看见那个一身黑色长袍的清隽少年的时候,反倒平复下来,在门口放缓了脚步,扬起唇角:“不知殿下驾临,游彦怠慢了,还望殿下恕罪。”

    韩王蔺策,当今圣上元兴帝七皇子,因为其母出身低微,并不受圣上待见,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朝中存在感都极低,像是这样的怠慢,他早已习惯,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真挚地口吻来赔罪。

    蔺策勾了勾唇:“是本王不请自来,唐突了才是,游公子又何来怠慢之说。”他说着话,忍不住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少年,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袍,过来前大概在午休,所以看起来有些凌乱,甚至连衣带也没系好,却丝毫不显狼狈,甚至还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肆意与洒脱,那是蔺策永远都不会拥有的气质,但是他不管何时何地都能在游彦身上看见,并且毫不犹豫地被他吸引。

    他与游彦其实也不过算是略有交情。因为游彦出身世族,其父袭爵越国公,官拜光禄大夫,而他自己更是因为才华卓识誉满都城而被当今圣上知晓,所以蔺策在很多场合都见过游彦的身影,不管在何时何地他都是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包括蔺策本人,都会忍不住与关注他。

    但蔺策却绝不会主动结交游彦这类的世族子弟,因为他的身份地位尴尬至极,稍有逾越立即会传入他那些个兄长耳中,到时候他的处境将会更加难堪。也因为,那些家世良好的世族子弟也未必会把他这个皇子看在眼里,他也不想自取其辱。

    但他却没想到游彦会主动与他结识,私下里也约过他一起品茶听书,又或者是出城打猎,几次下来,两个人也算是有了交情,蔺策也逐渐了解这个游小公子的品性习惯,知道他最是喜欢这些,显然是将自己当做了一个玩伴,虽然清楚自己不该与他过多接触,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应邀。

    近段时日,游彦倒是安分了不少,也没再约着蔺策同玩,蔺策心中思量他可能是找到了新的玩伴,心中难免失落,他们二人脾气秉性兴趣爱好大有不同,有许多游彦相邀的事情未必能合蔺策的喜好,但他还是一再应约,只是因为他实在是享受与游彦相处的时光。

    他没有办法形容那些时候的轻松自在,就像他没有办法形容游彦这个人,因为他太好了,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不被他吸引。

    尽管在游彦心中自己或许只算得上是一个普通的玩伴,与先前他同玩的那些世家公子没什么不同,但对蔺策来说,他本就朋友极少,像游彦这种人更是从没见过,若就此失去,实在是有些可惜,思来想去,最终鼓足勇气,来了这游府拜访。

    他先前从未如此主动地与旁人结交过,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有忐忑,但对上游彦那双明亮的眼时,所有的情绪都散了个干净。

    这厅里是用来待客的,游彦平时极少来这里,此刻只觉得闷热难耐,看见蔺策还安坐在椅上,但前额已经沁出了汗水,忍不住皱眉,上前拉住蔺策的手腕,边走边道:“这厅里热的很,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殿下难得来了,我带你在府中转转,也好找个地方解解暑。”

    见游彦并无疏远,蔺策心里松了口气,他低头看了一眼还被游彦握在手里的手腕,却没有抽出,一面跟着游彦向前走,一面道:“我原本以为,今日会扑空,没想到你真的在府里。”

    游彦扭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么大热的天,我不待在府里还能去哪。每年入了伏还有深冬三九天的时候,我都在府里,极少能有人请的出去。”

    蔺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鬼使神差地问道:“那要是我来请你,你可会赴约?”

    游彦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即使在这种角度,也能看得出来少年出色的相貌,他勾起唇角,回道:“如若是殿下的话,不管是严寒酷暑又或者日晒雨淋,我都会欣然应约。”

    蔺策愣了一下,他知道游彦这人一向善言,此刻说出这种话也是为了哄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欢欣,至少现在看来,游彦心中还是很在意自己这个朋友的,他这段时日不约自己外出,也没有约旁人,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

    蔺策想着,唇角已然扬了起来,露出唇畔的笑涡,看起来带着几分青涩童稚。那笑涡极浅,只有笑意极深时才会显露,因此游彦也还是头一次看见,难免称奇,盯着那看了好一会,才朝着蔺策道:“其实殿下笑起来,好看的很。”

    蔺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平日里便笑的极少,这个笑涡也很少有人见到,但是对着游彦之时,他却忍不住觉得开怀。他在深宫之中长大,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却从未有一个人像是游彦这样,给你带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惬意,你每每看见他时,都忍不住觉得欢欣,就好像可以将这世上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只看见眼前这个少年。

    游彦全然没有察觉此刻年轻王爷的心事,自顾拉着蔺策在王府里兜兜转转,最终绕到了一个荷花池前。荷花池旁种着一刻巨大的柳树,碧绿的纸条垂进池中,在池岸上投下一大片的y影,游彦拉着蔺策走到树荫下,顺手就脱掉鞋袜坐了下来,将光裸的小腿伸进池水之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蔺策站在他身后有些怔愣地看着他,游彦回过头来朝他招了招手:“殿下快来试试,这样凉爽的很。”

    蔺策看了看他,犹豫道:“其实,这里也无外人,你可以不用唤我殿下,毕竟,我这个殿下,也没有什么……”

    在游彦眼里,这些不过是个称呼,唤什么他都并不在意,索性顺水推舟道:“我们年龄相仿,如若你不介意我失礼的话,我们可以互相唤对方的表字,如何?”

    蔺策自然不介意,几乎是立刻开口唤道:“子卿。”

    游彦弯了眉眼,清脆地应了一声,又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字。”

    蔺策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认真道:“我表字是,怀骋。”

    游彦了然,再次朝着蔺策招了招手:“那,怀骋,过来坐。”

    第49章

    游彦长到今日, 哪怕是当年带着一身的伤从西北回到都城之后, 也不觉得自己与体弱多病这词有什么关联, 这几年来,尽管身边所有的人对待他的身体都小心翼翼,他却一直未曾放在心上, 只觉得是旁人过于紧张,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昏倒在回府的路上,惊动了整个太医署, 闹出了如此大的阵仗。

    因为在睡梦中被喂了安神的药, 游彦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等他再睁开眼, 眼前是昏暗的一片,他盯着屋顶看了一会, 才逐渐回过神来,扭过头才发现床榻旁趴着个人, 已然是在沉睡,游彦眯了眯眼,伸手拍了拍他手臂:“瑞云, 瑞云?”

    瑞云守了游彦大半天, 最终昏昏沉沉地在床榻边就睡了过去,突然被人叫醒,整个人抖了一下,睁开眼瞪着游彦看了一会,才开口:“公子, 您总算是醒了。我这就去叫御医过来。”

    “御医?”游彦闭着眼思考了一会:“我是什么时候被送回来的?”

    “临近晌午的时候,御辇将您送回来的,还有御医跟着,现在宿在隔壁,说等您醒了就叫他过来。”瑞云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游彦一把拉住了手臂。

    游彦坐起身,朝着瑞云摆了摆手:“大半夜的人家也刚刚入梦,又何必将人吵醒。”游彦晃了晃头,轻轻摸了摸腹部,“睡了这么一整天,什么毛病都该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肚子饿的很,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吧。”

    “小公子吩咐厨房煮了粥,一直在火上煨着,我去给您盛。”瑞云说着起身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游彦一个人坐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头一次觉得这房里格外的冷清,让他平生了几分寂寥之感,他想了想,突然起身,将床榻周围的几根红烛尽悉点燃,室内慢慢被照亮,游彦才觉得心底某处空落落的位置慢慢充实起来,本就不该升起的负面情绪也散去了不少。

    瑞云这一整日的心思都扑在游彦身上,把别的事全都抛到了脑后。游彦在房里转了一大圈,最终只找到一壶冷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捧着茶盏守着炭盆缓缓地坐了下来,目光盯着炭盆里烧的通红的炭火,喝了一口冷茶,长长地舒了口气。

    瑞云拎着食盒进来看见这副场景不免大惊,游彦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虽然守着炭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单薄。瑞云把食盒放好,拿了外袍披在游彦肩上,皱眉道:“公子,这夜里凉的很,您不在榻上歇着,怎么又下了床,御医说您本就染了风寒,若还不注意,那麻烦就大了。”

    说着伸手去拉游彦的手臂:“您还是回榻上吧,我端了粥过来您喝点。”

    游彦将手臂抽了回来,朝着瑞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瑞云坐下:“大半夜的,吵的我头疼。”

    瑞云眉头都抽到一起,他挨着游彦蹲了下来,歪着头看了游彦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服下的药起了效果,又或者是好生睡了一觉的缘故,游彦的脸色好了不少,也不再是才回府时脸色惨白的样子,只不过却还是能明显看得出来,游彦此刻的情绪并不怎么高,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ji,ng神的样子。

    瑞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将食盒里的粥端了出来,还有几道小菜一起摆在小几上,呈到游彦面前:“那公子您先吃点东西吧。”

    “好。”

    游彦接过拿汤匙在粥碗里搅和了几下,尽管肚子空荡荡的,看着寡淡的白粥却提不起食欲,捏着汤匙冷了会神,才舀了一口喂到嘴里。

    游彦自己未曾察觉,但是他这副样子落到瑞云眼里已经算得上是反常,瑞云提了热水进来,沏了杯热茶递到游彦手里:“公子,您是不是还哪里不舒服?不然我还是叫御医进来瞧瞧吧?陛下命他们跟来也是要确保您无恙。”

    游彦喝了几口粥,又饮了几口热茶,觉得体内的寒意都被驱散,心情也好了几分,他看了看瑞云愁眉苦脸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说了没什么大碍,只是昨日饮多了酒又不曾好生休息,这一觉起来,也就好了。”

    “那您怎么……”瑞云组织了一下语言,“看起来有些没ji,ng打采。”

    游彦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目光盯着炭盆里的火光,轻轻笑了笑:“连你都看的出来,看起来确实是有点明显。”他伸了伸胳膊,向后靠了靠,同时伸开腿,整个人舒展开来,“人总是会沮丧的,我又有什么例外。”

    瑞云劝不起游彦,只能又找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小声道:“您是跟陛下吵架了?”

    游彦歪着头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回忆起来应该算是。”他右手搭在腿上,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我自负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其实是一件格外复杂的事情。”

    游彦是一个诸事皆能风轻云淡之人,瑞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来不见他为什么事困扰,今日却能看的出来明显的低落,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承认他与蔺策吵架了。

    瑞云知道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争吵是常事,但还是觉得这种事儿发生在自家公子身上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哪方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但这么多年来,瑞云也没见过二人之间真的起什么争执,即使有一丁点的不愉快,游彦也能轻易的化解,很少见到他像现在这副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面对这样的游彦,瑞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在他心中自家公子总是无所不能的,若是连他都觉得困扰的事情,自己更是没有什么办法。瑞云蹲在游彦身边沉默了半晌,最终只能小声问道:“公子,不然我再给您盛碗粥吧?”

    游彦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种时候,你还不如再给我温一壶酒。”

    瑞云默然,抬眼看了游彦一会:“御医已经嘱咐过了,有我在,公子您以后都别想再喝一口酒。”

    游彦抬手敲了敲他的头:“知道了。时候还早,你去睡会吧,我白日睡得太多,现在也没有睡意,不用守着我。”

    瑞云面带犹豫,他对游彦,尤其还是此刻的游彦还是担心的很,他不敢去揣测游彦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人被昏迷着送回来那一刻他简直不知所措,不过幸好没什么大碍。

    或许像他家公子说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实在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就像游彦与蔺策二人明明互相在意,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却还是难以避免会起分歧,会有争执。感情上的事情大概是没有办法按照常理来推论的。

    瑞云在游彦身边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觉得现在的游彦大概是想一个人呆一会,便又嘱咐了几句,才不放心地离开了房间。

    游彦一个人在炭盆前坐了一会,仔细回想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早朝之上他的表态到之后在长乐宫的争执,他一直算是一个冷静自制之人,但沾了蔺策的事情就总会不一样。他先前从未与蔺策如此争吵过,也就第一次意识到在争执之时,人总会失了理智,大概连自己都无法料到,有些话说出口会给对方带来怎样的伤害。

    先前蔺策几次抗议,不喜他在私下还以“陛下”相称,他却一直未曾放在心上,直到白日里,被蔺策称呼为“游卿”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这二字有多刺耳。

    先前不管多少次他以那二字唤蔺策,都只不过是一个称呼,甚至有很多的时候会觉得这二字更像是一种二人相处之时的小情趣,毕竟当年与他相伴的小韩王已经成长至现在君临天下,他的少年已经变成他的陛下,唤出口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亲昵。

    但现在看来,他自以为的情趣听到蔺策耳里,或许只会觉得生疏。

    游彦从来不觉得蔺策与他之间的身份会影响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就像当年,他不会因为蔺策一无所有而看低他,现在也就不会因为蔺策成为了一国之君而妄自菲薄,在他心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蔺策与他身份如何变换,他们本质上却依旧还是当初携手的那个人。

    所以当蔺策在气极之时用那么生疏的口吻来唤他的时候,游彦难得地从心底生起了几分怨气,居然也做下负气而走这种事情,倒是违背了他今日进宫的初衷。

    现在看起来,争吵这种事还是要不得的,人永远没有办法预估你在气极之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那些以为无心的话语,又会给你在意的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游彦曲起腿,双手环住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间,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炭火,良久,发出一声轻叹,他因为蔺策那句话而负气,但回来的路上想起今日那人气极双眼发红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有几分心疼。

    也不知道蔺策现在在宫里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第50章

    因为记挂着游彦, 瑞云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得安生, 天蒙蒙亮就又醒来, 悄无声息地进了里间却发现游彦正站在书案跟专注地画画,瑞云愣了愣,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发现纸上呈现的果然还是蔺策那张游彦画了无数次的脸。

    明明前一夜游彦还在为了二人之间的争执而愁眉不展,此刻居然又能笑意盈盈地在书案前作画,瑞云愈发觉得自家公子的心思实在是难以猜测。

    游彦从作画的间隙抬起头看了瑞云一眼, 见他满脸迷茫, 不由好笑:“怎么了?”

    瑞云抓了抓头发,犹豫了一下:“公子, 您喝茶吗?”

    游彦抬了抬下颌:“就前几日送来的新茶吧,再不喝又要被殊文那个臭小子拿走。”而后又低下头将注意力落回到纸上, 潜心继续研究自己的画。

    瑞云倒了茶过来:“这天都快亮了,您折腾了大半夜, 不如去休息一会?”

    游彦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一会还要去上朝,等散了朝回来一并休息就是了。”

    “您还要去上朝?”瑞云简直难以置信,“您什么时候这么勤勉了?您风寒未愈, 御医还在隔壁守着呢, 居然还要去上朝”

    “不过是个风寒,又没有什么大碍,怎么就至于连早朝也去不得?”游彦放下画笔,端详着桌上的画,“今日这画的感觉似乎是对了一点。”

    “可是……您昨日不是才跟陛下吵架吗?”瑞云终于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吐露出来, “怎么大清早的在在这里画画,还要去早朝?”

    “我与他昨日确实是起了争执,闹了不愉快,但也不至于就此不相往来了。既然还要往来,又何必为了昨日的不愉快再给今日平添困扰。”游彦将画拿起,凑到烛火前仔细看了看,“至于这画,他生辰总是要过的,画也是要送的,这与我们昨日的分歧并不冲突。我若是一时负气将此事丢到脑后,过几日我们和好了,他生辰到了,我却什么都没准备,不是让他失望?”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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