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分卷阅读1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作者:尘印 绿叶森林系列516 书名:花落未识君 作者:尘印 绘者:眠狼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0/05/11 封底文案: 众所皆知,江南舒家的大公子,不思红颜爱儿郎。 可是,爱人要成亲,新郎却不是他? 舒流衣决定赴宴,凭吊那逝去的爱情! 却酒後失言,惹恼了新郎的师父── 昆仑剑派掌门人、武林至尊秋凤舞。 被对方丢进水里教训的同时,那双藏在面具後面、秋水般的眸子, 也让他的心瞬间沉沦…… 风流多情的他,再度勇敢追求真爱; 冷漠无情的他,逐渐被打动了真心。 然而,他们却在花瓣落下的那个瞬间,看错了对方…… 封底文字: 「谁伤的?!」秋凤舞黑眸里再也没了以往的冰凝沉稳,厉声问。 「是我自己。」舒流衣笑著举起手里的玉簪,仰望秋凤舞,柔声道: 「凤舞,我知道,你怕我嫌你难看,会再离开你,是不是?现在我和你一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你……」秋凤舞面具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舒流衣还在笑:「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 「再相信我一次。」他定定凝望秋凤舞纯黑眼眸,彷佛那里是他的全部。 楔子 一壶清酒,一张竹榻。 满院的粉白桃花,妖娆吐蕊,争芳斗w。榻边侍酒的美人,秋波流转,笑靥如花,然而舒流衣的心情非常糟糕。 让他心情低落的罪魁祸首就是被他丢在草地上的一份喜帖。很寻常的大红帖子,很常见的客套话,唯一不简单的,是落款之人。 戎骞旗。 武林第一剑派──昆仑派的掌门大弟子。 「你也要成亲了啊?呵呵……」他扔了玉杯,直接提起酒壶凌空倾倒。 舒钧天跨进院子,便闻到扑鼻酒香,然後看到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哥正捧著酒壶,在美人们的柔声安慰里长吁短叹,满脸的苦闷悲戚。 相同的戏码,已经上演过多次,所以舒钧天早已对自家大哥没了同情心,可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我珍藏的竹叶青啊……」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喜帖,毫不客气地往舒流衣脸上扔去。「行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流衣公子风流成性,换枕边人比换衣服还勤快?别愁眉苦脸装得跟个下堂妻一样。」 「是下堂夫。」被喜帖盖住脸的人闷闷地纠正,声音即使隔著喜帖依然低柔动听,接下来的话却让舒钧天有吐血的冲动。「唉,我对他难道还不够好麽?我是真心真意,想和他一起携手人生,笑看红尘……」 「上回冒侍郎家的小公子成亲,还有上上回蜀中二十七家交子铺总掌柜景大先生成亲,再有上上上回湘西风雷五行堂隋堂主成亲时,你已经发过同样的牢骚了。」舒钧天嗤之以鼻。扬眉,抬脚飞踢。「你还想喝掉我多少壶好酒?起来给我干活去!」 轻衫翩飞,随著他一脚之势从榻上飘了起来,在空中旋出道优雅弧线,又再徐徐落到榻上。墨黑的发,掠过一双顾盼风流的眸,拂在俊美的面颊两侧,撩动著风里缤纷落英。 飞花流衣,公子如玉。一个宛若拈花的微笑,不知迷醉了多少春闺少女的情梦。可也仅止於梦,因为江湖中谁都知道,江南舒家的大公子,不思红颜爱儿郎。 舒流衣以口就壶,饮尽最後一滴佳酿,才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拍了拍衣上落花,抬头,对舒钧天露出个慵懒闲散的轻笑。「舒家上下产业,有你打理足够了,用不著我这懒散人。」 「你也知道自己懒啊!喂!去哪里?啊,小心我的酒壶!」舒钧天顾不上追问,忙著接住舒流衣抛过来的紫金酒壶。 舒流衣俊逸修长的身影在院门口略一顿,回过头来,目光里终究掩不住几许失落与伤怀。 「他既然送来了喜帖,我总不能失礼,就去昆仑喝他一杯喜酒罢。」 第一章 昆仑山,绵亘千里,巍然横卧苍莽大地。入夏,山峦低谷处群木葱翠,碧意盎然,耸峙入云的险峰峻岭之巅,依旧被终年不化的冰雪覆盖,云雾缭绕,在半山腰缓慢翻涌流动著。 清冽宽阔的昆仑河轰鸣奔流,给空寂山脉添上一丝音色。慢慢地,河水激流声中,多了串清脆的马蹄声。 舒流衣轻挽缰绳,任骏马沿著崎岖河岸信步缓行。他的目的地,就是昆仑河的源头瑶池──昆仑剑派的总堂所在。 一路风尘仆仆,从旖旎江南赶到塞外西域,沿途看谢了桃花,催开了菡萏,越近昆仑,他反而越发放慢了行程。来时一腔冲动,可当真离那人近了,他心里的郁结越深。 江湖上都道流衣公子风流不羁,从容周旋於诸多美男子之间,片叶不沾身。每每听到此类传言,舒流衣唯有在心底苦笑置之。 他喜爱美人不假,风流两字,却非他所愿。每一次遇上心仪之人,舒流衣自问都是一心一意,但往往到头来,终究留不住对方。 香火子嗣,永远是横在他和情人眼前的一道天堑。他自从十六岁时意识到自己非男子不爱,将自己关在房中面壁沉思两天後,便开了窍,人生在世,顺了自己心意活著,才是真个逍遥自在。 至於舒家的香火,反正有弟弟钧天扛著,不用他操心。然而每一任情人,最终仍是败给了传宗接代的大难题,抛下他孑然一身。外人均以为他放荡成性,连自家兄弟也看不惯他「四处留情」,舒流衣实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凄凄切切地诏告天下,自己才是被遗弃的那个。 一年前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邂逅戎骞旗,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其後一同跃马江湖,醉酒踏歌,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临别还约定来年在江南再聚,没想到盼来的,却是戎骞旗成亲的喜帖。 满腹抑郁无处倾吐,到最後,舒流衣挑了挑眉,深呼吸,释出了胸口那股闷气。 既然来都来了,就把那些心烦意乱收拾起来,免得被戎骞旗耻笑,大不了等婚宴上多喝他几好酒出口气。 他低笑,扬鞭,溯流而上。 将近正午,舒流衣略觉肚饿,打算找个避风处生火歇脚,见前边有个背风的小山坳,便下了马,牵著坐骑走过去。 转过道山壁,人声渐响。那边已生起个大火堆,三个武林人士打扮的男子正围著火堆谈笑,边烤著肉食,见到个俊雅不凡的贵公子走近,三人都有些惊奇,停下了交谈。 舒流衣目光落在那三人中最年长者身上。那人年逾五旬,两鬓微白,双眸神光饱满,腰悬一柄样式普通的佩剑,剑鞘上镌刻著个八卦图案。舒流衣含笑颔首道:「原来是八卦剑的万掌门,晚生舒流衣,见过万掌门。」 「哦,老夫还想,这偏远塞外哪来如此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原来是舒家的大公子啊,幸会幸会。」万峰远拈著三绺长须大笑,热络地招呼舒流衣过来一起烤火吃野味。 「那晚生就叨扰了。」舒流衣笑一笑,早就听闻八卦剑的掌门人处事圆滑,武功不见得如何厉害,在江湖上的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果然不假。 他取出自己携带的乾粮与三人一同分食,几句寒暄下来,原来万峰远带著两个徒弟,也是去昆仑派喝喜酒的。 「老夫多年前遭歹徒暗算,多亏了昆仑派掌门秋凤舞先生出手相救,老夫一直想报恩,可惜秋先生剑术纵横天下,独步尘寰,哪有老夫能效力的地方。」 万峰远打个哈哈:「这次秋先生的得意门生成亲,广发喜帖,老夫虽然没收到,也要厚著脸皮去讨杯喜酒,再谢秋先生的救命大恩。」 舒流衣点头道:「万掌门说的是。」心底暗自好笑。秋凤舞被誉为武林第一人,这万峰远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大好机会。思量之际,倏然感觉身边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著他,他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来不及闪避的眼睛。 是万峰远的小弟子聂翎,这眉清目秀的少年被舒流衣视线撞个正著,顿时神色发窘,微红著脸支吾道:「舒兄,对不住──」 舒流衣阅人无数,哪会看不出聂翎眼底的羞涩和渴慕?他自身容貌出众,喜欢的自然也是美男子,这聂翎虽然未及弱冠,略显青涩,但面目秀气,倒也是舒流衣中意的类型之一。 沿途如有这麽个少年相伴,也算惬意,他於是勾起缕淡淡的魅惑笑容,打趣道:「聂兄弟真是容易害羞。」 聂翎越发涨红了脸,嗫嚅著连话也说不出了。 倒是个可爱腼腆的小家伙。舒流衣突然来了兴致,笑道:「聂兄弟不用拘谨,我也年长不了你几岁,叫我流衣即可。」 边上万峰远不禁微皱起眉头。早闻舒家大公子好男风,看样子,江湖传闻确实非虚。听见自家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唤了声流衣,他暗骂聂翎没心眼,转念一想,江南舒家富甲一方,能结交上也不算坏事,便重新露出笑脸。 「我这小徒弟还是初次跟我出远门,面皮薄又不懂事,日後还要仰仗舒贤侄你多提点指教啊!」 另一名弟子肤色略黑,浓眉大眼长相粗豪,一直都没说话,此时从鼻子里哼了声,两眼望天,明显对舒流衣这世家公子没好感,碍於师尊在场不好发作。 舒流衣毫不在意,微微一笑,自与聂翎聊起天来。 之後的行程,舒流衣便和万峰远师徒结伴同行,在途中又陆续碰到了好几拨前往赴婚宴的武林同道。众人大多是收到了喜帖相邀,有几人则是同万峰远一般,为著结交秋凤舞而去。 「流衣,那个秋掌门,真有传说的那麽厉害麽?出道二十年,从未败过一招半式?」这天临近黄昏时,众人在野外下马就寝,聂翎吃著舒流衣递来的烤野兔腿,听见群雄又在谈论秋凤舞的种种事迹,难耐好奇。 「只怕比江湖传言更厉害。」舒流衣微笑。他并不是轻信传闻的人,但与戎骞旗连袂行走江湖的那段时日里,亲眼得见戎骞旗出神入化的绝世剑术。 而戎骞旗面对他的赞叹,只是谦恭地道:「我与师父相比,只如萤火之於日月。」 蓦地,戎骞旗的音容笑貌强烈地浮上心头,舒流衣的神情不由自主变得黯淡。 聂翎几天下来,对舒流衣的好感与日俱增,见他容色忧郁,不禁担忧,忙说起笑话逗舒流衣开心。 昆仑瑶池,传说中是西王母颐养生息的天庭所在,当地牧民皆以黑海称之。虽有个黑字,其实湖水清透碧绿,千鸟啁啾飞掠盘旋,烟波浩淼,风光壮美。 昆仑剑派的总堂,就建在瑶池中的一个湖心小岛上。黑石瓦,白石墙,简朴得出乎群雄意料。 前来引路的四名弟子,两男两女,清一色玄黑衣衫,客气地与众人打过招呼,带领众人来到总堂西面的一个大院落里。四人中年纪略长的高瘦女子笑道:「诸位英雄远道而来,请先在客舍休息。今晚再为各位接风洗尘。」 群雄纷纷说著客套话,各自找房间安顿下来,那院落两侧也有不少客舍,住了几天前已经抵达的各路豪杰,这些江湖人士不少都是熟识,忙著抱拳寒暄,著实热闹。 舒流衣找了个单间,放下行囊,回头见那四个弟子正准备离去,他忙追上前,对那高瘦女子拱手微笑道:「在下舒流衣,与贵同门戎骞旗是旧友。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骞旗兄一声,就说舒某已到了,想与骞旗兄叙叙旧。」 听到他的名字,四个弟子都面色有异,一名年轻男弟子凑近那高瘦女子,小声嘀咕道:「管师姐,师父不是说过──」 「我自有分寸。」高瘦女子打断他话音,朝舒流衣略一点头,客气又疏远地道:「舒公子,我会转告戎师兄,至於戎师兄来不来,我也做不了主。」 这语气,分明就是在回绝,舒流衣心头忍不住苦笑,却仍是还以一个温和笑容。「那就先多谢管姑娘了。」 「不谢。」那管师姐神情淡漠,不再多逗留,带著另外三人快步离去。 舒流衣缓步踱回客舍,从行囊里翻出了那张喜帖,反覆看,最终长叹一声,自嘲低笑:「我也真是蠢,怎麽就真的来了呢?呵呵……」 送喜帖给他的人,无非想与他从此再不相见罢了。 「骞旗,你就是这麽想的吧?」忽然之间,舒流衣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愚不可及的傻瓜。 天色逐渐变暗,天际云霞如染,似匹巨大的织锦铺满苍穹,绚烂绮丽。斜阳馀晖拂过墙头,落在院中人俊挺颀长的背影上,将如雪白衣镀上了一层迷离变幻的淡金色。 漆黑的长发,就随意地披散肩背,随黄昏的风自在飘飞,长发的主人双手负背,仰著头,似乎在凝望昆仑寥廓落寞了亿万年的天。 亘古的苍凉,离世的孤寂,满院空旷,只有雪衣人脚下那片千年冻土。 身後,慢慢传来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声,雪衣人终於收回了目光,逸出声轻叹。 来的,是名年近三旬的俊朗男子,黑袍缓带,玉簪高绾黑发,剑眉入鬓,气态威严,唯有眉宇间略含隐忧。行至雪衣人背後数步之遥,他停下了脚步。 「骞旗,你可是埋怨师父不让你去见舒家大公子?」雪衣人平缓清冷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沉凝如昆仑群山。 「弟子不敢。只是舒公子他千里跋涉而来,我却避而不见,这……」一声苦笑,吞没了後面所有的言语。 「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喜筵上你们自然能见面。在这之前,骞旗你难道就克制不住自己?」冷静的嗓音里隐约多了丝寒意。「你即将娶妻,就该收心,趁早忘了你和舒家大公子的荒唐事。」 「弟子明白。」就知道师父心性高洁,平时连沾上衣物的一粒灰尘也容不下,更别提世俗不容的男风畸恋了。 「好。」雪衣人的声音里终是带上些微暖意,背对黑袍男子略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那弟子告退了。」戎骞旗躬身行礼,退出了秋凤舞的居所无香院。 每个晨晚,都是秋凤舞冥思入静修习心法的时候,不许任何弟子打扰,如果不是为了想见舒流衣一面,戎骞旗也不敢冒著被师父训斥的後果擅自闯入。 「流衣,看来你我只能明晚相见了。」他朝著客舍方向叹气,摇摇头,一甩衣袖,步入徐徐降落的夜幕之中。 「劈劈啪啪……」热烈的鞭炮声混著锣鼓器乐,以及众人拍掌欢笑,令向来冷清的湖心岛上一派欢腾。 被当作喜堂的大厅里宾客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昆仑剑派的主人秋凤舞并未出现。那管师姐向群雄不亢不卑地赔了个罪,说是师尊爱清静,请群雄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能踏进昆仑剑派的总堂喝上一杯,已足够群雄回去炫耀一番,众人连说客气,待新郎戎骞旗牵著头覆红盖的新娘走进喜堂时,群雄更是扯开了嗓子欢呼。 男的一身喜服,更显英挺俊伟,女的虽然看不见容颜,但身段娇美窈窕,况且能成为昆仑派掌门大弟子的妻子,必是位难得的佳人。 「果然是一双璧人啊!」万峰远高声赞叹,立刻引来众人齐声附和。 只有同桌的舒流衣没有开口。自从戎骞旗踏入喜堂的那刻起,他便被那身红得耀眼的喜服刺痛了心脏。 换过多任情人,可出席情人的婚宴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如果早知道亲眼看著情人拜堂是这等滋味,打死舒流衣他也不愿跑来自找罪受。然而眼下众目睽睽,他无法抽身离席,只能木然注视著一对新人在四周如潮的恭贺声中交拜天地,手里,一杯接一杯。 「……流衣?流衣!」耳边越来越响的呼唤终於唤回了他的神智。 「流衣,你没事吧?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聂翎就坐在舒流衣旁边,关切地道:「是不是喝多了?」 「呵呵,这点酒,哪里能醉得了我?」舒流衣收敛起失落。 正在前面几席敬酒的戎骞旗已因为聂翎那几声叫唤转过了头,目光越过群雄,与舒流衣在半空中交会,戎骞旗脸上挂著新郎官该有的欢笑,眼里却有著舒流衣无法忽略的几分无奈。 舒流衣嘴角忍不住微翘,这种眼神,他在每任情人提出分手时都见过。他懒懒举起酒杯,向戎骞旗遥遥敬了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戎骞旗剑眉轻蹙,倏地大步走到舒流衣这一席前,低声劝道:「舒兄,你喝得太多了,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舒流衣微笑打断。「骞旗兄,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清楚,再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更要多喝几杯。来,我敬你。」 「舒兄你!」戎骞旗还想再劝,席上众人都跟著起哄敬起酒来,他只得含笑一一回敬,旋即又被几个师弟们簇拥著,推去了另一席上敬酒周旋,再无暇与舒流衣说话。 「再敬你一杯……」舒流衣喃喃自语,对著视线里越来越刺目的红色背影,再度举起了酒杯。 这场婚宴,宾客尽欢,闹到後半夜,群雄才三三两两地回客舍休憩。 戎骞旗沾著满身的酒气踏入洞房,赶走了喜娘丫鬟,闩上房门刚转身,面色骤然一凛,沉声低斥:「什麽人?」 「砰」一声大响,门闩断成两截,两扇门板也被踢开,舒流衣倚著门框,懒洋洋地笑,衣上一股浓重酒味,让戎骞旗皱紧了眉峰。 新娘小声惊叫,掀下了盖头。 舒流衣目光在新娘娇w的脸上一转,笑得非常大声:「果真是个大美人,骞旗兄,恭喜你。」 戎骞旗长叹,上前扶住舒流衣摇摇晃晃的身体往外走,「你喝过头了,我送你回房去。」 「你就这麽讨厌见到我?」酒劲上涌,舒流衣其实已醉到七荤八素,一路上积聚著的满腔郁闷,全藉著酒意发作起来,乾脆耍起无赖。 「你要成亲我又不会阻拦你,可你昨天为什麽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哈哈,戎骞旗,我舒流衣要什麽美人找不到,你难道怕我会对你死缠烂打麽?」 「流衣,你真的醉了……」否则,这个风流自赏的男人绝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戎骞旗胸口怜念大起,拍了拍舒流衣的肩膀,柔声歉然道:「我本来是想见你的,可师父他不许。 「唉,流衣,我师父瞧不惯两个男子走得太近,他既然发了话,我做徒弟的不能忤逆。不过,日後我会……」他突然止声,盯著舒流衣身後,面色极是尴尬。 舒流衣醉得厉害,压根儿没留意到戎骞旗在偷偷跟他打眼色,听说原来是秋凤舞从中作梗,他光火地嘲讽道:「你师父那个老男人懂什麽情爱?他到现在还没成家,呵,我看他不是练武成痴就是那里不行了!」 「舒兄!」戎骞旗一声大喝,面皮红了又青,原本抓著舒流衣胳膊的手也蓦然松开了。 舒流衣没想到他说放就放,整个人失了支撑往後倒去,兀自讥笑道:「你这麽紧张干麽?呃──」脑後要穴部位猛地一麻,顿失知觉。 雪衣人缓缓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著瘫软在地的人。 戎骞旗极是惶惑,连忙单腿跪地,替舒流衣求情。「师父,舒公子他确实是喝醉了。胡言乱语,惊动了师父,请师父手下留情。」 「一个醉鬼,你还这麽维护他?」秋凤舞冷冷地扫了戎骞旗一眼,旋即目露厌恶之色,伸出两根手指,像拎一袋垃圾般,拈著舒流衣的衣领将人提起便走。 「师父!」戎骞旗变色疾呼:「别伤他!」 秋凤舞白衣胜雪,拎著百多斤的分量依然身法奇快,转瞬已遁入墨夜,只淡淡留下一句。「你的吉日,我不会让他见血。」 舒流衣恢复意识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胀痛得像快要裂开两块……今後,真不该喝那麽多的酒…… 他呻吟著,勉力睁开沉重酸涩的眼皮,入目白蒙蒙的一片。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已经大亮,他就半沉半浮地浸在一片池水中,头顶没有屋顶和任何遮盖,可见天光。围绕池子的三面墙壁均以白色的大块岩石堆砌而成,无墙的那一边,便是辽阔的湖面。 虽是黎明,但池水一点都不凉,相反地,温暖舒服得令人不想起来,居然是个温泉眼。 可是,他怎麽会跑到水里来了?舒流衣揉著还有些隐隐发胀的太阳穴思考起来,脑海里最後一个画面便是他跌倒在戎骞旗的新房门口。 昨晚他那副烂醉如泥的狼狈样,全给戎骞旗看了去,算是丢脸到家了,舒流衣无声苦笑,继而长长地伸个懒腰──藉酒发泄掉心底怨气,也算桩好事,从此和戎骞旗再无纠葛。 猛然之间,湖面上一道淡如烟气的白影快若浮光掠影,飞掠到舒流衣面前,竟未惊起半点水纹涟漪。 舒流衣打到一半的呵欠就此缩了回去,震惊之极,这等轻功,他再练上十年恐怕也望尘莫及。他抬头,视线顺著来人不染纤尘的雪白衣裳一路往上,又是一惊。 玉树临风,用来形容来人的身姿,毫不为过,那人一头黑发未束,披在背後,十分的随意潇洒,唯独那张脸,却木讷发黄,比路人甲乙丙还平凡,不过让舒流衣惊愕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眸。 深浓纯黑,没有丝缕杂质,彷佛凝固在冰层里的无瑕墨玉,冻得人身心发寒,却又禁不住诱惑,想要接近去看个分明。 舒流衣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双眼,也很有把握地断定,这雪衣人脸上绝对是戴了人皮面具,面具下,定然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早啊,兄台。」天生对美男没有抗拒力的舒家大公子,已开始幻想起眼前人的俊美面容,最初那点震惊早彻底败给了想结识这雪衣人的强烈冲动,心头更冒起一丝窃喜──莫非是老天爷想补偿他,在他情场失意的次日,便把这丰神如玉的男子送到他面前? 秋凤舞漠然俯视著舒流衣。昨夜本待将这家伙往客舍大院里一丢了事,又不想舒流衣醒来後再去找戎骞旗纠缠不清,又或在满院宾客前大发酒疯,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略一思量後,他乾脆把人带回了无香院,随手扔进温泉池里泡去那一身酒气。 昨晚没仔细打量这家伙,此刻,秋凤舞总算留了意。虽然对这个勾引他门徒的浪荡子毫无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舒家大公子确实长相俊雅,尤其是笑起来,越发地眉眼风流。 於是,秋凤舞赶走舒流衣的决心更坚定了。 「在下舒流衣,敢问兄台怎麽称呼?」发现雪衣人不理睬他,舒流衣反而笑意转深,他倒不信,世上还有人能对他的笑容无动於衷。 雪衣人戴著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却更冷,索性转身背对舒流衣,彻底的无视。 舒流衣愣住。他的魅力,不至於差到这个地步吧? 「舒家大公子,酒若是醒了,就请离开昆仑。」秋凤舞冷淡地下起逐客令。 「这──呵呵,话可不是这麽说。」舒流衣爱美人,不代表他就没脾气,他略带讥讽地瞅著雪衣人散发著无形寒气、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背影。「莫非这昆仑是兄台家的私产不成?恕在下孤陋寡闻,还真不知道什麽时候居然有人把整座昆仑山给买下来了。」 雪衣人终於如他所愿回头,语气冰寒似雪岭巅顶的山风。「骞旗怎会喜欢你这种人?」 这人认识戎骞旗?还知道他和戎骞旗私底下的交情?舒流衣微惊,想起自己尚对这男人一无所知。「你究竟是谁?」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竟依稀瞥见一抹淡然讥笑从雪衣人眼底一闪即逝。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老男人。」 「啊?!」舒流衣愕然,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衣襟已被雪衣人隔著袖子一把揪起,紧跟著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大力甩过高墙飞出老远,重重跌落在院外草地上。 好快的出手!他挣扎爬起身,正好看见两扇漆黑的院门无风自动,砰地阖紧,只从门缝里飘出一声冷叱。「滚!」 舒流衣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走回大院,推开自己客房的门,意外地发现屋内竟坐著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流衣,你可算回来了!」戎骞旗惊喜地站起,迎上前。他已经换掉了那身红w喜服,眼窝青黑,显然昨夜没睡好,骤见舒流衣全身拖泥带水,他惊疑不定,小声问:「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舒流衣瞪著他,不吭声。戎骞旗以为舒流衣还在生他的气,忆起两人昔日相处时的情形,心里也不好受,叹道:「流衣,我不会负你,只是现在人多眼杂,不便多说,日後你自会明白。」 「那个老男人,好像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啊……」舒流衣慢吞吞地开口,表情古怪。 「啊?」戎骞旗怔了怔,才意识到舒流衣在说他的师父秋凤舞,他乾咳一声道:「师父他十五岁就出道江湖,名扬天下二十年,被尊为武林第一人,辈分是高,可确实还算不上老人家。」 看见舒流衣两眼发直,戎骞旗不无担忧地道:「流衣,我师父没有为难你吧?」 舒流衣完全没把戎骞旗的关心之语听进耳朵里,满脑子晃来晃去的,尽是那双隐含讥诮的冰寒黑眸,心底叫苦不迭,难得遇上个让自己一见倾心的人物,结果竟是无人招惹得起的武林至尊。 不过,他舒流衣也不是会轻易认输的。对方越是难追到手,征服起来才越有成就感,更何况那男人还不待见他和男子相恋,哼,他偏要把秋凤舞也拖下水,算替自己出口恶气。 打定了主意,舒流衣扬起一贯的温雅微笑逐客:「舒某要沐浴更衣,戎兄请回吧。」 才一晚,便从骞旗兄变成了戎兄,疏离之意显而易见,戎骞旗微微沉下了俊脸,「流衣,你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我信。」舒流衣答得格外爽快,然而眼里那抹痛楚之色,却令戎骞旗胸口发紧。「戎兄,你已经做了抉择,何必再当断不断?你当初如果愿与我终老,我舒流衣三生有幸,你既然娶妻成家,我也祝你伉俪白首偕老,过去的,不用再提。」 「流衣,我……」戎骞旗苦笑,随即听到大院里人声渐起,那些醉酒的宾客陆续起身。他这个新郎官要是被人看到大清早就在舒流衣房内逗留,难免传出f言f语,便向舒流衣告辞。 走到门口又回头,慎重叮咛舒流衣:「你在岛上可得谨言慎行,要再像昨晚那样口没遮拦,传到师父那里──」 「我知道,多谢戎兄提醒。」舒流衣不给戎骞旗把话说完的机会,笑著关上房门。 沐浴,梳洗,换上身绣著水墨淡彩云纹的藕荷色长衫,舒流衣神清气爽地步出客舍,没走几步,迎面撞见聂翎。 「流衣,我正想去找你。」少年欢喜地道:「师父说过了正午,就起程回中原。流衣,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要是聂翎在昨天问他,舒流衣说不定会欣然答允,但如今他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秋凤舞身上,微笑摇头道:「我和戎兄还有事情要谈,要多住上几天。」 聂翎好生失望,被舒流衣好言安慰了几句,没精打采地走了。 打发走聂翎,舒流衣轻车熟路,朝座落在小岛最东岸的无香院走去。 第二章 「多谢秋掌门。」舒流衣整了整衣容,走进无香院,顺手带上了大门。 秋凤舞雪衣翩飞,负手伫立在院中黑石小径的另一端,墨眸凝冰,冷漠地注视著朝他走来的舒流衣。 「秋掌门,晚生昨晚酒後失态,胡言乱语,有冒犯之处,请秋掌门恕罪。」舒流衣一揖到底,神色恭谨。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秋凤舞纵然愠怒,一时间倒也不便发作,受了舒流衣这一拜,冷冷道:「行了。出去。」 舒流衣双脚却像生了根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动也不动,谦恭地道:「晚生还有一事,斗胆想请秋掌门成全。」他面带忧愁,幽幽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晚生屡遭情变,了无生趣,只想找个清静所在避世。不知秋掌门可否收留晚生在岛上暂居……」 「闭嘴。」秋凤舞雪衣微晃,已飘至舒流衣身前,伸手揪住他衣领。这个家伙,说了半天,还是变著法子想赖在这里,好继续跟戎骞旗见面。 早知如此,他之前就该把这家伙丢得更远。 发现自己又将成为大型飞镖,舒流衣连忙正色道:「晚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秋掌门息怒。」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秋凤舞嗓音轻缓下来,寒气却无孔不入渗进舒流衣每一寸肌肤,足以冻结心肺。 舒流衣硬著头皮,含笑道:「晚生句句是实,有什麽好怕的?」江湖传闻这秋凤舞从不滥杀无辜,即便遇上大奸大恶,也只是废去那些恶徒的武功,再说了,秋凤舞倘若真要取他性命,昨夜早已下手,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居然不惧他的威胁?秋凤舞颇感意外,又认真地上下看了舒流衣一通,倏忽逸出声清寒冷笑:「想要避世?容易。我与少林方丈大师有旧,可以为你写信引荐,让方丈大师收你入空门落发为僧。」 「这个就不必了。」舒流衣吓出身冷汗,苦笑:「晚生餐餐无肉不欢,恐怕与佛门无缘。」 还在胡说八道!秋凤舞决定不再跟这无赖之徒罗嗦,抓著人足尖轻点,掠过院落白墙,跃落那片温泉池边。 「你不是了无生趣麽?我成全你。」他轻描淡写地挥手,舒流衣霎时被远远抛出几十丈,「扑通」坠落瑶池碧湖之中,溅起大片水花。 让这头脑发昏的家伙彻底冷静一下,看他还敢不敢再胡搅蛮缠。秋凤舞双手负背,噙著丝冷笑作壁上观。 慢慢地,他眼神微变。 那舒流衣在湖心拼命扑腾,竟似不识水性。秋凤舞起初还以为舒流衣在装腔作势,但见舒流衣挣扎一阵後,整个沉入了水下,他又等了一会儿,水面毫无动静,秋凤舞终究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舒家大公子固然可气,却还罪不至死。 他一振衣袖,风驰电掣般掠至湖上。碧湖最深处几达百尺,水质却清澈见底,一眼便看到舒流衣长发飘散,正缓慢向湖底沉落。 真是麻烦!秋凤舞暗叹,双掌平推而出,左右一分── 「哗」一声惊天巨响,他前方的湖面骤然凹陷,向两侧立起两道数丈高的水墙,惊得上空无数水鸟振翅逃飞。秋凤舞掌心内凹凌空一吸,已将舒流衣当胸提起,返身飞纵跃回,足尖踏上实地,那两道水墙才退落湖中,激起层层水浪。 他将手中人放落地,一掌拍上舒流衣後背。 「唔……」舒流衣呕出一滩清水,仍是昏迷不醒,全身衣服还在不停滴水。 秋凤舞皱眉,总不能就这样把人往院外一丢,当下快步出了无香院,随口喊住一名路过的年轻弟子,「青檀,去请大夫熬碗姜汤,顺便再去客舍把舒家大公子的衣服拿来。」 那弟子虽觉奇怪,还是应了声是,飞快离去。 冷眼看著青檀给榻上的人换上乾净衣服,又撬开舒流衣紧闭的牙关,灌下姜汤,秋凤舞等了片刻,见舒流衣还在昏睡,便不再等,交代青檀在旁看护,自行入内室调养内息。 真气刚运行了一个大周天,门外脚步轻响。 「人醒了?」他睁眸,冷冷问。 「不是,是戎师兄求见……」青檀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道:「弟子先前去客舍拿衣服时,戎师兄看到了……」 所以就坐不住,跑来无香院找人了?秋凤舞对这个自己最看重的大徒弟,也著实恨铁不成钢,静了静,拂袖而起,飘然出了内室,朝院门走去。 戎骞旗就站在院外草地上,面带忧色,迟疑道:「师父,舒公子他是不是在您这里?」 秋凤舞目光冷厉,逼视戎骞旗,「怎麽?你还放不下?」 戎骞旗回避似地垂下头,低声恳求:「舒公子言行纵有不检点的地方,师父您大人大量,就别与他一般见识,弟子求师父放他回去吧。」 「你以为他被我关了起来?」秋凤舞冷冷一笑:「他刚才溺水,等他醒了,我自然会叫他走,不过在他离开昆仑之前,你们不准再见面。」 溺水?戎骞旗困惑地蹙紧了眉头。他怎麽记得舒流衣的水性是出奇的好?秦淮河上初相识时,他就亲眼看见舒流衣入水救起了好几个失足落水的歌妓,可师父是绝不会骗他的。 他抬起头,正想再问个清楚,却见秋凤舞衣袂飘扬,已返回无香院,两扇黑木大门随之关阖。 铺在枕头上的黑发已快晾乾,「那张醒时经常挂著慵懒微笑的俊脸,沉睡时倒是透出几分正经,但横竖看,除了长得比普通人好看点,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更毋庸提这家伙的性情有多无赖。秋凤舞想不通自己的得意大弟子,怎麽就对这家伙念念不忘。 两个男子之间,果然不是他所能理解的……秋凤舞暗中鄙夷冷笑。 「嗯……」榻上的舒流衣眼皮动了动,悠悠醒转,似乎一时间还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焦距落在了挺立榻边的雪衣人身上。 「秋……掌门……」他开口,嗓子沙哑,接著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这个样子踢他下山,只怕走到半路被大风一吹,就会染上风寒。秋凤舞忍著不耐烦,等舒流衣结束这一轮猛咳,才漠然道:「你今天暂且住在这里,明天再走罢。」 舒流衣愣了愣,随即面露苦笑,下榻,穿鞋。 「去哪里?」发现舒流衣摇晃著往外走,秋凤舞目光转寒。 舒流衣咳了两声,虚弱地道:「晚生方才不该冒犯秋掌门,告辞。」 「你又想去找戎骞旗诉苦?站住!」秋凤舞衣袖轻挥,一股无形劲风将舒流衣逼得接连倒退,坐回软榻上。 「秋掌门,你──咳咳,你误会了。晚生只是怕吵到秋掌门清修,咳,还是让晚生回客房去吧。」舒流衣边咳边说,有气无力。 秋凤舞冷笑:「你就别再枉费心机,老实待在这里,没我点头,你哪里也别想去。」语毕,扬长而去。 「秋掌门……」舒流衣愁眉苦脸地追著秋凤舞的背影叫了一声,目送那人头也不回进入内室,他重重叹口气,扑倒在被子上,肩背剧烈抽动,使劲咬牙,憋住了满腹笑意。 他只不过略施苦肉计,欲擒故纵,秋凤舞果然上当,这个武林至尊,还真是好骗啊!舒流衣有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无聊。 黄昏时分,那个年轻弟子青檀给他送来了饭菜。 舒流衣吃完,等青檀收拾停当离开後,他脱得只剩下贴身短褂,又将一大壶凉茶浇了满身,然後打开窗户,往窗边一站。 即使是在夏季,这西域的夜晚也是温度极低,寒气透骨。舒流衣很快冻得簌簌发抖,嘴角却勾起得意狡黠的弧度──想赶他走?哼,等著吧! 翌日清晨,舒流衣房内响起一片断断续续的嘶哑咳嗽声。 「师父,舒公子他发高烧了。」青檀对闻声而来的秋凤舞边说边摇头,心想这南方人的体质就是弱。 秋凤舞低头,见榻上那人俊脸赤红,额头鬓角都布满冷汗,不禁皱紧了眉。 舒流衣看不到秋凤舞面具下是什麽表情,但光看那双墨眸里流露出来的嫌恶之色,就知道秋凤舞在想什麽,他挣扎著试图起身。「晚生这就下山,不会再给秋掌门添麻烦,咳咳……」 「你果真是个麻烦。」男人终於开口,语气强硬不容违抗,「想走,也得养好病,免得江湖中人还以为我昆仑派不懂待客之道。」他根本不给舒流衣反驳的机会,转身吩咐青檀:「舒家大公子就由你看护,不许出差池。」 「是,师父。」青檀送走了秋凤舞,回头对著舒流衣叹气:「舒公子,你先睡一会,我去找大夫给你煎药。」 多了这个青檀在眼前晃u,真碍事!舒流衣思量著该如何尽快解决掉这碍眼的家伙,脸上却扬起个真诚无比的微笑:「谢谢你了,青檀。」 美男就是美男,纵然病颜憔悴,这一笑,依旧风流蕴藉,令人如沐春风,眼中盈盈笑意,更让青檀情不自禁地发窘,口齿也结巴起来:「舒、舒公子太客气了。我走、走了。」 眼看著青檀逃也似地冲了出去,舒流衣暗笑不已──真是单纯。 他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了。 离婚宴之日,已过了七八天。最後一拨宾客亦动身辞行,小岛上恢复了以往的清寂,而素来最冷清的无香院内,却多了几丝生气,这变化,自然和舒流衣脱不了关系。 经过数日休养,舒流衣高烧已经退去,咳嗽却总是反反覆覆。 秋凤舞本著既然留了,便留到舒流衣痊愈的心态,耐著性子让舒流衣继续住了下来,反正舒流衣的衣食起居,均由青檀打理,也不用他操心。 只是这几天来,他时不时听到那两人在舒流衣房内低声说笑,而且青檀提起舒流衣时,称呼也从舒公子变成了舒大哥,被秋凤舞狠瞪了两眼仍不自知。 青檀这孩子,莫非也对舒流衣生了好感?秋凤舞意识到这一点,便有点静不下心来练气。 这时,室外更传来一阵拍手欢叫声,隔著内室的门板仍十分响亮,秋凤舞霍然睁眸,起身步入院中。 午後阳光炙热猛烈,洒遍了空旷的庭院,舒流衣和青檀就席地坐在唯一的一株大树下谈笑风生,数朵粉白花朵被两人笑声震落,随风悠悠轻飘,沾落舒流衣黑发、衣上…… 赏心悦目的画面,然而落在秋凤舞目中,却极是刺眼,尤其当他看到自家徒弟青檀居然攀著舒流衣的手臂,还笑得满脸欢畅时,秋凤舞的声音比寒冬里的风还冷三分。 「青檀,出去!」 「啊?」沉浸在说笑里的那两人,这才觉察到秋凤舞的存在,青檀连忙站起,垂手叫了声师父。 「今後,你不用再来无香院了。」秋凤舞面无表情。 青檀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又不敢多问,只得不情不愿地道:「弟子知道。」 秋凤舞等青檀走远,才居高临下打量起舒流衣,最终冷冷道:「舒家大公子,你病还未好,又开始勾引青檀,你对我昆仑门下弟子就这麽有兴趣?」 我现在就只对你有兴趣……舒流衣在心里回答,表面却摆出十二分的委屈,起身拱手道:「秋掌门误会了,晚生对青檀师弟绝无非分之想。」 「最好没有。」秋凤舞重重哼了声,冷笑:「那你们刚才又待在一起在干什麽?」 「晚生只是给青檀师弟讲了几个笑话,又教他变戏法而已。」舒流衣取过自己肩头一朵落花,双手背到身後,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後又把双手伸出,已握成两个拳头,笑道:「秋掌门,你猜那朵花藏在我哪只手里?」 原来先前这家伙和青檀是在玩这小孩子的游戏,秋凤舞愠意稍减,淡淡道:「你自己玩去罢。」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未雨绸缪,防患於未然,便警告舒流衣:「这次就算了,要是让我看到你再招惹我的弟子,我绝不饶你。」 他返身欲行,却听身後衣袂掠风,舒流衣纵身绕到他前面,笑嘻嘻地道:「秋掌门你就猜一猜麽!」 面对这麽块黏人的膏药,秋凤舞自觉有些头痛,又自恃身分,不愿对个病患後辈动粗,随口道:「右手。」 舒流衣笑著摊开右拳,空无一物。 「那就是左手了。」 秋凤舞话音刚落,舒流衣又把左拳打开,同样空空如也。 「秋掌门,你猜输了。」 「你早已经把花丢了罢?这戏法有何稀奇?让开吧!」秋凤舞不屑地一振衣袖往前走。 「非也非也。其实那朵花,晚生早就放在秋掌门头发上了。」舒流衣得意轻笑,边伸右手向秋凤舞鬓角摸来。 「放肆!」男人动了真怒。以他的修为,便是一片飞絮近他身,也躲不过他的耳目,怎麽可能被舒流衣放上落花而不知。这无赖浪荡子,竟敢对他动手动脚,心念电转间,他一掌已挥了出去。 舒流衣猝不及防,被这掌结结实实拍中胸口,连哼都没哼一声,如个巨大纸鸢飘起,撞上围墙再落地,张口,鲜血喷得身前草地上、衣襟上尽是殷红。 秋凤舞馀怒未消,雪衣一晃移到舒流衣跟前,正想把人丢出去,却见舒流衣惨白著脸,举高右手。 那朵白花就夹在他指缝间,此刻已被血染红。 舒流衣满脸苦笑,呕著血断续道:「花一直、一直被我藏在手背後,我只想使个障眼法,变、变戏法给你看,没别的、别的意思,我……」到最後气若游丝,手「啪嗒」砸上地面,人也晕死过去。 秋凤舞僵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终是无奈摇头,俯身托起了舒流衣。 人,是肯定要救的,还不能让弟子们知道舒流衣被他打成了重伤,否则戎骞旗收到风声,势必天天往他这无香院跑。 他无声叹了口长气。明明一心想让这舒家大公子尽早离开昆仑山的,这下可好,没一两个月的静养,舒流衣绝对无法康复如初。 这个舒流衣,果然是他迄今遇上最大的麻烦。 「咳咳咳……」一阵虚弱的低咳声中,舒流衣缓慢地从榻上坐起身,费力披起件外衣,下了地。 半月前秋凤舞那一掌险些震碎了他的肺叶,幸好昆仑派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在舒流衣晕迷时,一帖药剂便稳住了伤情,舒流衣苏醒後,又有秋凤舞每天过来输些真气为他化散瘀血,活络经脉,他伤势好得很快,从两天前起,已经可以落地活动片刻。 他扶著墙,慢慢走进院落,靠著大树坐下,天色已近黄昏,风里带上了萧瑟寒意,舒流衣下意识拢紧衣襟,听著自己的轻咳声在院里回响。 这无香院,如今就只住著他和秋凤舞两人,除了有个又聋又哑的老仆每天会来做饭洒扫洗衣,再没f人来打扰。 舒流衣对现状很满意,之前故意亲近青檀,就为了逼秋凤舞将青檀赶离他身边,好与秋凤舞单独相处,而後那一掌虽然不在舒流衣预计之中,他仍是咬咬牙硬受了下来。 对付秋凤舞这种男人,硬的肯定行不通,只能用苦肉计,只有让秋凤舞对他心怀愧疚,他才有更多机会,至少这些天来,秋凤舞对他已不似最初那麽冷酷轻蔑,也不再用冷笑的口气与他说话。 秋凤舞做完晚课,循著舒流衣几声低咳寻到院中,负手於背,不悦地道:「怎麽不在房里好好养伤?」 「晚生都躺了一整天,再不出来透透气,就要发霉了。」 舒流衣轻笑,下一刻,扬了扬手里一条粉白花环,献宝似地问:「我刚用落花编的,好不好看?」听不见秋凤舞回答,他了然地耸了耸肩。想当然耳,这男人脑子里装的除了武学和徒弟,只怕没别的东西,哪会对花草感兴趣。 他撑著树干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对秋凤舞微笑道:「这落花其实很衬你的头发,秋掌门,晚生可不可以替你戴上,咳咳……」 男子簪花自南北朝流传开来,到了本朝更是盛行於世,被历代帝王官宦家视作高雅之风,民间文人墨客也竞相效仿附庸风雅。 江湖中人簪花的亦不在少数,虽也有人对此风气不太受用,却没什麽大抵触,所以秋凤舞倒并未动怒,仅在面具後微蹙了下眉心,漠然回绝:「我不爱这些。」 「只是戴一下……」舒流衣难掩失望,又是一轮剧烈咳嗽。夕照仅馀最後丝缕光辉,映在他眼眸里,闪出无尽渴求。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还有手中的花,无一不让秋凤舞想到了舒流衣那天负伤时的情形,心头不由自主微微升起些许负罪感,毕竟怎麽说,也是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些,差点就把舒流衣毙於掌下。 平心而论,这舒家大公子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也算礼数周到,对他十分恭敬,那天也是为了引他高兴才给他变戏法,却被他打伤,他此刻要是再拒绝舒流衣这小小的请求,未免显得自己这个前辈的气量也太狭窄。 他妥协地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舒流衣顿时眉开眼笑,整张脸都变得神采飞扬,走近秋凤舞,用花环将男人墨黑飘散的长发在背心处扎成一束。 白花黑发,两种最素净无垢的颜色,偏生散逸出令舒流衣心旌摇动的莫名情色意味,心跳,彷佛都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了。 他深深地呼吸进一口傍晚的寒冷空气,冷却胸口的躁动,面带微笑退开两步,看著被金黄残照笼罩的颀长男人,由衷赞叹:「真的,很美。」 赞花,也赞人,不带丝毫杂念邪念。 秋凤舞雪白的衫角轻动了动,有些错愕地凝视舒流衣,冰寒墨眸逐渐腾起几分舒流衣看不透的复杂神色。 「秋掌门,你怎麽啦?」舒流衣试探著问。 触及青年关切温柔的眼神,秋凤舞竟破天荒地心神微乱,掉头就走,连头发上的白花也忘了拿下。 舒流衣惊诧了一下,随即了然微笑──这世上恐怕还没人夸过秋凤舞长得美,难怪男人一时无所适从,看秋凤舞临走时的脚步那麽急,男人的心,一定也开始因他而乱了,呵呵…… 舒流衣自懂得情爱以来,始终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再冷漠孤傲的人,只要朝夕相处,步步紧追,也总有软化的一天,这想法,使得他十年来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而今,再一次在秋凤舞身上得到印证。 为秋凤舞束发那天过後,他敏锐地觉察到秋凤舞对他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先秋凤舞为他输过真气後就立刻离开,现在却还会淡淡地询问他伤情如何。 舒流衣自然趁胜追击,一有空,他便找些话题待在秋凤舞身边f谈。秋凤舞生性并不喜欢多言,大多数时间就淡然聆听舒流衣一个人自说自话,不过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厌烦,偶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插上两句。 两人的关系,开始一点点朝著舒流衣希冀的方向迈进。 随著了解日深,舒流衣发现,秋凤舞生活的天地其实非常狭小,这个少年成名的男人,除了年轻时短暂的江湖游历之外,就一直居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湖心小岛上,潜心钻研武学。 早些年,还时不时有武林中人前来挑战寻衅,无一例外惨败,以致近年来已无人敢轻易涉足瑶池。秋凤舞对外界的所有认知,无非来自门下弟子。 男人的情感世界,更是一片空白。 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舒流衣最终在心里为秋凤舞下了定论,感慨之馀,征服这个男人的愿望也越发强烈。 他想要成为秋凤舞的唯一。 挑更多趣闻轶事讲给男人听,为男人变几个有趣的小戏法,看著秋凤舞那双沉静的黑眸,日渐多了好奇和专注…… 伤势好了七八成的时候,舒流衣亲自下厨,做了他最拿手的精致菜肴,替换掉哑仆每日做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寡淡饭菜。 秋凤舞尝了第一口後,眼神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你居然会厨艺!」 「呵呵,我舒家产业之中,单只酒楼就有六十多家,这几样都是金字招牌菜,我从小吃得次数多,也就学著做了。」舒流衣笑得云淡风轻:「秋掌门若喜欢,晚生明天再做几道。」 最好是留在无香院当你专用的厨子……他在心底加了一句,不过现在,还未到说这话的时机。要俘获男人的心,须用小火慢熬,不能操之过急,「来,再尝尝这道菜!还有这个……」 秋凤舞只是哦了声,不置可否,慢慢吃著舒流衣挟到他碗里的菜,黑眸却不自知地凝注在舒流衣脸上──这个舒流衣,似乎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天,同样精美诱人的数碟小炒,饭案则被舒流衣搬到了大树下。 头顶,落花飘零轻旋如飞雪,耳边,笛声时远时近,清悠出尘。 舒流衣一曲吹罢,放下青玉笛,对秋凤舞笑了笑,开口却是一阵低咳。 秋凤舞墨眸更黯了些,突地放下碗筷,一晃便没了踪影,舒流衣正在诧异,男人已去而复返,手里提了舒流衣留在房内的袍子。 「披上。」秋凤舞的声音仍然淡漠,舒流衣却听出了那丝缕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接过袍子,低头,嘴角忍不住微扬起一抹笑。 坚硬的冰层上,一旦被凿开了一丝裂缝,哪怕再细小,随著时日推移,也会逐渐裂变成更大的缺口…… 舒流衣觉得,秋凤舞周身的冰层就在他不断展露出来的厨艺、音律、诗词、书画中缓慢地皲裂,男人望向他的目光里,开始带上了更多的探究,对他的称谓,也从最开始那敬而远之的「舒家大公子」变成了「舒公子」。 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接近痊愈,秋凤舞不再为他输气疗伤,然而男人彷佛也忘记了要赶舒流衣下山,仍任由他居留院内。舒流衣自是暗中欣喜不已,每天变著花样为秋凤舞做饭菜。 而後某一天晌午,两人坐在树下用餐聊天时,舒流衣很诚挚地道:「秋掌门,晚生和你门下是平辈相交,你就别再叫我什麽公子,直呼我名字好了。」 秋凤舞静了一下,随即颔首道:「也好。 「流衣……」他转眸凝望舒流衣,轻叹:「以你的相貌才华,该找佳偶相伴,为什麽非要喜欢男子?」 舒流衣知道男人是真的在替他惋惜,所以正色道:「流衣不爱女色,若真娶了女子,岂不是害人又害己。」 秋凤舞竟无从反驳,怔了怔,才道:「男子相恋,终究不合天道人伦。」 「天下间,不合伦常的事多的是,何止流衣所为。」舒流衣轻描淡写地摇头,「我又不图青史留名,何必违了自己心意去就那些伦理纲常。」 他凑近秋凤舞,对上男人纯黑色的双眼,微笑著缓缓道:「这一生,我只求得一知己,能与我坐看云起花落,携手终老。」 两人的距离,已近到彼此鼻息可闻。舒流衣说完,等著看男人的反应,是会不习惯两人间暧昧的气氛,转身离去,还是乾脆沉下脸训斥他? 不过他很笃定,秋凤舞如今对他应当已经颇有好感,不至於再重重赏他一掌。 秋凤舞目中头一遭划过些微迷惘困惑之色,似乎难以理解舒流衣的言语,忽然眼神一凛,霍地站了起来,拂去衣上落花轻尘,气定神f地俯视舒流衣。「那你为何对你那些情人始乱终弃?」 舒流衣绝没想到秋凤舞竟会冒出这麽一句,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口险些上不来,乾咳几声,努力调匀气息,仰头苦笑:「秋掌门,若非我所爱之人个个都抛下我娶妻生子,流衣又怎会到今天仍是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是麽?」男人的语调明显透著不信,但也没再多问,只是看了舒流衣一眼,旋身飘然进了内室,留下舒流衣在树底下郁闷无比。 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搞砸了。 第三章 晚上做饭时,舒流衣仍闷闷不乐,拿铲刀拨弄著锅里食物,心不在焉。 唉,肯定是他在江湖中的风流浪子名声,使得秋凤舞对他成见极深,可这种事情,又实在很难跟秋凤舞解释清楚,而且男人也未必有耐性来听。好不容易才一步步贴近了秋凤舞的内心,让秋凤舞对他有所改观,绝不能半途而废…… 秋凤舞站在厨房门外,看到的,便是灶台边舒流衣的侧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心血来潮地跑到厨房来。之前练气时,他几次三番忆起舒流衣白天说的那些话,只觉心神不宁,无法静心打坐,便出了内室,本来只想随意走一走平复心情,脚底却不由自主循著飘散在风里的油烟味走近了厨房。 即使身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手里握著铲刀,舒流衣仍然动作优雅潇洒,像置身华丽厅堂之上,正在挥毫作画,唯有眉头微微拧紧,明显在走神…… 秋凤舞就在门外望著,不由得也出了神,突听舒流衣低呼出声── 「怎麽了?」秋凤舞不假思索地飘身近前。 「啊?」手背被菜油溅了下,紧跟著看到秋凤舞,舒流衣奇道:「秋掌门,你怎麽到这里来了?」这个总是衣裳雪白,不染纤尘的男人,跑到邋遢油腻的厨房里来干什麽? 秋凤舞已经看清舒流衣只是手背上被油烫开个小水泡,也发觉自己刚才有点紧张过头,咳一声,漠然道:「我在散步。」背负起双手,飞快转身离去。 散步散到厨房里?舒流衣好笑,又忍不住连连摇头──秋凤舞分明是在意他,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听到他叫痛就立刻担心地冲进来,可男人心里,大概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罢…… 七月七,夜如水。 昆仑派总堂上下仍冷清如常,没有半点七夕的气氛,反而是无香院里烛光荧荧闪动。 「多放上几盏,才像过节。」舒流衣坐在温泉池边,将自己扎制的数十盏莲花灯陆续放入池中。 洁白的莲瓣,盛载著摇红的烛影,缓慢漂向碧湖深处,夜空星月交辉,映照著湖面漂浮荡漾的莲灯光影,如梦似幻。 舒流衣拿起最後那盏,回头笑望身後负手挺立的雪衣人。「秋掌门,你要不要也来放一盏?」 秋凤舞淡然摇了摇头。 舒流衣失望地叹气,自从那天树下谈心之後,秋凤舞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的,虽无疏远,但也似乎建了心防,不容他再踏进。舒流衣为此烦恼了好几天,吃饭、睡觉,都在寻思该如何想法子尽快打破僵局。 适逢今日七夕,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做好数十盏莲花灯,入夜後颇费了番唇舌,才把秋凤舞邀到池边来放花灯,不过看眼下情形,秋凤舞对这显然毫无兴趣。 一缕伤感笼上舒流衣脸容,他将最後一盏莲花灯放上水面,目送莲灯慢悠悠地漂远,轻声喃喃自语道:「听说七夕夜,只要把意中人的名字写在莲花灯上,心愿便能成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呵……」 他低笑了几声,带著两肩落寞,起身离开温泉池畔。 秋凤舞双眼在清冷月色里更显深沉,从舒流衣远去的背影转向湖面──那些莲花灯随波逐流,已到了湖心中央,烛影点点,微弱宛如星光萤火。 他展动身形,足尖在水面几下轻点,翩若惊鸿,掠至碧湖深处,扬袖卷起了一盏莲灯。 最内侧的一叶莲瓣上,果然写著两个蝇头小字──凤舞。 凤舞?凤舞!凤舞?!他震惊,继而难以置信,猛回头,转看另外的莲花灯,每一盏,写的均是同样的凤舞两字。 为什麽?不是戎骞旗的名字,却竟然是他! 秋凤舞拂袖,打碎了满湖月光灯影,黑发飞扬,心,已乱。 房内烛火幽暗,舒流衣和衣躺在榻上,怔忡出神。 「砰!」虚掩的房门忽被推开,秋凤舞手托一盏莲灯,缓步入内。莲心的蜡烛已快燃尽,只馀一点奄奄欲灭的朱焰还在挣扎吞吐,照著秋凤舞的脸。 木讷的面容,复杂的眼神。 舒流衣长吸一口气,坐起身,与秋凤舞对视半晌,终究敌不过男人的气势,心虚地低下头,低声涩然道:「你都看到了……」 秋凤舞没出声,垂眸凝注烛火已灭的莲灯,似乎在思考千古难题,许久,终於用和往日同样清寒冷漠的声音缓缓道:「你今晚邀我看你放灯,就是要我看到这些。」 用意既被识破,舒流衣点头,笑容苦涩,他和秋凤舞之间,可说只隔著层薄纸,舒流衣这几天想来想去,最後决定孤注一掷,捅破这层屏障,不让秋凤舞再回避下去。 「为什麽?」秋凤舞目光蓦然变得无比凌厉冷冽,如无形寒剑直刺舒流衣,「你喜欢的人,不是戎骞旗麽?」 「从前确实是。可他既然成亲了,我和他,从此只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通朋友,我也不会去坏他夫妇情谊。」舒流衣不想再多谈论戎骞旗,望定秋凤舞,柔声道:「秋掌门,不论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对你倾心了……」 「住口!」夹带恼怒的低沉叱喝截断了舒流衣未尽话语,秋凤舞身影晃动间,一指已按上舒流衣眉心,灯火照耀下,他手指修长有力,竟似泛著层淡金色泽。 「舒流衣,别逼我出手杀了你。」一字一顿的警告,声色俱厉。 舒流衣反倒笑了,眉眼哀伤间深情无限,「是流衣错,不该让秋掌门为难,你就动手罢,能死在我心爱之人手上,我死而无悔。」 他咳了两声,闭上了眼帘,耳听男人的呼吸声逐渐沉重,舒流衣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掌心湿湿的,捏了两把冷汗。 他在赌,秋凤舞不会真的取他性命。 眉心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头顶上方传来秋凤舞压抑的声音:「天亮了就给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他就知道,秋凤舞对他并非全无感情,舒流衣欣喜地睁开眼睛,见秋凤舞已转身欲行,他急忙伸出手,用力扯住了男人的衣袖,「秋掌门,你对我也有感觉,是不是?何必急著赶我离开!」 秋凤舞怒叱:「放手!啊?!」 舒流衣非但没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紧紧抱住了他,趁著秋凤舞惊愕万分的空隙,吻上了男人的唇。 「嘎啦」一声,肋骨碎裂的脆响令人闻之牙酸。 舒流衣仰面摔倒在地,忍著剧痛,望进秋凤舞愤怒的墨眸,艰难微笑:「我只是喜欢你,真的,喜欢……」 晕厥之前,他看见,秋凤舞眼里怒意,被越来越多的不解和迷惘湮没…… 雪白莲瓣在掌中静静绽放,中间两个小字分外清晰,秋凤舞凝望许久,缓慢将视线转移到床上。 舒流衣仰躺著,尚昏迷未醒,伤处已经让秋凤舞找大夫来包扎妥当,他面庞和嘴唇,都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无意识地,秋凤舞已走到床边,伸手轻抚过舒流衣额头沾染冷汗的几缕发丝──心头隐痛更深。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叫他太过震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拍断了舒流衣的肋骨。 幸好他最後及时收住掌力,不然舒流衣铁定一命呜呼,想到眼前人差一步就进了鬼门关,秋凤舞竟有些害怕。 他承认,自己不知不觉间,「确实习惯了有舒流衣陪伴的感觉,所以明知舒流衣掌伤已愈,他也没急著赶走舒流衣。只是舒流衣那天那番话,那神情,彷佛都是为他而发,令他为之迷乱。 这风流名满江湖的青年,难道真是在向他示爱,还是在戏弄他?可若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舒流衣为何还要冒死来亲他? 秋凤舞突然发现,自己对舒流衣其实并未了解多少,他目光流转,蓦地收回手,返身走出了舒流衣的房内。 舒流衣可以再次起床行走,已经是一个月後。被打折的那根肋骨虽已愈合,胸口仍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次负伤以来,秋凤舞没有再在他眼前出现过,只有那个哑仆照料他汤药衣食,叫舒流衣失落之极。 只怪自己那晚太急躁冲动了,错把堂堂武林至尊当做以往的那些情人般好相与,结果惹毛了秋凤舞。他现在也只能自我安慰──好歹他没被赶出无香院,事情总还有回转馀地,就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罢。 院内风吹叶落,八月上旬,已微带寒凉秋意,舒流衣背倚大树,慢慢坐到地上,然後,发呆。 视线里,忽然闯进个白影。看清竟是一月未见的秋凤舞,他又惊又喜,站起来刚想打招呼,却见秋凤舞身後,还亦步亦趋跟著个高瘦黑衣女子,正是那个管师姐。 师徒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冷漠,舒流衣不由惴惴不安。 秋凤舞目光在舒流衣身上一转,淡淡吩咐那女子:「丹枫,念给他听。」 「是。」管师姐手里握著本类似帐簿的薄册子,打开後才读了几句,舒流衣就变了脸色。 册子上记载的,居然全是他历年来的风流韵事。 「……二十岁秋,赴洞庭湖诗会,以文会友,结识新科探花虞玉郎,寓居虞府四月,後虞探花迎娶孔学士掌珠,遂离虞府。来年春,偶遇风雷五行堂堂主隋棠,纠缠两月之久,被隋棠风雷掌所伤,终得以入住五行堂养伤……」 舒流衣俊脸上五色纷呈,这都多少年前的旧帐了,竟给人翻了出来,还在秋凤舞面前读得这麽大声。看到一抹许久未见的淡然讥笑从男人墨眸深处浮起,舒流衣是真的急了。 「别念了!」要不是伤势才刚痊愈,他早已扑上去抢那本风流帐簿。 管丹枫压根儿不睬他,翻过一页,继续面无表情地往下念:「年末,隋堂主成亲。即往洛阳赏牡丹,得与蜀中泰源号交子铺大老板景我非相识,知景大先生爱瑶琴,奉上舒家传世之九霄环佩琴相赠,与景我非同返蜀中,一年後,景我非娶妻。 「同年冬,赴平江府尹酒筵,相遇中书侍郎么子冒画南,费时半月,为冒小公子雕凿真身玉像一座,博得其欢心,出双入对半年馀,冒小公子奉父母之命完婚。」 册子掀至了最後一页。「去年夏时,游秦淮花舫,不慎覆舟。救溺水歌姬四人,并结识一同入水救人的昆仑派弟子……」管丹枫倏忽止声,略一踌躇後,对秋凤舞道:「是戎师兄。」 「後面的,没必要再念,烧了它!」秋凤舞语气冰寒彻骨。「丹枫,你下去。」 管丹枫恭敬地退出了无香院。 秋凤舞背负双手,冷冷地将舒流衣从头看到脚,一言不发。 舒流衣连苦笑也笑不出了,他确实没料到秋凤舞竟会派人将他以往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这回,他恐怕真的要被扫地出门了。 不过有些话,无论秋凤舞愿不愿意相信,舒流衣仍决定要说。 「那些都不假。与他们每个人结交相处,我也都是全心全意,就如我如今对你一般。」听到秋凤舞一声冷笑,舒流衣唯有挤出丝艰涩笑容。 「你是不是觉得我爱了一个又一个,以为我只是逢场作戏?你也看到了,每次都是他们要成亲,我除了离开,又能怎麽办? 「难道要我大闹喜堂绑走新郎,还是学那些弃妇怨女到处找人诉苦,哭哭啼啼过一辈子?两情相悦贵在相知,既然不合,我也不会勉强,只能另求知己。」 秋凤舞眼光很冷,但也没有反驳。 舒流衣揣度著男人的心思,低声续道:「我的确识水性,溺水这事上我是骗了你,可要是不这麽做,我就没机会接近你。」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秋凤舞绝非蠢人,只是多年来已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手段,门下弟子们更将他奉若神明,久而久之,他也自认天下无人胆敢欺瞒他,谁知偏偏遇上了舒流衣这个色胆包天的风流子…… 他吸口长气,强自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怪异情绪,寒声道:「那一掌,你也是故意被我打伤的罢。舒流衣,你就这麽有把握,认定我不会下杀手?」 舒流衣心知秋凤舞外表看似平静,心里肯定气得不轻,於是小心地道:「秋掌门是世外高人,又从不滥杀无辜,不会真的欺负我这个晚生後辈。」 他边说边试探著向秋凤舞的方向踏上两步,发觉男人眸子沉黑,却并未露出厌恶,他把心一横,大著胆子握住秋凤舞的手掌。 和他预料中一样,秋凤舞没有甩开他,仅是眼瞳微微收缩,周身杀气四溢,整个人,彷佛瞬间变成了一柄被冰雪封裹的无鞘利剑。 男人开口,比往日低沉,字字冷若冰霜雪珠,震得舒流衣耳膜刺痛。「舒流衣,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知道。」舒流衣深呼吸,绽开最温柔动人的微笑,握著秋凤舞手掌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我对你只有敬重倾慕,绝无亵渎之念。你能不能再信我一回?」 他紧盯住秋凤舞双眼,然而对方的目光越来越深沉,宛若难以见底的寒潭深渊,舒流衣也猜不透秋凤舞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不知不觉间他已屏住了气息,如个提心吊胆的囚犯在等待最後的发落。 他自觉等了许久,终於听到秋凤舞冷冷道:「这种话,你对多少人说过?喝!」 男人指尖轻弹,震开了舒流衣的手,转身遥望长天。 原来秋凤舞还是在纠结他过去的风流史,舒流衣反而大大松了口气,柔声道:「只要你肯,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除非你日後有了心仪的女子,想要娶妻生子,不再需要我了……」 这等绵绵情话,向来是他最擅长的,说到最後更是黯然神伤,显得极为幽怨可怜。 秋凤舞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才缓慢地回过头,凝视舒流衣,蓦然一笑,脸上的肌肉依旧死板僵硬,甚是诡异,「我容貌丑陋,难道你也不在乎?」 舒流衣暗自摇头,这秋凤舞竟然以为那张人皮面具尚未露馅,还拿话来试探他?他舒流衣从十六岁起便在美男堆里打滚,哪会看走眼。他只觉好笑,脸上却未露分毫,正色道:「美丑不过是层皮囊。我喜欢的,是秋掌门你这个人。」 「你真是这麽想的?」秋凤舞问得非常慢,非常慎重。 「流衣绝无虚言。」说这话时,舒流衣依稀捕捉到秋凤舞目光里隐约的笑意。 「好,我信你。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秋凤舞淡然笑。 用欣喜和得意,来形容此後数日舒流衣的心情,最恰当不过,为了趁热打铁,让秋凤舞更死心塌地,舒流衣这几天使出了浑身温柔解数,嘴上更像抹了蜜糖,对秋凤舞献尽殷勤。 秋凤舞起初还会对他的甜言蜜语有点尴尬,但听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瞧向舒流衣的眼神里,甚至带上些许淡淡喜悦。 舒流衣知道,秋凤舞的心怀已完全为他打开,而下一步,他要秋凤舞整个人都为他所有,这个冷如冰石的男人,到了床上,不知会是何等一番风情? 他越想,欲火越旺,於是在中秋之夜,下厨做了一桌佳肴,搬到秋凤舞的房内。 这是他首次进入秋凤舞的居室。屋里的摆设跟他想像中一样简单,除了木柜,仅有一架大床,一张练气打坐用的长榻,一方矮脚小案,几个蒲团。 案头,赫然放著盏莲花灯。 舒流衣难掩惊喜,他原本还以为秋凤舞那夜一怒之下,准会把莲灯都毁了,看来男人的心肠,其实远不像外表那麽冷硬…… 他移开莲灯,放上碗碟饭菜,又找哑仆比划了半天,让哑仆拿酒水来。 送来的,是一小瓶青稞酒,淡而无味,舒流衣略觉失望,秋凤舞却笑了笑,「我鲜少饮酒,喝不了太烈性的,岛上只有这酒。骞旗成亲时宴请宾客用的,还是他特意买回来的。」 突然听到自己竭力忘却的名字,舒流衣正在斟酒的手不禁顿了顿,很快恢复常态,但依然没逃过秋凤舞的眼睛。 「你还在想他?」 秋凤舞语气平淡,舒流衣仍从中嗅到了一丝不悦,摇头轻笑道:「他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再想他干什麽。」 怕秋凤舞再乱想,破坏今夜的大好气氛,他忙斟满一杯酒,递给秋凤舞,「来,喝酒,快点吃菜,不然都凉了。」 秋凤舞待接酒杯,舒流衣却没放,迎著男人诧异的目光啜了一大口,含笑靠近秋凤舞,贴住了男人的嘴,秋凤舞自觉两边面颊都热了起来,略微迟疑,便张口喝下舒流衣渡入他嘴里的酒水。 随著酒液一同闯入的,还有青年灵巧的舌头…… 「唔……」结束与秋凤舞之间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之後,舒流衣腹下已开始胀热,他揽紧秋凤舞同样发热的身体,与男人耳鬓厮磨。 耳畔拂过的呼吸,很烫人,而且有些急促不稳。 秋凤舞,应该也被他挑起了欲望……舒流衣了然,低笑著询问秋凤舞:「今晚,可以吗?」 男人听懂了,气息愈加乱,黑眸蒙上一片氤氲。 舒流衣已经知晓了答案,他下榻,关紧窗户,剔暗灯花,然後牵著秋凤舞,一起倒进大床。 几个回合的亲吻抚摸过後,两人均已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秋凤舞伸手,替舒流衣摘掉了束发的玉冠,在暗红的烛焰中凝睇青年俊美面容,舒流衣明显感到抵在他腰间的硬物,隔著衣裳散发出滚烫的热度。他轻轻呼出口热气,舒展开身躯,勾住秋凤舞脖子笑道:「要不要你在上面?」 舒流衣爱男色,对於谁上谁下,倒并不是很在意,一向视心情而定,只要欢爱中两人合契,其他的都好商量。 他很肯定秋凤舞没这方面的经验,但想以秋凤舞的身分地位,多半放不下颜面躺下身来迎合他,那就只能自己多辛苦些来当下位的那个了,毕竟是第一次,总得让秋凤舞对男子间的情事留个好印象。 秋凤舞没答话,只是腾身压住了舒流衣,一点点吻过舒流衣的眉眼、鼻尖、嘴唇,最後停在了耳垂边。 「……流衣……」男人变得暗哑的嗓音压到最低,透著极力掩饰的窘迫,「还是你来罢。这种事,我没做过……」 舒流衣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在秋凤舞恼羞成怒前赶紧敛笑,猛地翻身,将秋凤舞压在了身下。 「遵命,秋掌门。」 素白的布帐子放了下来,却隔不断帐内断续声浪。 低笑,轻喘……蓦然,响起秋凤舞充满困惑意味的一声轻喊:「你怎麽、怎麽?……」 「就是要从这里进去啊……」舒流衣染上了情欲的声音分外低柔魅惑,「凤舞,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我会让你飘飘欲仙的……凤舞……」 「你──呃!」男人似乎想抗拒,吐出口的,却唯有难耐的喘息。 情话,爱抚,撞击,整个天地,彷佛都在秋凤舞眼前摇晃迷乱……生平第一遭,他知道了自己的体内居然会产生如此羞耻而又可怕的,快意…… 月过中天,秋凤舞房内终於回复平静,只闻微微喘气声。 舒流衣挂起两边帐子,带著欲望释放过後的满足神情,笑看床上的秋凤舞,男人仍恍惚失神,下体和皱巴巴的床褥上,一片狼藉, 这个平日里冷漠似寒冰的男人,刚才却在他极尽温柔的挑逗和攻势之下融化成水,还敏感得接连泄了好几回……舒流衣胸口漾满了征服快感,低头亲著秋凤舞汗湿的鬓角,柔声问:「舒服麽?累的话,就先睡吧。」 尽管不想承认,但倦意已不受控制地袭来,秋凤舞对舒流衣歉然笑了笑,开口,嗓音沙哑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脸红,「那我先睡了。」 舒流衣拎起薄被,为秋凤舞盖上,自己下床穿好衣物鞋袜,打算去厨房烧些热水替秋凤舞清洗身体,回头正想向秋凤舞说一声,却见男人已经睡著了。 烛光投落在秋凤舞脸上,阴影重重。 舒流衣突然间,强烈地想看一看秋凤舞的真面目。其实欢好之前,他就想要秋凤舞摘下面具,只是到了床上,他光顾著用尽风流手段让秋凤舞意乱情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肌肤之亲都有过了,就算在秋凤舞睡梦中偷偷看下他的脸,也没什麽关系罢。舒流衣暗忖,手已轻轻摸了上去。 他怕吵醒秋凤舞,所以动作非常小心轻缓,指尖沿著秋凤舞额角和耳根处慢慢摸索,果然摸到条细若发丝的缝隙。 他屏气敛息,缓缓卷起了面具。 舒流衣之前已对秋凤舞的相貌幻想过许多次,英武逼人,或是儒雅温文,又或清俊秀气,但哪一种,也比不上亲见秋凤舞真面目这一刻震撼。 面具下的,已经称不上是张脸。大片的赤红色、焦黑色覆盖在鱼鳞般龟裂的皮肤上,就像个最顽劣的孩童,捏出个泥人後,又把它狠狠摔得遍体裂缝,再丢进火里烤上三天三夜。 手里面具飘然落地,舒流衣整个人都僵硬了。 活了二十六个春秋,他都没见过比秋凤舞更恐怖骇人的面容,心目中遐想已久的美男子,竟是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 老天爷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狠了吧!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跟这麽个鬼怪般的丑男人翻云覆雨,舒流衣胃里一阵痉挛,险些就要呕吐。 ……「我容貌丑陋,难道你也不在乎?」…… 刹那间,舒流衣也明白了那天秋凤舞问这话的真正意思,胸口便似被人硬塞进大把杂草,堵得发慌,又懊悔到无以复加,恨不得狠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如果早发现秋凤舞丑成这个样子,他死也不会留下来,更不可能花费那麽多的心思,千方百计去讨好个丑八怪。 「嗯……」秋凤舞倏地动了下,朝舒流衣这边扭头望来。他刚从浅眠中苏醒,眼神仍是蒙蒙胧胧的,还是原来那双墨玉般的眼眸,嵌在他的丑脸上,显得说不出的怪异可笑。 舒流衣强忍住胃部翻腾不适的感觉,勉强挤出丝笑意。「秋、秋掌门,你不再多睡一会儿?」 秋凤舞尚未觉察到自己脸上的面具已被撕去,闻言忍不住一笑,半真半假地责备:「流衣,你怎麽又叫我秋掌门了?」 看到满脸赤红焦黑的鱼鳞状肌肤抖动著扯出个「笑容」,舒流衣真的有了立即拔腿夺门而逃的冲动,连再多看秋凤舞一眼,对他而言都不啻是种折磨。 他绝不要再和这丑八怪在一起。 舒流衣深呼吸,用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自笑道:「凤舞,你先休息,我去厨房煮些热水,帮你擦身。」 秋凤舞信以为真,点了点头。 舒流衣如释重负,飞快转身逃离内室,他一步也没敢停留,绕过厨房後便施展轻功,跃过了无香院的围墙。 天心圆月皎洁如银盘,本是人月两团圆的美景佳节,他却铁了心落荒而逃。 要怪,就怪你自己长得太丑,还戴著面具来蒙骗我……舒流衣在心底为自己找著理由,脚下步伐也越来越快,隐约望见前方火光闪亮,已快到总堂的大门口。 门边值夜的两个弟子也看到了由远及近的人影,低声问道:「谁?」 「啊!是舒大哥!」其中一人竟是青檀,他惊喜地迎上前。「大半夜了,舒大哥,你还不睡,你来找我的?」 舒流衣急著跑路,哪有f工夫跟青檀多说,摇头道:「我要去马厩取马,出去办些急事,天亮就回来。」 青檀大失所望,开了大门,垂头丧气陪著舒流衣走去左侧马厩。 舒流衣的那匹坐骑就拴在最靠外的木桩上,见到暌别数月的主人,低声打个响鼻,伸头轻蹭,十分亲热。 拍了拍骏马的脑袋,舒流衣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对青檀匆匆道了声别,纵马飞驰,冲出了大门。 第四章 小岛离最近的湖岸也有十几里路,以一条长堤相连。 马蹄起落,在寂静深夜格外响亮刺耳,每一下,也似乎踏在舒流衣心脏上,令他心如擂鼓。 就这样不辞而别,秋凤舞醒後,不知会作何想。可要他继续留在无香院,日夜面对那张丑怪的面孔,舒流衣自问绝对做不到。他如今只希望秋凤舞对他只是一时情动,生上几天气後,最好将他忘诸脑後……不过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这一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收拾残局了。 舒流衣心潮起伏,无声苦笑,忽闻身後隐隐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顿时绷紧了心神,随即便听出是戎骞旗的声音,心一宽,却仍埋头赶路,丝毫没减慢速度。 「流衣!」後面追赶的人见舒流衣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长声清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几个急跃,落到舒流衣前方,逼得舒流衣不得不勒停坐骑。 「让开。」他皱起了眉头。再拖延下去,迟早会惊动秋凤舞。虽然看到戎骞旗因为他这声低斥而露出惊讶受伤的表情,舒流衣也没工夫多解释,提起缰绳就待从戎骞旗身边绕过去,却被後者紧握住缰绳。 「你真的不想再看到我?」戎骞旗黯然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无香院养病,可是师命难违,我也不能硬闯入内去探望你。流衣,你生我的气没关系,可不要这样一走了之……」 我走,又不是因为你!舒流衣眼皮直跳,不耐烦地打断还在大诉衷肠的戎骞旗。「戎兄,你我之间早已没什麽可谈的了。有话,请跟嫂夫人说去。麻烦你闪开。」 戎骞旗脸色之难看,前所未有。眼里依稀掠过几分薄怒,但立刻压了下去,点点头,侧身站到路旁。「好。现在我说什麽,你想必也听不进。你走吧。」 舒流衣毕竟也曾真心爱过戎骞旗一场,见他如此,心底也颇不是滋味,涩然道:「你既无心我便休。戎兄,是你先放的手。」一挥马鞭,从戎骞旗身畔绝尘而去。 隐约之间,听到戎骞旗沈声道:「舒流衣,你错了,我不会放手的……哈哈……」 大笑,最终被远远地抛在了马後。 冬风卷,日色昏暝,西湖飘雪飞絮。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泊著一叶乌篷小舟。船侧木格花窗後,竹帘低掩。 舒流衣慵懒地半倚在窗边,手里持了个精致的紫砂壶,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红泥小炉上烫著花雕,百无聊赖。 马不停蹄地从昆仑山逃了出来,一路上提心吊胆,就怕秋凤舞追来,所幸迄今,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然而舒流衣仍不敢大意,在一处待上数日後便转往他处,昨晚抵达杭州。 只是,总不能这样东躲西藏过一辈子啊……他怔怔地发起呆来。 辗转情场十年,被人甩的次数用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可从情人身边仓皇逃离,於舒流衣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以往纵然被情人告知一刀两断, 舒流衣也会故作洒脱轻松地笑一笑,送上几句恭贺话,然後躲到个看不到对方的地方借酒浇愁,暗自品尝满腹辛酸,消沈度日,直至下一个心仪之人出现…… 茫茫人海,相逢相爱,皆因有缘。是以哪怕分手,舒流衣也不愿对旧情人恶颜冷语相向,更不会翻脸一走了之,破坏了美好回忆。只除了秋凤舞── 舒流衣胸口又开始微微地揪痛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麽做,对秋凤舞的打击有多大,可是每次想起男人丑怪可怖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容,他心里便控制不住地发毛。 他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就是喜爱美色。退一万步说,就算秋凤舞相貌平平,他失望之余,或许也还可以试著接受,但偏偏露出来的那张脸,任谁见了都会惊吓,完全脱离了舒流衣的预想。除了逃,他一筹莫展…… 手指突被炉火烫了下,舒流衣一痛惊醒。 唉,纠结那麽多干什麽?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下一餐吧。舒流衣慢慢抿著花雕,摸了摸腰间干瘪的荷包,只剩下最後一点碎银。 好在杭州有他舒家不少产业,随便找一家提些银两也足够他花销了。 「什麽?不让提?」 这是舒流衣第六次问同样的问题,脸上,黑云密布。 他对面,站著个满脸和气生财的富态中年人,是舒家在杭州城内的米行掌柜,此刻正弯腰作揖,赔著笑脸解释道:「大公子,您别生气。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当家的说了不能──」 「不能让我提走一个铜板,是吧?」舒流衣替掌柜把下文说了,没什麽好气。掌柜口中所说的「当家的」,自然是他的弟弟舒钧天。 这小子,自从掌管舒家产业以来,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虽说他这大哥也确实是米虫一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外游手好闲,用钧天的话来说是「拈花惹草」,没为舒家出过什麽力,但好歹也是舒家的嫡长子,钧天的亲兄长。 当年双亲辞世後,也是他力排众议,压住了舒氏家族其他旁支长老的反对声,让当时人微言轻的舒钧天坐上了舒家总当家的位子。这小子倒好,现在翅膀硬了,竟然通知各地产业不得接济他,还放话要他在过年前速速回府,否则日後别想再从舒家支取分文。 回去就回去,他正要好好教训下这个忘了长幼尊卑的舒钧天。 舒流衣窝了满腹火气,快马加鞭,顶著逐渐转大的风雪,踏上归途。 三天後的清晨,风静雪停,一人一马,回到了舒府。临行前满院桃花,早换成了琼玉般的点点白梅,映著枝头地面的积雪,银白耀眼。 舒钧天的贴身小厮陪著舒流衣穿过院子长廊,在书房虚掩的门前止步。「大公子,二公子就在里面等您呢!」 舒流衣点头,推门而入。 丈许高的黑云母大屏风前烧著青铜暖炉,房内温暖如春,坐在书案後的那个人却紧绷著张冷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 「大哥,你还知道回来!」舒钧天眼冒怒火,「你去昆仑喝的什麽喜酒?你是不是想要我舒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钧天,有话慢慢说!」舒流衣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家兄弟气急败坏的模样。 「舒家就快完蛋了,我还慢个头!」舒钧天更加怒不可遏,用力一拍书案,震得案头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玉观音像从莲台底座跌落,他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捞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莲台上,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这可是宝贝啊!光雕工就花了我千两白银。」 财迷!舒流衣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舒钧天总算想起正事,拉长了脸,倒也不再乱拍书案,强压著怒气道:「大哥,还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昆仑剑派的秋掌门日前传了话来,要你回去见他,不然就毁掉我舒家分布各地的所有产业,灭我满门。」 舒流衣头脑里轰的一声,心神大乱。他不是没想过秋凤舞会报复他,也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秋凤舞竟会拿舒家开刀。本以为秋凤舞那样倨傲的人,再生气,也绝不愿这等丑事为外人所知…… 「大哥!」一声大喝,震醒了他。舒钧天眼神十分无奈,叹道:「你非要去喝戎大侠的喜酒,我也管不了你,可你居然又去招惹秋掌门。」他蓦然端正脸色,道:「祸事是你惹出来的。大哥,盘缠衣服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马上给我回昆仑剑派,好好向秋掌门解释清楚。」 舒流衣眼前立时浮起秋凤舞那张堪比鬼怪的脸,全身毛骨悚然,胃酸又开始翻腾,他拉过把椅子一坐,拼命摇头。「我不去。」 舒钧天大怒,狠狠瞪著舒流衣,咬牙切齿地道:「大哥,你想死,也别连累整个舒家啊!」 被弟弟毫不留情面地数落训斥,舒流衣再好脾气,也不禁恼羞成怒,悻悻道:「要我後半辈子都和那个丑八怪在一起,我早晚会恶心死,还真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什麽丑八怪?」舒钧天一愣。 「就是秋凤舞。钧天,你是没见过他的真面目,那简直丑得没法形容,鬼也没他可怕。谁见了,夜里都会做噩梦。」 「别说了,大哥!」舒钧天眼露惊慌,面色剧变。 舒流衣越说越激动,根本没注意到舒钧天神情有异,兀自一脸嫌恶,滔滔不绝地道:「那种丑鬼,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钧天,你不就是怕我连累舒家产业。明天我就在城里最大的酒楼摆上两桌,把城里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都请来做个见证,我舒流衣从此离开舒家,与舒家再无瓜葛,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大哥──」舒钧天呻吟著,差点就想飞扑过去,把舒流衣的嘴给缝起来。 「舒流衣,你就这麽害怕看见我?!」一个舒流衣绝对预料不到的声音倏忽响起,令他像是被人用剑指住了咽喉,戛然收声。 舒钧天的脸色也变得跟舒流衣同样惨白,坐著不敢稍动。他身後那座高大厚实的黑云母屏风却从正中间毫无预兆地绽露一线裂缝,急遽裂成了两半,轰然向两侧倒塌。 石破天惊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一劈。 屏风後,雪衣人正冷冷地收手入袖。满腔的怒意,仿佛都已融进了适才劈向屏风的那一击,也随著屏风的碎裂而平息。 男人脸上,依旧覆著那张枯黄木讷的面具,叫舒流衣无从揣测秋凤舞此时究竟是何表情。而他,也万万没勇气再去正视男人双眼。 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分别侍立在秋凤舞两旁,均手扶剑柄,用忿恨的目光瞪住舒流衣。 一片骇人的死寂中,只有舒钧天干笑两声,却比哭声还难听。「大哥,秋掌门半月前就亲自登门,来找你了……所以我才急著要找你回府。」 没人理会他。 秋凤舞的目光,只盯著面无人色的舒流衣,缓缓地向他走去。後者全身僵硬,连从椅子里站起身的力气都似乎在秋凤舞逼近的身影中被抽离了。 这个笨蛋大哥,平时能说会道的,现在这要命关头,怎麽就傻了,赶紧说两句服软求饶啊!舒钧天眼看秋凤舞已快走到舒流衣面前,舒流衣仍似吓呆了一样动也不动,他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一咬牙,抓起案头那尊玉观音朝秋凤舞掷去,大吼道:「快逃,大哥!」 舒流衣震了震,如梦初醒,下意识跃起,趁著秋凤舞拂袖挥开玉观音,全力展动身形,掠出了书房。 耳後一声冷笑,激得他脊梁发寒。他知道秋凤舞就紧贴著跟在身後,却不敢回头看。脚下更不敢停留,一路奔过回廊,飘进满地积雪的院子,碾碎无数落梅花瓣。 「够了。」男人终於失去了耐心,骈指轻点。 舒流衣背心大穴骤然发麻,周身酥软无力,双膝一软,噗地跪倒在雪地里。想到自己之前那番话全都落入了秋凤舞耳中,不知男人将如何折磨他,他脸上血色全无。 秋凤舞站在舒流衣身前,并未如舒流衣所料那般勃然大怒,只是缄默著。然而男人越是安静,舒流衣越是胆战心惊──愤怒到极点,才会如此反常…… 「师父。」管丹枫和那名男弟子跟著追到院内,见舒流衣已被制住,管丹枫仍难掩激愤,「锵啷」拔剑出鞘,架上舒流衣颈中。「师父,这种无耻俗物就让丹枫来动手,免得污了师父您的手。」 她手底微一用力,剑锋已刺破了舒流衣的肌肤。一丝鲜血顺著剑刃挂落,滴上雪地。 舒钧天武功最差,这时才追赶上众人,见状大惊,急道:「秋掌门,家兄只是一时糊涂才出言不逊,你别伤他。」 秋凤舞充耳不闻舒钧天的哀求,面无表情,负手俯视著跪在自己脚边的青年,视线顺著舒流衣颈中缓慢流淌的血线,落到地面── 几瓣白梅碾落雪泥,沾著血,w靡而刺眼,使他忆起了那一个午後,舒流衣被他一掌打至重伤呕血。苍白的脸,染血的白花…… 当初,他为何不干脆将舒流衣毙於掌下,那麽之後一切荒唐可笑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秋凤舞忽然仰天轻笑三声,令闻者惊心动魄。 舒钧天以为秋凤舞即将下杀手,一颗心都为舒流衣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秋凤舞猛旋身,黑发凛然飘扬,步履奇快走出了院子,中途再也没回头。 管丹枫和那男弟子相顾愕然,顾不上理会舒家兄弟,叫著师父疾追离去。 就这麽走了?!舒钧天难以置信,追到大门外一问家丁,秋凤舞师徒仨确实已走远。 他惊喜交加,急冲冲回到院中。见舒流衣仍跪在雪地里,他忙过去替舒流衣推宫过血,幸而秋凤舞点穴时并未下重手,不多时穴位便解开了。他用手指压住舒流衣还在渗血的伤口,将人扶回房上药。 包扎妥当,舒流衣还是像丢了魂般呆呆地一言不发。 舒钧天也拿自家兄长无计可施,只好叹著气絮絮叨叨地劝道:「大哥,你也别再多想了。我看秋掌门他既然不杀你,今後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不过不是我说你,大哥你往後真该收心了。这次幸好秋掌门肯放过你,可下回呢?你要是再招惹上个厉害角色,人家可未必有秋掌门这麽大气量,到时我看你怎麽收场!喂,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被呱噪到不胜其烦的舒流衣总算张口,挤出两个字「在听」,成功地让舒钧天闭上了嘴。他黯然笑道:「钧天,你去忙吧,让我静一静。」 「好。」也确实该让大哥好好反省下了。舒钧天举步欲行,又听舒流衣轻声叫住了他:「刚才多谢你了,还害你碎了个玉观音。等大哥有空,替你重雕一尊。」 舒钧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就是件玩物嘛,碎就碎了。自家兄弟,我不帮你帮谁啊!」话音一转,却又露出脸商人的精明相,笑嘻嘻道:「难得大哥肯亲自动手,那给我雕两尊行不行?」 舒流衣纵然心情郁卒,也不免失笑:「好,两尊就两尊。」 等舒钧天走远,他才摸上颈中被裹得严实的伤处,心头茫然。秋凤舞居然就真的如此轻易饶过了他…… 他本该庆幸自己终於摆脱了那个丑八怪,但听到秋凤舞离去前的那几声轻笑,舒流衣整个人都被笑声背後藏匿不住的深浓悲哀和自嘲包围了,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从头至尾,秋凤舞都没有指责他一个字,然而舒流衣宁可承受男人最激烈的怒骂乃至惩罚,也难以面对这样无声的唾弃。 秋凤舞的确丑,可至少,未曾欺骗过他…… 舒流衣想象不出,秋凤舞发现他不告而别逃之夭夭时,究竟是何感受,又是怀著何等心情,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寻他一人。结果听到的,却是最歹毒刻薄的辱骂。 心脏,忍不住缩紧、钝痛。想到管丹枫先前所言,舒流衣喃喃道:「没错,我就是个俗物,呵呵……」 他捂住了脸,笑到浑身都在轻颤。 水波微漾,水中的人影也在晃动颤抖。 秋凤舞挺立在温泉池畔,低头,木然注视著自己水中倒影,扭曲的脸……良久,伸手撕下了面具。 「美丑不过是层皮囊……哈哈哈……」他对著自己的影子大笑,震得水波翻涌,涟漪层层散向湖心深处。 就是这句话,真正触动了他多年来空寂荒凉的心,却原来,仅是那人随口一句玩笑而已。 「是我识错了你。」他一掌,震碎了水中人影,转身,离开池畔。 管丹枫端著饭菜,站在萧条冷清的院落里,听到温泉池边传来的那阵大笑,她悲酸地咬紧了嘴唇。 依著她,那天恨不能将那个该死的舒家大公子一剑穿心,可师父却扭头离去,带著她和师弟两人,日夜兼程地出了江南,直返瑶池。 今天一回到总堂,师父便把他自己关进了无香院,谁也不见。她放心不下,借著给师父送饭菜,过来看一看,就听见师父在笑。 跟随秋凤舞近十年,她第一次知道秋凤舞会笑得如此悲凉。 都是那个舒流衣!管丹枫恨恨地想,猛听秋凤舞寒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男人已走到她跟前,对那些饭菜扫了一眼,冷然道:「我不饿,出去。」 管丹枫早就料到秋凤舞会这麽说,恳求道:「师父,就让弟子放下吧,不然弟子们都会担心。」 秋凤舞目光沈冷,却也不再拒绝,径自步入内室。管丹枫忙跟著入内,将盛著饭菜的黑漆木盘放在了矮脚小案上。 案头,有盏纸糊的莲花灯。原本洁白的莲瓣落满了灰,最里面的那瓣上隐约可见两个小字。 管丹枫正想细看,眼前衣袖晃过,莲灯已被秋凤舞拿入手中。 秋凤舞冷冷地凝视著那两个刺目的小字,久久没有动弹。 「师父?」管丹枫担忧地轻唤,忽见一缕血丝自秋凤舞嘴角缓慢溢出,滴进花灯莲心。她骇然失措间,秋凤舞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溅红了莲灯。 男人看著莲瓣上的血,眼神震惊,而後了然──怨怒日积月累纠结五内,誓要宣泄。他伤不了舒流衣,於是,只能伤自己。 秋凤舞再次喷出口腥热的血,听到管丹枫焦急地奔出去找大夫,他漠然冷笑,托著莲花灯的手掌微一收拢。沾满殷红血丝的的莲灯「噗」地冒出团青焰,须臾焚化殆尽,唯剩一堆灰烬。 昔日爱语情话,床笫缠绵,从此均如莲灯成死灰。 漫长冰冷的死寂,逐渐被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打破。 听得身後一声轻咳,秋凤舞摊开手掌,任由灰烬从他指缝簌簌落尽,灰飞烟灭。他也不回头,淡然道:「丹枫那丫头多嘴。我没事,不用你来看我。」 「没事?那你衣襟上的血迹是怎麽回事?你别告诉我你是闲得发慌太无聊了,又嫌自己血多,吐几口来玩。」身後那人似乎与秋凤舞极为熟稔,言辞毫不客气,恼火地数落起秋凤舞:「你自己说说看,你活到现在,几时受伤吐过血了?拿去!」 一粒乌黑色的丹丸弹入秋凤舞掌心。 那人没好气地催促:「快服了它。我可不想你的徒弟再看到你吐血,到时还以为我这大夫浪得虚名呢!」 见秋凤舞默默服下了丹丸,那人这才满意地点头,叹口气坐到榻上,正色道:「是不是姓舒的小子把你气成这样的?秋凤舞,那小子在你这里养伤的时候,我就猜得出他不怀好意。我早已经警告过你,别跟他多牵扯。这种风流纨!子弟,看似多情,实则薄情。你却偏偏信他花言巧语。」 他愤愤不平地轻捶小案,「早知今日,当时就让那小子一脚归西得了,省得糟蹋我的灵丹妙药。哼,没心没肺的东西,死了,世上也好少个祸害。」 「旧事不用再提。」秋凤舞打断他的牢骚,波澜不兴地道:「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 那人闭上了嘴,与秋凤舞对视半晌,倏忽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为他开脱?呵,那小子有了你,居然不知珍惜,我看他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秋凤舞,你好好调息疗伤吧,我先走了。」一拂衣袍,下榻扬长而去。 偌大的无香院,重归冷寂。烛火轻跳,照在秋凤舞面上,染出片浓重阴影。 开春後一场暴雪,将瑶池方圆百里变成冰天雪地。 戎骞旗踏进无香院,在那株被厚重白雪覆盖的大树下找到了秋凤舞。 男人一身白衣,仿佛即将与满院积雪融为一体。纯黑色的眼眸,冷冷望著他,似乎在看个陌生人。 戎骞旗只能在心里叹气。自从舒流衣那晚连夜离开後,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第二天硬著头皮去无香院,想找师父问个明白,却被拒之门外。整整十天,秋凤舞闭门不见任何人。就当所有弟子都为之担忧时,秋凤舞突然走出无香院,带上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离开了十多年都寸步未离的瑶池。 一去一回,便是秋去冬来。返回总堂的秋凤舞,更为冷漠。戎骞旗找管丹枫和那名弟子打听,那两人却闪烁其词,不肯向他透露师父之前去了哪里,戎骞旗几番追问无果,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师徒之间因舒流衣的到来起了芥蒂,而今,这份疏离似乎越发明显了……如果不是有要事,他还真的不想跑来看秋凤舞这张冷脸。 「你来干什麽?」秋凤舞的声音比目光更寒,还带著戎骞旗无法忽略的敌意。 压下心头不快,戎骞旗如往常一样恭谨地道:「师父,这个清明,弟子想带内子返乡为先人上香,特来向师父辞行。」 秋凤舞还没开口,院外脚步急响,管丹枫冲了进来,神情十分困惑。「师父,刚才青檀师弟练剑伤了腿,去北苑找大夫止血,可大夫居然不见了。看屋里的情形,好像已经走了好几天。」 总堂的大夫向来神秘,深居简出,难得露面也总带著纱帽。昆仑门下弟子无一人见过大夫真面目,只道大夫脾气古怪,除了就医,也无人会去大夫居住的北苑转悠。 「走了?」秋凤舞微微一愣後,猛地醒悟,黑眸收缩。 春深,烟柳燕泥,处处旖旎飞花。低矮青翠的小山坡脚下,搭有两间简陋茅草屋,扯出面半旧酒旗。 舒流衣骑著马,在青山绿水间慢悠悠地闲逛。 又是一春浓。自从秋凤舞师徒走後,他在府内养好了伤,又为舒钧天雕了两尊玉观音,之後数月,便是浑浑噩噩,整日价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好。 舒钧天憋了许久,终究看不过眼,见今日春色明媚,硬是赶著舒流衣出城踏青。「大哥,算我求你,你就出去走走罢,再这麽闷下去,早晚得病,又得花费我汤药银子。」 「我看你已经财迷心窍了!」舒流衣笑骂他一声,却也知道弟弟嘴上虽然说得尖酸,心里是真个为他担忧,不忍拂舒钧天的心意,便应了。 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走了半天,他也有些口渴,见山脚下有个供行人歇脚的小酒铺,当下一提缰绳上前。 铺子里尚没有客人,他系好坐骑,要了壶清茶慢慢喝著。没多久,听到有人走进铺子,在他身後侧的桌边落了座。 「店家,来壶好酒。」 很清朗好听的男人声音。舒流衣不由得扭头望去,那人刚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在半空撞个正著。 那男子约莫三十左右,一身天青色布衫,发髻也用条青色缎带束住,甚是爽净。白净的面容俊秀斯文,似个儒生,眉宇间却隐隐透著丝邪气,令舒流衣没来由升起股违和感。 他别过了头不再看,却听脚步声响,那男子拿著酒壶,居然走到他桌边,自顾自坐了下来,对舒流衣微笑道:「一人独酌没意思。这位公子,你以为呢?」 「在下与兄台似乎没见过面吧?」舒流衣也淡淡回以一笑,倒没觉得太过惊奇。行走江湖,也遇到过不少对他倾慕示好的人,这种搭讪手法见得多了。 青衣男子笑意更浓,眉眼间的邪魅气息也越发重了。「在下无名之辈,舒公子自然没见过。不过舒公子的容颜,在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替自己斟了杯酒,举杯相邀。 舒流衣越听这人说话,越觉得不舒服,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向来不会对人恶声恶气,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与对方轻轻一碰,喝著茶随口笑道:「不知兄台贵姓?」 青衣男子看著舒流衣喝下茶水,蓦地大笑,目光却冷冰冰的全无半点温度。「舒公子,你果然是来者不拒啊!」 「你说什麽?」舒流衣再好修养,也不禁恼火,不愿再和这无礼之人多罗嗦,放下茶钱起身欲行。刚站起,一阵晕眩直冲头脑,他全身发麻,摔倒在地上。 「客官,你怎麽了?」酒铺的小夥计吃惊地跑过来想扶起舒流衣,被青衣男子衣袖一甩,顿时跌到墙角,摔得鼻青眼肿,不敢再吭声。 舒流衣暗自运气,却提不起半分内息,见青衣男子噙著冷笑蹲下身,来摸他的脸,他用力扭头避开那人的手掌,怒道:「你在我茶水里下毒,想干什麽?呃!」 下颌猛地被青衣男子狠狠捏住,舒流衣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又急又气──看这架势,这青衣男子多半是淫邪之徒,想对他图谋不轨。 青衣男子仿佛看穿了舒流衣的念头,笑得阴森诡异:「放心,我不会碰你,我还不想弄脏自己。」挥出一拳,将舒流衣打昏过去。 第五章 「哗!」一大桶冷水当头浇下,舒流衣终於苏醒,发现自己正躺在淌满水的地上,置身处,是间破旧阴暗的瓦房,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墙角里蛛网密布,看来已废弃了很久。 他试著活动四肢,仍是动弹不得,连根小指头也抬不起。 青衣男子就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用看死人一样的目光俯视舒流衣。「舒公子,你不是最喜欢男人麽?我特意找了他们来伺候你。」 舒流衣顺著他所指的方向,看清屋里高低不同的数个人影後,胃里猛缩。那几人衣衫褴褛,形容猥琐,身上还散发出难闻的汗臭酸馊味,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澡了,不是乞丐就是苦力混混。 他一阵恶寒,头皮都发麻了,口气终是软了下来。「我和尊驾无冤无仇,尊驾为何如此?若是我舒家先人往日有得罪过尊驾的地方,我愿为舒家向尊驾赔罪谢过。」 青衣男子只是冷笑,毫不理睬舒流衣,呵斥那几人:「你们还站著看什麽?我付你们银子,可不是叫你们来看戏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终於有一黑瘦汉子鼓起勇气嗫嚅道:「他是不是舒家的少爷啊?舒家财大气粗,咱们哪敢跟舒家做对。银子还给你,这事咱们做不了。」 他把一锭碎银扔到地上,另几人也都纷纷学他丢下了银子。 「不敢和舒家做对?」青衣男子眉宇间邪气大盛,「那就不怕我取你们的狗命?哈哈……」伸指,对著那黑瘦汉子轻轻一弹。 舒流衣只见到一缕极淡的灰烟飞快袭上那汉子面门。仅眨眼工夫,那黑瘦汉子一张脸变成了青绿色,砰地倒地,全身骨节都在抖动作响,四肢不断痉挛蜷曲,最後缩小成僵硬一团。 余人吓得瑟瑟发抖,牙关拼命打架。 见了这等杀人手段,舒流衣也是遍体生寒,蓦然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道:「你是桓重霄?」 武林之中,能将毒药运用得炉火纯青,杀人於无形的,当属毒王桓重霄,常年一袭青衣如秀士,出手却是夺魂修罗,性情喜怒无常。可据传这毒王多年前便已归隐,如今算来,该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所以舒流衣一开始,根本没把眼前这男子跟毒王想到一块去。 「想不到我退出江湖十几年,竟还有人记得我。」青衣男子缓缓转过身,面对舒流衣,脸上的笑意令舒流衣不寒而栗,心彻底沈了下去。 原本他还抱著丝幻想,希冀自己能说动青衣人改变主意,谁知竟是落入了喜怒难测的毒王手中。虽然他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麽时候得罪过桓重霄,但舒流衣自知,他这次,肯定在劫难逃。 听见桓重霄逼著那几人朝他走近,舒流衣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几双粗糙的手掌颤抖著相继摸上他领口、衣带,又滑进他衣裳里肆意抚摸玩弄起他的身体,舒流衣一阵恶心,浓重的汗臭味更熏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你们还磨蹭什麽!快点做!」桓重霄不满地皱起眉。 那几人不敢违抗,赶紧哆嗦著脱衣服。 感觉一人重重压了上来,开始扯他腰带的时候,舒流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睁眼怒视桓重霄,叫道:「你要杀要剐,尽管动手,何必这样侮辱我!叫他们滚开,不然我就咬舌自尽!」 他直觉这毒王似乎并不想取他性命,只想看他活受罪,因此抱著侥幸一试,果然见桓重霄神色一凛,忽地起身,抬脚将正伏在舒流衣身上的乞丐踢飞。 「滚!」桓重霄阴沈著脸,朝大门一指。 那几人莫名其妙,但听说能脱身,个个惊喜万分,争先恐後往屋外冲,转眼逃得不知所踪。 桓重霄冷笑两声,遽然俯身,对舒流衣道:「你还挺聪明的,懂得威胁我。哈哈!也是,你要是自尽了,还有什麽意思。不过嘛,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他伸手,缓慢摸著舒流衣的脸,啧啧叹道:「舒公子,你这张脸生得确实不错,难怪能讨人喜欢。」 「别碰我!」略显尖利的指甲在脸上游移,舒流衣寒毛直竖,更受不了桓重霄阴阳怪气的言语,厌恶地闭目,却觉桓重霄缩回了手。 「你还怕别人碰?」男人嗤笑:「好啊!我送点好东西给你,包管今後都不会再有人来碰你!」 舒流衣还没来得及张开眼睛,就觉面庞一凉,几滴液体洒将上来,随即又被桓重霄点了哑穴。耳听脚步声走远,「u嗒」一响,屋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仅留下桓重霄一声长笑:「你慢慢享受吧!」 这魔头,就这样走了?舒流衣用力想爬起来,挣扎半天,全身依旧瘫软无力,只得在心底放弃地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等药性自行消散了。他瞪著屋顶破洞里漏进来的几缕阳光发呆──脸上并无异样感觉,他却忐忑不安。那桓重霄临走前洒在他脸上的,总不会是口水吧?还有,这个毒王到底跟他有什麽过节,要如此折辱他?若非他以死要挟,堂堂舒家大公子就要被那几个又脏又臭的乞丐宵小给得逞了,那简直生不如死。 想到後怕处,舒流衣心有余悸,激灵灵打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静待那药力消退。 光线逐渐偏西,黯淡,告诉他日头正在西沈。几骑马蹄声迅疾起落,由远及近向瓦屋而来。 「大公子一早到了郊外踏青的,怎麽只有坐骑自己跑回府里,人却不见了,真是奇怪。」 「是啊!我们城外都找过了,也不见人影。怎麽办?就这样空手回去,肯定会被二公子责骂。」 「再去别处找找吧,等天黑了,再回去交差。依我看,会不会是大公子又碰到哪家美人,追著人家去了?」这人最後说得暧昧,引得另外数人也大笑起来。「还真有这可能呢!」 轰笑声中,马蹄声经过瓦屋门前。 舒流衣已听出这几人都是府里的护院,想叫住他们,可哑穴被封,发不出半点声音。那几人也没对这座上了锁的废旧瓦屋多留意,纵马走远。 除了无声苦笑,舒流衣无计可施,只能眼看著天色越来越黑,最终屋内变得一片漆黑。 腹中饥肠辘辘,身边死尸相伴。舒流衣还是首次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无奈地阖上眼帘,强迫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醒来,发觉屋顶照落的日光耀眼,已是第二日中午,舒流衣却饿过了头,竟不觉饥饿,只是异常渴睡,又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到了後半夜,他觉得脸上有点发痒,下意识伸手去搔,手臂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居然抬了起来。他搔了几下,瘙痒立减,便又沈沈睡去。之後又几次痒醒,抓一阵,感觉又舒服了些。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拂上舒流衣面庞时,他终於从睡梦中醒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身体已能活动。虽然内力尚未恢复,行动已不成问题。试著发声,哑穴也自行解开了。 他惊喜地站起身,整理起散乱的衣裳头发,蓦地愕然望住自己双手。 十个指甲缝里,全是暗黑凝结的血迹。 怎麽回事?他隐约想起夜里曾经搔过痒,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脸,却摸了一手的血。 「啊!」舒流衣吓到了,此刻又感觉面皮开始发痒,他惊慌之极,费力从瓦屋破旧的窗户里爬了出去。 屋子原来就坐落在城外的官道附近,周围是大片农田。舒流衣游目四顾,见前方右侧有片小水塘,忙奔上前。 「啊啊啊!──」一声惊恐的大叫响彻四野。 这,这是他的脸?!舒流衣蹲在水塘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俊雅出众的面孔上布满红疹水疱,连五官也看不清了。有好几处已被他睡梦中抓破,流著血丝还有恶心的……脓水。 更要命的是,脸还越来越痒,舒流衣明知不该再去抓痒,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乱抓一气,恨不得将自己整张面皮撕下来才痛快。心里狂问候桓重霄祖宗十八代。他这脸,不用说,一定是桓重霄洒下的那几点液体所致。愤怒之余,也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哪里惹著那毒王了? 一顿猛抓後,痒倒是暂时止住了,可整张脸肿得面目全非,还多处流淌著血水和腥臭的恶脓,脖子也连带肿了,咽喉隐隐发痛。 这样一张脸,舒流衣自己都没勇气再看第二眼,想到自己余生可能都只能顶著这张比鬼还可怕的脸过日子,他周身发毛,刹那间,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正在难受,突然听到身後官道上马蹄声起,还夹著几人说话声。 「师父,舒家离威业镖局不远,我们去给傅老拳师祝寿,那明天要不要顺便去舒家拜访一下?」少年带著几分雀跃问。 「师弟,你就想去舒家,哼!」 「你们两个别吵。咳咳,舒家富甲江南,在武林中也是有地位的。我们既然到了人家地头上,自然要去投个名帖,免得失了礼数。」 「师父说的是……」 少年说第一句话时,舒流衣就觉得有点耳熟,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庞。 「聂翎!」他叫出声,立即省起自己现在一张脸肿如猪头,哪好意思见人,忙闭起嘴。 万峰远师徒三人已经听到这声呼唤,疑惑地勒慢坐骑。舒流衣喉咙正肿痛,嗓音也有些嘶哑,聂翎并未听出他的声音,打马走近水塘,冲著舒流衣背影客气地道:「刚才可是阁下叫我?请问阁下是哪位?」 舒流衣暗暗叫苦,含糊道:「你听错了,没人叫你。」 「明明就是你!」聂翎不悦地跃下马,「阁下是在捉弄我麽?」 听到脚步声朝他逼近,舒流衣倏地跳起身就跑。那师兄沈不住气,策马追上,怒道:「阁下究竟是谁?这麽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麽?」见舒流衣仍不停步,他「锵」地拔剑出鞘,跃落马背,直刺舒流衣後心。 舒流衣大吃一惊,他内力未复,无力还手,连轻功也施展不出,还好反应敏捷,伏地一滚,总算险险避过了这一剑,叫道:「住手,我是舒流衣!」他本是绝不愿在这麽难堪的情形下吐露身份的,可要是因此被这脾气火爆的少年砍了,未免太冤。 师兄乍见他的脸,骇了一大跳,连退几步,色厉内荏。「你是什麽鬼东西?」 聂翎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厌恶惊恐不加掩饰,「你个丑八怪,竟敢冒充舒流衣?」 「我真的是──」舒流衣苦笑著才往前走了半步,冷不防聂翎挥剑力劈,他急忙後退。 「丑八怪!你别过来!」聂翎又惊又怕,提剑乱刺一气。眼前这人满脸脓血,不知道是染了什麽可怕的重病,他可千万不能被沾到身。 舒流衣被逼得不断倒退,根本连说话的空隙也找不到,陡地脚下踩了个空,骨碌碌地滚进官道边一条烂泥沟里。 这时远处蹄声隐隐,又有人驶来。万峰远先前都在观望,怕来的是江湖中人,看到他八卦剑门下以多欺少,而且还是对付个看似不会武功的病汉,传出去名声不好,便催促两徒弟快些上路。聂翎师兄弟两人应声归剑入鞘。上马疾驰而去。 舒流衣狼狈万状地从泥泞中爬起,正要跨出沟,遥遥望见数骑首尾相连奔近,当前那匹黑马上一人白衣胜雪,身形之熟悉令他浑身一震,努力凝聚起目力,看清了那人发黄木讷的面容。 竟是秋凤舞!身後那匹马背上的高瘦黑衣女子赫然是管丹枫。再後面,还有两骑并驾齐驱。马上亦是一男一女,男的英挺俊朗,女的容色娇w,正是戎骞旗夫妇。 这四人,怎会出现在此?舒流衣心乱如麻,身体却已本能地缩回烂泥沟里,屏住了呼吸──这辈子,他都自觉无颜再面对秋凤舞。 秋凤舞师徒等人的坐骑很快从泥沟旁驶过,蹄声得得,直往城内去。 舒流衣直等马蹄声彻底淡出耳际,才慢慢爬出泥沟。身上沾满了臭烘烘的烂泥,那气味实在不敢恭维,他忙返身向水塘奔去。 塘边有两三村妇正放下篮子,准备洗衣,骤见一个全身泥泞不堪的男子冲过来,都吃惊不小。等舒流衣刚把脸上的烂泥洗掉,那几个村妇看到他那张脸,无不吓得尖叫,操起捶衣的棒槌朝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打。「快滚!别把这里的水弄脏了,滚!」 舒流衣竟被棒槌打了好几下,他又不屑与这些村妇一般见识,只得拿手护住头脸仓皇而逃。跑到官道中间,才停下,喘了口大气,苦笑。 他做错什麽了?不就是长了张难看的脸麽?居然被当成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呵,这世上庸人,果然都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貌取人的! 突然想到自己从前又何尝不是喜欢追逐美色,对貌丑之人唯恐避之不及,同样的肤浅之至,舒流衣满腹的怨气和不忿顿时都化为自我厌恶,心情低落沮丧到了极点。 如果这就是他嫌弃秋凤舞的报应,那还来得真是快。 他愣了半晌,勉力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去。自己出城踏青两天未归,钧天一定心急如焚。他总得回府交代一声,之後麽,他这张脸估计也没什麽治愈的希望了,就离开舒府,找个穷乡僻壤等死算了,免得留在府里丢人现眼。 骏马进入街市,马上人拉紧辔头,放缓了速度。 戎骞旗策马走近秋凤舞身边,含笑道:「师父,我们之前一大早从客栈出来,都没吃早饭。这里正好有间酒楼,不如吃些东西再赶路?」 秋凤舞目无表情,不理他,只是看了看管丹枫和戎骞旗那妻子,两女虽然没说什麽,神色都透著疲倦,於是下了马。 这家酒楼位於僻静处,客人不多。秋凤舞仍嫌吵闹,见楼上空著,便与管丹枫径自上楼。戎骞旗夫妇则在楼下随便找了个角落就座。 戎骞旗此次下山,名为返乡扫墓,其实想先来江南找舒流衣,谁知那天向师父辞行後,秋凤舞忽然也决定下山一趟,而且走的方向还与戎骞旗同路。 莫非师父不忿舒流衣逃离昆仑,想去找流衣的晦气?越近舒府,戎骞旗就越是肯定自己这猜测。他担心舒流衣的安危,便厚起脸皮,只当看不出秋凤舞对他的厌烦,继续跟著秋凤舞赶路,今日终於进了城。 不用多久,他就能与舒流衣见面了。戎骞旗嘴角不觉绽开笑意,接过身旁女子奉上的茶杯,低声道:「葵英,我吩咐你办的事,如何?」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叫葵英的娇w女子轻声回答,神态恭敬,甚至可说是畏惧。 「好。」戎骞旗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午,进出城门的人络绎不绝。舒流衣怕自己的脸再惹来麻烦,干脆拿块帕子把头一包,低著脑袋往里走。 守门的小卒见他满身烂泥污秽,又脏又臭,只当是个进城讨生计的苦力,捏著鼻子连声叫快走,倒未多加盘问。 舒府在城池最繁华的另一端,和这头隔著好几个热闹街坊。舒流衣走到半路,後边人群一阵骚乱,几人追赶著奔近舒流衣身後,其中一个还把舒流衣撞得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包脸的帕子也飘落在地。 他稳住身影,抬头就听到周围一片抽气声。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追到跟前也停下脚步,後面还有一人气急败坏地叫著赶来。「抓到那个小贼,给我往死里打!」 原来是在抓贼!舒流衣正待转身,人群里蓦地有人大叫道:「这丑八怪就是小贼,就是他!」 舒流衣打出娘胎,还没被人如此诬陷过,不禁气到冒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我看你是在贼喊捉贼!」 他脚步刚动,那几个家丁便扑了上来,骂道:「还想逃?看你这张烂脸,准不是个好东西!」 「就是……」围观者哄笑。 舒流衣躲开家丁挥来的拳头,见那公子气喘吁吁地已追了上来,却是城里穆大药庄家的公子,几年前两人还在酒席上应酬过。他呼口气道:「穆公子,我是舒流衣。」 那穆公子睁圆了双眼,继而狂笑:「你要是舒家大公子,那我就是天王老子了!哈哈哈哈,替我打死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贼骨头!」 家丁轰然答应,捋起袖子围将上来。 舒流衣心知现在自己是说什麽也没人肯信,要被逮住了,没准真会被当场揍死,猛一推围观人群,夺路飞奔。却听後面家丁紧追不休,他又跑不快,心底叫苦不迭。 忙乱中慌不择路,竟跑进条死胡同。见边上是幢小酒楼,他也顾不上许多,低头冲了进去,撞开上来拦截的夥计,直往楼上跑。 二楼,仅有靠窗一桌客人。 一男一女。男的雪衣黑发,手持一盏清茶,正漠然凝望著窗外。听到有人疾冲上楼,男子只是微微侧目,冷淡地投以一瞥── 纯黑如冰凝的墨玉,不带喜怒,寒气却足以冻结所有。 舒流衣就似被施了定身法,僵立,不知所措。 为什麽,非要让他再次面对自己羞於再见的人?就凭秋凤舞那双骤然显得更沈黑的眼眸,舒流衣知道,哪怕他此刻面目浮肿,脸带脓血,男人已经认出了他。 他现在的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却都落入了秋凤舞眼中……意识到这点,舒流衣真想一头撞死。 「那小贼逃楼上去了。上去,剁了他的手,再捉他去见官!」楼下响起穆公子和家丁乱哄哄的叫骂声,紧跟著有人「!!!」地踏上木梯。 秋凤舞收回目光,淡漠地搁下了茶盏,轻掸衣袖,起身。管丹枫忙摸出茶钱放上桌,跟上师父。 舒流衣走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呆立著,眼睁睁看著秋凤舞朝他这边走来。 男人这次,是会讥笑他,抑或推开他,还是……舒流衣霎那间已心思百转,然而所有猜测转瞬尽皆落空。 秋凤舞从他身边走过,下楼,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未给予,仿佛在面前的,只是一团空气。 舒流衣彻底僵硬,倏地无声牵动了一下嘴角──他到底,还在妄想些什麽? 「抓住他!」几个家丁已奔到楼上,包围著扑向舒流衣,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死小贼,看你还能往哪里跑!有种就从楼上跳下去!」 一个家丁手里,拿著把锋利菜刀,狞笑。 舒流衣忽然也笑了,快跑两步,跳上临窗的桌子。窗外是条僻静狭窄的小巷子,青石板路面。 摔下去,哪怕断几根骨头,也总比被人剁手砍脚强。 他一闭眼,纵身跳落。 下坠之势遽然止住,却没有撞上预料中的坚硬石板,反而陷入一双温热的手臂之间。舒流衣睁眸── 头顶上方的阳光与天空,均被男人颀长的身影遮挡住。秋凤舞就淡淡看著舒流衣,然後转身,在楼上家丁的大呼小叫声里飘然飞上屋檐,御风行去。 「师父?」管丹枫刚牵了马过来,见秋凤舞抱了人飞快消失,不禁愕然。 戎骞旗夫妇在混乱时也已走出酒楼。虽然仅是匆匆一瞥,戎骞旗却直觉秋凤舞所救之人身形熟悉,脑海里略一思索,变了脸色──没错,被师父抱走的,正是他此行要找的舒流衣。 舒流衣大气不出,躺在秋凤舞臂弯里,只觉自己是在做白日梦,直到秋凤舞跃落舒府大门前,他才缓缓呼出一直屏著的那口气。 秋凤舞竟然肯救他?……舒流衣心里五味俱全,最後只余羞愧。 舒家看门的家丁都还认得秋凤舞,有个机灵的忙冲进门报信,余人不敢阻拦,任由秋凤舞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堪堪快到庭院时,舒钧天已得了音讯赶来,诧异地道:「秋掌门您又大驾光临了?呃──大哥?!」终究是自家亲兄弟,他一眼便认出了舒流衣,骇然道:「大哥你失踪了好几天,我正派人到处找你呢!你、你怎麽变成这样子了?」 舒流衣苦笑,还没开口,突见秋凤舞墨眸闪过丝嫌恶。 「真臭。」男人冷冷地松开手,任舒流衣掉落草地。 不用他说,舒流衣也知道自己全身有多脏臭,看到秋凤舞雪白的衣服也被他身上烂泥弄脏了,简直就想当场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舒钧天不清楚这两人怎会遇上,更不敢多问,小心翼翼赔笑道:「秋掌门既然到了,不嫌弃的话,就请在舍下休息。我这就去叫下人为秋掌门准备热汤沐浴更衣。」 秋凤舞有洁癖,急著换掉身上的脏衣服,闻言微颔首,也不待仆役领路,径自朝他上回住过的那座别院走去,剩下舒家两兄弟相顾无语。 洗过澡,上下仔细打理干净,换过一身新衣裳,舒流衣怕身上还残留异味,特意多挂了两个香囊。坐下刚吃了几筷叫厨房送来的饭菜,门外脚步匆匆走近,舒钧天推门而入。 「大哥,戎骞旗夫妇和上次来过的那个凶女人也找上门了,如今与秋掌门都在书房坐著呢!姓戎的还说要见你,这人也真是的,当著老婆的面居然也不收敛点……唉!」舒钧天夸张长叹,瞅著自家大哥。「人家师徒俩一起来了,大哥,我看你这次怎麽收场。还好你现在的模样连鬼也能吓死,说不定倒是桩好事,让他们不再缠著你。啊,对了,大哥你的脸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流衣无奈地搁下了碗筷。逃离昆仑那晚,他就觉得戎骞旗最後话里有话,担心戎骞旗钻了牛角尖,还会再来纠缠他,果然不幸应验。还有秋凤舞,为何又再次回来?……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该来了,始终躲不掉。 「我去跟戎骞旗说清楚。」他起身,朝书房走去。 「流、流衣?你的脸!」舒流衣两兄弟刚踏进书房,戎骞旗便骇然从座椅里弹起,几乎就想立刻冲到舒流衣面前,突听秋凤舞冷哼,戎骞旗顿时省起书房内尚有其他人在场,强自按下惊愕,坐回椅中。 舒流衣往一侧软榻上一坐,叹口气,将踏青那天的遭遇原原本本道出 第六章 「原来是毒王下的手。大哥,你几时得罪过那大魔头了?」舒钧天听到一半,就忍不住跳了起来。一看边上秋凤舞,冷如冰石动都不动,顿觉自己大惊小怪。 「我哪知道自己什麽时候惹著他了?大概是他瞧我不顺眼吧?」舒流衣苦笑。话说多了,他嗓子又开始作痛。脸上也仍在缓慢渗著血丝脓水,十分的恐怖。 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实在有辱他人双眼。舒流衣只想快些回房躲开众人异样目光,不愿再多谈,至於毒王找人来淫辱他这麽丢脸的事情,当然更不会提起。说了,只不过让秋凤舞在心里更加耻笑他没用罢。 他偷眼看了看对面端坐的秋凤舞,触目依然是令人心寒的一片漠然。他垂下了头,缄默一阵,终於鼓起勇气低声道:「秋掌门,先前多谢你相救……」 男人一言不发,压根不搭理他。 再驽钝的人,此时也觉察得出舒流衣与秋凤舞之间气氛诡异。戎骞旗更是惊疑不定,碍於秋凤舞在,不便当面质问舒流衣,他忍住了没出声,俊脸却已蒙上层阴云。 舒钧天忙著打破这尴尬场面,道:「大哥,我这就叫人替你请大夫来──」 「不用了。」舒流衣摇头,「毒王下的毒,哪有人能解?」 「那难道就任由它去?」自己只有舒流衣这麽一个兄长,被人毒成这副德性,舒钧天自然不好受,又想到那毒王未必肯如此轻易放过大哥,说不定还会再来施毒手。大哥要真有个闪失,叫他这舒家当家人怎麽向父母亡魂交代。 他越想越心惊,眼睛滴溜溜转著,最後落到了秋凤舞身上。 这冷冰冰的男人既然还肯出手救他大哥,多少还有点念旧情吧?……舒钧天暗忖,不过究竟秋凤舞现在对舒流衣抱著什麽想法,舒钧天自己心里也实在没底,但眼下情势危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干咳两声,愁眉苦脸地道:「秋掌门,家兄中了毒,又被那毒王盯上了,万一日後毒王再来加害家兄,只怕,唉……」他大摇其头,继而眼巴巴望住秋凤舞。「家兄那天只是胡言乱语,这几个月来他是後悔得不得了。秋掌门,现今只有求你带他回昆仑。」 「不行!」两个反对声,从舒流衣和管丹枫嘴里不约而同发出。 舒流衣是打死他,也没脸再上昆仑,更何况还要在秋凤舞的羽翼庇护下过日子。管丹枫却是气红了脸,怒视舒家兄弟。师父当日气急呕血的情形尚历历在目,她绝不能再让舒流衣接近师父。 秋凤舞目光低垂,若有所思。舒钧天不敢打扰,屏住了气息,忽见秋凤舞抬眼,冷冷道:「好。明天我就带舒家大公子回去。」 此言一出,戎骞旗本已阴沈的脸色顿成铁青。管丹枫也急红了眼,被秋凤舞冷眼一扫,她满脸的不甘,咬住嘴唇不再吭声。 舒钧天料不到秋凤舞会一口应允,喜出望外,忙道:「秋掌门大恩大德,晚辈先替家兄谢过了。」 秋凤舞也不理会他,拂袖走出书房。管丹枫恨恨瞪了舒家兄弟两眼,跟著离去。 舒钧天转身,朝戎骞旗笑眯眯道:「戎大侠伉俪远来是客,请先到客房休息,迟些再用饭。」他故意将伉俪两字念得特别重,志在提醒戎骞旗别忘了自个已是有妇之夫。随後叫过书房外候命的贴身小厮,嘱咐他带戎骞旗夫妇去客舍小憩。 戎骞旗眉眼隐含戾气,却也没发作,迈开大步随小厮离开。那葵英急忙跟上。 舒流衣自听到秋凤舞答应後,便呆在那里,半晌总算反应过来,跳起身一把揪住舒钧天胸口衣裳,怒道:「都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竟然要我跟他回去!」 「大哥,我还不是为你好!」舒钧天给了自家大哥一个白眼,「难道你想被毒王害死?除了秋凤舞这天下第一高手,还有谁能保得了你?」 舒流衣仍难平怒气,「那魔头多半只是想看我活受罪,不见得会杀我。」 舒钧天撇嘴道:「那可说不准。再说了,他不杀你,折磨你总可以吧!大哥,我可不想你再来个断手断脚,缺鼻子少眼的。」 「你!」舒流衣听著刺耳,但想想以桓重霄喜怒难测的性格,也不是没可能,思之不寒而栗,不由泄了气,一屁股坐回到榻上,颓然道:「钧天,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当初那样对秋掌门,现在却要回过头去求他保护,我……」 舒钧天也坐了下来,拍著舒流衣的肩膀,语重心长。「大哥,那你到底是要面子呢还是要性命?听我的,就去吧!我瞧秋掌门也不是个记仇的,应该不会刁难你,就是不知道他那些徒弟会不会给你脸色看。大哥你要小心啊!」见舒流衣仍闷闷不乐,他奇道:「大哥,莫非你担心秋掌门会借机要挟你与他重归於好?咳咳,你现在又不是什麽美男子,人家未必还会对你有意思。况且依我看,他那麽骄傲的人,不会趁人之危来强迫你就范的,你就放心吧!」 舒流衣越听越不对劲,不得不打断舒钧天:「喂,我才是上面那个。」 舒钧天嘴巴大张,表情古怪,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小声求证:「你是说,你上,呃,他下?」 「怎麽?跟他在一起,我就非得在下边?」舒流衣没好气地道:「这又不是打擂台,谁武功低谁就得躺下。」 「……你说的,也算有点道理……」舒钧天慢吞吞点头,下一刻却板起脸孔,对舒流衣饱以老拳。「你竟敢压人家武林至尊!压过不算,还敢甩人家!大哥,你叫我说你什麽好呢?算你上辈子烧了高香,秋掌门还肯救你。唉,这次回昆仑,你自求多福罢!」 他揉著揍到发痛的拳头,看了看舒流衣,後者趴在榻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舒钧天也不好意思再动粗,叹口气离去。 书房内空荡荡的,只剩舒流衣一人,他缄默良久,才苦笑著走回自己房中。心头郁结难解,根本没胃口继续用餐,他叫仆役收拾走了已经冷掉的饭菜,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的脸又开始发痒。抓了几下,满手是血,舒流衣忙忍痛起床擦洗,见窗外漆黑,已入了夜。 他点起蜡烛,正在擦拭面孔和手上的脓血,房门被人轻拍了两下。 「流衣,是我。」 舒流衣轻叹,过去打开房门,看著戎骞旗直摇头,「戎兄,你还来干什麽?」 发现舒流衣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戎骞旗眼神更沈了几分,缓缓问道:「流衣,你实话告诉我,你和我师父他,是怎麽回事?」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舒流衣如今正烦恼不已,哪有心思再跟戎骞旗罗嗦,不耐烦地道:「你心里不已经有底了麽,何必再来问我!」 「你们真的──」心中猜测被舒流衣亲口证实,戎骞旗头脑霎那一片空白,震惊过後,妒火中烧。他知道舒流衣非美男不爱,肯定不会喜欢秋凤舞那等平凡相貌,定是秋凤舞强人所难。难怪当初师父要将舒流衣软禁在无香院内,还不许他前往探视,也难怪那晚舒流衣连夜快马加鞭地逃离瑶池,连听他解释的耐心也欠奉! 无怪乎这段日子来,秋凤舞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敢情是把他当成了情敌!他那看似冷傲绝尘的师父,不是一派道貌岸然,不齿他和男子相恋麽?结果却横刀夺爱,将他的流衣占为己有。 「秋凤舞!」他咬牙切齿,突然抓住舒流衣肩头。「我不会让他带你回昆仑的,流衣,你收拾一下,现在就跟我走!」 「戎兄,你这算是演的哪出戏啊?」舒流衣大皱眉头,却因内力仍未复原,甩不开戎骞旗,他只得缓和语气,试图让戎骞旗打消这荒唐念头。「你我之间,已事过境迁,戎兄,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戎骞旗沈著脸松开了舒流衣,倏地冷笑一声:「流衣,莫非你怕我保护不了你?你尽管放心,跟著我,今後谁也伤不到你,你的脸,我也有办法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舒流衣狐疑地打量著戎骞旗,真不知对方这份狂妄自信从何而来,正想劝戎骞旗回去,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大哥,这麽晚了,你还没睡?呃!戎大侠,你也在这……」舒钧天打个哈哈,将个小瓷瓶交给舒流衣。「大哥,这药膏有止血功效,你试下有没有用。还有,秋掌门说了,明天日出就起程,大哥你早些睡罢。」 戎骞旗知道舒钧天最後那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不便再厚颜杵在房门口,於是拱手道:「那在下告辞了。」 转身瞬间,他瞥了舒流衣一眼,意味深长。 等他走远不见,舒钧天拉长了脸,气冲冲地埋怨道:「大哥,你都要去昆仑了,还跟旧情人眉来眼去干什麽?快去睡觉!明早要是起晚了,惹火秋掌门,人家一气之下不愿揽你这麻烦,到时毒王找来,谁也帮不了你。」不由分说把舒流衣撵进房内,关上门,他重重叹气,摇著头走了。 舒钧天气归气,给舒流衣此次西行准备的东西却半点也没少。第二天一大早,几大箱衣物、字画、美酒、舒流衣平素用的文房四宝、乐器茶具,由仆役络绎不绝抬进舒钧天特意叫人连夜打点好的特大马车里,最後还有好几件价值连城的珍奇古玩珠宝,外加满满一箱黄金。 臭小子!你这算什麽?当我从此都不会再回舒家了啊?舒流衣看著那一箱箱行李,嘴角抽筋,两边太阳穴都在乱跳。 管丹枫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嫁妆,还真丰盛啊……」 边上几个仆役听到了,闷笑不已。舒流衣气得不轻,刚想开口,硬是被舒钧天戴上一顶黑色纱帽,推搡进了车厢。「大哥,你好好进去待著吧。」 舒钧天转头,对著秋凤舞满脸堆笑:「秋掌门,家兄就交托给你了。今後他要是有惹你生气的地方,秋掌门你不用客气,尽管教训他。」 「你胡说什麽呢?」舒流衣在车厢内抗议,声音都变了调,怎麽听,都感觉自己似乎被自家兄弟给「卖」了。 秋凤舞还是那副冷漠表情,不置可否,飞身跃上黑马。 戎骞旗也已收拾好行囊,走来向秋凤舞道别:「师父一路平安。弟子也要赶著回乡祭拜先人,就不送师父了。」又恭敬地行了个大礼,与葵英上了马,轻振缰绳,坐骑放蹄飞奔,很快驶离众人视线。 舒钧天原本还安排了两名车夫驾驶马车,却被秋凤舞回绝,舒钧天不敢忤逆,只得笑道:「那就辛苦管女侠赶车了。」 管丹枫冷冷横了他一眼,扬手挥鞭,赶著马车驶上了官道。 舒钧天目送秋凤舞一行向西越行越远,直至被车马扬起的尘土完全湮没,这才返身回府,脸上一直挂著的微笑也被几缕忧愁代替。 大哥此去昆仑,前途究竟是凶还是吉?…… 管丹枫心底窝火,连连扬鞭,将马车驾得飞快。 舒流衣在车厢里颠到七荤八素,险些要把早上吃的食物都统统吐了出来,纱帽早滚到了一旁。忽然车厢猛一个大颠簸,他脑袋「!」地撞上车厢板壁,蹭到了满脸破皮流血之处,奇痛钻心,忍不住呻吟出声。 「丹枫──」秋凤舞勒停了坐骑,冷然道:「停车。」 马车终於停止前行。舒流衣胃里仍在翻腾,靠著板壁,直喘气。布帘倏然飞起,秋凤舞弯腰踏进车内。 被男人不带丝毫温度的黑眸冷漠注视著,舒流衣难受之中又情不自禁升起些许畏惧,勉强想挤出笑容,又想起自己的脸如今丑到了家,再笑起来肯定更加惨不忍睹,只好难堪地扭转头,避开男人的目光。 审视一遍,见舒流衣并没有受伤,秋凤舞也就不再多看,转身出了车厢。 马车再次动了,这回行进得非常平稳。舒流衣呆呆坐著,脸上疼痛时轻时重,眼前来回晃动著的,都是秋凤舞下车时决绝的背影,胸口,闷涨难言。 将近正午,秋凤舞师徒将车马停在路边一处树荫下歇脚。管丹枫冷著脸,将干粮递进车厢。 舒流衣吃完一张干巴巴的面饼,口渴,又不想向管丹枫讨水喝,没准水没喝到,反而会被管丹枫嘲讽一顿。他忍了一会,嗓子终究不舒服,干咳两声。 他咳得很轻,车厢外的人还是听到了,寒声道:「丹枫,水呢?」 水囊被管丹枫不情不愿地丢进舒流衣怀里。他默默咬著嘴唇,最终拔开木塞喝了几口。水质清甜,他却从嘴里一直苦涩到了心头。 入夜,三人抵达一个小镇,找了间客栈投宿,各自要一间房。秋凤舞师徒住在楼上,将舒流衣独自安排在楼下,竟是不愿与他同处一层楼。 舒流衣梳洗完毕,躺在床铺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左思右想,他都不确定秋凤舞现在对他抱著什麽样的心态,才愿意带他回去。他根本不敢妄想对方已经原谅了他,可要是两个人继续这麽僵持下去,舒流衣觉得自己走不到昆仑,便会憋闷到窒息。 这种无声的煎熬,远比殴打怒骂更折磨人。他无数次想要咬咬牙,厚起脸皮冲上楼去找秋凤舞说个清楚,却始终没这份勇气。 这一生,他自问对得起任何人,唯独愧对秋凤舞。 房门忽被悄然推开,打断舒流衣起伏思绪。他披衣坐起身,诧然看著管丹枫走进屋。 女子掩起房门,阴著脸走上前。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她竭力压抑的愤懑。舒流衣心知管丹枫一定是想来怒叱他一番,为师父出气。 出乎他意料,管丹枫重重呼吸了几下,把声音压到极低,语气竟十分平静。「舒公子,丹枫此来,不为和你争执,只想求舒公子你别再跟家师回昆仑。」她虽尽力控制,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酸楚之色。 「舒公子你是风流人,有些游戏,你玩得起,家师禁不起。」她紧盯住舒流衣双眼,一字一顿。「你可知道,家师当日未伤你分毫,回昆仑後却难消积郁,自伤其身,呕血不止。」 「什麽?!」舒流衣整个人都和嗓音一起微微颤抖起来。他竟然将秋凤舞气到内伤吐血? 管丹枫涩声笑:「我侍奉家师十年,未曾见家师如此伤心过。舒公子,就请你高抬贵手,离家师越远越好。」 「我……」舒流衣觉得自己该解释点什麽,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可以说得出口的说辞。 原本,一切错,就是源於他温泉池边那一见倾心。尚未知晓那面具下究竟是何等容颜,一双纯黑冰寒的眸,已令他的心沦陷其间。自此千方百计,只图接近那个凛然如雪域冰峰的男子…… 一场欢爱,却将那几可无敌於世的人伤到至深。 等舒流衣从怅惘追忆中回过神来,管丹枫已经离开。他怔忡半晌,终於下定决心,下床穿好衣物,蹑手蹑脚走出了客栈。 夜空墨黑,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仅有几丝星光微弱闪烁。道旁树影摇曳,间或响起一两声夜枭鸣叫。 舒流衣也想不出能去什麽地方,只顾埋头一路向东走,与昆仑背道而驰的方向,总没错。他这种人,不值得秋凤舞再为他生气动怒,或许,就如管丹枫所说的,离秋凤舞越远越好。 乌云逐渐飘移,月华渐亮,道路前方的景物愈来愈见明晰。舒流衣陡然顿住了脚步── 路中间,颀长身影负手挺立。雪衣反射著月光,衬得男子眸色更黑,琢磨不透。 什麽时候追来的?舒流衣张口结舌,瞧见秋凤舞慢慢扬起手,他却毫无闪避的念头。 「啪」一声,秋凤舞凌空一巴掌,打得舒流衣头昏眼花,踉跄两步半跪在地,两耳轰鸣。鼻子里发热,滴下了血。 秋凤舞慢慢地垂下手,「目光也由愤怒变成哀伤,最後重归漠然。「舒家大公子,你就只想著离开我?我就真的这麽可怕?」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秋凤舞第一次面对舒流衣说话。一声舒家大公子,刺得舒流衣耳膜都在生痛。男人淡淡讥笑背後的自嘲意味更令他胸口酸胀,几乎透不过气。 尝过诸人厌恶惊恐蔑视的眼光,舒流衣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丑人的无奈与憋屈,完全清楚秋凤舞此时的心情有多悲怆。 「对不起……」他明知说再多遍也是枉然,可不说,更不知该如何让秋凤舞明白他心中的愧疚和悔意。「我把你气得吐血,不配再让你来救我──」 「啪」,又一记耳光凌空甩到他脸上,舒流衣眼前一阵发黑,意识模糊间依稀听到男人冷淡地道:「救不救,我说了算,轮不到你。」…… 秋凤舞缓步,朝已昏迷过去的舒流衣走去。 猛地,他停下步伐,黑眸闪过抹凌厉锋芒。 几十道暗器携著尖锐啸声从路旁的树林草丛间飞出,袭向他後脑、背心。 秋凤舞目含讥笑,头也没回,仅是反手轻弹指,数缕劲风犹如长了眼睛般在半途截上了暗器──「叮叮当当」一阵轻响,暗器掉落满地。 「杀了他!」偷袭之人明白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低声大吼。十几条黑影应声蹿出树丛,挥舞著刀剑,围攻上来。 这夥黑衣人均头戴毡帽,面蒙黑巾,只露出双眼睛,凶光毕露,包围住秋凤舞,出手记记杀著,武功路数也是五花八门,都是少见的高手。 自己已经多年没过问江湖事,什麽时候结下这些仇家了?秋凤舞暗忖,身形在刀光剑影间游走自如,往往一个照面,与他过招之人便落败倒下。 「师父!」管丹枫循声赶近树林,正见又有数名黑衣人冒出,她怕那几人暗算秋凤舞,忙拔剑出鞘,想上前助阵,谁知那几人借著夜色掩映靠近晕厥的舒流衣,抬了人後飞快遁入茫茫深夜。 她一惊,想要追去,转念间,却又将已经踏出的脚缓慢缩了回来──自己盼望的,不就是舒流衣从师父身边消失麽?…… 一掌挥出,震倒最後一名黑衣人,秋凤舞回头,见舒流衣原先所躺的地方空空如也,黑眸立时凝成寒冰。 「弟子刚才看见舒公子被人劫持,往那边去了。」管丹枫硬著头皮,朝那几人走的相反方向一指。 秋凤舞拂袖,就待追去,身形刚展动,心念一动,却又折回到那群正在翻滚呻吟的黑衣人身边──数人毡帽在打斗中已滚落,露出只有契丹族男子才会剃的髡发。 「你们是辽人。」秋凤舞这次真正皱起了眉头,「是谁指使你们的?」 其时宋辽连年征战,积怨极深,武林中人又多是血性汉子,更对辽人深恶痛绝,往往撞见契丹武人就群起攻之,招致辽人见了宋人也痛下杀手,两国武人之间确实水火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不过秋凤舞深信这群黑衣人偷袭他,必定另有缘由。 「你要杀就杀,休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来,我们才不怕你们这些宋猪……」说话那人似乎是众人的首领,摆出一副傲慢口吻还在充硬气,秋凤舞已懒得再问,旋身向管丹枫所指的方向飞掠追去。 舒流衣醒来时,头脑仍昏昏沈沈,依稀觉得全身都在颠簸,定了定神,才惊觉已是大白天。自己正被一人双臂锁在胸前,置身疾行的马背上。 所经处,景色荒凉,是条乡间小道。 「谁?!」他惊问身後人,想要挣扎,却被那人抱得更紧。 「流衣,别乱动。」那人低声笑,竟是戎骞旗的声音。 「你不是要回乡扫墓去麽?怎麽……」舒流衣扭头看马後,尚有数骑随行,马上骑士均作短打装束,头戴毡帽,形容彪悍,显然都是练家子,却并不见戎骞旗那位夫人。 这个戎骞旗,行动越来越诡秘了。舒流衣心底发慌,更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到了戎骞旗手里,强作镇定道:「戎兄,你要带我去哪里?秋凤舞呢?唔──」 圈在他腰间的双臂猛然收紧,他忍不住呼痛,听见戎骞旗醋意十足地哼道:「我说过不会让他带你走的,你别再想他。」 好大的醋劲!舒流衣哑口无言,下一刻,肩头一沈,戎骞旗的下巴搁了上来,赔笑道:「流衣,前面不远有我一处旧宅,你我先歇下好不好?有些事情,我也正要和你说个清楚。到时去留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你。」 见戎骞旗如此低声下气,舒流衣也不便回绝。暗中提气,发现只能凝聚起少许内力,连施展轻功也成问题,根本逃不掉,於是点了点头。 戎骞旗大喜,一甩马鞭,策马飞跑起来。 漆黑夜幕完全遮盖了大地,戎骞旗口中所说那个「不远」的旧宅总算出现在舒流衣眼前。 普通的一座庭院,坐落田边溪流旁,几株垂柳掩映住门匾上「戎府」两字,看上去像是民间的寻常富户。进门,舒流衣才发觉庄内布局奇巧,而且目光所及,一字一画,一花一木,竟都是奇珍。便是官宦之家,只怕也搜集不到如此多珍品。 舒流衣自与戎骞旗相识,只知他是昆仑首徒,从没打听过戎骞旗的身家底细,见这排场,暗自称奇,愈加觉得戎骞旗身上疑云重重。 庄内仆役,点亮了各处灯笼,在恭迎庄主回来的同时,暗中打量著舒流衣。 怀疑、戒备、甚至是敌视的目光…… 舒流衣蹙起了眉峰。 「你们都做自己的事情去,没我吩咐,不准踏入舒公子的住处。」戎骞旗一直扶著舒流衣走进客房,沈声警告众人後,对舒流衣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让人准备饭菜。」 舒流衣坐下不久,就听门外响起敲门声。「舒公子,奴婢奉命来服侍你入浴更衣。」 「进来吧。」 「是,舒公子。」房门被推开,一个娇w女子捧著衣物入内。 「你不是戎兄的妻子麽?」舒流衣愕然,这戎骞旗到底搞什麽鬼,竟叫自己的夫人来伺候他入浴? 葵英抿唇轻笑,只是摇头,指使身後两名粗壮仆役将盛满热水的大桶抬进房,摒退仆役後,才正色道:「这事,庄主迟些自会跟公子解释。其他的,奴婢不能多说。」 舒流衣到这时,也知道戎骞旗夫妇间必有秘密,心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麽,只得作罢。 沐浴停当,他穿上葵英带来的崭新衣服鞋袜。衣料极贵重,尺寸偏大了些,想来是戎骞旗的衣裳,然而那衣物和靴子的式样,让舒流衣再一次紧皱双眉。 竟是辽人服饰,而非大宋布衣。 他拦住了还在替他束腰带的女子,「不用了,还是把我原来那身衣服拿来吧。」 「这──」葵英有点迟疑。 「葵英,这里没你的事了,在外候著。」戎骞旗的声音突兀插入,人也跟著踏入房内,手里提了个食盒。 葵英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舒流衣瞪著戎骞旗那一身同样扎眼的辽人衣饰,再看那张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面孔,倏地喃喃笑:「戎兄,你这是开什麽玩笑?」 他舒流衣是宋人,怎麽可能会和个辽人称兄道弟? 戎骞旗早料到舒流衣会有这反应,喟叹了一声,走上前按住舒流衣的肩头,硬逼他坐下,这才放下食盒,往外一样样慢慢地取出饭菜,慢慢地道:「流衣,我不想再瞒你。我本姓耶律,戎是我的封号。大辽国戎王耶律亓。」 舒流衣呆如木鸡。半晌,才无奈长叹,解开身上衣物,换上自己的脏衣服。 第七章 戎骞旗目光酸楚受伤,就一动不动看著他。 穿戴好一切,舒流衣平静地凝视戎骞旗,「那我现在该叫你什麽?耶律亓还是戎骞旗?」 「我还是希望你和原来一样称呼我。」戎骞旗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微笑道:「辽宋纵有再多恩怨,那也是朝廷的事。你我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流衣,你说是麽?」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後也没有。」舒流衣冷冷反驳,心胸都被遭人欺骗的愤懑填满,涨得难受。「你是辽人,为什麽来宋国?」 戎骞旗也被舒流衣充满敌意的态度刺伤了,面色微沈,继而坦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反正你已知我身份,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宋国皇帝昏庸,朝廷腐败,这宋国疆土迟早都是我大辽囊中之物,不过你们宋人的武林人士多半会不服我大辽统治,到时揭竿而起,对我大辽始终是一大威胁。我还是戎王世子的时候,就开始策划如何治理你们宋国的武人。」 「所以你就投入了昆仑剑派?戎王,你真是好城府。」 「过奖。」戎骞旗只当听不懂舒流衣的嘲讽,反而傲然笑:「要治宋国武人,自然要先融入你们的江湖。秋凤舞是你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高手,成为他的大弟子,非但能学到绝世剑术,借他威名,我日後还能号令武林,有什麽不好?」 舒流衣不禁心寒,「我看你当初与我结交,也是另有所图罢。」呵,以戎骞旗如此心计,做每件事,必定都有深意。 戎骞旗摇头又点头,「流衣,我和你在秦淮相遇,纯属天意,并非我特意为之。不过最开始,当我得知你是舒家的大公子,确实想过从你下手,将舒家的产业纳入我手中。」见舒流衣面现怒容,他忙抓住舒流衣手腕。「听我说完。你我交往日深,我就越是真心喜欢你,怎麽再舍得利用你。」 舒流衣挣了两下,都甩不开戎骞旗铁钳般的手掌,只得道:「我会听你说,你先放开我。」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戎骞旗笑著松了手,招呼舒流衣坐下吃饭。 舒流衣哪有胃口,看著饭菜食不下咽。戎骞旗皱眉道:「怎麽,这些都不合你的口味?那我叫葵英再去做几碟来。」转头朝房外扬声吩咐了下去。葵英一直就在门外侍立听差,忙应了下去张罗。 戎骞旗回头笑道:「对了,流衣,你还不知道葵英是我的心腹侍女吧。她父亲本是你们宋国一个小吏,得罪了权贵,被诬陷处斩抄家,她被充为官妓,是我将她救出了勾栏,她也心甘情愿为我效命。」 舒流衣明白戎骞旗的弦外之音,冷然道:「宋人何止千万,人各有志。她是她,又怎见得别人会与她同样想法呢?不过,你为什麽要和她假成亲?」 他有预感,那场婚宴背後,绝对藏著大阴谋。 戎骞旗剑眉蓦地挑高,目光闪动,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片刻终於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不会瞒你。」他神情渐转凝重,缓缓道:「我大辽皇帝已决意尽快攻下宋国,命我设法瓦解宋国武林势力,所以我才筹划了那场婚事,几乎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顶尖高手都请了来赴宴。」 他转动著桌上的酒杯,轻笑:「婚宴上款待宾客的酒水里,我都放了慢性毒药。」 「你──」舒流衣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腾地站起,却立即被戎骞旗抓住按回椅中。 「流衣你别激动。」男人低声笑道:「只是慢性毒药,得潜伏上一两年才会发作。他们都是难得的高手,如能弃暗投明,为我大辽国所用,可比杀了他们更有用。有这段时间,我也可以分头劝说他们归降。实在冥顽不灵的,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一脸胜券在握的得色,意气飞扬,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魄,然而瞧在舒流衣眼里,却阵阵心悸,又痛恨自己认人不明,好不容易才平复心境,自嘲地道:「我又不是什麽高手,居然也能收到喜帖,戎王你真抬举我。」 戎骞旗叹道:「我是情难自禁想见你,才邀你去昆仑,你别多想。」他将酒杯递到舒流衣唇边,柔声劝道:「来,喝了这杯,祝你我重逢。」 舒流衣哈哈大笑,尽是悲愤。「你不是又想骗我喝毒酒了吧?」 戎骞旗眼底怒气一闪,忽然捏住舒流衣下巴,硬将杯中酒都灌进了舒流衣嘴里才放手。 「咳咳咳……」舒流衣拼命咳嗽,又伸指去抠喉咙,想把酒水呕出来。 「流衣,你婚宴上也喝了毒酒。我刚才给你喝的这杯酒里,放的是解药。」戎骞旗好气又好笑,擦去手上沾到的脓血,轻拍舒流衣的肩膀,正色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会加害於你。」 就算是毒酒,喝都喝了,还有什麽办法?就信他是解药吧!舒流衣自我安慰著,坐直身後,猛然想起一事,变了脸色。「那昆仑派的人,不也都中了毒?」既然戎骞旗是要将大宋的武林高手都一网打尽,又怎会放过秋凤舞? 却见戎骞旗摇头道:「我没对昆仑派的人下毒。秋凤舞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可说已是百毒不侵,毒物根本对付不了他。再说总堂大夫医术高明,我要是对同门下毒,难免会被大夫发现,反而坏事。」 舒流衣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门外脚步声起,葵英送来了几碟热气腾腾的清淡小炒。 舒流衣一整天粒米未进,折腾到现在,也确实饿了,便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肠胃。饱餐一顿後,漱了口,才慢吞吞问戎骞旗:「你把这许多秘密都告诉我了,打算怎麽处置我?」 「流衣,你何必说得这麽难听?」戎骞旗摇了摇头,郑重地道:「我当你兄弟,才把一切和盘托出。舒流衣,宋国灭亡是早晚的事,你可愿与我回大辽共度此生?」他笑了笑:「我这次下山,就是打算到舒家带你走的,谁知你那弟弟却把你塞给秋凤舞,我只能带人暗中跟踪你们,将你劫下。流衣,随我回去吧!大辽宫中御医总能替你把脸医治好,难道你不想恢复容貌麽?」 「共度此生?」舒流衣寻觅多年,也无非想等这一句话,此刻当真听到了,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叹道:「不可能。」 戎骞旗变了脸色。「你担心我日後会变心?实话告诉你,我在大辽时早已娶了王妃,也有儿女。七年前王妃病逝,我至今未再娶。流衣,你若肯和我长相厮守,我耶律亓可以立下毒誓绝不续弦,今生只以你为伴。」 舒流衣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得不泼戎骞旗一头冷水。「宋辽一旦开战,我和你就是敌国人。」 戎骞旗却会错了意,以为舒流衣担心到辽国後会遭人敌视排挤,笑道:「这个容易。大辽皇帝是我堂叔,我求他认你作个义子,赐你改姓耶律,你我从此就是一家人,大辽国上下,谁敢对你无礼。」 竟然要他改姓?舒流衣越听越怒,终於冷笑道:「那倒不如你随我改姓舒,从此留在我舒家做个宋国子民,不知戎王意下如何?」他站起身,不去看戎骞旗骤变阴沈的俊脸,摇晃著往外走。 「不准走!」男人飞身掠上,抢在舒流衣之前一掌抵住了房门,对舒流衣微微一笑,眉眼却透出几分狠辣戾气。「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舒流衣耸肩,摊上这事,他再想上一百年,也是同样的结果。他长吸了口气,肃容道:「戎兄,你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放手罢。你我再纠缠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戎骞旗瞪视舒流衣,宛如要用目光将他吞噬入肚。嘴唇紧抿成一线,拦在门板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眼看不对劲,舒流衣强笑,提醒道:「戎骞旗,你说过的,去留随我,绝不会阻拦我。」 戎骞旗慢慢放下了手,人仍挡在门前,没有半分挪开的迹象,未几笑了笑:「我是说过,可我的手下,并没有答应。舒流衣,你知道得太多,就算我不拦你,你以为我的手下会任你离开麽?」 舒流衣怎麽也想不到戎骞旗会耍赖,气到胸口发闷,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你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谅你也不会乱说。」戎骞旗胸有成竹,带著浓重的威胁笑道:「今日所说之事,我要是日後听到江湖上传出半点风声,就让你江南舒家从此在世间消失。而你──」他突然伸指,点了舒流衣几处经穴,将人推进椅子里。「呵呵,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属於我耶律亓的。」 他大笑,推门离去。「舒流衣,後天我就会启程返上京临潢府面圣,你与我同行。在这之前,你最好能想明白,不然,别怪我到时用强。还有,我刚才已经截住你气穴,没我替你解开,你无法催动真气,别想著逃出这山庄。」 舒流衣呆坐著,连苦笑也挤不出。试著吐纳导气,果然行到那几处便停滞。 难道他舒流衣的八字,真的这麽衰?……愣了半天,眼看蜡烛就快熄灭,舒流衣把自己投到了床上。 後天啊……他该如何趁早逃脱呢?要是被带到辽国上京,恐怕他这辈子都将成为戎骞旗的禁脔,生活在周围辽人歧视嘲笑的目光中,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走了个毒王,却来了戎骞旗这个更大的麻烦。唉,自己为戎骞旗所劫,却不知秋凤舞可有遇险。陡然之间,秋凤舞那张丑怪的面容又从舒流衣脑海深处浮现。这次,他反而觉得秋凤舞的脸看起来还比戎骞旗顺眼一些。 那个男人,虽然如今对他冷漠无视,可至少不会约束他,更不会强迫他…… 一想到秋凤舞,细微尖锐的痛楚又开始在舒流衣胸口蔓延,他一直怔怔地等到烛火熄灭,这才闭目就寝。 凌晨时分,舒流衣脸上奇痒,比之前发作时更严重,他再也睡不著,双手乱抓,将整张脸都弄得鲜血淋漓。 葵英就奉命睡在舒流衣客房隔壁,监视他一举一动,听到声响进屋一看,大惊失色,急忙飞奔去报告戎骞旗。 「你?!」戎骞旗闻声赶来,也惊呆了。定了定神,见舒流衣还在不停搔痒,他疾冲上前,制止舒流衣,厉声道:「你再抓,脸就要彻底烂了。」 「我也不想啊!」可痒到入骨,哪还忍得住。舒流衣想挣脱戎骞旗,被戎骞旗封住了两边肩井穴,两条胳膊立时垂在身侧无法动弹。他奇痒难忍,猛地冲到墙边,把脸在墙壁上用力磨蹭,试图减轻瘙痒。 戎骞旗惊怒交迸,「一指将舒流衣的软麻穴也给点了,这才阻止了舒流衣近乎自残的举动。 他把人扶到床上,面对那满脸脓血,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叫葵英去请大夫。舒流衣无法动弹,只能不住拼命叫痒。 戎骞旗听他喊得凄惨,心惊肉跳,忙著好言劝慰。 葵英不出顿饭,便把附近最出名的几个大夫都给请回了山庄。 众人见了舒流衣的脸,无不咂舌,一番望闻问切,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开了几贴寻常消炎止痒的方子後纷纷摇头:「这像是中了瘴气,我等无能,惭愧。」 舒流衣早已料到这结果,毒王的手段,岂是几个市井大夫能解的。戎骞旗更是焦急,拿了药方,快步去叫人抓药煎熬。 两贴汤药吃下来,舒流衣病情毫无起色,到後半夜,痒是止住了,却转成火灼般的疼痛,嗓子也呻吟到嘶哑了。 这毒性,似乎正在加剧,再发作几次,只怕不单只脸,连身上的皮肉也会溃烂……戎骞旗站在床边,看著舒流衣痛到死去活来,他剑眉紧皱,本来还待处理完手头一些要务再动身,现在却不想再拖延,叫过葵英:「快去备好车马,立即启程回上京。」 「是。」葵英匆匆领命而去。 「我们连夜就上路,快些回去找御医医治。」他搀扶起痛得神志不清的舒流衣,穿过回廊,向山庄大门走去。拐过一个弯,蓦然怔住。 前面是个八角凉亭,秋凤舞就站在亭子檐角挑出的暗红灯笼下,黑眸冷冷地望著戎骞旗。 管丹枫跟在後面,神色疲惫,还透著一脸的无奈。那晚故意指错了方向,结果秋凤舞追出半天後发觉不对,折返客栈质问她。师父当时的冷厉眼神,令管丹枫错觉自己只要说错一字,就会被师父毙於掌下,她不敢再隐瞒,随秋凤舞追寻到此处。 只是,看到那群黑衣人的幕後主谋竟是相识多年的大师兄,而且大师兄竟然一身辽人装束,管丹枫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秋凤舞目光落到戎骞旗揽在舒流衣腰间的右手上,开口,冷得连夜风也停止了吹动。「戎骞旗,放开他,不然我就断你右手。」 戎骞旗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道:「师父您这麽快就找来了。」那晚狙杀秋凤舞的死士都是口风极紧,哪怕遭严刑逼供,也绝不会供出他的下落,况且这山庄位置偏僻,谅秋凤舞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戎骞旗未免托大,不料秋凤舞竟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山庄。 不过,他绝不会交出舒流衣!戎骞旗遽然一声长啸,将舒流衣猛地推到身後,双手入袖,擎起两把弯如娥眉月牙布满尖刺的短钩,朝秋凤舞揉身扑上。 对付秋凤舞,他的剑术完全不管用,只有习自辽国第一高手的奇门武功或许还能攻其不备,克敌制胜。 短钩翻飞,幻出一片光影,围住了秋凤舞。 山庄里的死士俱被长啸惊醒,纷纷赶来凉亭,加入战团。 「找死!」秋凤舞终於被彻底激怒,冷叱声中,围攻他和管丹枫的十余名死士连声惨叫,向四周飞了出去,落地筋断骨折,口中鲜血狂喷。他冷笑著挥开戎骞旗劈来的一钩,立掌如剑,整只手发出淡金色,凌空斩向戎骞旗的右手。「你偷入我门下学剑,今天,我就追回教你的武功。」 「庄主!──」随著葵英急切的尖叫,女子奋不顾身地飞扑到戎骞旗身前,以身挡下了那道凌厉无比的无形剑气。她後背顿时裂开一条极深血口,内脏都清晰可见,一口鲜血喷得戎骞旗满头满脸,「快,快走!」 凄厉的喊声嘎然中断,葵英倒地,身体沿著那道血口从肩头到腰肋,裂成了两段。 秋凤舞怔了怔,也仅是刹那,戎骞旗猛地甩下两枚暗器,浓密黄烟即刻弥漫了凉亭周围,令人无法视物。秋凤舞神色微凛,凭著先前记忆掠至舒流衣身边,将人提起。等他扬袖荡开迷烟,戎骞旗已无踪影。 「咳咳……」舒流衣不慎吸进些迷烟,咳了数声,慢慢昏厥。 管丹枫早有防备,提前闭住呼吸,倒是安然无恙,提剑请缨。「师父,要不要丹枫去追那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秋凤舞摇头,抱著舒流衣疾步往外走。「回昆仑。」 舒流衣翌日清早,是在马车内被痛醒的。 脸皮像是浇了辣椒油般火辣辣地灼疼。皮下,却似有人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在刮,要将他满脸的肌肉都从骨头上剔下来。 「啊!──」他在车厢内直打滚,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脸上尽是脓血,用力捂住面孔,想减轻这剧痛。 秋凤舞师徒被他惨叫惊到,都停了下来。秋凤舞入内看清情形,黑眸微沈。叫管丹枫递进金创药粉,拿清水化开了,蘸在帕子上仔细替舒流衣擦拭脸庞。花了盏茶功夫,伤口脓血才算处理干净,但不多久,血水又自皮肤裂缝间缓慢滋出。 舒流衣想不到秋凤舞竟会不嫌污秽,亲自为他擦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秋凤舞丢掉已被脓血弄脏的帕子,突伸手,隔衣扣住了舒流衣的脉门。舒流衣吃了一惊,正在揣测秋凤舞的用意,脉门上已涌入一股温和而又醇厚无比的暖流,顺著他经脉流转全身,将他被戎骞旗封截住的那几处经穴气血一一打通。运行完一个周天,秋凤舞才放开了手。 舒流衣暗自运气,内息已畅行无阻。念及自己刚才还在担心秋凤舞会不会是想要动手折磨他,羞惭难当,嗫嚅著想道谢,却蓦然间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看秋凤舞即将跳下马车,他忙道:「秋、秋掌门,等等!」 男人回头,冷漠地看著他。舒流衣也没指望秋凤舞会接他的话,只管一个人滔滔不绝,将遇上戎骞旗後的事一一告知秋凤舞。他不是没担心过戎骞旗的威胁,但无论如何,都得让秋凤舞知道戎骞旗的真面目。 「你说他是辽国戎王?还对来喝喜酒的宾客都下了毒?」管丹枫震惊。她还以为戎骞旗只是普通辽人,为了练得师父的绝世剑法才拜入昆仑门下。 秋凤舞戴著面具的脸虽然看不出表情变化,黑眸也不禁微缩。对方如此来头,逃脱了,对昆仑派可是个大威胁,也许,追上戎骞旗斩草除根才是上策……然而看了看舒流衣的脸,秋凤舞眼神重归淡漠,寒声吩咐管丹枫:「驾车走得太慢,我和舒家大公子骑马先回昆仑,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是。」管丹枫内心万般不愿意师父和那混蛋独处,但师命不可违,她也不敢再过问师父和舒流衣之间的事情,替两人收拾起衣物细软打个包裹,又将自己那匹坐骑让给舒流衣骑乘,顺便给了舒流衣一个警告的眼神。 舒流衣暗叹,戴上纱帽遮住自己骇人的面容,策马跟在了秋凤舞身後。 夕照红如焰火,将满天云霞烧成缤纷变幻的赤色,又慢慢地,坠落逶迤青山背後。 又一个夜晚降临。 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整整一天的路,舒流衣此刻两条腿都有些麻木了,但前边黑马上的秋凤舞,却丝毫没有下马休憩的迹象,依然鞭打著坐骑,全速飞驰。 这样走法,别说人吃不消,坐骑也会累垮。舒流衣忍了又忍,再经过个小村庄,天色已全黑,见秋凤舞仍无意停下投宿,他终於开口恳求:「秋掌门,找个地方休息可好,明天再赶路吧!」 秋凤舞冷哼一声,手勒紧了缰绳,黑马嘶鸣著停下前进。舒流衣又惊又喜,忙下了马,牵著坐骑走到路边草地上一坐,腹中突地响起两声哀鸣。 干粮都在秋凤舞的坐骑马鞍後挂著。男人默默解开行囊,拿了面饼递给舒流衣,拎著空水囊略一观望,走去不远处一条溪边汲满水後,将水囊放到舒流衣面前。 舒流衣看著这一切,感激之余,心脏更酸胀得难受。以他昔日所为,秋凤舞不来报复他,已可说对他仁至义尽,竟还不计前嫌地出手救他,处处照顾他。 遭他嫌弃的那张丑脸下,其实藏著颗至情至性的心。而他这个有眼无珠的笨蛋,之前只顾纠结秋凤舞的容貌,对男人的真心视而不见。枉他还一直自怨自艾找不到真正的知己爱侣,明明今生最值得他珍爱的人就在眼前,却被他亲手推开。 一边咀嚼著满腔悔恨苦涩,他一边也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赔上後半辈子,也要设法挽回秋凤舞。 他低声道:「这种事,秋掌门吩咐我做就好了。」 秋凤舞冷漠依旧,一言不发。舒流衣也知道男人不可能轻易原谅他,用衣袖拂干净身边的草地,鼓足勇气微笑:「秋掌门,你也坐下休息吧!」 男人静了静,眼里逐渐腾起自嘲之色,反而走到远离舒流衣的地方,才开始慢慢吃起干粮。 凝望著秋凤舞颀长又寂寥的背影,舒流衣咬紧了嘴唇。他是真的想抚平自己昔日在秋凤舞心底刻下的伤痕,可秋凤舞是不是已不肯再信他? 他忽然冲动地欲将心中所想向秋凤舞悉数倾吐,不管男人相信与否,他只想让秋凤舞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秋掌门,我──」 他才说了四个字,秋凤舞陡地旋身,跃上黑马,冷冷道:「休息够了,就上路。」也不等舒流衣,径自一踢马肚,策马西行。 舒流衣唯有苦笑,匆匆上马追去。 蹄声交错,载著两人越行越远,最终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其後的行程中,除了每天少得可怜的一两个时辰睡眠,其余时间都花在了马背上。有几次舒流衣实在太过疲倦,想多歇息片刻,秋凤舞却根本不理他,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不与他说话。舒流衣也只好咬牙继续上路。 他的脸,仍是每天都灼痛渗血,好在毒性并未再进一步加剧扩散。偶尔两次,舒流衣痛得太厉害,秋凤舞便不再赶路,为舒流衣敷药输气,试图减轻他的痛楚。 自始至终,男人都不愿和他目光接触,为他擦拭脸上脓血的动作,却始终温和轻柔,令舒流衣痴痴沈溺其间,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盼光阴就此驻足。 瑶池之水,清澈无暇,如块巨大的碧玉,静躺在昆仑群山的怀抱中。 「师父,你回来啦!」 几名弟子正在总堂大门前梭巡,看到秋凤舞终於归来,都高兴地迎上前,帮师父将坐骑牵去马厩,见师父背後还跟著个头戴黑纱帽的男子,不免诧异地打量起来。 「你,你是舒流衣?」青檀与舒流衣相处时间颇长,很快认出了他的身形,少年面色顿时变得古怪。余人也都面露怒容,对舒流衣怒目相向。 秋凤舞自舒家回来後,气极呕血,此事本来瞒住了众弟子,但多年都未离瑶池寸步的师父突然间两次下山远行,弟子们均在私下议论纷纷,追问曾随秋凤舞下山的那名男弟子。那弟子拗不过同门连日盘问,只得道出师父去过江南舒家找人,还为那不辞而别的舒家大公子动了肝火。诸弟子现在见到这惹师父动怒奔波的罪魁祸首,自然没人给他好脸色。 舒流衣黯然苦笑。瞧这阵仗,他在昆仑的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见前面秋凤舞雪衣飘飞已走出老远,他低头,躲过一群弟子指责的眼光,快步追著秋凤舞颀长背影走向无香院。 院内,清寂如旧。大树枝繁叶茂,上空,碧天如洗。 宁谧幽静中,只听到风拂花落。几瓣白花悠然轻飘坠落,恰好掉在秋凤舞肩头发丝上,簌簌滑过黑发,化入尘埃。 舒流衣的鼻根,遽然间便不受控制地发了酸──为秋凤舞束上花环的那一刻,仿佛又重回眼前。白花黑发,漂亮得纯粹无垢。可他已经再也不能像那天一样,去夸一声「真的,很美。」 他悄然吞咽著嘴里无名的苦涩。前边秋凤舞已径自进了内室,关起房门,将他摒弃在外。 舒流衣僵立许久,摘下纱帽,慢慢向自己以前居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只是虚掩,似乎一直在等著屋主回来。屋里每一样东西摆设,均和从前一般无二,案上搁著青玉笛,他中秋那天下厨後换下的一件长衫也依然扔在榻上…… 一切,仿佛都封存在他离去的那一天,唯有落满每件物品上的尘埃提醒著他逝去的那段时日…… 舒流衣心头百转千回,惆怅之余,喉头热热的,像有什麽东西在挣扎著想要冲出来,却又卡在半途,憋得喉咙生痛。 第八章 秋凤舞伫立在门外,冷眼看了舒流衣好一阵,才踏进屋,将手里一个小碗放在桌上。 碗底是两枚黑乎乎的新鲜鱼胆,还带著点血丝,腥气扑鼻。 「一枚敷脸,一枚内服。」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冷冷交代完,扭头就走。 「啊?……」等舒流衣反应过来秋凤舞居然开口和他说话了,後者早已走远。 他拈起枚鱼胆,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别之处,但直觉秋凤舞不会害他,便忍著血腥味丢进嘴里,囫囵吞下。另一枚捏碎了,将胆汁涂到脸上,起初只觉有点清凉,过了片刻,脸上疼痛略有减缓,也不再渗血,想来这种鱼胆有镇痛止血的妙用。 秋凤舞这麽急著赶回昆仑,多半也是为了让他早点服用这鱼胆。这男人,明明被他所伤,依然见不得他受苦……舒流衣心头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半晌,终於振奋起来,出去提了一桶水,开始打扫房间。 忙碌停当,日头已然偏西。厨房那边,飘来米饭香味。他想了想,戴起纱帽,往厨房走去。 做饭的,还是原先那个聋哑老仆,正佝偻著腰背在洗菜,被舒流衣在肩头轻拍了下,哑仆回头。 「我来做饭。」舒流衣连比带划打著手势。他当初跟哑仆打过不少交道,那哑仆认出他,懂了他的意思,便把厨房让给他,还伸出大麽指对舒流衣一竖,又指著秋凤舞内室的方向,依依呀呀地笑。 舒流衣知道哑仆是夸他厨艺好,说秋凤舞喜欢吃他做的饭菜。他苦笑,再怎麽喜欢,也都成了过去。只要待会秋凤舞别把他做的东西丢出来,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做好数碟秋凤舞最爱吃的小菜,将饭菜摆上托盘,让哑仆给秋凤舞送去,舒流衣留在厨房收拾,一边忐忑不安地等著哑仆回来。 「不吃?」看到哑仆一脸迷茫地端著原封不动的饭菜返回,他尽管早已预料会是这结果,仍忍不住黯然神伤。 秋凤舞是真的连半点弥补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舒流衣木然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久久没有动弹,直至黑夜将他的身影完全吞噬。 翌日正午前,小碗放上桌面,碗里照例两枚鱼胆。 「跟昨天同样的用法。」秋凤舞漠然甩下一句後,更不多看舒流衣一眼,拂袖离去。 是要每天都服用麽?舒流衣捏起枚鱼胆,却没有急著放入口中。沈思片刻後,反而折去厨房,做了几碟精致小炒,亲自端了走到秋凤舞紧闭的房门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缓的语调柔声道:「凤舞,吃饭了。」 门後没有任何回应。 舒流衣并不指望秋凤舞会回答他,所以继续自言自语:「凤舞,当初是我混蛋,不该嫌你丑。我的脸变成这样,是报应。就算你恨我一辈子,我也没怨言。现在我也不奢望你原谅我,只想能为你做点什麽。我知道,你喜欢我做的饭菜,今後,我每天都会给你做一日三餐。凤舞,我昨天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是说真的。」 他说完,等了可谓漫长的时间後,才听到秋凤舞清冷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舒家大公子,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错了你。」 一句,便足以令舒流衣无地自容。他几乎想就此退缩,可看到托盘里的饭菜,还是再次鼓足勇气。「凤舞,开门吧!饭菜快凉了。」他不给秋凤舞回绝的空隙,续道:「你今天不吃,我也不会服那两枚鱼胆。」 他自己也知道拿这来要挟秋凤舞,未免太过无耻,然而除此之外,舒流衣委实想不出,还有什麽方法能管用。 一阵骇人静寂後,他眼前的木门终於大开。舒流衣欢喜之中又带著几分紧张不安,走进内室。 秋凤舞正盘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对舒流衣视若无睹。 房内一切皆依旧,唯独不见了那盏莲花灯……舒流衣涩然垂眸,将饭菜放上小案,然後退到旁侧,看著秋凤舞默然执箸进食。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舒流衣心头却不可思议地变得平和喜乐。忽然间,他觉得天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於站在秋凤舞身边,看秋凤舞吃著他亲手烹饪的饭菜,哪怕男人始终一言不发…… 舒流衣痴痴望,等秋凤舞慢慢放下碗筷,他上前收拾起碗碟托盘,轻快地走回厨房。 时日匆匆,离他重返无香院,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他也如愿承揽下了秋凤舞的一日三餐。秋凤舞对他仍然不假辞色,连眼神的接触也几乎是寥寥无几,舒流衣却甘之如饴。 只要能留在无香院里,日日得见秋凤舞,男人那形之於外的漠视也真的算不了什麽…… 一阵轻缓脚步声朝厨房接近,舒流衣停下刷洗碗筷,抬起头。 来人竟是管丹枫,满身的风尘仆仆。她驾著马车走不快,刚赶回昆仑瑶池,来向师父复命。 「你的脸?……」看到舒流衣的面容,管丹枫神色很复杂。「师父是不是让你吃冥鱼胆了?」 冥鱼?大概就是他每天内服外敷的那两枚鱼胆的苦主吧!舒流衣点头。这些天下来,他的脸已不再流脓血,浮肿和溃烂也已消失,只剩下些细微的伤口裂痕,估计再服用段时日,这些小伤痕也会彻底消退。 管丹枫咬著嘴唇,很不甘,低声道:「师父真不该帮你解毒恢复容貌的。若是我,就让你烂上痛上一辈子。」 她说得再恶毒,舒流衣也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默默洗碗,避开管丹枫针刺般的目光,然而女子的警告还是直钻进他耳朵里。「姓舒的,你要是再敢惹师父生气,我一定把你剁碎了扔湖里喂鱼!」 管丹枫扔下威胁後,又狠瞪了舒流衣两眼,这才走去秋凤舞内室请安。 舒流衣放下抹布,摇著头,无声笑。若是真有那一天,他也不用等管丹枫动手,自己直接跳湖以死谢罪得了。 之後的日子,仍如水平淡流逝。哑仆做完手头事,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休息。除却管丹枫偶尔会来无香院向秋凤舞禀报些事务,用警惕怀疑的眼光打量舒流衣,顺带一两句冷嘲热讽,便无闲人来打扰。 一个小院,围出个只属於舒流衣和秋凤舞的方寸天地。寂寞、冷清,却也安宁。舒流衣甚至冀望,就这样永远守著秋凤舞,在这小小的世界里坐看云起花落,直至终老。 可惜,现实总比希望冷酷。 这天上午,秋凤舞跟往常一样送来鱼胆,却没有立即离去,对舒流衣端详片刻後,难得地开了口,话音很冷:「再服两天,你的脸应该能完全恢复了,不用再吃鱼胆。」 舒流衣的心刚因之欢扬,下一瞬便被男人後面那句话击到抽痛。「以後,也不劳舒家大公子再替我做饭。」 「凤舞,你不要这样……」如果不是被秋凤舞冰冷的眼神震住,舒流衣真想跪下来哀求。这已经是他所能抓到的最後一点点微薄的幸福,难道也留不住? 「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继续做你的厨子……」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卑微又辛酸。 「不需要。」秋凤舞无动於衷,转身往外走。 「凤舞──」舒流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男人已跨出门槛的脚步陡然顿住,衣袂袍角微微在颤动,忽然道:「没错。你做的饭菜是很好,可是当一个人吃惯好饭菜後,如果那个厨子突然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那个人该怎麽办?再吃任何东西,他也忘不掉原来的饭菜味道,却又无法再吃到。舒家大公子,你知道这是什麽滋味吗?」 秋凤舞语气平静异常,舒流衣却大恸,想起管丹枫说过秋凤舞被他气至呕血不止,更是心如刀绞。「我懂。所以这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凤舞,你相信我。」 「我信过你,结果呢?」秋凤舞怅然,也只是一刹那,转瞬又冷漠如初。「舒家大公子,你和我,都看错了对方。」 看著秋凤舞颀长挺拔的背影决然走远,舒流衣瘫坐在地上,颓丧地抱住了头。 这些天的平淡相处,让他误以为秋凤舞身上那层冰冷的壳正在逐渐缓慢融化,孰知男人竟是披上了更坚硬的冰层。这一个月来,倘若不是他以鱼胆相威胁,秋凤舞想必一口也不会吃他做的饭菜…… 舒流衣蓦然感觉身上发冷,下意识搂紧了双臂。他的容颜即将恢复,也就意味他将再也什麽可拿去要挟,去接近秋凤舞了…… 这天黄昏,舒流衣还是强打起精神,为秋凤舞做上好几样可口菜肴,送去内室。 再吃,也没有几顿了。秋凤舞於是也没有回绝,照常吃。 第二天、第三天……当觉察到时日比他预计中已过了四五天,舒流衣脸上的细微伤痕依然没有痊愈消失的迹象,反而有几处本已愈合的伤口再度绽裂,还依稀渗出淡淡血丝,秋凤舞审视舒流衣的目光,变得凌厉深沈起来。 舒流衣不敢与秋凤舞对视,收起食具匆匆离开,犹觉秋凤舞在後盯著他,如有针芒在背。 他打扫完厨房,回到自己房内,关紧房门点起蜡烛,才松了口气。时已入夏,他背心的衣裳,却被冷汗浸得微湿。 桌上的小碗中,还放著秋凤舞今天上午送来的鱼胆,业已干瘪枯涸。 舒流衣拿过小碗就把鱼胆倒进了床脚的痰盂里。自从秋凤舞与他摊牌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服用过男人每天送来的鱼胆。 可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站到镜台前,拔下束发的玉簪,用尖锐的尾端在脸上寻找著适合下手的地方,最後找到一处接近愈合的旧伤口,将簪尾深深刺了进去,再一划── 血丝伴随疼痛滑落面颊,舒流衣却微微得意地笑了。 「啪」!门扇猛地发出巨响,随著被震成粉末的门闩四分五裂飞散开来,冻结了舒流衣的笑容。 秋凤舞站在门外,墨眸内怒火狂烧。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秋凤舞露出如此震怒的情绪……舒流衣没能再往下想,就被秋凤舞一掌扇上脸面,整个人飞跌出去,摔到了墙角,耳鸣眼花,半天爬不起身。 居然这麽快,就被发现了。他摸著被打肿的脸,尝到嘴里的血腥,边咳边笑。 秋凤舞黑发激扬,难以置信地拎起舒流衣。「你还笑?」 「你、你怎麽会来看我?呵……」他还以为,秋凤舞除了送鱼胆,绝不会再踏入他的住处。 秋凤舞瞪著舒流衣还在淌血的脸,眼里怒火一点点地敛去,慢慢松开手,放下了舒流衣。「我刚才去问过大夫,你脸上的毒,不该拖延到现在还没好……」他倏忽低声一笑,伤感又无奈,一字一句,缓缓道:「舒流衣,别再做这种蠢事。」 舒流衣浑身都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梦里已幻想过多少次,秋凤舞肯重新唤他一声流衣。此刻终於听到,恍若隔世。 他不管秋凤舞会不会动怒,伸手,紧紧抓住男人的手掌,竟没有被甩开,他想笑,却觉眼角发热,似有泪下,急忙抹去。「凤舞,上回是我错过了你。这回,我真的是想和你携手到老,你就再信我一次。」 男人缄默无言,只是微垂纯黑色的眼眸,目光复杂地看了舒流衣一眼,然後抽回手,喟叹,平心静气地道:「舒流衣,我知道你看重美色。你扪心自问,你如今对我,是真的喜欢,还是心怀愧疚想补偿我?或者,是在同情我长得丑?」 「我──」舒流衣急著想分辩,秋凤舞却摇了摇头,落寞低笑:「我要的,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不是只知以貌取人的浅薄之徒,正如我喜欢你,并非因为你生相俊美。你可有真正懂过我麽?」 首次听到秋凤舞亲口说出喜欢两字,舒流衣狂喜过後,又是羞惭又是难过,颤声道:「凤舞,我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你就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我可以学会懂你,不再气你的啊!」 秋凤舞对舒流衣充满期待的双眼凝视良久,最终仍是摇头,令舒流衣的心猛然沈到了身体最深处。「舒流衣,你相貌好,今後总还能找到合意之人,不必因为内疚来迁就我,免得将来又再後悔。而我,也不会让同一个人伤我两次。」 他旋身离去,犹在微笑:「明天我还会取鱼胆给你,别再丢了。」 舒流衣木然目送秋凤舞远去,才缓步走到铜镜前,摸著镜中人的面孔,蓦地失笑,表情却哀伤透顶。 「你还是不相信我,怕我会再嫌弃你吗?……」他喃喃低语,终至无声。 猩红的血滴,点点撒上铜镜,模糊了镜中人影。 风起,掀动男子雪白的衣衫袍角。 秋凤舞捧著小碗,里面是他今天刚从瑶池碧湖取回的冥鱼胆,向舒流衣的房间走去。 两扇花格木门昨晚被他盛怒中震碎,木屑残骸仍铺散在地,尚未打扫。相比洒满w阳的庭院,房内显得有些幽暗。 舒流衣头发散乱,背对房门面墙而坐,头低垂著,听到秋凤舞入内也依旧呆呆坐著,一动不动。 秋凤舞放下碗,见舒流衣仍无动静,不禁皱了下眉,刚准备走,又担心舒流衣等他走後将鱼胆偷偷丢掉,便打定主意要看著舒流衣吃。 「过来,服了它。」 他提高了音量,终於看到舒流衣摇了下头,轻轻地道:「不需要了。」 青年话音里,甚至带点笑意。转身,面对秋凤舞── 男人震惊,只因舒流衣脸上横七竖八布满伤痕,皮肉翻绽,血迹早已凝固,纵横交错,像张狰狞的暗红色蛛网,覆盖了那张原本俊雅的面容。 「谁伤的?!」秋凤舞黑眸里再也没了以往的冰凝沈稳,厉声问:「是丹枫?还是──」 「是我自己。」舒流衣笑著举起手里的玉簪,仰望秋凤舞,柔声道:「凤舞,我知道,你怕我嫌你难看,会再离开你,是不是?现在我和你一样了,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你……」秋凤舞面具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舒流衣还在笑:「从今往後,我都只是你一个人的流衣……」 记忆里,第二次对著秋凤舞说这话。第一次,是甜言蜜语,男人信了,他却退缩了。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秋凤舞。 「再相信我一次。」他定定凝望秋凤舞纯黑眼眸,仿佛那里是他的全部。 秋凤舞也在看著他,眼里有惊愕、痛惜、无奈……还有更多舒流衣看不明的情绪。 「再信我一次,凤舞……」舒流衣唯有重复这一句,等了很久很久,直至秋凤舞慢慢伸出手,蒙上他双眼,在他头顶酸涩地道:「我信你。」 七夕,飞至。 银汉迢迢,星月璀璨生辉,湖中波光潋滟。 舒流衣放下最後一盏莲花灯,站起身,对著身边的秋凤舞微笑。月色照在他脸上,阴影斑驳。轮廓仍俊美如昔,只是细看,便会发现许多条淡白色的伤痕,交错著布满面庞,如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却被添上了败笔,令人扼腕叹息。 他自毁容颜的第二天,秋凤舞就从大夫处拿来了好几种膏药,督著他每天涂拭,直到前两天,药膏用尽,依然留下不少浅淡疤痕,秋凤舞安慰舒流衣:「大夫应该有办法彻底医好你的脸,我再去问他。」 舒流衣并不在乎,反而不希望这些伤疤被根除。本就是为了让秋凤舞安心与他在一起,他才狠下心肠毁了自己的脸,要是给治好了,不知道秋凤舞看著,会不会又患得患失。 「反正我又不踏出这无香院,吓不到别人。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够了。」他揽住秋凤舞,轻松地笑。 秋凤舞当时没说话,只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一抚,却让舒流衣眼窝悄然发酸。原来情之所至,哪怕仅是一个最简单的举动,也足以叫人心动莫名…… 「走,回去喝酒去。」他从恍惚中回神,与秋凤舞并肩走回内室。 屋内红烛高烧,朱焰摇红。小案上摆放著酒水,还有舒流衣之前做好的饭菜。 这情景,似极了那个中秋夜。舒流衣情动之余,更生出几分紧张──虽说秋凤舞重新接纳了他,但这些天来,两人之间都没有什麽过於亲昵的举动。盖因秋凤舞不表态,舒流衣自然不敢擅越雷池。 对秋凤舞越是爱慕,越是敬重,舒流衣就越是在意秋凤舞的感觉,他不想秋凤舞以为他只知沈溺肉欲,贪图一时之快。 他斟了酒递与秋凤舞,看男人微扬起头饮酒,那漂亮的喉结上下移动,舒流衣的心也跟著萌动不已……那一晚,他就发觉喉结也是秋凤舞的敏感处之一。轻柔的舔弄、吮吸,便令秋凤舞喉咙间逸出忍耐微颤的呻吟…… 「在想什麽?」清冷的声音倏忽打断他满脑绮念。舒流衣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喝酒,忽被秋凤舞按住手腕。 他愕然,却见男人墨眸里竟含著晶亮笑意。 秋凤舞举杯一饮而尽,随後倾前,将酒水哺入舒流衣口中,唇舌极尽缠绵。 「唔……呵……」舒流衣终於在长吻间找到了呼吸的空隙,讶然,而後轻笑──秋凤舞眼下每一步,居然都模仿著中秋之夜,他与秋凤舞亲热时所作的举动…… 果然是个悟性奇高的人,难怪能成为绝世高手。不过欢爱嘛,还是由他来引导吧,他想让秋凤舞完完整整地再享受一回销魂蚀骨的人间极乐,彻底抹去纠结在男人心底的那道阴影。 几乎是怀著顶礼膜拜的虔诚心情,舒流衣轻轻抱住秋凤舞,舌尖舔上男人凸起的喉结,再用最温柔的节奏打著圈…… 男人的眼神很快迷离,肌肉紧绷的身躯也在舒流衣怀抱中逐渐软化,轻叹,似恼又似惬意…… 朱焰吞吐摇曳,映照著床上紧搂亲吻的人影。 「舒服吗?……凤舞……」舒流衣的嘴唇一路从男人的脖子移到衣襟大敞的胸膛,流连半晌後又慢慢往下移。 「啊……」秋凤舞已然意乱情迷,只是抱紧埋在他腹下折磨他的头颅,低声喘息,间或难耐地扭动一下腰身,却被舒流衣牢牢禁锢,施以更撩人的「刑罚」。 欲望纵情迸发的霎那,秋凤舞周身战栗,汗湿衣褥,涣散的目光说不清是在忍受还是享受。 舒流衣咽下嘴里充满雄性味道的液体,抱住秋凤舞,一遍遍在男人滚烫的耳边柔声呢喃著:「凤舞,不用忍著,觉得快活就大声叫好了,这里没有别人。我喜欢听你喊出来。」他的手,探进男人湿腻的胯间,捉住仍在微微跳动的性器技巧地爱抚起来…… 「呃啊……嗯……」秋凤舞终於放开了最後那点拘谨,满含快意的吟哦由低到高,他在舒流衣手里再次亢奋硬挺,展示起傲人的男性雄风。 舒流衣加快了撸动套弄,又把秋凤舞逼上快感的巅峰。 「哈啊……」接连释放两次,秋凤舞张口用力呼吸,吐出的每口气息,都灼热如火,还混杂著酒香。 「要不要喝水?」舒流衣笑问,一边已下了床,喝了一大口凉水,返身喂给秋凤舞。 他的手,温柔抚摸著秋凤舞汗湿的鬓角发丝,慢慢滑过男人那张枯黄色的人皮面具,心里为秋凤舞伤感惋惜──这男人,几乎处处都堪称完美,偏生长就一张丑脸。 「把面具拿掉吧!」他不想两人之间,再有任何隔阂。那张脸,固然丑怪,他也决心去坦然面对。 秋凤舞蓦然轻震了一下,黑眸里的氤氲也沈淀下来,露出舒流衣不愿看到的复杂神色。 男人肯定还在自卑……舒流衣凝视秋凤舞,柔声微笑:「摘掉吧!我的脸现在不也和你一样不好看?我不会再嫌你的。」 「不一样……」秋凤舞话音里带了些许罕见的迟疑,半坐起身,苦笑道:「还是让我继续戴著吧。我怕──」 舒流衣有点急了,惶惑不解。「怕什麽?凤舞,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不管你的本来面目是什麽样子,我都一样喜欢的啊!」 秋凤舞对舒流衣看了半天,最终似下定决心,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好。可是,流衣,你看了,不要又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 怎麽可能?舒流衣为男人的紧张感到好笑,更多是心酸自责,低声道:「这辈子我都是你一个人的,哪里也不去,除非你赶我走。」 秋凤舞嘴角略牵了牵,叹口气,随即撕下面具。 那张遍布赤黑色鱼鳞状肌肤的丑脸顿时暴露在烛火里,一如既往的骇人。舒流衣已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并没吓到,深呼吸,正想说上几句安慰言语,却被男人接下来的动作怔住了。 秋凤舞摸著自己奇丑无比的面庞,手指移向耳後用力一撕。又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从他脸上脱落。 烛焰,照亮了男人陌生却又神俊得近乎凌厉的脸。额眉口鼻,无不挺秀飞扬,也如冰峰雪岭般孤傲,透著唯我独尊的冷漠与疏离。脸色似乎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异常苍白几近透明,衬得纯黑色的冰寒双眸更显幽深。 他抛下手里那张丑陋面具,定定看著呆如泥雕木塑的舒流衣,淡然道:「流衣,这才是我的真面目。你那晚偷看到的,只是第二层面具。」 舒流衣表情呆滞,一个字也说不出。 秋凤舞在心底摇头,就猜到舒流衣会被吓傻,他皱了下眉头,尽量放缓了语调:「流衣,我那晚是有些累,本想等第二天再和你说清楚,你却等不及,趁我睡著的时候偷偷撕下了我的面具,还连夜逃走了……」他微微苦笑。 舒流衣僵硬的面部肌肉终於牵动了一下,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你、你是想试探我。」不然谁又会如此无聊,在一层面具下再戴一层,而且还是丑到吓死人的那种面具,让人错以为第一层面具下露出来的,必定是真面目。而他这个笨蛋,也果然中计。 其实他早该怀疑的,明明秋凤舞全身的皮肤都很光洁,为什麽就是一张脸会丑得出奇?……可惜当时他太过惊吓,又急著逃离,根本无暇多想。 「呵呵呵……」他就说嘛,光凭秋凤舞那双眼,那等绝尘风神,准是个美男子。如今证明,他当初的确没看走眼,然而舒流衣完全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反而胸闷气促,心脏像被人用力挤压著,苦不堪言。 他的愧疚、追悔、懊恨、苦苦哀求,瞧在男人眼里,恐怕只有好笑。自己亲手划毁的脸,更像个天大笑话,讥嘲著他的愚蠢。 舒流衣猛地抓起衣裳跳下床,就想往外跑。秋凤舞一直都在留意著他,见他一动,立刻扣住他脉门,将他重新扔回床上。 「我戴那面具,并不是为了试探你。」秋凤舞按住还在挣扎的舒流衣,叹气。舒流衣的激烈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才迟迟不愿展露真面目。「流衣,我踏足江湖之日起,就戴著这两层面具了。」 既然都已经戴了二十年,并非针对他,舒流衣也没什麽好计较,一股火气顿时蔫了,再想想自己当日不辞而别,怎麽说都是自己理亏,实在没资格去指责对方,他吐出口闷气,又耐不住好奇。「为什麽?」 如此神俊姿容,何必遮掩?还用那样恶心的面具,简直是暴殄天物! 秋凤舞孤傲冷峻的面容微笼上几分伤怀,静静道:「那是我已故师尊的意思。」他低头,见舒流衣一脸茫然,不由笑了笑:「流衣你年轻,许多武林旧事你未必知晓。我的师尊屈迟泪,当年曾是天下第一美人,剑术又无人匹敌,是每个青年侠士的梦中佳偶。」 舒流衣汗颜,他对江湖轶事向来兴趣不大,对女人就更没有兴趣,确实不知道昆仑剑派的前掌门原来是个女子。 「众多追求我师尊的男子中,最後有一人才貌出众,又对师尊体贴入微,赢得了师尊芳心。两人成亲後云游四方,琴瑟和鸣,可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只是好景不长,一次出游,两人误入仇家设下的陷阱,师尊为了救她的夫君,被大火烧毁了容颜。」 舒流衣啊了一声,倒有些为那第一美人惋惜。 第九章 秋凤舞黑眸隐现怒意,缄默一阵,才沈声道:「那男子见师尊容貌毁了,竟然心生悔意,不愿再与她一起。」他倏忽冷然笑了笑,直视舒流衣。「流衣,我知你一向执著美色。你倒说说看,倘若换做你是那男子,见不得妻子面目丑陋,你会怎麽做?」 想不到秋凤舞会拿这难题来考他,舒流衣极是尴尬,在秋凤舞目光逼视下,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如果实在对著她看不下去,我大概就偷偷溜走算了,之後尽量能躲就躲,不让她找到我。」 「没错。」秋凤舞冷冷道:「薄情至此,也足够了。可那男子禽兽不如,他怕抛弃我师尊,会遭师尊报复,竟起了杀心,几次暗算要置师尊於死地。师尊起初还以为是仇家所为,最後发现却是枕边人处心积虑要杀她。师尊自此心灰意冷,遁隐昆仑,终生至死不再言爱。」 他指著丢在床边的那两张面具,续道:「这是我当年下山之前,师尊要我戴上的。师尊说,世人都是以貌取人贪图美色的俗物,除非有人能不计美丑,才值得真心相交。她说得确实不错。我年轻游历时,也曾遇到过几人,还算谈得投机,可看到我那张‘脸’,那些人全都吓得逃避不及,呵!」他凝望舒流衣,惆怅轻叹:「当日你说美丑不过是层皮囊,那时我还以为你真个与旁人不同,谁知──」 「凤舞,过去是我太浅薄,你别再气了。」发现秋凤舞又被自己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舒流衣忙著转移话题:「你饿不饿?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下。」 他想跨下床,却再次被男人抓住了手。 「不饿。」秋凤舞纯黑色的眼眸打量著舒流衣,忽道:「你想避开我?」 「凤舞,你太多心了。」舒流衣苦笑,试图掩饰内心被窥破的慌乱。 他是想借口去厨房,暂时躲开一会,让自己好好地静一静。他不怨秋凤舞直到今天才把真相告诉他,但面对秋凤舞俊美凌厉的容颜,再想到自己如今满是伤痕的脸,舒流衣自惭形秽。 在秋凤舞面前,他根本就一无是处。这认知,令他情绪低落到谷底。 「让我去把饭菜热一热罢。」他想挣脱秋凤舞的手掌,可秋凤舞非但没放手,反而把他拉进怀中,从背後紧紧抱住,在舒流衣耳边低声道:「你在躲我,别否认了。你是不是怪我隐瞒你,害你毁了容颜?……我说过,会让大夫想办法替你彻底治好的。」 「我真的没生气。」舒流衣摇头,秋凤舞却仍不肯松手,将下颌搁在了舒流衣肩窝处,沈默无语,唯有气息一阵阵,吹拂起舒流衣鬓边发丝。 呼吸,很热,喷到耳朵、脖子上,甚至有点烫人。 舒流衣已经压下的欲望突然又开始蠢蠢欲动。心猿意马之间,听到秋凤舞慢慢问道:「那──你为什麽不继续做下去?」 男人猛地将他推倒,覆上,居高临下望著他,苍白的面色不知是因朱焰照映,抑或因为情动,流动著魅惑轻红,低笑:「还是你想要等我来?」 看著秋凤舞散发出致命诱惑的俊美面容,舒流衣目眩神摇,心头那点疙瘩一下子就被驱赶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冲动重又占尽上风,揽下秋凤舞的脖子,便是一阵热吻。 男人也不甘示弱,学著舒流衣之前所做的,从嘴唇到下颌,到喉结,到锁骨……一寸寸地往下探索著舒流衣的身体。 「嗯嗯……啊呃……」被男人轻啄过的每个地方,都变得火热发痒,舒流衣忍不住微微弓起身,却正好让秋凤舞轻易含住了他胸前小小的突起,舌尖仔细地拨弄、舔舐、再轻轻地咬、吮吸…… 「啊……」舒流衣揪紧了秋凤舞的长发,在喘息间隙笑出了声──凤舞,果真是个聪颖的好学生。 「流衣,这样来,对不对?」男人笑著从舒流衣胸前抬起头,边把食指伸进舒流衣口中,爱抚起软滑的舌头。 津液,很快便弄湿了他的手指。他撤出,随後探向青年身後的另一个入口。 「凤舞,呵,今晚就你来吧!」到这时,舒流衣当然知道秋凤舞想做什麽,心底竟有些窃喜。这平素冷漠矜傲如冰山的男人,如果不是欲念高涨情难自已,哪会有如此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情主动。 他配合地抬高腿,让秋凤舞的手指得以顺利进入。 男人凭著记忆,重复起那个中秋之夜舒流衣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在舒流衣紧张收缩的体内用手指缓慢又温柔地抽动、刺探……微弯起指节,「旋转寻找著男性最脆弱不经抚弄的私密之处…… 「……呃嗯……唔……」体内最敏感的地方遭指尖频频侵袭,晕眩的快感翻涌而起。舒流衣再次勾住秋凤舞,吻住男人同样吐著热浊气息的嘴唇。来自对方身上的异样高温和汗水,告诉舒流衣男人已亢奋到了极限,蓄势待发。 然而秋凤舞仍耐心地按部就班,逐渐加入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开拓著那本不适宜接纳外物的禁地,直至舒流衣浑身痉挛著释出白色精华,染湿了他的手。 抱起舒流衣兀自发软的双腿搁上肩头,秋凤舞终於倾下身,将自己身体最坚硬的部分一点点地挤入青年後庭,在舒流衣微颤的呻吟声中执意推进…… 「啊……流衣……」完全迥异陌生的快感即刻如海浪,将他湮没其间。秋凤舞忽然顿住,弯腰舔去舒流衣额头鼻尖的细密汗珠。因欲火而变得愈加黑亮的双眼满含笑意。「我总算知道,为什麽那晚你在上面会那麽兴奋陶醉。呵呵,尝到这滋味,是不舍得放手。」 舒流衣成年以来就很少脸红,在床上时更是如鱼得水,鲜少会感到窘迫,但此刻,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必定涨红了脸。「你、你当时都在看著我?……」 他还当秋凤舞那时早已在他的风流攻势下神魂颠倒,所以做到最後,他自己也全心投入地闭起了双眼,与身下那人交颈纠缠,抵死缠绵。却没想到那种欲仙欲死的妙境之中,秋凤舞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来观察他? 秋凤舞笑了,漆黑的眉毛飞入鬓角,他整个人压住了舒流衣,凑上舒流衣耳边,轻咬住发烫的耳垂。「流衣,你知不知道,你那晚的模样真是诱人,我一直都想要再看一次……」 他的嗓音,低沈而又温柔,可他的动作,狂烈无比,挺身,深深地贯穿了舒流衣,仰头,满足地叹息。 「呃啊啊──」侵入的热物在体内传递著脉动,舒流衣本能地蜷曲痉挛了身体,但立刻便被男人打得更开,开始由慢而快的律动、驰骋、碾磨…… 心和肉体,都挣脱了理智的缰绳,跌宕起伏。情欲再次倾巢而出,攀上极乐顶峰的刹那,舒流衣忘情地抱紧了压在他身上的秋凤舞,心如擂鼓,身体和意识却变得轻飘飘的,宛如在最柔软的云絮里飘浮…… 「我做的,是不是比你好?」男人轻啄舒流衣的鼻尖,喘息著笑。 舒流衣从恍惚虚脱中缓缓清醒过来,尽管不愿承认,心底还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青出於蓝而胜於蓝,好胜心也被秋凤舞挑了起来,暧昧地道:「下次换我来,包管让你更销魂。」 秋凤舞低笑,不再说话。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将头发与床褥都印得湿透。谁也没有动,只是相拥著,静待情欲余波平息。 呼吸略微平缓时,秋凤舞慢慢从那个包容住他的湿热所在抽身退出,看著阳精随之缓慢溢出,他清咳一声,犹豫地道:「流衣,我都忘了问你……你和骞旗,也做过这事?」 男人的面色,明显地告诉舒流衣,秋凤舞在喝醋。他又不想欺骗秋凤舞,一时尴尬之极,赔笑道:「这……咳咳,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你别多想。」 秋凤舞微垂眸,没出声。 舒流衣发现势头不对,赶忙揽紧秋凤舞,柔声道:「凤舞,我说过,我今後都是你一个人的。你要是嫌不够,我把下辈子也给你好了,就怕你不要,又要在心里骂我死皮赖脸。」 「呵呵……」秋凤舞终於被他逗笑了,披衣起身,重新戴起那两张面具。「我去烧点热水擦身用。」 舒流衣想起了自己上次只顾落荒而逃,都没替秋凤舞清洗善後,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哪好意思躺在床上等著秋凤舞来服侍他,忙道:「让我去!」一跃而起,下身的钝痛却令他砰地一声又摔回床上,揉著酸麻的腰骨直皱眉。 秋凤舞忍笑道:「还是我去吧。」 丢脸啊!舒流衣干笑,目送秋凤舞出了内室。云雨过後他也有些疲倦,拖过被子盖住自己,闭目小憩,很快便陷入梦乡。 屋外,天穹墨蓝寥廓,星辉闪动。秋凤舞经过院落,蓦然止步。 前方树底下,一人正懒散地背靠树身站立,双眼映著星光,明锐中又含著丝淡然讥诮。 「秋凤舞,你可真是大意,连有人进了无香院你都没发现。来的要是仇敌,你可麻烦了。」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刚好只让秋凤舞能听见。「那小子的滋味,真有那麽好?让你如此著迷,警觉心都没了。呵……」 「你来我这儿做什麽?」秋凤舞在舒流衣以外的人面前,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语气,一指院子大门,低声道:「出去。」 那人耸了耸肩,「我也不想来听你们两人的活春宫,可你那好徒弟找上门要人来了。」 秋凤舞瞳孔猛缩,「那孽徒居然还真敢来见我!」 「有大军随行,他有什麽不敢的!人早就在大厅等著你了。丹枫不敢惊扰你,就叫我来找你──」 那人话还没说完,秋凤舞已旋身,雪衣飘扬向外走去。那人忍不住摇头,举步慢慢跟上。 已是夜半,大厅上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管丹枫和一众弟子满脸戒备之色,围住了站在大厅正中的锦衣男子,如临大敌。 相比昔日同门的紧张,戎骞旗轻松得多,嘴角甚至还噙著丝笑意,望向步入大厅的秋凤舞。 「弟子见过师父。」他躬身一揖,仍和往日一般的恭敬。 「丹枫,你们都下去。」喝退大厅上所有弟子之後,秋凤舞才冷冷地打量起戎骞旗,末了寒声笑道:「戎王,你在我门下十多年,就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想要做的事情,绝无更改。」 「弟子知道。」戎骞旗也在笑,心头却似有一把火在狂燃。 那日自秋凤舞手底逃脱後,他返回上京,本想面圣後立刻领兵奔赴昆仑山,怎奈政务缠身,一时根本离不了上京。然而每时每刻,他心头妒火都未曾稍有减退──若不杀了秋凤舞,夺回舒流衣,他大辽国戎王颜面何存! 如今最憎恶之人就在眼前,直叫戎骞旗恨得牙根发痒,他的笑容,也越发地恭顺。 「所以弟子才先礼後兵,请师父将舒公子还给我。」他无视秋凤舞身上散逸而出的越来越强烈的冰寒杀气,兀自慢悠悠道:「我麾下三千精兵,已在湖边布下天罗地网,另有数万大军,也在向瑶池行来。师父,不到万不得已,弟子不想对您不敬,您也别逼我翻脸无情。」 竟敢威胁他!秋凤舞冷笑:「戎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身首异处。」 猛挥手,整只手掌在烛火里发著淡金色的剑光──戎骞旗鬓角发丝就突然间齐颈纷纷断开,飘落一地。 戎骞旗依旧面不改色,反而仰头朗声大笑起来:「我要是怕死,也不会孤身站在这里了。不过嘛──」他剑眉微挑,目露戾气。「本王如有不测,我麾下大军定将血洗瑶池。师父您武功盖世,或许还能逃出生天,可您那些弟子们,插翅也难逃我大军包围。莫非师父想叫他们为我陪葬,让昆仑派从此灰飞烟灭?至於舒流衣……」他故意顿了顿,脸上浮起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我死,他自然也活不成。」 他一句句地说,秋凤舞的目光也跟著一分分地变冷,最後如两块冰凝乌石。 舒流衣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见床头红烛已经烧掉大半,原来他已睡了颇有一阵,秋凤舞却仍未返回。 烧个热水,也不至於这麽长时间吧?舒流衣正在惊疑不定,虚掩的房门陡地被人推开。一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眉宇间隐含邪气,朝床上人森然冷笑著。 「桓重霄?!」舒流衣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勃然变色。这毒王,上次害他不成,居然还追到昆仑来了?惊怒之余,他更是心生惶恐。秋凤舞到现在还没回来,莫非已遭了毒王的暗算? 「你把秋掌门怎麽样了?」他半坐起身,怒视桓重霄。 「哈哈,你有空就先担心自己罢!」桓重霄放声讥笑,轻弹了弹修剪得漂亮整洁的指甲。 舒流衣只觉一股醉人甜香迎面袭来,刚暗地里叫声不妙,眼前已天旋地转,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意识逐渐脱离躯体时,他隐隐感到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冰凉冷硬的感觉贴在手上,很不舒服。 舒流衣缓慢睁眸,立即就被猛烈的太阳光线刺激得眯起眼,隔了一会才适应,愕然发觉自己身上已穿好了衣物,正躺在院子草地上。身边,就是那株大树,繁叶青翠如碧玉,间或有粉白花瓣轻旋飘零,掠过他眼前。 天地,宁谧而又幽远……舒流衣一时竟有些怔忡,倏忽想起晕迷前的情形,猛打一个寒战。 那桓重霄呢?去了哪里?还有秋凤舞…… 「凤舞?凤舞!」他焦急大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想起身,手腕一紧── 他视线慢慢往下,一条粗长铁链赫然映入眼帘。一端紧扣在他右腕上,另一端锁住了树身。 舒流衣张大了嘴巴,彻底愣住。半晌,如梦初醒,跃起身高喊:「凤舞──」 身心,都被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除了呼唤秋凤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一夜之间,为何一切均变得如此离奇? 一人终於应声走进庭院,锦衣高冠,气度威严,正是舒流衣最不想见到的戎骞旗。 乍见舒流衣的脸已不似原先那样流淌脓血,戎骞旗目露惊喜,近前却看到舒流衣面上那许多浅淡的伤痕,他不由微蹙了剑眉,随即又舒展开,含笑走近。「流衣,跟我回上京去。」 舒流衣呆呆望著他,忽然像是找回了神智,摇头道:「戎兄,你我之间,早已结束,况且我如今另有所爱,我不会跟你走的。」 戎骞旗俊脸阴沈,冷笑:「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他轻抛著掌心一枚钥匙,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舒流衣手上的铁链,淡然道:「流衣,你难道还没明白,就是秋凤舞把你交给我了。」 「胡说。」舒流衣根本不相信。 一个清朗男声突兀响起,带著说不出的嘲讽意味。「舒流衣,你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呵呵……」 庭院那头,始终紧闭的内室房门打开,桓重霄讥笑著走了出来。舒流衣的双眼,却只牢牢地盯住桓重霄身侧那个颀长身影。 秋凤舞和毒王,居然并肩而行,宛如多年知交……一阵寒气渐渐爬上了舒流衣脊梁,心跳也漏了几拍,他艰涩地道:「凤舞,你怎麽,怎麽会认识他?」 男人双手负背,在舒流衣身前丈许之遥止步,默不作声,黑眸毫无表情与温度。反而是桓重霄扬起了眉毛,用怜悯又嫌厌的眼神望著舒流衣,像在看个垂死之人。「秋凤舞没告诉过你麽?我就是这儿的大夫。你那两次负伤昏迷,还都是我替你医治的。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小子薄情寡义,竟敢戏弄秋凤舞。我桓重霄这半生难得就秋凤舞这麽一个朋友,岂是容你这小子恣意欺侮的!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舒流衣听著桓重霄冷笑连连,身上越来越冷,手脚都僵硬了。一直想不通自己几时得罪过桓重霄,此刻,终於有了答案。 可是,秋凤舞到底清不清楚桓重霄究竟是教训他的?毒毁他的脸尚在其次,如果他当时没有以咬舌自尽来威胁桓重霄,就要被那些邋遢卑污的乞丐混混玷污。这些,秋凤舞可曾知晓? 「……凤舞,你还当桓重霄是朋友。你可知道他竟找人来,来淫辱我?」如此难堪的遭遇,舒流衣本是绝对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但现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秋凤舞眼眸越发地黑,却并没有露出舒流衣想象中的激愤,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我早就知道。」 冷漠的五个字,将舒流衣推进了冰冷的深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凝结了。奇寒彻骨间,他听见秋凤舞居然逸出声清冷微笑,而後吐出的每句话,都似尖锐冰针,专挑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残忍地扎著。 「重霄说要为我出气,我也正想亲眼看看你的下场,所以带丹枫再次出昆仑去找你。谁知你那弟弟非要把你塞给我,我左右闲著也是无聊,就把你带回来了。」 秋凤舞侧目斜睨舒流衣,後者惨无人色的灰白面庞似乎让他心情很愉快,他笑了笑:「你的厨艺确实不错,本来我只想让你去厨房做个杂役,可後来我发现,看著你每天在我面前内疚忏悔,很有趣。你在床上的样子,也够放荡,呵!我倒是想再留下你多玩几天的,不过既然戎王已找上门来,我犯不著为了你大动干戈。」 「不要说了!」舒流衣猛地大吼,挤出来的声音却是嘶哑微弱的。喉咙里又热又痛,但又什麽也吐不出。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昨夜的入骨缠绵,难道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凤舞,你说谎!」他极力想找点什麽来告诉自己,秋凤舞说的,全是气话。「你要是真的还恨我,为什麽还要去戎府救我?还要替我把脸治好?」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仅剩的一根单薄稻草,明知那压根救不了他,也死不肯放手。然而秋凤舞冷笑著,抽走了他最後一丝期待。 「我就是想要你死心塌地爱上我,再踢开你,让你也尝尝我当初经历过的心痛滋味……」男人说得很慢,眼里充满浓到化不开的酸楚。「舒家大公子,你永远也不会懂,我心里,究竟有多痛。」 「秋凤舞,你还跟这小子多罗嗦什麽?」桓重霄看不过,皱起了眉头,朝边上噙笑缄默的戎骞旗道:「快带他滚!」 面对毒王,戎骞旗也只好假装没听见那个不客气的「滚」字,走到呆立无语的舒流衣身边,替他打开了手上镣铐。「流衣,走罢。」 舒流衣纹风不动,定定看著秋凤舞。头顶风拂花落,沾上男人黑发白衣。 衣胜雪,发似墨,如画美景,一如昨日,可他恍惚间却觉恐惧不安──他是不是,从来都没真正认清过秋凤舞?…… 「跟我走!」戎骞旗强硬地扣住他的手,想拖走他。 舒流衣忽然甩开戎骞旗,用尽全力颤声道:「凤舞,我真的喜欢你。」 他不知道秋凤舞还会不会信他,只是强烈地想说出来,他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走,他和秋凤舞,将再无可能相见。 这回,男人干脆背转了身,完全把舒流衣摒弃在视线之外,唯有冷淡的话音如凌厉剑锋,划过舒流衣耳际。「戎王你还不带这丑八怪与你的部下大军离开?人还给你了,从今往後,我昆仑剑派与戎王你再无瓜葛。」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桓重霄青衫飘飘,也跟著离开了庭院。 那声「丑八怪」,便如狠命一锤砸上舒流衣,心口奇痛欲裂。他脸色灰败惨淡,嘴唇不停战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时至今日,秋凤舞犹在记恨他那一次叛逃。一切温柔欢爱,尽是假相,只为让他也品尝遭心爱之人无情嫌弃的痛苦。 浑噩之间,秋凤舞那天的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而我,也不会让同一个人伤我两次。」…… 他遽然想笑,却只咳了一声,喃喃道:「你做到了。」 男人果真是心如铁石,言出必践。只有他还傻呼呼地以为自己终於感动了秋凤舞,可以和秋凤舞重新开始…… 他微微笑了,任由戎骞旗抓起他的胳膊,拖著他走出了无香院。 雄壮如龙脊蜿蜒的大山间,车马辚辚,旌旗猎猎,首尾绵延数里。队伍中间是辆华丽马车,门帘低垂。 戎骞旗就坐在车厢内,审视著几乎堆满了半个车厢的好几大箱衣物、字画、用具、珍宝黄金……都是舒流衣去昆仑时带的东西,之前两人离开昆仑派总堂时,管丹枫奉师命,率领几个师弟把这些箱子抬上了戎骞旗的马车。 「呵,算他识时务。」戎骞旗虽在笑,眉眼狠戾,望向坐在车厢对面的舒流衣时,他才真正露出几分笑意。不论如何,舒流衣最终仍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耶律亓看中的东西也好,人也好,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得意地坐到舒流衣身旁,伸手轻抚舒流衣脸庞。「流衣,你我终於又在一起了。」 舒流衣自从进了车厢後,就一直坐著怔怔出神,这时总算恢复了些生气,侧首凝望戎骞旗,茫然道:「为什麽非要带我走?你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像最初那样喜欢你的。」 「就算不喜欢,你也还是我的。」戎骞旗霸道地捏住舒流衣下颌,笑道:「我说过,你是属於我耶律亓的,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呵呵,我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夺走。」 「原来只是这样……」舒流衣也笑了,阖眼不再言语,任凭戎骞旗凑过头来,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掠夺走他的呼吸。 意已阑珊,心如死灰,又有什麽可在乎。身边这个人,是谁,又不是谁,都已没了意义。 舒流衣就在一天天的行程中,在戎骞旗面前,急速地消瘦下去。明明三餐都未间断,可他就是飞快变得清瘦孱弱,之後饭量越来越小,最後食不下咽。 离开瑶池的第九天,舒流衣已经无力维持坐立,躺在雪白的貂皮坐垫上,睁著双眼发呆。他的脸,比貂皮更白,找不出丝毫血色,眼窝也和双颊一样深深凹陷。 随军的医师在给舒流衣喂薄粥汤,一汤匙进去,很快就呕了出来,他额头冒汗,抖著手继续喂食,舒流衣却根本无法进食,全都呕在了坐垫上。 「到底得了什麽病?」旁边的戎骞旗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揪住了医师的衣襟,怒道:「再医不好舒公子,你就别想留住脑袋吃饭。」 医师惊得魂飞魄散,直叫戎王开恩。「小人再想办法。」 戎骞旗恨恨放开医师,烦躁地道:「都针灸了好几回,为什麽没半点起色?我看是你这庸医没用,连病症也抓不准。」 医师羞红了一张老脸,壮著胆子顶嘴:「回禀戎王,舒公子他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小人也只能尽力而为──」 「滚!」戎骞旗越听越怒,一脚将医师踹下马车,回头俯视舒流衣,心痛之余又按捺不住嫉妒。「流衣,你就这麽在乎秋凤舞?离开他,你居然就不想活了?」 听到秋凤舞的名字,舒流衣木然的眼神突然生出了些微光亮,但也仅是瞬间,又复黯淡。 「咳咳……」他无力地轻咳著,每喘息一下,额头鬓角都在冒冷汗。戎骞旗不忍再朝他发火,拿了巾子默默地替舒流衣擦去嘴边的粥汤。 马车还在行进,单调的车轮马蹄声里,只闻两人的呼吸。良久,戎骞旗终於伸出手,沿著舒流衣脸庞轮廓轻缓游走抚摸,指尖所触,几乎是皮包骨。 秦淮河上,那个眉目多情慵懒微笑的风流俊公子仿佛已如那年摇晃破碎的水中月,逐渐褪去了颜色…… 他倏然觉得好恨,拧紧了巾子。「流衣,我真後悔送那张喜帖给你。如果你没有去昆仑派喝我的喜酒,你也不会认识秋凤舞,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而他,或许也就不会失去流衣…… 「不关你的事……」舒流衣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摇了摇头,轻声道:「就算不去昆仑,说不定哪年哪月,我也会和他相遇。这是我的命。」 半生都在人海中辗转寻觅,一次次地沈沦,又一次次地失落,当他以为自己终於找到了可以让他停驻的那一个人,不顾一切奔上前,却不料那只是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是否老天爷也认为他太过风流,所以给了他这样的宿命? 舒流衣绽开一点虚弱的微笑,眼中很亮,若有水光。「骞旗,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该怎麽做才好?」 第十章 听到舒流衣重拾昔日称呼,不再疏远地唤他戎兄,戎骞旗本该十分高兴,可舒流衣话里的伤感又令他胸口微酸,沈默著无言以对。 舒流衣也没指望戎骞旗能告诉他答案,低咳著慢慢地道:「我十六岁时,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的西席。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很循规蹈矩,做什麽,都要照著圣人教诲。呵,我心里常常暗笑他迂腐,可我,就是喜欢上了他。咳,骞旗你知不知道,我向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他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打了我一记耳光後就跑了,从此都没有再回来过。我那时就想,是不是做错了什麽?想了整整两天,我终於想通了。我没有错,只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戎骞旗从未听舒流衣谈论过年少时的事情,闻之只觉鼻酸,低声道:「所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寻找?」 「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舒流衣沈浸在昔日回忆里,声音变得益加温柔起来。「玉郎是第一个说过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我那时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他黏在一块,可是那天他从孔学士府里回来,心情很不好。孔学士要招他做东床,他说舍不得我,但要是拒绝孔学士,他的仕途也就完了,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总不能让虞家绝後。」 「陈年旧事,你就别再费神去想了,好好睡一觉吧。」戎骞旗不想舒流衣再伤心耗神,况且听心爱之人追忆旧情人,多少有点刺耳。 舒流衣却置若罔闻,兀自微笑:「玉郎他待我很好,就是对名利看得重了些。既然他热衷官场,那我就放手让他去。隋棠麽,和他完全不同。脾气暴躁,嘴巴又毒辣,呵呵,可我就是喜欢他想什麽便说什麽的性子。可惜他自小就订了亲,未婚妻家又遭变故,举家来投奔他。他是个有担当的,有些事,不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唉,他那未婚妻我也见到了,真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对隋棠又那麽爱慕,隋棠要是退婚,只怕她真会自寻短见──」车身一个剧烈颠簸,他一阵咳嗽,再也说不下去。 戎骞旗急忙吩咐车夫停车,又叫那医师进来施针。 医师忙碌半晌,舒流衣总算顺了气息,倦然闭目,沈沈睡去。 戎骞旗瞧著舒流衣憔悴之极的容颜,心下烦忧。他身边除了个行军医师,也没带什麽珍贵药材,回上京後倒是可以召御医为舒流衣医治,但还需走上个把月。以舒流衣眼下的身体,哪里还有力气撑到回京。要是轻骑上路,固然能早些抵达上京,可舒流衣又决计受不了马上奔波劳顿。 他思量再三,仍是一筹莫展,最终颓然靠在了车厢板壁上,长叹。 舒流衣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翌日午後才悠悠苏醒。似乎因为休息充足,气色竟透出些红润。戎骞旗却从医师惊恐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心猛地一沈──这情形,莫非是回光返照?! 医师颤抖著执起银针,想再为舒流衣针灸。舒流衣摇头,只望著戎骞旗。「不用了,让他出去吧。我只想静一静……」 戎骞旗纵有再多不愿,面对舒流衣近似哀求的神情,也无法拒绝,轻挥了挥手。医师如蒙大赦,忙离开了车厢。 「多谢你,骞旗。」舒流衣微扬起嘴角,真心向眼前这个自己曾爱过的男人道谢。 戎骞旗先是诧异,随即面露痛楚之色,转过了头,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抽搐,过了好一阵,他才涩声问:「流衣,你说实话,倘若我不是辽人,你我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舒流衣咳了两声,无奈地道:「就算你是宋国人,从你娶妻那刻起,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将来……」 「我後来不是告诉过你,这门亲事是假的?」戎骞旗有些焦急,想再解释,听到舒流衣一字字道:「骞旗,我和你交往,都是真心实意。你所做的每个决定,我也从来都当是真的。」 戎骞旗顿时像被人狠抽了一鞭子,浑身轻抖著,说不出话来。 舒流衣却恍惚地笑了:「我非也是这样,喜欢骗我。他疑心重,总是不肯完全相信我,以为我接近他,是为了他泰源号的产业,一直,一直找些事情来试探我,呵……也好,像我非这种心性,即使日後得知我死了,他也不会太过伤心。」 「你胡说什麽?」戎骞旗颤声打断舒流衣,「等回到上京,我马上找最好的御医给你治病,调养段时日,你就会康复的,流衣,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越说越快,不知道是想安慰舒流衣,还是想欺骗自己。 「你何必再自欺欺人。」舒流衣微弱一句,让戎骞旗紧咬牙关收了声。 他凝望著戎骞旗,目光格外温柔。「骞旗,你的心肠,其实比他们都硬。我走後,只求你别迁怒舒家,还有,别把我的死讯告诉认识我的人,尤其不能让小南知道。他太多愁善感,养的小猫病死了,他都要伤心好几天。被双亲逼著完婚的前一晚,他在我怀里哭到眼睛也肿了……我不要他再为我难过……唉,也不知道他成亲後有没有像个大人?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怕冷?那年冬天,一到阴天,他的脚就冰冷,要我抱著捂上半天才会变暖和……」 这个小南,戎骞旗倒是曾听舒流衣提起过,是舒流衣结识他之前的最後一个情人,中书侍郎家的小公子冒画南。听著舒流衣喃喃自言自语,他心里不是没有嫉妒,可此时此刻,如何再狠得下心叫舒流衣闭嘴莫再提旧日情人,只能颤抖著伸出手,握紧了舒流衣骨节凸出的手腕。 舒流衣将之当成了戎骞旗无声的承诺,不觉欣慰地微露笑意,轻咳,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外──锦帘半卷,掩映著昆仑山脉,绵延起伏,似无穷尽…… 他茫然出神许久,才小声道:「骞旗,我之前还以为我这辈子不会离开昆仑。我还对凤舞说,今後都是他一个人的了,连下辈子,我也愿意一起给他……」 却原来,竟是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奉上所有,只换来如此不堪的结局……舒流衣安静地从身体最深处呼出一口气,缓慢阖上了双眼。 他已太累,只想就此永远沈睡过去,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乃至绝望。如有来生,他宁愿化为草木。无情无识,也就无悲无痛…… 「流衣?!」戎骞旗骇然瞪大了双眼,疾探舒流衣鼻息,所幸仍有呼吸。他一颗狂乱跳动的心这才落回胸腔,伸掌抵住舒流衣心口,断续输入些真气,却激不起对方内息的半点回应。 舒流衣是真的已经了无生趣,一心求死……认清这点,戎骞旗双拳紧握到指节苍白,牙根也咬到发酸。 不甘,却更多痛心。 「舒流衣,秋凤舞不喜欢你,可我爱你啊!你听到没有?」他抱著最後一线微薄的希望,俯首凑在舒流衣耳边大声说话,试图唤起舒流衣的生机。 舒流衣闭著眼,唯有灰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在动。戎骞旗贴近,用足耳力才在车马行进声中听清了。 「你这样,就算是爱我麽?……你只是不肯放手,不甘心看到我爱上别人……」 戎骞旗面色铁青,极力压抑住沈重的呼吸,半晌,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目光在舒流衣脸上逡巡流连著,柔和而酸楚。 「流衣……」他终於下定决心,毅然道:「你听著!秋凤舞那天对你说的话,都是我和桓重霄事先教他的。我知道光凭手下大军,未必能从秋凤舞手里夺回你,所以就耍了点小计谋,骗他说你中了蛊毒。」 ……思绪,回到了那晚──「我在自己和流衣身上,都下了蛊毒。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死去,另一个也会毒发身亡。师父您若是不在乎他,只管动手杀了我,哈哈哈!」他大笑。 「什麽蛊毒有你说得这麽神奇?」一个清朗嗓音倏忽响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花落未识君[出书版] 作者:尘印 含不屑。青衣男子挑高了眉毛走进大厅。 戎骞旗听出这人就是总堂的大夫,他还是第一次得见大夫真容,不免多看两眼,却被青衣男子冷然回以一瞥,眉宇间那股邪气令戎骞旗也为之悚然。 秋凤舞听了戎骞旗所言後就在发愣,见青衣男子入内,他才蓦然惊醒,道:「桓重霄,你去看看流衣,是不是真的中了毒?」 桓重霄明显露出不悦之色,但不忍拒绝秋凤舞,微颔首转身离去。 戎骞旗又是一惊,内心剧震──毒王桓重霄的名头,江湖上谁人不知?只不过听闻毒王十多年前就已销声匿迹,退隐江湖,原来竟是隐居在昆仑剑派!他那个信口胡诌的蛊毒,哪能骗得过毒王!戎骞旗不禁在肚里大叫失策。 桓重霄很快返回,背对著秋凤舞,意味深长地望了戎骞旗一眼,才向秋凤舞摇头道:「我给那小子把了下脉,确实中了奇怪的蛊毒,连我也未曾见过,我无能为力。」 秋凤舞黑眸里顿时杀机四溢,又强自压下。他脚下的砖石却迸出声轻响,细纹如蛛网,向周围急遽扩散开去。 「依我说,你就让戎王把那小子带走吧!」桓重霄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道:「那小子风流成性,当初还不把你当回事。现在看著像是老实了,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又会故态复萌。秋凤舞,你也不用太当真,否则将来,伤的还是你自己。」 戎骞旗算是明白过来,心头暗喜。这毒王显然对舒流衣毫无好感,不待见秋凤舞与舒流衣在一块,所以便顺水推舟撒起谎来,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秋凤舞目光凄厉,从桓重霄慢慢地望到戎骞旗,最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戎王,你赢了。」…… 「後来的事,流衣你也都清楚。」戎骞旗黯然道:「那些话,是我和桓重霄教他说的,好让你对他彻底死心。我还以为这样做,你从此就可以安心地留在我身边……原来只是我痴心妄想。」他长叹,继而涩然苦笑:「流衣,我不想看著你死。你回瑶池去罢,我不会阻拦你。」 他以为舒流衣得知真相後,必定会欣喜若狂,谁知舒流衣依旧动也不动,连眼皮也没睁开,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著。 强大的恐惧一下子湮没了戎骞旗,他用力摇了摇舒流衣,「流衣你听到没有?秋凤舞没有不要你!」 舒流衣终於睁开眼睛,眼神却空空洞洞,完全没有戎骞旗预料中的欢喜。他就木然看著戎骞旗,倏地微笑,轻声道:「骞旗,你不用再来骗我安慰我。我真的累了,你就让我睡吧。」他倦怠地再度缓慢垂下了眼帘。 戎骞旗愣住──舒流衣竟然不信?因为怕再次绝望,所以干脆拒绝给自己任何期望?他呆了半晌,猛地抓住舒流衣衣襟,硬把人半拖起身,一掌,打得舒流衣嘴角溢血,厉声道:「舒流衣,我没闲心来哄你!你给我听清楚!我手下数万大军正奉我密令攻打昆仑派,你到底想不想要秋凤舞活命?」 「你……」舒流衣此时似乎才有所清醒,想说话,却咳了不少血。 戎骞旗忍住了替舒流衣拭去唇边血丝的冲动,阴冷著脸径自道:「秋凤舞虽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并未打算放过他,只撤走了随行的三千精兵,让昆仑派上下以为我已经退兵。其实我暗中早已下令大军继续进军,不论死伤多少将士,都要杀了秋凤舞!」 舒流衣周身都开始发抖,骤然用尽全力扣住戎骞旗的脖子,嘶声道:「快、快叫他们退兵!」 戎骞旗说了这麽多,无非想逼舒流衣重新振作起来,此刻被舒流衣掐著脖子,他又是伤怀又是高兴,面色却仍是一团沈冷,掰开舒流衣无力的手腕,推开他,冷笑:「你的人,自己去救!」 一枚黄金令牌,一条马鞭丢到了舒流衣面前。 「我的坐骑可以借给你。运气好的话,你还来得及命我手下退兵。」戎骞旗转过脸,不想看到舒流衣呆滞後露出的满脸狂喜,提过车厢角落里一个包裹。里面是他昨晚守著昏睡的舒流衣沈思一夜後,替舒流衣准备好的干粮。 他喝停马车,命人把他的坐骑牵到车前,将包裹扔给舒流衣,冷冷地道:「你还磨蹭什麽?想救秋凤舞,就快走!」 舒流衣摇摇晃晃地拿著东西下了马车,放下布帘的那瞬息,他看见戎骞旗仍背对他而坐,没回头。 「骞旗,谢谢你……」他对那骄傲却又孤独的背影看了最後一眼,转身,流著冷汗,翻上了戎骞旗的骏马,扬鞭。 蹄声急踏,离戎骞旗越来越遥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戎骞旗才回头,望著空空如也的车厢,无声苦笑。 如果可能,他绝不想将舒流衣拱手相让,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流衣在他眼前郁郁而终。 「流衣,我的心肠,要是真有你说的那麽硬就好了……」他自嘲地摇头。 嘶鸣的战马,闪耀的刀枪,包围著瑶池,也截断了小岛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 无香院内,仍是不变的清寂。旭日光芒洒落湖泊,将水面镀上一层醉人金色。男子安静地坐在岸边,似乎正在欣赏日出美景。黑发随晨风飘飞,雪白的衣裳也被朝阳染成了金黄色。 「咳──」桓重霄清了清喉咙算是打招呼,蹙著眉头,踱到秋凤舞背後。「那帮辽兵又在准备攻打了。这麽天天喊打喊杀的,吵死了。不如我去放个毒烟,统统送他们上路,省得每天都要你亲自出手御敌。」 秋凤舞摇头。「我出手,不过是废了那些最凶悍的,并没要他们的命。你一放毒烟,死的可就是几万条人命。」 「一群辽狗,死就死了,有什麽可怜的!」桓重霄不以为然,哼道:「再说耶律亓那小子竟敢不守信用,我就让他这数万大军全军覆没,给他个教训!」 「宋人辽人,又有何分别?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团骨血而已。」秋凤舞淡淡地反驳,将手里刚做好的一盏莲花灯放入水中。 这个七夕,舒流衣做了许多莲灯,而他,就在边上静静地看著。那时的流衣,手指灵巧,目光兴奋又虔诚…… 桓重霄看到莲灯,这才知道秋凤舞一大早坐在湖边,竟然是在做花灯,他没好气地道:「人都杀到你家门口了,你还有心情做这玩意。秋凤舞,我看你真是被那姓舒的小子迷糊涂了──」 「桓重霄!」冰冷的警告声响起,桓重霄不得不悻悻停止了抱怨。 秋凤舞轻掸去衣上沾染的飞尘,起身盯住桓重霄颈中一道殷红的伤口,那是他在舒流衣走後动的手。「要不是你我相识多年,就凭你找人淫辱流衣,我一定杀了你。桓重霄,我再说一遍,流衣很好,你别再老是记著他的不是。」 好就不至於把你气得内伤吐血了!桓重霄拿这执迷不悟的老朋友没办法,摸著伤口笑道:「原来我替你抱不平,倒是枉做小人了。呵,不过他今後,再也不会回来了,秋凤舞,你就忘了他罢,别整天魂不守舍的,叫你的徒弟看见了笑话。」 秋凤舞不理他,转身去看那盏莲灯随波逐流,悠悠漂远,最後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逝不见。他终於低缓地开了口:「桓重霄,温泉池底有条湍急暗涌,泅水过去,可直达北岸玉虚峰脚下的海子。你和丹枫他们收拾一下,今天就离开这里。」 桓重霄目光一凛,「那你呢?」 秋凤舞垂眸,静默许久,方笑了笑:「我留在这里。」 与秋凤舞结识十多年,桓重霄怎会不了解秋凤舞的脾性,闻言眯起了眼。「你想和这个空岛同归於尽?!」 秋凤舞没回答,叹口气,反问道:「桓重霄,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我对舒流衣说的话,是不是够狠?」 桓重霄无奈,在秋凤舞背後翻了个白眼。「狠不狠,你都已经说过了,你还想这些干什麽?」 「我知道他很伤心……」秋凤舞声音渐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没看到流衣那时的眼神,他把我说的都当了真。」他转身,对欲言又止的桓重霄微微一笑:「流衣确实死心了,我和他,也永远结束了,呵……他那麽看重外貌的一个人,为了我甘愿自毁容颜,我却将他推给了别人。桓重霄,你说究竟是谁负了谁?」 他还在笑,枯黄的面具上自然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然而眼底前所未有的深浓哀伤令桓重霄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什麽。 沈吟片刻,桓重霄才道:「秋凤舞,你真的那麽喜欢那小子?失去他,你就生无可恋了?」 秋凤舞轻笑:「等你有了真正心爱之人,你会明白的。」他凝神聆听著风中动静,道:「辽兵已经往总堂杀过来了。我去退敌,你带丹枫他们走罢。」雪衣翩飞,越过桓重霄身边,朝院外走去。 「等等!」桓重霄重重叹口长气,冲著秋凤舞背影大声道:「那小子根本没中毒,我骗你的。」 「什麽?」秋凤舞霍然回身,难以置信地瞪著桓重霄。後者大大方方仰起了脖子,咧嘴一笑:「我就是不信那小子,不想你再上他的当,趁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让他滚蛋!呵呵,秋凤舞,我知道你生气,来吧!我让你再劈一剑出出气!」 他话音未落,一股狂烈无比的掌风已撞了上来。桓重霄整个人登时如一片巨大的青叶被这股狂风卷起,飞上半天才坠入湖中。 「咳咳……」等他从水里冒出头,岸边已空无一人。 这个毒王,居然帮著戎骞旗那孽徒来骗他!秋凤舞快步走向总堂大门,衣袂和黑发激扬飞舞,心头震怒依然未消。 早知如此,他怎麽可能让戎骞旗把人带走,更不会听从桓重霄的馊主意,在舒流衣面前说上那一大堆尖刻刺人的话。思及舒流衣当时惨白的脸色,绝望的目光,秋凤舞简直悔到肠子都青了。 管丹枫和青檀正急冲冲地赶来禀报,迎面见到秋凤舞。「师父!辽狗快攻进来了!」 秋凤舞哼了声,目中杀气大盛。本来并不想大开杀戒,但如果那些辽兵仍不知死活,妨碍他去追舒流衣,就休怪他手下不留情。 他绝不允许天底下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和舒流衣之间从中作梗。 蓦地挥袖,无形劲气如锋利刀刃直劈向面前大门。粗大的门闩立断,木门大开──那条通向湖岸的长堤上烟尘滚滚,无数辽兵正挥舞著刀剑,高声呐喊,策马冲近。千蹄纷沓如奔雷,震碎了瑶池平静如镜的湖面。 秋凤舞昂然跨出高大门槛。左手负背,右手斜伸出袖,面对越来越近的兵马,纯黑色的眼瞳里写满冷漠不屑,还有唯我独尊的骄傲。 朝阳下,他的右手从掌缘到指尖,均笼著层耀眼的淡金色泽,仿佛不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冷锐无敌的利剑。 「杀!」为首的将领一声令下,漫天箭雨齐飞,宛如张巨大的网,遮蔽了云天旭日,罩向那凛然伫立在众人眼前的颀长男子。 胸口正有无尽怒火要待发泄,秋凤舞冷笑,祭起了右手。 千百箭羽编织的网,就在瞬息间被剑气绞得支离破碎,胡乱飞落湖水。没等那勃然色变的将领再度下令,比刚才更强猛数倍的冰寒剑气已如波席卷向众人。 哀号惨叫,顷刻响彻云霄。血雨淋漓飞洒,尽染碧湖。 一骑飞驰如箭,疾行崇山峻岭之间。 舒流衣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马鞍上,双臂紧搂住马颈。不若此,他病弱的身体根本就经受不起这几天一路上的剧烈颠簸,说不定早已摔下马背,但周身的骨头还是颠到麻木。 他心里,焦急如焚,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快!快点赶回瑶池! 日夜兼程赶了四天路,今日总算可以遥遥望见碧湖。不知道大军是否已攻进昆仑派总堂,还有秋凤舞,是否负伤…… 越近,舒流衣心头的不安越深,等风中隐约的厮杀声飘进耳中时,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惨淡。秋凤舞武功再高,也难敌千军万马! 他狠命鞭打坐骑,冲向前方黑压压的大军,目光逡巡著找到了统帅大旗,舒流衣掏出戎骞旗丢给他的那枚黄金令牌,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嘶声大喊:「戎王有令,立即退兵!」 离他最近的那些小卒听到之後,众人脸上不约而同都露出迷惘惊喜的表情,垂下了兵器,与边上其他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见舒流衣驾马驶近,众人相继退开,让出条路来。 舒流衣策马一直奔到大旗下,将令牌抛给那满脸虬髯的统帅,强忍著即将冲出喉咙的咳嗽,故作傲慢地道:「戎王令牌在此,命你速退兵回京,不得有误!」 那统帅接住了令牌,认得正是戎王贴身令牌,忙朝东北方遥遥一礼,肃容道:「遵命!」回头大喝:「退兵!」 将士围攻瑶池几日来,损兵折将,早已士气低落,更对秋凤舞神鬼莫测的身手敬畏万分,本就无心恋战,听到退兵的号角声,众人欢喜之情远远盖过了惊讶,忙不迭往回退。 数万大军犹如退潮般,急速自瑶池周围撤离。 舒流衣没料到会如此顺利,眼看著辽兵从他身边匆忙奔走离去,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底反而隐隐害怕起来──该不是秋凤舞已遭不测,这些辽兵才撤得这麽爽快? 他一急,再也遏制不住喉头翻涌的气血,摔下了马背。忍痛爬起身,大声咳喘著拨开挡住他路的辽兵,跌跌撞撞沿长堤往小岛狂奔。 原本清亮澄澈的湖水,皆成暗红。断肢残骸载沈载浮,将瑶池变成了修罗血池……舒流衣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细看,一个劲往前冲。直等屋宇前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映入他视野,始终紧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总算落地。 秋凤舞还活著!舒流衣的视线,刹那间模糊了。 一路行来所有的惊恐担忧便在此时烟消云散,强撑著他狂奔到现在的那股力气也突然像是被人从身体里抽走了,早已发麻的双腿再也不听意识使唤,倏忽就软绵绵地向地面跪倒── 「小心!」一双雪白的衣袖及时伸到,扶住了他。秋凤舞的眼神,惊喜怜惜。「流衣,你、你怎麽会瘦成这样?」 舒流衣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著男人,确定秋凤舞毫发无伤後,他终於安心地扬起个微笑:「凤舞,我回来了。今後,你不许再把我气走,我,咳咳……」 一大口鲜血夺口而出溅上秋凤舞衣袖,他在耳边逐渐遥远的呼唤声中,缓慢地丧失了意识。 尾声 八月中秋,月圆风清。 无香院的大树枝头上挂了数盏绢纱灯笼,淡淡的烛火萤光,照著树下浅斟低酌的两人。 「凤舞,我要喝酒。」枕著男人大腿而卧的舒流衣转个身,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面朝秋凤舞,笑得慵懒,还带了三分无赖。「喂我。」 香浓的美酒就被秋凤舞含在嘴里,渡进了他口中。 酒,是昨天秋凤舞特意叫管丹枫买回的醇酒。人,是摘下两层面具後神俊非凡的美人。舒流衣不用喝第二口,便已经醉了,嘻嘻笑道:「凤舞,我要吃鱼,喂我。」 「好。」秋凤舞笑了笑,挟了片鱼肉剔去鱼骨,喂进舒流衣嘴里。看著舒流衣日渐丰润起来的双颊,秋凤舞很满意。 他的流衣,差点就因为他那几句气死人的谎言痛不欲生,命丧黄泉。每每想到此,秋凤舞便挥不去心底的愧疚。补过的方式,莫过於把舒流衣重新养壮。 而舒流衣,这些日子以来也习惯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男人的服侍。「凤舞,我还要吃……」 满满一桌酒菜落了肚,舒流衣终是满足地轻叹。 「饱了?」秋凤舞替舒流衣抹著嘴,却见青年狡黠地摇头。「还没有。」 舒流衣揽住男人的脖子,在秋凤舞耳畔暧昧地轻吹著气,低声笑:「我要吃你,凤舞……」 秋凤舞纯黑色的双眼因这露骨的挑逗浮起层欲望光泽,他微垂眸,再抬起时,含著浓浓笑意。「流衣,你想要,我一定会喂饱你。」 「呃?啊?」刚意识到自己和秋凤舞所想的,完全背道而驰时,舒流衣已被秋凤舞抱进了内室。 一场艰难的对话就在断续的喘息间断续飘出。 「凤舞……今晚我是想要吃你,不是被你吃啊……」某人明显郁闷到了。 「可是,你现在不正在吃我麽?还是你上面想要吃?」 「你──唔唔……」某人的嘴,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彻底没了言语。 青衣男子手持一小壶酒,轻飘飘跃上墙头,足尖再一点,腾身坐上树冠,一边赏月,一边听著云雨之声,心底暗爽──姓舒的小子,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真以为武林至尊是那麽好压的麽?呵呵! 他悠闲地饮著美酒,直至酒壶见底,这才飘身出了无香院。 月下树影仍在婆娑摇晃,落英随风飘零轻舞,点缀著室内无边春色缠绵。 花落不知为谁拈,只缘昨日未识君。 ――全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