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城下[重生]》 分卷阅读1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君临城下[重生]/君临丞下》作者:扶风琉璃 文案 皇子司马嵘一朝被害,重生后变为丞相家奴。 不要紧,慢慢来! 大晋迁都以来,民间一直有言“王与马,共天下”,可见王氏一手遮天。 皇子司马嵘年幼遭人陷害,残卧病榻二十载,始终不甘寻死,哪怕在王家叛变夺宫时被亲生父亲拉做挡箭牌,都要含恨爬出殿门外才肯咽气。 重生后,司马嵘获得梦寐以求的健朗体魄,却失去了翻盘的机会,本该尊贵的皇子竟变成王家资簿上寥寥数笔――家奴。 看着镜中与前世相同的相貌,司马嵘疑惑之余轻轻一笑:听闻王丞相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深不可测,若能为我所用,甚善。 排雷 1v1,he,双洁,主受。 阴谋宫斗有,甜蜜互动有,虐身虐心没有。 架空东晋,看文图个乐子,考据党别太较真啦。 喜欢的妹子们收藏一下吧,欢迎抽打!=3= 内容标签:宫斗 宫廷侯爵 甜文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嵘,王述之 第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前先嗦几句哈: ☆琉璃最近比较迷魏晋风流,所以借用了东晋背景,不过本文属于架空,里面主要人物事件均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考虑到阅读习惯,某些称谓会与历史不符,而且琉璃是个历史废柴,有的制度也可能和历史不符,总之一句话,架空文不值得考据。 嗯,祝大家阅读愉快!喜欢的妹子们多多收藏多多评论吧,琉璃需要你们的鼓励!=333= 司马嵘是被疼醒的,恢复神智那一刻只觉得全身上下刺痛无比,还以为自己倒在殿门外的台阶上遭烈火席卷,即将奔赴黄泉会阎王,可没一会儿便发觉不对劲了。 身上痛是痛,却并非灼伤的痛,周围也无任何热浪,反倒觉得有些凉,而且就连早已麻木的双腿都有了痛觉,这实在是一桩稀奇事。 鼻端闻到枯草与泥土之味,司马嵘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地上,费力地睁开眼,见几只脚杵在面前,很快又见一张年轻的面孔凑过来。 “哎?他没死!”年轻的面孔露出极大的庆幸与惊喜,一根手指头直直朝他鼻尖戳过来,“你们看!” 司马嵘以为自己遭难遇着好心人了,双手撑着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突然被人在身上狠狠踹了一脚,后背吃痛,再次趴到地上,差点啃一嘴泥。 “竟然敢装死!再抽两鞭子!” “要不,还是算了吧?时辰不早了,大人与两位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万一闹出人命可就不好收场了。” 司马嵘一时理不清眼下的状况,只默默听他们说了两句话,正暗自思索间,又被踹了一脚:“起来!别装死!” 哪里来的贱奴! 司马嵘心底涌起怒气,忍着一身剧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在面前四名家奴扮相的年轻人脸上扫过,微微眯了眯眼,转头打算在地上寻找趁手的利器,却蓦地心头一震,看着自己的双腿怔住。 来不及多想,司马嵘又被踹了一脚,忙按捺住心思,迅速低头打量一眼,见自己仅着一条亵裤,其余裸露在外的皮肉上俱是新落下没多久的鞭伤,再看看地上散落的衣裳与那几人差不多,猜测是自己的,便俯身拾起来,一边穿一边让那四人催促着往前走。 几人在一片枯色的芦苇荡中穿行,举目便能看到山水灵秀的景致,此地显然离皇宫相距甚远。 司马嵘正疑惑,便听到旁边的人威胁道:“回去嘴巴闭严实点,你明日就要进京了,二公子以后可护不了你!” 另一人嘲笑道:“说话都不敢大声,任打任骂的性子,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告状揭发我们!” 司马嵘又听他们嘲笑几句,眼眸沉了沉,随手折了一枝芦苇杆,连掰几下,留了口子最锋利的那一截握在手中,走到一棵树旁顿住脚步,冷眼看着他们:“这是哪里?” 四个人齐齐一愣,指着他大笑:“这是被打傻了吗?哈哈哈哈……” 司马嵘趁他们不注意,就近夺过一人手中的鞭绳,抓着他的手背到后面三下两下就牢牢捆在树上。 他在宫中虽然过得像个废人,可双手却练得极为灵活,只是用了些巧劲便在眨眼间把离自己最近的一人钳制住,随即握着芦苇杆抵到他颈间,利刺狠狠一扎,痛得那人哇哇直叫。 “元生!你干什么?!”另外三人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吓得面如土色,看着他的目光惊疑不定。 司马嵘冷冷看着他们:“你们叫我元生?” “……”几个人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你你、你不叫元生还能叫什么?” 司马嵘微微眯了眯眼,又问:“大人是谁?二公子又是谁?” 几个人眼眶撑大,盯着他不敢喘气,惊恐地往后倒退几步,愣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拔腿就跑,口中惊恐大叫:“见鬼啦!元生被鬼上身了啊啊啊!” 司马嵘不再理会他们,偏头看着被绑在树上的人,见那人已经吓得双腿直打哆嗦,不由心生鄙夷:“你说!” “你你你……你是不是元生啊?” 司马嵘想了想,轻轻一笑:“我是。” “呼……”那人长出一口气,可一抬眼又觉得他这笑容十分陌生,惊恐再次冒上来,磕磕巴巴道,“那那、那你怎么不知大人是谁?” “想活就少废话!”司马嵘将利刺往前一送。 “啊啊啊――”那人疼得额头直冒冷汗,连忙老老实实交代,“大、大人是咱们吴郡太守陆大人啊。” “陆温?”司马嵘皱了皱眉,“那你们口中的大公子可是陆子宣?二公子是陆子修?” 那人连连点头,赔笑道:“元生你怎么了?这不是都记得么?” “明日进京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他眼神透着狠厉,与平时的元生判若两人,吓得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道:“陆大人受召进京,说是顺便送四奴四婢给丞相,我听说二公子不同意把你送过去,但是陆大人坚决要送,二公子争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司马嵘听完再次低头打量自己,没想到当胸一剑都没死成,睁开眼竟成了任人转赠的贱奴,不过好手好脚、体魄健朗却是他上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姑且随遇而安罢。 那人趁着司马嵘走神,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脖子,避开他手中的尖利,依然是大气都不敢出。 司马嵘抬眼,冲他笑了笑,笑得他汗毛直立:“你们瞧着我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便私底下将我抽出一身的伤,是不是?” 那人越看越觉得他不是元生,惊得魂飞魄散,就差尿裤子了,现在又突然被兴师问罪,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心里将那三个不讲义气的都狠狠骂了一通。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又问:“我平日里软弱可欺?你们欺负过我几回?” “没没没有!二公子一直很关照你,我们哪儿敢?” “那你们是瞧不惯二公子关照我,心生嫉恨,这才趁着我临走之际来泄愤?” 那人吓得闭紧嘴巴。 不说话便是默认,司马嵘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也就没了再审问的兴致,将人从树上松开,依然捆着他的双手,牵着绳子一端:“走。” 那人连连点头,磕磕绊绊在前面带路,双腿直打颤。 司马嵘先前只顾着理清眼下的境况,没工夫注意腿脚,现在脑中清闲下来,顿时觉得走路别扭起来,毕竟与之前天差地别,每一步都走得极不习惯。 回到陆府,司马嵘已经将那人松开,跟着他走进去,眼尖地发现之前欺负自己的那三名仆人躲在角落偷窥,不由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疼,疼死了。 司马嵘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想与几名下人多做计较,可身上的伤疼得钻心,想着那元生也不知是不是疼死的,实在不清楚身上伤得如何了,最后忍不住还是在陆子修面前皱了皱眉头。 “元生,丞相府不比别处,去了那里要多加小心。你且安心待着,我不久后也会入京,待一切安置好后,我就去丞相府将你讨回来。”陆子修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你怎么了?” 司马嵘正吃惊这个极富盛名的温润才子怎么会对一名下人这么关切,听到他问话连忙作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陆子修盯着他看了一眼:“究竟怎么了?你可是在怪我?” 司马嵘连忙摇头,垂着眼在胳膊上揉揉。 陆子修目光一顿,连忙掀起他的衣袖,倒抽一口冷气:“谁打的?” 司马嵘见他这么紧张,心里微微有了底,小声道:“没事,二公子可有伤药?” 陆子修面露愠色,急忙离席起身,吩咐人快去将大夫叫过来,接着便是一通鸡飞狗跳。 司马嵘只作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对受伤一事只字不提,让大夫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又让陆子修塞了两包药,踹在怀里歇息去了,至于陆子修后面会不会调查这件事,他无心去管,只等着明早上路。 不管自己的身份究竟是司马嵘还是元生,他心底都希望能够顺利入京。 夜里忍着痛与几名下人挤在一处休息,司马嵘在昏暗中睁着眼,也不知这元生长什么模样,不过动动灵便的腿脚,心里便是一阵舒坦,能重活一次,终究是一桩幸事。 他是让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从病榻上硬生生揪下来推到剑尖下的。 王氏被逼急了闹造反,皇帝陛下一路逃窜逃到他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废弃皇子的住所,危急关头终于发现这儿子还有点用处,当机立断拉出来做人盾,别说犹豫,眼睛都没眨一下。 司马嵘虽为皇后嫡出,可惜皇后难产而亡,他年幼时便被陷害成废人,一辈子与药罐为伍,寸步未出停云殿,那麻雀大小的住所起个如此风雅气派的名字也算是给皇后一族相当大的脸面,可惜他毕竟是个废人,经年累月不在人前出现,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停云殿更是荒得枯草没膝,白费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二十年来,他几乎不见任何外人,至于朝中各文武官员,就算列队站在他面前他都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最后给自己当胸一剑的究竟是王家什么人,他不敢确定,算是死得不明不白。 不过他临死前倒是了了一桩心愿,忍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殿门外,终于看到向往了二十年的广阔碧空,哪怕那些很快被漫天烈火席卷吞噬,能看一眼也总算瞑目。 司马嵘疼得睡不着,干脆起身去外面欣赏月色,想着没多久就要去伺候权势滔天的王丞相,不由自嘲一笑,也不知王氏造反是成是败,曾经的仇家,如今倒要成自己的主家,真是世事难料。 第二章 大晋自开朝之初,曾对世家大族的奴仆数量定下严格的限制,不过如今战乱纷纷,晋室南渡迁都建康,许多规矩便逐渐成了摆设,再加上王氏坐拥半壁江山,丞相府人来人往,奴仆数量多一些实在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根本无人敢置喙一二。 司马嵘想得开,虽说如今身份卑微低贱,连户籍都没有,仅仅是礼单上寥寥数笔,甚至连一同带去的字画都不如,不过好歹平白得了一条命,还是个手脚全乎的,往后日子该如何过,待到了丞相府再考虑也不迟。 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发出或轻或重的声响,司马嵘与另外三人挤在一辆狭小的牛车上,静静看着地上被碾压出的痕迹,以及满地的枯黄落叶,心头渐渐升起疑云。 王氏谋反时宫中绿茵正盛,怎么一转眼就深秋了? 直到进入建康境内,司马嵘身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临近城门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探头朝外看去,见那里停着一小队人马,中间竖着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庾”字,心中更加疑惑。 庾氏正与王氏为敌,如今王氏造反,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庾氏,他们怎么还能如此嚣张地入城?难道京中又有变数? 车旁一名随行保护的部曲见他直直看着城门口,也跟着抬眼看去,摇头叹息:“多亏庾大将军平定了西南叛乱,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司马嵘微微眯眼:“西南又起叛乱了?” “啊?”这名部曲听得一头雾水,“还有哪次?” 司马嵘心里咯噔一下,眼眸陡沉:“可是永平郡流民曹武发起的叛乱?”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整日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曹武我不清楚,永平郡倒是真的,打了可有近半年了。” 庾大将军庾茂、永平郡流民叛乱……这是三年前的事啊。 司马嵘坐回车内闭上眼佯作休息,脑中却一刻不停。 三年前王氏尚且一丝造反的迹象都没有,他自己也才十七岁,而且在深秋之际咳出一滩鲜血,幸亏太后找了名医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此刻他成了元生,那宫中的自己呢?是没躲得过劫难直接死了? 进了城,陆温将司马嵘叫去前面的马车,这名陆太守也是饱学之士,不过从言行举止来看处处透着刻板,似乎对元生极不满意,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很是严肃:“子修一向无意仕途,这次却突然说要进京,可是你在从中撺掇?” 司马嵘心说您太瞧得起我这个贱奴了,脸上却摆出唯唯诺诺的模样:“回大人,小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陆温面色稍缓,点点头:“嗯,往后你就在丞相府待着,子修若是来讨要,你不可答应,记住了么?” “小人记住了。”司马嵘应是应了,心中却觉得莫名,家奴除了会干活儿,与财物无异,没听说过财物能自己开口说话的,财物归谁,那得丞相吩咐才行,这陆大人恐怕也就是知会一声敲打敲打他。 司马嵘掀开帘子退出马车,刚转身就让人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低头一看,怀里躺着一只圆滚滚的橘子,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只香囊砸中。 此刻他们正处在建康城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路旁的女子无论年岁,十个有八个都在瞧他,眼中有着赞赏倾慕,可看向他一身粗布短褐又有些疑惑,见他下了马车走向后面的牛车,纷纷露出遗憾之色。 司马嵘上车后面容平静地将东西随手一搁,心中嗤笑:大晋爱美成风,尤其喜爱美男子,可喜爱的也是豪门世族的贵公子,穷酸的奴仆即便长得再中看,也是目不识丁的粗使下人,哪会有令人倾倒的才情气度,可如今这世道,才情气度能顶什么用? 车内其余三人都艳羡地看着他身边的桔子和香囊,元丰憨厚地挠挠头,笑道:“元生这相貌,要是穿上一身大袖宽袍,指不定要迷倒多少人啊!” 司马嵘眉梢微动,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过镜子。 入了乌衣巷,行到丞相府门口,他们从牛车上下来,跟在陆温身后,陆温递交名帖后由正门进入,他们则让人领着从侧门走了进去,又被安置到一处偏室等候传唤。 等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威严十足的怒喝声:“丞相呢?他去哪里了!” “回大司马,丞相他……去了秦淮河……”声音唯唯诺诺的,想必是府中的下人。 大司马即王豫,丞相王述之的伯父,王氏伯侄皆在朝堂,一人执枪杆子,一人执笔杆子,几乎将整个大晋江山给包揽下来,虽说如今皇帝异常忌惮他们,已经开始有意打压,但这根基一时半刻也是撼不动的。 王豫是个暴脾气,当即就怒不可遏:“他跑去那里做什么!我与郗太尉等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人影,你们话都传到了么?” “话、话传到了,丞相也点了头,可过了晌午他就说要去游秦淮河,小人再三提醒,他只说不记得,小人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胡闹!他带了哪些人?” “这……”下人迟疑片刻,老老实实答道,“带了陛下赏赐的八位美人……” 外面的脚步声变重,看来王豫是气坏了正来回踱步,又听下人小心翼翼禀道:“吴郡陆太守前来拜访,小人已请他入座稍等,丞相那里也派人去请了。” “嗯?嗯。”王豫似乎并未惊讶,只余怒未消,“赶紧让丞相回来,像什么话!” “是!” 司马嵘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猜测是王豫去接见陆温了。 晋室南渡以来,内忧外乱纷扰,北方有胡人侵袭,南方有流民叛乱,就连世家大族都没平和过,北方南迁的侨姓氏族与南方吴姓世族一直水火不容,南方士族屡遭打压。 比如吴郡太守陆温,才学不输朝中许多大臣,却只混了个地方太守,有些人即便在京中就职也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差事。 虽然近些年两方世族表面趋于平和,但底下依然暗流汹涌。 可司马嵘今日所见却有些不同,看情形陆氏与王氏并不生疏,显然是私下里已经早有往来。 虽然十分罕见,但想到三年后的叛变夺宫,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看来王氏早已有了危机之感,是在刻意拉拢吴姓世族,以防万一。 司马嵘与其他几人静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是王述之回来了,之后他们被带至后院简单用了晚饭,又回来接着等,等得昏昏欲睡时才听到管事过来传话:“丞相让你们过去一趟,都随我来吧。” 管事一路吩咐道:“今后你们就是丞相府的人了,名不用改,不过得改姓。碰巧今日丞相心情好,又得空,你们走运,往后的差事由丞相亲自安排,一会儿丞相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几人跟着走进主院,又入东侧偏室,跨过高高的门槛,在一面屏风前停了下来。 屏风上所绘景致烟云水气、恍如仙境,想必是王述之的手笔,后面一盏灯将王述之略显慵懒的身影映在上面。 几个人轮番上前,绕过屏风拜见王丞相,接受问询。 “你叫什么名字?都会些什么?”王述之身影未动,只手中一样物件慢悠悠上下摆动,映在屏风上面看不真切,嗓音倒是极为动听,如玉石相击,当得起风致无双的名声。 “回丞相,小人叫元丰,会做一些粗活儿,打水烧饭劈柴都会。” “回丞相,小婢叫元杏,会磨墨,会针线。” 几人进去把自己交代清楚,王述之的身影一直都未曾动过,到最后有些不耐烦了,撑起额头挥了挥手中的物件:“最后一个。” 司马嵘绕过屏风下跪行礼,直起身时抬眼看去,只看到一个被衣袖遮挡的侧面,王述之广袖薄衫斜倚矮几踞坐着,姿态随意,手中所执原来是个沉香如意,难怪刚进来时闻到一阵浅香。 “你呢?”王述之手腕微动,广袖滑下来落在身侧的棋盘上,露出一截皓白结实的手臂,有文人的清雅,却无文人的清瘦。 司马嵘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身姿,已有九成把握,当初给自己当胸一剑的并不是他,心中一动,答道:“回丞相,小人会手谈。” “嗯?”王述之轻叩膝头的如意顿住,抬眼看过来。 司马嵘心知他并非等闲之辈,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王述之饶有兴味,面上虽没有笑,可眸底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三分笑意,但凡见过王述之的人都会赞他双眸如同玛瑙,深邃而流光溢彩,哪怕只是淡淡瞥一眼,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风流神韵。 司马嵘想起临死前见到的那张脸与他有七成相似,却要粗犷一些,少了一些气度,便猜测是他的堂兄王重之,只是不知造反一事,他究竟在里面下了多少工夫。 “你会手谈?”王述之微微坐起身子,沉香如意在掌心轻敲,有几分审度的意味,只觉得面前的人十分从容,两只黑眸极其幽静,沉得很,看不见底似的。 司马嵘不卑不亢答道:“略通一二。” 王述之颔首,广袖轻拂,如意柄端指着棋盘:“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有妹子问起,所以琉璃解释一下,“手谈”就是围棋的雅称,知道的妹子忽略这里。q(s3t) 第三章 司马嵘应了声“是”,微微倾身,抬手将王述之的袖摆拎开,捡起底下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见他挑眉看着自己,便解释道,“小人方才看丞相将棋子拂开,便斗胆捡回来归置原位,不知有没有记错?” “没错。”王述之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指着棋盘,“你打算从这残局入手?” “正是。”司马嵘看着棋盘,执起手边黑子,略微思索,落在一枚白子旁边。 王述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意加深,便拈了白子开始与他对弈。 屏风内一时变得寂静,外面的人面面相觑,只见丞相的身影从由斜躺变为斜坐,没一会儿又变为正坐,除了偶尔落子的声音,再无任何动静。 角落燃着暖炉,内室熏香缭绕,王述之略敞衣襟,露出胸口正中一粒细小的朱砂痣,真是恣意又风流。 司马嵘从外面进来,穿得略多,弈棋倒是不费力,却热出一层薄汗,抬眼看看对面的人,不由更想出去凉快凉快,不过他忍得,哪怕心里不痛快,面上也不显分毫。 王述之赞叹地看着棋盘,如意柄端轻击掌心:“好!” “多谢丞相谬赞!” “我赞的不是你,是这棋。”王述之笑意盎然,再次倚着矮几斜靠下去,如先前那样仅以侧脸相对。 司马嵘有些无语,抬眼看着他,心中冷哼:在下人面前也摆出一副风流疏阔的模样,真不嫌累得慌。 王述之眸中含笑,拂袖将棋局打乱,眯起眼看着缭绕的青烟:“好大的胆子,问你会什么,你就如此钻营取巧,不怕我将你杖毙?” 司马嵘从容应道:“先前管事有过吩咐,丞相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丞相有问,小人不敢隐瞒,自然要据实相告,小人的确会手谈,所言非虚。没有过错,何来惩罚?” “唔……”王述之点点头,似在思索,“那你还会些什么?” “小人惭愧,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在丞相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 王述之微蹙眉头:“稀奇,你怎么不说你会劈柴、挑水、打扫院落?” “这些小人也会一些,只是比不得别人那么娴熟。” “琴、棋、书、画……”王述之目光四处转了一圈,指着旁边的案几,“你去作一幅画来瞧瞧,就山水图吧。” “是。”司马嵘起身,走过去跪坐下来,拾袖开始研墨。 王述之以手支额,盯着他的侧面打量半晌,见他执笔蘸墨,开口问道:“你的腿脚怎么了?” 司马嵘笔尖一顿,猛然记起方才起身与入座都下意识用手撑了下坐席,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忙搁了笔侧身对他拱手行礼:“多谢丞相关心,小人路上不注意崴了脚。” “嗯。”王述之点点头,没再多问。 司马嵘转回去,不由暗自心惊,虽然重生后腿脚灵便,可毕竟多年的习惯难改,来时的路上登车也常用手借力,别人只当他是身上伤重,自然不会起疑,可这王述之眼神毒得很,以后可得多注意了。 王述之等待的空档将管事喊进来,把先前几人的差事一一吩咐下去,随后便挥挥手将他们打发走了,他今日也着实是闲得慌,连这种小事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又无事可做了,便打了个哈欠继续摆弄棋子。 司马嵘搁了笔,将作好的画送到他面前:“请丞相过目。” 王述之将画接过去看了看,笑起来:“笔法倒是极为娴熟,只是火候略有欠缺。我瞧着你极为沉稳,当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绘出来的景致应当意境广博才对,怎么如此束手束脚?” “小人行不过百里,所见所识仅限小小庭院内,若画一些花草树木倒还得心应手,之于山水,已经尽力了。”这话说得倒也不算撒谎,他的确是没出过门。 王述之笑意吟吟,满意点头。 他对于绘画造诣颇高,只一眼就看出来司马嵘没有藏拙,的确是缺少一些意境,若说之前心底有些疑虑,现在倒是打消了几分,收起画抬眼看着他:“你不是陆府的下人么?怎么会这些?” “实不相瞒,小人敬佩才学之士,在太守府时边看边学,便习得一些皮毛,这才斗胆在丞相面前献丑。” 王述之听得直摇头:“陆太守竟对你一个下人如此纵容?” “陆太守海纳百川,小人是跟在陆公子身边伺候的,陆公子亦是廓达大度,不忍苛责小人,再说,小人只是得了空才学,并未偷懒误事。” “妙!”王述之觉得有趣,笑容中少了几分审视,问道,“你今年多大?” “……”司马嵘心中叫苦,想起另外三名奴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猜测元生应该差不多,便道,“十七。” “瞧着老气横秋。” “……”司马嵘垂眼,“丞相谬赞。” “哈哈哈哈!” “……” 王述之笑容满面:“小小年纪,怎么一板一眼的?若不是我眼睛好使,定会以为你与我年纪相仿,不对,比我更老,像个老夫子。” 司马嵘只好摆出微微好奇的模样:“丞相多大?” “无礼!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王述之将如意敲在棋盘上,震得棋子弹跳开来,眼中笑意半退不退,显然并未真正发怒。 司马嵘觉得这丞相简直无理取闹,心里叹了口气:“小人逾越,敢问丞相年岁几何?” 王述之觉得他还是保持这种腔调中听一些,笑应道:“去年才及弱冠。” “丞相年轻有为。” “谬赞。”王述之想不到自己竟与一个下人聊得如此兴起,又换了个姿势,轻拂衣袖,依然是潇洒恣意的姿态,“你叫什么名字?” “元生。” “俗气!谁给你取的?” “……”司马嵘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顿了顿,“陆太守起的,小人身份卑微,名不论雅俗,叫着顺畅便好。” “啧啧……陆太守真是个无趣之人。”王述之听得直摇头,又支着额想了想,“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罢。” 司马嵘心中一喜,眼皮微抬:“谢丞相!有劳丞相赐名!” “你倒是不客气。”王述之瞥了他一眼,眼角光华流转,显得兴致盎然,“不过现下我身边已有四人,分别是亭、台、楼、阁,没曾想会多出一人来,这名可不好起。” 司马嵘对他的风雅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他连身边侍从的名字都要这么讲究。 王述之兀自沉思,如意柄端雕刻着一枚灵芝,那灵芝正在他额头轻轻叩击,隔着烛火落下一片时轻时重的阴影,过了半晌,嘴角一勾:“既然你来迟了,那就叫王迟,如何?” 司马嵘不知道他究竟是闲得慌,还是当真与自己聊得投机,起个名想了这么久,起完了还要来征询一番意见,虽然没有受宠若惊,却还是有些讶异,忙应道:“多谢丞相!” 王述之朝他看过来,不悦道:“别光顾着谢,我问你,这名起得如何?” “……”司马嵘抬眼与他对视,诚恳道,“甚好。” “好在哪里?” 还没完没了了…… “嗯?”王述之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心中冷笑,掉书袋么,谁不会,于是朗声应道:“玄德公三顾茅庐,诸葛先生曾作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可见,迟有迟的好处。”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有趣!你太有趣了!” 司马嵘宠辱不惊地微微一笑,未再多言,只是暗中觉得这王丞相比自己想象的要坦荡一些。 “今晚聊得尽兴,赏你明日陪我去游秦淮河!”王述之说着便离席起身,走至门口又忽然回头,拿如意朝他点了点,唇边噙着一丝浅笑,“陆太守目下无尘,他日必当后悔。” 我也这么认为啊!丞相好眼力! 司马嵘微微弯了弯唇角:“丞相谬赞。” 王述之看他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摇其头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唉……太无趣了。”说罢转身离开,高齿木屐踩在回廊间,落下一连串清脆声响。 在门口守着的两名婢女“噗嗤”笑出声来,其中一人探头往外看,待王述之走远后朝司马嵘看过来,弯着眉眼道:“一会儿说你有趣,一会儿又说你无趣,我倒是觉得,丞相最有趣。”说完两人笑作一团。 司马嵘在宫中虽过得落魄,却有一个关系亲近的皇兄司马善,司马善是个包打听,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也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皇兄用词不当,司马嵘一直以为王述之是个虚伪狡诈之人,不过今日一看,却觉得他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于是问道:“丞相脾气很好?” “那是自然。”另一名婢女笑嘻嘻回道,“整个京城,论风度,没人及得上丞相,论脾气,还是没人及得上。” 司马嵘微微点头,见管事走了过来,便走出门槛迎上去。 “丞相让你随行伺候,那你就与亭台楼阁一道住在主院偏室,随我过来吧。” 司马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也不知和上辈子相比哪个更落魄,心里自嘲一笑,应道:“是。” 第四章 司马嵘在丞相府住下来,每每走到哪儿都能引来府内其他下人的侧目,总觉得这状况与自己目前的身份十分不符,想起在太守府的遭遇以及陆子修的另眼相待,又想起被人砸过来的橘子与香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大晋好男风之人不少,这元生不会是长得太好看被陆子修给相中了吧?要命! 司马嵘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洗脸都是摸黑的,到现在还一头雾水,连忙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往水塘边走,蹲下去低头朝水里一看,怔住了。 水中的人影十分眼熟,修长的剑眉、狭长的凤目、挺直的鼻、单薄的唇,拆开来看是自己的,合起来看还是自己的,这是元生的相貌? “元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元丰的声音。 “洗手。”司马嵘简短地回了一句,站起来转身朝他看了看,想起他一路对自己十分友善,人又憨厚,便道,“你随我过来。” 元丰不解地跟着他,想起昨晚的事,看向他的目光透着几分崇拜,喋喋不休道:“元生,你几时学会弈棋的?真是太了不起了!对了,我以后该改口叫你王迟。听说丞相府里连名带姓只用两个字的下人可不多,走出去身份都不一样,连着姓喊出来,别人一听就知道是在丞相身边伺候的。” 司马嵘脑中正混沌着,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开始解腰带。 元丰让他吓一大跳:“这可是丞相府,茅厕在后面!哎?你在太守府也没这样过啊……” 司马嵘冲着墙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方才不小心磕着腰了,想让你帮我瞧瞧有没有伤着。” 元丰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连忙点头:“快让我看看。” 司马嵘掀开后面的衣摆,微微绷起心弦。 “咦?”元丰惊奇地看着他后腰,“你怎么磕出这么奇怪的印子来了?” 司马嵘手一紧:“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有些像画上的祥云,又不大一样。” “可是两边相对,和玉如意上面那种云纹图差不多?” “噢!对!”元丰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凑近看一眼,就见他将衣摆放了下来。 司马嵘心惊之余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束好腰带转身看着他,微笑道:“我也不曾注意磕在什么地方,没伤口就不要紧,你快忙你的去吧。” “哎!”元丰点点头,也没多想。 司马嵘看看天色,猜测王述之快回来了,便往前面走去,只是这一路上心思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元生与他长得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腰后的胎记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便是比自己那孱弱的身子骨健朗一些,他突然有些异想天开,会不会宫中的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同样换了灵魂,让元生替代了?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元生那唯唯诺诺的性子别让人欺负死,好歹撑到自己想法子将他运出宫来。 司马嵘越想越激动,似乎阴沉的天际豁然开朗,连忙顿住脚步平复了一番情绪,待面色恢复镇定才抬脚跨过门槛。 日暮时分,外面有了动静,王述之一身朝服出现在门口,疾步冲进院子,一抬头看见司马嵘在正屋里沏茶,连忙举着笏板拎着袍摆朝他奔过来,口中急道:“快!快关门!” 司马嵘有些傻眼,昨晚还见他风流倜傥气度从容,怎么一转眼就跟后面缀着讨债鬼似的? “快关门!”王述之拿笏板指指他身旁的大门。 司马嵘听到外面传来大司马王豫的声音,心中诧异,听从他的吩咐将门关上,又顺手将门闩拨到中间。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就差开口夸他聪明了,扔了笏板便急匆匆开始脱朝服,口中吩咐道:“将常服拿过来。” 司马嵘没伺候过人更衣,目光转了一圈才找到他的紫色常服,应了声“是”,便走过去端起来送至他面前。 耳边猛然响起拍门声,大司马怒气冲冲:“述之,快给我出来!你是逼着我将郗太尉请到丞相府来是不是?” 王述之顾不上让人伺候,自己抓过衣裳就穿起来,出口的话却带着笑意:“伯父,您快将太尉请回去,此事我不会答应的。” 王豫不拍门了,将嗓音压低:“皇上如今正虎视眈眈,只等着机会对咱们王氏下手,郗太尉德高望重,他那宝贝幺女亦是才名远播,哪里配不上你?这门亲事迫在眉睫,你不可任意妄为,不答应也得答应!” 王述之将衣裳换好,又脱了鞋换上高齿木屐,大袖轻摆,再次恢复山水之气,隔着门笑应道:“伯父快别做美梦了,此事就算我答应也成不了。” 司马嵘暗地里点头。 王述之余光正巧瞟见,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你点什么头?”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不当心扭了脖子。” 王述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眼角瞟着他有些意味深长。 门外的王豫本就气得不行,这下更是暴跳如雷:“我是为你好!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便无所顾忌,伯父说的话可是没有分量?” 王述之走到门口,隔着一层木板笑道:“伯父千万别误会,您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只是此事确实成不了,皇上赏我八名美人,正是让我别急着成亲的意思,您还不明白?” 王豫在外面来回踱步,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如今咱们王氏树大招风,跟哪家联姻都不会顺利,万一皇上动了怒,抢先下旨赐我一名无盐女,我担心半夜睁眼惊得摔下床去,还是省省吧。” 司马嵘心中腹诽:肤浅! 王述之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走回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放下,执起沉香如意朝后门处点了点,低声道:“快随我出去。” 司马嵘跟在他身后从小门溜出丞相府,登上一辆朴素的青漆马车驶出乌衣巷,帘子被风掀起,顿时引来一阵骚动,年轻女子们纷纷跑过来扔瓜果香帕,扔完又笑着跑开。 王述之摇头而笑,抬手将帘子拉严实,直至行到秦淮河边才露面,带着司马嵘弃车登船。 画舫上已有八名美人立在那里等候,应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王述之过来纷纷行礼。 司马嵘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秦淮河的热闹繁华,便在船尾欣赏了片刻,到夕阳隐没时再放眼一望,两侧雕栏画栋、灯笼高悬,倒影在水中蔓延十里,美不胜收。 王述之惬意地坐在席上,隔着一层帷幔欣赏外面四名美人的舞蹈,另有四人坐在两侧拨弄管弦丝竹,乐声飘渺。 司马嵘坐在他身后,正觉得无趣,就听他开口:“这八名美人可是陛下赏的,你觉得如何?” “回丞相,小人看不清。” 王述之轻笑,偏头朝他看过来:“怎么不做老夫子了?” 司马嵘微抬双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略含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好重新回答:“弦乐动人,舞姿曼妙,陛下赏给丞相的自然不差,隔着纱看,那就更有意趣了。” “好!”王述之轻叩如意,“既然你这么喜欢,今晚她们就归你了!” 司马嵘眼皮狠狠一跳,颇有些无语。 王述之说完拿如意朝他胸口点了点:“衣裳脱了。” “……”司马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将衣裳脱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地复述一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司马嵘沉默地将外衫脱下,让深秋的夜风一吹,略起一阵凉意。 王述之也站起身,面朝他张开双臂:“替我脱。” “……”司马嵘原地杵了片刻,走上前笨手笨脚地开始替他解腰带,又绕到后面将他长衫脱下,问道,“丞相可还有何吩咐?” “再替我穿上。” 司马嵘饶是再能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绷起了青筋,随即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连忙将手里绣着银线云纹的长衫放下,拾起自己的粗布衣裳,看着他道:“丞相可是此意?” 王述之盯着他沉幽幽的双眸,轻轻一笑:“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后面就不用我多交代了罢?” “小人会一直留在画舫,直至丞相回来。” “嗯。”王述之极为满意,待二人互换了衣裳,就将自己的沉香如意往他手中一塞,“赏你的。” “多谢丞相。” “赏你把玩片刻。” “……”司马嵘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性似乎并不怎么好,忍了忍,“多谢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又与他换了履鞋,转身走出船舱,在夜色中静静站立片刻,已然敛起一身洒脱之气,玛瑙似的眸子在阴影处不见任何流光,也无半丝笑意,只低声开口:“人到了?” 一名仆从趋步上前,低声道:“回丞相,已经到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低头审视身上的衣裳,随手扯了扯,正欲抬步离开,忽然回头。 司马嵘捏着帷幔的手急忙顿住,屏息静气,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掀开一角,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捡起面前的糕点吃起来。 第五章 岸边阴影处早有马匹等候,王述之贴着墙根走过去,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两名扈从的掩护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驰,守城的是王氏亲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当即将一侧小门打开。 丞相幕府临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顶便可将大江左右一览无余,可谓京师要塞、皇城咽喉,这是自祖父王茂鸿手中留下来的,如今则由王述之总揽大权。 当初胡人侵犯中原,晋室能够在江南立足重整大业,王氏居功至伟,甚至元帝登基时都曾邀请王茂弘同登御座,虽然王茂鸿拒绝了,但此事传出皇宫后便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如今到了王述之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来频繁,但皇帝却已经换了好几个,早已不复当初的信任。 这丞相幕府,俨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幕府大门应声而开,王述之疾步走进去,一入正厅便有人脚步匆匆迎上来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是。”来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开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运了一批给皇上祝寿的贺礼,但在路过豫州时那份贺礼却不翼而飞,下官担心消息传至宫中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职若因此换人,对我们恐怕会大大不利。” 王述之点点头,双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问道:“杜越如今人在哪里?”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牵制住了,不过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瞒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笔写信,边写边道,“即刻命人暗中调查贺礼的下落,另外,将这封信交到梁预手中,务必让他亲启。此事蹊跷得很,怎么贺礼偏偏就在他的管辖之内不见了,让他防着些,一旦查出内贼即刻来报。” “是。” 王述之在里面与心腹商议了片刻,将事情安顿好后并未久留,很快又趁着夜色上马,打道回府。 而此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司马嵘却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几上装醉,耳中听得船尾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微微抬眼透着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将脸埋下去。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吴曾乃太子心腹,说是在临近的船上赏月,瞧见丞相的画舫便冒昧前来叨扰,说是冒昧,可听闻丞相喝醉了却一直不肯走,厚脸厚皮地留在外面,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问候。” 司马嵘伏在案上动了动腿,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开口:“吴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眼下秋凉,河上又湿气重,您可要先回去歇着,待丞相醒来,小人再行通禀?” “哎!无妨!”吴曾笑应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动听的弦乐,哪里需要歇着,再等片刻。” 司马嵘磨着牙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通,又不好当真出去赶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一会儿王述之回来万一与他打上照面,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与他不对付,这吴曾是来者不善啊! 司马嵘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壶,头也没抬,拉开衣襟当胸就灌了下去,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他上辈子身子弱,没喝过酒,这浓郁的酒香他享受不来,皱着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后实在受不了,狠狠打了个喷嚏。 “哎?丞相醒了。”吴曾语带激动,眼看就要闯进来。 王亭急忙闪身挡在他前面:“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进去瞧瞧。” 司马嵘在他们掀开帷幔之前忽然离席起身,顺带一脚将案几踢翻,东倒西歪地从另一边冲出去,半掩着面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吴曾跟过来的时候一抬袖将人搂住,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挥了挥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马嵘打了个酒嗝,并不应声。 王亭见此情景,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从另一侧扶着他,任吴曾在后面探头探脑,每次都能特别机灵又不着痕迹地将他目光挡住,恭敬道:“丞相,您喝醉了,小人这就送您回府。” 司马嵘差点让那美人身上的香气熏得再打一个喷嚏,连忙就势倒在王亭身上,换一边袖子把脸挡住。 此时夜色正浓,画舫四周挂着数串灯笼,却依然朦胧昏沉,司马嵘虽然比王述之身量略小,但横七竖八地靠在王亭身上也不怎么瞧得出来,很顺利地蒙混过去。 王亭虽然对吴曾客气,但他毕竟是丞相身边伺候的,此时一颗心稳进了肚子,自然不用再多给面子,只交代了一声便扶着人上岸,在另外几人的护送下朝马车方向走去。 美人与吴曾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俱是一脸遗憾。 一上马车,司马嵘立刻将袖子放下,神色冷凝,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快安排人在附近迎候丞相,别让他去画舫。” “是。”王亭应了一声,连忙打发人去王述之回来的必经之地守着,打发完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司马嵘直挠头。 司马嵘捏着鼻子看他,瓮声道:“怎么了?” 王亭总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是”应得很不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嘿嘿笑着冲他比了比大拇指:“王迟,你方才太有气势了!我都差点将你当成丞相。” 司马嵘笑得高深莫测,在他肩上拍拍:“不装得像点怎么把人糊弄过去?” 王亭连连点头,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丞相府。 王述之半道上得了消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拨转马头岔到另一条路上。 跟在身后的一名扈从驱马上前,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这王迟看起来极为聪明,实在不像是在陆府为奴的,您可要当心些。”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的确不像,伺候人都不会,反倒对琴棋书画得心应手。陆太守与我王氏共乘一船,你觉得他送这么聪明的人过来,是何原因?” “这……属下愚钝,一时猜不出。” “不碍事,陆太守自有他的用意,但绝不是针对我王氏,不然王迟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出自己长处。”王述之略微沉吟,又道,“趁着陆太守在京,两日后邀他过府一叙。” “是。” 丞相府内,司马嵘已洗去一身酒渍,开始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事,可惜三年过去了,想要理清楚也并不容易,一时倒有些猜不出王述之今晚究竟做什么去了,正在费劲琢磨时便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去。 王述之眼带笑意,摆手免了他的行礼,颇为高兴地抬脚进屋,口中赞道:“做得好!” “多谢丞相!”司马嵘跟进去替他沏茶。 王述之坐下来,动了动脚踝长叹一声:“衣裳小一些倒是无妨,鞋紧了可真是受罪。” 司马嵘朝他脚上看了看:“小人再长三年或许就能赶上丞相了,到那时必不会再给丞相小鞋穿。”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浅酌一口,略一品味,抬眼瞥向他:“王迟,你这茶艺也是在太守府学来的?” “是。” “唔……看来太守府是块宝地啊!”王述之又饮了一口,神情颇为赞赏,又道,“今晚被拦下来的可是吴曾?” “回丞相,小人是听他这么自称的。” “你怎知要拦住他?” 司马嵘一顿,面不改色道:“小人听到王亭在外面出声阻拦才明白过来,再说丞相让小人替您坐在里面,总归要小心一些才好。” “嗯。”王述之点点头,站起身环顾四周,“我的衣裳呢?” 司马嵘转身将他的沉香如意取过来交到他面前,回道:“小人一时情急往身上倒了些酒,衣裳已经沾了酒渍,打算明日送到后面去洗。” 王述之点点头没接如意,只随手朝案上点了点:“放那儿罢,过来服侍我沐浴。” 司马嵘差点没站稳,惊讶地看着他,见他回头看过来,连忙垂下眼睫,十分顺从地跟上去,到了热气蒸腾的池子旁边,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王述之张开双臂,“唔”了一声:“不会伺候人呐。” 司马嵘暗自咬牙。 他原本想着既然捞回一条命,再怎么落魄都不要紧,以前做废人的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怕做下人不成? 可这会儿看到王述之一脸嫌弃的模样,差点就想将他脸朝下摁在水里,心中愤恨道:有朝一日待我回宫,叫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王述之周身线条紧实,没有半丝文人的弱架子,司马嵘斜着眼打量他腰腹,待他进入水中才收回视线,跪坐在他身侧有些无从下手,只好拿着木勺胡乱舀点水往他身上浇。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司马嵘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问道:“丞相为何不让婢女来服侍?小人粗手粗脚的怕伺候不周到。” 王述之大摇其头:“不妥,不妥……” 司马嵘诧异地看着他:这人还是个君子啊? 王述之抬手支在池壁上,悠哉道:“婢女会羞得面红,我于心不忍。” “……” 第六章 陆温应邀前来丞相府饮酒叙话,王述之几乎不曾与他谈及正事,只在一开始问道:“令郎左梧公子年少便名扬江东,朝廷曾两次虚席以待召他入京,可惜他一直无心仕途,不知如今可曾改变心意?” 陆子修,字左梧。 司马嵘回想起那个才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的确有些问题,不由牙疼。 陆温笑应道:“犬子不成器,只会舞文弄墨,对于朝政一知半解,怕是会辜负丞相厚望。下官入京前也未曾听说他有为官的念头,或许是打算一直留在吴郡。” 司马嵘正替他斟酒,闻言酒壶微微一顿,心中诧异,想不到这陆温看起来刻板,实则竟是只老狐狸。 王述之摇头感叹:“真是可惜!眼下尹大人年事已高,正欲告老还乡,本相原本还想着将太史令一职留给令郎,如今看来只能另觅良才了。” 陆温忙拱手告罪。 王述之饮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开始与他谈论玄学,陆太守才名不虚,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尽兴,司马嵘却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大晋崇尚玄学,喜爱清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士子,无不以清谈为乐,司马嵘对此却嗤之以鼻:清谈能治理国家么?清谈能击退胡人么?清谈误事啊! 陆温离开后,王述之舒展腿脚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懒怠,目光从司马嵘低垂的眉眼间掠过,笑道:“瞧着都快睡着了,有那么无趣么?” 司马嵘打点起精神:“丞相与太守义理精深,小人愚钝,听得云里雾里,便有些犯困。” 王述之挑眉,点点头:“陆公子想必也常与人清谈,我还当你学了不少,看来你每回都在一旁打盹啊。” 司马嵘抿抿唇,含糊应了一声。 正说着话,王亭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拜帖:“禀丞相,散骑常侍单大人求见。” 王述之敛了唇边笑意,接过拜帖未看一眼,挥了挥手中如意:“让他进来。”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屏退自己,便一脸坦荡地留了下来,对于皇帝身边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点都不惊讶,很快就见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提着袍摆跨过门槛,瘦得不用仔细看便能记住长相。 这位单大人上前跪拜在地,面色焦急:“丞相,大事不好!” 如意击在案上顿住,王述之沉着眼道:“起来,出什么事了?” 单大人抹了抹汗:“回丞相,那批贺礼的事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杜大人尚未入京,皇上却已经知晓了,这会儿正大发雷霆,且有意在皇子之间挑一人出来彻查此案。” 王述之眉目骤冷,倏地起身:“快去提醒四皇子,让他即刻面圣!” “已经禀报四皇子,只是太子那里先一步得了消息,怕是来不及。” 王述之蹙着眉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指向门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宫!” “是。” 王述之将旁边蹙眉思索的司马嵘一把拽起,拖着他便往内室走:“快替我更衣!” 司马嵘没料到他手劲这么大,当即一个踉跄,连忙跟上去,此时顾不得多想,不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手忙脚乱地替他换上繁杂的朝服。 好在亭台楼阁四人及时救场,王亭利落地替王述之理好衣摆,王台则替他戴好梁冠,王楼跪在地上替他换好履鞋,王阁替他束好腰带。 司马嵘就差揣着手在一旁观赏了,见王述之目光淡淡瞥过来,连忙跑出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一切准备妥当,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登车,路上一直冷着眉目,显然是在心中思索良策。 等他下车后入了宫门,司马嵘掀开帘子左右看看,望着巍峨的宫墙长叹一声,又将帘子放下,转头盯着案几上的熏香暖炉轻轻一笑:丞相大人看着风光满面,实则也够苦啊! 他原先还在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看来就是贺礼一案了。 司马嵘在车内静坐,将记忆中此事前因后果理了一遍,不由感慨:有个包打听皇兄,真如得了一双千里目,长了一对顺风耳!算算时间,皇兄也快去封地了,不知如何才能与他见上一面。 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述之便从宫内出来,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依旧是那么一副闲云悠水的模样,司马嵘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王述之没有回丞相府,而是一路出城往幕府方向而去,到了那里只吩咐了一句:“你在车内候着。” “是。”司马嵘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 司马嵘在马车内等了很久,时过晌午,饿得头晕眼花,才见王述之回来,连忙讨好地将案几上的小碟递到他面前:“丞相忙了这么久,想必早就饿了,可要先用几块糕点充充饥?” 王述之闭着眼靠在蒲团上,闻言挥挥手:“你吃罢。” “谢丞相!”司马嵘立刻捡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低垂的眼睫挡住眸底一抹笑。 王述之沉思片刻,睁开眼一瞧,糕点竟剩下不到一半,再看看司马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忍不住笑起来。 司马嵘嘴里还在嚼着,闻声朝他看了一眼,连忙将碟子放下。 王述之大笑不止,直起身子将手伸过去,拇指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捻着指尖碎屑笑道:“我说怎么变得如此贴心,原来是自己饿了,本相真是觉得心寒呐。” 司马嵘一愣,也不知哪里不对劲,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连忙拾起衣袖在嘴边擦擦,摆出恭敬之色:“丞相恕罪。”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述之笑了笑,“替我写几份请帖,也好让我瞧瞧你的书法。” 王述之一字难求,请帖由人代笔情有可原,只是眼下马车正在行进当中,虽不至于晃得厉害,可终究有些左右不稳。司马嵘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意为难,却只好恭敬地应一声是,将笔墨纸砚摆上。 “下月初八,新亭文会,对了,先给你原主陆公子写一份。” “是。”司马嵘波澜不惊,心思却迅速转了一圈,边研墨边状似不经意道,“陆公子才德出众,必定能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哦?”王述之微挑眉梢,笑意盎然,“才学可考,德行又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瞧得出来?” 司马嵘搁了墨锭看向他,气定神闲道:“小人曾随陆公子赴江左诗会,有一名叫刘其山的儒生言语刻薄,甚至出言羞辱,陆公子却不与他一般计较,可见胸襟广阔。” 王述之微微一顿:“刘其山?可是豫州牧府的那位主簿?” 司马嵘故作茫然:“小人不清楚,只知那刘其山生了一副八字眉,文采倒是不错,不过略有些尖酸刻薄,据说是顾公子请过去的好友。” 江南士族以顾、陆两家为首,如今陆氏投靠了丞相府,顾氏则与太子一党亲近,想不到刘其山竟然与顾氏暗中往来…… 王述之面色微沉,急忙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大字:严查刘其山。 写完从袖中掏出私印盖上去,将纸折好塞入信囊,掀开帘子递给外面的扈从,“速将此信送去幕府!” “是!”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好,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司马嵘打量,见他眉目不动如山,正专心写着请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王迟,这江左诗会是何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司马嵘顿了顿笔,从容应道:“小人心思粗,并未注意这诗会究竟叫什么名目,想着被邀请的都是江左名士,便称之为江左诗会,丞相见笑了。” “嗯……”王述之勾起唇角,点点头未再多问,只俯身凑近了看看他写的字。 沉香木的清雅之气幽幽钻入鼻孔,司马嵘一抬头差点撞着他下颌,见他对着自己笑,不由心中腹诽:都快被疑心淹死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丞相请过目,可是这么写的?” 王述之接过请帖,见他写了一手极为漂亮的字,不由面露赞叹,只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他虽然字字清峻如松竹,可行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凌厉之气,不由暗自心惊,便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探究。 司马嵘面色镇定地任他打量,仿佛自己是一尊木雕。 王述之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没错,就这么写。” 司马嵘下笔极快,马车回到丞相府,一沓请帖已全部备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好。 王述之去了书房,命人将心腹裴亮叫到跟前,却半天不吭声,只蹙着眉来回踱步,一只手持沉香如意不停在额头轻叩,如此思索半晌才重新坐下,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句:“去将王迟的底细查清楚。” 裴亮有些吃惊:“丞相不是说他不值得怀疑么?” “可我好奇啊!”王述之笑起来,又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转了两圈,沉吟道,“观其字,便如识其人,这王迟可真会处处给我惊喜啊!我若不调查一番,怕是夜里都会心痒得辗转反侧,那可如何是好?” 裴亮有些无言以对,愣了愣,好奇问道:“那丞相觉得,王迟此人究竟如何?” “唔……”王述之踱至窗前,负手朝外面看了半响,缓缓开口,“身似燕雀,心比鸿鹄。” 第七章 司马嵘最近颇受重用,几乎将亭台楼阁四人的活儿分摊了一半过来,他原本就做得很不得心应手,这下更是忙乱,有时真恨不得将王述之那张笑脸撕下来扔水里去,却也只能在心里过把瘾。 亭台楼阁乐得清闲,王亭还时不时给他添柴加火:“王迟啊,能者多劳,得丞相如此看重,我可真是替你高兴啊!”说完一脸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司马嵘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就牙痒,正想回应他两句,就让王述之给喊过去了。 虽说现下已经入冬,不过书房内燃着暖炉倒是一点都不冷,王述之依旧薄衫宽袖,正负着手在里面来回踱步,颇为苦恼的模样,使唤着司马嵘将架子上的字画一卷卷搬下来摊开,看完了摇摇头又让他重新归置原位。 司马嵘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那么多尊卑之分,瞅着他背过身的机会就将外面一层短褐给脱了,正想抓在手中给自己扇扇风,就见他转回来,连忙止住动作。 王述之朝他瞥一眼,忍不住想笑,又生生憋住,如意敲着掌心,蹙眉寻思道:“明日就是皇上寿宴了,我这做丞相的,至今都未备好贺礼,实在是不应该啊!” 司马嵘垂眼沉默地盯着自己鞋尖,耳朵一时不怎么中用。 王述之背过身去,继续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唉……也不知送什么好,我两袖清风,穷得只剩几幅字画,这如何拿得出手?” 司马嵘饶是耳闻之事千千万,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听到大权臣哭穷,不由抬眼无语地看着他。 王述之一转身对上他的视线,略有些惊喜:“王迟,你有什么好主意?” 司马嵘垂眼:“丞相一字抵千金,丞相的画更是价值连城,方才那些卷轴,随意一副流入民间,便能叫人抢得头破血流。小人以为,送字画最合适,富贵与清雅,两样都不缺。” 王述之哈哈大笑:“听起来颇为在理,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也这么想?万一皇上不稀罕可怎么办?” 司马嵘动动嘴皮子,却没发出声,只在心中腹诽:你将录尚书事一职交上去,皇上铁定满意。 “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小人不敢妄以朝政。”司马嵘眼皮未抬,说完又补充一句,“怕被砍头。” “无妨,说说看,此处没有别人。”王述之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司马嵘迟疑一瞬,开口道:“小人本不该逾越,只是如今战火频仍,朝廷应节俭开支,皇上与诸位大臣更应身先士卒,若豪奢成性、贪鄙成风,别说收复北方国土,能否偏安一隅都尚为未知。” “大胆!”王述之一甩袖,低声呵斥,“危言耸听!” “防微杜渐。”司马嵘不卑不亢,抬眼看他,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心中略有些诧异,不由再次对这个王丞相刮目相看。 王述之眸底流光涌动,再次打量他一眼,轻轻勾起唇角:“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司马嵘镇定应道:“天下百姓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只是苦于生计没有闲暇多琢磨,即便得空也不知如何表述。小人勉强读了些书,便斗胆在丞相面前说了出来,此乃肺腑之言。” “说得好!”王述之拿如意在他脑门上敲了敲,又笑容满面地朝架子上随意一指,“赏你一幅字画,去挑吧,挑剩下来再替皇上挑一副。” 司马嵘忍着笑:“这话若是让皇上听到,恐怕要气歪了鼻子。” “哈哈哈哈!无妨,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王述之随手披了件衣裳,一拂广袖,心绪畅快地出门去了。 翌日,暖阳高照,风清云朗,拂去了不少寒意,皇帝司马甫在宫中举办寿宴,单是这应景的天气就让朝臣信手拈来拍了好一通马屁。 宫中热闹正盛,宫外也差不到哪儿去,宫门两侧马车一辆挨着一辆,赶集似的,只有王述之的马车一枝独秀,旁人都要让开三分,而大司马王豫只留了一匹马和一名仆人,倒是不怎么起眼。 司马嵘坐在马车内候着,虽不知宫内情形如何,倒也没有太担心,若宫里的自己已经死了,往后如何自处可以再想法子,若宫里的自己已被元生替代,那按照元生的性子,必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当不会露面,再说他想露面也难,拖着一副残躯还得有人照料,皇帝看着都扫兴。 想着想着便靠在车厢壁上打起盹来,如此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宫门才再次打开。 王述之当先走出来,转过身笑容满面地与诸位大臣拱手告别,待回到马车上,掀开帘子一看,司马嵘竟躺在里面睡得人事不知,不由微怔,好笑在他脚上踢了踢:“好大的胆子!” 司马嵘一个激灵醒过来,迷瞪了一瞬,连忙坐起,将他迎进马车:“丞相恕罪。” 王述之只轻轻笑了一声,显然并不介意。 司马嵘趁着转身之际偷偷拍了拍自己脑门。 之前在宫中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便能将他从梦中惊醒,如今到了丞相府,按理不该如此缺乏警醒才对,难道是最近从早到晚被使唤,累着了? 司马嵘心思只转了一瞬,便掀开帘子让车夫将马车赶回去。 才刚掉了个头,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司马嵘耳尖,听到左右众人齐齐倒吸凉气,连忙掀开窗口的帘子,刚要探头出去看看,就听到有人大喊:“丞相当心!” 司马嵘腰间一紧,整个人立刻被王述之拖了回去,随即马车被狠狠一撞,两人齐齐扑倒。 “吁――吁――马受惊了!” 车夫慌乱的声音传进来,马车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疾驰,后面是一众大臣的惊呼声:“太子殿下!” 此时一众武将才刚从宫门口出来,王豫一抬头看到前面的景象,脸色大变,急急忙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而在王豫前面还有一拨人马,正是当朝太子司马昌与他的扈从。 司马昌冲在最前面,口中大喊:“丞相坐稳了!”接着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 这摆明了是不安好心! 王豫变色大变,怒气冲冲地狠狠一踢马腹。 王述之平日出门都有扈从随行保护,不过入宫的话,扈从不可离宫门太近,只能在远处停下,此时听到动静也迎面赶来,却比不得司马昌那么近。 马车内,王述之将司马嵘拉起来,听到外面太子的声音,眼神一厉,急忙将矮几踹到角落,搂着司马嵘紧贴车厢后壁。 司马嵘方才那一摔,几乎是让王述之给压在下面的,这会儿全身都隐隐作痛,不过一时顾不了许多,眼角瞥见王述之的举动,急忙也伸脚将其他杂物踢开。 王述之赞赏一笑。 司马嵘侧头朝他看了看,想不到他竟是一脸镇定。 就在这当口,马车顶猛然一声巨响,竟是一把利剑横劈下来,司马嵘感觉腰间再次一紧,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马车哗啦啦应声而折,眨眼便被拦腰劈成两半,车内矮几与杂物统统随着前面半截翻下去,他们二人则随着后半截直往后仰。 一切不过转瞬间的事,司马嵘沉沉落地,却并未觉得太痛,一阵天旋地转后,总算是安稳下来。 感觉腰间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司马嵘微微一愣,连忙睁开眼,见王述之冷静幽邃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上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动静,虽然脑中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要不是有王述之及时相助,这次恐怕不是被劈死就是被摔死,不过王述之身手这么利落倒是有些让他意外。 司马嵘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他:“丞相,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着?” 王述之就势起身,目光转向不远处下马而来的太子,轻轻一牵唇角,嗓音透着寒意:“无碍。” 司马嵘听到脚步声,心中有些拿不准太子会不会认出自己,急忙侧身埋头,恭敬地替王述之掸扫衣上尘土。 司马昌疾步走来,连连告罪:“孤那匹马也不知怎么了,一出来就疯癫得拉不住,冲撞了丞相的马车,实在是愧疚难当。” 王述之露出笑意,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施以援手。” 司马昌虚扶一把:“孤原想替丞相砍断车辕,没料到却失了手,砍错了地方,真是心有余悸。万一丞相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朝廷极大的损失啊!眼下看到丞相无恙,孤总算可以放心了。” 司马嵘垂首站在王述之身后,心中冷笑。 王述之笑若春风:“有劳殿下挂心,殿下若有要事在身,千万不要因这点小事耽搁。” 司马昌生得一副吊梢眉,笑起来颇有几分奸邪之气:“孤奉命彻查贺礼一案,的确是不宜久留,那就告辞了,丞相慢走。”说完一转身,对上王豫隐含薄怒的目光,再次展眉一笑,翻身上马,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王豫面色铁青,怒道:“想不到他们如此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往后可要多加小心!” “不要紧,无非是想让我出丑罢了。”王述之不甚在意地轻轻一笑,转头见后面十几辆马车赶过来,忙道,“伯父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再不走还得应付他们。” 王豫冲司马嵘挥挥手,“回去让人送一辆马车过来。” 司马嵘应了一声,抬脚欲走,却被王述之拦住。 “不必。”王述之摆摆手,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将我的马车砍了,那我今日就如他所愿,安步当车罢。” 第八章 风流潇洒的王丞相竟狼狈地滚下马车,此事非同小可。 后面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命自家车夫驾着马车争先恐后追过来,有些是赶着过来问候的,有些是赶着过来瞧热闹看笑话的,司马嵘回头一看,呼啦啦一大片,文臣竟也能涌动出战场杀敌的气势。 “穿小巷!”王述之朝左边一指,拽着他胳膊就将人拖过去。 小巷狭窄,马车无法通行,那些文臣脚力不济,下马追赶有失身份,追不上又觉得没面子,只好望巷兴叹。 王述之带着司马嵘从小巷的另一头绕出来,低头欲掸衣袖,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裳已经干干净净,不由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正皱着眉头揉肩,便停下脚步:“怎么?摔疼了?” 司马嵘正在琢磨先前的事,闻言连忙将手放下:“不要紧,方才多谢丞相出手相救。” 王述之笑了笑:“回去找府中李大夫拿些药。” “是。”司马嵘想起自己滚下马车时似乎是让他护着的,不由抬眼朝他看了看,“丞相可有哪里摔疼了?” 王述之愣了片刻,哈哈大笑:“有!疼死了!” 司马嵘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清气爽,笑得又如此张狂,忽地有些无语:“丞相哪里疼?” “头疼……头疼啊……”王述之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转身闲庭信步地朝前面人声喧闹的大街走去。 司马嵘连忙跟上,心思转了一圈:“可是皇上对丞相送字画作贺礼有些不满?” “非也,皇上甚是满意。” 字画没问题,贺礼一案已在暗中调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那就只有先前马车被毁的事了,而太子与王氏的明争暗斗暂时轮不到自己插嘴,司马嵘斟酌了一番,道:“丞相可是觉得今日丢面子了?” 王述之抬手扶额:“头疼。” 司马嵘暗笑他故作姿态,面上却只能憋着,正色道:“丞相不必担心,先前摔下马车时离宫门不远,周围并无百姓,亲眼见到的只有诸位大臣。” “正是被那些大臣见到才头疼啊!这消息若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要如何嘲笑,那我早朝时岂不是颜面扫地?” “以丞相的清名,届时颜面扫地的将会是诸位大臣。” “嗯?”王述之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拍马屁都拍得不着调。” 司马嵘从容一笑:“丞相只管往人多之处走,颜面扫地的究竟会是何人,过两日便可见分晓。” “故弄玄虚!”王述之朝他点了点,拂袖轻笑,并未多问。 二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立刻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年轻女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是丞相呐!丞相今日竟然未乘马车!” “咦?这不是上次见到的公子吗?原来他是丞相身边的人,难怪长得如此俊俏!” “那是自然,丞相身边的嘛!不然能长得这么好看?” 王述之听得有趣,侧头朝司马嵘打量一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原来你长得好竟是我的功劳?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生过你这般大的儿子?” 司马嵘:“……” 王述之没忍住笑出声来,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忙对周围百姓颔首微笑,即便是朝服庄重,也难掩闲雅适意之气度,简直堪比嫡仙下凡。 二人很快就被团团围住,有行礼的,有打招呼的,有上来就往他们手里塞香帕的,热情难以招架,几乎寸步难行。 司马嵘趁着人多之际开口:“丞相为民着想是好意,可您再怎么节衣缩食都不能先把马车给省了,您看朝中诸位大臣有哪位是不坐马车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赞叹声。 王述之微挑眉梢,心中顿时明了,笑应道:“无妨,马车留一辆急用便可,如今战乱未息,朝廷需要用银两的地方多,我身为百官之首,自然当省则省。” 司马嵘随意一瞟便能看到百姓们热切的目光,又道:“丞相说得在理,只是没了马车,小人两只手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王述之见他兜起的衣摆中已经盛满果帕,摇头而笑:“盛情难却,你且再累片刻,很快便到家门口了。” 二人唱完了双簧,周围的百姓早已从激动变为赞叹敬仰,年轻女子们犹犹豫豫地收起手中香囊,仿佛再多扔一个就要将他们累趴下来,最后只好闪开一条道,满眼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第二日,大臣们下朝后走出宫门,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丞相府的马车,只有一个埋着头看不清面貌的仆人在树旁站着,不由大为诧异,心想:难道是丞相昨日丢了颜面,今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王述之眉目舒展,与众人拱手道别,悠哉悠哉地走到司马嵘身侧,拿笏板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低着头做什么?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可不就是见不得人么,也不知宫里究竟如何了,总要当心一些才是。 司马嵘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小人不注意就打了个盹。” “鬼话连篇。”王述之勾起唇角,却并未多问,只将笏板往他手中一塞,当先走了。 这一日,王述之走到哪儿,百姓们崇敬的目光就跟到哪儿,而其他朝臣则是马车行到哪儿,百姓们的指指点点就跟到哪儿。 “这马车内不知坐着哪位大人呐?丞相都节衣缩食了,这位大人的马车竟然这么奢华……” “是呀是呀,丞相靠着两条腿上下朝,他们却舒舒服服坐在马车内,啧啧……” 大晋民风开放如此,大人们也很头疼,最后实在扛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可走着走着又累得慌,两条腿开始打颤,不停地抬袖擦汗,如此辛苦却再次遭来非议。 “丞相大人走起来就像仙人一样,一丝汗都没瞧见,可有的大人就……” “是呀是呀……” 大人们脸色涨得好比猪肝,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再无人敢乘车去上朝,可到了宫门口一看,王述之掀开帘子潇洒万千地从他家马车上下来,不由目瞪口呆。 王述之面露诧异,疾步走到近前,关切询问:“哎呀,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出了这么多汗?” 众大臣擦擦额角干笑,心中恍然:傻呀!上朝时天色未明,坐着马车来谁能看到! 第三日,大臣们纷纷效仿王述之,上朝乘车,下朝走路,可即便如此仍然是累得慌,回到府中摇头顿足:“太子殿下砍丞相的马车作甚,殃及池鱼啊,哎呦……” 关系密切的心腹大臣们纷纷跑来丞相府哭诉:“丞相呐,您快大发慈悲,下朝也乘乘马车吧,下官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王述之哈哈大笑:“没人逼着你们走路啊?本相有意练练腿脚强身健体,这你们也要管?” 心腹大臣们苦不堪言:“您住得近,咱们住得远呐!” 旁边的亭台楼阁憋笑不已。 “诸位大人暂且忍耐几日,本相此举自有用意。”王述之故作高深莫测,好言好语地将他们哄走了,一得清净就转头看向司马嵘,笑意深远。 司马嵘垂眉耷目,只作没看见。 又过两日,奉命调查司马嵘底细的裴亮前来丞相府拜见。 王述之将他叫进书房内,屏退了旁人,拂袖坐下,好奇问道:“查得如何了?” “回丞相,王迟八岁入陆府为奴,至今共有九年,头一年在府中做一些简单粗活,之后八年一直跟随在陆府二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伴读,也算是仆人。” 王述之挑眉:“八年呐?” “是。” “嗯。”王述之点点头,“看来陆子修的确待他不薄,那陆太守呢?” “陆太守对王迟极不待见,他们父子二人曾因王迟入京一事起过争执。” 王述之微微眯眼,上回与陆温叙话,便已发觉他似乎对王迟并不满意,如今看来,这其中恐怕有些渊源。 “那王迟在陆府的言行举止如何?” “这正是属下难以理解之处,王迟在陆府是公认的性子纯良、软弱可欺,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举,与在丞相府的聪慧机警判若两人。” “嗯?”王述之敛起唇边浅笑,放下如意朝他看过来,“你可查清楚了?” “在陆府的这些年倒是查清楚了,不过八岁之前却是一团谜,他年幼随流民入吴郡,被卖到陆府,小人只查出他本姓赵,乳名小郎,因战乱颠沛流离,家中父母已故,其他一概不知。” 王述之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沉吟道:“依我看,王迟必定胸有丘壑,难道在陆府那些年都是装的?” “属下不敢妄言,不过另外查出一件事,听起来有些无稽之谈。” “说。” “王迟受陆二公子照拂,最多也就是受些言语之欺,不过在入京前一日却遭几名家奴毒打,陆二公子一怒之下将那几人都杖毙了,此事倒是属实。” 王述之眼神微微一顿。 裴亮接着道:“王迟晕过一次,再次醒来便如同换了个人,那几名家奴在被杖毙之前曾偷偷说他鬼上身,这是陆府下人之间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王述之神色不动,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不查倒好,怎么越查越好奇了?” 裴亮面露愧疚:“属下办事不力。” 王述之摆摆手,眼中笑意更浓:“陆子修那温吞水的性子竟也会发怒,我倒有些期待此次新亭文会了。” 第九章 新亭文会这一日,高门士族的年轻子弟陆续乘马车进入建康城,百姓们慕名而出,一时间城内人头攒动,几乎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应邀前来的都是些极富声望的文人墨客,要么潜心修学,要么纵情山水,却无一人在朝为官,此次文会似乎不涉政事,博的就是一个清雅之名。 司马嵘却心中亮堂,王述之绝不做无用之举,这次恐怕是打着以为会友的幌子,行招揽人才之实。 听闻马车辚辚,王述之拂袖起身,如意不轻不重地在司马嵘额头敲了敲,含笑道:“走,随我去亭外相迎。” 司马嵘应了声是,随他步下台阶,远远看见陆子修下了马车,正广袖翩翩款步而来,牙又疼了。 陆子修一抬眼便看见司马嵘,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难掩关切,停留片刻才移开,上前对王述之行礼问候:“吴郡陆子修拜见丞相。” “左梧兄远道而来,不必多礼。”王述之笑着抬了抬手,打量他一眼,又偏头看看司马嵘,眼中意味不明。 司马嵘不比其他仆人,不好对陆子修视而不见,便恭敬拱手道:“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陆子修听他自报新名,语气又如此生疏,不由眸色微暗,却只是温和一笑:“免礼。” 寒暄片刻,其他人也陆续前来,新亭内很快便坐满了人。 司马嵘跪坐在王述之偏后侧,虽低垂眉眼,却时不时能感受到陆子修和煦的目光,甚至偶尔一抬眼与他对视上,还能体会到那对黑眸中的绵绵情意,心知自己十有八九是猜对了,忍不住有些无奈,只好装作自己是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王述之待所有人入座,笑着问道:“诸位可知,此次文会为何定在新亭举办?” 此话一出,厅内寂静了片刻,并非无人知晓答案,而是大家都在心中琢磨该不该回应这句话,或者如何回应。 晋室南渡之初,过江世族曾相邀在新亭饮宴,因为远离故土,不免触景生情,当时亭内众人感叹风景不殊、山河之异,纷纷落泪,而王述之的祖父王茂鸿则起身愤慨道:“诸位应当效忠朝廷,合众人之力,他日必能击退胡人,收回北方大好河山,怎可像亡国奴一样哭哭啼啼?” 如今王述之旧事重提,意义不言而明。 亭内众人并未踌躇多久,就听陆子修开口应道:“老丞相一心为国,虽已身故,言犹在耳,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等哪怕才疏学浅,也应敬仰效之。” 王述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将陆温那只老狐狸骂了一通,哈哈大笑:“说得好!” 席间众人已然纷纷变色,尤其是江南士族,在场多数皆以陆氏为首,眼下听了陆子修一番慷慨陈词,原本没打算做官的也忍不住开始摇摆踌躇起来,一时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述之怕将人逼狠了,笑了笑,摇头叹道:“本相甚是怀念先祖父,选在此处实在是出于私心,睹物思人啊,睹物思人,诸位见谅。既然是以文会友,今日我们就不谈其他,先饮一杯酒如何?” 众人暗中舒了口气,连忙举杯应和。 新亭外侍卫林立,新亭内清声朗朗,甚至有人将自带的琴取出来助兴,酒酣之际,颇似当年竹林七贤的盛况,王述之斜倚矮几,笑意盎然,目光随意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子修的脸上,笑意更浓,偏头朝司马嵘招了招手中如意。 司马嵘觉得陆子修陈述立场之后,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灼热,正担心会不会被戳成筛子,急忙倾身凑到王述之旁边:“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唇边含笑,低声问道:“你曾在陆公子身边伺候,可知他何时有了入仕之意?” 司马嵘一来是决定不给陆太守面子,二来是心中已有其他计较,便实话实说:“或许是在小人入京之际。” “哦?”王述之闻言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将陆子修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这么说,竟然与你有关?” 司马嵘面不改色:“小人身份低微,此事应是凑巧。” 王述之朝他瞥了一眼,轻轻一笑,未再多问。 不远处的陆子修将他二人低声言语的情景看在眼中,心绪难平,再看向司马嵘的目光就更为炙热了。 司马嵘面对王述之的疑心都能镇定自若,甚至身临险境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唯独这件事,让他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便低声说道:“请丞相允小人离开片刻。” “嗯?”王述之扭头看他,“做什么去?” “……”司马嵘顿了顿,故作尴尬,“小人怕是今早吃坏了肚子,急需去茅房解手。” 王述之笑起来,冲他挥了挥如意:“去吧。” 司马嵘一出亭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知王述之思虑慎密,不敢随意转悠,便当真去了茅房,到了那里找块干净石头坐下,深觉闻着臭味都比待在亭内舒适,便数着地上落叶开始干熬时辰。 照常理说,他不过一个奴仆而已,陆子修又已经表明了立场,陆氏与王氏算是彻彻底底同气连枝了,只要陆子修开口,王述之必定毫不犹豫将他退回陆府,不过眼下他已不是元生,陆子修恐怕要失望了。 想到元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初病榻上的自己还要健壮一些,司马嵘百思不得其解,抬手隔着腮揉揉酸疼的牙,哭笑不得:“虽然当今的确有不少好男风之人,可他们不都喜欢面如凝脂、妙有容姿、一阵风便能吹倒的绝世玉人么?我哪里像?” “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嵘面色一顿,急忙从石头上站起来,故意发出整理衣裳的动静,待了片刻才低眉耷眼地走出去,问道:“丞相怎么来了?” “担心呐,怕你摔进茅坑,忍不住过来瞧瞧。” 司马嵘面色僵硬,顿时有些尴尬:“丞相来多久了?” “唔……刚来,碰巧听到什么面如凝脂、妙有容姿、绝世玉人……” 司马嵘:“……” 王述之笑意盎然,拿沉香如意抵着他下颌往上抬了抬,眯着眼将他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司马嵘顿时觉得自己从头皮到脚趾都僵硬成迎风而立的石像,甚至下颌处微微有些发麻,只能强忍住抬手将他如意打掉的冲动,一动不动。 王述之看够了才慢悠悠收回目光,却在一瞥眼间发现他耳尖微微透出一抹绯色,不由一愣,笑起来:“明明面皮嫩得很,却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何苦来哉?” “……”司马嵘眨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耳尖似乎有些发烫,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头上敲了敲,转身抬步:“回去罢,没人给我倒酒,还得我亲自动手。” “……”司马嵘紧随其后,死死盯着他宽袖上甩来甩去的锦绣云纹,“亭台楼阁不是也在么?” “你比他们能干,我将他们打发去伺候别人了。” “……” 二人一前一后才走了几步,远远便看见王亭快步走过来,焦急道:“丞相,太子殿下来了!” 王述之顿了顿,大摇其头,无奈地挥挥如意:“真是不嫌热闹,知道了,我这就去迎候。” 司马嵘心里一紧,急忙双手捂住肚子,面露痛苦道:“丞相,小人肚子痛,想再去一趟茅房……” 王述之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真吃坏肚子了?” 司马嵘皱着眉冲他点点头,似乎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述之敛起眉,眼底有些担忧:“疼得厉害?” 司马嵘再次点头。 王述之回头对王亭吩咐:“回府将李大夫请过来。” 司马嵘脸色一变,眼看王亭就要答应下来,急忙开口拦住:“不必!我去解个手就好了!” 王述之忙冲他挥挥手:“快去。” “谢丞相!”司马嵘快步奔回茅房,长舒一口气,稍稍探头往外瞧了瞧,又见王阁火急火燎跑了过来:“丞相,大皇子与四皇子也来了!” 王述之一脸无奈,话都懒得多说,只淡淡挥了挥手中如意。 司马嵘听到大皇子也来了,激动得差点冲出去,想到自己刚刚找的借口,只好耐着性子缩回脑袋,绕着石头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才堪堪平复心绪。 大皇子就是皇兄司马善,其生母原为宫女,之后也只封了个良人,司马善年幼时因身份低微没少受欺凌,与病弱的司马嵘算是同病相怜。 司马嵘原本是想利用他,便给他出了不少点子,之后再无人敢随意欺辱,司马善一高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便与他越发亲厚起来。 二人相处十几年,司马嵘也早没了利用的心思,见他性子醇厚,便一直将他当做同胞兄长,与他互相扶持。 要说这宫内有谁最信得过,除了司马善再无第二人选。 司马善并无别的嗜好,唯一喜爱的就是打探消息,这也是因为司马嵘不便出门的缘故,司马嵘感慨之余忍不住笑起来。 今日这么热闹,怎么能少得了他这位皇兄? 第十章 王述之将几位皇子引进新亭,在众人拜见之后把自己的席位让给太子,太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了,而另外两位皇子则与王述之推让许久才在太子身侧入座。 司马嵘蹑手蹑脚潜行至亭外一棵海棠树后面,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发现,便探出头来拉长脖子往亭内观望,果真见到司马善在此,心中一喜,接着就听太子开口:“如此风雅之事,丞相竟没有邀请孤,孤觉得甚是心酸呐!” 王述之笑应道:“殿下如今有要事在身,臣不敢叨扰,怕耽误殿下查案。” 太子不冷不热道:“查案自然重要,不过风雅之事也不能缺,孤这不是得空来了么?” 王述之笑眯眯拱手:“臣幸甚。” 一旁的四皇子忍不住笑起来:“既来文会,哪能不以文会友?太子殿下文采斐然,不妨即兴作一首诗如何?” 太子一听微微变了脸色,而旁边的司马善则瞪大双眼兴冲冲地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显然是来凑热闹的。 王氏早就有意拥立四皇子为太子,几年前皇帝趁着王述之刚刚上任、根基未稳,抓住机会立了三皇子司马昌,司马昌早就对王氏耿耿于怀,自从舅舅庾茂被提拔为大将军后更是有了底气,自此便公开与王氏为敌。 太子这次过来极有可能是想搅乱王述之的计划,不过他虽然心眼甚多,文采却实在不怎么样。 司马嵘心中嗤笑,懒得再听他们绕弯子,又轻手轻脚离开,走到附近一条小溪旁边,蹲下去用树枝挖了些烂泥出来,手指粘了烂泥在嘴角点一颗大痦子,有些不放心,又在脸颊上点了颗小一些的。 司马嵘对着水面照了照,勉强满意,想着自己与另外两位皇子见面极少,他们又目中无人,应当不会将自己认出来,便洗净手再次走回去,微垂头从王述之那一面步上台阶,跪在他身后。 好好一场为文会俨然已变成太子与四皇子的唇枪舌战,王述之听得无趣,回头问道:“好些了?” 司马嵘点点头:“好些了,有劳丞相挂心。”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嘴角,微微一顿,忙凑近瞧了瞧,又上移视线,落在他脸颊上,最后移向他的双眼,目露疑惑。 司马嵘一抬眼便撞进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瞳孔中,忽然有些发怔,忙又垂眼盯着身下坐席。 “这是要在脸上种花么?”王述之忽然笑起来。 司马嵘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便镇定脸色道:“方才不小心让树枝戳破了,听说淤泥可治伤,便敷了些。” 王述之惊讶:“有这种说法?” 虽是胡诌,司马嵘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抬眼在亭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司马善的身上,见他正津津有味听着那二人说话,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王述之没料到会多出三位皇子,见仆从都快忙不过来了,便对司马嵘吩咐道:“你去给太子与大皇子、四皇子斟酒。” 司马嵘心中正求之不得,却故作为难:“那丞相……” “我自己不长手么?”王述之轻轻一笑,神似先前去茅房捉人的不是他自己。 司马嵘领命,先去给太子与四皇子斟酒,见他们只随意扫了一眼,果真没认出自己,顿时心中大定,又去给司马善斟酒。 司马善一抬肘将他支开,小声道:“哎哎,挡着我了。” 司马嵘眼角微微一跳,只好沉默退开少许。 司马善更加津津有味地听着两人争论诗作,举杯往嘴边送,倒了倒发现是空的,忙对司马嵘招手:“酒呢?” 司马嵘见他半晌未看自己一眼,哭笑不得,倾身替他斟酒。 司马善又嫌他挡着自己了,再次抬手想将他支开。 司马嵘无奈,趁机将手一抖,半壶酒洒在他身上,迅速放下酒壶,后退一步跪拜在地,惶恐道:“小人一时失手,恳请大皇子恕罪!” 司马善头也不回地朝他摆摆手:“不碍事,起来罢。” “谢大皇子!”司马嵘直起身,小声道,“丞相马车上备有衣物,大皇子的衣裳淋了酒,可要随小人去马车换一身干净的?” “不必,不碍事。”司马善又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司马嵘头一回对这皇兄的不拘小节咬牙切齿,方才一番举动已经引起了王述之的注意,想故技重施是万万不能了。 又伺候了一阵,司马嵘便找借口退出亭子,在附近折了一根不足巴掌大的树枝桠,又从中衣上撕了一块布条下来,细细密密缠在枝桠上,最后找了一根树藤将枝桠两端相系,做成一只极小的弹弓。 回到亭子里,司马嵘见王述之抬眼朝自己看过来,忙垂眼假作不知,顺便抬手捂着肚子。 王述之猜测他是又去了茅房,便没有起疑。 司马善好武,尤其喜欢骑射,每次出门都会随身带着弓箭,这次也不例外,而且他一直游离在斗争之外,明哲保身,便很放心地将箭筒放在身侧,并不担心有人在背后抽箭偷袭。 司马嵘趁着斟酒的机会,偷偷将弹弓放入他的箭筒中,放下酒壶时一抬眼便看见王述之朝自己招手,连忙走过去在他身后入座:“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转头看着他:“肚子又不舒服了?” 司马嵘点点头,抬眼与他对视,见他眼中并无惯常的笑意,反倒透着几分关切,心中一滞,莫名觉得有些内疚。 “先回去罢,找李大夫给你瞧瞧。” 司马嵘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忙道:“不碍事,已经好多了,多谢丞相。” 王述之见他面色尚可,稍稍放宽心,未再多言。 亭内依旧热闹,却没了先前洒脱不羁的风雅,太子一心向各位高门子弟示好,却屡遭四皇子拆台,最后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先后离席退场。 司马善倒是没急着走,一直等到酒终人散才离开,司马嵘跟着王述之起身相送。 司马善笑呵呵抱了抱拳,目光不经意间转向司马嵘,眼珠子一下子瞪直了,半张着嘴跟见了鬼似的。 司马嵘急忙对他摆摆手,又偷偷做了一个拉弹弓的手势,并不停对他使眼色,见王述之回头,连忙正色垂眼而立。 王述之疑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笑问道:“大皇子这是怎么了?” 司马善眨眨眼迅速回过神来,抬手指着司马嵘的脸,打趣道:“一直听闻丞相风雅,想不到竟会用个长着大痦子的仆人,实在是……哈哈哈哈……见谅……实在是有些丑……哈哈哈哈!” 司马嵘虽听得咬牙切齿,心里却忍不住赞他机敏。 王述之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显然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 司马嵘趁机开口:“大皇子见笑,小人生得如此也很烦恼。” “哈哈哈哈!”这回换成王述之大笑不止。 司马善听他嗓音也是异常熟悉,神色微微顿了顿,忙笑着拱手告辞,上了马车后行到半路忽然发现箭筒中多了一只弹弓,皱着眉取出来一看,脸色大变。 司马善年幼时便力大无比,每回学着别人用弹弓打鸟雀,都是鸟雀未中,自己先将弹弓掰折了,因此遭来不少嘲笑,之后司马嵘就用布将他的弹弓缠紧,而且打结的方式极为特殊,不细看都瞧不出结在哪里。 司马善拿着这只极小的弹弓翻来覆去地看,想起方才见到司马嵘做的手势,急忙掀开帘子:“快回宫!” 因为司马善的话,王述之一路都盯着司马嵘脸上的两颗泥点,笑个不停。 司马嵘心中无奈,只好任他观赏。 回到丞相府,王述之敛了笑意,拇指在他嘴角的泥点上摸了摸,低声吩咐:“淤泥不干净,去将脸洗洗,让李大夫帮你敷些药。” 司马嵘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并无疑心,只有关切,心底莫名起了些波澜,忙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黄昏,司马嵘走至无人处随手折了一截树枝,蹲在水塘边将泥点搓掉,拿树枝在脸上扎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蹙了蹙眉,又咬牙往嘴角狠狠扎进去,痛得“嘶”了一声,随后扔掉树枝,洗净血渍,面色镇定地去了李大夫那里。 王述之见他敷了药,又问:“肚子不舒服也找李大夫看了么?” 司马嵘知道他未起疑心,必不会再去找李大夫询问,便信口胡诌:“看了,李大夫说是受了凉,并无大碍,小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抬眼看着他,轻轻一笑,“你在陆公子身边跟了多久?” 司马嵘早已从元丰那里套了话,应道:“八年。” 王述之搁了手中的笔,啧啧摇头:“陆公子待你不薄,我瞧着你对他却并不亲厚,这是为何?” 司马嵘面露尴尬,刻意做出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道:“小人心中感念陆公子的恩情,只是小人如今身在丞相府,自当一心一意侍奉丞相,另外,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王述之挑眉:“嗯?说说看。” “陆公子曾说要将小人再讨回去,小人恳请丞相不要答应。” 王述之兴味盎然地勾了勾唇角:“你这么喜欢留在丞相府?” 司马嵘沉默。 王述之定定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这是要将陆公子的情意拒之门外啊。” 司马嵘故作踌躇,支支吾吾。 “陆太守将你送来,也是这个原因?” “小人不知,或许是凑巧。” “行了,别装了。”王述之笑意盎然,“你不来求,我也不会答应的。” 司马嵘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以你的才干,屈居人下可惜了。”王述之抬手,指节在他额头敲了敲,笑道,“我若除你奴籍,允你自由出入幕府,你可愿意?” 司马嵘心底一震,虽说自己早已抱有这样的期待,可眼下来得如此突然,他竟怔住了。 “不愿意?” “愿意!”司马嵘连忙答应,俯身跪拜下去,“丞相厚爱,小人定当尽心辅佐以为报。” 第十一章 翌日,王述之下朝并理完政事后带着司马嵘直奔幕府。 司马嵘已被免除奴籍,王述之却依然将他留在身边使唤,也并未另外给他安排住处,似乎是有意让他身兼侍从与幕僚两重身份,因此二人依旧共乘一车,司马嵘不会骑马,如此倒也乐得轻松。 出了城门,王述之忽然拍拍自己额头,笑起来:“倒是忘了一件事,王迟,你原名叫什么?” 司马嵘虽刻意向元丰刺探过消息,可对于元生的过去仅仅一知半解,入陆府之前的事更是无从打听,只好硬着头皮镇定回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小人只知自己如今叫王迟。” 王述之听得直摇头:“不妥,不妥,王迟可是奴名,要改。” “小人本就身份低微,是得丞相提携才有今日,更何况这是丞相起的名,小人觉得很好。”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额头点了点,笑道:“怎么还小人小人的,去了幕府可别让人笑话。” 司马嵘忽觉额头发烫,有些不自在,忙改口道:“属下记住了。” “嗯。”王述之满意点头,“那就不改名了,我再赐你一个字。” 司马嵘愣住,抬起头直直看着他。 王述之兀自思索,沉吟道:“迟,晏也,才高而气清,不如就叫你晏清,如何?” 说着抬起双眼,一下子望进司马嵘沉沉幽幽的眸子里,忽然觉得这双黑眸有着极深的漩涡,让人移不开目光,竟也跟着怔住了。 马车轻晃,碎光从竹制的帘缝中透洒进来,明暗交织里,二人互相对视,竟都有些出神,狭小的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 最后倒是王述之先醒过神来,笑了笑:“怎么成木头了?不喜欢?” 司马嵘忆起自己上辈子到死都是无字,不由心中酸楚,想不到本该由长辈放在心上的事,如今却由王述之提起,一时脑中有些纷乱,连忙垂眼遮住心绪,感激应道:“丞相有心了,属下很喜欢。” 王述之仔细看了他一眼,又倾身凑过去打量他神色:“你怎么了?” 司马嵘迅速收敛心神:“无事,属下只是心中感激。” 王述之点点头,未再多问。 二人到了幕府,下了马车,司马嵘目不斜视地跟随他走进去。 入了议事厅,很快便有一拨人迎上来拱手行礼,直起身后抬眼一看,见王述之身后跟着的少年眉宇不凡,气度隐现,不由齐齐愣住。 王述之侧身让开,抬手将司马嵘拉到身前,含笑道:“我身边这位名叫王迟,字晏清,往后与诸位便是同僚。” 司马嵘微微一笑,对众人躬身拱手,又在王述之的引见下与他们一一见礼,谦逊道:“在下初来幕府,若有行事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前辈多多指点。” 这些幕僚早就听闻有一名叫“王迟”的仆人很得丞相赏识,想不到如今这仆人竟已免除奴籍、出入幕府,不由大为惊讶,再看王述之的态度,更是不敢对司马嵘轻待,忙拱手回礼。 裴亮见王述之兀自入座,忙跟过去,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王迟瞧着心气不低,恐非池中之物,您若是想要重用他,务必三思而后行。” 王述之轻轻一笑:“怎么?你还怕他闹翻天不成?志存高远方为男儿立世之本,王迟这样的正合我心意。倒是陆公子差点令珠玉蒙尘,如今看来,我可要重新审度他的眼光了。” “正因如此,丞相更要小心才是,并非陆公子不识珠玉,而是王迟此人在陆府确无过人之处,若这八年的谨小唯诺都是有意为之,岂不正说明他心机极重?” “唔……”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笑道,“看来陆公子并非眼力不济,倒也可以重用,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同时得了两位人才?” 裴亮:“……” 王述之朝他摆摆手:“此事不必过于忧虑,我丞相幕府岂非容人之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难道为了安心,用一些酒囊饭袋才对?” 裴亮仔细想了想,点点头:“丞相所言在理。” 王述之知他忠心,并不在意,只抬眼朝司马嵘看过去,见他在那些幕僚面前气度从容,竟隐隐透着凌驾诸人之上的气势,不由微微一笑,赞道:“裴亮,你的眼光也不错。” 裴亮听得不明所以。 王述之哈哈大笑:“好了,你先下去吧。”说着朝司马嵘招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侧入座。 正在这时,有人送来急报,王述之接过来展开一看,敛起笑容。 季主簿问道:“可是豫州有消息了?” 王述之抬眼,眼底微沉,将急报递给他。 众人传阅,纷纷变色,最后传到司马嵘手中,司马嵘只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将豫州的案子查清楚了,着眼处正是他曾经提过的刘其山,豫州牧梁大人下面的主簿。 送贺礼入京的是杜大人杜越,杜越路过豫州,顺道拜访梁大人,不过吃了顿饭的功夫,贺礼就不翼而飞,眼下已经查出来是刘其山与人里应外合,而外面偷偷将贺礼运走的却是太子派过去的人,如今太子奉命彻查,算是自己查自己。 厅内一人怒极冷笑:“太子这是贼喊捉贼,真是唱的一出好戏。” 司马嵘在一旁听着,并未开口,王述之也不曾询问他的见解,只在众人商议之后,吩咐道:“先将贺礼盯住,我们是暗查的,不宜声张,暂时按兵不动,看太子究竟要做什么,到时再做决断。” 二人回到马车上,已近日暮时分,王述之笑看着他:“今日未曾给你安排差事,你可有想法?” 司马嵘道:“丞相这是为属下着想,属下需向他们多请教,为丞相效劳不急在一时。” “唉……你也太无趣了……”王述之大摇其头,指节在他额头敲了敲,笑道,“若给你安排了差事,你每日都要往幕府跑,我使唤谁去?” 司马嵘:“……” 王述之朝他脸侧的伤疤看了看,见那道口子极为细小,并不明显,又朝嘴角看去,指节下移,在伤疤处不轻不重地碰了碰:“想不到你也有莽撞的时候,竟能让树枝戳到,还疼么?” 司马嵘双手莫名攥紧,抬眼看着他,脑中忽然空了,只摇摇头。 王述之眼角笑意流转,触上他的视线,手指一顿,也不知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又往下移了半寸,在他下颌处轻轻捏了捏,打趣道:“怎么就不是面如凝脂了?是你眼神不济还是铜镜沾灰?” 司马嵘:“……” 王述之说完自己倒是先愣住,见他耳尖微红,面上却老成持重,眼底再次浮起笑意,“唔”了一声:“的确不是,偏瘦了,还需再多吃一些。” 司马嵘:“……” 回到丞相府,听说陆子修今日曾登门造访,王述之又让人去传话回请他:“让他直接去秦淮河的画舫,我在那里等他。” 接着进屋自己换好常服,并不用司马嵘伺候,换完朝他看了一眼,道:“你就不用去了,趁天色未黑,出去给自己置办几身长衫,这些短褐以后不必穿了。” 司马嵘应了声是,就见他匆匆忙忙出去,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竟有些走神。 陆子修登上画舫时,天色已经黑透,王亭拉开帷幔将他请进去。 今日画舫上并无歌舞,王述之一人坐在里面独酌,听到动静抬眼看了看,笑起来,伸手示意对面席位:“左梧兄快请进,不必多礼,坐。” 陆子修止住大礼,微笑拱手,道了声谢,入座后目光轻扫,并未见到司马嵘的身影,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王述之见他面上不动声色,笑了笑只作不知,一番对饮寒暄后,开口道:“上回陆太守来京,我曾向他打听过你的意愿,陆太守说你纵情山水、无意朝政,我可是好一阵遗憾,想不到今日竟有惊喜。” 陆子修微微一笑:“看丞相来信中提到新亭,陆某如遭当头棒喝,这才深知自己平素过于任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当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才是。只是陆某久居山水竹林间,于朝政略有生疏,恐会辜负丞相厚望。” “怎么会?王迟在你身边,只习得你才学一二,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你就更不必如此谦虚了。” 陆子修闻言更加诧异,心道元生虽聪明伶俐,可毕竟心性怯懦,一言一行都怕行差踏错,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不显拘谨,怎么忽然得了丞相如此大的夸赞? 王述之浅酌一口,笑道:“对了,王迟已被我免除奴籍,他不愿更名,我便为他赐字晏清,今后他恢复自由之身,算是幕府中人了。” 陆子修心底一坠,面色微变。 王述之笑看着他:“你可替他高兴?” 陆子修疑云丛生,忙定了定神,微笑点头:“能得丞相赏识,在下自然替他高兴。” 第十二章 司马嵘走出成衣铺,想着王述之还在画舫上,就没急着回去,这是他重生以来头一回得自由,难得有机会单独出来,便忍不住刻意放缓脚步,边走边打量这陌生的建康城。 无论国家强盛与否,京城永远都是最不缺繁华的金粉之地,此时街道两侧已是灯笼高悬,沿途又设有夜市,热闹无比,司马嵘缓步走至幽静处,一抬首便可看见满天星辰,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若没有死而复生,没有元生这个人,自己如今恐怕已是孤魂野鬼了。 司马嵘自嘲一笑,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鸟鸣,眸底一亮,急忙抬头朝发声处望去。 此时夜幕下一片漆黑,司马嵘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找,耳中听到那鸟鸣声再次响起,目光微转,落在一座酒肆的楼顶上,唇边立刻浮起一抹浅笑。 皇兄果真没令他失望。 司马善见他应声抬头,不由微微坐直身子,面上的神情显得古怪又滑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难掩振奋与激动,见司马嵘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踱步到灯火幽暗处,急忙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截细竹管,目光往下面扫视一圈,确定稳妥了才朝他远远掷过去。 司马嵘听到脚边一声轻响,垂眼看了看,不慌不忙地俯身拾起来收入袖中,并未抬头,只是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之后便不疾不徐地离开。 司马善长出一口气,仰躺下去,盯着夜幕暗暗思索:如此默契,铁定是二弟无疑,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啊!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趁四周无人,打开竹管,取出信件,就着烛火迅速看完,眸中添了几分笃定,再次浮起笑意,忙将信件凑在烛火上点了,又走出去将竹管扔进池塘中,转身从容进屋。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一名婢女走过来,笑道:“王迟,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丞相派人传了话,叫你回来后即刻去画舫。” 司马嵘点头道了声谢,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便捡了块糕点扔进口中,这才掸掸衣袖匆忙出门。 到了那里一看,并无急事,陆子修也已早早离开。 王述之冲他招了招手,笑道:“方才碰上吴大人了,我闻见他船上香味浓郁,便讨了些酒菜过来,你尝尝。” 司马嵘正饿得慌,道了声谢便在他对面正坐,问道:“不知是哪位吴大人?” “中舍人吴曾,上回让你唬弄过去的那位。” 司马嵘想起那吴大人当时一脸遗憾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王述之忽地俯身,凑近了看他:“遇着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司马嵘暗自心惊,想着自己平日里虽不会像王述之那样张狂大笑,可也不是没笑过,一时有些不敢确定,究竟是自己功力退步,还是王述之的眼神过于毒辣,忙从容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丞相竟是喊属下过来用饭的,属下正饿着肚子,便忍不住有些欣喜。” 二人只隔了一张矮几,近得呼吸可闻,船舱内烛火幽幽,衬得王述之一对笑眸更加流光溢彩,司马嵘忙垂眼。 王述之却是听得一愣,拂袖指指桌上酒菜:“快吃吧。” “多谢丞相。” 王述之见惯了他不卑不亢的模样,却是头一回见他在自己面前用饭,一件稀疏平常事,竟觉得十分有趣,便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又见他泰然自处,便兴味更浓了,含笑打趣道:“瞧着倒像是陆府出了位三公子。” 司马嵘:“……” “哈哈哈哈。”王述之收回目光,提起酒壶,“来,陪我喝一杯。” “回丞相,属下酒量不济。” “嗯?”王述之面露诧异,“那为何陆公子说你是只大酒坛子?” “……”司马嵘眼角一跳,心中暗暗叫苦,这陆公子究竟是来谋官职的还是来拆台的?见王述之已将一杯倒好的酒推至面前,只好道了声谢,硬着头皮举起来,咬咬牙,敛息屏气狠狠一饮而尽。 王述之让他这豪迈的饮法惊得目瞪口呆,见他猛地咳嗽起来,急忙放下酒壶,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哭笑不得:“你究竟会不会饮酒?” 司马嵘咳得撕心裂肺,听他这么问才反应过来,陆子修必定是什么都没说,他方才或许只是以为自己推脱不喝,便故意拿幌子诓骗,想不到自己谨慎过头反倒上了当。 好不容易止了咳,缓了神色,司马嵘明明已经气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只能忍着,躬声道:“属下失礼了,丞相恕罪。” “哎,无妨。”王述之摆摆手,又盯着他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既不会饮酒,该知道陆公子说不出那番话才是,还逞什么能?” 司马嵘不知该如何作答,许是酒劲来得过快,思绪便转得慢了,一时竟显得有些迟钝。 王述之见了,大笑不止:“这才一杯,你就醉了,哈哈哈哈,是我不对,好了,你接着吃。” “多谢丞相,属下已经饱了。” 王述之见饭菜所剩不多,便点点头,笑着起身,顺便将他也拉起来:“那就回去罢!” 司马嵘只觉得头晕晕乎乎,似乎秦淮河起了风浪,整个画舫都晃动起来,一抬眼,廊柱下的灯笼也便得模糊不清,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稳了稳身子,闭紧嘴巴再不开口多说一个字。 王述之本想扶着他走,却见他脚步沉稳,面色沉静,忍不住摇头而笑,等入了马车后挑亮烛芯,再次抬眼看他。 司马嵘靠着车厢壁,不言不动,若不是眸底浮起一层水汽,恐怕还真瞧不出半点醉意。 王述之轻拂广袖,抬手支额,颇为闲适地盯着他,目光落进他那对深深的黑眸中,顿如置身白雾弥漫的幽潭,看不见水面,亦看不见水底,有意一探究竟,却让白雾缠绕其中,脱身不得,如此过了半晌,便不自觉倾身靠近一些。 一片阴影笼罩而来,司马嵘微微醒过神,黑眸轻动,抬眼看他。 王述之见他神色凝滞迟缓,好笑之余,心底却忽然飘出一丝极浅的酸涩,忍不住抬手在他下颌捏了捏,低声道:“平日就不见你洒脱,喝醉了也要如此强撑,不累么?” 司马嵘眨眨眼,只觉得他的声音如隔云端,听不真切,倒是下颌起了些热度,下意识动了动唇。 王述之见他醉得厉害,轻叹一声,抬手在他额角敲了敲。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只觉得精疲力尽,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去床榻躺下,很快便沉沉入睡。 翌日醒来,想起那杯酒,简直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又忆起昨晚被毁尸灭迹的信,连忙携着新衣去了王述之那里,借口说是衣裳嫌长了,送去铺子里再裁剪一番。 王述之不疑有他,只是定定地朝他看了一眼,笑容满面地挥挥如意:“去罢。” 司马嵘道声谢,出了丞相府便往衣铺方向走,到了那里却过门不入,拐个弯穿过小巷,走至另一条大街上,一路都微微垂着头,好在衣着简朴,并未引人注意,最后顺利走进一家酒肆。 京中住的大多非富即贵,店家见他一身仆人扮相,却也不敢轻待,忙遣小二上前问候。 司马嵘迅速扫视大堂,见无面熟之人,便微微一笑,拱手道:“家主命在下前来会一位姓贾的客人。” 小二一听顿时明了,应是早得了吩咐,连忙将他领上二楼。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司马善神色镇定地将小二打发走,门一关,立刻就耐不住好奇心,大步冲到司马嵘跟前,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恨不得将他从里到外翻个透彻,小声问道:“你真是二弟?” 司马嵘在席上坐下,笑道:“皇兄别来无恙。” 司马善急忙跟着坐在一旁,继续盯着他的脸瞧,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怪诞,原本以为自己死了,醒来却变成他人,你就当是见了鬼罢。”司马嵘说得含糊,刻意没有提起那多出的三年,心道:如今已然重活,那三年的事便如过眼云烟,再不会发生了。 司马善怔愣着出了半晌的神,此事的确怪诞,可活生生的人坐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唉……老天带你不薄!”司马善抬手在他肩上沉沉拍了拍,宽厚的手掌握成拳,又不轻不重地按了两下,难抑激动,“这算是因祸得福啊,如今身子没病没灾,又能行走自如,真是比什么都好!” 司马嵘见他眼眶微红,自己也不免湿了眼角,深吸口气,笑了笑:“让兄长担心了。” 司马善感慨地长叹一声:“以往你最喜欢听我说一些外面的趣事,虽日子难熬,却从未消沉过,可这次醒来后,你忽然对什么都不在意,人也瞧着恍恍惚惚的,我当你终是生了厌倦,心里着实不好受。眼下看你安然无恙,总算可以放心了!” 司马嵘道:“兄长如何确定宫中那人并不是我?” “原本倒没瞧出来,不过这次我说起新亭文会,那人竟一下子活过来似的,观其神色举止与你判若两人,岂不有蹊跷?” 司马嵘抿唇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语,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问道:“你可曾提到陆子修?” “陆子修才名远播,自然要提到。” 司马嵘眼角紧了紧,心中顿时一片亮堂。 第十三章 司马善目光跟着他在屋内转来转去,颇为不解:“此事与陆子修有关?” 司马嵘沉默片刻,转身看着他:“你可知,我醒来时并不在丞相府,而是在吴郡陆太守府中。这具身子的原主,本是陆子修的侍从,名叫元生,而我则是最近才入的京,是被陆温送来丞相府的。” 司马善大惊:“这么说,你是与这元生互换了灵魂?” “极有可能。” “你们……”司马善将他从头看到脚,皱着眉摇了摇头,更加不解,“你们为何会长得如此相像?” “我也不知。”司马嵘轻叹一声,又道,“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我另有急事,需要兄长施以援手。” “你说。”司马善见他神色严肃,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父皇既已决定封你为王,想必不日便会命你离京,届时务必将他带离皇宫,与你一道赴桂阳郡。” 司马善一愣:“带离皇宫?” 司马嵘点头,眼底微沉,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目光掩住恨意,轻轻笑了笑:“太子年少气盛,不足为惧,可庾皇后却始终将我视为眼中钉,一旦没了你的照应,那元生能应付得了?” “唔……”司马善摇头,“或许不能,瞧他那眼神活像个受气包……” 司马嵘:“……” 司马善看了他一眼,再次皱眉上下打量:“你真是我二弟?” “嗯?”司马嵘低头看看自己,“哪里不像?” “怎么重活一趟,倒变了个人似的?那元生与你非亲非故,你却如此在意他的死活,这可不像你。” 司马嵘长叹一声:“唉……我用残躯与他相换,总要做些补偿才是。” 司马善面上的神色好似在听天书,愣了半晌后起身绕着他转了一圈,摩挲着下颌沉吟道:“可是没走黄泉路,直接去了天庭,见过菩萨,受其点化了?” 司马嵘哭笑不得:“他若死了,这世上便没了司马嵘,你叫我将来如何回宫?” 司马善摩挲下颌的手顿住,思绪一转,大惊失色,瞪直了眼看他。 司马嵘浅笑:“怎么?我不能回宫么?” 司马善震惊片刻,随即面露喜色,激动得一拳砸在掌心,来回踱着步子连连点头,可很快又敛起笑容:“如此一来,那元生怕是留不得,若不将他灭口,将来必成隐患。” 司马嵘见他这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想起他年少时的醇厚,不由轻叹:“我算是明白何谓近墨者黑了。” “……”司马善脸一僵,吞吞吐吐,“我本不想如此,对着那张脸也确实难以下手,不过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你若想杀,一入封地我便将他杀了。” 司马嵘自嘲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多谢兄长,只是……如今这身子毕竟不是我自己的。”说着往胸口指指,“若万一哪天容不得我了,我这孤魂野鬼该何去何从?” 司马善听得心惊肉跳:“如此说来,我该立刻回去将他好好供奉才是。” 司马嵘忍不住笑起来,见他满面正色,又不免感激他处处为自己着想,问道:“带出去可有难处?” 司马善拍拍胸口:“此事容易,横竖你在宫中无人问津,就连太后也是最近听说你病重才想起你来,我只需说寻到一处药效神奇的汤池宝地,打算带你去那里医治,父皇必会点头。” “到了那里,记得带他去见一个人。” “何人?” 司马嵘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侧墙上传来轻叩声,忙抿紧唇,面上并不惊讶。 室内密谈,最忌隔墙有耳,司马善早已在相邻两侧雅间安排了心腹,此时听到敲击声,心知是即将有人路过,便走至门口侧耳倾听,又凑到门缝处往外看了看,最后满脸嫌弃地走回来,低声道:“竟碰上太子的人,真是晦气!” 司马嵘忙拾起带出来作幌子的衣裳:“此地不宜再谈,我出来太久,也该回去了。” “哎?”司马善拉住他,“你还没说去见何人……” “一时半刻怕是说不清楚,此事不急。”司马嵘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走至门口等了片刻,确定外面无人才打开门,面色镇定地走出去。 刚下楼梯,一抬眼见门口走进来几名年轻男子,竟都是参加过新亭文会的熟面孔,而当先一人则面熟更甚,竟是让他一碰上就牙疼的陆子修。 与他碰面本没什么,可此时王述之应当在处理公务,自己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着实可疑,司马嵘心里一惊,立刻转身上楼。 陆子修恰在此时抬头,堪堪见到他一个不甚清楚的侧面,愣了一下,又见他背影异常熟悉,面露诧异,急忙对另外几人拱手告罪,接着便急急忙忙追了过来,口中喊道:“元生!” 司马嵘头皮一紧,走得更快,听到楼梯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心中暗暗叫苦:高门名士不都喜爱穿木屐么?你陆子修风度翩翩,今日怎的心血来潮换上履了!走得竟这么快! 司马嵘原想走到回廊拐弯处避开他的视线,可这回廊太长,老这么让他追着更显可疑,实在无法,只好走到司马善那里推门而入,迅速反手将门关上。 而陆子修此时刚刚上楼,一抬眼便不见人影,不由有些发怔,竟不知自己是看走了眼还是生了幻觉。 司马善盯着去而复返的人,目瞪口呆:“出了何事?” “碰见陆子修了。”司马嵘脚步匆匆走至窗边,打开窗子发现后面竟有一道矮墙,顺着不远处那棵老树便可下去,下面是一条无人小巷。 “我从此处离开!”司马嵘欣喜说完,立刻抬腿跨上窗子。 “当心!”司马善吓一大跳,急忙追过去,“这可是二楼!你不要命了?!” 司马嵘朝身后示意:“不要紧。” 司马善见那矮墙离得不远,仍是提心吊胆,看他挂在窗口,跳到矮墙上差点崴了脚,不由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到他拙手拙脚顺着树干爬下去,这才放心,想了想,又觉好笑起来。 司马嵘拍拍手将搭在肩上的衣裳拿好,抬头朝上望去,正瞧见司马善在窗口冲自己直笑,显得异常开怀,心知方才丑态百出,无奈又自嘲地轻叹一声,目光左右轻扫,没见到其他人,便放心地转身离开。 这条小巷看似人迹罕至,道路上尘土堆积,竟一走一个足印,司马嵘脚步匆匆,接近巷口时没料到忽然有人跑进来,只觉得一道阴影迎面而来,不及避闪,与来人重重撞在一处,肩头生疼。 司马嵘抬眼,瞥见对方的面容,眸色微沉。 那人一声不吭,似乎未受影响,只撞得脚步顿了顿,迅速侧头撇开脸,匆匆往巷子里走去。 司马嵘转身,盯着那人走路时古怪的姿势,又看看地上比自己略大的足印,随即放轻脚步尾随,一路都未曾引起对方注意,最终从另一头出了巷口,远远盯着那人进了斜对面某座院落的后门,微微蹙眉,原地站了半晌,见那门口再无动静,这才转身离开。 一路再无耽搁,司马嵘匆匆回到丞相府,用罢饭便开始等,一直等到王述之回来,连忙起身相迎。 王述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笑容,打趣道:“怎么如此热络?半日不见本相,可是念得紧了?” 司马嵘:“……” 王述之哈哈大笑,走进内室扔了笏板:“晏清……” 司马嵘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王述之抬眼看他,“你不叫晏清?” 司马嵘一愣,连忙上前:“丞相见谅,属下听惯了王迟二字,一时没察觉。” 王述之轻轻一笑,张开双臂:“嗯,替我更衣。” 司马嵘虽被免除奴籍,可做的事与之前并无差别,只好无奈上前,替他解开朝服,解到一半时动作顿了顿,低声道:“丞相,京城可有胡人?” 王述之微挑眉梢,敛起唇边笑意:“朝廷几次北伐,倒是俘虏了不少胡姬,京中应当是有的,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那可有胡族男子?” “建康城乃京师重地,任何人出入城门都会经过严格盘查。”王述之看着他,问道,“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司马嵘沉眼,应道:“今日出门,见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此人高鼻深目,若属下没有看错,应当是秦人,而且此人走路隐含几分柔态,瞧着十分古怪。” 王述之蹙眉:“你在哪里见到的?” “……”司马嵘顿了顿,“在衣铺附近见到的,之后便一路尾随到另一条街上,见他入了一道后门,属下不清楚那是何处,只在心中记下了。” “嗯。”王述之沉吟半晌,自己拿了常服换上,“我随你过去看看。” 正在这时,王亭匆匆跑进来:“丞相,单大人派人送来口信!” 王述之道:“什么事?” “太子给皇上递了道折子,说案子查清了。” “哦?”王述之挑眉,点了点头,看着司马嵘笑道,“看来我得先进一趟宫了。” 第十四章 太子司马昌将一道折子递交到皇帝面前,矛头直指豫州牧梁预,皇帝才刚看完折子,还没来得及听太子详细陈述,便听内侍来禀:“陛下,丞相在宫门外请求面圣。” 司马昌头皮微微发紧,急忙道:“父皇,梁大人虽远在豫州,可毕竟是老丞相的得意门生,一向与王氏过从甚密,眼下丞相挑在此刻入宫,或许是已经得了消息,打算替梁大人求情。” 皇帝司马甫听了,面色不悦:“他倒是比朕知晓得还快!” 司马昌心中暗笑,又皱眉摇头道:“丞相身为臣子,为父皇分忧实乃其本分,可若事事赶在父皇前头,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唉……朕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司马甫揉揉发疼的额角,在殿内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无奈地挥了挥手,“宣他进来。” “是。”内侍应了一声,脚步匆匆离开,到了宫门口,将王述之领进来,眼珠子左右溜过,迅速观望一番,垂首低声道,“太子殿下方才说,丞相事事赶在陛下前头,实属不应该,丞相若是为了梁大人一案而来,可要慎言。” 王述之笑意盎然,轻拂广袖,一锭银子落在他的手中:“多谢佟公公提点。” 佟公公立刻面露笑容,不着痕迹地将银锭收入袖中,恭声道:“应当的。” 王述之进殿跪拜,起身时似乎才见到太子站在一旁,面露诧异,忙又对太子行了大礼。 司马甫虽心中不痛快,面上却对他极为亲厚,笑道:“丞相前来所谓何事?” 王述之欲言又止,最后笑了笑:“太子殿下在此,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臣前来却为小事一桩,怎可赶在太子殿下前头?不妨臣先告退,稍后再行禀报?” 司马昌忙抬手:“哎,瞧丞相行色匆匆,想必此事紧急得很,不必谦让。” 王述之连连摆手,笑眯眯道:“不妥不妥,臣之事的确不甚要紧。” 司马昌见他一再谦让,便觉得他心中有鬼,不由更加笃定,微微一笑,便对司马甫拱手道:“父皇,那儿臣可要接着禀奏?” 司马甫抬手止住他的话,看向王述之:“丞相先说罢。” “这……”王述之面露难色,抬手往上指指,犹豫道,“臣家中屋宅漏雨,近些时候倒还能忍,可眼瞧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臣便有些担心,想着万一深冬落雪,臣变成白头翁也就罢了,可若是半夜冻得无法入眠,那可就难熬了,再一不小心冻出个毛病来,上不了早朝,岂不是极大的罪过?” 司马甫:“……” 司马昌:“……” 王述之长叹一声:“此等小事,说来给陛下添烦恼,可不说的话,臣也很烦恼啊!臣每日念叨,担心私自修葺会遭来非议,万一不知详细的人误会臣贪鄙奢侈,说陛下用了一个贪官,臣脸面受损是小,陛下声誉受损是大啊!” 司马甫眼角抽得厉害,怔了半晌,见他不断摇头叹息,才堪堪回神,清咳一声,黑着脸道:“丞相言之有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朕明日就下旨命丞相府修葺屋宇,想必不会有人胡乱猜测。” “谢陛下体恤!臣感激不尽!”王述之连忙下跪叩首。 司马甫心内烦得厉害,起身道:“你们都回去罢,朕累了,其他事,明日早朝再议。” 司马昌面露焦急,他特地赶在此时过来,正是希望父皇早早下旨惩处梁预,可若是拖到早朝时,朝中大臣半数以上都与王氏一个鼻孔出气,届时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子,但眼下王述之就在一旁,他又不好开口,一时急得心内如焚。 王述之却笑若春风拂面,再次拱手深深一揖:“臣告退。” 一回丞相府,王述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又摇头长叹:“唉……作孽……作孽呦!” 司马嵘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丞相怎么了?” 王述之笑眸朝他转过来,并未答话,转身命人将管事叫进来,抬手指指屋顶,吩咐道:“去,找人将上面敲出三两个窟窿出来。” 管事听得目瞪口呆,抬头不解地看看屋顶。 王述之轻拍两下额头,又道:“对了,窟窿别敲太大,大了半夜灌风,怕是不易睡着。” 管事听得更加迷茫,不过他只需奉命行事即可,只好应下来,转身便出去找人搬梯子拿锤子了。 司马嵘虽一时推断不出王述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过也猜到必定是一些应付皇帝的伎俩,也就没有多好奇,沉默地站在一旁。 王述之抬手在他额头轻弹一下,笑道:“先前说的胡人去处,带我去瞧瞧。”说着便转身当先跨出高高的门槛。 司马嵘深觉他是敲自己敲习惯了,无奈地抬手在额头揉了揉,跟随他出门上了马车,一路掀着帘子给车夫指路,很快便到了上回那巷口:“丞相,就在此处。” “嗯?”王述之倾身靠过去,抬眼看向外面。 司马嵘鼻端嗅到沉香木的清气,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极近处含着笑意的唇边,连忙撇开视线,将帘子全部掀起,抬手指着斜前方:“属下见他从前面那小门进去,等了半晌再没见到任何动静,不确定他是留在里面了,还是从前门走了。” 王述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眉梢微抬,愣了愣,“噗”一声轻笑起来:“你可知这是何处?” “属下不知。” 王述之侧头看他,笑道:“是温柔乡,亦是销金窟。” 司马嵘:“……” “你可想去?” “不想。”司马嵘面色微窘,出口二字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抬肘支在他肩上,另一手在自己额角按了按,颇为向往地望着那道小门,摇头而叹,“唉……我想去啊!” 司马嵘:“……” “晏清兄,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 “……”司马嵘顿了顿,“属下但凭吩咐。” 王述之笑容满面:“好!打道回府,本相要回去梳洗打扮。” 司马嵘:“……” 马车掉头驶入小巷,车内变得黯淡下来,王述之抬手捏着司马嵘的下颌将他脸转过来,微微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边打量一边沉吟:“唔……总说你老气横秋,倒忘了你毕竟年少,面相还是嫩了些。” 下颌传来些许暖意,司马嵘眨了眨眼,待他说完才回过神,不自在地撇开头避开他的手指。 “哎?你躲什么?”王述之笑着将他脸又转过来,“我还没看完呢。” 司马嵘咬了咬牙,神色淡然道:“丞相此举未免轻佻了些。” “嗯?”王述之一脸无辜,“你每日脱我衣裳我都没责怪你轻佻,我不过是看你两眼……你也太小气了……” “……”司马嵘沉默片刻,“丞相接着看罢。” 王述之一愣,松了手撑在矮几上,大笑不止。 司马嵘:“……” 二人回到丞相府,王述之叫来几名婢女,指指自己与司马嵘:“将我们二人扮得老成一些。”说着又转头看着司马嵘,“你的长衫呢?怎么买回来也不见你穿?取出来换上罢。” 司马嵘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换置一新,这才重新走回来。 王述之正坐在席上,对着婢女端过来的梳妆盒挑挑拣拣:“这胡子真是难看至极。” 婢女憋着笑,连忙取出另一套。 “唔,勉强尚可。” 身旁另两名婢女一抬头,正瞧见司马嵘在门口低头轻掸衣袖,齐齐瞪大眼,惊呼一声:“这是王迟啊!” 王述之闻声掀起眼帘,见司马嵘抬脚跨过门槛,一如既往的气度从容,竟怔了片刻,接着便笑起来,赞道:“简约云澹,清峻通脱,晏清若是当日如此出现在新亭文会上,定要叫那些高门士子自惭形秽。” 司马嵘无语:不就是换了身衣裳么…… 王述之招手:“来,打扮打扮。” 司马嵘:“……” 二人一番折腾,已到日暮时分,再次出门,摇身一变,成了两位蓄着美髯的清雅文士,再加上面色、双眉都作了修饰,横看竖看都比平日年长了十岁。 上了一辆不常用的马车,王述之含笑问道:“晏清,你觉得如何?” 司马嵘淡淡牵起唇角:“不错,见风长。” “呃……”王述之愣了一下,再次大笑,“哈哈哈哈!” 马车行至那温柔乡销金窟的正门,二人先后下来,很快便被热络地迎进去。 司马嵘原本从容镇定,可越往里走,扑鼻的香味越浓郁,很快便觉得难受起来,却只能强忍着,正蹙着眉头,就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司马嵘抬眼,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忽然抬袖将自己遮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王述之憋着笑看他,顺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 司马嵘毫不客气地接过,擦擦鼻子。 入雅间就坐,老鸨笑问:“二位面生,不知喜欢什么样的?” 王述之略压低嗓音,听着有些沉哑:“我们兄弟二人初来京城,听闻此处有一些美貌胡姬,便生了些兴致。” 老鸨听得一愣,先前那端着的姿态消失无踪,顿时就笑眯了眼,打趣道:“二位瞧着清雅不凡,原来竟好这一口,如此倒叫人另眼相看,总好过那些装模作样的,非要挑琴棋书画,到头来还不是喜欢那些魅惑勾人的?” 说着就自己捂嘴笑起来,又好一番茶水招呼,临走时笑道:“二位稍等!” 第十五章 等了没多久,门外传来一叠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王述之放下酒盏,抬眼便见四名高挑貌美、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入,香粉之气迎面扑来,连他都有些受不了,不由侧头看向司马嵘。 司马嵘正蹙紧眉头,不过双眼倒是直直盯着前方,将进来的几名女子打量个遍,很快就垂眼,神色淡淡。 老鸨笑颜上前:“二位瞧瞧可合心意?” 王述之面含微笑,并未答话,只在四人之间扫视一番,见她们个个衣着薄纱、媚眼如波,举手投足间腕上铃铛作响,堪称风情万种,便凑到司马嵘耳边低声问道:“你可喜欢?” 司马嵘偏头看他,鼻翼动了动,显然正极力忍耐,为了答他的话,微微张嘴,顿时一阵刺痒,连忙抬袖将他挡住,再次打了个喷嚏,打完总算舒服许多,又拿帕子擦了擦,这才缓和神色放下衣袖。 王述之闷笑一声,戏谑地盯着他,见他唇上边的胡子都被吹得掉下来一半,差点大笑出声,连忙抬袖遮住老鸨等人的目光,另一手迅速将他胡子提上去,拇指轻轻按压两下才移开。 司马嵘不甚自在地清咳一声,肃容摇头。 “唔……”王述之转头,笑着随便朝中间一名胡姬点了点,招招手指示意她上前,又转头看向老鸨,笑道,“愚弟挑剔得很,你们还有别的美人么?” 老鸨先前已经收了他足够的银两,自然尽心尽力,闻言连忙点头应承,又换了一拨胡姬过来。 司马嵘看了看,再次摇头。 老鸨面露难色,笑道:“胡姬倒是还有一个,不过腰身粗壮了些,不似她们这般细肢如柳,恐怕入不了贵客的眼。” “哎,无妨。”王述之摆摆手,“叫过来瞧瞧罢。” 很快,老鸨领着一名女子款步而来,那女子的确如她所言,高大粗犷一些,即便如此,顾盼间也是媚意横生。 司马嵘迅速打量,眼神微微一顿,随即便淡然点头。 老鸨没料到他的喜好如此特殊,微微吃惊,忙又赔笑:“绿竹虽生得粗壮一些,舞却跳得极好,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贵客若不嫌弃,就让她以舞作陪,不知意下如何?” 司马嵘听得腹中好一通颠腾翻涌,沉着脸点头:“嗯。” 老鸨以为他是因绿竹卖艺不卖身而心生不悦,连连赔笑着退了出去。 一番舞蹈伺候,两名胡姬齐齐拥上来伺候他们饮酒,绿竹嗓音柔中带沉,另一名胡姬则柔中带俏,司马嵘听得直打哆嗦,厌恶归厌恶,却将她们的话字字不落地捉进耳中,心中冷笑:果真不是简单的娼妓。 王述之一派从容潇洒,抬手揽在司马嵘的肩上,似有几分醉意,对身边那胡姬笑道:“还是你们有趣,平日里见惯的那些美人就知道附庸风雅,早就看腻了。” 胡姬语调生硬,话却说得利索:“你们晋人都好那些,即便心中喜爱胡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当年有位韩大人是真性情,如今又添了您二位,真是难得。”说着爽朗一笑。 王述之挑眉:“韩大人?哪位韩大人?” “这可就不清楚了,韩大人当年还是个小官,不过如今据说已在朝中担任要职,二位可是在朝为官的?” 王述之眼底笑意流转,点点头:“自然,初入京城,正需多加了解。对了,不知那韩大人当年是如何真性情的?” 胡姬娇笑不已:“自然是明着喜爱呀,为了一名胡姬与另一位大人闹翻了脸,差点当街打起来,此事当年可是在坊间流传了许久呢。” 王述之点头而笑,手中把玩着酒盏,垂眼遮住思绪:“原来如此。” 两名胡姬对他们的身份好一番打探,二人随意搪塞过去,并未滞留多久,很快便出来了,司马嵘坚持滴酒未沾,身上却沾染了不少香气,强压住难看的脸色,道:“绿竹正是我见到的那名男子。” 王述之亦是嫌弃地甩了甩衣袖,啧啧摇头:“可曾看错?我瞧她胸脯高耸,难不成是塞的两块大馒头?” “……”司马嵘嘴角抽了抽,脸色更加难看,斜眉冷眼地朝他瞥过去,“应当没错,即便装扮成女子,身量与姿态却十足十地相像,更何况,她们二人有意无意打探消息,着实可疑。” 王述之看着他直笑:“这么盯着我作甚?” 司马嵘与他对视片刻,淡淡收回目光。 二人回到丞相府,王述之立刻派人将裴亮叫过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沉声吩咐:“在朝为官的有两位韩大人,你速速派人去查,看究竟是谁曾经为了一名胡姬与同僚起过争执。” 裴亮抱拳:“是。” “若是韩兴为大人,那就不必继续了,若是太子詹事韩经义,务必严查清楚。此事曾在坊间有过传言,不算机密,明日早朝前来报。” “是。” 司马嵘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王述之冷凝的眉目间,半晌不曾移开。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下去,一转头与司马嵘对视上,微微一愣,不由再次露出笑意:“怎么今晚总盯着我瞧?可是觉得我面如凝脂、妙有容姿,乃难得一见的绝世玉人?” “……”司马嵘脸色僵硬,“丞相想多了,属下只是觉得丞相心思缜密,心中敬佩。” “原来如此。”王述之轻叹一声,看似颇为遗憾。 司马嵘:“……” 翌日早朝,太子司马昌站在大殿中参与议政,义正言辞地斥责豫州牧梁大人在其位不谋其政。 “贺礼在豫州不翼而飞,梁大人不仅知情不报,而且刻意拖住杜大人,阻其上禀朝廷,此罪之其一;贺礼由豫州流民所窃,究其根源,是梁大人治州不当,导致饥民遍野,为求活命不折手段,此罪之其二。两罪相加,梁大人难辞其咎,恐怕难以胜任豫州牧一职。” 太子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一部分朝臣出言附议,争先恐后弹劾梁大人。 王述之面带微笑听完,回头一望,一大串心腹大臣正拼命给自己使眼色,想必是见自己半晌没有动静,心中焦急起来。 皇帝坐得远,大臣们又垂着头,那些细小的眼神来往他有些看不清,见王述之并未出声反驳,心中顿时舒坦了许多,点头道:“嗯,将证据呈上来。” “是。”太子忙将证据呈上,随即便有些如芒在背,隐约觉得王述之的沉默不同寻常,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皇帝早就想将豫州牧换人了,此事正中下怀,对证据仅随意瞄了一眼,显然并不在意:“太子此事办得极为妥当,贺礼如今在何处?” “回父皇,已在进京的路上。” “好。”皇帝心满意足,正欲下旨严办梁大人,忽然见王述之出列,不由眼皮子狠狠一跳。 王述之面色恳切:“陛下,臣有异议!” 皇帝正了正容色:“丞相可是要替梁大人求情?” “并非求情,只是臣耳中听到的与太子所言有极大出入。据臣所知,梁大人清正廉洁、克己爱民,深受豫州百姓爱戴,何曾有过治州不当一说?” 太子面露不悦:“丞相耳闻为虚,听来的消息如何能当真?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不仅有犯事流民、豫州主簿等人的供词,还有杜大人的折子,言明他在豫州亲眼见到流民遍野,那些流民至今尚未得到妥善安置,梁大人的失职,又岂是丞相三言两语便可盖过去的?” 王述之似是哑口无言,急忙跪拜在地:“太子年少,查案难免疏漏,臣恳请将此案移交吏部,重新彻查。” “你――!”太子瞪着他,青筋直跳。 王述之一开腔,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当真是一个鼻孔出气。 太子面色难看至极。 皇帝的脸色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压了压心中的不痛快,道:“丞相亦是年轻有为,怎可轻视太子年少?此案已是证据确凿,就不必另行查办了,既然梁大人不能胜任,那这豫州牧便交由……” “陛下!”王述之扬声打断他的话。 皇帝顿时沉了脸:“丞相还要求情?” 王述之面露悲切,颇为痛心地摇头而叹:“臣原本是为太子忧心,奈何太子不明臣的用心良苦,不肯悬崖勒马……既如此,臣不妨直说,太子此案并非查错,而是有意陷害忠良啊!” 太子面色大变,扭头直直瞪着他:“你胡说什么!” 王述之道:“臣查出的结果与太子恰好相反,豫州流民早已得梁大人妥善安置,并无太子与杜大人所说的流民遍野,而此次贺礼失窃,梁大人唯一的过失便是错用主簿刘其山,因贺礼是由刘其山与人里应外合运出去的,行窃之人并非流民,而是与太子息息相关之人。” 太子听得心惊肉跳,忙定了定神,怒道:“丞相简直一派胡言!父皇命我彻查此案,旁人不得插手,丞相如此及时地反驳,岂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王述之一脸无辜:“臣冤呐!臣不过是恰巧得了消息,说刘其山对梁大人阳奉阴违,便叫人去查他,谁曾想查着查着就顺藤摸瓜,顺到贺礼上面去了,如此出人意料,臣也着实惊讶!” 太子拳头紧了紧,咬牙切齿:“你无凭无据,岂能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自然是有凭有据。” “你――!” 皇帝面有薄怒,沉着心思迅速思量一番,遂命王述之将证据呈上,却迟迟不做定夺,缓声道:“如此说来,此案尚有待斟酌,那便改日再议罢!” 第十六章 司马昌被王述之气得面色铁青,下朝回到东宫,立刻将韩经义叫到跟前,压着怒气来回踱步半晌,越想越是心惊,敲了敲手心,转身问道:“究竟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么回事?何时走漏的风声?为何王氏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韩经义到底年纪大一些,虽心中惴惴,容色却比他镇定许多,拱手回到:“如今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太子殿下应即刻想法子应对才是。” “呃……没错!”司马昌恍然点头,又想了想,忧虑道,“吏部尚书虽并非王氏心腹,可与孤也不甚亲厚,此事交由吏部,恐怕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韩经义捻着胡须沉吟:“皇上有意偏袒殿下,此事原本胜算极大,可如今被王氏反咬一口,事迹败露,皇上必定因为殿下蒙蔽圣听而心生不悦,为今之计,只能靠我们自己力挽狂澜了。” 太子朝他看了看,眼底一亮,面露喜色,急忙道:“韩大人,此事若能力挽狂澜再好不过,若不能,还请韩大人替孤一力承担下来!” 韩经义听得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胡子狠狠颤了颤,又不敢反驳,不由面露难色。 太子见他犹豫,心中不悦,面上却异常诚恳:“只有孤全身而退,才可获得父皇信任,届时孤必会力保你平安无事!再者说,父皇如今忌惮王氏,必不会叫他们得逞,顶多问你一个办案不严的罪,就算是将你降职,往后孤也会再想法子将你提拔上来。韩大人尽管放心!” 韩经义虽心中愤懑,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如今已然被王氏盯上,他若不将这担子担下来,届时受罚的将会是太子,而自己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不答应也得答应,倒不如爽快一些,韩经义露出笑容,急忙应承。 而此时,王述之也已回到丞相府,却不换朝服,不入门槛,直直站在院子里举目叹息。 司马嵘见他满脸愁绪,心中微微一紧,走过去问道:“丞相怎么了?可是贺礼一案出了岔子?” “唉……那倒不是。” 司马嵘一颗心落进肚子,随即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这么故弄玄虚,究竟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王述之再次长叹,望着屋顶:“皇上今日怕是气坏了,将我丞相府屋宅漏雨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眼下我又不敢私自找人修葺,看来今晚当真要挨冻了,真是自作孽啊!” 司马嵘:“……” 当晚,王述之坚持要入那破顶的内室歇息,亭台楼阁吓得够呛,纷纷出言相劝:“如今天寒,丞相千万要爱惜身子,不妨先去偏室将就将就。”说着就要去替他收拾床榻。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哎,不就是破了几个窟窿么?住得了琼楼玉宇,亦住得了茅舍草屋,能奢能简方为大丈夫。难得幕天席地,可赏风烛,可观星辰,岂不是妙哉?你们不要扰了我的雅兴。” 亭台楼阁欲哭无泪,只好替他多添被褥,生怕他冷着冻着。 半夜,司马嵘睡得迷糊之际,隐约听到屋檐上敲起了雨点,猛地清醒过来,起身借着昏暗的夜色可以看到窗外一片修竹的影子正随风摇摆,发出沙沙声响。 白日晴好,想不到夜里竟起了风雨。 司马嵘愣了片刻,心中一紧,披衣下榻,摸着黑匆匆忙忙打开门跑出去,让骤起的冷风灌入衣襟,不由打了个寒颤,脚下却半步未停。 行到拐角处,地上忽现微光,冷不丁一道人影走出来,司马嵘尚未来得及刹住脚步,直直与来人撞在一处,接着便听到“噗”一声轻响,来人提在手中的灯笼摔在地上。 司马嵘肩上一紧,抬眼直直撞进王述之含笑的瞳眸深处,只一晃神的功夫,地上的灯笼让雨水浇灭,面前那张脸瞬间陷入黑暗中。 “跑这么急做什么?” 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司马嵘堪堪回神,想退后半步,却发现肩头让他双手按着,动弹不得。 王述之轻轻一笑:“可是担心我,特地跑过来瞧瞧的?” “是,属下听外面起了风雨,想起丞相屋顶有两个窟窿正对床榻,便有些担心。”拐角处冷风更甚,司马嵘拢着衣襟的双手微微紧了紧,抬起双眸,借着夜色只见到不甚清晰的轮廓。 王述之没料到他应得如此爽快,倒是微微惊讶了一番,随即笑吟吟道:“我那床榻淋了雨,眼下被褥皆不能用了。” 司马嵘听得一愣,不明白他怎么到自己这里来了,问道:“亭台楼阁可曾替丞相打扫拾掇偏室?” “我打发他们歇息去了,明日再收拾也不迟。”王述之松开他的肩膀,俯身拾起地上的灯笼,笑道,“今晚我先在你这里住一晚罢。” 司马嵘眨眨眼,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王述之语带庆幸:“幸亏给你单独辟了住处,不然我今晚怕是要无处可去。” 横竖整个丞相府都是他的,司马嵘见他连个商量的语气都没有,无奈地沉默了片刻,含糊应道:“那委屈丞相将就一晚了。” 王述之顿时笑起来,一手按在他肩上将他转过身去,掌心紧了紧:“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出来得急。”司马嵘望着长廊尽头,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廊外风骤雨急,一旁的树木晃得厉害,司马嵘披散的墨发随风而起,发丝轻扫肩头,在王述之的手背上、手指间轻拂而过,似乎不经意间在心底某处留下一道清浅的印迹。 王述之怔了怔,下意识翻手握住一缕扬起的青丝,见司马嵘抬脚欲走,又连忙松开,举步跟上。 进了屋,司马嵘点亮烛火,往榻上添了两条干净被褥,一转身,双手毫无预兆地被握住,心头猛然一跳。 “这么冷。”王述之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快放开,将旁边的衣裳拿过来给他披上,笑看着他,“破了窟窿的是我的屋顶,挨冷受冻的却是你,这是何道理?” 司马嵘只作未听见:“丞相可要属下伺候宽衣?” “唔……”王述之笑意盎然,“惊风乱奏,密雨斜侵,如此夜晚怕是难以成眠呐……不如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司马嵘见他这么有雅兴,心中暗叹,只好应一声“是”,点了暖炉,置了棋盘,二人便坐在榻上开始对弈。 渐入深夜,烛火将两道身影映在窗上,与外面摇晃的修竹相衬,显得屋内更为寂静。 王述之笑眸看着棋盘:“这次贺礼一案多亏得你提醒。” 司马嵘落下一子,抬眼看着他,故作疑惑:“丞相此话何意?” “夸你之意。”王述之捻起一粒棋子,笑意流转,“若没有你的提醒,我们处处比太子迟一步,岂不只有中计的份?我瞧着皇上是迫不及待要将豫州牧换人,一旦梁大人被调离,即便我事后查清楚,皇上也不见得愿意再给他调回去。” 司马嵘想起上辈子的确如王述之所言,一步迟,步步迟,最后皇帝只责备太子两句了事,至于豫州牧,换都换了,好比一口吞下美味珍馐,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王述之思虑深远,倒的确令人心生佩服。 司马嵘垂眸落子,低声应道:“大司马镇守荆州,皇上若掌控了豫州,便能扼住荆州的咽喉,自然不肯轻易相让。” 王述之头一回听他谈及朝政局势,抬起笑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后无奈叹道:“皇上找借口将伯父留在京城留了数个月,再不放他回荆州,以他那暴脾气,怕是要气坏身子了。” 司马嵘想起上辈子王氏造反一事,对王豫心怀忌惮,便缄口不言。 不让他回荆州最好! 王述之等了半晌等不到他的回应,朝他看了看,见他注目棋盘,便转开话头:“你可知贺礼一案如何了?” “不知。”司马嵘抬眼看他,“如何了?” “皇上压着确凿的证据,却说交给吏部去查,你说这是为何?” “皇上心疼太子,替他拖延时日罢了。” 王述之笑起来:“晏清,你在陆子修身边八年,他怎么从未发现你的过人之处?” “陆公子此前无意仕途,连自己的过人之处都视而不见,自然不会在意其他人的,更何况,属下原本就甚是平庸。”司马嵘镇定说完,抬手指了指棋盘,“观棋不语,弈棋也不该多言才是。” 王述之忍着笑,点点头:“唔,言之有理,只是不知方才谁说了一大篓子的话……” 司马嵘:“……” 一局对完,王述之满意轻叹:“唉,上回输给你,可叫我记挂了许久,今晚总算扳回一局,面子算是找回来了。” 司马嵘已有困意,见他兴致极高,大有再来一局的架势,暗暗叫苦,只好强打起精神,又陪着他对弈半晌,最后实在撑不住,接连错了几路棋,手落棋盘,伏在案上睡着了。 王述之眼含笑意,倾身将他指尖的棋子抽出,移开案几,又将他扶着躺下去,替他盖好被褥,盯着他熟睡的面孔看了半晌,低声轻叹:“总算将你磨出困意来了!” 说着吹熄烛火,自己也在一旁躺下,刚迷迷糊糊陷入梦境,就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丞相……” 王述之坐起,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急忙起身开门:“小声些,什么事?” 来人压低嗓音:“禀丞相,太子那边运送贺礼的马车刚到建康,明早就该入城了。” 王述之勾起唇角:“真贺礼呢?” “一直盯着,未曾有动静。” 王述之点头:“嗯,传令下去,即刻动手。” 第十七章 翌日早朝,司马昌并未上殿议事,在东宫来回踱步,焦灼不已,命人将心腹宣进去,问道:“韩大人入宫了?” “是,正在朝议,一时半刻怕是来不了。”心腹应了一声,疑惑问道,“韩大人已答应一力承担,殿下为何忧虑至此?” “昨夜风雨交加,孤睡得甚不安稳,想来想去,倒是疏忽了一桩大事。”司马昌眉头紧蹙,心中忐忑不已,“王述之此人极为狡诈,既然敢在朝堂上公然反驳,想必他已是成足在胸。如此说来,那些贺礼就不该动手脚,万一又让他抓住把柄……” 心腹一听,大惊失色:“贺礼已经运送入城了,此时再换回去怕是来不及。” “这正是我忧心之处啊!”司马昌越想越惶然,急忙吩咐身边内侍,“替孤更衣,孤要去母后那里,快些!”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有人来报:“殿下,大事不好!” 司马昌面色一变,忙定了定神,抬手道:“说,什么事?” “藏在历阳的贺礼与守卫半夜遭袭,此时已全部被围困住!” 司马昌双手一紧:“什么人?” “丞相府。” 司马昌怔立当场。 此时,大殿内尚在朝议,王述之禀道:“近几年入豫州的流民皆已得到妥善安置,梁大人实遭冤枉,至于太子殿下所言的流民遍野,臣已着人查清,此事虽属实,却是近两月才有的,且恰恰就在贺礼消失前后。” 司马甫神色不悦:“此案已交由吏部查办,丞相虽参录尚书事,却也不必事事躬亲。” 王述之手握笏板深深一揖,正色道:“臣正有此意,不过眼下得了新的消息,若不及时禀报,怕是会耽搁吏部的查办。” 司马甫心中郁郁,却也只好忍着,挥了挥手:“说罢。” “太子运送回京的贺礼是假的。” “什么?!”司马甫面色大变。 满朝哗然。 王述之眼底笑意一闪而逝,扬声道:“真正的贺礼被藏在历阳县,臣已下令去抓人,一日便可返回建康,届时人证物证将会全部交给吏部。而以次充好的假贺礼此刻应已入了宫门,想必是因为陛下寿筵已过,太子才有恃无恐,做下如此大胆之事。” 司马甫面色沉沉。 底下很快就有朝臣接连出列,纷纷出言指责司马昌。 “贺礼表的是臣子的忠心,是臣子敬献给陛下的,太子将贺礼暗中调换,枉费了臣子的一番心意,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实乃不忠不孝之举。” “太子身为陛下钦定的储君,当在宫中修身养性、学文习武才是,如今却偷梁换柱、欺上瞒下,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还望陛下明察!” 大殿内前所未有的热闹,大臣们越说越慷慨激昂,将太子一党的辩驳声全部淹没。 司马甫震怒不已,拂袖起身:“传太子进殿!” 韩经义面色大变,急忙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道:“陛下,此事与太子无关,是臣的错!臣治下不严,致使底下有人生了贪念之心,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司马甫面色稍缓,冷冷看着他:“那豫州流民又怎么说?” “臣办案不力,在豫州未曾仔细甄别,误将新入流民当成前些年的,这才误以为梁大人治州不善,是臣之疏忽。” “如此说来,太子并不知情?” “太子年少,性情醇厚,对臣信任有加,并不知臣犯下的错误。” 司马甫凝结心头的郁气这才稍稍散了些,即刻下令检查入京的贺礼,同时查证历阳的人证物证,很快便水落石出。 最终,豫州牧梁大人的职位是保住了,可太子却安然无恙,皇帝对他仅仅是问责几句,将所有罪过都加到韩经义的头上,而韩经义下面又找到人顶罪,他自己只是以办案不力、无才无德、不适合辅佐太子为罪名,被降职了事。 王述之听到消息大发感慨:“皇上这是有意偏袒呐!我们费了如此大的心力,不讨些好处可真是不甘心!” 司马嵘正与他对弈,闻言手中动作顿了顿,道:“太子文有韩经义辅佐,武有庾茂支撑,背后还有庾皇后与整个家族,此次的事不过是为了一份贺礼,并不严重,想要借此打压太子只能从长计议。” 王述之笑看了他一眼:“未必,折他一只羽翼还是可以的。”说完便扔了棋子,离席起身,笑容满面地再次入宫去了。 司马甫见到他便头疼,虽说王述之尚且年轻,威望不足,可他代表的是整个琅琊王氏的声名与实力,而他本人又思虑极深、很难揣摩,想要应付并不容易。 王述之行过大礼,递上奏折:“陛下,韩经义此次并非办案不力,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触犯了大晋例律!” 司马甫眼角狠狠一跳:“丞相以为另有隐情?” “正是。”王述之从袖中掏出一道签字画押的罪证,“私调贺礼是韩经义亲自下的令,狱中的孙良不过是替罪羔羊,韩经义曾许诺安置孙良家眷老小,这是臣从孙家得来的供词,韩经义欺上瞒下、颠倒黑白,此罪之其一。” 司马甫面色略有些难看。 王述之又道:“豫州近两个月新添的流民并非巧合,而是韩经义一手安排,派人从别州煽动而来的,其目的便是嫁祸于梁预,公报私仇,此罪之其二。” 司马甫一听他提豫州牧,心头火起,只能沉着脸压下怒气:“丞相既然早查出来了,为何不早早将证据一道呈上?” 王述之面不改色:“臣是刚刚查出来的。” 司马甫语塞,愣了愣:“那公报私仇一说又从何而来?” 王述之轻笑道:“韩经义年轻时曾因为一名胡姬与同僚潘鹤反目成仇,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梁大人曾怒斥过他,他便迁怒于梁大人,记恨在心。臣查出来,韩经义做了太子詹事后,第一件事便是报复潘鹤,如今自然就轮到梁大人了。” 司马甫听得十分不耐:“小题大做,一名胡姬罢了,那么久的事,丞相竟也能与眼下的案子牵连起来。” 王述之眸色沉了几分,冷声道:“臣并非妄言,所言皆有据可查。既然一名胡姬是小事,那韩经义因为区区小事陷害同僚,这可就成大事了!胡人占据我大晋半壁河山,侵我国土,屠我百姓,将我中原女子任意欺凌侮辱,致使北方哀声遍野、血流成河!而韩大人却忘了这些仇恨耻辱,将胡姬视为心头好,竟为了区区一名胡人陷害忠良!陛下认为这是小事么?” 司马甫听得面色煞白,眼神微颤,想起如今朝廷偏安一隅的窝囊,心中那杆秤渐渐倾斜。 王述之跪地俯首道:“臣言尽于此,陛下切记斟酌。”说完便自行起身,扬长而去。 司马甫双手颤得厉害,怔愣半晌才堪堪回神,忽地有些无力:“来人,彻查韩经义。” 数日之后,一道圣旨下来,韩经义被革职问斩。 太子司马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气得将东宫一应器具全部砸碎在地,正迁怒宫女大发雷霆时,听闻皇后来了,忙疾步迎上去:“母后,王氏欺人太甚!” 庾皇后将他拉进内室,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要紧,你父皇不过是惩处了韩经义,又没惩处你,你急什么?” “话虽如此,可韩经义一向老谋深算,连他都栽在王述之的手中,那孩儿以后还能指望谁来辅佐?” 庾皇后听得笑起来:“往后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怕无人辅佐么?既然王述之立了功,你就去父皇那里替他说好话,夸赞他……” 司马昌蹙眉,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母后可是气糊涂了?我替他说好话做什么?” “如此一来,你父皇必会赞你宽宏仁厚,记住,不仅要为他美言,还要让底下那些大臣一齐夸他,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庾皇后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又道,“你别忘了,有一种法子,叫捧杀。” 司马昌愣了愣,恍然大悟,先前的阴郁不翼而飞,顿时精神振奋起来:“还是母后聪明!孩儿受教!” 短短数日,皇帝耳中充斥着大臣对丞相的赞溢之词,心中愈发不痛快起来,而王氏这一派的大臣们,明白的人急出了一头的汗,不明白人的则一头雾水,倒是王述之本人悠闲不减半分。 丞相府中,司马嵘目光直直盯着被斜阳拉出来的两道身影,无奈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丞相打算在属下这里借宿多久?” “自然是待到屋顶修葺好后。”王述之眼含笑意,倾身凑到他面前,“怎么了?” 司马嵘目光与他相触,顿了片刻,迅速撇开:“属下只是问问,丞相请便。” 第十八章 天未亮透,丞相府的马车便驶出乌衣巷,一路往北穿过大半座建康城,又出北门,直到幕府门口才停下,司马嵘当先下车,让江风一吹,竟冷得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王述之抬眼朝他看了看,下车后解开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将两旁迎上来的侍从看得目瞪口呆。 司马嵘一愣,低头看了看,抬手便要脱下来,又让王述之在肩上按住,便转身看着他道:“多谢丞相厚待,不过几步路而已,进去便不冷了,还是丞相自己穿着罢。” 王述之笑起来:“不忙着进去,今日来得早,我们登上山顶瞧瞧,你还不曾去过罢?” “不曾。”司马嵘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眼看向江边,“属下穿着丞相的衣裳实在不妥,山顶更是风大,万一丞相因此受凉,那就是属下的过错了。” 王述之见他执意要将鹤氅脱了,摇头而笑:“让你穿你就穿着,我又不冷。” 司马嵘手指一顿,再次朝他看了看,便不再客气:“多谢丞相!” 二人登上山顶时,正值日出时分,凭栏远眺,可见东面水天一色,红日迎着朝霞跃然而出,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不期然便叫人生出几分豪迈之感,只是目光往北转去,望着无尽的天际,又增怅然。 司马嵘目光悠远,抿紧唇半响不语。 王述之侧头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广袖翩翩,墨发与长衫迎风而舞,忽地生出几分迷惑,不知这究竟是一个心怀高远的普通少年,还是暗藏玄机的高门士子,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马嵘随口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王述之微怔,眼角悠然的笑意变得有些复杂:“你才十七岁,怎地想这么多?朝廷迁都建康时,你我尚未出生,如今满朝文武过惯了偏安的日子,怕是也很少有人能生出你这样的感触。” 司马嵘感受到身侧充满探究的视线,淡淡收回目光,侧眸看他:“那丞相呢?” “我身为丞相,自是与他们不同。”王述之笑看着他,“再者说,我自幼受祖父熏陶,若与旁人一样,岂不羞愧?” 司马嵘听他自吹自擂,与他对视片刻,忽觉好笑,忙转开目光:“属下难得登高望远,直抒胸臆罢了,丞相见笑。” “唔……”王述之低声沉吟,“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师从何处?八岁之前,你念过书么?” “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提也罢。”司马嵘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时辰不早,该下山了。” 王述之见他不肯说,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唉……” 二人下山,入了幕府正厅,里面竟已有不少人在候着了,见到王述之纷纷上前行礼,一个比一个焦急:“丞相呐,您怎么还没个动静?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王述之笑容满面:“晏清若是也如你们这般,我每日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是要被唠叨死?” 司马嵘眼角抽了抽:你可真会给我招仇怨…… 来的都是朝中一些依附王氏的老臣,好在他们还不知晏清是谁,闻言只是愣了一下,倒是旁边一些幕僚将目光投向司马嵘,盯着他刚脱下的鹤氅打量一番,神色意味不明。 王述之入座,含笑长叹一声:“各位大人如此焦急,休沐日都不趁机歇歇,特地跑来这一趟,可是担心我招架不住?先祖父在时,朝廷对他的忌惮还少么?我怎么不记得诸位如此忧虑过?” 几位老臣面色尴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人上前道:“下官心知丞相胸有丘壑,只是丞相尚且年轻,虽富声望,却未立寸功,下官是担心皇上轻视丞相,趁着您根基未稳时施压,当初立太子一事便是前车之鉴呐!” 王述之笑起来,伸手示意:“许大人坐着说便是,诸位大人也请入座。” 接着又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立太子时,我才新上任不久,虽为丞相,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好在有诸位力保,才得以录尚书事。如今三年已过,皇上想动也要先寻个借口,我并未行差踏错,心中自然笃定。诸位且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琅琊王氏总不会在我手中没落,更何况还有大司马在。” 众人见他姿态闲逸、胸有成足,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想着毕竟还有大司马兵权在握,皇上就算不将王述之放在眼中,也要对王豫忌惮三分,更何况朝中半数都与王氏休戚相关,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也是有数的,即便有心,怕是也无力。 正提到大司马,外面就有人来报:“丞相,大司马来了。” 王述之刚刚站起,就见王豫大步跨入门槛,匆匆走进来,便笑道:“伯父也来了?今日这幕府还真是热闹,前脚跟后脚的。” 王豫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见司马嵘站在王述之旁边,着一身宽袖长衫,清峻挺拔,手肘间还搭着那件鹤氅,不由微微一愣,对着他上下打量,疑惑道:“这不是你身边那侍从么?怎的这身打扮?” 司马嵘见他主动问起,便拱手行了一礼:“小人王迟见过大司马。” 王述之替他补充道:“字晏清。” 司马嵘:“……” 王豫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其他人,与他们抱了抱拳便在一旁入座,问道:“述之,听说你见到京中有秦人的探子出没?” “正是。”王述之笑了笑,“不过已经叫人盯着了,暂时按兵不动为好,免得打草惊蛇。” 王豫听了顿时面露欣慰,垂眸抚着胡须思量半晌,笑起来:“秦国内乱稍平,探子就入了建康,看来秦王正盯着江南,怕是一旦有机会便要攻打过来,届时皇上再不放我回荆州可就说不过去了。” 司马嵘听他这话中之意,似乎回荆州比应对秦国更为重要,不由冷冷看了他一眼。 旁边一些文臣听了大惊失色:“秦王野心勃勃,这一旦攻打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人急匆匆跑进来,递上一道急报:“禀丞相,禀大司马,兖州牧张勤降了秦国,如今已公然竖起反晋大旗。” “什么?”王豫双目一瞪,立即离席起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急报看起来。 厅内众人无不变色,就连司马嵘都吃了一惊,反晋投秦并非小事,上辈子却从未听闻过,可见那时张勤的抉择并非如此,看来这两世当真要完全不一样了。 王述之拂袖坐下:“兖州收复才不足十年,竟说倒戈就倒戈了,看来朝廷威信堪忧啊,这是再次北伐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 “不错!”王豫将急报递给他,眼底隐现喜色,“我这就入宫,请旨带兵讨伐张勤!” “此事恐怕不易。”开口的是幕府从事丁文石,见王豫朝自己看过来,便道,“大司马当年收服青州、兖州,已经威望极高,再请北伐便屡屡遭拒,此次恐怕也会如此,皇上若同意北伐,说不定会将此重任交给庾大将军。” 旁边的许大人道:“皇上以往阻止北伐,理由是国库不丰、军资不足,如今他若是同意,那些便构不成阻碍,既然同意,大司马自然比庾大将军更合适。” 许大人一说,剩下的大臣也尽数附议,表示愿意联名上书支持大司马。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司马嵘忽然开口阻止:“属下以为,大司马此行不妥,诸位大人当联名上书请旨由庾大将军领兵。” 王豫转头,见说话的是王述之身边一个小小侍从,顿时有些不耐烦,皱眉挥了挥手:“你懂什么?” “哎,伯父听听又何妨。”王述之笑意盎然,看向司马嵘,“晏清,你说说看。” 旁边的大臣们这才注意到司马嵘,不由齐齐盯着他打量,就连那些早已有过接触的幕僚也全都看过来,眼中有着几分探究。 丁文石嗤笑一声:“晏清兄身在丞相幕府,却替庾氏着想,这是何道理?是嫌庾大将军平定南方叛乱的功劳不够大,再给他增添一道威名,好与我们抗衡么?” 司马嵘想不到第一个开口讽刺自己的不是那些老顽固,竟是幕府中的后生晚辈,便沉着眼朝他看过去,不咸不淡地牵唇一笑:“难道丁从事以为,太子等人在皇上面前夸赞丞相,也是为丞相着想?” 丁文石笑容卡住,让他驳得哑口无言。 司马嵘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笑,便道:“丞相请恕属下直言,此时正值寒冬,北伐于我们不利,大司马此去只怕适得其反,而庾大将军新立大功,正踌躇满志,将此机会留给他,他必不会犹豫。” 王豫听得黑了脸色,本就脾气不好,此时更是语带怒气:“你一个小小侍从,竟如此口出狂言,我迄今十战九胜,此战如何又岂是你能断言的?竟拿我和那庾茂相比,简直一派胡言!” 丁文石听得连连点头:“晏清兄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庾大将军会吃败仗,大司马却不会,更何况,此战难易又岂是你随口一说便知的?” “劳师远伐,不能久战。”司马嵘不见恼色,从容应道,“晋兵久居南方,冬季北征,气势上便先弱了一半,再加上江河结冰,粮草辎重一贯走水路,眼下又该如何跟上?” “说得好!”王述之在案几上轻敲一声,笑道,“晏清言之有理。” 王豫心中更不痛快:“你以为我没在寒冬打过仗?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王述之笑着起身,朝司马嵘瞥了一眼,看向王豫道:“就照晏清所言,诸位大人举荐庾大将军即可。” 王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沉了脸:“述之,你怎么如此任意妄为,竟听信一个侍从的胡言乱语?此事非同儿戏!” 王述之轻轻一笑:“凑巧罢了,我也是那么想的。” 第十九章 大司马与丞相意见相左,这下可将在场诸位大臣给为难住了,各自在心里斟酌一番,觉得王氏如今最不能得罪的还是王豫,便坚持要上书支持大司马。 而府中幕僚皆以丞相马首是瞻,虽一开始有些轻视司马嵘,但既然丞相开了口,细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自然要改为支持丞相的决定,双方因此争执许久。 王豫见王述之态度决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怒不已:“述之,你可知这是我回荆州的大好时机?如今我孤身滞留京城,与荆州大军相距甚远,我这大司马岂不就剩只空壳子?” 王述之始终面带笑容,悠然道:“伯父且安心,庾大将军出征,伯父与一众将士难道袖手旁观不成?万一庾氏大军出了岔子,伯父留在京城,想要增援都赶不及,自然要早早回去做好一应准备。我明日便上书请旨,陈明详细,皇上必会允伯父离京。” 王豫仍是满面怒容,拂袖冷哼道:“这么说,你还是要听这侍从的意思,举荐庾茂领兵?” 王述之斜睨司马嵘一眼,见他开腔后便揣着手垂眉耷目扮树桩,不由觉得好笑:“晏清句句在理,我自然要听。更何况,庾氏大军在南方能打胜仗,到了北方却比不得我们荆州将士,今冬深寒,叫他们北伐,吃点苦头不是更好?待他们攻克不下,伯父再带兵增援,一来煞煞他们的威风,二来正赶上开春的好时候,岂不一举两得?” “那若是庾茂打了胜仗呢?那就是白白给他们送上立威的机会!” “秦王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庾大将军侥幸胜了,伯父也可以趁机提议继续北伐,到那时庾氏大军已经人疲马乏,重任自然还是落在伯父的肩头。” 如此一说,诸位大臣立刻转了风向,齐声应和。 王豫沉着脸,虽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心中到底不痛快,想着此地终究是丞相幕府,忠心追随自己的一干将士都远在荆州,便有些郁郁,最终重重一拂袖,不欢离去。 众人见此,也不敢多留,纷纷告辞。 出了幕府上了马车,王述之以手支额,看着司马嵘笑道:“晏清,你今日可再次叫我刮目相看,想不到陆子修身边为奴八年的,竟是熟读兵书、知悉朝政的能人,不简单呐!” 司马嵘眸色淡然,笑了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在大司马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既为皮毛……”王述之摩挲着自己的下颌,两只笑眸中兴味极浓,“那你为何出言阻止?而且还阻止得如此掷地有声?” “难道属下阻止得不对?”司马嵘抬眼看他,“丞相不也阻止了么?” “大司马久经沙场,寒冬擂鼓也曾有过,又岂是那么容易败的?更何况如今秦国内耗颇大,对兖州张勤的增援怕是会有些敷衍。” “那丞相又为何阻止?” “我……”王述之顿了顿,无奈摇头,“我也不过在那些老臣面前端着架子,你当真以为我成足在胸?” 司马嵘微愣。 王述之靠着车厢壁,长叹一声:“皇上的心思并非一朝一夕,近些天来,太子那边又着实不让人安生,恐怕早晚会有动静,若伯父渡江北上,远水解不了近火,我这里容易出岔子,届时伯父在北方也会受到波及,若真有那一日,王氏危矣。” 司马嵘垂眸沉默半晌,又问:“这些话,丞相为何不直接对大司马说?” 王述之瞳眸微敛,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说不得。” 司马嵘抬眼错愕地看着他,虽然他这番话说得含糊,且自己与他并非一党,却不知怎么了,心头竟微微有些凝滞。 王述之转眸朝他看过来,扬唇轻笑:“怎么又盯着我瞧了?” 司马嵘眨眨眼,略有些不自在地收回目光。 王述之欺身凑近:“明明是我在问你话,你不答反问,倒是将我的嘴巴撬开来了,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不思回报,有些说不过去罢?” 沉香的清幽之气再次靠近,淡得不易捕捉,却又不容忽视,司马嵘的思绪一时被抽走,目光投向面前噙着浅笑的唇畔,心头一跳,猛地抬眼,又撞入一对深浅不明的眸子里。 王述之见他直直看着自己,忽然想起那晚拂过指尖的青丝,心底某处似被拨了一根弦,呼吸微顿,便抬手朝他脸侧伸过来。 正在这时,马车忽然磕到一块石头,重重一晃,司马嵘不提防被颠得身子前倾,没来得及稳住自己,直直撞向王述之的胸口。 王述之伸出去的手堪堪从他耳际滑过,连忙收住将他揽紧,另一手撑在席上稳住身子,这才没往后仰。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司马嵘想要坐起,却发现后背的力道有些紧,心口也不由跟着收紧。 “你没事罢?”王述之垂眼看他,唇边几乎贴上他的额头,气息温热。 司马嵘心底忽地生了些慌乱,忙撑着手将他推开,重新坐直身子,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不碍事,多谢丞相。” “晏清……”王述之看着他,眼眸渐深。 “不当心将丞相的衣裳碰皱了,丞相见谅。”司马嵘垂眉敛目,将放在膝头的鹤氅捋捋平,似乎心绪也能随之逐渐平缓下来。 王述之打量他的神色,见他始终不看自己,忍不住低声轻笑:“晏清,我身上的衣裳也皱了。” 司马嵘:“……” “你不来给我掸一下?” 司马嵘:“……” “真是厚此薄彼啊!” 司马嵘面色僵硬,紧着头皮靠过去,当真开始给他捋平身上的衣裳。 王述之斜倚案几,撑着额头直直盯着他,闷笑不止。 回到丞相府,司马嵘朝破了窟窿的屋顶看看,莫名有些心烦意乱,待到入夜后,见王述之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门口,沉默片刻,道:“丞相先歇着罢,属下今日怕是吃多了,有些腹胀,想去院子里转转。” 王述之朝他上下扫了一番,见他半丝积食的迹象都没有,笑着点点头:“嗯,去罢。” 司马嵘借着月色走入院中,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便随意转了一圈,最后在临湖的一座亭子里坐下来,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你瞧见没?丞相最近有些不对劲。” 这亭子建在小坡上,地势有些高,司马嵘听得一愣,轻声走到另一侧坐下,探头朝下看,借着月色可辨认出是府中的两名仆人从此路过,似乎说得兴起,竟停了下来。 另一人小声道:“我也瞧出来了,你说,丞相会不会是相中了王迟?” 亭子里听壁的司马嵘眼角抽了一下。 “极有可能,不然好端端将屋顶敲坏了做什么?府中还有那么多屋子可以住人,丞相看都不看一眼,偏偏要去王迟那里。” “对了,听说今日去幕府,丞相带着王迟登高望远,还将自己的衣裳披到他身上,丞相何时对人这么好过?那疼惜的模样,将旁人都看呆了。” “还有这种事?想不到丞相原来是好男风的,这不就是……” “龙阳之好!” “对!龙阳之好!” 司马嵘:“……” “咳……”一道清咳声极为突兀地在夜色中响起,将那边窃窃私语的两个人吓一大跳。 司马嵘听出这是王述之的声音,更是无语,又重新坐回靠湖的那一面,装作自己不在。 两名仆人忽然见到被议论的正主,惊得诚惶诚恐,齐齐跪拜在地:“小人该死!请丞相恕罪!” 王述之似乎并无不悦,含笑斥道:“大半夜不睡,管那么多闲事!再让我听见你们背后乱嚼舌根,下回就将你们舌头拔了下酒吃!” 两名仆人听出他并未发怒,暗暗松了一口气,急忙叩头:“多谢丞相宽宏大量!小人下回不敢了!” “嗯。”王述之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那两名仆人余光正瞄着,面色一喜,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喘口气的功夫便跑了个没影。 亭子周围忽然寂静下来,司马嵘半晌未听到脚步声,心中纳闷,又挪回去,刚探出半个头,就听到下面传来一声轻笑,动作僵住。 月色从光秃秃的枝桠间撒下,将王述之抬起的笑脸映照得半明半晦,司马嵘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干脆正了正脸色,起身走下去:“丞相怎么来了?” “有些不放心,便出来找你了。”王述之抬手摸上他的脸,“这么凉?快回去罢。” 司马嵘一愣,忙不着痕迹地侧头避开他的手,目光忽然不知该落在何处,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王述之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摇头而笑,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若是睡不着,我们今晚接着手谈。” “不必,睡得着。” 司马嵘嘴上应得快,可真正躺在榻上,却只觉得全身僵硬,心头一片混乱,怎么都无法成眠。 王述之侧过身,撑起头在黑暗中朝他看过去,含笑道:“晏清,你睡了?” 司马嵘本不想应声,顿了顿,却还是开了口:“不曾。” 王述之轻叹:“看来,我与陆子修同命呐!” 司马嵘:“……” 第二十章 一夜未曾好眠,司马嵘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一转头便见身侧空空荡荡,目光落在一旁的枕上,耳边似有似无响起昨夜听到的低笑声,不由愣了片刻,最后轻轻一叹,起身穿衣下榻。 洗漱用饭后,前院有仆人来传话,说是陆公子前来拜访。 司马嵘有些意外:“你没说丞相去上早朝了么?” “说了,不过陆公子说他并无急事,等等也无妨,又问你在不在,我便照实回了。” 司马嵘再次觉得牙痛,不过面上却十分淡然,微微一笑:“多谢,我这就去。” 仆人与他早就相熟,见他应下便嘿嘿一笑,高兴道:“那我偷个懒,我就不去了,横竖你原先便是陆府的,你去招待吧……” 司马嵘好笑地点点头,独自往前厅走,快到门口时停下脚步,硬生生在从容的面孔上挤出一丝拘谨来,觉得差不多了才抬脚进去。 陆子修闻声抬头,见到他立刻露出笑意,起身大步走过来:“元生!” 司马嵘垂眼朝他拱手行礼:“小人王迟见过陆公子。” 陆子修微微一怔,眸色黯淡下来,唇边的笑意含着一丝苦涩:“你在丞相府可住得习惯?” “习惯。”司马嵘点了点头,在案几旁跪坐下来,抬手给他斟茶,“陆公子请坐。” 陆子修在他旁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细打量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间凝滞片刻,又移向他身上清峻闲雅的广袖长衫。 司马嵘恭声道:“丞相去上早朝了,陆公子怕是要久等。” 陆子修笑了笑:“不要紧,我是来看你的。” 司马嵘抿紧唇,点点头。 陆子修再次露出无奈的苦笑:“一直出于私心不愿除你奴籍,想不到最终却还是没能将你留在身边,如今看你这身装扮,竟觉得不似一个人了。” 司马嵘不知如何应对才合适,便干脆沉默。 陆子修见他不吭声,眸色又黯淡几分:“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待我回去交代一番,年后便进京述职。一切安顿好后,你便回来罢,去我那里住。” 司马嵘顿了顿,低声道:“多谢二公子,小人在丞相府住得习惯的。” 陆子修讶异地看着他,心绪顿时有些起伏难平:“元生,你不愿跟我回去么?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必再寄人篱下了。” 司马嵘忽地生出几分愧疚,仍旧硬着头皮道:“丞相待小人很好,小人并未有寄人篱下的委屈。” “难道我待你不好?” “……”司马嵘顿了顿,“二公子待我极好,只是丞相有命,小人需留在此处,若要离开,需丞相点头才是。” “既然如此,我去与丞相说。” 司马嵘故作乖顺地点点头。 陆子修直直看着他,见他始终不抬头看自己,心中绞痛起来,低声问道:“元生,你怎地与我生疏了?可是怪我未将你护好?又将你送人了?” “……”司马嵘头皮发麻,应对此种难题竟觉得束手无策,只有叫苦不迭,实在想不出元生会怎么答,只好摇摇头。 “元生……”陆子修低声喊他,见他只是应了一声,脸上却无半丝波动,不由蹙眉,抬手朝他握着茶壶的手伸过去。 司马嵘一惊,差点将茶壶打翻,又怕露了本性叫他起疑,只好咬咬牙硬生生忍着,看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简直寒毛直立。 陆子修略含苦涩的笑容一顿,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又惊又喜:“元生……你竟未躲开?” 司马嵘深吸口气,强忍住没动。 陆子修激动不已,手指收拢,将他的紧紧握住,一时竟失了风度,变得语无伦次:“原来你是愿意的,这么多年,你什么都闷在心里,我总以为自己一厢情愿,想不到今日前来,竟得了天大的惊喜……” 司马嵘傻了眼:这元生连手都没让他碰过?!他在宫里听到陆子修的名字不是很激动的么!!! 陆子修情绪起起落落,又改双手将他的手握住,深深看着他:“元生,我已在城南置办宅院,往后住在那里,你不用再受任何拘束……” 司马嵘没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此时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想将手抽出来,又怕抽得太生硬,不好解释。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下朝回来的王述之站在门口,愕然看着里面执手相看的两人。 司马嵘闻声转头,心口一跳,迅速将手抽出,匆忙起身:“丞相。” 王述之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双眸微敛,见陆子修离席起身才回过神,笑起来:“左梧兄今日是来会故人的?” 陆子修抬袖拱手,行了一礼,举止姿态已恢复翩翩儒雅之风,微笑应道:“在下是来向丞相辞行的。” “既然丞相回来了,那小人先行告退。”司马嵘趁机开口,说着不等二人反应,疾步从侧门出去,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来回踱了两步,又抬手在额头拍了拍,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元生究竟怎么回事?也是专门给我拆台的么?” 来年即便不去陆子修那里,怕是也少不了经常与他碰面,到那时万一露出马脚可就麻烦了。 司马嵘又走回前厅,贴着墙根侧耳偷听,猜测王述之一时半刻不会找自己,便出了丞相府,走着走着迎面忽然冲过来一个人,直直朝自己撞过来。 司马嵘刚想侧身避开,肩膀就让他碰了一下,接着手一沉,手心赫然多了一样物件,低头看去,竟是一只锦囊,再回头,那人已拐入巷口不见踪影。 司马嵘面色一紧,迅速将锦囊收入袖中,不再逗留,转身往回走,进了丞相府并未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后面的湖边,走到无人处打开锦囊,将信中内容迅速扫了一遍,接着捡起一块石子,与信一道塞入锦囊,丢进湖中沉下去。 司马嵘回到屋内看书,一直磨到陆子修离开才去主院,一路都在想,明日见到皇兄,务必将元生的事打探清楚。 王述之抬眸笑看着他,招了招手,待他走近后才开口:“晏清,今日陆子修向我讨要你了。” “丞相回绝了么?” “唔,不曾,我说你如今自由之身,来去由不得我。” 司马嵘咬着牙看他。 王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玩笑之言你也信,我自然是回绝了他。” 司马嵘暗暗松了口气:“多谢丞相。” “我说你必须留在丞相府,我身边不能少了你。”王述之起身走到他面前,嗓音低沉,“还说,你于我而言,极为重要。” 司马嵘呼吸顿住,刚想往后退开半步,就让他将手抓住,还是之前被陆子修抓过的那只,不由嘴角一抽:“……” 王述之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眸中笑意潋滟:“你怎么不躲?” 司马嵘眨眨眼,顿了片刻,道:“怕丞相误会属下小气。” 王述之一怔,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笑,又抬手在他额头敲了敲:“记仇得很呐!” 司马嵘抬眼看他:“陆公子今日当真说要将属下讨回去?” “唔……”王述之笑着摇头,“他并未提起私事,你且安心。” “那方才……”司马嵘顿了顿,“原来丞相一直都是玩笑之言。” “也不尽是……” 司马嵘出声打断他的话:“不知北伐一事如何了,皇上可曾下旨?”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而笑:“已经下旨,命庾大将军领兵出征,伯父也即将回荆州待命。” 司马嵘点点头:“丞相若是没什么吩咐,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王述之将他拉住,笑道,“你可是在想,为何无风无雨,我还是住在你那里?” 司马嵘没料到自己早就想说的话竟然被他主动提起,一时有些愕然,便如实回答:“属下的确有过疑惑。” 王述之长叹:“唉!因为冷啊!” “……” “破了那么多窟窿,无风无雨也冷啊!” “……” 是夜,司马嵘躺在榻上咬牙切齿,竟很快沉沉睡去,翌日醒来时精神奕奕,自己都觉得诧异,之后便趁着王述之上朝的功夫出了丞相府。 而朝堂上,王述之却眼皮跳得厉害,正琢磨着怕是有事要发生,耳中便听皇帝道:“近日来,朝中诸位大臣对丞相赞誉有加,朕每日寻思,丞相本就极富盛名,最近又带领百官兴起节俭之风,更在贺礼一案中立下大功,该有些奖赏才是。” 王述之越听眼皮越是跳得厉害,忙恭敬道:“为陛下分忧实乃臣分内之事。” “奖赏有功之臣,也是朕的分内之事啊!”皇帝笑了笑,“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一部分大臣暗中抹汗,一部分大臣左右观望,还有一部分大臣则立刻跳出来表示赞成:“丞相年轻有为,皇上爱惜臣子,君臣相得,实乃万民之福啊!” “嗯。”皇帝满意点头,不等王述之开口,扬声道,“既如此,宣旨罢。” 接着便有内侍上前,殿中宣旨,先是将丞相夸得天花乱坠,接着陈述皇帝的礼贤惜才之心,最后道出重中之重:加封王述之为司空,以示皇恩。 王述之大为头痛,司空乃八公之一,地位极高,加封司空对他这么一个刚得势的权臣而言,实在不算美事,可眼下圣旨都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接。 刚谢了天恩,旁边就有大臣一脸惶恐地跪地谏言:“丞相尚且年轻,才德虽厚,名威尚轻,怕是无法胜任啊!” 话音一落,很快就有一干大臣出列附议。 王述之斜睨着他们,心中冷笑:夸的时候你们带劲,如今圣旨下了,还是你们带劲。 “这……”皇帝面露为难,“君子当一言九鼎……” 大臣道:“丞相身兼数职,怕是要忙不过来!” 王述之本就身兼数职,如今不过加一道虚衔罢了,皇帝显然是早有打算,立刻顺坡下,沉吟道:“众卿言之有理,既如此,丞相不妨将录尚书事……” 王述之脚下一晃,拿着圣旨盖在额头上敲了敲:“好晕……哎呦……晕了晕了……”说着身子一斜,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 皇帝话没说完就生生卡住,傻了眼。 王氏一党早就惊出一身的冷汗,可先前又不好反驳说丞相没什么功劳,更不好明着说司空只是个虚衔,眼下见王述之倒地,顿时精神振奋,齐齐大呼小叫地涌上去。 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第二十一章 司马嵘坐在酒肆二楼一座雅间的窗口,撑开窗子便将乌衣巷的一角遥遥收入眼底,不由笑起来:“兄长找的地方真是越来越妙了,花了不少功夫罢?” 司马善嘿嘿一笑:“我派人在此处蹲守了不少时日,昨日好不容易见到你独自出来,给你送信倒是便利许多,花再大的功夫也值了。” “兄长何时离开京城?” “三日后便要离开,我这次正是为了向你辞行,今日一别,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司马善面露愁容,“你在丞相府诸多不便,今后我再与你联络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总会有法子的。”司马嵘笑了笑,又道,“元生在宫内如何?” “一如既往,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心不在焉,或许是醒来后得知自己的身子变得羸弱不堪,有些郁结于心。”司马善感慨一叹,接着又双眼冒起光来,凑到他跟前神秘道,“不过只要我一提陆子修,他就变得精神了!我瞧他那神色,与陆子修恐怕并非一般主仆关系,亲近得很。” 司马嵘侧头看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珠子如同饿狼似的闪着幽幽的光,好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打探消息是怕我闷得慌,如今看来,这就是你的独门趣味啊!” 司马善一脸坦然:“二者兼得,二者兼得嘛,嘿嘿……再说,那元生以为自己隐瞒得极好,我便装作未曾发现他的身份,故意言语试探,想不到他倒极为聪明,瞧着像个受气包,肚子里弯弯绕却不少,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让我钓上来。” 司马嵘眉尖微挑,缓缓点头:“想不到我竟小瞧了他。” “对了,你上回有件事未曾说完便急着走了,究竟是要我带他去找谁?” 司马嵘垂眼顿了片刻,道:“据说桂阳郡内深山老林中有一处药效神奇的汤池,汤池附近住着一位世外神医,我要你去找的便是那神医。” 司马善听得一愣:“那神医本事了得?” 司马嵘点头。 “你那一身的病痛皆可去除?” 司马嵘再次点头:“既为神医,理当如此。” 司马善不笨,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你是要我带元生前去探访,求医问药?” “正是。” 司马善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见他一再点头,神色并不似玩笑,顿时惊得瞪大了双眼:“此话当真?早些年太后替你四处寻访,谢家亦是花了不少精力翻遍大江南北,最后都失望而归,你足不出户,又怎会知道有这么一位神医的?” 司马嵘想到年幼时那些记忆,轻叹一声,太后与谢家那时的确想过替他医治,只是久不见好,渐渐便放下了,最后除了眼前这位皇兄,竟再无人对他问津,至于那神医,其实是上辈子由皇兄亲自找到的,只不过前一刻好消息才传到自己耳中,后一刻便发生了宫变。 司马嵘笑了笑:“横竖在你封地内,是真是假,届时再一探访不就知晓了?至于这消息,我是跟在丞相身边时听他无意间提起过,便记在了心里。” 司马善恍然,颇为感慨道:“想不到王氏竟已无所无能,难怪父皇忌惮。” 司马嵘:“……” “你放心,此事我记下了。”司马善拍拍胸口,斟了两杯酒道,“我们兄弟二人先干一杯,算是你替我践行,你也早早回去,免得叫人发现。” 司马嵘苦笑:“你怎么忘了?我向来滴酒不沾。” “哎?”司马善挠挠头,“你如今可是用的元生的身子,难道也不能喝?” “酒量不济,一口便晕。”司马嵘端起酒盏蹙眉抿了一小口,“这样如何?” “哎哎,不必勉强,我自己喝。”司马善急忙将他手中酒盏夺下来,说着便独自一口见底,放下酒盏抹了抹嘴,嘀咕道,“这元生没病没痛,能跑能跳,竟然也是滴酒不沾,啧!” 司马嵘听得神色一顿,目光随意往窗外瞟去,忽然发现乌衣巷口人来人往,看似热闹,却又透着些忙乱,不由愣了一下。 司马善见他神色不对,也跟着探头望去,皱了皱眉,转身将一名随从叫进来:“快去乌衣巷打探一番,看看那里出了何事。” 随从领命而去,没多久便回来了,禀道:“回大皇子,听说丞相今日在朝堂上晕了过去,方才让人送回了府,另有诸位大臣前来探望,乌衣巷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砰――”司马嵘手一颤,茶盏摔在桌上,立刻起身,“我回去看看!”走了两步又急忙回头,抱了抱拳,“祝皇兄路途平顺!我会再与皇兄联络!” 司马善有些傻眼:“你怎么急成这样了?哎哎――” 话未说完,司马嵘已转身,脚步匆匆出了门。 司马善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门口,狠狠揉了揉眼:“这怎么瞧着又不像二弟了?” 司马嵘匆忙回到丞相府,见里面鸡飞狗跳,一颗心顿时提到喉咙口,面上再难维持镇定,急忙往人最多的地方跑,也顾不得周围那些大臣了,寻着空档便往里挤,最后停在主院一座偏室的门口。 丞相府最热闹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候着,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府中奴婢,一个个都拉长着脖子,到了门口又忽然屏息静气,不敢吱声。 门口守着亭台楼阁四人,如门神一般站在两侧,见到司马嵘,王亭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医在里面号脉。” 司马嵘一听太医都来了,脸色大变,一直等得心急如焚才见太医从里面出来,急忙上前将他拦住:“丞相如何了?” 太医紧蹙眉头,捋着花白的胡须摇摇头:“丞相忧劳成疾,又感染风寒,如今脉象紊乱、体虚气短,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诸位暂且回罢,待丞相转醒再来问候不迟。” 司马嵘未听他说完,疾步冲进去,见王述之一身朝服尚未来得及换下,正闭目躺在榻上,平日总噙着一丝笑意的唇角此时淡淡地抿着,而府中李大夫正坐在一旁,将浸湿的帕子搭在他额头上。 司马嵘走至榻旁,俯身细细看了看,见他面色尚可,稍稍舒了口气,低声问道:“李大夫,丞相何时能够醒来?”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眼睫微微一动,司马嵘见了双目骤亮:“可是快醒了?” 李大夫摇摇头:“唉,方才太医说了,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老夫先去开些药。”说着便起身走了,到了门口对着众人又是一番长长的叹息,摇头而去。 司马嵘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稀少,最后连叹息也听不到了,心知众人已经散去,见王述之毫无动静,心头被攥得紧紧的,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坐在一旁候着,目光一转忽然发现枕边躺着一卷圣旨,内心斟酌一番,拾起来缓缓打开。 躺在榻上的王述之听到动静掀开眼帘,眸光中浅笑潋滟,直直盯着司马嵘,见他看圣旨看得专心,唇边笑意更浓,便抬手将他的手握住,低声道:“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猝不及防,让他吓一跳,随即眼中露出喜色,急忙放下圣旨直直盯着他,刚想开口就见他抬手将食指按在唇上,不由心头一动,立刻噤声。 王述之笑意盎然,握着他的手一直未曾放开,低声重复先前的话:“你可是在担心我?” 司马嵘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想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眼底顿失从容,匆忙撇开目光,压低嗓音应道:“丞相忽然晕过去,属下自然担心。” 王述之见他面色淡然,不由微微失落,目光一转落在他透出绯色的耳尖上,那一丝失落又忽地不见踪影,忍不住轻笑出声,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回来时虽闭着眼,却始终支楞着双耳,心里一直想,怎么还未听到你的声音……” 司马嵘心头微颤,只觉得手背上细细摩挲的力道携着一股轻痒,直往脊梁上钻,急忙暗中咬牙定了定神,看着他道:“丞相被加封司空了?” 王述之笑看着他:“是。” “那丞相是……装晕的?” “嗯。”王述之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笑意更浓。 司马嵘敛目,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丞相如何装的?” 王述之躺在榻上,将他眸中一丝慌乱瞧得真切,忍不住笑起来:“还能如何装,无非是拍拍额头喊两句晕,倒在大殿中。” 司马嵘想象了一番那副光景,顿觉好笑:“丞相晕便直接晕好了,嘴里喊什么,这戏做得也太有恃无恐了。” “我不喊,难道皇上就信了?” “你喊了,皇上岂不是要被你气出病来?”司马嵘越想越觉得痛快,眼中的笑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然。 王述之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目光渐深,抓着他的手猛得一拽。 司马嵘猝不及防,顿时让他拽倒,直直扑到他身上去。 王述之另一只手刚触到他腰际,便听到外面穿来脚步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松开。 司马嵘急忙坐直身子,喉咙忽地有些发紧,见他迅速闭眼装晕,目光便直直朝他脸上戳过去,见他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只觉得牙痒得厉害。 第二十二章 走进来的是王亭,他见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述之紧闭双眼,心里有些惴惴的,便凑到司马嵘耳侧低声道:“丞相昏迷不醒,太医那边却不开药方,连李大夫都吞吞吐吐的,这可如何是好?” 丞相府的主人只有王述之一个,剩下的全部都是奴婢,如今多了司马嵘这么一个寄人篱下的,还颇受丞相看重,甚至私底下传他二人亲密无比,眼下丞相病倒了,王亭脑子里未及多想,首先将管事给忽略了,自然而然就将司马嵘当成可拿主意的半个主心骨。 司马嵘神色笃定:“听太医的便是,太医不开药,便是暂时不必用药。” “可丞相……”王亭挠挠头,话未说完就让外面的脚步声打断。 王阁越过屏风探了探脑袋,亦是满面焦急,压低嗓音道:“方才太子来过一趟,听闻丞相尚未醒来,想进来探望,不过被太医拦下,没耽搁多久便走了。” 司马嵘问:“大臣们都走了?” “都走了。” “那便好,丞相需要静养歇息,谁来了都不见。” “丞相还晕着呢,想见也见不了啊!”王亭与王阁嘀嘀咕咕一番,满心忧虑地让司马嵘打发走了。 内室重归寂静,王述之笑着睁开眼从榻上坐起,倾身朝司马嵘靠过来,抬手捏捏他的下颌,打趣道:“做起主来倒是得心应手啊!” 司马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站起身道:“既然丞相并无大碍,那属下先告退了。” “哎――”王述之迅速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拽回来,“丞相病了,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这丞相做得可是既苦闷又凄凉,你说是不是?” “属下拙手拙脚,不如去将亭台楼阁叫过来。” “不妥!做戏便要做得似模似样,若闹得整个丞相府都知道我在装晕,万一消息再传出去,那如何了得?”王述之笑吟吟看着他,“旁人来伺候,我得一直装晕,累得慌。” 司马嵘无奈地轻叹一声,重新在榻旁坐下:“丞相说的是。” 王述之心满意足:“枯躺着实无趣,晏清既会抚琴,不妨奏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司马嵘好气又好笑:“丞相昏迷不醒,属下却抚琴奏曲,这要传出去怕是更不得了。” “唉!罢了罢了。”王述之长叹一声,重新躺下去,“那我少晕两日,今夜便转醒罢。” 司马嵘忍着笑,未置一词。 丞相昏迷的消息火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当夜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子夜不能寐,接着,丞相转醒的消息再次传出去,面露愁容的女子们又重展笑颜,不过一个昼夜的功夫,京城上空竟变天似的忽阴忽晴。 翌日,丞相府门庭若市,大臣们如潮水般携着厚礼涌来,让司马嵘三言两语拦在了门外,大臣们退了,幕僚们又来了,幕僚们退了,太子又来了。 司马嵘故技重施,拉住管事,面露痛苦:“肚子痛,我得去一趟茅房。” 前脚太子被打发走,后脚四皇子紧跟而来,司马嵘刚在墙角露个面又急忙退回去,只听管事恭敬道:“四皇子见谅,丞相身子尚虚,不便见客,四皇子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由老奴代为通传。” 眼下王述之正斜倚在榻上翻书,面色极佳,横看竖看都不像大病初醒之人,自然是谁都不见,四皇子也并未勉强,笑着说自己是来探望的,客套两句留下厚礼便离开了。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司马嵘走进内室:“丞相,都打发走了。” 王述之满意点头,正准备拉着他说两句话,又听外面传来一道尖细高亢的嗓音:“圣旨到――” “唉……”王述之叹口气,抬手将帘子拉上,“这回是不见也得见了。” 佟公公走进内室,见王述之装模作样地掀开帘子,正欲下榻相迎,急忙上前将他扶住:“皇上有交代,丞相大病初愈,切莫乱动,坐着接旨便可。” 王述之感激得就差涕泪横流,忙谢了天恩。 司马嵘瞧着他那做戏做得乐在其中的模样,嘴角抽了抽。 佟公公宣了旨意:丞相重病在身,皇上甚为关切,听闻丞相需要静养,为其身子骨着想,特允三个月的假,务必要养好了再回去处理政务。 司马嵘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对于这个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临死前拿儿子挡刀的窝囊样,如今看来,这亲爹倒并不笨,而且还极为聪明。 王述之笑容满面地接了旨,见佟公公又掏出一道圣旨,面露诧异。 佟公公笑了笑,再宣第二道旨:听闻丞相不仅劳累成疾,还感染风寒,皇上甚是忧虑,遂命丞相府即刻修葺漏风的屋舍,不得有误。 王述之心底大呼遗憾,面上却笑得恍如春暖花开,将圣旨接下后,低声问道:“皇上命我在家歇息,那尚书台……” 佟公公亦是低声回话:“由戚大人暂代录尚书事。” 王述之微挑眉梢,笑了笑,遂命管事将他领至一旁好生打点,待人都离开后才缓缓敛起笑意,冷着眉目将圣旨丢在一旁:“打的倒是好主意。” 司马嵘捡起滚落在地的圣旨,替他放在案几上:“不过是暂代,既为暂代,便总有归还之时。丞相并无过错,这录尚书事的实权怎么都落不到旁人手中,待丞相三个月后回朝,皇上不交还也得交还。” 王述之原本也并未担心,只不过心中略有些不快,转目见司马嵘泰然处之的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晏清言之有理。” “更何况,大司马在荆州守着,皇上必会投鼠忌器。”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丞相当初阻拦大司马北伐,如今便派上用场了,属下甚是佩服。” 王述之笑看着他:“你可知戚遂此人如何?” 司马嵘毕竟不在朝中,说多了易招怀疑,便故作不知:“属下只听闻戚大人深得皇上器重。” “器重倒是不假,不过这戚遂最大的本事是溜须拍马。”王述之轻笑一声,“尚书台诸位大臣有半数以上唯我王氏马首是瞻,我不过在家将养三个月而已,那些老狐狸又怎会冒风险调转风向?戚遂再有能耐怕是也镇不住他们。” 司马嵘点点头,垂眸思索片刻,问道:“那这三个月,丞相有何打算?” “皇上命我好生将养,我自然要好吃好喝地养着。”王述之笑眸一转,将他的手握住,“不如你陪我回一趟会稽,如何?” 司马嵘抽了抽手,未抽得开,无奈道:“属下但凭吩咐。” 王述之见他答应得爽快,心情愉悦地笑起来:“待明日将幕府一应事务交待妥当,我们便动身,路上寒凉,你多备些衣裳。” 司马嵘见他手握得紧,又听他说这一番话,心中滋味难辨,应了一声,思绪转了转,又看着他道:“丞相虽未失实权,可毕竟让皇上钻了空子,虽说庾氏一党暂无法与王氏抗衡,可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实力愈来愈大。” 王述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如今在朝之人能拉拢的皆已拉拢,至于在野士族,上回已邀新亭文会,短期内不宜再有动静。” 司马嵘笑了笑:“丞相怕是忘了一个人。” “嗯?”王述之挑眉,“谁?” “永康王。” 王述之一愣,随即蹙起眉,摇了摇头:“永康王放浪形骸,每日醉生梦死,除了美酒便是佳人,我拉拢他怕是没什么好处。” 司马嵘压低嗓音:“属下却觉得,永康王是装的。” 王述之诧异地看着他:“你如何得知的?” 永康王与当今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些消息外人不知,太后却是心中有数的,司马嵘记事早,记性也好,年幼时被太后抱在膝头,无意间听来的一些话至今都记得,比方说这永康王早年是有心争皇位的,争不过便开始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司马嵘不便照实说,便再次将陆子修拖出来当借口:“属下曾陪陆公子前去赴宴,当时的确以为他放浪形骸,可后来属下不当心窥见他人后的模样,脸上并无半丝醉意,瞧着倒像是心机极深的。” 王述之低着头蹙眉听完,又抬眼看他,笑意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跟着陆公子,倒是长了不少见识。永康县离会稽不远,倒是可以一访。” 隔日,丞相府的马车便驶出了乌衣巷,马车两旁有扈从随行,马车四壁添了厚重的帷幔,王述之与司马嵘坐在里面对弈,不觉丝毫寒意。 即将行至南门口时,忽听另一侧传来隆隆马蹄声,王述之掀帘看去,目光一顿,急忙喊停。 司马嵘抬头:“出了何事?” 王述之道:“可巧,碰到景王了。” 景王便是大皇兄的封号,司马嵘惊得手中棋子差点掉落。 王述之笑起来:“我都差点忘了宫中还有位二皇子,既然碰见了,该去拜见一番才是。” “啪嗒――”司马嵘手中的棋子再难捏稳,直直掉落在棋盘上。 “嗯?”王述之侧眸朝他看过来。 司马嵘迅速恢复从容:“丞相所言极是。” 第二十三章 “等等!”王述之见司马嵘转身欲下车,连忙将他拉住,拾起旁边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边替他系结边低声道,“外面冷,出去要多穿些,免得受寒。” 司马嵘垂眼看着他硬朗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正想道一声谢,忽然让他指尖在颈上不经意划了一下,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卡住,深如幽潭的眼眸轻晃出一丝波纹,似有片刻失神,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 王述之余光瞥见他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两下,抬眼朝他看去,轻轻笑了笑。 二人出了马车,皆是轻裘缓带,司马嵘步履从容,扶着假意虚弱的王述之,朝前面的大队人马走去。 司马善原本就生得高大,又骑在一匹壮硕的黑马上,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因此早就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车,虽车身朴实无华,却因那马车两侧有护卫随行便多看了几眼,接着就见到司马嵘掀帘而出,大吃一惊,急忙翻身下马。 王述之含笑走到近前,拱手见礼:“真是巧的很,下官见过景王殿下。” 司马善笑呵呵抱拳还礼,目光在他与司马嵘之间转了一圈,心中略感怪异,见司马嵘冲自己使眼色,忙回过神:“丞相大病初愈,怎么不在府中好生歇息?这冒着严寒是要往何处去?” “下官近来无事,便打算回会稽休养一阵。”王述之笑眸一转,看向旁边的马车,见那马车的帘子遮得密密实实,便道,“听闻景王殿下携二皇子一道出宫,想必这马车内便是二皇子罢?” “啊……”司马善眨眨眼,“正是。” 此刻马车内的元生正背靠软垫闭目休息,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睁开双眼,眉目鼻唇与外面的司马嵘一模一样,只不过脸颊与身子骨要瘦弱一些,肌肤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且那两只黑眸不似司马嵘那样深,而像两道浅湾,水润中透着迷茫。 王述之走至马车前,再次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皇子。” 元生双手捏紧,想着应当开腔应一声,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一紧张反倒将自己呛住,俯身咳嗽起来。 王述之听到熟悉的嗓音,下意识转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 司马嵘心中一跳,镇定地与他对视。 王述之眉梢微动,眸中闪过难得一见的疑惑之色,又蹙了蹙眉,想不通自己回头做什么。 司马善暗中抹了一把冷汗,急忙开口:“二弟身子弱,不宜见风,丞相的心意,本王代他领了。” 王述之回过神,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关注那马车上的人,与他客套两句,便准备折身而返,才刚走两步,见后面又停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返乡的陆府二公子,陆子修。 司马嵘面色骤变:碰上黄道吉日了?这也太凑巧了罢! 司马善双目圆睁,错愕之余急出一头的汗,忙冲司马嵘使了个眼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朗声笑道:“巧的很!巧的很呐!” 王述之没料到司马善对陆子修竟如此热情,面露讶异,景王都上前相迎了,自己这个做丞相的自然不好留在原地摆谱,也跟着走过去。 司马嵘脚步不动,既要盯紧马车,又要盯紧陆子修与王述之,恨不得自己多生一只眼珠子。 陆子修步履翩翩,温润的目光落在司马嵘身上,半晌才移开,对迎过去的二人恭敬见礼:“下官陆子修见过景王、见过丞相。” 马车内一声轻响,似是物件摔落的声音,随即窗口的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来。 司马嵘眼角一紧,趁着那边三人寒暄的功夫,身形一动,迅速上前挡住。 元生正激动不已,刚掀开帘子就让一道黑影挡在眼前,吓一大跳,抬眼一看司马嵘熟悉的侧脸,面露惊恐,眼眶瞬间撑大。 司马嵘注意着不远处的动静,同时侧眸冷冷扫了他一眼,见他意欲说话,急忙压低嗓音斥道:“闭嘴!” 元生惊得打了个嗝,直直盯着他,见他沉幽幽的目光扫过来,似隐含戾气,捏着帘子一角的手不由攥紧,顿了顿,鼓起勇气再次张嘴,却让冷风灌得差点咳嗽,又让司马嵘携着寒意的目光盯得硬生生将咳嗽给憋住。 司马嵘余光瞥着那边三人,沉声道:“给我老实在里面待着,陆子修的命可捏在你手中。” 元生惊得手一颤,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想要探头看陆子修一眼,却让他给挡住了,手足无措间,只好冲他点点头,虽心中有许多问题要问,可面对司马嵘不善的神色,踌躇半晌终究没敢开口。 司马嵘目光往他腿上扫了一圈,又看着他,眼神意味深远。 元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想着自己如今这模样,顿显落寞,眼眸黯淡下来,小声道:“我不露面,就看一眼,可好?” 司马嵘抿紧唇,并未作答,也不再看他。 元生感觉他移开目光,肩头一松,身上千斤重的压力顿时消减,又见他背过身去,便壮着胆子探头准备偷窥一番。 司马嵘似背后生了眼睛:“你再乱动试试。” 元生动作顿住,抬眼盯着他的后背,原本熟悉的身子,因为换了灵魂,变得陌生无比。 那边三人寒暄了几句,王述之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以为他是躲着陆子修才未跟过去,并未起疑。 陆子修有意上前与司马嵘说两句话,见他站在马车旁,便问:“不知马车内是何人?” 司马善眼角微跳,笑道:“本王二弟。” “原来是二皇子,下官失礼。”陆子修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司马善抢在他前面,抓着元生的手往里塞,同时一把扯下帘子将他遮住,边角掖掖紧,关切道:“二弟,当心受凉,别吹风。”又转头对陆子修道,“陆大人不必多礼。” 王述之蹙眉看着手忙脚乱的司马善,总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元生此时已经彻底蒙了,又有些不甘心,眼眶一热,将司马嵘的警告抛在脑后,张了张嘴,鼓起勇气:“二公……” “二公子!”司马嵘急忙出声,将元生那微弱的声音盖住,情急之下拽住陆子修的胳膊,硬着头皮在王述之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往路旁走去,站定后迅速将手松开。 陆子修面露欣喜,笑看着他:“元生,你要说什么?” 司马嵘暗中叫苦,思绪转得再快也想不出自己对陆子修能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二公子路上当心身子。” 陆子修心中一暖,直直看着他:“你也是。” 这边二人看似情意绵绵,那边王述之微微眯着眼,眸光中已经明显添了不悦。 司马善却管不了那么多,匆忙道别,急急带着一众人马行出城门,又回头望一眼,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元生只能掀开后面的帘子,看着陆子修的身影愈来愈远,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正难过时,听见司马善跳上马车钻进来,急忙放下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司马善冲他呵呵一笑:“方才我二弟吓着你了?” 元生眨眨眼未吱声,算是默认。 “他一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元生对他倒是不怎么畏惧,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他说的可是真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二公子性命在我手中……” 司马善一愣,摇头而笑:“虽是吓唬你,可你要真不听话,那就极有可能成真了。你且忍耐些时日,这次我带你出去医治,并非借口,那神医的消息还是二弟告知我的。” 元生双目一亮。 “你也不希望如此与陆公子相见罢?” 元生垂眸沉默片刻,点点头。 司马善见他这模样,顿时双目生光,那股包打听的精神气又冒出来:“看来,你与陆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呐。” 元生眸色复杂,抿紧唇,再不开口。 司马善也并未在意,想着二弟与自己一人施棍棒,一人给枣子,算是将这元生给安稳住了,不由大为高兴,心情畅快地回去跃上自己的马。 后面城门内,司马嵘却畅快不起来,耳听陆子修说同路,王述之又大方地邀请他一道南行,不由在心中连声长叹。 出了城门,路便没那么平缓了,马车略微颠簸,棋子稳不住,司马嵘便将棋盘收起,刚收拾完毕转身,就让王述之抓住手腕,一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从容道:“丞相有何吩咐?”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笑意未达眼底,只轻勾唇角,低声道:“方才与陆子修叙旧了?” “属下是与他道别的。”司马嵘说完一愣,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 王述之轻笑一声:“我们与他顺路,你在城门口便道别,怕是有些早。” 司马嵘看了他一眼:“属下一时忘了。” 王述之见他神色淡然,心口忽地被揪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便抓着他的手再不松开,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歇息。 第二十四章 夜阑人静,车队来不及赶赴镇上投宿,只能在半路歇息,王述之邀陆子修入马车清谈,命司马嵘在旁斟茶倒酒,司马嵘拒绝不得,被迫旁听到深夜,昏昏欲睡。 陆子修瞧着心疼不已:“元生……” “左梧兄可是记性差了?”王述之面含笑意,手中沉香如意轻轻一转,在司马嵘额头无声叩了一记,“如今已没有元生,只有王晏清。” 司马嵘让他敲醒,眯瞪片刻,下意识抬眼看他:“丞相有何吩咐?” 陆子修见他与王述之目光直直相接,不由心中攥紧,改口道:“晏清,你若是累了,不妨去后面的马车内歇息。” 司马嵘倒是不觉得累,只不过这二人你辩我驳谈得尽兴,在他耳中听来却十分无趣,枯坐久了不免有些困意,想着这次出门只有一辆马车,后面那辆是陆子修的,忙振作精神回道:“多谢陆公子,我现下已无困意了。” 王述之听他拒绝得干净利落,眼中透出明显的愉悦,摇头而叹:“又听睡了,看来我与左梧兄的清谈甚是无趣啊。” 司马嵘应道:“丞相与陆公子皆高雅之士,玄言味永,属下才疏学浅,不能窥其一二。” “唔,既如此,枯坐无趣。”王述之如意指向一旁的案几,“你作一幅画如何?难得我与左梧兄如此投机,不妨作一幅秉烛夜谈图。” 司马嵘听得一愣,心中立刻敲起了鼓,却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研墨,最后提起笔来,觉得笔端似坠着千斤重石,不由抬眼朝陆子修看过去。 陆子修似乎时刻关注着他,几乎同时转目回视,面上的笑容携着暖意,本该驱除严寒,却生生让心虚的司马嵘出了些冷汗。 发觉王述之也朝自己看过来,司马嵘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开始作画。 马车内两盏烛台,将三人的身影重重叠叠映在四壁上,车内言笑晏晏,车外则万籁俱寂。 夜色渐浓,司马嵘一幅画作完,交到王述之的手中。 王述之垂眸端详,大加赞赏,笑容满面地挥笔题字,最后笔锋一收,将画提起来吹了吹,倾身送到陆子修的面前,笑道:“难得如此尽兴,这幅画便赠予左梧兄以作留念。” 陆子修见他如此慷慨地为元生题字,心中早已起了波澜,想到如今元生颇受重用,不免疑云丛生,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双手接过,笑言道:“丞相一字千金,下官今日可是得了大便宜。”说着低头看画,面色骤然一变。 司马嵘暗中捏了把冷汗,心想:为今之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承认便是了。 王述之面露诧异:“左梧兄怎么了?” “呃……”陆子修抬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司马嵘的脸上,见他神色镇定,忙恢复笑容,“下官略有些吃惊罢了,想不到短短数月不见,晏清的画艺已精进至此,倒不算辜负丞相的题字。” 王述之听得哈哈大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晏清在你身边那么久,竟遭你小瞧,岂不委屈?” “丞相说笑,下官倒并未小瞧晏清,只是见这副画的着墨之法与以往大不相同,有些吃惊罢了。”陆子修抬眼看向司马嵘,眸光有些深邃,“晏清可还记得当初第一次作画,画的是什么?” 司马嵘脑中一嗡,忙镇定神色,应道:“那么久了,不提也罢,说出来叫丞相笑话。” 陆子修见他不答,自顾自笑道:“我教你画池塘中一只白鹅,你执笔便抖,抖了不少墨下来,白鹅硬生生涂成灰鸭,不记得了?” 司马嵘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含糊地笑了笑,心中盼着王述之赶紧下逐客令。 王述之却是一声未吭,只含笑看着他们二人,指尖在如意柄上不轻不重地叩击。 陆子修眸光微闪,瞳孔深处的暖意褪去几分,笑着将画作卷起,拱手道:“夜已深,下官就不扰丞相清净了。” 王述之忙直起身,抬手回礼。 陆子修下了马车,站在夜色中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次打开手中的画挑灯细看,蹙着眉峰沉思良久。 接下来几日,司马嵘如履薄冰。 陆子修一如既往地温和浅笑,对他也甚为关切,却时不时说两句让他难以应对的话,而王述之则一派悠然,虽未说什么,可眸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好在司马嵘一向波澜不惊,虽对王述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牙痒,面上却与平日并无二致,一直捱到两路人马在岔路口互相道别,才堪堪松了口气。 王述之执起司马嵘冰凉的双手,一边轻搓一边打量他神色,见他冷肃着一张脸,双眸却有些闪躲,忍不住轻笑出声,待搓出些暖意后,低声道:“外面冷,上车罢。” 司马嵘让他拉上车,两侧护卫纷纷侧目。 王述之拂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随口道:“晏清,你往日陪在陆子修身边,可曾见到他与京中权贵结交?” 司马嵘不知他这疑问从何而来,虽心中拿不准,语气却十分笃定:“陆公子结交的多为文人名士,并未与京中权贵来往过。” “哦?”王述之蹙眉,“那在此之前,他与景王可相熟?” 司马嵘听他提起皇兄,心中微微有些亮敞,忙道:“不熟。” 王述之浅酌一口酒,沉吟道:“这就怪了,我瞧着景王对他极为热络,倒像是早就相识的。” 司马嵘虽知他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兄情急之下的一次应变就叫他起了疑心,想到这一路上陆子修对自己的试探,也不知他对自己究竟有了哪些猜测,抿抿唇,答道:“听闻景王为人豪爽,或许是当初新亭文会上,陆公子投了他的缘,他便将其视为可结交的好友。” “唔,如此倒也说得过去。”王述之点点头,抬眼看着他,笑起来,“不过,你连头一次作的画都不记得了,会不会漏记些别的什么?” 司马嵘无奈:“作画一事,属下记得,只不过说出来丢人,便没有答话。” “你记岔了罢,方才道别时,我又特意问过陆子修,他说你头一回画的不是鹅,而是一对鸳鸯。” “……”司马嵘嘴角一抽,觉得他这谎话编得也太离谱了,“我画鸳鸯做什么?” “哈哈哈哈!”王述之大笑,捏着他下颌将他脸抬起来,“你紧张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司马嵘:“……” 王述之笑眸渐深,拇指沿着他下颌的轮廓细细摩挲,目光落在他唇上。 司马嵘后背蓦地有些僵硬,心中顿起惊涛骇浪,如同置身即将倾覆的扁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王述之噙着浓浓的笑意,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他额角鬓发,带着几分灼热轻抚,掌心缓缓朝他脸上贴过去。 司马嵘僵硬的后脊忽地起了些燥意,目光与他相触,落进他意味分明的眸子里,不由失了神。 “我倒是希望,你将陆府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王述之嗓音低沉,与平日金石相击的清朗之声完全不同,透着微哑,丝丝缕缕钻入耳中,渗进心口,似生了藤蔓,能将人神魂牢牢勾缠住。 司马嵘幽沉的目光避无可避,喉咙逐渐发紧,眼看着他的眉眼愈靠愈近,脸上让他触碰之处随之灼热起来,双手在身侧攥紧,气息有些不稳,最后狠狠一咬牙,猛地偏头避开。 王述之猝不及防,双唇贴着他脸侧轻扫而过,若即若离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愣。 司马嵘面色沉凝,眸底却透着几分凌乱,耳根处浅浅的绯色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王述之与他贴得极近,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番,手重新捏住他的下颌,迫他扭过脸来,笑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在一处,司马嵘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微微后仰,与他拉开距离。 王述之倾身跟过去,轻声耳语:“别躲。” 灼热的气息拂在唇上,司马嵘心底一颤,在他即将触碰的瞬间抬手将他推开:“丞相请自重。” 王述之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笑意不减:“你在顾虑什么?” “属下不明白丞相的意思,只知丞相靠得太近,十分不妥。” 王述之沉声一笑:“装糊涂倒是拿手,你能明白陆子修的情意,难道不明白我的?这可是在拒绝我?” 司马嵘张了张嘴,一个“是”字卡在喉咙口,生生吐不出来,最后抿紧唇,面色肃然,只当默认。 王述之等了多久,司马嵘便沉默多久,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马蹄与轱辘声。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让空中一道鸟鸣声打破,王述之眸色黯然,唇边依然噙着浅笑,握住他撑在自己胸口的手:“不说话,我便当你没有拒绝。” 司马嵘:“……” 第二十五章 王述之将司马嵘的手握紧,眼底笑意渐浓,嗓音低沉道:“又不说话了,这是不否认的意思?看来真的不打算拒绝我。”说着唇角一勾,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揽在他颈后,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拉。 二人的唇差点碰在一处,司马嵘眼底微颤,急忙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撑开,同时撇头看向一旁,冷冷道:“丞相误会属下的意思了。” “误会?”王述之松开他后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将他两只手都抓住,意味深长地捏了捏,抬眼笑道,“你占我便宜占得舍不得撤手,我不该误会么?” 司马嵘没料到他的脸皮竟厚至如此程度,转回目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见他那两只笑眸中透着十足的笃定,忽地有些狼狈,连忙抽手。 王述之力道收紧,直直看着他。 司马嵘抽了半晌未抽开,干脆双手往前一推。 王述之始料未及,竟让他推得后背紧贴在车厢壁上,又见他反过来贴近自己,愣了一下,眸色骤然幽邃深沉下来,随即便松了他的手,准备将他腰背揽住。 司马嵘趁机迅速后退,让他双臂一空,见他愕然怔愣,不由面上微露窘色,立刻转身狼狈地掀帘而出:“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连忙拉住缰绳。 王述之回过神,拍了拍额头闷笑起来,见司马嵘即将跳下车,忙掀了帘子一把将他拖回来,顺便对车夫摆摆手,含笑道:“继续赶路。” 车夫一头雾水,老老实实点头。 两侧护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再次侧目。 王述之笑着将帘子放下,看向司马嵘:“晏清――” 司马嵘紧绷着脸:“丞相与属下纠缠不清,恐怕有失身份。” “你不躲,我便用不着纠缠了。” 司马嵘:“……” 二人互相对望,一个笑脸,一个黑面,正僵持不下,马车再次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裴亮的声音:“丞相,夏太守求见。” 司马嵘愣了一下,容色恢复淡然,沉默地看向王述之。 “唉……”王述之一脸遗憾地长叹,颇为不舍地松开他双手,“夏大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司马嵘抿抿唇,无话可说。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义兴郡,正在离城门不远处,掀开帘子,一抬眼便见义兴郡太守夏知章带着几名侍从立在道旁,见他们下了车连忙手提袍摆疾步而来,走到近前拱手深深一揖,下颌一撮胡须迎风而动:“下官听闻丞相路过此处,特来相迎,家中已备薄酒,丞相若是不嫌弃,不妨暂留一日,也好饮一杯酒暖暖身子。” 夏氏为吴姓士族,虽比不得顾陆两家,却也是江南排的上名号的,夏氏与王氏虽往来不多,倒也并未交恶,如今夏知章主动相迎,怕是有了投靠的心思。 王述之轻轻一笑,抬了抬手:“夏大人不必多礼,不过本相此趟南行实属私事,想不到夏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 夏知章讪讪地笑了笑:“下官世侄方从京中回来,听他提起过,想着丞相返回会稽必要路过此处,便早早在此迎候,还望丞相不计寒舍酒劣菜拙。” “唉……”王述之摇头而笑,“本相此行图的是山水之色,可不是美酒佳肴,夏大人的美意,本相心领了。” 夏知章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拒绝,一时有些愕然。 司马嵘也是吃了一惊,毕竟王夏两家互相结交并无坏处,即便无意结交,面上功夫也是要做的,可随即脑中一转,猜测王述之大抵是因为方才被扰有些心怀芥蒂,这才故意端着架子拿捏一番,不由暗笑他小气。 王述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 夏知章目光跟着顺过去,见司马嵘低垂眉眼,看不清神色,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正欲开口相询,忽然觉得额头一凉,伸头摸了摸,又抬头看了看,面色一喜,忙道:“想不到竟落雪了,丞相若是有雅兴,不妨往太湖一游,也好叫下官一尽地主之谊,岂不两全其美?” 王述之眉梢微挑,举目朝远处望去:“唔……太湖啊……” 夏知章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目光亮了一下,面露期待。 王述之回头看着司马嵘:“晏清,你意下如何?” “属下但凭吩咐。” “哎!你管什么吩咐不吩咐。”王述之抬手在他额角叩了一记,“我只问,你可想去?” “属下随意。” “……”王述之好气又好笑,见他一脸平静,不由轻叹一声,转头朝夏知章拱了拱手,“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知章顿时大喜,忙热络地将他们领进城去,又问:“不知丞相身边这位公子当如何称呼?” 司马嵘微微一笑,抬袖拱手:“在下王晏清,见过夏大人。” 夏知章见王述之对他十分看重,而他面对王述之更是不卑不亢,心中大为疑惑,不敢轻怠,连忙回礼。 一行人在夏府用了酒菜,晌午过后外面的雪花便厚重起来,司马嵘见王述之起了雅兴,知道他定是要去游湖的,便接过夏知章手中的油纸伞举到他头上,见他转头笑看着自己,忙淡淡撇开目光。 二人在夏知章的陪同下登上乌篷船,因船身狭小,便只留了两名护卫在旁,另有两名是太守府的,连船夫一共八人。 橹桨摇曳,乌篷船缓缓离岸,夏知章只聊风光,不谈政事,言语间处处投其所好,显然是有意示好,只是尚未谈得尽兴,便听到后面有人大喊:“大人――” 夏知章回头一看,忙起身走出船舱,见后面的小船上一名家仆立在雪中,便扬声问道:“何事?” 小船很快划过来,家仆面露焦急:“老夫人方才病情加重,夫人已经将大夫叫过去了!” 夏知章面色大变,原地踌躇片刻,急忙转身对王述之拱手:“丞相见谅,家母病得厉害,下官怕是要回去看一看才放心,扰了丞相雅兴,实在是愧疚难当。” “无妨,百善孝为先,夏大人不必自责。”王述之笑了笑,抬手示意,“夏大人请自便。” 夏知章歉意地再次拱手深深一揖,吩咐船尾两名护卫好生守着,自己则撑起伞匆忙跨上另一只小船,催促船夫快些靠岸。 夏知章一走,船舱内便只剩下两个人,忽地寂静下来,雪花扑簌簌落在船舱顶上的声响轻柔动听,与船夫手中摇橹的吱呀声相应和,生出几分岁月悠悠之感。 王述之盯着司马嵘看了许久,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便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翠竹笛,递到他面前,低声道:“晏清,你可愿吹奏一首曲子给我听?” 司马嵘并未接过,只抬手摸了摸,只觉触手温润,幽沉的眸中不由浮起几分遗憾,收回手道:“丞相见谅,属下不会吹笛。” 王述之诧异:“既会抚琴,怎么不会吹笛?我瞧你也不像是无甚兴趣的模样。” “回丞相,属下年幼时体虚气短,不宜吹笛。” 王述之愣了愣,神色怅然,隐含几分怜惜,片刻后又笑起来:“那我吹给你听。” 说着便将横笛凑在唇边,转向舱外欣赏雪景,指尖轻动,一道音律悠扬飞出,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太湖之上。 司马嵘沉默聆听,看着外面的水阔云低、白絮纷飞,整颗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静。 一曲终,王述之转头看着他,笑道:“眼下闲来无事,我若是教你,你可愿学?” 司马嵘眨了眨眼,半晌才回过神,微微一笑,也不客气:“音律倒是研习过,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练手,丞相愿意教,属下自然愿意试一试,只是万一魔音穿耳,还望丞相不要怪罪。” 王述之听得笑出声来,将笛子递到他面前:“不必谦虚,先吹两声给我听听。” 司马嵘抬手接过,举着笛子凑到唇边,生生顿住。 王述之笑意加深:“怎么不吹了?” 司马嵘手一紧,下唇被烫到似的,忙将笛子拿开。 王述之对他脸上的窘色恍若未见,状似疑惑地凑近他,轻蹙眉峰:“嗯?又不想学了?” 司马嵘不自在地清咳一声,含糊应道:“属下忽觉喉咙不适……” 王述之听得一愣,随即闷笑不止。 司马嵘面色紧绷,双唇紧抿,倒是眼角控制不住跳了一下,见他眸中笑意流转,喉咙当真起了些不适之感,忙撇开头,目光往船尾扫去,忽觉亮光一闪,神色大变。 “丞相当心!”司马嵘急喊一声,同时抬脚踹翻案几,将船尾挥刀扑过来的护卫挡住。 王述之脸色骤沉,急忙回头。 船首两名丞相府的护卫闻声大吃一惊,先后拔刀冲进来,将那两人的攻势挡住。 王述之凝着眉目将司马嵘拉出船舱,心思迅速转了一圈,忽然听到一名护卫大叫:“不好,船底漏水!” 司马嵘见船夫傻眼站着,沉声催促他往岸边划。 船夫似是吓懵了,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按了按头上的斗笠,继续划桨。 船舱内双方相搏,刀光闪过,将舱顶砍得七零八落,狭小的船身晃动不已,且随着渗水愈来愈往下沉。 一名刺客杀出船舱,刀刃朝王述之直逼而来,王述之沉着地拉着司马嵘退至船头,很快就见那名刺客被护卫砍了一刀。 混战从船舱移到船尾,不过转瞬间的事,护卫大喊一声:“丞相速去船尾!” 王述之冷着脸抓紧司马嵘的手,在护卫的掩护下将他拉过去,见他东倒西歪,忙扶住他的腰,转到船尾也未曾松开,只沉声道:“站稳了。” 司马嵘点点头,见船离岸边尚远,回头催促船夫:“快些靠岸!” “哎哎!”船夫连连点头,斗笠下目光一闪,趁无人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司马嵘耳中听得船桨声稍稍停顿,余光瞥见一道寒光,面色大变,猛地抱紧王述之一个急转身,随即后背剧痛,皱着眉闷哼一声。 “晏清!”王述之惊怒交加,见船夫意欲拔出匕首,眸中一厉,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扭。 船夫吃痛,握着匕首的五指松开。 王述之抱紧司马嵘,抬起一脚,将船夫狠狠踹开,低头见司马嵘痛得直冒冷汗,心头大乱:“晏清!” 第二十六章 司马嵘咬紧牙关,两道利眉蹙成拧不开的结,匕首刺入皮肉的瞬间疼得他直打颤,曾经刻意遗忘的痛楚全部涌上心头,不过深吸口气的功夫,又让他硬生生压下去。 上辈子曾痛得整夜无法入眠,他忍住了,临死前被一剑穿心,他也忍住了,眼下不过受些皮肉伤罢了,如何不能忍? 王述之见他颤抖的眼睫很快静止下来,就连眼底都恢复平日的清冷幽沉,心中又惊又痛,余光瞥见那船夫从船尾爬起来,忙一脚踢向船桨,直直打在船夫的胸口。 船夫身手十分利落,虽差一点被撞下船去,却及时伸手扣在舷上,又借力一跃,重新跳上来。 王述之一手将司马嵘搂紧,后退半步,另一手抬起,手指含在口中,朝岸边吹了一道嘹亮尖锐的口哨,见船夫又从蓑衣中抽出一把刀,直直砍过来,连忙抱着人闪身避开,一手迅速抓住船夫的手腕,施力狠狠一扭,刀刃一转,朝他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砍下去。 船夫大惊,急忙收力,又想抬脚。 司马嵘挣脱王述之的怀抱,猛地蹲身扑过去,抓着船夫的脚踝便是一拖。 船上潮湿,能站稳已实属不易,船夫下盘不稳,仰面重重摔下去。 王述之惊讶之余急忙将司马嵘扶住,趁势夺过刀,朝船夫胸口狠狠扎下去,又拔出刀,立刻溅起一片猩红的鲜血,另一手将司马嵘搂紧,急道:“有我在,你别乱动!” 司马嵘费力地点点头,双唇已少有血色,脸上更是一片苍白。 船夫虽挣扎着爬起来,可手中兵器已被王述之夺走,渐渐不敌,而船尾两名刺客摆脱不了护卫的纠缠,一时攻不过来,这才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船身越沉越快,王述之将船夫踹入湖中,又转身将案几等一应杂物统统踹下去,再抬眼才发觉睫毛上挂满雪珠,忙低头看向司马嵘,搂在他后背的手感觉到一片湿热,心头前所未有的慌乱,刚想说话,耳中接连传来落水声,一抬眼发觉船头只剩下一名护卫。 刺客已有一人被杀,另外一人在水中与护卫继续缠斗。 剩下的护卫转头见船舱里进了大半的水,急忙奔过来查看,迅速脱下身上的衣裳去堵渗水处,接着跳入水中,扒在船舷上往外舀水。 司马嵘见那护卫冻得直打颤,转向王述之,费力道:“我们也入水,将船翻过去,或许还能一用。” 王述之正远眺岸边,面覆寒霜道:“不必,裴亮带人过来了。” 司马嵘回头,见岸边几只小船朝这里划过来,总算松了口气。 天地间已是一片银白,二人立在船尾如同雪人,王述之脱了自己的衣裳将司马嵘裹住,抿紧唇未再开口,只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里再无笑意,见他面色愈发苍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却不小心留了一道血痕,又急忙拾袖擦去。 司马嵘此时顾不得挣扎,脱力地靠在他身上,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笛子。 裴亮等人靠近后,剩下那名刺客已被缚住手脚,奄奄一息,王述之则带着司马嵘离开即将沉底的小船,扶着他在另一只船内坐定,紧张地查看他伤势。 司马嵘摇了摇头:“这点伤,不要紧。” 王述之心口如刺,沉着脸将他的手握住。 “不好!”站在船头的裴亮忽地变了脸色,急忙挥手下令,“岸边有弓箭手!快后撤!” 话音刚落,船舱顶立刻就让一支利箭射穿,紧接着便是一道接一道呼啸声,显然是有大批人马在岸边放箭。 王述之寒生道:“那刺客死了么?” 护卫抱了抱拳:“未曾。” “撬开他的嘴,审不出来就剁他手足、割他双耳。” “是!” 很快,临近的船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舱顶的雪片扑簌簌往下掉落,王述之手紧了紧,下意识垂眼看向司马嵘,却见他神色平静,眼底无波无澜,心中微微诧异。 司马嵘垂眼,目光一顿,俯身看向船舱底部,抽出手去摸了摸,摸到一条细缝。 “别乱动。”王述之将他的手拉回来,重新握住。 “这只船也漏水。”司马嵘说得平静。 王述之蹙着眉点点头:“你先靠在此处歇息。”说着将他安顿好,走出船舱举目四顾,吩咐道,“西岸较近,掉头往西。” 司马嵘见船舱内只剩下自己一人,这才皱了皱眉,心中苦笑:疼得很,终究不是自己的身子,比不得原先能忍了。 船向西行,岸边的弓箭手也跟着往西边追过去,好在绕着湖比不得他们在水上来得快,只是这船有了缝隙,堵是堵不住的,终究没能支撑到岸边,在离岸数丈远处彻底沉没。 司马嵘本就不通水性,更何况又受了伤,最终是让几名护卫扛着游向岸边的,即便如此,胸口触及冰冷的水面,还是被冻得不轻,上岸后面色更为惨白,只剩下打哆嗦的力气,让同样一身湿透的王述之伸手抱住,最终支撑不住,靠在他肩上晕过去。 “啪嗒――”地上传来一声轻响。 王述之正巧低头,见他手指一松,握住的笛子掉在地上,愣了一下,心口忽地涨起潮水,忙将他打横抱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将笛子捡起来,派人速去前面寻医馆。” “是。”裴亮应了一声,捡起笛子,吩咐妥当,急忙带着剩下的人跟上去,朝司马嵘看了一眼,道,“丞相,就由属下来吧。” “不必。” 几人匆匆忙忙入了医馆,早有大夫受嘱托迎上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过后,王述之紧紧盯着司马嵘苍白的脸,问道:“伤势如何?” 大夫见他们衣着考究便知地位不低,自然诊治得尽心尽力,恭敬回道:“这位公子失血过多,好在未曾伤及五内,并无大碍,老夫这就开一些药,将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王述之心弦一松,闭了闭眼,点点头:“嗯,你们都出去罢。” 众人退散,室内恢复寂静,王述之在榻旁坐下,细看司马嵘昏睡中沉静的眉眼,忍不住抬手在他额角轻轻摩挲,盯着他看了半晌,俯身贴向他的双唇,却在即将触碰时顿住,最后轻轻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心口滋味难辨,只在他眼角浅浅印了一记。 天色擦黑,裴亮从外面走了进来,抱拳道:“丞相,夏太守求见。” 王述之眸底骤冷,目光从司马嵘脸上移开,坐直身子沉默片刻,问道:“他怎么寻过来的?” “说是回到湖边看不见人,发觉异样,遂命人四处寻找,最后得了消息,才找到医馆来。” “他可曾说什么?” “他只问出了何事。” 王述之冷笑:“回他的话,就说有人行刺本相。” “是。”裴亮应了一声,离开没多久又回来,道,“夏太守已经命人去查,不过眼下他仍在外头,说要当面请罪。” “唔……”王述之挑眉,“那就让他候着罢,本相不得空。” “是。”裴亮听他语气平淡,却知他这是动了怒,不由朝司马嵘看了一眼,想着这躺在榻上的人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丞相必定不会给夏知章好脸色,便出去回了话。 夏知章面色大变,只觉得后心沁出一大片冷汗,抬袖擦擦额头,小声问道:“丞相伤得可重?” 裴亮想着今日的种种惊险,面色也十分难看:“丞相并未受伤,受伤的是晏清公子。” 夏知章一听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又生生止住。 裴亮斜了他一眼,冷笑:“晏清公子受了伤,怕是比丞相受伤的后果更为严重,夏大人该回去好好彻查才是。” 夏知章一听,后背再次紧绷,战战兢兢道:“已经着人彻查了,必会给丞相一个交代!只是……晏清公子亦是姓王,他可是丞相至亲?” “目前来看,不是。” “……”夏知章听得云里雾里,再次擦擦冷汗,“那晏清公子……郡望何处?” “丞相也不知。” “……”夏知章定了定神,想着这王晏清似乎比丞相还尊贵,又如此神秘,不免一阵猜测,越猜越是心惊,最后差点老泪纵横,便掀了衣摆跪在台阶下,“下官待丞相出来再向他请罪。” 这一跪便跪到深夜,王述之始终未曾露面,只守着司马嵘,等得心绪难安时,转身去挑亮烛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哼,差点将烛台打翻,急忙转身冲过去,惊喜道:“晏清,你醒了?” 第二十七章 司马嵘伏卧在榻上,半侧脸在烛火映照下褪去几分苍白,蹙着眉,两扇黑羽似的睫毛颤了颤,半睁开眼,漆黑的瞳孔中浮着一层迷茫,转了转才彻底清醒,刚撑起手准备起身,就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王述之迅速将他扶住,低声道:“别乱动,大夫已给你上了药,现下觉得如何了?疼得厉害?” 司马嵘蹙眉缓了缓,掀开眼帘看向凑在近前的人,却因他背着光,看不真切,沙哑道:“天黑了?” “嗯。”王述之嗓音沉沉,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 司马嵘逐渐适应昏暗,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目光与他相触,让那其中的灼热怜惜等诸多复杂情愫紧紧裹缠,如同陷入泥沼,莫名觉得身子轻颤了一下,忙撇开头将半张脸埋入锦被中。 王述之面色一变,捧着他的脸迫他转回来,紧张道:“疼得厉害?” 司马嵘狼狈地闭上眼,深吸口气,轻声道:“好多了。” “我扶你起来,先把药喝了。” “不敢劳烦丞相,属下自己可以起来的。” 王述之手中顿了顿,再次低身看他,见他垂着眉眼,神色镇定,忽地笑起来,伸手在他下颌轻轻一捏:“逞什么能?” 司马嵘挣脱不得,抬手欲将他的手拂开,却被他反握住,只听他含笑道:“你是为我受的伤,我照顾你乃天经地义,你安心受着便是。” 司马嵘顿了顿,点点头未再挣扎,让他小心翼翼扶着坐起来。 “这药才送进来没多久,还是热的。”王述之端着药碗在他身旁坐下,递到他唇边,“苦的很,忍耐一下。” “不要紧。”司马嵘接过碗,几大口咽下去,眉头都未皱一下。 王述之没料到他喝得如此干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将碗放在一旁,又拧了湿帕替他擦拭残留在唇边的药渍。 司马嵘面色尴尬,急忙抬手夺过帕子,胡乱在唇上擦了擦:“此事可是夏太守所为?” 王述之正含笑看着他,闻言眸子里冷了几分,不咸不淡道:“夏太守谨小慎微,此事就算借他十个胆子,怕是也做不出来。” 司马嵘点了点头,又问:“那名刺客审出来了么?” “已交由裴亮处理,他此时正在外面候着,应当已经问出些什么了。”王述之将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扔进盆中,又拿了一件厚实的衣裳给他披上,在他颈间掖了掖。 司马嵘陷入沉思,一时并未注意他的举止,蹙眉沉吟道:“幕后主使怕是与夏太守不无关系,丞相此行并未大张旗鼓,对方却在游湖上大做文章,想来是早就预谋好了。” 王述之噙着笑直直盯着他,半晌未吱声,见他疑惑地看过来,忍不住抬手在他额头敲了敲:“想不到你竟生了个劳碌命。他们在湖中行刺,必是准备打着意外的幌子掩盖过去,不过既然我还好好活着,他们便做不成戏了。眼下你受了伤,好好养着便是,不必想太多。” 司马嵘应了声是,却垂眸不语,显然是又陷入沉思。 王述之轻叹一声,笑起来,倾身靠过去,抬手摸上他鬓角,细细摩挲着,低声道:“刚来府中时,你可是连我饥寒饱暖都不放在心上的……” 司马嵘不自在偏头,想要避开,下一刻却让他两只手捧住了脸,动弹不得,面色一僵。 王述之接着道:“如今,你却为我挡刀,那刀若是再扎深一些……” “丞相对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替丞相挡刀是应当的。”司马嵘迅速截断他的话。 王述之恍若未闻,长长叹息一声,自顾自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无以为报。” “丞相不必……” “为今之计,也只有以身相许了。” 司马嵘:“……” 王述之肃了肃眉目,一派正色道:“你也不必客气,我心甘情愿的。”说着不管司马嵘难看的脸色,俯身在他眼角似有似无地印了一记。 司马嵘吓一大跳,直着双眼懵住了,眼角那一处袭来的暖意如同扔下的火苗,灼烫之感迅速往四周蔓延开来。 王述之见他魂游天外,低沉地笑了一声,引得他转目怒瞪着自己,却也不以为意,拂袖一派潇洒地站起来,扬声道:“裴亮,进来。” 司马嵘只好定了定神,将先前那些乱糟糟的心绪拂开。 裴亮进来后抱了抱拳:“丞相,那刺客已经招供。” “嗯。”王述之点头,“夏太守呢?” “在外面候着。” 王述之微露嘲讽,笑道:“还没走?” “是,夏太守说是要向丞相当面请罪。” “让他进来罢。” 夏知章早已跪得双膝发麻,几乎失了直觉,身子也冻得直打哆嗦,起身后偷偷在膝上揉了半晌才渐能走路,进屋后目光朝榻上的司马嵘扫了一眼,心惊不已,再次跪地长揖:“下官治郡不当,竟让宵小之徒作恶,害丞相与晏清公子受惊,是下官之罪,下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丞相与晏清公子一个交代!” 王述之在司马嵘身旁坐下,含笑道:“夏大人快快请起,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到你的头上,实在是本相大意啊,想不到游个太湖也能遭遇刺客,若是夏大人留在船上,怕是也要遭罪啊!” 夏知章一听,心中敲鼓敲得更为厉害,事情如此凑巧,自己被怀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好暗中抹了把冷汗,恭敬道:“看来贼人对下官与丞相的行踪观察密切,下官这就回去亲自监督此案。” “嗯。”王述之不辨喜怒地应了一声。 夏知章又朝司马嵘觑了一眼,见他眸色清冷地打量自己,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上前两步再次跪地,恭敬之色更甚:“晏清公子受了伤,下官难辞其咎,望晏清公子给下官一个恕罪的机会,到寒舍来休养身子,下官必会尽心尽力……” “夏大人折煞在下了。”司马嵘打断他的话,“在下为丞相效力,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当不得如此大礼。” 夏知章听得愣住,心中更为诧异,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好唯唯应是。 司马嵘又道:“在下有伤在身,怕是无法起身相扶,夏大人请起。” 夏知章原本就觉得他不似一般人,此时再听他这说话的语气,心中更是惴惴,虽听他自称草民,却反倒对先前的猜测更加笃定,站起身后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王述之勾着唇角看他,眼中的笑意透着玩味:“天色已晚,夏大人还是早些回去罢,不将此事彻查清楚,本相带着晏清去府上休养怕是也不安心,还给大人增添麻烦。” 夏知章连连点头,遂拱手告辞。 王述之扬声道:“裴亮,你派两个人陪同夏大人回府。”说着又对夏知章笑了笑,“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使唤他们,不必客气。” 夏知章哪里不知那两人是去盯着的自己的,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朝司马嵘瞟了一眼,见他抬眼扫过来,忙收回目光。 夏知章离开后,王述之这才开始过问刺客一事:“都审出些什么了?” 裴亮道:“刺客招供,说是受了夏永思的指使,夏永思为夏知章的侄儿,至于为何要行刺,却死活都审不出来了,想必他们只是听命行事,并不清楚其中原委。” 司马嵘听得疑惑:“夏永思与丞相可曾有恩怨?” 王述之沉眼凝思片刻:“夏氏与我素无恩怨,此事必有蹊跷,裴亮,你去严查夏永思,不得声张。” “是。” 裴亮领命而去,第二日暂无动静,倒是夏知章跌跌撞撞跑过来,几乎痛哭流涕,开口便替夏永思求情:“侄儿年少糊涂犯下大错,望丞相网开一面,饶他死罪,只要留他一条命在,下官甘愿做牛做马报答丞相!” 王述之见他未耍花样,且老实交代,对他本人的怀疑褪去几分,不过面上仍是冷淡:“夏大人可是在说笑?夏永思此次可是谋划缜密,本相与晏清历经重重危险逃出生天,可不是为了宽恕如此心肠歹毒之人。” 夏知章听得面如白纸,匍匐在地:“下官兄长早故,只剩这一条血脉,下官实在是……实在是……”说着便哽咽起来。 “你侄儿的命是命,本相与晏清的命便不是命了?那刀再深半寸,晏清此时恐怕就不是卧在榻上了!” 夏知章听出他的怒气,一颗心重重坠下去,面露绝望。 王述之话锋一转,轻轻笑了笑:“不过本相与夏氏素无恩怨,夏大人不妨让他从实招来,受何人所托,听何人指使,务必交代清楚,如此一来,别说免其死罪,便是减轻罪责也未尝不可。” 夏知章许是急得狠了,竟未往这一层上面想,闻言又惊又喜,连连应声后匆忙告辞。 王述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后将窗子合上,回身坐在榻旁看着司马嵘:“待此事了结,我们便上路,回到会稽有人照顾,更便于养伤,背上还疼么?” 司马嵘枕着锦被趴卧了许久,实在是累得慌,正想让他扶着坐起,就听外面传来裴亮的声音。 王述之顿了顿,起身道:“进来。” 第二十八章 裴亮应声大步走了进来:“丞相。” “查得如何了?” 裴亮垂首道:“夏永思之妻姓刘,乃刘其山一母所生的亲妹,在刘其山死后悲恸过很长一段时日,夏永思对这妻子极其怜爱,属下怀疑,这便是根源所在。” 王述之诧异地挑了挑眉梢:“竟会如此巧合?我倒是不知他们两家还有这么一层姻亲关系。”说完余光瞥见司马嵘正撑着爬起来,忙走过去扶他。 司马嵘这一用力,引得背上伤口一阵疼痛,微微皱眉,很快又恢复常色。 王述之顿觉心疼,连忙拿过衣裳替他披上。 司马嵘夺过他提在手中的衣襟,自己拢严实,低声道:“丞相当初下令除去刘其山,用的可是正大光明的理由,依照的是大晋律法,外人只知刘其山作奸犯科,又怎会知晓其中曲曲折折?即便是刘其山的亲妹,既已嫁入夏府,远离豫州,又怎会清楚刘其山暗中投靠太子并设计陷害梁大人一事?” 王述之笑起来:“的确可疑得很,即便她知晓内情,也不过一介妇人,夏永思因此记恨于我,甚至不惜冒险行刺,实在说不通。” 裴亮听得愕然,想了想,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夏永思行刺丞相,必定是可以获得更大的好处。” 王述之看向他:“夏永思此人名望寥寥,以往倒是极少注意他,你可曾查出来他才情品性如何?” “略有才名,颇为自负,常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空有抱负难以施展。” “哦?”王述之听得有趣,“这么一个人,想必不会被几道枕边风左右决断,其中必有蹊跷。你去一趟太守府,尽早逼他招供。” “是。” 此事想要查清并不难,当日行刺很显然是要将王述之置于死地,即便有诸多疏漏之处,事后也是死无对证,如今王述之还活着,想要再取其性命便是难于登天,夏知章若是不将此事解决个清楚明白,往后别说仕途如何,怕是连整个夏氏家族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会陷入困境。 太守府中,叔侄二人已陷入僵局,夏知章又急又怒:“你究竟是招还是不招?我义兴夏氏与琅琊王氏素无瓜葛,你好端端去行刺他做什么?如今这么一闹,简直是将整个夏氏陷于不利之境!如今丞相动了怒,我们想要再投靠他可就难了!” 夏永思对他一向敬重,便跪在他面前磕了个头,直起身正色道:“叔父,侄儿行此事并无过错,错就错在事迹败露,是侄儿鲁莽、思虑不周,侄儿自知对不起叔父,可叔父也不必急惶如此,这天下又不是王氏的天下,难道咱们只能投靠王氏不成?” 夏知章长长叹息:“我困在这小小地界做太守做了这么多年,几乎被朝廷遗忘,你不也常郁郁不得志么?民间都说王与马共天下,不投靠王氏还能投靠谁?投靠朝廷?朝廷几时记得我们!” “盛极必衰,荣极必辱,叔父如今投靠王氏,难保将来不惹祸上身。”夏永思振振道,“侄儿劝叔父死了这条心。” “你――!”夏知章气得面色发白,来回踱步,指着他怒斥,“当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你的命,你怎么不明白叔父的苦心?既然事迹败露,你就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不然你让我如何救你?你可以不顾夏氏的荣辱,可以不顾你叔父我头上的官帽,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夏永思亦是面色灰白:“正因如此,侄儿更不能招,侄儿愧对叔父,甘愿一死,如此才可保住我们夏氏老小。” “哐当――”门外传来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一名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冲进来,紧挨着夏永思扑通跪在地上,“都是侄媳的错!侄媳招!” 夏永思惊怒交加:“你来做什么?给我出去!” 刘氏不顾他的阻拦,噙着泪道:“侄媳兄长死于丞相之手,夫君心疼侄媳,才出此下策,都是侄媳的错,求叔父救夫君一命!” 夏永思闭了闭眼,有些无奈:“胡言乱语!你懂什么?” 夏知章诧异许久,听她一五一十说完,很快恢复冷静:“怕是没这么简单,你先回去,我还有话要问永思。” 刘氏还想再求,却让下人请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屏退所有人,夏知章在一旁坐下,面露疲惫:“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说罢。” 夏永思忽地有些无措,咬牙半晌,最后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苍白着脸道:“叔父何苦逼我?你就将我交给丞相,此事便算私怨,顶多赐我一死,今后即便丞相有心为难,叔父还可倚仗太子,须知,太子才是将来的一国之君,王氏再权倾朝野,终究身为人臣啊!” 夏知章忽地坐不住了,手指颤颤地将他拉起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夏永思踌躇不语。 夏知章深吸口气:“难怪你有恃无恐,可是太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正是。”夏永思看着他,“与其投靠王氏,不如亲近太子,那王丞相是只狐狸,太子却礼贤下士……” “胡闹!你这是被利用了!”夏知章气得面色铁青,一时没了主意,“本想叫你供出幕后之人,挽回你一条性命,可如今那人却是太子,这可如何收场?” 夏永思神色恢复镇定:“叔父不必想了,还是将我一人交出去为好。” “夏大人。”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夏知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疾步走出门外:“裴大人,你怎么……怎么……”说着朝左右看看,见周围的下人一个个低垂脑袋,怒道,“怎么有人来了也不通传一声?怠慢了裴大人你们担当得起么!” 裴亮面无波澜,摆了摆手:“夏大人不必责怪他们,他们并未看见在下。” “呃……”夏知章看着他,一头雾水。 裴亮抬手指指:“方才瞧着周围一片冰天雪地,景致极美,在下忍不住便坐在屋顶赏了片刻。” “……”夏知章额角青筋直跳。 “夏大人若是查清了,便去丞相那里回话罢。”裴亮说完再不多言,转身便走,这回倒是走的正门。 夏永思站起身走出屋外,在夏知章身旁站定,无奈叹道:“叔父,我随你去一趟罢。” 夏知章叔侄二人前去请罪,此事想再隐瞒是不可能了。 王述之含笑看着他们,眸底却泛着冷色:“我王氏尽忠朝廷,与太子殿下素无恩怨,夏大人一出苦肉计,便将罪责推到太子头上,难道是想挑拨我与太子,好让我们互生嫌隙?” 夏知章听得怔住,这才惊觉自己大意,虽然朝中上下皆知太子与王氏不合,可此事断不可摆到明面上,如今这刺杀一事,无论怎么说,都只能算到自己侄儿头上了,想着想着便直冒冷汗。 王述之看向夏永思:“夏公子说此事受太子所托,不知人证物证何在?” 夏永思沉默片刻,道:“并无实证。” 王述之摇头而笑:“这可真是难办呐!原本还想饶你一命……” “丞相!”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王述之回头,见司马嵘竟从榻上起身,大吃一惊,疾步走过去将他扶住,强迫他回内室,沉声道:“你伤口尚未愈合,出来做什么?这么一折腾,怕是要裂开了!” 司马嵘摇摇头,低声道:“属下有话说。” 王述之蹙眉看着他:“什么都比不得养伤重要。” 司马嵘扬声道:“丞相,属下性命无虞,既然夏大人几番求情,不妨饶他侄儿一命。” 王述之眉峰蹙得更紧。 司马嵘说完又压低嗓音:“取夏永思的性命容易,可对丞相而言却有害无利。义兴郡虽小,却是从会稽赴京的必经之地,此事若无善了,夏太守今后必怀恨在心,至于太子,无凭无据,想要借此事做文章亦是不可能,如此一来,可是有害无利?” 王述之未应声,沉着脸将他扶到榻上,迫他重新趴回去才缓和神色,眸中却有些黯然:“晏清,你当我是无心无肺之人么?” 司马嵘诧异地扭头看他。 “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王述之握着他的手,见他挣扎,便加了几分力道,沉着眉眼看他,“身在高位,凡事思虑利弊得失,若是以前,我自然放他一条生路,可如今你为我受了伤,我不取他性命,如何对得起你?” “属下并无大碍,丞相不必顾虑。”司马嵘冷静道,“太子多疑且心胸狭窄,你若是饶过夏氏,太子必会多心,夏氏迟早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相较之下,丞相却有容人之量,夏知章今日仅为投靠,他日却是效忠,对丞相而言,岂不是因祸得福?” 王述之沉默地盯着他,每听他说一个字,眸中便多生几分怒意,最后俯身逼近,抬手摸上他略显苍白的脸:“晏清,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司马嵘一愣。 王述之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转过去,强迫他看着自己,沉声道:“你一向冷静,处处为我着想,却始终不愿接受我,究竟是为什么?如今你身受重伤,我恨不得立刻将外面的人千刀万剐,你却毫不在意,依然冷静如此……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放不下的?” 第二十九章 王述之眸色深沉,眼角惯见的笑意消失无踪,司马嵘与他对视,惊觉这双眼睛里已经许久未现探究之色,及至今日问出这么直接的话,也只是含着期盼,没有半丝怀疑试探。 “丞相……”司马嵘心绪起伏,喉咙竟梗得难以出声,心知自己早已频频露出马脚,王述之心思缜密,却一直恍若未见,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自己内疚,更不用说其他。 内疚二字,他上辈子从未有过,在他眼里,只有活下去才是重中之重,哪怕扳不倒庾皇后,只要他还在皇宫里喘气,就能让那毒妇寝食难安,即便自己什么都争不到,日日撑着,死也值了。 可重生以来,事事出他意料,心绪也变得不受控制,如今面对这双深邃的瞳孔,他竟开始自乱阵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疑问,似乎说什么都不合自己的心意,也不见得合他心意。 王述之手指微紧,拇指在他脸颊上按出一道浅印:“晏清,怎么不说话了?” 司马嵘眼底颤了颤,张了张嘴:“丞相,夏氏叔侄还在外面,眼下先解决此事要紧。” 王述之定定地看着他,指尖松了力道,却不舍得离开,留恋地在他鬓角摩挲,牵起唇角笑了笑:“方才可是将你逼得太紧了?” 司马嵘眨眨眼:“属下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你……为何要替我挡刀?”王述之见他张嘴,忽地心里一紧,急忙拦在他前面补充道,“除了你所谓的知遇之恩,可还有一丁点别的原因?” 司马嵘怔愣地看着他,心中翻腾,初见时那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名士,此时却放低姿态看着自己,似乎变得有些陌生,陌生之余,又将自己心口牵扯得微微疼痛。 “丞相误会了。”司马嵘紧了紧喉咙,“属下救丞相时,并未想到那些,只是……不希望见到丞相出事。” 王述之漆黑的瞳孔中微微闪现一抹亮色,笑意便渐渐浮起来:“此话当真?” “自然。”司马嵘让他直直盯着,见他恢复熟悉的笑意,心口猛地一跳,忙撇开目光。 王述之目光紧锁在他脸上,手指不经意碰到他耳尖,触手微烫,似乎一下子烫到自己心里,不由呼吸一紧,目光瞬间变得暗沉,看了他片刻,忍不住俯身,在他耳尖轻啄了一口。 “丞……”司马嵘惊得差点从榻上弹起来,随即眉头紧蹙,闭上眼重重嘶了一口气。 王述之面色大变,急忙扶住他:“别动!疼得厉害?我瞧瞧伤口。”说着便要将他衣襟拉下。 “不要紧,不疼了。”司马嵘按住他手臂,“丞相还是先将外面的事解决罢,如此我们也好早日赶路。” 王述之见他面色缓和过来,心弦微松,无奈地轻叹一声,“倒是我感情用事了,那此事便依你之意。” 司马嵘见他不再纠缠二人私事,微微松了口气。 王述之又道:“你只需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以身相许。” “……”司马嵘顿感无力,“从未听闻有如此报恩的,若是其他人也对丞相有恩,丞相许得过来么?” “晏清竟会在意此事?”王述之面露惊喜,“你放心,此事可一不可再,许过一次便不许了,我不会让你吃醋的。” “……”司马嵘恨不得将自己闷死在锦被中,沉默半晌,含糊道,“属下只是随口一问,并无它意。” “原来如此。”王述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司马嵘:“……” 王述之低低笑了一声,将他被角掖紧:“你先歇着,我很快回来。”说着便起身,敛了笑意,踱步而出。 外面夏氏叔侄二人已经等了许久,夏永思倒是一副从容就死的镇定模样,夏知章却急得直冒汗,听得里面二人声音低下去,却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不免一阵胡乱猜测,此时见王述之款步走出,便焦急地朝他看过去。 王述之不见喜怒,倒是面上的冷意褪去几分,在案几旁就坐,沉默了片刻,最后眼角朝他扫过来,笑道:“夏大人可知,本相在里面叫晏清拦着好一通说情?” 夏知章朝自己侄儿看了一眼,垂首道:“晏清公子宽厚仁德,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不知……” 王述之沉吟道:“夏大人亲自将侄儿送来,求情乃人之常情,倒算不得徇私,夏公子主动交代,敢作敢当亦叫本相佩服,你们叔侄二人皆是顶天立地之人,若能将心术摆正,不失为国之栋梁,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夏知章一听,顿时面露喜色:“丞相大恩大德,下官永世难忘。” “哎!我还没说完。”王述之轻轻一笑,“刘其山贪赃枉法,他的死有法可依,怨不到本相头上,夏公子在此事上想必是对本相有些误会,这私怨结得可真冤呐!” 夏知章心知他是有意将事情大事化小,急忙抬肘捅了捅夏永思。 夏永思明白过来,虽心中不甘,却也不愿与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忙恭声道:“草民误会了丞相,罪不可恕,草民愿受惩罚!” “既是误会一场,那此事便好说了。”王述之摆摆手,笑道,“晏清受了伤,好在性命无虞,不过终是遭罪啊!夏公子死罪可免,却也需略受惩戒才是。” 夏知章心头一松,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总算又吞进了肚子,忙携夏永思伏地行了大礼,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丞相与晏清公子的大恩大德,下官铭记于心!” “至于惩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去寺院中思过三个月罢,算是替晏清祈福积德。” 夏知章听得愣住,原本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没想到竟只是思过三个月,怔怔半晌,再次携夏永思伏地叩首,连声道谢。 王述之朝夏永思淡淡瞥了一眼,笑道:“既已解除误会,夏大人与夏公子便请回罢。” 夏知章转目朝内室看过去,迟疑道:“不知晏清公子伤势如何了?若是晏清公子不嫌弃,不妨到寒舍休养,下官定会找来名医替他诊治,安排人悉心照顾,下官心中愧疚难当,若是不尽一份绵薄之力,怕是寝食难安。” “夏大人言重,既是误会,此后便放下罢,我们明日便动身。” “那下官即刻回去准备舒适的马车。” “怎么?本相的马车不够舒适?” “自……自然不是。”夏知章暗擦冷汗,“既如此,那下官不扰丞相清净了。” 王述之微笑颔首:“夏大人请自便。” 夏知章退了出去,一入太守府便即刻将手下叫过来:“快去查查,丞相身边那叫晏清的究竟是何来历。” 夏永思看着人领命而去,不冷不热道:“叔父只需巴结丞相便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夏知章叹息一声:“此事仅凭那晏清公子几句话便转了风向,此人气度不凡,身份又似是而非,不查清楚,我心中难安啊!” “叔父怎地糊涂了?那王晏清几句话怎么可能左右丞相的决断?你说我被太子利用,你又何尝不是被丞相算计?”夏永思面色愤愤,“他这分明是给我们与太子使离间计!” “混账!”夏知章顿时愠怒,“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他饶你一命便是对你有恩!快给我收拾包袱到寺院去!” 夏永思见他发怒,顿时偃旗息鼓,垂首道:“叔父别气,侄儿这就去。” 这叔侄二人离开后,王述之心中亦是不痛快,走回内室连连摇头:“夏知章倒是个实心眼的,那夏永思可不见得,不将他杀了,总觉得不甘心呐!” 司马嵘转头看着窗外,勾起唇角:“不必急在一时,自有人替丞相料理他。”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便将此事抛诸一旁,在他身边坐下:“天快黑了,稍后我替你换药,你好好睡一晚,明早我们便动身。” 司马嵘眨了眨眼,忙道:“上药怎敢劳烦丞相,随便叫个人过来便可,或者将大夫叫过来。” “你这是小瞧我?” “……不是。” “那是为何?”王述之俯身看他,面色极其无辜,“你为我受的伤,我替你上药,略尽心意罢了,这你也要拒绝?” “……”司马嵘沉默良久,见他眸色微黯,心口猛地一抽,无奈道,“丞相随意。” 王述之顿时露出笑意,连忙命侍从送药进来,待人离开后,坐回榻旁,俯身将手绕到他腰前,替他解开腰带,又沿着衣襟一路摸索上去。 司马嵘身子有些僵硬,急忙道:“丞相还是扶属下起来罢。” “不必,折腾来折腾去,遭罪的还是你自己。”王述之面色坦然,边说边拉扯开他的衣襟,怕他受凉,又将腰间的锦被朝上拎过去一些,接着掀开他衣襟,从后颈褪下来。 第三十章 内室正中摆着一鼎雕花熏炉,司马嵘侧过头,直直看着那铜炉顶端升起的袅袅青烟,耳中听着身上的衣料摩挲声,心神却凝在给自己宽衣解带的那双手上。 王述之虽言语屡屡轻薄,手中却极为克制,微侧头朝他深深看了一眼,只将衣裳褪下一半,目光落在他斜绷着白布的清瘦脊背上,有片刻的晃神。 衣裳刚拉下来,司马嵘便觉得背上起了一阵凉意,见他忽地不动了,不由疑惑转头。 王述之朝他看一眼,抬手替他解开白布,盯着伤口上敷着的草药看了片刻,眼底涌起诸多情绪,低声叹道:“这次是我太过大意,想不到太子竟会拿一个小人物来大做文章,我若是直接回绝夏知章,就不会害你受伤了。” 司马嵘不甚在意道:“属下的伤并无大碍,丞相不必放在心上。” 王述之轻轻一笑,边给他换药边意味深长道:“这就由不得你了。” 司马嵘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感觉到他的指尖不经意地在伤口周围游移轻触,莫名颤了一下,转头面对里面的墙壁:“派人行刺乃下下之策,太子这次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损了韩经义这个智囊而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哦?那你觉得还有何原因?”王述之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却不停顿。 司马嵘沉着双眼,微微一笑:“他是缺了智囊,担心自己往后更受丞相的限制,狗急跳墙了。” 王述之一愣,大笑不止:“不得了,竟敢辱骂当今太子,小心他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司马嵘笑了笑,眼底却有冷意一闪而逝,问道:“丞相这些时日有何打算?” “先稳住京中局势再说,至于太子,待我见过永康王再做定夺。”王述之微微俯身将手绕到他胸前,呼出的气息带着微热,轻轻拂过他颈项。 司马嵘脑中空了片刻,垂眼定了定神。 王述之含笑朝他看了一眼,未再开口。 换好药,外面适时响起敲门声,打破一室寂静,王述之应了一声,很快就有一名侍从推开门,提着热水走进来。 王述之走过去,将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笑着朝他挥挥手:“你出去罢,交给我便是。” 侍从一愣,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榻上的司马嵘,迅速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应了声“是”,倒完水便出去了,顺带转身悄无声息地将门合上。 王述之看得好笑,摇了摇头转身坐回司马嵘身边,见他侧头淡淡地盯着自己,眼眸沉沉的辨不出情绪,便打趣道:“怎么?担心我伺候不周到?” 司马嵘无奈地收回目光:“丞相屈尊降贵,属下实不敢当,这种下人做的事,丞相若是不愿意交给旁人,就让属下自己来罢。”说着便要起身。 “你怎么来?”王述之迅速将他按住,好笑道,“不必逞能,我又不会将你当糕点吃了。” 司马嵘脸色顿黑,手脚也僵了似的,再没挣扎,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让他将上衣彻底掀至腰下。 “嗯?”王述之目光落在后腰正中浅色的云纹上,诧异地挑了挑眉,抬手摸上去,“这是……胎记?” “是。”司马嵘蹙了蹙眉,咬牙道,“烦请丞相快一些,属下觉得冷。” 王述之朝角落的炭炉淡淡瞥一眼,笑起来,收回手,转身在盆里拧了帕子,开始替他擦身,目光朝他脸上扫过去,想着他虽然拒绝自己帮他擦身,语气却淡然得很,面上更无半丝惶恐,便道:“晏清,若是我没猜错,你应是在大户人家出生的罢?” 司马嵘目光一顿:“不是。” 王述之恍若未闻:“几等世族?如今族人可还在?” “丞相说笑,若为世族,若族人尚在,属下又怎会沦落到为奴的地步?” 王述之怔了怔,叹道:“离乱之际,一朝升天的有,一朝坠地的也有,王侯将相亦可转眼化为尘土,更何况普通世族?” 司马嵘听他语气颇为感慨,不由愣了愣,原本以为他是有意试探,转眼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便含糊应道:“属下并非世族出生,从不曾有那么好的命,至于家人……亦不在世了。” 王述之手中帕子一顿,俯身握住他一只手捏了捏,低声道:“我不该多问的。” 司马嵘抽了抽手,很轻易就让他松开,微微松了口气。 王述之将他背上擦了一遍,重新拧干的帕子落在腰际,一手扶在他腰间,只觉掌下一片肌肤微凉又细滑,激得心底起了绵绵波澜,双眸深沉地盯着那枚胎记,擦拭的动作变得愈来愈缓慢,就连扶着腰的手都不由自主顺着弯曲的腰线往胎记摩挲而去。 司马嵘手一紧,蹙起眉峰,低垂的眼睫忍不住轻颤,连牙关都下意识咬紧,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丞相……”一开口却让自己微哑的嗓音吓一跳,连忙闭紧嘴巴。 王述之让他这一声喊得心旌摇荡,眸色又暗沉几分,抬眼朝他看过去,拇指在那胎记的云纹上细细摩挲:“晏清……” “丞相,水凉了。”司马嵘急忙出声。 “你这胎记可真会挑地方。”王述之并未被他打断,指尖留在胎记上,却似乎勾画着整个腰间弯曲的线条,抬眼看看他,露出笑意,忍不住俯身靠过去。 熟悉的气息轻拂而来,司马嵘闭了闭眼,低声道:“丞相可是要趁人之危?” 王述之顿住,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无奈地笑了笑:“趁人之危倒也做得出来,只不过……你是为我受的伤,这危,我便不趁了。” 司马嵘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笑意盎然,忙撇开目光:“既如此,劳烦丞相扶我起来。” “不必起来,我替你擦完便是。” “……”司马嵘深吸口气,“丞相莫不是连下面也要替我擦?” “有何不可?”王述之诧异地看他一眼。 “何必明知故问?” 王述之笑着移开手,当真将他扶起来,只不过自己并未离开,而是继续替他擦拭:“说了不会趁人之危,你怕什么?” 司马嵘让他将亵裤拽下,额头青筋直跳,差点开口将他轰出去。 王述之目不斜视,正色道:“你曾经不也伺候过我沐浴么,怎的一除奴籍便忘了?我帮你擦个身,投桃报李罢了。” 司马嵘咬咬牙,忍了。 上辈子做病秧子,如此让人照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眼下面前的人换成王述之,却处处不自在起来,挣扎半晌,只好将眼睛闭上。 王述之一边擦一边克制,自己有的,面前这具身子也一样不缺,可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血气上涌,最后无奈移开目光,自嘲道:“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啊!” 司马嵘只作未听到,虽面色紧绷,心底却颤得厉害,又因为自己这反应狠狠蹙起眉头。 王述之盯着他的脸,将他笼罩在灼热的视线中,喉咙如同火烧,一连数次忍住将他抱住的冲动,最后长长一声叹息,迅速扯过长衫给他披上,转身清了清嗓子,走出去打开门,将外面的侍从叫了进来。 侍从看着司马嵘这半遮半掩的架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丞相这是擦好了……还是没擦好?” 司马嵘迅速恢复冷静,对他微微一笑:“擦了一半,丞相似乎有些内急。” 站在外面的王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正走到积满落雪的院子里吹冷风时,就听到不远处响起“咯吱咯吱”的声响,转头一看,原来是裴亮踩着雪走过来。 “丞相,京中有消息快马传来。”裴亮递上一封信,“皇上寻了个由头,将户部尚书贬了职,正在挑选合适的人填上去。” 王述之笑起来,眼底冷意与身后梅枝上的寒雪相当:“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 裴亮点头:“眼下朝中乱了套,戚大人暗地里与我们相争,妄图凭借暂行之权,拉着他自己的人坐上去,好在让我们的人拦住了,如今正僵持着。” “怎么会僵持?戚遂他哪怕再有能耐,即便有皇上的支持,也争不过那么多老狐狸,此事应当尽早了结才是。”王述之微微蹙眉,打开信件迅速扫了一眼,“如今我不在京城,有些人怕是要原形毕露了……嗯?郗太尉未曾开过口?” “正是。郗太尉一直与我们同气连声,这回却改了主意,始终袖手旁观,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眼下有些人学着他置身事外,剩余的势均力敌,便僵持住了。” 王述之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看来是对我上回拒了亲事耿耿于怀啊!你先下去吧。” “是。” 王述之回到屋内时,司马嵘已经重新趴在榻上,闻声扭过头来,问道:“丞相,可是出了何事?” “唔,郗太尉与我们生了嫌隙。” 四皇子的生母出自郗氏,郗太尉正是四皇子的外祖父,郗太尉名望极高,不过后辈极少有杰出之人,如今他们与王氏交好,可算是互惠互利。 司马嵘眸底微闪:“那丞相……可还会继续支持四皇子?” 王述之笑道:“我几时支持过他?” 司马嵘听得一愣,大感诧异。 第三十一章 王述之在一旁坐下,拾起广袖开始研墨,手中力道舒缓,面上亦瞧不出任何忧虑之色,抬眼朝司马嵘看了看,含笑道:“晏清,你从何处看出我支持的是四皇子?” “四皇子与丞相素来亲近,难道是属下妄断了?再说,大皇子已封王远离京城,二皇子乃病弱之身,如今宫中除了太子与四皇子,剩下的几位皇子年纪尚幼……” 王述之点点头,笑道:“的确如此,亲近四皇子是伯父的决议,不过琅琊王氏支持他,不代表我也支持他。” 司马嵘愕然:“丞相可是有更中意的人选?” “那倒没有。”王述之推砚铺纸,“我不过是听从伯父的心意罢了。” 司马嵘怔了怔,直直盯着他低垂的眉目,心思迅速转了一遍,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便问:“郗氏逐渐衰微,四皇子又并无大才,丞相为何不支持四皇子?” “既然他并无大才,我支持他作什么?”王述之抬眼看着他,笑意中添了几分审度与锐利,似乎能将人伪装的皮囊一层层剥开。 司马嵘让他这目光看得直想蹙眉,撇开头道:“若是四皇子能够顺利登位,将来必然对丞相言听计从,丞相及家族便不必整日忧心忡忡,王氏门楣更可屹如泰山。” 刚说完,司马嵘便为自己的脱口而出话后悔了。 他深深记得上辈子那场宫变,因此心中一直将王氏当做反贼来看,也始终坚信,王氏支持四皇子是看中了他的易于控制,一旦四皇子登基,将来整个江山便彻底送入王氏手中。 可这辈子这些事尚未发生,他突然说这些话,落进王述之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耳中,难保对方不多想。 王述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垂眼笑起来,提笔蘸墨:“伯父看重的是四皇子的仁厚,我却更看重才能,如今外有强敌觊觎,内有世族互相倾轧,正值多事之秋,我辅佐一个无能的君主做什么?” 司马嵘观察他神色,竟分辨不出这话中有几分真假。 王述之又道:“再无能之辈,一旦登临御座,都不会甘心受制于人。若是他懂得制衡倒也罢了,若是他蠢得分不清形势,恐怕胡人的马蹄尚未过来,我们自己倒要先斗得头破血流了。” 司马嵘静静听着,心中微震,原本以为王述之是个有野心的权臣,如今看来,事实似乎与自己料想的并不相同。 上辈子王氏造反结局如何,他没机会看到,但根据当时的形势可以猜测出来,王氏讨不了好处。 因为各世家大族都有私兵,朝廷的兵力也并不全在王氏手中,王氏叛变,即便占领京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必会招来其他世族的嫉恨,投靠的有可能翻脸,敌对的更是要互相联合,到最后恐怕又是一场混乱,至于乱成什么样,司马嵘不敢想象。 王豫看不清形势,王述之却似乎看得极为透彻,他们伯侄二人在政见上怕是并不完全一致,司马嵘不得不重新权衡,这丞相究竟会成为奸臣还是忠臣。 王述之半晌未听到回应,抬眼朝他看了看,见他目光发直地盯着自己,不由挑眉一笑,提起毛笔倾身凑过去,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司马嵘猛地回过神,顿时青筋直跳。 “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哎!别乱动!”王述之见他抬手欲擦,急忙将他的手握住,对上他几乎喷火的两只眸子,忍不住大笑,“乱擦会变成花脸,不擦还可算美人痣,你可要好好权衡一番才是,哈哈哈哈!” 司马嵘见他笑得如此张狂,牙痒得厉害,深吸口气,也跟着他笑起来,不过这笑容却显得冷森森的,接着便趁其不备,拉过他宽大的袖子往眉心一按。 “呃……”王述之没料到他一贯循规蹈矩的性子,竟也会来这么一招反击,不由愣了一下。 司马嵘趁他愣神的功夫,将他广袖轻轻一抖,换了一片干净之处,再次按住眉心,如此一连换了几次,直到墨色越来越淡,这才罢手,最后将他袖子一扔,心情畅快道:“丞相如此捉弄属下,想必是闲得慌了,不妨再打些水来替属下擦擦脸。” 虽开口闭口自称属下,可这语气却是愈来愈缺少敬意了。 王述之不仅毫不在意,还心中暗喜,盯着他眉心浅得只剩印子的墨迹,大笑不止:“唉……可惜了那么好的一颗美人痣……” 司马嵘神色淡淡:“丞相不瞧瞧自己的衣袖么?” “嗯?”王述之挑了挑眉,低头拉着广袖展开一看,满脸愕然,想不到只是大小不同的几块墨点,凑在一起却横看竖看都像一只千年王八。 司马嵘微微一笑:“丞相觉得如何?” 王述之忍不住再次大笑,抬手朝他指指:“你这可是在拐着弯骂我?” “属下不敢。”司马嵘一脸无辜。 王述之笑着拂袖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送了水进来,那人眼珠子好奇地朝里面偷偷摸摸转了一圈,见王述之一脸闲适地走过来,目光下意识落在他摆动的衣袖上,顿时露出好奇之色。 王述之毫不在意,撸起衣袖扯过帕子便扔进盆中。 侍从眼神利得很,一眼就认出他衣袖上的图案,赶紧转身憋着笑走出去了。 王述之将司马嵘眉心的墨擦干净,见天色已晚,便与他一起用了饭,又坐回案前,重新提笔。 司马嵘朝他瞟了一眼,面露疑惑:“丞相这是要写什么?” 王述之深沉道:“我要状告太子!” 太子派人行刺一事,他们很难抓到把柄,即便是夏永思那边,当初也是密谋行事,断不会留下任何物证,仅凭一封信就想在皇帝面弹劾太子,是万万行不通的,更何况皇帝本就有心偏袒。 司马嵘一听便明白过来,王述之怕是有意戏弄太子,惹他急火攻心,不由笑道:“丞相若是只想做戏给太子看,何必大费周章地写折子?” “嗯?”王述之抬头朝他看过来,笑了笑,“你有什么好提议?可要摘录一首诗送给他?” “何必那么麻烦,丞相照着衣袖依样画葫芦便是。” 王述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袖,哈哈大笑:“晏清,我可真是小瞧了你啊!看你平日里不动声色,想不到竟是个会咬人的!”说着便当真如他所言,在纸上勾勒出一只惟妙惟肖的王八,随后又在一旁添了两笔水草,也算是一副能入眼的画了。 拾掇一番,王述之并未离开,而是赖在司马嵘的榻上睡下,司马嵘手脚不便,拒绝不得,只好视他为无物,却没想到他落枕便睡,且睡得极沉,想必是这两日并未歇好。 司马嵘心中叹了一声,微微撑起身子借着夜色朝他看了一眼,想起他之前的话――再无能之辈,一旦登临御座,都不会甘心受制于人。 窗外又飘起了雪,司马嵘在寂静中聆听着簌簌之声,眼眸深沉,暗道:若是换成我……也不会甘心。 黎明之际,雪势已停,推开窗往外看去,满目银装素裹,唯有迎寒傲立的冬梅点缀出几点嫣红。 登车离开前,王述之给司马嵘披上一件银鼠皮大氅,也不管他微微窘迫的神色,只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冻着,一切妥当了才将裴亮叫过来,把早已备好的信封交给他:“派人送往京城,务必将消息透露给太子。”说着又细细嘱咐一番。 近段时日,太子在宫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好消息,早已急得团团乱转,最后终于有人回报,说刺杀失败,让王述之逃了,顿时怒不可遏,一只杯盏掷过去,骂道:“如此天赐良机竟还能失败!简直是废物!” 被砸的亲信仅负责传话,想着此事并非自己的过错,不由大感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连连告罪。 太子沉着脸:“丞相查出来了么?夏永思可还活着?” “丞相并未查出来,休养两日后又上路了,夏永思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据说去被他叔父拎去寺院念经了。” “什么?”太子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跑去念经做什么?” “小人不知,夏太守府中似乎下了严令,口风极紧,寺院中倒是问得清楚,说他是去恕罪的。” 太子皱眉,忽地有些坐立难安,最后定了定神:“未曾露马脚便是万幸,往后再从长计议。”说着又派个人继续去打探消息。 如此过了一段不踏实的日子,似乎并未起任何风浪,王述之那边也即将回到会稽,太子原本以为事情至此了结,没想到又有下人来报:“殿下,丞相派人进京了!” “什么事?”太子面色一紧,立刻坐直身子。 “夏永思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来,丞相已经知晓此事乃殿下所为,并写了一封信,准备呈递给皇上,说是……说是要状告太子行刺忠臣。” 太子一听顿时变了脸色,急忙离席起身:“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太子皱着眉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妙,虽说父皇也一直想压制王氏,但王述之毕竟是父皇的臣子,自己这个做儿子的私自行事,去刺杀他的臣子,这件事虽不至于定罪,可无论如何都会惹父皇不高兴。 想了想,太子将吴曾等心腹召过来,一番商议后立刻下令:“务必将他的信给我截下来!” “是。” “另派人去义兴郡,将夏永思等人灭口。” 第三十二章 夜色浓稠,义兴郡潮音寺的一座禅房中,夏永思正在翻阅书籍,可书中的字却一个都看不进去,脑中一直在回想之前行刺王述之的事。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是被太子利用了,可这世上诸多事都是要付出才有收获的,被利用并不奇怪,他自己不也希望借着太子的势力振兴门楣么?只是如今事迹败露,自己的希望也破灭了,一时真不知该躲着太子,还是该主动去向他请罪。 更何况,如今他明为在寺院中自省,实则被叔父禁足,除了每日功课,想要做任何事,见外面任何人,都是难于登天。 夏永思轻叹一声,将书搁在一旁,吹熄烛火,和衣在榻上躺下,刚合上双眼,便听到外面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极轻,落在静夜中却分外明显。 很快,声音到了禅房门口,夏永思疑惑地从榻上坐起,正要开口相询,便听到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不缓不急,颇为沉稳。 夏永思心中莫名,重新点亮烛台,走过去将门打开,看着外面的人愣住:“你是……” 来人有着一张陌生的面孔,隐没在黑暗中看得不甚分明,只朝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在下奉太子之命前来带话。” 夏永思想了想,打开门让他进来,将门关好。 来人并不客气,直接往里走,在烛台的另一侧入座,夏永思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见只有自己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问道:“不知太子有何吩咐?” 来人亦是低声回话:“听闻丞相安然回到会稽,太子甚是疑惑,不知夏公子可曾依计行事?” 夏永思愧道:“的确是依计行事了,只是没料到丞相竟能逃脱,此事是在下大意了,以为丞相是个文人,单凭两名护卫极难脱身,没料到他却是个身手利落的……”夏永思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在下一直想向太子请罪,奈何被叔父勒令滞留在此,便写了一封信,烦请阁下代为转交。” 那人不甚在意地将信接过去,又道:“以丞相的心思,想要查明此事并不难,他为何没有为难你?” “这……”夏永思顿了顿,迅速思量起来,不知太子是否对自己起了疑心,正想得解释一番,不曾注意那人从袖中掏出绳子,待反应过来时,颈部猛地被勒住,顿时面色大变,“你……” 一圈绳子结结实实将他脖颈绕住,那人不待他开腔,手执一端狠狠一拉,将他拽得转了半圈翻倒在地上,又将手中力道收紧。 “救……”夏永思顿觉透不过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双脚在地上乱蹬,双手慌乱地拉扯颈间的束缚。 那人猛地站起身,直接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夏永思双脚离地,急得踢蹬起来,只觉喉咙剧痛,颈间被折断似的,眨眼功夫便出气多入气少,手脚越挣扎越使不上力。 来人将他摔在榻上,抬膝抵住他后背,双手勒紧绳子,不松半分。 夏永思张着嘴“嗬嗬”倒抽气,垂死挣扎半晌,最后双眼一翻,头无力地垂下,彻底断了生气。 那人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绳子,抬手一抛,绕在房梁上,末端打了个结,将夏永思拎起来往绳圈上一挂,底下摆一张卧倒的竹几,这才离开。 翌日,夏永思上吊自尽的噩耗从寺院飞速传到太守府,整个夏氏陷入震惊,夏知章更是跌跌撞撞冲到寺院中,伏在夏永思的尸身上号啕痛哭:“大哥,我对不起你!” 寺中主持面色哀痛,递给他一封信:“夏檀越,这是在角落找到的。” 这封信是夏永思在激烈挣扎时从那人身上不小心抓出来的,当时二人皆未注意它摔落在角落处,夏知章接过去打开来看,见是夏永思写给太子陈明始末并请罪的书信,心中一跳,忙问:“哪个角落?” 主持指给他看。 夏知章看看那角落,再看看这悬挂绳子之处,心中顿生疑云,想着自己这个侄儿虽一直暗恨怀才不遇,这次又被禁足在小小寺院中,却也没有道理因为这些不顺便毫无预兆地自尽,更何况,这么长的绳子又从何而来? 思及此,夏知章走出去,在雪地中四处查探,终于发现散雪掩盖下的一串足印,面色大变。 此事,怕是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夏知章老泪纵横,捏紧手中的信件,目露恨意。 太子命人杀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仗着自己的身份,并未刻意做多少掩饰,此事只需前后一联系,再加上一些可疑的迹象,就足以将矛头指向他。 说到底,太子终究自恃过高,年轻气盛。 解决了夏永思,便是死无对证,太子心绪畅快之际,又等来了第二道好消息,见心腹将一份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筒呈递上来,顿时露出笑意,慢条斯理地拆开封泥,抖出信件,心中想着万一王述之不依不饶,自己便反咬他一口。 只是信件展开看清里面的内容后,太子面色一变,猛地瞪直了眼。 信纸上并无任何字迹,只有一幅画,而且这画中画的还是一只王八。 周围的下人看着他脸上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不由面面相觑。 “这……这可是拿错了!”太子颤着手,目光死死盯着画上那只王八,也不知是否心神作祟,竟觉得那王八在冲着自己笑,与王述之那奸诈似狐狸的笑容一模一样。 送信的心腹不明所以:“回殿下,并未拿错。” 太子身后侍立的两名宫女偷偷掀起眼帘看了看,同样目瞪口呆,随即互相看了一眼,抿紧唇憋着笑。 太子大怒,将画摔在脚边:“这也叫密函?你们偷回来的时候将真的那封吃了不成?” 那名心腹完全不知他发的哪门子怒,只好躬身凑过去,刚瞥见一只王八的轮廓,就见那王八让太子一脚踩住,且狠狠碾压几下,变成一滩王八肉泥。 太子气恨不过,又将那王八图捡起来抖了抖,虽自己与王氏不对付,但对于王述之的画作还是见过不少的,便冷静下来仔细甄别,结果横看竖看都是王述之的手笔,心中恍然明白过来,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竟然中计了!” 消息很快在东宫的内侍宫女间偷偷传开,虽然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却不妨碍彼此说笑的兴致,众人不由纷纷好奇,究竟是谁那么大胆子,竟敢画一只王八送给太子殿下,简直是不要命了。 可此事本就是太子理亏,他哪怕气得着了火也只能跳水里自己将火灭了,哪里还敢声张,更何况自己丢脸至此,也不好意思说出去,就连母后那里都要瞒着,最后咬碎牙齿也只能和着血往肚子里咽,更别说取王述之的性命。 消息传到会稽郡,王述之大笑不止:“晏清,我真想看看太子怒火滔天却愣是撒不出气的那张脸,这王八还是你的主意,你可比我狠多了,哈哈哈哈!” 正笑得开怀时,外面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什么事这么高兴?” 王述之连忙起身,将一名眉目间有着山水气韵的中年女子迎了进来,含着笑亲切唤了一声:“母亲。” 司马嵘忙起身,抬袖拱手道:“见过夫人。” 王述之肖似其母,只不过王夫人的面容要柔和许多,虽然不再年轻,却气韵不减当年,脸上那对含笑的眸子清亮如一汪泉水,又隐含山陵的锐利,看似是个柔弱女子,却不敢令人小瞧半分。 她朝司马嵘看过来,微笑点了点头:“不必多礼,你伤还未好,快坐下歇息。” 她起初并未将司马嵘放在眼里,因着在她看来,既然效命于丞相幕府,替丞相挡刀便是应当的,不过后来见王述之对他极为照顾,心生疑惑,便找人问询,得知他原本是奴仆出身,这才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想着能让自己这个眼界极高的儿子如此相待,必定是有过人之处,连带着便对他客气起来,并嘱咐府中的大夫好生照看。 王述之扶着她在一旁坐下,笑道:“并无大事,不过是想起太子气得发绿的脸,觉得有趣罢了。” 王夫人听他将画王八的事说了一遍,口中斥一声“胡闹”,随即又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了笑,拿帕子擦擦眼角,问道:“听说你要去拜见永康王?” “是,待晏清伤再好一些便去。” 王夫人诧异地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神色疏淡,不由好笑:“永康王出了名的放荡,你若是要投其所好,带这么个不苟言笑的侍从过去恐怕不妥。” 司马嵘:“……” 王述之一愣,朝司马嵘看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娘放心,晏清少年老成,不苟言笑那都是装的。” 司马嵘:“……” 王夫人板起面孔:“少给我插科打诨,娘在跟你说正经事。” 王述之忙敛了笑意,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娘去给你挑两名相貌姣好的女子,你带着她们一起去,要让永康王看出你与他脾气相投,才有机会与他真正接触。” 当今多数风流名士皆以携妓游玩为清雅之事,王述之虽心思在朝政上,对这些倒也了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还不简单,去大哥那里随便挑两个便是,不过晏清还是要带过去的。” 正说着话,外面就有下属来报:“丞相,义兴郡夏太守求见。” 王述之双眼微微眯起,轻轻一笑:“他还真来了!”说着便拂袖起身,“请他入正厅,我随后便到。” 第三十三章 夏知章坐在席上,一身素衣,面容苍老,端起茶盏吹了吹,送到嘴边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的侍从道:“礼都带进来了?可还有漏在车上的?” 侍从恭敬应道:“不曾有漏的,都带进来了。” “嗯。”夏知章点点头,转回来重新端起茶盏,吹了三遍却没喝,陷入沉思,等了没多久便听到一阵木屐咄咄声,忙起身迎上去,“下官拜见丞相。” “免礼,夏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快请入座。”王述之笑着抬手。 他原本就身量偏高,如今穿着一双高齿木屐,又往上高了几许,再搭上一身闲云逸水的宽袖长衫,比起回来时在路上的装扮,更显出尘脱俗、清峻闲雅。 相较之下,夏知章面容憔悴,又着一身素衣,倒显得有些失礼了。 王述之朝他打量一眼,只做不知,入座后问道:“不知夏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下官对于丞相遇刺之事一直心存愧疚,便斗胆前来问候。”夏知章说着回头对侍从示意,又道,“此番备了些薄礼,另有滋补之物,聊表心意,望晏清公子早日养好身子。” 夏知章话说得客气,事实上,他早已打探清楚,王晏清为奴仆出身,与自己猜测的高贵身份相去十万八千里,不过如今他有求于人,总要找个好的由头才好上门,更何况他也看得出来,王述之对那奴仆青眼有加,自己将错就错,巴结一番也是有利无害。 王述之笑道:“夏大人实在是客气,晏清尚在养伤,不便出来,我先代他谢过。” 夏知章又问:“不知晏清公子如今伤势如何了?” “谢夏大人关切,已经好了许多。”王述之心知他本意并非过来探望,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夏公子可还在寺院中?” 夏知章面色一白,双唇忽地轻颤起来,顿时涕泪直下,抖着手将茶盏放下,伏地恸哭:“丞相有所不知,下官那侄儿在潮音寺遭了难,如今已命归黄泉,下官膝下仅有二女,一直将他视作亲子,想不到如今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述之面露大惊之色,忙起身扶他起来:“怎地突然出了这种事?难怪夏大人今日神色黯淡,还请节哀,万不可过于劳神,谨防伤身。” 夏知章让他扶起来,老泪纵横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下官那侄儿天性纯良,这次虽遭人蛊惑犯下大错,却也有心悔改,想不到那利用之人却如此心狠手辣,非要置他于死地。” 你家侄儿天性纯良,那我家晏清背上的刀口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成? 王述之听得暗笑,目光瞥向他身上的素衣,又不免生出几分怜悯。 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世人哀而心伤,只叹人生苦短,早已养成了不受礼法约束的习性,即便有亲人亡故,也不再严守丧制,夏知章早早换下素缟,可见他虽然看着谨小慎微,却也不是刻板之人。 王述之心知他与太子结了怨,便对他宽慰一番,最后又淡淡提了一句:“夏大人才学不低,却一直困守在义兴郡,本相觉得甚是可惜啊!不妨我修书一封,举荐你入朝,如何?” 夏知章此趟前来为的就是这桩事,眼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双目亮起,忙行了一个大礼,语无伦次地说了好一番感激之言,又极是恭敬道:“丞相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愿为丞相效犬马之劳!” 王述之笑着再次将他扶起:“夏大人言重,本相原本想举荐你为户部尚书,不过太子那边早已有了人选,本相就不与他争了,便举荐你为尚书郎如何?” 夏知章也不笨,户部尚书又岂是自己这个多年守着一方小郡的郡守能做的?尚书郎为清要之职,大臣之副,对尚书有监督之意,若是碰巧做了户部的尚书郎,那就更妙了。 正这么想着,便听王述之淡淡道:“就户部尚书郎罢,碰巧最近户部变动多,将你举荐过去也比较合宜。” 夏知章心中大定:“多谢丞相!” “不必谢得这么早,一切尚未成定数。” “不论能否入京,丞相有心提携,下官都感激不尽。” 王述之轻轻笑了笑,待他离开后,迅速提笔写了一封信,命人火速送往京中。 这一年比往年都要冷,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庾大将军的北伐连连受挫,朝中又有各世族互相倾轧,皇帝头大如斗。 王氏退让一步,不再争夺户部尚书的职位,转而将目光投向户部尚书郎,皇帝更加头痛,这回若是再不答应,就真的说不过去了,最后无法,只好允下来。 朝中一番格局变换,看起来动荡不安,实际细算算,也不曾有哪一方吃了大亏,算是白折腾了。 皇帝郁结于心,只好将希望转向北方的战事。 一转眼已到年后,积雪未消,仍是寒意袭人,司马嵘背上的伤已接近痊愈,与王述之在亭中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按他的吩咐替他将墨研好,接着无事可做,便起身走出亭子,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白皑皑的天地。 虽说重生便是老天爷给了自己极大的恩惠,可每每想到身边无人可用时,司马嵘仍是觉得遗憾,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叹息,不知皇兄如何了,可曾将元生顺利带去封地,可曾找到那神医,想知道的事太多,却有心无力。 受伤这段时日可谓足不出户,身边都是王述之的人,即便没有那些人,自己也整日里被他盯着,想要做些手脚,实属不易。 司马嵘心中再愁,面上却始终淡然,着一身青衫,立于冰天雪地中,不言亦不动,似在欣赏风景,又似融入了风景之中。 王述之坐在亭内,时而抬眼着了魔似的看他,时而专注于笔下,悬笔轻点,一勾一画都带上了绵绵情意,画完后又抬眼看了看,大为满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嘿嘿……”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丽俏皮的笑声。 王述之让人在肩上拍了一掌,猛地醒过神来,不用回头便知是堂叔的女儿王蕴之,便笑着回头拿笔杆子在她额头戳了戳,打趣道:“你走路都不出声的么?家中何时养了这么大一只猫?” “我都踩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了,你们俩愣是没一个回头,都魂游天外啦?”王蕴之生性活泼,眉飞色舞地说完,见司马嵘闻声回头,立刻板起脸,学着男子那样拱手施礼,“晏清兄!” 司马嵘哭笑不得,只好回礼。 大晋的男女大防本就不严苛,王蕴之年方十四,更是不喜拘束,见司马嵘循规蹈矩的模样,哈哈大笑,转头瞪着王述之:“堂兄,我学晏清兄学得像不像?” “像!”王述之点头而笑,“特别像个老夫子。” 王蕴之满意一笑,忽地俯身凑过去:“咦?你把晏清兄画下来啦?” 司马嵘听得一愣。 王述之含笑看了他一眼:“嗯,画得如何?” “意境旷达,景美人美!”王蕴之点头赞道,“爹只会画仕女图,我都看腻了,还是这个好!” 正说着话,一名下人匆匆走来:“丞相,夫人叫您过去一趟。” 王述之将画卷起来:“何事?” “夫人挑了几名女子,正在前厅跳舞,说是让您去瞧一瞧,看是否中意。” “这有什么可瞧的?”王述之挥挥手,“不去,让她帮我随便选一个便是。” “这……”下人面露为难。 王蕴之不嫌热闹:“去罢去罢,我也想看看!”说着便拽他起来。 王述之无奈起身,走到司马嵘身边:“走,陪我一同去。” 司马嵘顿了顿,垂眼恭敬应了声“是”。 王述之将画塞到他手中,笑道:“送你的。” 司马嵘抬眼看他,见他眸中隐含灼意,忙收回目光,手中紧了紧:“多谢丞相!” 回到主院,穿过长廊,隐约可闻丝竹之声,王蕴之当先冲到侧门,抬脚跨过门槛,走到王夫人身边,隔着屏风探头探脑:“伯母,你叫堂兄挑这些女子做什么?要娶进家门么?” 司马嵘脚步一顿。 王述之走过去在她脑后敲了敲,笑道:“胡说什么?” 王夫人弯起眉眼,低声笑道:“临时用一用罢了,这些都是风尘女子,怎能入咱们家门?”说着便朝王述之招招手,“你快过来挑一挑,怎么说也不能叫人瞧低了。” 王述之下意识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与他投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见他匆忙转开视线,顿时一阵心悸,原本就没心思挑什么女子,这下更是不耐烦了,只隔着屏风往外扫了一眼,随手一指:“就那个,粉裙的。” 王夫人将那女子上下打量一遍,转头看着他,认真问道:“你喜爱长脸的?” 王述之:“……” 王夫人见他目瞪口呆,也就不管他了,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随即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述之哭笑不得,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王蕴之笑嘻嘻道:“没一个好看的,还不如晏清兄呢。” 司马嵘:“……” 王述之顿住脚步,抬眼朝他看了看,见他面色僵硬,“噗”一声闷笑起来。 出了前厅,王述之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自己身侧,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轻轻一笑:“晏清,不如你扮作女子随我一同去罢,想必一定是国色天香。” 司马嵘面色微黑:“丞相若男扮女装,想必更是倾国倾城。” 王述之点头而笑:“谁说不是呢。” 司马嵘:“……” 第三十四章 近段时日,王述之每晚都会找司马嵘对弈,不过一提到留宿问题,便遭来横眉冷对,想着如今在家中诸多不便,再加上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做得太过明显,他也只好妥协,心里倒是恨不得直接赖着整夜不走。 王述之指间捻着棋子,目光却紧紧锁在司马嵘的脸上,几局下来,心中渐起燥意,见他在自己的视线中面色微窘,心底更是一阵激荡,眸色深沉得犹如黑夜,最后实在是无心对弈了,便将棋子一丢,低声笑道:“今日送你的画还未看过罢?” “不曾。”司马嵘抬头看他一眼,知他不打算继续,便将棋盘收拾起来。 王述之四处看了看,起身将那幅画取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将画递到他面前,笑看着他:“你打开来瞧瞧,看是否喜欢?” 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接过去缓缓打开。 画中的院落被白雪覆盖,寥寥数笔勾勒出屋檐草木之状,天地融成一色,衬托着青衫男子峻拔如松的侧影,画中之人眉目稚气未脱,神色却极为沉稳,淡然看着远处,隐含遗世独立的况味。 司马嵘眼神微颤,他看过王述之书房内的所有画作,知他落笔如同为人,看似闲云悠水,实则透着凌厉,可手中这幅画却完全不同,每一处着墨,都柔得让他心悸,缠缠绵绵,丝丝缕缕,仅仅是一幅画,却似乎有了灵魂,伸出一双手来,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王述之目光幽邃,紧紧盯着他的侧脸,见他愣神,便忍不住缓缓凑近:“晏清……” 司马嵘让耳边乍响的嗓音吓一跳,目光骤然慌乱得不知该往何处放,垂着眼匆匆忙忙将画卷起来,低声道:“多谢丞相,属下很喜欢。” 王述之急忙将他的手按住,随即握紧,不让他再动,问道:“身上的伤好了?” “……”司马嵘不明所以,定了定神,“是。” 王述之看着他,笑意隐现:“那我如今还算趁人之危么?” 司马嵘一愣,倏地起身,却挣脱不开他的手,见他仰起脸笑看着自己,那笑容中竟有着极深的笃定,似乎早已将自己的心思琢磨得无比透彻,顿觉无所遁形,忙转开目光:“夜已深,丞相该回去歇息了。” 王述之似个无赖一般,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放:“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司马嵘应得干脆利落,转了转手腕,又补了一句,“属下比不得丞相力大,丞相这么以力欺人,一直算趁人之危。”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起身靠近,逼得他后退半步,忙伸手揽住他的腰,手一紧,二人胸口紧紧相贴。 司马嵘有些抵触这姿势,可随着一片阴影笼罩而来,鼻端闻着那熟悉的清幽之气,却一时忘了抵触,且气息陡然沉了几许。 “晏清,你为何总拒绝我?”王述之直直看着他,眼眸深深,说着便抬手摸上他清瘦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听到他略微急促的气息,心尖似被撩拨,收回迟疑的目光,俯身便要亲吻。 司马嵘心里一惊,急忙挣脱,转身疾走两步,迅速将门打开,对着外面的寒夜深吸口气,转身看向王述之。 王述之笑意渐收,面色黯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幅画……” “属下的确喜欢。” “以及画中的情意。” 司马嵘哑然。 王述之走到他身边,看着庭院中尚未冒出嫩芽的柳枝,神色怅然:“晏清,我虽不知你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不知你为何几次三番地拒绝我,可我能看出来,你里并非没有我。” 司马嵘没料到他站在门口便说出这番话来,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恭声道:“时候不早,丞相还是回去歇息罢。” 借着月色,王述之盯着他的眉眼细细打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道:“不要紧,来日方长,我慢慢等便是。”说着便抬脚跨出门去。 司马嵘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心中忽地空了一大块,有如山峦崩塌,心口骤痛,痛得他面色苍白,眉峰蹙紧,甚至下意识跟着走出门,又生生止住脚步,伫立在廊檐下怔怔出神许久。 接下来几日,王述之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看着他的目光却一日比一日深沉,即便是笑,那笑眸中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司马嵘心神紧绷,竟有种无处藏身之感。 到了去永康县的日子,王蕴之得知消息,顿生好奇,硬是缠着王述之,非跟过去不可,王述之头痛不已:“你去做什么?陪着永康王饮酒么?我这一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王蕴之不依不饶:“我可以不随你入永康王府,不过永康县我尚未去过呢,想去那里瞧瞧。你不带我去,我便自己过去!” 几番纠缠,王述之败下阵来,只好又添了一辆马车,另派若干部曲随行保护,一切安顿好,便拉着司马嵘登车,至于那挑出来的女子,则安顿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永康县离得并不远,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便到了那里,暂在驿馆住下,王述之派人去给永康王府递了拜帖,永康王沉思过后面露欣喜,忙吩咐下人去准备丰盛的酒菜。 翌日,王述之命人将王蕴之看护好,自己则在两名扈从的随行下,带着司马嵘与那名女子出了驿馆,想着永康王若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恐怕这整个永康县内到处都有他的耳目,便回头对那女子道:“你过来。” 那女子一路遭他冷落,早就心中郁郁了,此时听到他清朗的嗓音,一对水眸顿时现出亮光来,忙笑吟吟疾步朝他靠过去,紧紧依偎在他身旁。 另一侧的司马嵘心中紧了紧,随即便面色淡然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王述之斜睨他一眼,微微低头,隐约看到他衣袖下的手捏得有些紧,忽然觉得好笑,便抬袖轻轻揽着那名女子,低声吩咐道:“稍后到了永康王面前,不必拘束。”说完便收回手臂。 这话中的意思已是极为明显,女子听得心中一喜,连忙笑着点头应下,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了看,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司马嵘蹙了蹙眉,想要停下脚步,却又生生忍住。 如此行了一路,永康王府已近在眼前。 司马嵘余光瞥见那女子愈发胆大,愈靠愈近,恨不得整个人依偎到王述之的怀里去,而王述之却恍若未见,心口忽地被狠狠一扯,不由顿住脚步。 王述之一直注意着他,急忙停下,转头便看见他苍白的面容,不由脸色大变:“晏清,你怎么了?” 司马嵘咬了咬牙,忽地有些痛恨自己,忙对他微微一笑:“属下忽觉身子不适,怕是不能陪丞相进去了。” 王述之见他脸上血色褪尽,顿时心头慌乱,对自己方才的举止悔得肠子都青了,忙抓着他手臂紧张道:“驿馆有大夫,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司马嵘摇摇头,将他的手拂开,“并无大碍,属下自己回去便可。” “这怎么行!我……” 王述之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丞相路途辛苦,家主命老奴在此相迎,请丞相入府饮一杯薄酒。” 王述之回头,看衣着猜测来人是王府的管事,正想寻个借口说改日登门造访,就见一名面有髯须的中年男子脚步虚浮地晃出来,观其眉眼与当今皇帝有七成相似。 王述之忙上前见礼:“下官拜见永康王。” 永康王似是已喝得半醉,笑呵呵抬手:“丞相来此,真是令本王蓬荜生辉啊!快快请进!”说着也不再管他,转身便走,却在门槛处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让左右侍从及时扶住。 司马嵘见王述之回头,急忙上前两步:“丞相快进去罢,属下无碍。” 永康王亲自出来相迎,王述之即便有再大的权势也不好拂他脸面,见司马嵘气色恢复了些,终究还是不放心,便吩咐扈从将他送回去,最后忧心忡忡地步上台阶。 那女子见他将自己忘了,面露失落,心中叹息一声,拎起裙摆紧紧跟过去。 管事走下来道:“几位也请随老奴进来罢。” 司马嵘心中烦闷,便对两名扈从道:“你们不必陪我,都进去罢,免得丞相有吩咐时找不见人。” 那两名扈从见他言语利落,并无半点生病的样子,便听从了他的话。 司马嵘孤身一人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便停下,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抬手在眉心揉了揉,长叹一口气,正心神不宁时,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烦请通禀永康王,广阳太守谢大人求见。” 司马嵘差点让自己绊倒,急忙走到墙角处回看过去,见一名中年儒生下了马车,辨认许久,不禁愕然。 广阳太守谢卓,这不是自己的亲舅舅么!他来做什么? 司马嵘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一拨人被迎进去,又过了片刻,自己也走出墙根,款步走到大门口,对着门口的守卫拱手道:“在下是先前陪同丞相……” 话未说完便愣住,这门口的守卫竟不声不响已换了一拨人。 一人朝他瞥过来:“有拜帖么?” “呃……丞相已经递交了拜帖。” “丞相递交了拜帖,与你何干?” “在下是跟随丞相一同前来的,只不过方才有事耽搁了,不曾进去。” 守卫嗤笑一声,只当他在胡言乱语,再不理会。 司马嵘见他们油盐不进,无奈地叹息一声,原地杵了片刻,忽地心中一动,转身离开,一路经过成衣铺子,急忙走进去。 铺子里的伙计立刻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要买长衫?” 司马嵘左右扫视一圈,微笑道:“不,襦裙。” 第三十五章 司马嵘在店铺掌柜与伙计惊诧诡异的目光中试了两身襦裙,还一脸沉思地低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口,最后挑了较为合身的,又在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淡然换回自己的长衫,朝伙计微微一笑:“家姐与在下身量相当。” “哦――”掌柜与伙计恍然大悟,那些古怪的眼神瞬间恢复正常,“原来如此!” 司马嵘原本是想在铺子里换了裙装直接去永康王府的,不过考虑到胸口还差两坨肉,只好将买全乎的里衣外衣包在一起,匆匆忙忙回到驿馆。 到那里向厨子讨来两块馒头,用白布缠着束在胸口,抬手托一托,将两边摆端正了,这才一层层将衣裳换上,好在先前铺子里有位大娘细心教了一遍,不然腰上臂上那些绸带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摆弄。 衣裳是换好了,却还有头发够他发愁,司马嵘取下乌木簪搁在案几上,叹了口气,别说手头没有任何女子发饰,即便有,他也不会用,最后在屋子里打量一番,随手扯了条缎带,将一头青丝束在脑后。 大功告成,司马嵘习惯性掸一掸衣袖,打开门走出去,刚把门关上,就听到旁边传来一身怒斥:“你是何人?!” 这声音含着几分娇俏,耳熟无比,司马嵘顿时头大,转过身,淡淡道:“是我。” “啊!”王蕴之双目圆睁,见了鬼似的瞪着他,又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最后“噗嗤”一声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在猜,究竟是来了个女毛贼,还是晏清兄私藏了一个相好的!你怎么男扮女装了?” 司马嵘默了默,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见她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且跟在她身后的两名随从一名婢女亦是憋着笑撇开脸,终究还是不免有些尴尬,也就不再理会,转身便走。 “哎哎哎!”王蕴之箭步冲到前头抬手将他拦住,好奇道,“你不是陪堂兄去永康王府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穿裙子做什么?” 司马嵘早已习惯了信口胡诌,面不改色道:“丞相吩咐的。” “哦……”王蕴之点点头,不疑有他,又冲他嘿嘿一笑,“你这模样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真不好看!” 司马嵘听得愕然,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当真?” “当然!”王蕴之微抬下颌,伸手对着他上上下下一通乱指,“身是女儿身,脸是男儿脸,走路阔如风,开口就露馅!” 司马嵘:“……” 王蕴之说着又颇为夸张地冲他扮了个鬼脸,大喊:“妖怪啊!” 司马嵘:“……” 王蕴之戏弄完了,笑嘻嘻将他的房门推开,拽着他进去,又探头朝外面喊:“小婵你过来!” 司马嵘冷着脸:“丞相还等着我过去,耽搁不得。”说着便要往外走。 “哎哎!”王蕴之急忙将他拖住,“用不了太久,我叫小婵给你梳头!” 司马嵘想了想,自己这模样确实不男不女,就这么去王府门口,怕是也进不去,便耐着性子坐下来。 小婵平日里伺候王蕴之伺候惯了,手脚极为麻利,很快就替他梳好女子发髻,再点缀一两个发饰,又绕到前面给他脸上敷粉。 司马嵘忍无可忍,皱了皱眉便要起身,立即被王蕴之按住,顿时心生不悦,不由朝她冷冷瞥了一眼,可想着她年纪尚小,又不好对他发作,只好忍耐着深吸口气。 王蕴之笑道:“不施粉怎么行?正面看还是个男子呀,你这模样又不够娇媚,如何勾引得了永康王?”说着便朝小婵示意,让她继续。 司马嵘脸色顿时黑了:“谁说我要去勾引永康王?” 王蕴之摇头晃脑:“永康王出了名的好酒好色嘛,堂兄叫你男扮女装,不是勾引他还能是什么?” 司马嵘:“……” 王蕴之笑嘻嘻地看着小婵给他略施薄粉,又稍许画眉点唇,见他脸上妆容清淡自然,冷硬的线条添了几分柔和,终于满意了。 司马嵘道了声谢,起身便要离开。 王蕴之又拦在他前面,提着自己的裙摆轻盈灵动地走了两步,垂在裙摆上的绸带随之翩然起舞,接着回头看向他,脆生生问道:“你可学会啦?” 司马嵘嘴角一抽,沉着脸大步离开,下楼时还听到身后哀其不争的一声叹息。 匆匆赶去永康王府,路上倒是不曾引起多少人的侧目,想必自己除了脚下生风之外,横看竖看都极像个女子,到了离王府门口不远处,司马嵘停了停,脚步沉稳地走过去,到了跟前也不说话,就直直立着,微微抬头朝门里面望去。 门口的护卫起先倒是颇为惊艳地打量他,可见他站得久了不免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莫名,有一人便忍不住冲他喊:“你是何人?一直站在这里做什么?” 司马嵘淡然扫他一眼,并不答话,继续往里面看着。 永康王府对待陌生男子与女子的态度大不相同,那护卫见他不答话,竟也不恼,只是有些不解,想着府中有几位客人在,这女子不会是来找人的吧? 护卫再次开腔:“这位姑娘可是要找什么人?” 司马嵘点点头,又摆摆手,折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丞相。 护卫们见他竟是个哑巴,纷纷惋惜,很快便有一人进去通禀了。 司马嵘心中暗笑,这前后差别这么大,永康王倒真是能装。 此时王府内笙歌艳舞,王述之正在饮酒,主席上坐着永康王,下首坐着谢卓,谢卓的来访让他微微讶异,不过今日横竖就是饮酒作乐、谈论风月,暂时倒是不必多想。 三人谈笑风生,身侧皆有美人相伴。不同的是,永康王极是放浪形骸;谢卓虽儒雅风流,倒也有君子之风;王述之原本打算摆出一副放旷不羁的模样,可心里总惦记着司马嵘,竟只顾着饮酒谈笑,倒将那女子撂在一旁了。 永康王醉眸瞟过来,似有些不满,正在这时听到下人来耳语一番,大为诧异,不由笑起来:“早就听闻丞相风雅,今日一见,差点以为是坊间误传,想不到竟是真的,快将人带进来罢。” 王述之心中诧异,笑道:“不知永康王何出此言?” 永康王哈哈大笑:“丞相惹下了风流债,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人在门口都快站成了望夫石,本王甚是怜惜啊!” 王述之听得心里咯噔一声,想着莫不是堂妹胡闹,找到这里来了?当即就生出怒气,正要起身出门将她赶回去,就见一名红衣女子随着下人抬脚跨过门槛,款款走上前来。 那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走路不见半分婀娜,身形又较为高挑,自然不可能是堂妹,王述之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人看,心中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怪异之感。 司马嵘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正要拱手,忽然想起自己的扮相,忙裣衽行礼,抬起头看向永康王,却不开口说话,朝自己指指,又摆了摆手,虽神色疏淡,可看在旁人眼里却是一番与众不同的神韵。 永康王愣了半晌,回神后笑道:“去丞相身边坐着罢。唉……想不到竟是个哑女,倒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姿色,丞相莫不是因此嫌弃人家了?” 王述之微挑眉梢,心思转了转,却不知永康王唱的是哪一出。 司马嵘行过礼表示谢意,转身淡淡地看向王述之。 王述之倏地瞪直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甚至因惊讶过度,倒吸一口凉气,哪里还有半分清雅风度,就差将手中的酒壶给摔了。 司马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突然觉得有趣,憋着笑一步一步走近,见他左手边坐着那名女子,便在他右手边入座。 那女子心思一直在王述之身上,只当司马嵘是个随从,因此从未注意过他,此时竟完全认不出来,看向他的目光隐含嫉妒,不由朝王述之身边靠过去一些。 永康王哈哈大笑:“丞相左拥右抱,羡煞旁人呐!” 王述之正愣神,目光紧紧锁在司马嵘的脸上,待他离自己近了,不由凑到跟前细细地看,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司马嵘侧眸,抿紧唇,示意他自己是个哑巴。 王述之抬眼看看他头上的发髻,又垂眼看看他身上的裙装,目光落在他挺起的胸脯上,顿了顿,神色顿时变得古怪,“噗”一声没忍住,抬袖将他揽住,抱着他就是一通闷笑,最后又大笑出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司马嵘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永康王诧异道:“丞相这是怎么了?” 王述之揽住司马嵘就再不松开,手一紧,强迫他靠在自己胸口,看着他晃到眼前的发髻差点又要笑,忙忍了忍,道:“永康王有所不知,非下官薄情寡义,下官对清清可是日思夜想……” 司马嵘听到“清清”二字,狠狠一抖,全身汗毛直立。 王述之叹息一声,接着道:“奈何清清对下官忽冷忽热,下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并无分量,心中甚是失落,只是没想到他今日竟会主动寻来,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欣喜若狂呐!” 永康王听得大笑:“想不到本王今日要成就一段佳话呀!” 王述之轻轻一笑,侧头将唇抵在司马嵘耳边,嗓音沉哑:“你去而复返,又如此扮相,可是因为吃醋了?” 司马嵘朝永康王瞥一眼,忽地后悔自己装哑巴了。 王述之猜到他的心思,低声笑道:“在永康王面前,不必正经。”说着不等他反应,忽地将他搂紧,俯身吻在他唇上。 第三十六章 唇上贴过来一片温热柔软,司马嵘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那熟悉无比的气息将自己从头到脚笼罩住,萦绕成解不开的心魔,在心口咬开一道霍大的口子,所有清醒的理智悉数从这口子里流走,一时竟忘了挣扎,等他反应过来时,双唇忽然被松开,不由再次一愣。 永康王显然将这一短短的瞬间尽收眼底,先是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就连坐在对面的谢卓也十分爽朗地笑起来,年轻女子亦是捂着嘴,颇为艳羡地看着司马嵘。 王述之依然将他禁锢在自己身前,抬起头,对红光满面的永康王举盏笑道:“今日亏得永康王允清清进来,下官才能明白他的心意,永康王实乃下官的贵人啊,请允下官敬这一杯酒!” 永康王再次大笑,颇为豪爽地端起酒来与他一饮而尽,歪靠在美人的怀中,醉醺醺地眯着眼打量他。 此时司马嵘只觉得搂在腰间的手炙热滚烫,似乎能穿透层层衣物,紧紧烙在肌肤上,忍不住觉得喉咙干哑,唇上更是一片酥麻,鼻端淡淡的清幽之气半晌褪不去,待回过神后,面色顿时黑得如同涂了一层浓墨,咬牙切齿:好你个王述之,竟然攻人不备! 司马嵘心头火气,迅速将腰间的手扒开,抬起头冷着脸不再理会他,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谢卓。 谢卓正与永康王谈笑风生,不经意间看过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忽地愣住,眼底闪过一道疑惑之色,随即又垂下眼去,轻轻摇头自嘲一笑。 王述之转头对另一侧的女子吩咐道:“今日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去罢。” 那女子抬起水润润的眸子看着他,心有不甘,咬了咬唇:“夫人有交代……” “不必了,有清清在此即可。”王述之虽对她毫无感觉,可毕竟她是母亲为自己找来的,因此对她倒也客气。 那女子本就仰慕他,此时见他语气温和,不由眸子一亮,面露希冀:“我可以与清清姐姐一道……” 王述之原本是想将她打发走好方便自己与司马嵘说话,见她如此纠缠,不由冷下脸来:“你只管回去,夫人准备的赏银一分都不会少,你还有何不满意的?” 女子咬紧下唇,心知这丞相不是自己能妄想的,便不再多言,垂眸应了声是,满脸失落地退了下去。 王述之见左右无人了,便凑到司马嵘耳边,刚想开口说话,却忽然改了主意,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司马嵘差点从席上蹦起来,扭脸怒瞪着他。 “别发火,我与你说正经事呢。”王述之低笑着轻声安抚,耳语道,“今日多亏有你,先前永康王见我尽顾着饮酒,怕是以为我不够诚意,三番五次言语试探,你一来,我便与他一副德行了。” 司马嵘冷着脸斜睨他,却苦于无法说话,一股无名火堵在喉咙间发泄不出,只好深吸口气忍了忍。 这边二人眉来眼去,落在旁人眼里自是另一幅光景,永康王先前见那女子出去,并未放在心上,可过了许久还未见她回来,不由眯了眯眼,张嘴接过美人递过来的荔枝,笑道:“丞相怎地好端端将人打发走了?” 王述之笑起来,且笑得颇为春风得意:“清清吃醋了。” 永康王一愣:“丞相不是说清清姑娘对你不冷不热么?怎的又吃起醋来了?” “唉……下官今日算是想明白了,清清之所以不冷不热,正是因为他吃醋,心中埋怨呐!”王述之说着手一动,猛地将司马嵘拽倒,一手压在他胸口,强迫他仰躺在自己膝上,低头笑看着他,“清清,我说得可对?” 对你祖宗! 司马嵘怒火腾腾,见他越凑越近,面上猛然僵住,直觉不妙,连忙抬手推他。 王述之却毫不退让,硬是俯身贴向他唇边,一拂袖将二人挡住,敛起笑意,眸色变得认真且灼热起来,嗓音低沉如同呓语:“晏清……” 司马嵘听得气息粗沉了几分,眼中生出慌乱,想再次抬手推他,却猛地让他堵住了唇,且力道极重,重得他气息一滞,又转急促。 王述之气息灼烫,不由分说抵开他双唇,撬开他牙关,长驱直入。 司马嵘身子狠狠一颤,也不知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静过大,还是自己失了心神,竟忘记挣扎,由着他乱闯撩拨起来。 王述之心中狂喜,不管不顾地将他狠狠吻了一通,感觉腹内窜起火来,忙将他松开,二人从近处互相看着对方,眼眸同样的漆黑深沉。 王述之贪恋地盯着他被吻出几分水润的双唇,迅速转开目光缓了缓,再次恢复先前的笑容,直起身若无其事地饮酒。 司马嵘亦是及时回神,沉着脸从他身上起来。 二人的暧昧之举,因大袖遮挡,将旁人的目光都隔绝在外,至于他们躲在后面究竟是行亲昵之举,还是悄声耳语,亦或是调笑,这就只能任人揣度了,而且司马嵘虽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有耳尖两点微红,却也不易察觉,一时倒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王述之原本就是一身风流潇洒之气,眼下这么一来,更显放荡不羁,顿时便合了永康王的胃口。 谈笑间,永康王明显热络了许多,酒酣之际,眯着眼醉醺醺地笑道:“本王不久前刚得了一幅画,难得丞相前来,不妨替本王看看,品鉴一番,如何?” 王述之眸色一闪,拱手笑道:“下官荣幸之至。” 相较之下,永康王对谢卓虽然客气,却并不十分热络,也不曾寻任何借口将他留下来,可见谢卓今日也是头一次来访,与永康王并不熟。 司马嵘暗自琢磨了一番,心中轻轻一叹。 在一大批南渡的中原冠带中,陈郡谢氏为新出门户,与底蕴深厚的琅琊王氏根本无法相比,甚至还被不少旧世族嘲笑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虽说底蕴不厚,可地位倒也不低,当今太后便出自谢氏,且深得先皇宠爱,可惜太后一直无所出,为保住娘家与自身地位,便挑了一名谢氏女许配给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用以牵制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 这名谢氏女正是司马嵘的生母,可惜因难产香消玉殒,本应顺理成章立为储君的儿子又被害成废人,算是彻底断了家族的指望,太后与皇上并不同心,想要再往宫中塞娘家女儿,却比不得先皇在时那么容易了。 大晋朝廷受门阀世族牵制,各世族又互相制衡,在这错综复杂的庞大蛛网中,姻亲的作用不容小觑,谢氏先后出了两个皇后,却都不曾派上大用场,其中的遗憾可想而知,如今谢氏杰出之才不少,家族处境却有些尴尬,地位高、门望低、官职多、实权少。 司马嵘看向谢卓,不管他今日前来究竟是想利用永康王,还是生了不臣之心,打算辅佐永康王,横竖都是为了家族利益,不过他的君子做派显然不投永康王的脾气,此时受了冷遇,面上倒是儒雅依旧,恐怕实际上正忧心忡忡。 司马嵘不着痕迹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见他目光转过来,便对他微笑颔首。 谢卓怔了怔,回以一笑,眼底却再次闪过一抹疑惑。 宴席结束,王述之与谢卓道别后随永康王去了书房,司马嵘身为“女子”,自然是不能跟过去的,如此倒正合心意,眼瞧着谢卓抬脚离开,忙跟了上去。 谢卓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微微有些愕然:“清清姑娘怎么不等丞相一起走?” 他们此时正在院中,随行的仆人还在外面,左右无人,司马嵘笑了笑,折了一根树枝写道:谢太守可是觉得我像一个人? 谢卓心中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盯着他看了一眼,点头而笑:“清清姑娘聪慧过人,看来是在下今日唐突了,清清姑娘的确与在下一位族妹十分相像。” 说是族妹,不过含糊其辞,司马嵘心中了解,便抬脚将地上的字迹蹭掉,低声开口:“舅舅慢走。”说着弯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谢卓呆立当场:这哑女开口了?听嗓音竟像个男子?还叫我……舅舅? 眼见司马嵘越走越远,谢卓蹙眉站了半晌,越理越不清楚,最后一头雾水地转身离开,上了马车后再次陷入沉思。 王述之出来时已近傍晚,司马嵘与他并肩而走,低声道:“永康王怕是没这么容易相信你罢?” “自然不会相信,他虽远离朝堂,却并非不闻不问,也心知我王氏与四皇子过从甚密。”王述之笑了笑,牵起他的手,“不过不要紧,我与他目的一致,便可成事。” 司马嵘想着身后还跟着两名扈从,面色尴尬地将手挣脱出来,见他又要过来牵,忙往边上避开半步,冷声道:“丞相请自重。” 王述之无奈叹了口气,不再强求,回到驿馆直接跟着他进屋,笑着喊:“清清。” 司马嵘冷着脸取下头上的朱钗:“丞相该回去歇着了。” 王述之却不为所动,走上前从后面将他抱住,笑道:“你今日可是接受我了?” 司马嵘脸色一变,抬肘将他撑开:“权宜之计,你想多了。” 王述之笑意不减,拉着他的衣袖,故作哀戚:“清清,你打算吃过就不认账么?” 司马嵘脑中瞬间闪过那画面,猛地一阵心悸,忙转身,却不想衣袖让他拽紧了,回头道:“松手。” “……”王述之恍若未闻。 司马嵘眼看着他一副无赖的模样,脑中却想起衣袖遮挡时那双深邃的眸子,心中大乱,匆忙转身举步。 “嘶啦――”半截衣袖被扯断,二人同时怔住。 片刻寂静后,王述之笑意浓浓,干脆再一拉,将那截衣袖全部扯断,一脸感慨道:“晏清今日为我断袖,不知何日再与我分桃啊?” 司马嵘:“……” 第三十七章 整个寒冬,北方战事频频传来不利消息,如纷纷雪片般飞入京中,先是大军粮草难运延误战机,后是兖州久攻不下、损兵折将,皇帝正愁眉不展,又惊闻秦王派兵增援兖州牧张勤,庾氏大军连吃败仗、被迫退守,顿时就坐立不安了。 大司马王豫趁机请战,皇帝权衡一番,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法子,只好点头应允,当即下旨命王豫带兵北上增援,此时正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王豫此去,想吃败仗都难。 一切尽在司马嵘的预料与算计之中,消息传至会稽,王述之看向他的目光再次露出深意,也不知该感慨自己相中了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还是该哀叹这人心比天高,不知会不会有朝一日远离自己。 司马嵘朝他看一眼,心中微乱,面上却神色疏淡:“永康王那里如何了?” “应当已经派人往京中送信了。”王述之说完顿了顿,探身隔着案几将他的手抓住,看着他低声道,“晏清,这世间种种,可有你喜爱的、追求的、放不下的?” 司马嵘见他手握得紧,干脆不挣扎了,沉沉的眸子回看着他,反问道:“丞相呢?” “我自然有。”王述之笑意盎然,“我的身后,是整个琅琊王氏的兴衰荣辱,我的面前……是你。” 司马嵘眼底波澜骤起,迅速移开目光,淡淡道:“两相比较,孰重孰轻?” 王述之一愣,这听起来有些像女子对心上人的撒娇胡闹之言,竟从他的口中吐出,不免有些古怪,他始终不愿接纳自己,却突然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难道是另有深意? “晏清,为何我不可二者兼得?”王述之深深看着他。 司马嵘顿了顿,镇定道:“丞相肩负重任,当安心娶妻生子才是,与男子厮混一处,终究不妥,更何况属下孤身一人,即便是变成女子,也无门户支撑,于丞相无任何裨益。” 王述之莫名松了口气,摇头而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我眼里哪还容得下旁人?你倒是总喜爱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是我在问你。” 司马嵘哑口半晌,含糊道:“属下已遇伯乐,别无所求。” “……”王述之怔住,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敷衍我了罢?” 司马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没多久,永康王的信入了京城送至宫内,皇上展信一看,脸色大变:“永康王病重?!” 须臾,消息传遍朝堂。 永康王让多年酒色掏空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身子,如今忽染大病,卧榻不起,病重中无比想念京中的亲人,不免日夜垂泪,于是上书恳请皇帝允他回京安度晚年。 皇帝与永康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一旦涉及到皇权,亲兄弟也可以反目成仇,他们二人年轻时便互相争夺,直到先皇驾崩,他登基为帝,这皇兄才偃旗息鼓,去了封地后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如同变了个人。 皇帝既担心他的病,又忌惮他的野心,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戚遂谏言道:“且不说永康王病重是真是假,他留在封地倒还好,若是入了京,不就有了结党营私的机会?一旦他病体康复,却寻借口赖着不走,皇上届时可就为难了。更何况病重之人本就不该奔波,皇上又怎能允他入京呢?” 皇帝听得戒心更重,遂决定命人前去查探一番。 王述之早已给京中那些大臣通了气,当即就有人上书道:“大晋以孝治天下,正所谓长兄如父,皇上听闻永康王病重,不允他的请求也就罢了,毕竟有律法可依,但若是直接派个人去打探消息,那就是摆明了不相信他,这不仅寒了永康王的心,传出去的话还有损皇上的声誉啊!”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皇帝一听更是为难。 四皇子匆匆赶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面露忧色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允儿臣前去探望伯父,一来可表父皇心意,二来也可看看伯父病得如何了,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听得双目一亮,不由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 太子听闻消息,立刻坐不住了,他哪里会给四弟立功的机会,当即就匆匆忙忙赶过去,说出的话与四弟如出一辙,又道:“儿臣身为太子,比四弟去更显诚意,再说,儿臣也着实担心伯父的身子。” 四皇子听得面色不善。 皇帝看看跪在面前的两个儿子,不用多斟酌,自然是选择了与自己更为亲近的太子。 四皇子此次前来,实际是王述之的授意,只是他并不知王述之与永康王暗中来往,更不知此事原本就是冲着太子来的,此时见太子抢了自己的功劳,心中愤懑不已,出了殿门便沉下脸,拂袖而去。 王述之接到太子离京的消息,面露笑意,对司马嵘道:“我还得再去一趟永康王府。” 司马嵘再一次随他赶赴永康县,驿馆的伙计进来送水时往他手中塞了一张纸条,他找机会打开来看了看,立刻焚毁,翌日对王述之道:“丞相,属下上回以女装露面,这次再去恐怕不妥,永康王并不傻,他若是知道我男扮女装,怕是又要对你起疑了。” 王述之沉吟片刻,点点头:“嗯,那你在此歇息罢,我去去就回。” “是。” 王述之离开后,司马嵘出了驿馆,来到后面一座小山丘的林子里,静静等了片刻,便听到附近传来轻微的声响,忙转过头,果然见到谢卓步履稳健地走来,便对他笑了笑:“舅舅神机妙算么?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此处?” 谢卓走到近前,负手而立,面带笑容将他打量了一遍,半晌才开口:“在下心中疑惑,自然要派人打探,只是不知这位公子与在下有何渊源?” 司马嵘深知自己这个舅舅并非平庸之辈,也不与他绕圈子,便开口道:“上回在停云殿见到舅舅时,外甥年纪尚幼,时隔多年,舅舅认不出我来倒也正常。” 谢卓听得面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停云殿?” 司马嵘点头。 “无稽之谈!”谢卓拂袖冷哼,“停云殿乃当今二皇子的居处,叫我舅舅的亦是二皇子,难道你想说你便是二皇子?” 司马嵘再次点头。 “且不说你如何知晓二皇子的事,二皇子常年卧榻,你却好端端站在此处,不知你冒充二皇子,究竟是何目的?”谢卓沉着脸再次打量他。 司马嵘心知他不会轻易相信,也不着急,只轻轻笑了笑:“舅舅应当知道,年前外甥曾吐血昏迷,后又转醒,不过转醒后的我已不在皇宫。”遂将当初对司马善说过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 谢卓听后更是觉得匪夷所思,蹙眉怒斥:“一派胡言!这世上怎会有人死而复生?即便是死而复生,又怎会有灵魂互换如此邪门之事?你这么信口胡诌,究竟有何目的?” 司马嵘深知这个舅舅与皇兄完全不同,皇兄本就性子粗,且又与自己极为熟悉、感情甚笃,那些话再荒谬,自己也能有法子让他相信,可这个舅舅身在宫外,与自己的联系本就不多,再加上其心思缜密,想要让他相信,难如登天。 司马嵘道:“舅舅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桂阳郡,景王性子醇厚,舅舅即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他。舅舅亦可亲自去看看被带出皇宫的那个元生,观其言行,与年幼时的我是否相同。” 谢卓再次打量他,年幼时的司马嵘他是见过多次的,那时便已觉得他十分冷静,心思异于常人,且因此生了许多遗憾,想着这样的外甥若是能治好,必能给谢氏一族带来振兴的机会。眼前这人看眉眼与气度,的确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少年有几分相像,只是这事情实在无法叫人相信。 司马嵘并不指望他相信自己,淡淡道:“舅舅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那元生相貌相同,舅舅不觉得这是谢氏不可多得的机会么?” 谢卓听他左一声舅舅右一声舅舅,直皱眉头,一时并未答他的话,而是陷入沉思。 司马嵘又道:“舅舅找永康王,难道不是为了谢氏?不过永康王有自己的势力,即便他得了权,又能记得你几分好?” 谢卓眼底微沉:“你的野心倒是不小,就不怕我告知丞相?” “告知丞相对舅舅有何好处?”司马嵘笑了笑,“舅舅不必过于忧虑,眼下我也不需要谢氏做什么,只是我身边连个用得着的人都没有,想与皇兄联络都极为艰难,有舅舅做后盾,好歹我也安心一些。” 谢卓蹙眉看着半山腰轻捋胡须,神色似有松动。 司马嵘趁热打铁:“若是我能回宫,将来最可倚仗的自然是谢家的人,没了舅舅与谢氏的支持,我不过是一具空壳子;而若是没了我,谢氏想要有出头之日也不知该等多久。不管舅舅信不信我,也不管我是真是假,我的身份是司马嵘,只要舅舅认了我,我与谢氏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定会同心协力,舅舅有何可担心的?” 谢卓听得笑起来:“难怪丞相如此重用你,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你说动了。” 司马嵘看着他:“舅舅若是哪日觉得苗头不对,大可派人将我杀了,横竖我孤身无依,对谢氏造不成任何威胁。” 谢卓再次捋了捋胡须,转头看着他,轻轻一笑:“既如此,我先派人去一趟桂阳郡。” 司马嵘心头一松,淡然道:“多谢舅舅。” 第三十八章 谢卓本想派底下的人去一趟桂阳郡,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最后便决定亲自前往。 入了桂阳郡隐约感觉到一股严整肃穆的气息,而且离王府越近,这气息便越明显,谢卓想到司马嵘那信心甚笃的模样,心思动了动,进入王府地界更是仔细观察,忍不住微微吃了一惊。 大晋各世家大族皆有部曲,部曲即私兵,逢战乱时充当兵役,农忙时充当佃农,闲暇是便是府中护卫。司马善被封为景王,堂堂王府有那么多部曲更是不足为奇,奇的是这些部曲看似纪律十分严明,神态举止与普通世家的完全不同,若是数量再庞大一些,组建成一支大军,其实力怕是不容小觑。 谢卓心惊之余,不由对这个一向被称为粗人的景王刮目相看。景王自小与司马嵘亲厚,他如今这么粗中有细怕是少不了司马嵘的提点,若司马嵘当真被一个不相干的人假冒,景王又怎会随意认同?怕是第一个便饶不了那人! 谢卓暂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那一番无稽之谈,不过看景王的潜在实力,与他们联合倒的确不失为好办法,如此一想,人还没下马车,心中便已有了计较。 司马善与谢氏极少来往,见到谢卓突然造访有些讶异,忙将他请进去,叫人奉上茶水,问道:“不知谢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谢卓笑道:“下官虽身为二皇子的舅舅,却因入宫不方便,极少探望他,因此心中甚是愧疚,这次听闻他随景王来了封地,便趁机来看看他。” 司马善笑容顿了顿:“啊……二弟他此时正在山中养病,谢大人当真要见他?” 谢卓听得愣住:“山中?” “正是。”司马善脸上的笑容颇有光彩,显然甚是愉悦,“本王在山中寻到一位世外神医,那里有一处药泉,极适合二弟。” 谢卓一听顿时面露喜色:“原来有这等好事?难怪景王要带他过来!若是方便,下官倒的确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 司马善面露犹疑,抬手挠挠下颌,正想着要不要找个闭关之类的借口,便听他笑道:“景王可是想拒绝下官?” “哈哈哈当然不是!”司马善迅速否认,“只不过那神医脾气有些古怪,不喜欢别人扰他清净,本王自己都不怎么敢过去烦他。” “这样……”谢卓点点头,“实不相瞒,下官这次前来,是受丞相身边那位晏清公子所托……” “……”司马善惊得双目圆睁,“你见到他了?!” 谢卓抬眼,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心中的主意便更为坚定,于是将司马嵘与自己林中密谈之事大致给他转述一遍,最后道:“不知景王可有什么想说的?” 司马善想不到自己这个二弟竟如此大胆,也不怕谢家口风不严捅出大篓子来,愣了半天才面色僵硬地开口:“本王信他……嗯,既然谢大人已知晓此事,那我带你去山中看看也无妨。” 谢卓微微一笑,拱手道谢。 入了山,见到密林中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尚未靠近便远远闻到各色药草混杂的清香,木屋附近的药泉白烟袅袅、热气蒸腾,只不过元生今日已在里面浸泡过几个时辰,此时正在屋内歇息。 司马善进去时,元生正斜靠在竹榻上,手中合着一本薄册,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解析医理,而窗边则站着一位白须老者,背对他面带微笑地聆听。 司马善对老者极为尊崇,进门便首先对他拱手行礼。 元生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俯身道:“见过景王殿下。” 谢卓听到这一声“景王殿下”,不由愣住。 元生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吓了一跳,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顿时面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马善,犹豫着是否要改口喊一声“皇兄”。 司马善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他们在木屋内并未停留多久,谢卓只是以舅舅的身份关照一番,便随着司马善下山了,一路心中都在琢磨:二人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不过木屋内这位性子偏软弱一些,树林中那位倒的确更像是自己的外甥,不管他们是否在做戏,既然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共识,那自己就当那位是真的又如何? 回到王府,谢卓看着前面步履沉稳的司马善,笑了笑:“不知景王可有话要下官代为转告二皇子?” 司马善面露喜色,高兴道:“本王苦于不能离开封地,不然早就去看他了,既然谢太守方便,不妨替我捎一封信。”说着便叫人研墨,自己则撸起袖子,执笔龙飞凤舞地书写起来。 谢卓目光一转,见他手臂上竟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且看起来是新伤,不由吃了一惊:“景王何时受的伤?” 司马善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眸色忽地沉冷下来,随即又大大咧咧笑了笑:“本王命大,若不是多年习武,这次怕是要让人抬着尸骨入封地了。” 谢卓听得更是吃惊:“景王一向与人为善,怎会遇到这种事?何人这么大胆,竟敢行刺景王?” “倒也并非行刺本王,是冲着元生来的,本王总不能让他伤着,情急之下便替他挡了一刀。” 谢卓一听顿时明白过来,随之也沉了脸色:“二皇子已是病弱之躯,他们竟还是不肯放过,非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 司马善冷笑:“正因为二弟以病弱之躯都能安然活到今日,才叫他们日日忌惮、夜夜提防,如今好不容易出宫,机会千载难逢,他们又怎会放过?不过眼下已经入了封地,他们想再兴风作浪便要三思了。” 司马嵘缠绵病榻全赖庾皇后所赐,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只是一来皇帝恩宠偏心,二来他们也拿不出证据,因此始终不能将庾氏怎么样,为今之计,只有除掉太子,才可叫庾氏彻底倾颓。 庾皇后在宫闱中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恶毒伎俩,毁了司马嵘的前程,更毁了谢氏的希望,之后又担心司马嵘抱负,整日想着将他斩草除根,谢氏对庾氏亦恨之入骨。 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谢卓当然不想放过,拿了信便告辞,命人转交到司马嵘的手中。 司马善在信中并未交代过多,只简略说了元生的状况与封地的兵力,以及途中遇刺一事,对自己受的伤倒是只字未提,一来是不想让他担心,二来是觉得并无大碍。 当晚,裴亮满面忧色地站在王述之面前,恭声道:“丞相,当真不查一查晏清公子么?上回他在永康县私自面见谢太守,这回在市集中又收了一封信,那送信之人乃谢太守的心腹……” “嗯。”王述之随口应了一声,将如意抵在额头陷入沉思,案前的烛火映在他一对深邃的瞳眸中,让诸多纷杂的思绪染上浓墨重彩,缓缓纠结萦绕其间,似心境般不得安宁。 裴亮见他半晌不语,迟疑道:“丞相……” 王述之手中的如意轻轻摆了摆,随后再次陷入沉思。 晏清不是元生,这一点从陆子修上回的神态便可猜出一二,只是他如何能假扮成元生的呢?易容么?他身上原本就有诸多古怪之处,这回又与谢卓暗中见面……说不疑惑是假的,可又不想去深究,一旦深究,自己心底坚持的那份信任就会彻底崩塌。 裴亮跟随王述之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拿不定主意,不由更加担忧:“丞相,万不可感情用事。” 王述之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轻声一笑:“你也不必如此担心,谢氏在朝中一向中立,与我们王氏又素无恩怨,更何况,晏清并不像谢氏安排过来的人,凭借他的心思,不可能成为谢氏的棋子。” 裴亮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丞相所言在理,上回在林中,晏清公子与谢太守说话时,神情举止并无半分伏低做小的姿态。不过属下以为,他一定有事隐瞒,只是不知会不会危害到丞相,以属下拙见,丞相应当提防他一些,最好还是……” “不查。”王述之起身,轻拂衣袖,“我知你忠心,只是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偷偷跟着他了。” “丞相!”裴亮大惊。 王述之冲他摆了摆手,眸中隐现笑意:“也不全因感情用事,他跟在我身边,至今都在为我出谋划策,即便他有心利用我,也不过与我目的相同罢了,对我并无任何影响。至于将来……唔,那便赌一赌罢。” 裴亮不明所以:“赌什么?” “心呐!”王述之含笑轻叹,抬脚跨出门外。 夜色浓稠,王述之借着丁点星芒朝司马嵘那里走去,推门而入,见他正坐在灯下看书,面上沉静如同夜色,抬眼看过来,那对黑黢黢的眸子好似外面的夜空一般,深不见底。 司马嵘搁了书起身相迎:“丞相。” 王述之反手将门关上,静静地笑看着他,待他走到近前,猛地将他拽过来抱住,一转身将他压在门板上,俯身笼罩下一片阴影,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抵着他唇畔深吻进去。 司马嵘让这他这突然袭击弄得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惊愕反抗,便叫他吻得忘了神,双手下意识攥紧,却始终不曾抬起来将他推开。 烛芯爆出细小的火花,室内多了些暧昧的轻喘声,王述之将他松开,微微侧身,让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 司马嵘迅速撇开目光,眸中浓重的情绪却尚未来得及收回。 王述之打量他片刻,笑意潋滟,嗓音沉沉:“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何时。” 第三十九章 太子奉皇命出宫探望病重的伯父永康王,为了掩盖皇帝那点打探消息的心思,有意将声势造得极大,宣称皇帝担忧永康王的身子,怕他跋山涉水病情加重,特地让太子前去问候陪伴,确保能经得起折腾,再由太子亲自接到京城居住。 如此一来,既没有拒绝永康王的请求,又可昭示皇帝的诚恳之心,百姓们皆言太子孝顺,更是夸赞皇帝与永康王兄弟情深,倒是让皇帝司马甫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春寒料峭,虽然沿途的柳条皆已抽出嫩芽,可钻出马车时还是叫迎面一阵寒风割得面皮生疼,太子缩了缩脖颈,放下帘子重新坐回暖和的马车内,吊梢的眉眼间飞出一丝不耐:“还有多久才能到?” 跟在外面的太子舍人于俊达连忙恭声应道:“过了前面那座浮桥就离会稽不远了,最快一日能到永康,最慢两日。” 太子“嗯”了一声,想了想,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丞相怕是也快要回京了吧?” 外面答:“正是。” “哼!我去看望永康王,你另外派人去王氏查查底,看看除了大司马那一支,他自己还有多少兵力。”太子冷笑一声,又道,“难得来会稽,可不能白来。” “这……太子查他的兵力做什么?咱们可不能硬碰硬,万一将他惹恼了,大司马那边一旦班师回朝,咱们可是斗不过呀。再说,要真闹出大乱子来,皇上也不见得就高兴。” 太子皱着眉:“查一查又不伤身,查清楚了不也利于下回想对策么?” 于俊达听他没有要乱来的意思,松了口气,忙道:“太子殿下说的是。” 太子这才眉头舒展。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在靠近浮桥时,于俊达探头看了看,抬手喊了声停,扬声吩咐道:“前面的浮桥不比平地,你们先去探一探,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几个打头的护卫领命而去。 这浮桥横跨在支江的江面上,两端相去甚远,底下的江水并不汹涌,此时无风无浪,浮桥上尚算平静,离浮桥不远处还有两座码头,码头处泊着四五只不大不小的渡船。太子这次出门带的人多,又是马又是车还有那么多随从护卫,乘船极为不便,只能从这浮桥上过。 等了片刻,太子有些不耐烦,便掀帘探出身子远眺,眼见那浮桥无风时也轻微晃悠着,心里莫名敲起鼓来:“这浮桥结实么?不会一阵大风就刮跑吧?” “太子殿下放心,这浮桥搭了好些年,人来人往从未出过事,上回庾大将军南征,几十万大军从这里过,也不曾出任何岔子。”于俊达说着抬头看看天,又道,“就算经不住大风,那也需有风才行,依下官看,今日到夜间都不会起风。” 太子一听顿时心中大定,因嫌外面凉,也就不再多言,满意地放下帘子缩回去了。 过了许久,探路的护卫匆匆赶回来,禀道:“回太子殿下,浮桥的每块木板都查过了,浮桥那头的林子也仔细搜过,不见人迹,也并未发现任何异端。” 太子露出满意的笑容,隔着帘子道:“好,接着赶路。” 马车再次前行,上了浮桥后便听到车底下轱辘压在木板上传来的阵阵“咯吱”声响,车身随着浮桥上下左右轻晃,却晃得并不厉害,太子坐在车内颇为享受地闭目歇息。 行到中间时,车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喀嚓”声,太子倒也机敏,察觉这有些像是木板断裂了,立刻睁开双眼,正要开口问询,忽然马车后轮一颠,身子随之一歪,整个人都仰躺下去,顿时惊得面如土色:“于大人!” 叫声未落,马车的前轮又是一颠,队伍前后的护卫发觉异样时,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马车突然失了支撑,直直往江中掉下去,伴随着一阵凄厉的马嘶,前后离得较近的几名护卫也因脚下的木板突然断裂,随着马车一同摔入江中,发出震耳的声响。 这浮桥搭在江面上,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这么直直掉下去,不说淹死,也会摔晕,更何况如今水中仍寒意未褪,若是不及时将人救上来,冻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浮桥上顿时一阵慌乱,太子若是出了事,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水性稍微好一些的便全部跳了下去,于俊达是个文人,亲眼目睹马车掉下去,被惊得神魂俱飞,瞪大眼立刻下令:“快退回岸边,去找船家顺流而下!务必将太子安然无恙地救回来!” 队伍前面那些人全都傻了眼,想退也退不过来,只能看着中间断裂的一大块干着急。 于俊达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都不长脑子么!退不回来就往前走!到对岸去!” 顷刻间,浮桥上乱成一团。 于俊达稍稍冷静下来,心中大惑不解:明明之前已经探过路,那些护卫将桥上都仔细检查过了,怎么会突然出现意外?而且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偏偏就发生在太子的马车底下…… 等到队伍往两边散开,于俊达扶着锁链走至中间仔细查看,见那些断裂的木板已经悉数落入江中,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异样来,不由蹙了蹙眉,沉思道:难道当真是个意外? 于俊达带着大批侍从护卫背着冷汗搜寻太子时,另有二人着一身湿衣悄摸着穿过树林,跨上马背,直奔永康县。 这二人先前并未被发现,是因为他们藏身于江水中,一直等到探路的护卫离开才慢慢探出头,之后便攀着草藤树根爬上去,捡起埋在草丛中的火折子,又一个翻身,扣着铁锁反吊在浮桥下面,身法灵活地攀爬至浮桥中间。 二人分别在两处垂着绳子的地方停下来,打火将绳子点燃,又迅速撤离,火苗顺着长长的绳子一路往上蔓延,因在浮桥下面,完全不引人注目,而与绳子相连的那几块木板则早已涂上了火油。 太子的马车行到浮桥中间,点着火星的绳子缓缓燃烧至尽头,木板即刻燃烧,却因为被上面缓缓前行的马车挡住,并未有人发觉,不过片刻功夫,燃烧的木板便崩然断裂。 消息传回永康王府,永康王面露笑意,一面派人前去打探消息,确认太子究竟如何了,另一面着人去告知王述之,王述之看完信倒是面色淡然,不过也即刻命人前往浮桥周围紧盯。 司马嵘坐在他身旁眼观鼻鼻观心,上回王述之与永康王谈了些什么自己并未多问,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出倒有些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必是王述之提出来的,便道:“丞相当时说了这计谋之后,永康王即刻便答应了么?” 王述之侧眸看着他,兴味盎然:“你怎知不是永康王的幕僚提出来的?” 司马嵘笑了笑:“属下以为丞相还记恨着上回遇刺一事,有心以牙还牙。” “嗯。”王述之笑起来,又道,“永康王应得可是毫不犹豫,我以前倒真是小瞧了他。” 司马嵘眸色沉了沉,他自己是恨不得太子死个彻底,不仅仅因为立场,更因为多年积攒下来的仇恨,可永康王与太子并无私怨,又是亲伯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皇位,想要对付太子可以有许多法子,如今却选择了这么狠辣的手段,不免叫人心生警惕。 “永康王再能干,也不见得会成为明君。”司马嵘抬眼,淡淡道,“丞相可曾后悔选择他?” 王述之勾起唇角:“谁说我选他了?” 司马嵘面露诧异。 王述之摇头而笑:“半斤八两罢了,谁继承皇位,有什么差别?太子一心与我王氏作对,我自然要将他扳倒,至于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整日盯着我身后的家族,我助他保住江山又如何?” 司马嵘垂眸沉默片刻:“琅琊王氏位高权重,换成谁都不会放心,丞相难道指望一辈子与皇帝共拥江山么?” 王述之微挑眉梢,讶异地看着他:“晏清何出此言?” 司马嵘顿了顿:“属下妄议了,丞相恕罪。” 王述之“噗”一声笑起来,握住他摆在膝上的手:“坐得这么端正,说话又如此刻板,你真是十七岁……哦不,十八岁的少年郎么?” 司马嵘垂眸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头滋味难辨。 王述之笑道:“君臣相得谈何容易?我王氏并无逾越之心,可皇帝不见得这么想。” 司马嵘弯了弯唇角,低垂的黑眸中却滑过一丝冷意:“丞相所言极是,只是丞相别忘了,王氏不止丞相一人。” 王述之笑意顿了顿,抬手将他的脸捧起来,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晏清,你今日……” “咄咄――”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王述之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收回手,扬声道:“进来。” 裴亮推开门大步而入:“丞相,太子被救了!” 司马嵘一听,顿时蹙眉。 王述之拂袖起身,不慌不忙道:“太子不通水性,江面又甚宽,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暗流却不小,他竟然如此轻易就脱身了?” “是,探子回报,与他一同落水的护卫中,有人尚且清醒,将他从马车内拽出来,虽很快晕过去,却顺流而下,被江边农家给救了。” “确定?” “属下确定。” 第四十章 王述之问清楚太子所在,转身走到一旁,盯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一片林子处,笑起来:“若他们明日一早便动身,且不改道的话,入夜后定是在这林子里歇息。” 裴亮跟过去看了看,面露疑惑:“若他们动身迟了,或是改了道呢?” “不会,太子性子急躁,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无处发泄愤懑,必定急着赶赴永康县,怎么会在路上多耽搁?更何况,他也没那份先见之明,就算猜到落水乃人为所致,也不会料到还有后招,好端端绕远路做什么?” 裴亮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丞相的意思,是需要属下派人去林中埋伏么?” “不妥,此事不必我们出力,交给永康王便是。”王述之蹙眉摇了摇头,“不过埋伏围攻容易惹祸上身,不妨半夜将他们周围的林子草木点了,叫他们查不出证据来,横看竖看又是一出意外才好。” 裴亮听得大吃一惊:“林子点了?这林子可不小,火势起来的话恐怕要将整片山给烧了,那还得了?” “放心,烧不着。”王述之笑了笑,回头走到司马嵘身边,“晏清快替我写一封信,稍后我叫人送去永康王府。” “是。” 浮桥上断裂的木板已经连夜换新,太子被救后又折腾了许久才悠悠转醒,惊魂未定间不敢再走那浮桥过,便带着大队人马一趟趟地乘渡船过江。 过江后行了一整日的路,太子面孔苍白,显然是落水伤了身子,又没了马车,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只能用几层厚厚的衣裳将自己裹紧,时不时便要打一连串喷嚏,到傍晚时分实在撑不住了,差点一头栽倒,连忙喊停。 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林子,太子瓮声吩咐道:“林子边上冷,我们往中间走走,说不定能避避风。” 众人领命,往里探寻一番,找到林子较密之处停下,在中间空地上垒起高高的柴火堆,又煮了姜茶给他驱寒。 天色渐黑,林子里慢慢沉寂下来,众人坐成一圈,将太子、于俊达等人围在中间,因南方的山林不大有猛兽出没,便安心地东倒西歪陷入梦境,鼾声迭起。 太子锦衣玉食惯了,何曾遭过这种幕天席地的罪,昏昏沉沉间时而觉得这次的确是意外,时而又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奈何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由心中烦闷、咬牙切齿,最后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终于靠在一棵半人粗的树干上睡去。 夜里有些凉风,林子周围轻微的沙沙声响掩盖了不远处极细小的动静。 一道火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贴着地面亮起,迅速绕着这一群人划出一道火圈,火圈接触到附近的草木,腾一下燃烧起来,且顺着高大的数木与成片的草地,越烧越旺。 “不好!起火了!”一道惊慌的喊声在夜色中乍响,所有人都惊醒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太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面前的形势,顿时惊得面如菜色,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跳起来急急喊道:“马!马呢!” 马为稀缺之物,带得并不多,此时因受到惊吓正拼命地挣脱,一旦被人松了绳索,立刻就撒开蹄子乱闯着往外冲,几匹胆小的犹豫之下让人牵住,看到别的马冲出去,也跟着跑向火圈,将拉着绳子的人拖得拽倒在地,迅速淹没在火势中。 火烧起来没多久,却势头越来越旺,太子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灭火!快灭火!” 傍晚埋锅造饭倒是打了不少水来,可当时已经用光了,此时众人找不到水源,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冲到边上用脚踩,一不小心引火烧身,忙迅速将衣裳脱下来,抓在手中往火上拍打,却是一阵徒劳。 于俊达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扬声道:“都给我过来!” 太子一惊:“过来做什么!火势越来越大,再不扑灭就烧过来了!” 于俊达顾不得解释,指指摆在中间的锅:“都过来小解!” 众人听得一愣,也顾不得多想,全都围上来,对着这口两个时辰前还用来做饭的锅便开始解衣带,不过有些人原本就吓得快要尿裤子,有些人却吓得死活尿不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水声,换了几拨人,最终还是将一口锅给填满了。 于俊达动手将太子的衣裳扒拉下来,顾不得他惊怒交加的呵斥,干净利落地扔进气味刺鼻的锅中,快速抖了抖又拎起来,给太子兜头罩下。 太子再次面色大变,正要张口大骂,就让他推了个趔趄:“殿下快出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说着自己也脱了衣裳扔进锅内。 众人见到有一丝生机,全都面露喜色,不少手中还拽着早已脱下来灭火的衣裳,行动起来比于俊达还快,争先恐后地往锅中扔衣裳,你推我搡、互相争夺,再次乱作一团。 太子若是死了,他们一个都活不成,自然齐心协力救太子;而太子若是有机会逃出生天,他们便只顾着自己了,哪里还管他人的死活。 太子虽落了水身子虚得厉害,可面对鬼门关,平白添了不少力气,当即就面色难看地捂起口鼻,另一手将衣裳裹紧,眯着眼狠狠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很快就被一阵热浪席卷,顿时呛得咳起来,脚下却不停,又差点撞到一棵燃烧的树上,急忙闪身避过,总算有惊无险地突破重围。 正要松口气时,背后忽地一烫,太子回头看身上着了火,惊得魂飞魄散,又见林子里的火势不停地往外扩,正朝自己蔓延过来,急忙趔趔趄趄地扑到地上打滚,滚了几圈终于离火远了些,忙面无人色地爬起来,刚准备抹把脸,却闻到手心一股骚味,顿时臭了脸色,一脸嫌恶地将裹在身上的衣裳甩开。 接着又不断有人冲出来,同样带着一身的火,滚了几滚后利索地爬起来,带着太子迅速撤离,一直跑到林子外面较为安全处才停下来,一转头见于俊达也顺利逃出,太子稍稍松了口气。 林中传来惊恐凄厉的惨叫,听的人头皮发紧,太子目光阴沉地盯着面前的熊熊大火,原本以为这场火至少要烧到天明,没想到却很快就歇了下来,回头一数,竟少了半数人,不由暴跳如雷。 接连两次发生意外,傻子都觉得有问题了,太子沉着脸,嗓音干哑,咬牙切齿:“一定是王述之!” 于俊达面露迟疑:“不见得罢……” “不是他还能是谁!”太子怒不可遏,“上回没将他杀死,这回他就报复过来了!” 于俊达原本言外之意是太子树敌不少,无凭无据就一口咬定王述之所为,不大妥当,可又听说太子曾派人行刺过人家,顿时就吐不出话来了。 天亮之际,太子命人去林子里仔细查探,自己则因为两次遭难,脑袋开始昏昏沉沉。 过了半晌,查探的人回来禀报消息:“回太子殿下,林中有一圈树被人砍了,昨夜着的火正是烧到那些树桩处才停下来的。” 太子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横眉怒骂:“这必然不是意外了!王述之真是好大的狗胆!待我登基为帝,头一个便将他王氏诛灭九族!” 于俊达听得冷汗淋漓,皇帝还在,太子便喊着登基,他们这些人想不装聋作哑都不行,可即便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没有合适的罪名,也是不能将王氏灭族的,哪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也要看看手握重兵的大司马愿不愿意。 于俊达听着太子的骂骂咧咧,一声都不敢吭。 太子骂完后只觉得天旋地转,抬手想拍拍脑袋,却闻到衣袖上一阵尿骚味,面色骤黑。 为了逃命,他们带出来的一应物什都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别说多余的衣裳,吃的喝的都成问题,算算离永康县不远了,太子头重脚轻地让人扶着站起来,冷声道:“走!” 太子先是从水里被救,后又从火中逃生,竟然命大如此,这下子别说永康王面色不好,就连王述之也笑不出来了。 虽然他们抓不出证据,可此事彼此心知肚明,原本两方就私怨已深,倒是不怕再添几笔仇恨,可没有彻底结果太子的性命,终究算是白折腾一场,叫人心中不痛快。 司马嵘亦是有些失落,想了想,又冷笑起来,暗道:庾氏始终视我为眼中钉,却一直没法子将我除去,想必他们比我心中更不痛快。 王述之在书房内轻叩着如意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唉……太子实在命大,看来硬碰硬是不可为了!为今之计,还是只能从永康王那里入手。” 司马嵘垂眸,半晌后沉吟道:“丞相不妨叫永康王出去相迎。” 王述之脚步一顿,抬眼看着他,心中迅速思索一番,面露喜色。 永康王原本就是装病,若出去相迎,那就更显精神抖擞了,此时太子正怒火中烧,再让永康王一激,定会气得没了章法,至于后面,那就看太子回京后要如何告状了。 王述之赞赏地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走回案前坐下,快速写了一封信,扬声将裴亮喊进来,吩咐道:“派人将此信送去永康王府,快一些!” “是。” 第四十二章 太子带着所剩不多的残兵忍饥挨饿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赶到永康县,此时时近傍晚,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馋得他们眼珠子都冒出绿幽幽的光来。 这一路着实够辛苦,他们没有可换洗的干净衣裳,走一路尿骚味便飘一路,尤其过了正午,让日头一晒,这味道就更刺鼻了,以致有人去农家敲门讨些吃食都让人一脸嫌恶地轰出来。 太子手底下的人又岂是善茬?太子就更不必说了,受到如此待遇当即便恶语相向,不仅扬言要砍人家脑袋,还挽起袖子准备开抢。 可惜百姓们早见惯了各种战乱,见他们如此邋遢,只当他们是山上下来的流寇,操起锅铲敲敲打打把乡邻全喊过来,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粗腰粗腿的农家妇,全都撸起袖子扛起锄头,比他们还凶狠。 太子一行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逃走了,心中又是堵又是恨。 太子腹中空空,先还唱空城计,后来空城计都唱不动了,只觉得双脚踩在云端,轻忽缥缈,再加之先前又是落水又是着火,伤身又伤神,此时已经两眼直冒金光,见路人捂着口鼻纷纷退避,也顾不得生气发怒了。 一伙人期期艾艾地走,正垂头丧气,忽然听到一阵纷乱响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上百号部曲装扮的男子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拔出各自腰间的佩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晃得他们更加头晕。 “哪里来的匪寇?抓起来!”当先之人怒喝一声,挥手就下了命令。 太子一听顿时急了,正要开口呵斥,就听旁边的于俊达扬声喊道:“慢!这可是太子殿下!” 路边的商贩见此处剑拔弩张,纷纷收拾摊子准备退避,听到“太子殿下”,目光齐齐转过来,愣了愣,哄然大笑。 太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怒又恨。 喊话之人显然是永康王府的护卫首领,看都不看他一眼,呵斥道:“永康王病重,谁不知太子要来看望他,你们这些粗鄙之人也敢冒充太子,罪当致死!来人,将他们全抓了,万一惊扰永康王,你们担待得起么!” “是!”这一声震耳欲聋,众人应完立刻上前抓人。 太子这一行人原本倒也身手不错,奈何一路遭了不少罪,元气大伤,士气也不振,不消几下就无力反抗,一个个让他们给捆得个结结实实。 太子大怒,扭着身子骂:“好大的狗胆!孤此趟可是奉了父皇的旨意,见圣旨如见天子,你们竟敢以下犯上!” 于俊达也慌了神,一边挣扎一边好言好语道:“这位的确是当今太子,我们可是带了信物的。” 护卫首领斜睨着他们,一脸不耐:“信物在何处?” “在孤身上!”太子见他似有松动,当即便梗直了脖子,咬牙切齿地怒瞪着他。 一人上前往他身上摸了一通,果真从他胸口掏出一卷明黄的物件,瞧着的确像圣旨,却有些皱巴巴的,护卫首领接过去,展开来一看,皱了皱眉,又抬眼看看太子,见他神情倨傲,便冷笑一声,随手将圣旨仍在地上:“想当太子想疯了,连圣旨都敢伪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将他们送去牢里!” 于俊达大惊:“你轻慢太子殿下也就罢了,见了圣旨竟还不放人,难道是永康王授意的?!” 那人哈哈大笑:“一群无知小人,连圣旨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就拿这么一块糊着黑墨的绢布来糊弄我们,真是天大的笑话。”说着似乎怕他们不承认,又捡起那圣旨,展开来给他们看了看。 太子和于俊达全都傻了眼,他们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已是精疲力尽,情急之下未曾多想,竟忘了这圣旨曾随太子落过水,如今上面哪里还有半点字迹,全剩下深浅不一的墨痕。 来时昂首挺胸,到了永康县却损兵折将,还被投入大牢,太子拍着牢门大叫:“你们有本事关人,倒是让永康王出来审案呐!” 狱卒轻蔑地给他塞了一碗牢饭:“永康王病着呢,没空审,待他病好一些自会来料理你们。”说着摇摇头转身离开,“唉……没见过这么急着见阎王的。” 太子气得头皮都快炸了,一脚将饭碗踢开,踢完了却发觉自己更加饥肠辘辘,忍不住菜了脸色,最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眼里既是焦急又是仇恨,心中早已将罪魁祸首王述之千刀万剐,连带着将永康王也一并骂了。 如此一连过了两日,太子已是憔悴不堪,却硬是咬着牙憋着气死活不吃狱卒送来的饭,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终于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立刻就皱起眉头,味同嚼蜡地将牢饭吞下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枚玉佩,连忙扯出来抓在手中,如同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太子在此之前虽不曾坐过牢,却对牢里那些狱卒的贪婪有几分了解,拿着玉佩左右思量了一番,既不想错失这个机会,又怕送出去之后被狱卒私吞,想了想,还是咬咬牙将狱卒叫过来。 “这是孤的玉佩,你交给永康王,他一看便知。”太子嗓音沙哑,语气始终倨傲。 狱卒伸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将信将疑,最后往腰间一塞:“那你等着。” 太子一脸不舍地盯着玉佩,又目送他离开。 玉佩送到永康王手中,永康王掂着笑了笑,起身更衣,又梳洗一番,命人将太子带出来,自己则光鲜亮丽、红光满面地出门相迎,远远看见太子的身影,忙肃了肃眉目,一脸歉意地迎上去,也不管他满身臭味,抱着他就嚎啕大哭:“侄儿啊!你受苦了!都是伯父的错!伯父这就好好惩治那些瞎了狗眼的!” 太子强撑的那口气在走出牢门时已经出得差不多了,精力一松,人就软下来,连脚都站不稳,此时迷迷糊糊睁大眼,见他气色好得堪比寿星,顿时大怒:“原来伯父的重病是故意装出来的?!” 永康王好似没听到,强行将他拖入屋内,抬手一摸他额头,大惊:“昌儿,你怎么额头烫得如此厉害?”说着慌忙转头对旁边的下人吩咐,“快去将大夫请过来!” 太子确实烧得厉害,没晕过去已经实属难得,此时呼出的气都是热烘烘的,阴沉着眼冷哼道:“伯父何必做戏!” 永康王不管他,只将他按在榻上好言好语地安抚,让大夫瞧了一通,一边催促着下人去煎药,一边对着他愧疚道:“昌儿好生歇息,伯父这就将牢中那些人全放了。”说着便起身大步而出。 门外立刻就有心腹迎上来。 永康王乐得眉开眼笑,挥挥手示意他去放人,自己则回去换上舒适的衫子,叫婢女在脸上涂涂抹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满脸倦容的病夫,接着便和衣躺在榻上。 牢中于俊达以及一众侍卫被放出来,让人领着进了永康王的卧室,顿时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迎面而来,听闻太子已经看过大夫,正在歇息,一时有些闹不懂永康王是有意还是无意,想着他们毕竟是亲伯侄,便逐渐打消疑虑,齐齐隔着帘子向永康王行礼。 永康王抬手掀开帘子,费力地咳了两声,虚弱道:“本王体虚,不便下榻相迎,于大人万莫见怪。” 于俊达连称不敢。 永康王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于俊达回头一看,见太子踹开两旁试图搀扶的婢女,扶着门框走进来,忙迎上去:“太子殿下。” 太子抬眼,目光落在永康王的脸上,怒火更炽:“伯父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永康王一脸错愕:“侄儿此话从何说起啊?” “你!”太子气得胸口起伏,再不愿在此地多留,转身便走,口中怒道,“都跟我回京!” 于俊达听他嗓音沙哑,吓得不轻,急忙追过去将他拦住:“太子殿下,您身子不适,还是先将养两日再走罢,再说永康王又重病在身,您若是瞧都不瞧一眼,说出去怕是不中听啊!” “哼!留下来让他戏弄笑话么?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子执意不从,当先便往门外走。 “侄儿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永康王急急下榻,被发跣足一路追到大门外,“伯父不知你今日到,下面那些人怠慢了,是伯父的错,咳咳……侄儿莫要生气,快随伯父回去歇着,你……咳咳……你正病着,不宜奔波……” 此时早集刚结束,街道上人来人往,频频偷窥,消息很快就传遍小小的永康县:那日市井中臭气熏天的还真是太子呀!哎呦都是误会,永康王病得这么重,都追出来道歉了,太子却愣是不给个好脸色! 太子见时不时有人扭头看自己,面色更黑,也不管永康王如何劝说,拔腿就走。 永康王急得直跺脚:“唉……罢了罢了!快,快给太子备马车,派些人沿途好生看护,千万别出了岔子!对了,还有药,多抓些药备着!再拿些衣裳来!” 百姓们继续议论:永康王对太子殿下真好啊!太子殿下就有些…… 太子此时再有骨气都无用,没了马车还不知何日才能回到京城,只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拂袖冷着脸朝马车走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太子殿下?” 太子一听这熟悉得令自己咬牙切齿的嗓音,怒气冲冲地扭头盯着来人:“王述之!”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王述之听他直呼其名,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拱手见礼:“下官听闻永康王病重,特前来看望,想不到竟碰见太子殿下,哎呀……殿下这是怎么了?” 站在他身后的司马嵘抬眼看了看,见太子发髻散乱,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沾着一道道灰渍,身上的衣裳更是不成样子,隐约还闻到一股残留的骚臭味,愣了愣,实在没忍住,“噗”一声闷笑起来。 第四十二章 太子正怒火中烧,听到旁边有人发出嗤笑声,更是气得恨不得跳脚,奈何此时全身无力,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被激出来的,还是实在病得厉害烧出来的,只能狠狠瞪着王述之:“你笑什么?!” 王述之一脸莫名,这回倒不是装的,实在是司马嵘躲得快,刚发出笑声就迅速埋头藏在他身后了,导致他这个站在前面的人背了黑锅。 不过这黑锅他倒是背得甘之如饴,也不解释,只一脸无赖相,笑嘻嘻拱了拱手:“下官听闻永康王病得起不来,这会儿见他气色似乎有所好转,心中高兴,这一高兴,自然免不了会心一笑,太子殿下您说是不是?” 太子胸口起伏得更厉害:这叫会心一笑?这明明就是在嘲笑孤! 自小骄纵的太子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屈辱,短短数日把所有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当下再不多言,只目光阴狠地看了看王述之与永康王,转身欲上马车,又忽然顿住,沉着脸道:“将马车里里外外查仔细了,可别漏了什么机关!” 王述之惊诧地看向永康王:“太子这是……” 永康王一脸受伤,连声哀叹:“唉……侄儿性子真是急躁,即便有再大的误会,咱们也是亲伯侄啊,伯父又岂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咳咳……唉,伯父心中真是……” 太子的恶名迅速传遍永康县。 王述之见他登车,疾走两步招手道:“且慢且慢!下官正打算回京,太子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妨等下官一道上路,如今外面不太平,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太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哼道:“嫌弃!” 司马嵘差点又要笑,连忙忍住。 王述之回头,难得见他笑得如此畅快,又见他抬起眼,漆黑幽沉的眸子闪着细碎的波光,不免看得一阵心神摇荡。 太子离开后,王述之并未久留,只与永康王话别一番,就带着司马嵘离开了。 在永康王府时,司马嵘始终微垂着脑袋,永康王又恰巧在兴头上,也就不曾注意他的相貌,待人都离开后,便兴高采烈地回到堂中,端坐在中间,沉声下令道:“明日起开善堂广施恩惠,就说本王被太子气得病情加重,行善举是为了积德祈福,希望上天能保佑太子平安返京。” 永康王府门外连夜搭出来一个棚子,消息火速传开,百姓们纷纷涌来,得了好处心中自然高兴,连夸永康王心善。短短数日,永康县家家焚香,祈求永康王早日康复。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以讹传讹,到最后永康王俨然成了受害受苦之人,而太子则背上了不仁不孝之名,等到太子回京之际,朝中已经把永康县的事绘声绘色传了个遍。 庾皇后惊闻消息,连夜偷偷派人出城迎接,听说太子病了一路,心口大痛,原地转了几圈,急急传消息叫太子装晕,自己则跑到皇帝跟前扑通跪下,垂着眼泪戚戚道:“昌儿一向孝顺,外面那些传言也不知怎么起来的,定是有什么误会……” 庾皇后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弱小模样,这么一垂泪,皇帝哪里还硬得下心来责备,只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好言好语地哄:“一切待昌儿回宫再说,事情究竟如何,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朕是不会随意相信那些无稽之言的。” 庾皇后不吵不闹,只万分乖觉地点头,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接连换了几条帕子,终于听到太子回宫的消息,顿时面露焦急地站起来,疾步迎上去。 太子是被抬进殿中的,面色苍白,双唇干裂,只闭着眼一个劲儿呓语:“父皇……母后……” 庾皇后见他气色不好,本就心疼得厉害,再加上有心做戏,当场就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让婢女扶住,又跌跌撞撞扑到太子身上,在他脸上摸摸,又抓着他的手,哽咽道:“昌儿,你醒醒……” 皇帝虽一时不确定永康王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可传言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对太子十分不利,心中不免责怪太子处事不周,不过眼下听他左一声父皇、右一声母后地轻唤,又觉得他实在是个孝顺的,终究不忍苛责,便命人将他送回东宫,又命太医谨慎医治。 庾皇后一路跟到东宫,待太医看过后屏退所有人,拿帕子擦擦脸上的泪,瞬间便敛起哀戚之色,只眸中留着实实在在的心疼,低声道:“昌儿,你一路受苦了。” 太子睁开眼,所有委屈愤怒涌上心头,立刻从榻上爬起来:“母后!” 庾皇后摸摸他消瘦的脸颊,肃了神色:“究竟怎么回事?可是永康王不曾善待你?怎么好端端变成这般模样?” 太子咬了咬牙,遂将路上落水又遇火灾,各种狼狈,以及到了永康县被抓入大牢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又狠声道:“永康王装病装得也太明目张胆了,故意将我关入牢中,却还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瞧他那份阴险与王述之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不定他们二人私底下早已联了手,这次特地将我骗过去,就是为了害我!” 庾皇后听得蹙眉,沉吟道:“永康王有夺位之心倒是极有可能,只是王氏支持他却有些说不通,王氏当初挑中四皇子不就是觉得四皇子好拿捏么?若是改投永康王,岂不是自取死路?一来得罪了郗太尉,二来,永康王可不是善茬,若是他得势,以后恐怕会反咬王氏一口。王述之是个聪明人,又岂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 太子听她说得极有道理,便点点头,又冷哼道:“聪明什么?阴险狡诈罢了!蛇鼠一窝,趁早端了!” 庾皇后怕他气坏了身子,忙按着他让他好好歇息。 第二日,太子“悠悠转醒”,立刻去面见皇帝:“父皇,永康王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根本没有生病!儿臣这次去还遭了他的算计,先是让儿臣的马车摔下浮桥,见儿臣未被淹死,又在林中放火围攻,之后又命人将儿臣抓入大牢,关了好些天,连饭都不给吃!” 皇帝听他将此行的遭遇讲完,蹙眉思索,途中遇袭一事,于俊达昨日已经禀报,可永康王病没病,于俊达却与太子说辞不一,也不知究竟谁撒了谎。 太子见他神色不对,心中不由打鼓,心思转了转,又道:“依儿臣看,永康王必有反心!” 皇帝大惊:“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太子见他终于变了脸色,心中得意,愤怒道:“永康王藐视圣旨,不仅藐视,还将圣旨扔脚下狠踩,踩完了似乎犹有不甘,还命手下众人往圣旨上撒尿,永康王如此侮辱圣旨,这不就是侮辱父皇么?” 皇帝听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黑,气得头发晕手发颤,怒道:“竟有这种事?!” “那还有假?不然圣旨都拿出来了,他为何还要将儿臣关入牢中?显见是不将父皇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皇帝听得怒火更盛,当即下令,“拟旨!传永康王入京!” 此时王述之正在回京的路上,听闻皇帝宣永康王入京,大笑不止:“晏清,你觉得永康王会奉旨入京么?” 司马嵘亦是忍不住笑起来,应道:“属下还真是猜不出,永康王心思深,有可能假称病重违逆圣意,也可能说自己病治好了,精神抖擞地去京城,就看他怎么想了,横竖都是要将皇上气个半死。” 王述之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大笑,笑完一拂袖,指向旁边的案几:“对了,替我写一份折子。” “写什么?” “参太子一本,太子不仁不孝,不宜做储君,当另择贤明。”王述之笑意盎然,边说边紧紧盯着司马嵘。 司马嵘眸中微闪,似有一口浊气缓缓吐出,垂眼点点头便开始研墨。 大晋皇帝一向受世家门阀挟制,储君的废立亦是受世族影响颇大,王述之堂而皇之请旨废太子,只要师出有名,便不算逾越。 更何况当年魏篡汉,晋又篡魏,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大晋历代皇帝根本不敢将“忠”字摆在第一位,便另辟蹊径开始强调“孝”字,及至如今,以孝治天下已经深入人心,若是谁对长辈不敬,别说遭人白眼,就是被唾沫淹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这回弹劾太子,虽不见得真能将太子击垮,但认真做起文章来,也够他受的了。 司马嵘心中隐含期待,便沉着眼眸提笔疾书。 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逐渐隐没在山峦间,王述之挑起灯,在一片寂静中凝神打量他的侧脸,虽不想调查他,可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猜测:或许他是为了对付太子?至于原因……难道因为他的家破人亡败庾氏所赐? 司马嵘写完折子,搁了笔,抬眼看过来:“丞相请过目。” 二人目光相接,忽然凝住了一般。 司马嵘首先醒过神来,急忙撇开目光:“先用饭罢。”说着便转身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王述之并未拦他,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面露笑意,悠悠然地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 入夜后,二人在马车内歇息,静谧中听着彼此的气息声,心神有些乱。 王述之一个翻身,俯到他身上,含着笑低声唤道:“晏清。” 他一路都谨守礼节,这还是头一回以这么亲密的姿势靠近,司马嵘让他吓一跳,怕自己露怯,又急忙定了定神,伸手推他,淡然道:“丞相有话说?” 王述之却如一块顽石般贴着他,任他如何推都不避开,反倒双手绕过他的腰背将他抱住,低笑道:“嗯,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马车内昏暗寂静,王述之双眸中流动的笑意只依稀可辨,含笑低沉的嗓音则分外霸道地钻入耳中,司马嵘感觉到背后一片灼热,身子僵硬,撑在他胸口的手竟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忙握拳收回,半晌才低声开口:“丞相有话直说便是,何必靠这么近?” 王述之又添几分笑意,侧头附在他耳边,声音压得似有似无,如一缕幽丝,伴着灼热的气息钻进去:“晏清……” 司马嵘耳根骤然发烫,着了火似的,瞬间便蔓延至全身,燎得心神大乱,忙微微侧头避开,颤声道:“你……有话快说!” 王述之不放过他任何反应,听着他微微沙哑的嗓音,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拇指摩挲他的鬓角,低语道:“晏清,我对你不好?” 司马嵘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再次撇开头,目光微乱:“丞相待我极好。” 王述之又将他的脸转回来:“既如此,你为何不信任我?” “我……”司马嵘心中一紧,“丞相何处此言?” 王述之亲吻他唇角:“你心里有我,却始终不愿坦诚相待,我说得可对?” 司马嵘语塞,嘴唇紧抿,两腮轻动,却发不出声,一个“不”字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如此一迟疑,便叫王述之捕捉了去。 “不说便是承认了。”王述之沉沉笑了一声,“既是两情相悦,你叫我如何维持君子风度?” 司马嵘听得呼吸滞住,感觉到背后的手隔着衣物轻轻游移,耳根再次烘热:“丞相……” “嗯?” 这一声带着极其细小的婉转,又轻轻上扬,勾魂摄魄一样,司马嵘顿时气息急促起来,忙定了定神,握紧他的手臂:“丞相……” “嗯?请自重么?” 司马嵘面上微微发烫,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么一个无赖之徒,心知只要再多使一分力,推不开他并非难事,可双手却不听使唤,颇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王述之在黑暗中看着他,一步步试探着,亲吻他轻颤的眼角、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双唇,如蜻蜓点水,又如轻风拂柳,见他不再执着于挣扎反抗,心中悸动不已,便侧头将吻落在他绷紧的脖子上。 司马嵘从未遇到如此让自己优柔寡断的事,既慌乱无措,又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恨自己,让细密的触碰撩起最原始的渴望,不由微蹙眉头,神魂俱失,最后竟如同跃出水面的鱼,启唇喘息,又急又促。 王述之听得清清楚楚,连忙顿住,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睁开时,已是暗涛汹涌,朝他看了看,迅速低头含住他的唇,力道极重地深吻进去,游移在他脸上的手往上滑去,触碰到他微凉柔顺的青丝,手指收紧,托起他后脑勺,唇舌的掠夺更为肆虐。 “嗯――”司马嵘口中溢出一丝轻哼,猛地惊醒,连忙将他推开,自己则万分狼狈地撑起身子,急急往后退,正准备起身,后腰却忽然磕到一块硬角,顿时剧痛,“嘶――” 王述之面色一变,急忙将他捞过来:“怎么了?” 司马嵘皱着眉缓了缓,摇摇头:“不碍事。” “可是磕在案几上了?”王述之听他那忍耐的气息声,顿觉不妙,不由更为紧张,急忙点了角落的青瓷灯,提起来放在案几上,转头见他反手揉着后腰,急忙将他的手拿开,“快趴着,我给你瞧瞧!” 司马嵘面色微窘,再次摇头:“不碍事。” 王述之强行将他转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亲,带着些讨好的语气低声哄道:“乖,不看我不放心。” 司马嵘愣住,脸上更烫,只觉浑身不自在,一个走神便让他按在了褥子上,只好认命地趴着。 王述之对于替他宽衣已是得心应手,极为利落地松了他的腰带,将长衫掀起来,又揭开里面的中衣,举着灯仔细看了看,见正中那块云纹胎记处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不由皱眉:“磕得不轻。” 说着将灯搁在一旁,双手按在他的腰上按揉,力道下得极重。 司马嵘嘶了一声。 王述之手中顿了顿,轻声道:“你且忍耐一番,不揉一揉,淤血散不开,明日怕是不好受。” 司马嵘沉默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丢脸丢大了,面上有些僵硬,便抿紧唇伏在胳膊上,只当坐在身侧的人是个大夫。 王述之给他揉了许久,见他神色有所松动,知道差不多了,便停了动作,双手却未拿开,掌心紧贴在他腰间,轻叹一声:“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这躲避不及的模样,真是叫我伤心啊!” 司马嵘脸色微变。 王述之微垂着眼,目光沿着他起伏的腰线流连,最后落在那云纹胎记上,正所谓爱屋及乌,只看一眼,便被牢牢吸引住,拇指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带着炙热的喜爱。 司马嵘喉结动了动,垂眸不语。 王述之再次轻叹,带着极深的失落与无奈,俯身在他腰间亲了亲,怕他再躲,只一触即离,接着重新替他理好衣裳,将他扶起来。 司马嵘似乎腰上极为敏感,只那么一瞬间的触碰,就被激得颤了颤,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只好紧贴车厢壁靠坐着,缓了缓心神,淡然道:“多谢丞相。” “只有这么一句话么?”王述之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浮起一丝浅笑。 司马嵘顿了顿,生硬道:“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王述之笑容滞住,揽过他的腰:“你就是只河蚌,死活撬不开嘴!我对你的心意,并非玩闹,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司马嵘被他步步紧逼,不得不抬起双眼,却意外地看到他严肃认真的神色,不由心口抽痛,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王述之没料到他忽然松口,竟有些意外,接着心底涌起一丝欣喜,忙将他抱紧:“此话怎讲?” “……”司马嵘咬紧牙关,深吸口气,最后淡淡道,“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可以。” 司马嵘愕然地看着他。 王述之竟异常喜欢他这发怔的模样,笑意更深:“你打算如何利用我?” 司马嵘一时傻了眼,见他眸中清泉潋滟,竟异常高兴似的,忽地有些担心他是否脑子坏了。 “嗯?”王述之目光紧锁,“不想说?” 司马嵘忽然不敢正视他,心中阵阵发虚:“无可奉告,丞相愿信则信。” 王述之心中分外满足,能将他的嘴巴撬开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会再步步紧逼,便笑吟吟收紧手臂,让他贴向自己:“那你对我心意如何?” 司马嵘再次傻眼,轻咳一声将他推开,重新靠在车厢壁上,撇开目光不看他:“方才已经说了,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并无半丝恼意,俯身靠过去:“那你喜欢我么?” 司马嵘愣住,面色大窘。 王述之眉开眼笑,语气却颇为幽怨:“唉……以为好歹能换回一丝真心,到头来却是自己一厢情愿啊……” “不……”司马嵘下意识开口,又急忙抿住。 “不什么?” 司马嵘意识到他在套自己的话,不由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因为他狡诈无赖,还是因为自己莫名变得愚蠢不堪,总之心中滋味难辨。 王述之又追问:“不什么?不是一厢情愿?” 司马嵘恢复镇定:“不早了。” 王述之“噗”一声笑起来,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手按在他腰后揉了揉,半晌才放开,低声道:“睡罢。”说着在他眼角浅浅印了一记,转身熄了青瓷灯。 马车内再次陷入黑暗,司马嵘和衣躺下,原本以为会难以入眠,想不到没用多久便沉沉睡去,一觉天明。 他们这次得罪了太子,路上便时时改道,又行得小心翼翼,总算是一路平顺。 再次回到建康城,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丞相府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屋顶早已修葺好,王述之对着那屋顶叹息良久,转头看着司马嵘:“我若是再命人敲几个窟窿出来,你还收留我么?” 司马嵘扫了他一眼,无波无澜道:“已经入了春,正一日暖似一日,丞相不会再受冻了。” 王述之摇头而叹:“心中甚是凄凉……” 当晚,王述之照旧来到司马嵘的住处。 司马嵘颇为无语:“丞相还嫌冷么?” “非也。”王述之笑意盎然,拂袖扬手,变戏法似的递上一颗桃子,“后院结了一只早桃,送来给你尝尝。” 司马嵘伸手接过:“多谢丞相。” “尝尝?” 司马嵘见他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便低头咬了一口,嚼了嚼,点头赞道:“不错。” “分我吃一口?” 司马嵘差点噎住,面色顿时有些不自在,费力地咽下去:“丞相想吃的话,另外再摘罢。” “唉……这是第一只熟桃,别的还得再等一等。”王述之见他又咬了一口,便笑了笑,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想蹭一口自家的桃子怎么就这么难?” 司马嵘刚咬下一块,愣了愣,觉得自己将他上回的玩笑话记得清清楚楚实在有些矫情,便将桃子伸到他面前。 王述之低头,却忽然偏过去,俯身迅速咬住他口中那块,趁机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一脸满足地退开。 司马嵘:“……” 第四十四章 王述之对司马嵘早已敞开天窗说亮话,一是他本就性子放旷不羁,不喜爱遮遮掩掩,二是觉得过于内敛的话,不见得能撬开司马嵘的壳,因此回京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短短数日便叫府内人尽皆知。 司马嵘虽脱了奴籍,在下人面前却从不端架子,因此下人们依然叫他王迟,且私底下偷偷议论:丞相好可怜呐,每晚都去敲王迟的门,每晚都叫他赶出来,也就是丞相脾气好,换成别人,定是要被他惹恼了。 王亭对司马嵘挤眉弄眼,鬼鬼祟祟冲他耳语:“京中多少男女仰慕丞相的风采,丞相一个都看不上,就打算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司马嵘哭笑不得,便淡淡回道:“我这棵树长歪了,怕丞相将来后悔。” 王亭听得一脸莫名,瞪着眼茫然地挠挠头。 三个月已过,王述之披着晨露再次出现在皇宫门口,官袍严整、冠带端方,却又因笑容满面,显出十足的翩然气度来,拂袖拱手,对着前来问候的大小官员一一回礼。 众人各怀心思,笑的笑,腹诽的腹诽,高兴有,不高兴亦有。 朝议时,王述之将早已准备好的奏折呈上去,慷慨陈词,将太子探望永康王一事大做文章,看着皇帝青白交替的面孔,心中暗笑:晏清真是好文采啊,瞧把皇帝给气的。 皇帝目光沉沉,的确是气得不轻,重重将奏折仍在一旁。 王述之端着正色,最后严肃道:“如今民间皆言太子失德,皇上若执意继续让太子做储君,怕是会影响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试问一个对长辈恶言相向,甚至连长辈的疾病痛楚都不放在心上的储君,将来要如何服众?如何赢得民心?如何震慑朝野?没有民心,谈何安邦定国平天下?” 皇帝显然早有准备,特地将太子叫过来上朝,便转头看向他,问道:“太子可有话说?” 太子朝王述之狠狠瞪了一眼,愤恨道:“儿臣并非不孝,丞相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儿臣并未在永康县久留么?” “何止啊!”王述之面露诧异,用一副“你怎么睁眼说瞎话”的神色看着他,“太子殿下离开永康王府时,不是正巧碰到下官去探望他么?当时下官与众多百姓可是亲眼见到太子对永康王出言不敬,甚至还污蔑永康王在马车上做了手脚企图陷害太子,下官没说谎吧?” “你!”太子让他噎住,顿了顿,一甩袖,冷哼一声,决定不接他的话,对皇帝道,“儿臣并未污蔑永康王,永康王欺上瞒下,视圣旨如粪土,又设计陷害儿臣,理当问罪。父皇不妨另派人去永康县一探究竟,永康王根本不曾生病,精神好得很。” 太子一党立刻点头,纷纷出言附议:丞相觉得太子不适合做储君,无非就是因为几句谣言,若查清永康王当真假装生病,谣言不攻自破,太子气愤也是人之常情,不该过分苛责。 皇帝点头道:“嗯,朕已下旨召永康王入京,此事押后再议。” 王氏一党中立刻有位须发花白的言官颤颤出列,高声道:“皇上万不可因太子年少而过分纵容,永康王是否说谎,与太子孝与不孝并无关联。难道永康王蒙蔽圣听,太子便可对他不孝了么?” 皇帝面色不善,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忍耐着。 这位言官接着道:“当年王太保卧冰求鲤的事迹可是众所皆知,其继母屡屡苛责恶待,他却以德报怨,父母生病时,王太保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甚至因为继母想要吃鱼,在数九寒冬解衣卧于寒冰上,以身融冰,捕捉鲤鱼,对继母之子更是照顾有加,其孝悌之名受世人称赞。” 王祥乃王述之的先祖,如今被拿来与太子作对比,王述之顿觉面有荣光,笑眯眯地看着太子。 太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因王述之这狐狸似的笑容气得火冒三丈,不由在袖中捏紧双拳。 言官显然尚未说完,不等他发作,又接着道:“皇上如此纵容太子,可是要告知世人,但凡长辈不善,子辈便可以怨抱怨?且不说永康王是否当真有错,即便他有错,太子就可因此对他不敬不孝么?若人人效仿太子,那卧冰求鲤的美谈岂不成了笑话?” 王述之憋笑憋得肚子疼:这老东西,平日里瞧着迂腐不堪,想不到关键时刻倒十分顶用。 这下,连皇帝都不知该如何反驳了,讷讷半晌才开口:“钱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储君的废立可是大事,不可轻易为之,太子并无其他过错,不至于受那么大的惩罚,只要将其教导好,将来他照样能令百官信服。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钱大人对太子可是过于苛刻了?” 话音未落,下面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半的朝臣以头抢地,齐声恳求皇帝另立贤明:储君的废立并非儿戏啊!一粒沙都容不得啊!更何况不孝之名不是细沙,是个大石块啊!这么大的石块摆在面前,皇上您还要纵容太子吗? 太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差点跳起来给他们一人踹一脚。 皇上差点让这些大臣气晕过去,清了清嗓子,不悦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确定永康王是否当真欺上瞒下,太子一事,押后再议。”说着再不管他们,道了声“退朝”便匆匆离去。 太子见皇帝不愿理会他们,心中大喜,冲王述之冷哼一声,拂袖当先离去。 王述之回以一笑,显然不将他难看的脸色放在心上,抖了抖袍摆,也转身走出大殿,快到宫门时又忽然顿住脚步,转身朝后看了看,目光落在戚遂的脸上,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戚大人。” 戚遂眼角狠狠一跳,连忙拱了拱手:“丞相。” “戚大人准备去往何处?” “……”戚遂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尚书台。” 王述之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戚大人怎么还去尚书台?本相已经回来了,尚书台事务繁杂,就不劳烦戚大人了。”说着将手往他面前一伸,显然是问他要回绶印的意思。 戚遂面色一僵:“这……眼下有一些事务尚未理完,中途转交丞相接手,怕是又要耽搁,丞相舟车劳顿,不妨先歇息两日,待下官理好一切,再将绶印交还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尚未理完的……比如?” 旁边兵部尚书凑过来道:“丞相,眼下较为重要的一件事,是庾大将军快回来了……” “噢!”王述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庾大将军吃了败仗,本相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戚遂面色难看。 王述之转向他,笑道:“戚大人毕竟只是暂代三个月,想必不能得心应手,近段时日真是辛苦戚大人了,还是交由本相来吧。再说,庾大将军战事失利只是暂时的,幸好大司马增援及时,如今北方战局已经扭转,应当不会再有失误了,那么对庾氏大军该如何赏罚也就不用急着做决断。” 戚遂顿时郁卒不已,年前京中一番大变动,他们本就没尝到什么甜头,如今想拖延几日偏袒一下庾茂,却又让王述之给拦住,皇上那边还真是不好交差。 “呃……下官今日忘记带绶印了……” “嗯?戚大人方才不是说要去尚书台么?没有绶印如何处理事务?”王述之挑了挑眉,再次伸手,掌心都快凑到他鼻子跟前了,手指动了动,状似玩笑道,“戚大人不会是录尚书事录上了瘾,想让本相闲赋在家罢?” 戚遂面色大变,连连否认,又装模作样地在袖囊中摸索半晌,这才慢吞吞把绶印掏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官记岔了,好在是带出来了。” 王述之笑着接过,摇头叹道:“戚大人近日操劳过度,记性变差了也是在所难免,幸好本相年纪尚轻,倒是应付得来。” 戚遂笑容卡住,周围的大臣憋笑不已。 王述之收回绶印,一直忙到接近傍晚才回丞相府,晚上将司马嵘叫到身边一起用饭,看着他道:“晏清,明日你替我去一趟幕府。” “是。”司马嵘放下筷子,“什么事?” “今后你便就任幕府长史,明日先去熟悉一番里面的事务。” 司马嵘微微一愣:“属下刚去便任长史,怕是不妥,丞相若实在想要属下就职,不妨腾个主簿的席位出来。” “怎么是刚去?你都跟随我这么久了。”王述之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压低嗓音道,“再说,你不是想利用我么?长史可是统管幕府一应事务,我给了你这么大的便利,你竟然不要?” 司马嵘无语地看着他:“丞相,你没事罢?” 王述之摇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真不要?” 司马嵘微微笑了一下:“属下懒,信奉无官一身轻。” “你以为我在试探你?” “……不是。” “你若不愿做长史,那就主簿罢,我给季主簿升个职,明日你去找他。”王述之说完顿了顿,“我只是……想给你提高身份罢了。” 司马嵘眨眨眼,眼波轻晃,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丞相有心了。” 是夜,司马嵘想着王述之最后一句话,竟许久未能成眠,侧过身,看着榻上空荡荡的另一边,最后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何时睡着的。 翌日,司马嵘不急着去幕府,对车夫摆摆手道:“我先去秦淮河边走走,待会儿再回来。”说着便走出乌衣巷,抬手在眉间揉了揉,按下混乱的思绪。 行至拐角处,面前突然一暗,司马嵘抬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让一个陌生人捂住口鼻,心中大惊,刚想反抗,又让他抢先缚住双手,接着就被他一扯,拉出拐角拽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第四十五章 马车较小,车内坐进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司马嵘双手被缚在身后,口中被勒着厚厚的布巾,动弹不得,亦喊不出声,只能冷冷打量面前的陌生面孔,见此人生得粗壮,面无表情,知道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也就不再多看,将目光投向别处。 马车的角落里摆着些杂物,有一圈小指粗的麻绳,有一件布料下乘的氅衣,另外还有一顶携带帽帷的斗笠,看样子都是为自己准备的。毕竟他长住守卫森严的丞相府,对方若想夜里将他劫走必定难于登天,而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可张扬,便需要些物件遮人耳目。 对面的壮汉见司马嵘不再挣扎,只不声不响且异常冷静地四处打量,不由心生警惕,生怕他找机会跑了,连忙扯出角落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又从袖中掏出一块黑绢将他双眼蒙上。 司马嵘面前顿时一片漆黑,便支楞起双耳,听马车一直在石板路上行走,知道尚未出城,又牢记住几次转弯的方向,猜测在往城南行进,只是究竟要去何处,一时有些猜不透。 司马嵘坐得端正,几乎是一动不动,只有双手在背后轻扭,将手腕上的绳结仔细琢磨了一遍,心头微微一松,又开始摸索捆在身上的绳子。 他上辈子心中烦闷时最常做的事并非写字作画,而是取出藏在枕下的长绳系了解、解了系,最难熬的时候甚至想过干脆拿绳子将自己吊死,最后却因为扔不到房梁上而不了了之,之后再未动过那念头,倒是将绳子越磨越细,十指也越来越灵活,闭着眼便能将许多复杂的绳结迅速解开。 马车缓缓停下,那人给司马嵘披上氅衣,又给他戴上斗笠,理好帽帷,接着将他推出马车,在一旁挟制着他,而蒙眼勒口的布绢则被帽帷挡住,身上的绳子被氅衣遮住,如此扮相虽然少见却也并非没有,因此在旁人看来并不突兀。 司马嵘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时高时低的叫卖声,近处却极为幽静,猜测是在某条巷子里或是某座宅院的后门口,接着又被迫抬脚上台阶、跨门槛,左拐右绕,进了一间屋子,被绑在一根廊柱上,耳中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走出去,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寂静的屋子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司马嵘却紧抿双唇,凝神细听,如此过了许久,就在他快撑不下去时,前方不远处突然起了一阵衣料摩挲声,接着便是脚步声,那脚步不是从外面进来的,而是从里面出去的,显然方才有人在一旁盯着他看了许久。 没多久,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人在司马嵘跟前停下,解开勒在他口中的布巾,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声音从未听过,司马嵘顿了顿,回道:“王迟,字晏清。” “我问的是,你原先的名字。” “元生。” “本名。” 司马嵘毫不犹豫道:“本名元生。” 那人顿了顿,又道:“元生不过是个普通的下人,又怎会与谢氏扯上关系?我只问你,你隐姓埋名埋伏在丞相身边所图为何?” 司马嵘微微吃惊,面上却无波无澜,淡淡道:“恕在下听不明白,丞相对在下有恩,在下对他尽忠而已,隐姓埋名一说从何谈起?” “你与那元生的性子可是大相径庭,我既然将你抓来,自然是早已将你们二人的言行举止与喜好憎恶调查得一清二楚,你与其狡辩,倒不如老老实实交代,冒充元生,究竟要做什么?可是要对丞相不利?” 司马嵘面色不变:“在下就是元生。” “……” “我是否会对丞相不利,与你们有何干系?难道你们是替丞相来审问我的?” “正是。” 司马嵘唇角牵起一丝讥笑,显然并不相信。 那人似乎看出他的意思来,又道:“你整日与丞相在一起,巧言令色自然能赢得丞相的信任,可丞相不识你真面目,我们却是旁观者清,虽说这次并非丞相授意,可一旦丞相清楚了你的身份,你觉得他还会再重用你么?” 司马嵘差点没忍住笑,心说:丞相不识我真面目?你们当年纪轻轻便能总揽朝政的人是傻子么? 那人观察了一番他的神色,道:“信不信由你,只是你若不肯老实交代,待会儿吃了苦头可别后悔。” 司马嵘微微蹙眉,却依然不吱声,此人审问起来不喜不怒,显然并不真正在意自己的身份,幕后之人,应当是先前走出去的那位,而施刑与否,也得看那人的意思。 果然,此人又追问了一些差不多目的的问题,便转身走出去了,关上门下了台阶,在院子里低声道:“大人,他不肯招,可要用刑?” 院子里一时寂静下来。 司马嵘侧耳听了听,迅速解开手腕上的绳子,又解开身上的绳子,抬手掀开蒙眼的黑布,闭了闭眼才睁开,见窗口都糊着窗纸,便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细缝往外看,目光落在一道挺直颀长的背影上,似有几分熟悉,不由眸光微闪,虽不确定,却大致有了猜测。 外面被称作大人的那位始终不曾开口,过了许久,忽然转头看过来。 司马嵘大吃一惊,急忙放轻脚步走回去,又重新给自己蒙上眼,手法娴熟地将绳子系上,刚止了动作便听到门被打开,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有七八个人分列两侧。 先前审问的那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手中翻翻捡捡,口中道:“这里有八样刑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招还是不招?” 司马嵘收敛了清冷淡然的语气,颇有些委屈地开口:“我真的是元生,是陆府将我送去丞相府的,你要问便去问陆府好了,我一个小小仆人能有什么企图?你们究竟要我招什么?”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手中锐器叮当作响,“大人,我用刑了?” 司马嵘未听到回应,却很快感觉脸颊上一凉,顿时全身绷紧,心中迅速思量一番,颤声喊道:“二公子救命!” 脸上的凉意骤然消失,那人被人拦下,惊讶道:“大人?” 司马嵘脸上的黑绢被一只手扯下,忙闭了闭眼装作不适应的模样,再次睁开,赫然见陆子修面色冷淡地站在自己跟前,忙睁大眼,又惊又喜道:“二公子!” 陆子修眸色微动,又很快冷下来,不温不火地笑了笑:“你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司马嵘略带迷茫地看着他:“我不知二公子在这里,我只是一时情急,就喊了出来。” 陆子修微微一怔,神色似有松动,目光落在他瞳孔深处,又坚定下来,笑道:“你在丞相身边展尽才华,气度不凡人人称赞,我早已得知,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司马嵘沉默,因世人皆称赞陆子修温润如玉,自己至始至终不曾怀疑过他,想不到这陆子修竟果决如此,一连三个月无声无息,却暗中派人去会稽盯着,这次又毫无预兆地将自己抓过来……自己倒是小瞧了他。 陆子修面带微笑,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温润的模样,抬手摸上他的脸,并无任何暧昧,只是手指沿着他轮廓摸索了一圈,似在寻找破绽,可摸到最后都未曾发觉异样,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脖颈,最后蹙了蹙眉。 司马嵘故作不知:“二公子,你做什么?” 陆子修收回手,淡淡看着他:“你将元生藏哪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司马嵘微微诧异地看着陆子修,似有几分郁郁和失落:“二公子,你不信我?” 陆子修笑得极为温和,与年前相见时的笑容一模一样,又抬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柔声道:“既然你是元生,那就留下来可好?丞相身边人才济济,并不缺你一个,你与我相识八年,难道还比不得在丞相府的数个月?嗯?” 司马嵘大为头痛,心知他并不相信自己,可若是就这么承认的话,恐怕不将元生交出来,以后永无宁日,交出来的话,那就是给自己埋下隐患,一时倒让他逼得进退两难。 陆子修绕着他转了一圈,边踱步边打量他,最后负手立在他面前,笑道:“元生胆小,也不比你如此镇定自若,你从进这座院子起,就始终未曾惊慌过,你说你是元生,当我傻子么?你潜伏在丞相身边所图为何,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老实交待,元生此刻身在何处?” 司马嵘眸光微闪,懒得再假扮元生的神态举止,便敛起眉目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讥讽一笑:“二公子认为我乃他人冒充,无非是觉得我性子大变,只是你又如何肯定,原先那个胆小卑微的元生才是真正的我?” 陆子修皱了邹眉。 司马嵘接着道:“我不过是性子忍耐些,不愿与他人交恶罢了,却在陆府受尽欺凌,又被你随意送走,甚至临走前差点被打死,这些你可知晓?” 陆子修脸色微变:“你将元生交出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司马嵘恍若未闻,又道:“泥人尚有几分脾气,更何况是我?我一身伤痕拜陆府所赐,你还指望我整颗心永远扑在你身上不成?我本就不是安分的性子,只是以往敬重你,愿意听你的话,便时刻乖觉,这才让你误会我性子软懦。我虽不敢自诩千里马,可丞相却十足是位伯乐,二公子你却希望将我这匹马困在身边,唯你是天,你觉得我愿意做千里马,还是做你的玩物?” 陆子修让他一番掷地有声又极尽讽刺的话震得呆立当场,眸中现出几分痛苦:“我从未将你视作玩物,你竟对我有这么深的误会?” 司马嵘冷冷一笑。 陆子修顿了顿,猛然回过神来,眸色骤冷:“元生在府中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他什么都闷在心里,若不是年前受伤被我发觉,我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不过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司马嵘轻叹道:“二公子还是不相信我……” 陆子修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必再装,你绝非元生,方才那些话,可是元生亲口对你说的?” 司马嵘再次叹气,却不答他的话。 陆子修微露愠色:“说!” 司马嵘再次叹气,依然一声不吭。 陆子修沉着脸,回头吩咐:“上刑!” 旁边的人略有踌躇,低声问道:“若他是真的……” “他不是。”陆子修语气笃定。 那人便不再顾虑,问道:“大人,先绞断他一根手指?还是先割下他一块肉?” 司马嵘听得头皮发紧,忙睁大眼看着陆子修。 陆子修与他目光相接,虽明知他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捏紧双拳,撇开头顿了顿,深吸口气:“随意。” “二公子!”司马嵘忽然开口,“我在陆府时身份低微,受打骂也就罢了,可如今离开了陆府,与陆府再无瓜葛,二公子却又将我抓回来,施以酷刑……难道是逼着我与你恩断义绝么?” 陆子修不看他,挥了挥手:“不必听他说的话,用刑便是。” 司马嵘大惊,想不到这陆子修竟是个心狠手辣的,左右看了看,心知凭借一己之力从这里逃出去并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忙定了定神:“既然二公子要与我恩断义绝,那不妨施以杖刑,二公子曾为了我杖毙奴仆,如今再将我杖毙,如此也好让我临死前记得二公子的恩情。” 陆子修听得心中一片混乱,生怕自己心软,连忙挥手:“杖刑。” 司马嵘见有人上前给自己解开绳结,就低头朝自己看了看,又道:“这长衫由丞相所赠,若是就这么被打烂了,我心中有愧。” “嗦嗦!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那人听得不耐烦,迅速将他长衫扒下,随意扔在地上。 司马嵘让人架着按在地上,扭了扭身子挣扎一番,将中衣蹭得皱成一团。 陆子修转过头,目光落在他露出来的一截后腰上,大惊失色,急忙大吼:“停!” 施刑的人一杖未落,让他吓了一跳,那木杖差点砸了自己的脚,急忙双手稳住,惊讶地看过来:“大人?” 陆子修眸色微颤,大步走过去在司马嵘身边蹲下,眉头紧锁,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又用力蹭了蹭,不由白了脸色,颤声道:“你怎么也有这胎记?” 司马嵘心头一松,他早就想将这胎记露出来了,只不过拿不准陆子修见没见过,便不敢轻易开口。 陆子修未听到他答话,心头大乱,原本笃定的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顿时不敢再用刑,忙站起来,沉声道:“将人绑起来!”说着便转身大步离开。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只好收拾一番,也跟着陆续走出去。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到最后只剩下司马嵘一人,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司马嵘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半夜,听守在外面的人连连打呵欠,便偷偷将身上的束缚解开,接着又小等片刻,直到外面的呵欠声逐渐减弱消失,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 门外守卫多,窗外只有一名守卫,司马嵘屏息静气将窗子撑开,探头往外左右看了看,抬脚跨出去。 耳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小的声响,司马嵘心中一惊,身子僵硬,忙抬眼看过去,见是靠着廊柱打瞌睡的那名护卫轻轻咂了两下嘴,这才微微松口气,又将另一条腿搬出来,重新关上窗,最后踮着双脚一步一步离开。 他被抓进来时蒙着双眼,本就不认识路,此时又夜色昏暗,简直是雪上加霜,更不用说外面还有一层层守卫,想要顺利溜出去,除非自己能飞檐走壁。 司马嵘暗暗叹了口气,走到拐角处侧耳细听,并未发觉任何动静,这才微微探头,想不到这一探头,就将自己给惊出一声冷汗。 墙角处竟立着一道人影,乍一看还当是名护卫,结果那人忽然转过头来,想不到竟是陆子修。 二人在一片昏暗中大眼瞪小眼,司马嵘心知自己是逃不过了,顿生无力之感,原先倒是指望自己能逃出去的,此时见希望渺茫,心头便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丞相知晓我失踪了么? 陆子修迅速收起惊讶的神色,微微一笑:“我倒是小瞧你了。” 司马嵘听他这么一说,便知先前的功夫都白做了,于是淡淡道:“二公子三更半夜不睡,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人这一开口,立刻将不远处的护卫惊醒,纷纷跑过来。 “我让你搅糊涂了,便站在此处想了片刻。”陆子修依旧是温声言语,吩咐道,“将他绑起来。” 正在此时,远处有一人急急走过来:“大人,丞相府来人了!” 司马嵘双目一亮,也就不再挣扎,任由旁人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陆子修瞥了司马嵘一眼,皱了皱眉:“丞相府的谁来了?” “丞相。” 陆子修一愣:“嗯?” “是丞相亲自来了。” 陆子修顿了顿,点头:“请丞相入正堂稍坐,我随后便到。” 第四十七章 丞相在大半夜登门造访,其目的不言而喻,陆子修此时变得骑虎难下,放人又不甘心,不放人也显然是瞒不过去了,寻思半晌,抬头看向司马嵘,用商量的语气温声道:“只要你将元生的下落交代出来,我便为你守口如瓶,不知你意下如何?” 言外之意,若是不交代,此事必然要传入丞相耳中。 司马嵘与陆子修并不熟识,谈不上信任,更何况今日又亲眼目睹他与传闻截然相反的一面,自然不敢再小瞧他,想了想,轻轻一笑,从容道:“若丞相从未怀疑过我,仅凭你空口白牙的胡诌便能叫他相信么?若他早已对我起疑,你说与不说,于我而言,有何差别?” 陆子修双眸中骤然显出几分光彩:“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冒充的了?” 司马嵘牵起唇角:“是又如何?你打算以此要挟我?” 陆子修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虽早已有所猜测,可亲耳听他承认还是免不了一阵激动,眸中的算计骤然被紧张取代,有些失控地抓住他双肩:“元生他……” “活着。” 陆子修抿紧双唇,沉默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心弦绷得太紧,猛然放松下来,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将他放开,转身面对夜色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低声问道:“他还好么?” 司马嵘顿了顿,他自认不是善良之辈,哪怕让别人替自己受死都能做到心平气静,可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元生却莫名升起一股内疚,不由皱眉:“我未曾苛待过他。” 陆子修再次点头,再次转身时已恢复冷静,又问:“他在何处?” “离京城甚远,请恕我无可奉告。” 陆子修沉了脸色:“你当真不怕我告知丞相?” 司马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陆大人若是能替我守口如瓶,我定会将元生完璧归赵,若是不能,你恐怕有生之年都难再见他一面。” 陆子修眸色转冷。 “陆大人不妨耐着性子等一等,元生此时也未必想见你。”司马嵘说着低头看看身上的绳索,又道,“你打算让丞相等候多久?” 陆子修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明明是我将你抓过来的,想不到却反受你要挟,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难怪丞相为了你亲自寻过来。” 司马嵘神色淡然,实际上心中却起了不小的波澜,同时也暗自庆幸,若不是王述之及时赶到,陆子修绝对没有那么好打发,自己老实承认的下场恐怕真是要被严刑逼供,落半条命也极有可能。 他们二人虽没有共同的利益,却互相受到挟制,陆子修便不再加以为难,叫人给他松了绑。 到了前厅,司马嵘跟着陆子修跨过门槛,一抬眼便见到王述之负手而立,正含着惯常的笑意直直看着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喉头竟有些发涩,忙垂眼,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丞相。” 王述之将他拉到身边,皱眉捏了捏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夜里是要凉一些。”司马嵘让他手心干燥的暖意捂着,竟有些贪恋,手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来。 陆子修上前拱手见礼,微笑道:“不知丞相深夜到访,下官有失远迎。” 王述之先盯着司马嵘上下打量一遍,确定他无碍,才转头看向他,笑着抬了抬手:“陆大人不必多礼,只是今日晏清忽然失踪,本相寻遍整个建康城都不见他的身影,心中甚是焦急,便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想不到竟来对了。本相深夜前来,可曾打扰陆大人歇息?” “丞相言重了,下官尚未就寝。”陆子修余光朝司马嵘瞥了一眼,又道,“下官本该送晏清回去的,只是我们许久未曾见面,一聊便忘了时辰,还望丞相见谅。” 王述之笑了笑:“不要紧,找到就好,我差点以为晏清出了意外。” 陆子修不接他的话,抬手示意席位:“丞相请坐。” “夜已深,就不打扰陆大人了。”王述之摆摆手,朝司马嵘看了一眼,笑道,“晏清似乎气色不好,也该早早回去歇息才是。” 陆子修扫一眼他们二人交握的手,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王述之正要带着人出去,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何事?” “晏清被丞相免除奴籍,已不是丞相府的人,理当搬出来住才是,他在下官身边待了八年,与下官感情甚笃,如同亲人,丞相不妨允他住在下官这里,一来下官可以照顾他,二来,也免得他打扰丞相。”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转头看向司马嵘:“晏清意下如何?” “属下但凭丞相吩咐。”司马嵘猜到陆子修尚未死心,容色微冷。 王述之笑意加深,看向陆子修:“陆大人也瞧见了,晏清不见了几个时辰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若是离开丞相府,到你这里来,我岂不是要愁闷而死?” 司马嵘嘴角一抽,他原本猜测王述之会说“在幕府供职,自然是住在丞相府更为方便”这类冠冕堂皇的话,想不到他竟找了个如此上不得台面的理由。 陆子修也是听得一愣,肚子里准备好的应对说辞顿时没了用场。 “眼下人找到了,我也好回去睡个安稳觉了。”王述之说着打了个哈欠,长叹一声,“唉……没了晏清,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儿啊!” 司马嵘:“……” 陆子修:“……” 王述之笑眯眯与陆子修拱手告别,带着司马嵘从大门出去,又拉着他登上马车,靠在蒲团上漫声道:“回府。” 马车内一直点着油灯,甫一进去便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司马嵘放下卷帘,一转身便见王述之沉冷着一张脸,先前满面笑容的模样好似昙花一现般消失无踪,只好不动声色地在他对面坐下。 王述之朝他看了看,见他垂目不语,便挪到他身边坐着,低声道:“陆子修将你抓过去,可曾为难你?” 司马嵘听他这么问,丝毫不惊讶,陆子修能猜到自己是假的,他自然也能猜到,再装糊涂就没有必要了,只好摇摇头:“不曾。” “真的?”王述之将信将疑,“身上可曾受伤?给我瞧瞧。” “不曾受伤,让丞相担心了。”司马嵘按住他的手,侧头看着他,“丞相如何找过来的?” “我回府后听说你失踪了,便派人出去找,结果城里城外找了一整日都没见你人影,要说京城谁与你有关联,那就只有陆子修了,我早该想到的……”王述之沉眸端详他半晌,将他拥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发丝,“陆子修倒也藏得深,还好我来得不晚。” 司马嵘因这亲密的姿势气息微滞,想要挣脱出来,却让他搂得更紧。 王述之在他耳侧亲了亲,直直看着他:“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司马嵘喉结动了动,半晌才低声开口:“丞相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 “我想听你亲口说。” “……”司马嵘朝他看了看,又移开目光,看向车厢壁上二人重叠的身影,缓缓道,“我不是元生。” 王述之顿时笑起来,眸中流光溢彩:“还有呢?” “我在利用你。” “嗯,上回已经说过了。”王述之点头而笑,“你想利用我做什么?对付太子么?”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司马嵘顿了顿,垂眸道:“我与庾氏有仇。” 王述之看着他,目光沉沉如水,轻叹道:“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早说出来不是更好?” 司马嵘只说了一半,心中竟莫名愧疚,忽然不敢正视他,也不知怎么了,重生后心肠似乎软了许多,原本认为理所应当的事,如今却无法坦然视之,难道是用了元生的身子,受了他的影响么? 回到丞相府已是子时以后,府内却人人强撑着不曾歇息,见他们回来齐齐松了口气。 王述之再次恢复笑吟吟的模样,一步步紧跟着司马嵘,非要与他一同在池子里沐浴,语气决绝,不容抗拒:“衣裳脱了。” 司马嵘一愣,想着旁边还有几名下人,知他不会胡来,便无奈地将衣裳一层层脱下,挂在架子上,赤条条坐进池子里,听到身后传来响声,知道他也跟着入了水,便转身沉默地看着他。 王述之眸中竟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调笑之意,反倒透着些关切,盯着他上上下下一通打量。 司马嵘见他目光透过清澈的水面往下看,气息一紧,忙状似随意地转过身去,面上看似平静,眸色却暗沉了几分,接着便听他在身后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查看自己身上是否受伤。 王述之挥手屏退一旁的下人,将司马嵘转过来,正色道:“陆子修视元生为心头肉,你往后可要小心,不可独自出门,一定要带上护卫。” 司马嵘怔怔地看着他,瞳孔深处映着水波,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和:“多谢丞相。” 王述之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感激涕零就不必了,我不过是在攻心。” 司马嵘:“……” 王述之见他面色骤黑,顿觉有趣,大笑着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将他抱住,不由分说一转身将他按在池壁上。 二人肌肤相贴,顿时升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燥热,司马嵘大惊,急忙侧开身,抬手想要将他隔开,却被他捉住反背到身后。 “晏清……”王述之笑意沉沉,一个似有似无的亲吻落在他脖颈上,“我替你擦背可好?” 第四十八章 寂静的屋子里只剩帷幔轻摆,二人在池内相依,亲密的身影在烛火下极尽朦胧。 司马嵘迅速将他推开,紧着喉咙撇开头,低声道:“不必,再过两个时辰便要上早朝,丞相还是赶紧去歇息罢。” “不要紧,我不累。”王述之轻轻笑起来,抬手撑在池壁上,将他圈在身前,俯身打量他神色,道,“晏清,你愿意对我说实话,可是接受我了?” 二人靠得极近,说话间,双唇若即若离地触碰,似柳叶轻拂,暧昧至极,司马嵘再次被他扰乱心神,垂眸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唇角,又艰难地移开:“水快凉了。” “噢……”王述之拖长音节应了一声,拿过边上的巾子浸入水中,笑道,“那就不耽搁了。”说着捞出带水的巾子按在他背上,另一手将他抱紧。 司马嵘感觉到肌肤相贴的湿滑与灼热,身上顿时蹿起起一股火来,面色大变,再次将他推开,狼狈地往边上躲。 王述之如甩不掉的膏药一般紧跟过去,将他逼到角落,看着他避无可避时闪躲的眼神与剧烈起伏的胸口,眸色骤深,贴着他唇瓣哑声道:“你可知你这副模样勾人得很?” 司马嵘喉咙干咽着,气息急促,暗觉这话换成自己说更合适,可念头刚起就把自己给吓一跳,心中更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王述之垂着双眸看他,张嘴咬住他下唇,牙齿轻轻啃咬,磨得二人气息越发粗重,又忍不住探进去攻城掠地,吻得愈发情动,滚烫的掌心移向他腰际,轻轻摩挲。 司马嵘脑中混沌,想要挣扎,却控制不住身子轻颤。 王述之虽未得到他的回应,却听到他急促的粗喘声,知他心底是接受自己的,不由重重吮吸一口,松开他的唇,埋头亲吻他颈间,一路往下。 水面波纹轻晃,粗重的喘息分不出彼此,二人身影交叠在一处,竟有些难舍难分的意味。 王述之犹不满足,将人按在池壁上紧紧相贴,恨不得不留一丝缝隙,唇舌携着极浓烈的情感,掠夺一般游移舔舐,由脖颈移到锁骨上,嗓音低沉喑哑:“晏清……晏清……” 司马嵘听得心跳加速,急促地喘了一声,紧蹙的眉头下,两扇沾着水珠的睫毛连连轻颤,下意识抬手按在他肩上,往外推。 王述之双手一紧,将拉开的距离再次收近,抬头含住他耳垂轻轻啃咬,低哑道:“你这欲拒还迎的模样,可是在撩拨我?” 司马嵘只觉得钻入耳中的灼热气息轰然炸开,震得心口裂开一道缝隙,任由他强势地钻进来,口中却异常生硬的蹦出一个字:“不……” 王述之转过他扭开的身子,往前一挺,彼此无法掩饰的欲望紧紧贴合在一处,眼神幽邃地看着他:“不?” 司马嵘大惊,脸上顿时有如火烧,一股热血直往脑顶冲,按在他肩上的手立时收紧,修长的十指由于用力过重而泛出青白色,指尖在他肩后按出深深的印痕。 王述之一手将他抱紧,另一手沿着诱人的曲线往下摸索,口干舌燥之感愈盛。 “丞相!”司马嵘面色再变,猛然清醒过来,一手背到身后迅速抓住他手腕,慌乱道,“丞相请适可而止!” 王述之深深地看着他:“如何止?” 司马嵘强行将他的手拉开,却让他贴得更紧,后脊瞬间冒出一些酥麻之感,面上难掩隐忍之色,再次狼狈地伸手推他。 王述之见他抗拒得厉害,便顺从了他的意思,抬手摸上他的脸,指尖携着水珠一路摩挲到下颌,眸中暗潮未退,语带安抚和轻哄:“晏清,给我看看你的脸。” 司马嵘一愣,抬眼看着他:“啊?” “我想知道,你究竟长什么模样?”王述之深深看着他,眸中隐含笑意,指尖捏着他耳垂轻捻,不疾不徐,颇有耐心的样子。 司马嵘早已让他的亲近撩得心神不宁,很明了的问题竟懵了半晌才回过味来,顿时觉得不自在,转开眼清咳了一声。 王述之闷笑起来:“怎么?你长得很丑么?” 司马嵘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 “我不嫌弃你,给我看看。” 司马嵘:“……” 王述之摸了许久摸不出什么名堂,啧啧称叹,双手下移,搂着他的腰,笑道:“手法高明得很,愣是瞧不出破绽来……既然这脸不是你的,那我还亲了做什么?不过身子总做不得假罢?” 司马嵘感觉他双手又不安分起来,忙抓着他手臂,一拧身将他反推至角落,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胸口那一粒细小的朱砂痣上,喉结动了动,忙转开眼。 王述之轻勾唇角:“你不给我瞧瞧真面目,那我每晚梦到的岂不都成了他人?”说着伏身在他胸前亲了一口。 司马嵘听了他的话,顿觉心上烘热,又让他亲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挣脱他的钳制退开半步,转身就往池子另一头走。 “哎哎!晏清!”王述之划着水紧随而上,从后面拉住他的手,却因为沾满水又让他滑了出去,眼看他出了池子裹了衣裳,那焦急的模样跟逃难似的,忍不住再次闷笑。 司马嵘顾不得身上的水,随意穿了件干净衣裳,头也不回道:“属下去歇息了。” “等等!”王述之急忙喊他。 司马嵘顿了一下,转身朝他看了看,又抬脚走回来。 王述之正撑着池沿准备出来,见状顿了顿,面露惊喜:“晏清可是愿意给我看了?” 司马嵘走到他身旁蹲下,看着他道:“丞相慢慢洗,不必追过来了。“说着冲他微微一笑,迅速捡起他的衣衫起身离开,又顺便撤下架子上的两件,一样都没给他留下。 王述之半张着嘴,哭笑不得,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大步跟到门口,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脸皮再厚,也做不到赤条条在府中乱晃,只能看着夜色摇头而笑。 外面的侍从见司马嵘离开,连忙走进来伺候,结果就见王述之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还笑眯眯一脸向往的模样,不由面面相觑。 这一夜过后,丞相府内再次流言肆虐:丞相又调戏晏清公子了,这回肯定是尝到了甜头,那笑容瞧着都犯了傻!不过晏清公子一怒之下抢了丞相的衣衫,丞相光着身子在府里跑了半圈呢,摸到晏清公子那儿又吃了闭门羹,离开后不得不再跑剩下的半圈,可惨了! 王述之无意间听到他们绘声绘色的编纂,笑得差点肚子痛,当晚果然不负重望地再去敲门,闭门羹是从未吃过的,只不过磨蹭得久了些便要被赶出来。 他这回是铁了心要坚持到底,走到门口作势要走,却忽然嘭一声将门关上,转身把跟在后面下逐客令的司马嵘拽到怀里,低头笑道:“晏清,给我瞧瞧你的脸。” 司马嵘一怔,迅速退出他的臂弯,抬了抬下颌,不咸不淡道:“丞相慢慢看,看完便回去歇着罢。” 自那晚沐浴过后,司马嵘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王述之看着他这副淡然的模样,眼底流动的笑意渐渐有些凝滞,抬手捏着他下颌,沉声道:“你可是信不过我?为何迟迟不愿以真面容相对?” 司马嵘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给丞相看过了。”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王述之蹙眉看着他,“晏清,你一向循规导矩,可是觉得我也需要那么正经一回才能叫你相信?” 司马嵘愣住,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王述之幽沉深邃的眸子里情绪渐浓,按着他的肩,神色认真,嗓音低沉:“晏清,我喜欢你,我不会娶妻生子,只等你心甘情愿接受我的那天。” 司马嵘面色微变,脑中嗡嗡作响。 “句句肺腑之言。”王述之紧紧盯着他。 司马嵘深吸口气:“属下何德何能,将丞相逼得如此正容……” 王述之在他眉心亲了亲:“你未曾逼我,是我在逼你,我希望与你坦诚相待,盼着你接纳我。” 司马嵘眼底起了波澜,顿了顿,低声道:“我就是这张脸。” 王述之微挑眉梢,不再开口,只细细打量他神色。 司马嵘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与元生相貌相同。”说完退开半步,抬眼看着他,“丞相相信么?” 王述之大为惊讶,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敲门声。 隔着一层门板,裴亮恭敬道:“丞相。” 王述之顿了顿,无奈一笑,转身将门打开。 裴亮没料到门开得这么快,有些惊讶,一抬头见两人都杵在门口,吓一大跳。 王述之皱着眉头,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何事?” 裴亮听出他的不耐烦,心里顿时亮如明镜,不由一个头两个大,忙恭声应道:“永康王自称病重,拒入京城,想必消息明日便要传入皇宫。” 王述之沉默片刻,点点头:“嗯。” 裴亮急忙告退,颇识相地火速离开。 王述之转身朝司马嵘看了一眼,突然笑起来,踱着步子叹道:“永康王果真老奸巨滑,看来是不能指望他来京中搅混水了。” 司马嵘想了想,点点头:“如此也好,永康王不好对付,不来我们也省心。” “皇上恐怕会再派信得过的人去探永康县,我得拦住他。”王述之说着走到他面前,正色道,“不如今夜我就留在此处,与你好好商量商量。” 司马嵘眼皮一跳,抬手就将他推出门外,干净利落地关门落栓,隔着门道:“丞相英明,定会想出好法子的。” 王述之:“……” 第四十九章 翌日,王述之下了早朝换下朝服,片刻未歇,便匆匆赶去城外北郊的幕府。 众人纷纷出来相迎,见他行色匆匆,不由惊讶,赵长史拱手问道:“丞相如此焦急,不知遇着何事了?” 王述之目光轻扫,见司马嵘立在诸人之间,且眼中带着同样的关切,不由缓和了神色,走进去掀开衫摆坐下,又等司马嵘在自己身旁入座,这才开口:“今日一早,皇上已下令,派戚遂前去永康县。” 司马嵘刚提起笔,闻言笔端一顿,侧头看着他。 众人皆有些意外,赵长史皱着眉问道:“丞相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会让戚遂抢了先?” 王述之笑了笑:“戚遂代表的是皇上,并非他抢先,而是皇上这次心意已决,且对我们忌惮非常。单大人是皇上近臣,明面上与我们毫无关联,举荐单大人最是合情合理,可皇上如今偏生与我们反着来,不管举荐的是谁,只要是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他一律不赞成。” 赵长史本就生了一张皱巴巴的脸,此时听他这么说,眉眼口鼻全都凑到了一处,疑惑道:“朝堂上那么多大臣施压,皇上竟毫不动摇,难道他有了什么倚仗,底气足到可以公然轻视这么多世家大族的意见?” “那倒不见得,皇上这回可是四两拨千斤,只说自家兄长病了,找个人去看看而已,不过是家事、私事,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商讨。如此一来,我们还真是不好多言。” 听王述之如此一说,众人恍然,心道:皇上是否有倚仗,丞相府不可能毫不知情,如今看来,不过是有聪明人在他耳侧点拨。消息是连夜传入皇宫的,皇上第二日清晨便有了对策,如此迅速,可见此人必然在皇宫内……难道是庾皇后? 王述之似是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勾了勾唇角:“庾皇后怕是沉不住气了,庾大将军即将回朝,我们要小心。不过戚遂明日便要离京,此时最要紧的是如何将他拦住。”说着转向赵长史,“务必半个时辰内想出对策。” 赵长史忙恭声应下。 王述之交待完,侧头朝司马嵘看了看,眼中的浅笑添了些暖意,起身走到他处理公文的案头,随手翻了翻,微微蹙眉,接着便喊他随自己出去,拉着他登上山顶,转身看着他:“晏清,在幕府这些天,可还习惯?” 司马嵘面容平静:“习惯的。” 王述之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低头在他额角亲了亲,深深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以你的能耐,遇事必游刃有余,只是我更希望你一切顺心,若有什么难处,不要瞒着我。” 司马嵘顿觉额角滚烫,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转身看着延展到天边的江水,不自在地应了一声:“是。” 王述之顿了顿,未再有意亲近,只含笑道:“晏清,我最喜爱看你登高望远,你可知为何?” 司马嵘转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王述之抬手,拇指在他一侧眉尖轻轻游移,笑道:“此时的你与平日有所不同。” 司马嵘眼神一顿,沉默地与他对视,等他接着说下去。 王述之笑意吟吟:“平日里,你总归收敛了一些本性,只有此刻,面对广阔的山水,才最显真实。” 司马嵘静静看了他片刻,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莫名觉得想笑,忙转开眼,唇角却不由自主微微扬起:“丞相若是哪日清闲了,可以去长干里摆摊子替人看相,想必也是吃穿不愁的。” “哦?”王述之挑眉,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那你可愿坐在一旁替我收银子?” 司马嵘面色微窘,突然词穷,只好望着滚滚江水装聋作哑。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与他并肩而立,就势揽住他的腰,见他耳尖微赤、故作镇定,却并未将自己推开,不由目光灼热起来。 司马嵘让他看得半只耳朵都快烧着,却依然绷着脸,转过身无波无澜道:“该下山了。” “等等!”王述之伸手将他拉回来,轻捏他下颌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眸色深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低声道,“晏清,待有一日你大仇得报,将有何打算?” 司马嵘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不由愣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他。 王述之眼含期待,见他不避不闪地与自己对视,心中悸动,俯身轻啄他的唇,又松开,见他幽静的眼底起了些波澜,忍不住又啄了一口。 司马嵘气息不匀,心头混乱,想往后退开半步。 王述之揽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不让他离开,静静盯着他,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回应,最后抵着他额头轻轻笑了一声:“回去罢。” 二人回到幕府,里面的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意味不明。 王述之轻瞥司马嵘,见他神色疏淡,自在闲适,不由在心中笑了一下。 他从未刻意隐瞒过自己的心意,但凡有些心眼的都能看出其中一二来,晏清初来幕府,又与自己关系亲密,难免不遭人误会与轻视,只是晏清不在乎,而他自己虽然心中不痛快,却也不好过于袒护,一来伤了幕府的和气,二来也贬低了晏清的能耐。 方才他只是随意一翻,便看出来文书少了许多,且缺少的那些都是较为重要的,想必是季主簿心生不平,有意为难。 身为主簿,虽只需做一些处理文书之类的琐事,却因为是丞相近侍,不仅地位不低,还颇受尊崇。如今这位置上的人换成了整日与自己形影不离的晏清,别人自然就有了诸多想法。 王述之不动声色地看着各人的神色,再看司马嵘淡然处之的气度,竟隐隐生出几分自豪,突然好奇起他的来历了。 赵长史趋步上前,低声道:“丞相,戚遂今晚在府中宴客,而戚府有位厨子恰巧受过魏从事的恩惠,我们不妨从此处着手。”说着便这般那般将先前商讨的法子详细说了一遍。 王述之点头:“那厨子是否靠得住?” “靠得住。” “好,你即刻去安排。” “是。” 王述之交待完,又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嘱司马嵘早些回去,另给他多拨了两名护卫,这才放心离开。 司马嵘转身回到自己案头,将剩下的文书看完,最后搁了笔,走到季礼面前,微微一笑:“季主簿。” 季礼面露惶恐,连连摆手:“在下如今已不是什么主簿了,晏清兄千万不要取笑我。” “岂敢。”司马嵘见旁人似有似无地将视线瞟过来,神色未变,只淡然道,“季兄手里应当还留有一些文书,按照那些文书的重要性来看,在下理当继续叫你一声主簿的。只是丞相有令,要在下将所有文书都看一遍,不知季兄何时将剩下的取出来?在下看完了也好给丞相一个交代。” 季礼一脸诧异:“怎么会?我可是将所有文书都交到晏清兄手中了,晏清兄不会是看岔了罢?” “文书断断续续,又怎会是我看错了?”司马嵘抬手示意案头,“少没少,季兄前去一看便知。” 季礼见他如此较真,只好去翻了翻,最后满脸疑惑道:“这就奇了,可是晏清兄不小心自己弄丢了?” 司马嵘见他如此,不由沉了眉眼:“在下出入都有护卫跟随,若如此轻易便丢了东西,岂不是说丞相府那些护卫都是无能之辈?” 季礼面色微微僵硬。 不远处的丁文石讥讽笑道:“晏清兄好生尊贵,出入都有丞相的人从旁保护,如此小心谨慎,又何必每日往幕府跑?直接乖乖待在丞相府,等候丞相的宠爱便是。” 司马嵘面上并无任何窘迫之色,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眸中的冷意竟添了些震慑之力,想着上回商议北讨兖州张勤时,这丁文石也是阴阳怪气,不免有些鄙夷,也懒得理会他,又转回头看向季礼:“季兄再好好想想。” 丁文石见他对自己的讽刺恍若未闻,不免有一拳砸进棉花的无力之感,又见他面露不屑,顿觉失了面子,遂极不痛快地冷笑一声。 “这……”季礼也让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气势给震了一下,想到他不过是个下人,顿时又恢复底气,拍着额头恍然道,“哎呀,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些尚未拿出来……” 司马嵘静静看着他。 季礼说完冲他呵呵一笑:“不过那些文书涉及幕府机密,乃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大意。晏清兄以往都是伺候人的,想必做不来这些事,再加上你来此处时日不长,对幕府之事尚不能得心应手,不妨多学一学,待适应了再说。” 司马嵘气极反笑:“季兄瞧不起在下也就罢了,难道还把丞相当傻子不成?丞相方才已经看过那些文书,对你做了些什么一清二楚。丞相给你升职,应是对你有所重视,你若在此事上动了手脚,怕是会毁了自己的前程,还望三思。” 季礼拐弯抹角,司马嵘却直来直去,这一下子让他无从招架,不由愣住,深觉自己低估了眼前的人。 诸人再次打量司马嵘,之前见他不卑不亢只当他是仗着有丞相在身边,可今日他孤身在此,面对季主簿的有意为难,却依然淡漠以对,冷静非常,恐怕是个心思深的。 就在各人暗自思忖时,丁文石起身走过来,再次冷笑:“晏清兄还真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丞相若是觉得季主簿做得不对,方才就提出来了,可你跟去山顶上吹了那么久的耳边风,丞相不也没责怪季主簿么?以色事人罢了,真当自己是个有能耐的?” 在场之人无不变色,季主簿更是大吃一惊,他原本不过是准备小小拿捏一下,可若是丁文石这番挑衅将人激怒,事情一旦闹大,自己这里恐怕也不好收场。 司马嵘斜睨他一眼,冷冷一笑,依然不予理会,转身走回自己案前坐下,提笔蘸墨,头也不抬道:“季兄如此谨慎,实乃幕府之福,既如此,我便先学着罢。只是这么多文书分在你我二人手中,便等于有两名主簿,职责需要分清,你说是不是?” 季礼心中一禀:“晏清兄此话何意?” 司马嵘笑了笑,边写边道:“我手头有多少,缺多少,都会一一记录在册,届时交给丞相,想必季兄不会有异议。不过我这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看了许久也只理清一些皮毛,将来万一犯了什么过错,也要看是因为我自己的过失,还是文书不全的过失。” 季礼顿时面色难看。 丁文石轻蔑道:“这还没开始为幕府效力,就首先想要撇清罪责,打的倒是好算盘。” 司马嵘依旧不予理会,搁了笔,起身将条目列的清清楚楚的薄册递到季礼面前,笑道:“季兄如此为在下着想,在下感激不尽。这本册子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季兄请过目,觉得合适的话,就交给丞相盖印罢。若是季兄觉得在下应付得来幕府的事务,也可以将此薄册销毁,把剩下的文书交给我。” 季礼下意识伸手接过,忽觉后脊发凉,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季兄虑事周全,如此小事想必不会拖太久,那在下就等季兄明日的答复了。”司马嵘说完便往门口走去,经过丁文石身边,余光瞥见他一脸轻蔑的模样,脚步未顿,轻掀衫摆跨出门槛。 丁文石屡屡遭他无视,自觉受到他的轻视,心中早已愤懑,此时见他要离开,忍不住扬声道:“我方才说的话,晏清兄并未辩驳,看来都是默认了。” 司马嵘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看着他:“丁从事屡屡打断我与季兄的交谈,说话又太难听,如此不知礼数,比以色事人尊贵到哪里去?” “你――!”丁文石面色难看,咬咬牙,最后一拂袖,冷哼道,“你这是承认了?既然如此,还是好好在丞相身边待着罢,身为男宠,理当高楼傅粉博主人欢心,跑来幕府指手画脚只会徒增笑话。” 司马嵘怒极反笑,挑眉看着他:“丁从事这么眼热?那还不赶紧去丞相府,脱光衣裳洗干净躺到榻上去候着?” 丁文石顿时黑了脸,又急又怒:“谁眼热你做男宠了!” “那你眼热我什么?” “……”丁文石没料到三言两语就中了他的圈套,面色大变,顿了顿,敛起怒气冷哼道,“我不过是为幕府着想罢了,只希望你识清自己的本分。” “丁从事所言极是,丞相知人善用,想必是觉得我可以为幕府略尽薄力,这才不计较我的出身。”司马嵘笑了笑,“就好比丁从事,丞相必定也是觉得丁从事有过人之处,才不计较你的品性。” 丁文石一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腾起。 司马嵘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走,身形峻拔如松,显然并未因此事受到任何影响。 两旁角落处走出来的护卫将方才一番争执听得真切,“噗噗”直笑,快步跟着司马嵘走出幕府。 第五十章 戚遂临行前碰巧过五十大寿,当晚在府中宴请宾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王述之身为百官之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不过双方一直都是表面功夫,这寿宴吃的是各怀心思。 王述之酒足饭饱回了丞相府,趁着酒劲赖在司马嵘屋内不肯走,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颈间,口吐灼气,双眸熏醉,也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司马嵘让他蹭得方寸大乱,本想扶着他回去歇息,却脚下不稳,竟后跌几步让他推倒在榻上,顿时黑了脸:“丞相,你在装醉?” 王述之眯着醉眸无声而笑,猛然噙住他的唇深吻进去。 司马嵘脑中一嗡,迅速失神,似乎整个人都让他口中的酒香萦绕起来,不消片刻竟让这酒味熏得有了几分醉意,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连忙将压在身上的人用力推开,慌忙下榻。 王述之迅速拉住他的手,眸光潋滟:“晏清,别走。” 司马嵘回头,见他眉头蹙起,衣衫微乱,双眼直勾勾看着自己,却并不像平日里那么清醒,猜他是真的醉了,莫名觉得心中有些塌陷,便俯身替他将木屐脱了,拉过薄被给他盖上,又叫人送来一盆热水,给他擦了擦脸。 王述之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在他脸上,醉眸含笑,轻声道:“你终于不赶我走了。” 司马嵘替他摘下玉冠、解开发髻,闻言手一抖,忙定了定神:“丞相清醒了?那属下送你回去歇着。” 王述之摇摇头,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了一大半出来,抓住他的手,神色恍惚地笑了笑:“晏清,我从未尝过这种滋味,日日思,夜夜想,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你拴在身边……方才在戚府饮宴,面对那么多虚与委蛇的笑脸,脑中却全是你,越是想,心里头越是空落落的……” 司马嵘听得一阵悸动,幽沉的双眸顿现慌乱,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才好,四处乱转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定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被他握着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差点控制不住抚上他脸颊,正在挣扎时却让他一用力,被迫按在他脸上,顿觉掌心灼烫。 王述之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侧头亲吻,握着他修长的手指,满足地低叹一声,不再说话,只闭目歇息。 司马嵘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示弱模样,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忽地涨潮般在心中肆虐漫溢,止都止不住,似乎那浪头再高一些,就会将高高亘立的厚墙冲垮。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司马嵘感觉他的手松了力道,听他气息绵长舒缓,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便慢慢将手抽出来,改为撑在他身侧,静静凝视着他的脸。 这张脸在睡着时竟显得极为正经,与平日里风流疏阔的笑模样大相径庭,眉眼间沉静得好似换了一个人,却看得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司马嵘俯身朝他靠过去,越靠越近,漆黑的眼中也添了几分醉意,似不受控制,轻触他唇角,只短短一瞬,心尖上豁开的口子忽地被扯得更大,胸口的起伏顿时有些急促。 王述之闭着眼,双手在被中握紧,恨不得立刻将他抱紧了压在身下,却最终什么都没做,即便如此,心中业已被强烈的惊喜占满,那股惊喜控制不住冲口而出:“晏清……” 司马嵘猛然惊醒,倏地退开,见他始终闭着眼,只当他依然醉着,如此怔怔地坐了半晌,最后抬手按在眉心重重揉了几下,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混沌着头脑在他身旁和衣躺下。 翌日,王述之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如往常一般笑吟吟看着他,只是眼神比以往更为炽烈。 司马嵘忽地体会到何谓“做贼心虚”,心中懊悔不已,只好强作镇定,用过饭到了幕府才堪堪松一口气。 季礼见他过来,面上顿显尴尬,踌躇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文书全部交到他手中。 司马嵘接过来翻了翻,对他点头而笑:“多谢季兄。”说着便抱着这些文书往里走去,经过丁文石旁边,朝他看了一眼,毫不计较他难看的神色,冲他微微一笑。 丁文石脸上更黑,却不敢再随意开口。 司马嵘坐到自己案前,正翻阅文书,忽然听到有人走进来激动道:“戚遂病倒了!”不由笔锋一顿,抬眼看了看,心中大定。 此时的朝堂上,皇帝听闻戚遂并未如期出行,不由阴沉了脸,问道:“戚大人怎么好端端就病了?究竟得了什么病?” 传话的内侍恭声答道:“听说是吃坏了肚子,光半夜起来出恭就跑了十来趟,此刻已经全身无力,爬都爬不起来,再想出恭还得人架着,大夫也瞧过了,的确是严重得很。” 皇帝听得直皱眉:“昨日戚府那么多人,怎么别人没吃坏肚子,就他吃坏了?” “这……”内侍冷汗直淌,“小人不知。” 大殿中回音朗朗,底下的朝臣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想到戚遂那凄惨的模样就忍不住闷笑不已,一个个低着头,眼珠子齐刷刷朝王述之瞟过去。 王述之今日心情颇好,脸上的笑容好比阳春三月,待皇帝挥手让内侍下去,便施施然站出来,拱手道:“皇上,戚大人病重,一两日怕是好不利索,不如另派人去。” 皇帝摆摆手:“不必,再等两日罢。” “永康王病重,皇上若是迟迟不安排人去看望他,恐怕不妥啊!”王述之不等他开口反驳,又道,“殿中诸位大臣皆是皇上的臣子,想必都盼着为皇上分忧,皇上若执意将此事分派给戚大人,即便戚大人病重也要等他将病养好,这不是让其他臣子心寒么?” 底下的大臣纷纷抹冷汗,想说一句“不心寒”安抚一下皇帝,又怕惹恼了这个大权在握的丞相,顿时一个个面如菜色。 “这……”皇帝脸色极不好看,“诸位大人尽好自己的本分便是,至于朕的家事,诸位大人就不必事事争先了。” 王述之笑眯眯道:“皇上说的极是,只是戚大人病得早朝都来不了,一时半刻怕是连本分都尽不成……” “……”皇帝额头青筋直跳,深吸口气,“那丞相以为换谁去较为妥当?” 王述之不答,转身看着一众同僚,笑问道:“不知诸位大人有谁愿意前往?” 谢逸头一个站出来:“臣愿前往。” 谢逸乃谢卓的堂弟、司马嵘的堂舅,而且今年才调往京城,只是官阶并不高,他这一出列,多数比他官阶高的更不能置身事外,一时间大殿中热闹非凡。 皇帝却是头大如斗,上回他无视众人的提议,执意要用自己的人,已经引起诸多世家大族的不满,这回想故技重施就困难了,但是看看下面一大片都是王述之的人,他更不想用,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折中一下,选了个哪边都不靠的,不情不愿道:“嗯……那就谢大人罢。” 太子那边顿时有大臣不满:“谢大人虽富有才名,可毕竟官阶不高,派谢大人去,怕是不能彰显皇上的诚意啊!” 谢逸面容严肃,恭敬道:“恳请皇上允臣持节前往。” 见节如见皇上,持节者如皇上亲临,何愁不显诚意?只是这请求由朝臣自己提出来,似乎有些不合适,更何况这人还不是重臣,此行更不是什么大事,为此而请求持节,胆子也忒大了些…… 谢逸短短一句话,将太子一党堵上了嘴巴,却也叫王述之这边的人大吃一惊,就连皇帝都微微变了脸色。 皇帝进退两难,这也不妥,那也不妥,几乎只剩下鼻孔喘气的份儿,想着眼下别无他法,朝中中立的人本就不多,谢逸好歹还算自己的大舅子,勉强也可以一用,最后无奈地挥挥手:“允了。”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王述之回到丞相府,看着司马嵘,笑容意味深长:“今日真是意外得很,一向明哲保身的谢氏忽然转了性子,在朝堂上显露出锋芒来了。” 司马嵘容色不变,只微微疑惑:“如何显露锋芒?” 王述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早朝的事说了一遍。 司马嵘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淡然道:“谢氏既然愿意趟这浑水,丞相不妨静观其变,说不定此事对丞相有利,毕竟谢氏曾与永康王有过联络,想必会有心偏袒。” 王述之捏着他下颌迫他抬头,盯着他看了看,笑起来:“好,听你的。” 司马嵘偏头避开他的手。 王述之捻了捻手指,神色间颇有些回味,低声笑道:“若是喝醉酒便能与你同塌而眠,我真希望每晚都喝醉。” 司马嵘耳尖顿时烧灼起来,冷着脸道:“醉酒伤身,丞相要悠着些才好。” “唔,晏清言之有理,不过,伤身总好过伤神呐!” 司马嵘:“……” 王述之抬手在唇边摸了摸,轻叹一声:“也不知怎么了,今日总觉得这里有些痒,眼下才刚入夏,难道这么早就有蚊虫了?” 司马嵘转身:“属下还有文书尚未看完……” “晏清!”王述之急忙拉住他的手,关切道,“你昨晚可曾遭蚊虫叮咬?” “不曾。”司马嵘从唇缝中挤出两个字,顿了顿,再次转身。 “晏清!”王述之又将他拉住,握着他的手指按在自己唇边,紧张道,“也不知是多大的蚊虫,你帮我瞧瞧,可曾叮肿了?” 司马嵘指尖似被烫到,急忙抽出来,见他一脸无辜的模样,顿时心头火起,咬了咬牙又生生憋住,问道:“丞相还有事么?” “没了。” “……”司马嵘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第五十一章 谢逸这一趟走得十分顺利,回来后便将永康王病重得下不了榻的确切消息禀报给皇帝,就连皇帝特地安排与他一同前往的太医都凿凿其辞,只是他并不知这太医早已与王氏暗中来往。 皇帝到底疑心重,生怕自己这亲兄长暗地里耍阴招,又偷偷派自己的亲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永康县,结果探得的消息竟与谢逸如出一辙,说永康县如今家家焚香磕头,永康王更是闭门谢客,难得在院中露个面,都是躺在竹榻上叫人抬出来的,瞧着很是精神不济。 “那里的百姓对永康王竟如此爱戴?”皇帝在御案前来回踱步,敛眉深思,最后叹息一声,拟旨叫人往永康王府送去大量珍稀药材、滋补圣品。 案头还摞着高高一堆奏折,皇帝打开最上面那份,又是弹劾太子的,再打开一份,依然是弹劾太子,如此连着看了十来份,竟有半数以上提到另立储君之事。 “储君!储君!每日都惦记着储君之位!全都一个鼻孔出气!”皇帝怒不可遏,将折子摔了满满一地,力道重得叫旁边伺候的内侍吓一大跳。 皇帝执意偏袒,世家们也不能当真拿着刀架在他后颈子上,只好退让一步。 皇帝也不能屡屡拂他们的意,只好妥协一半,最后道:“太子言行有失,理当惩戒之,不过其并未触犯大晋律法,又尚且年少,便罚他在东宫禁足三个月,闭门思过。” 仅仅是禁足,还只有三个月,这惩罚也忒轻了些。 王述之大为不满,将手底下一个老顽固推了出来,笑眯眯道:“太子殿下尚且年少,独自反省怕是会不得要领,不妨让齐大人入东宫为其传授课业、讲解义理,如此也好对太子殿下行督促之职,免得辜负皇上厚望。齐大人德高望重,有如此良师指引明路,想必定会事半功倍。” 太子听得面色不虞,从鼻孔中轻蔑地冷哼一声,不屑道:“东宫已有多位老师,不劳烦齐大人了,齐大人一大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还是多多歇息为善。”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王述之笑模笑样地看着他,叹道,“下官着实是一番好意啊!齐大人虽不在东宫就职,可他名下的门生皆是德才俱佳之人,走到哪里都备受褒赞,太子若得齐大人亲授,想必三个月后定会给皇上惊喜。” 此话一出,便等于是说太子太傅等人教导无妨,太子如今这德行有他们一份功劳,于是当场便有人面色不好看了。 皇上早已头痛,见此事大的决断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小事上便懒得再多做计较,遂允了王述之的提议,任太子如何不满,都只是淡淡挥手:“此事就这么定了罢。” 太子对王述之怒目而视,禁足三个月便要了他的命,跟不用说还要每日见到那个老家伙。 王述之却只是浅浅一笑,显然并未将他的怒气放在心中。 齐大人是个古板之人,单不说他原本就与王氏同气连枝,光是那铁面无私的名声就叫人脑皮发紧,他这回入东宫可以说是专门去整治太子的,太子每日起得迟了要挨罚,偷懒了要挨罚,题答不对要挨罚,就连出恭次数多了都要乖乖认罚,但凡太子一个不服气,嗓门大了些,立刻就给他扣一顶不尊师重道的帽子。 才短短三日,太子就急得直跳脚,背地里迁怒了不知多少宫女内侍,脾气愈发暴躁,见生母庾皇后过来,立刻冲她面前,眉目怒张:“那老不死的齐承志!仗着有王述之撑腰,压根不将我放在眼里!父皇竟然就那么听从了他们的话,让这姓齐的入东宫!”说着伸出手掌心,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庾皇后面色大变,急忙抓着他的手腕细看,见他掌心横埂着一道虽浅却十分明显的红痕,嗓音登时变得有些尖锐:“齐大人竟用戒尺打你了?!” 太子义愤难平:“岂止是打我,他从早到晚都在找由头罚我,不是罚板子,便是罚站,我稍微打个盹都要被他教训半日!以往太子太傅何曾这么无礼过?他们王氏简直欺人太甚!” 庾皇后心疼地在他手心揉揉,低垂的美目中闪过滑过一丝冷光,低声道:“你舅舅离京不远了,我们再等几日。” “等舅舅回来有何用?”太子苦着脸,“舅舅如今都自身难保,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减他俸禄,降他官职。” “你傻呀!他们有张良计,咱们有过墙梯,怕什么?”庾皇后笑了笑,“只要再给你舅舅一个立功的机会,定能叫他们王氏永不得翻身!” 太子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平日在外人面前嚣张跋扈,在自己生母面前则乖成一只温顺的绵羊,还是个脑袋不怎么转得过弯来的绵羊,连忙将她拉到一旁坐下,激动问道:“母后有何妙计?” 庾皇后在他耳侧小声说了一番,最后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此事不可声张。” 太子难抑兴奋之色,连连点头:“孩儿明白!” 庾皇后行事十分果决,很快便做好一应准备,朝堂之事她不便插手,自然是交由族中重臣,很快便有人偷偷凑到皇帝跟前进言:“皇上,臣得来消息,大司马此次发兵前的占卜,并非测战事吉凶,而是测国运。” “国运”二字咬得极重,皇帝一听顿时面色大变。 那人又压低嗓音道:“此举逾越,且大司马重兵在握,近几年更是脾性愈发乖张,如此看来,怕是有不臣之心啊!” “此话当真?”皇帝听得心惊肉跳,忌惮是一回事,可威胁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可是从他自己军中传出来的,应不是假的。” 皇帝被这消息压得透不过气,心中已然信了九分,只是无凭无据,他却不好处置王豫,思忖半晌,道:“没有真凭实据,此事怕是不好办……” “皇上所言极是。”那人也颇为苦恼的模样,“不过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皇上蹙眉,食指轻叩,沉默良久。 他早就想给王豫增添几道枷锁,只是王豫虽让他忌惮,却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他不敢贸贸然撕破脸面,他去年将王豫留在京城已经让彼此嫌隙更深,如今若是故技重施,恐怕会适得其反。 那人似乎猜到他的顾虑:“皇上不必过于忧心,好在京中还有王丞相,只要他在,大司马必会有所顾忌,不会贸然行事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朕也在想,不能再将大司马困在京中了。”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迟疑道:“那……皇上不妨下旨命他速回荆州,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得出荆州半步。” “这……”皇上皱眉,“大司马毕竟打了胜仗,朕总要犒赏一番,总不能让他空手回荆州罢?” “在京中接旨,在荆州接旨,或是在途中接旨,有甚差别?更何况,荆州地界大,他们必定是宁愿守在荆州,也不愿困在京城。如此,皇上只需派人去那里好生盯着,一旦他们出了荆州,便可名正言顺地定罪。” 皇帝想了想,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是夜,一纸诏书送出京城,只不过因有心人在暗中做了手脚,送到大司马王豫面前时,已然换了汤药。 王豫正带着大军拔营,不远处则是庾氏的人马,同样忙碌,等过了前面一个岔路口,他们便要分作三拨,大多数人都将西行赶回荆州,另有一部分往西南赶赴庾茂镇守之地,而剩下的,则是王豫父子及庾茂,和各自为数不多的护军,他们将直接往南,朝京城行去。 王豫站在山坡上,面容有着武将惯有的威严,锐利的目光扫过庾氏大军,心中起了些疑惑:最近庾茂那厮神色不对…… 正这么想着,便有人从山脚跑上来,屈膝抱拳:“禀大司马,京中来了圣旨!” 王豫微微讶异,随即皱起眉头,点头应了一声,边往山下走,边疑惑道:“此处离京城不远了,皇上送的哪门子圣旨?” “这……属下也不知。” 王豫不再吭声,只大步朝前走去,最后在传旨官面前下跪接旨,听着他念完一长串旨意,心中大为惊讶,随即皱了皱眉。 皇上说是要论功行赏,借着这次北伐获胜的机会鼓舞士气,命他带着二十万大军前去京城,赏赐人人有份…… 军中得了犒赏,向来是一层管一层分发下去,到了小兵手中已经所剩无几,二十万大军赶回荆州,早晚还是会得到应有的赏赐,可眼下却要为这寥寥无几的赏赐,特地赶到京城? 王豫接了旨,待传旨官离开,忙打开来看了看,的确如此。 想了想,王豫将随从喊过来,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继续前行,所有人暂不回荆州。另,派人去丞相府询问此事。” “是。” 王豫派出去的人尚未到京城,皇帝这边已有人满头大汗地冲到寝殿门口,隔着帘子急道:“皇上,大事不好!” 皇帝正靠在软榻上,由庾皇后替他捏肩,闻言心中一紧,舒展的眉目迅速敛至一处,问道:“出了何事?慌张成这副模样?” 那人双眼透着惊恐,快速道:“大司马带着二十万大军前来,意欲攻打京城!” “什么?!”皇帝大惊,手中的杯盏砰一声摔落在地,裂成无数碎片。 第五十二章 王述之躺下没多久,正迷迷糊糊进入浅眠,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刻醒来,急忙披衣下榻,一边让守在外面的王亭去开门,自己绕过屏风,一抬眼就见裴亮大步走进来。 裴亮面色凝重,抱拳道:“禀丞相,叶统领派人传来消息,宫中半夜调兵,似有异动。” 王述之微敛眉目,沉声问道:“可曾说宫里出了何事?” “未曾听说宫中出事,叶统领也不知其中缘由,只是觉得形势可疑,便命人来给丞相传话。” 王述之蹙眉,正思索间,又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便抬脚走了出去,见府中管事提着灯笼从长廊下疾走而来,便转身看着他,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管事点点头,在他跟前停下,垂首恭声道:“丞相,宫中来了人,说皇上宣您入宫一趟,有事相商。” 王述之顿了顿,眸中如同染了浓墨:“口谕?” “是。” “知道了,你去将晏清喊过来。” “是。”管事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王亭见王述之进屋便开始解衣带,不用他吩咐便心中明了,连忙去取入宫面圣的衣裳。 没多久,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王述之一听便知是司马嵘过来了,连忙抬头,眸中黯沉之色迅速散了几分,如浓墨中兑了水,变得清浅柔和。 司马嵘一见他的装扮,愣了一下:“丞相要入宫?” “嗯。” “这深更半夜的入宫做什么?”司马嵘两道修眉蹙在一起,见裴亮立在一旁,不由沉了眸色:“可是出了何事?” 王述之抬手正了正发冠,嗓音添了些寒意:“宫中深夜调兵,我们却不曾提前知晓,这其中怕是出了什么状况,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皇上竟突然召我入宫,你说是否有古怪?” 司马嵘点点头,垂眸沉思,脑中尽力回想,却想不出上辈子这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自从他重生后入了丞相府,许多事都与上辈子有所不同,想到了也不见得有用…… 司马嵘不再去回忆,思索了一番眼下的状况,沉吟道:“最近朝中并无大事,除了几日后大司马与庾大将军入京,大司马那边并未有消息传来,一时倒猜不透。不过半夜忽然调兵,宫中必定形势紧张,皇上召丞相入宫,却显得有些随意,这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丞相应当小心。” 王述之见他面露关切之色,心中顿添暖意,笑道:“不碍事,宫中有人接应,我去去便回。”说着取出一道令牌放入他手中,“令牌收好,若是我回来迟了,府中一应事务听从你安排。” 司马嵘看着令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手紧了紧:“丞相信得过我?” “若信不过你,我喜欢你做什么?”王述之语带笑意。 一旁的裴亮、王亭等人连忙抬头望向房梁,装作自己耳背。 司马嵘没料到他这种时候还有心调笑,甚至当着其他人的面毫不避讳,耳尖倏地灼烧起来,不自在地抿抿唇,冷着脸将令牌收好。 王述之笑着捏捏他下颌:“你自己小心些。”说着便收回手,轻拂广袖跨出门槛,大步离去。 司马嵘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转头对裴亮道:“派人出城接应大司马,就说宫中有变。” “是。” 裴亮离开后没多久又回来了,且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在书房找到司马嵘:“晏清公子,大司马已经派人来送信了。” 司马嵘转头看过来:“信呢?” 裴亮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信件,却面露迟疑、左右四顾,忙道:“丞相此刻尚在宫内,一切事务交由晏清公子打理。” 那人见司马嵘亮出腰牌,这才双手将信件呈上。 司马嵘看了看,面色大变:“皇上下旨让大司马带大军入京?” “是。大司马觉得此事蹊跷,便命属下来探听消息,不知皇上此举是何用意?” 司马嵘心弦顿收,手指下意识将信捏紧,沉默片刻,举着信凑到火上点了,待其燃尽后,冷了眸色,问道:“裴大人可知,这书房内是否有重要文书?” “丞相府内倒是没有。”裴亮摇头,“都放在幕府中,由专人看管。” 司马嵘精神一振:“你陪我去一趟幕府,即刻就去!” “是。” 司马嵘转头看着旁边那人,吩咐道:“回去禀告大司马,让他速带大军回荆州,京城有变,怕是对王氏不利。”说着提笔简略写了封信,盖上丞相私印,交到他手中。 几人刚到门口,忽然见外面火光亮起,似有异动,急忙闪身躲在门后。 “速将丞相府包围,一个人都不许放走!” 司马嵘听到外面的声音,面色陡变,转头低声道:“走后门还来得及么?” “后门怕是也有人了,不过要想将丞相府围得密不透风还需片刻时间,我们翻墙出去应当来得及。”裴亮说着便率先往里走。 司马嵘吩咐门口的人拖延时间,自己则与传信小兵疾步跟上。 三人在浓重的夜色中迅速穿过一片桃林,按照心中估算找到最合适的墙角,裴亮提着墙听了听,随即双手交握微微下蹲:“晏清公子快上去!” “有劳!”司马嵘不与他客气,踩着他掌心翻到墙上。 三人刚从墙上跳下,就见两侧有火把密集而来,好在这里并非小巷,他们迅速矮身躲在草丛中,在他们围上来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京城中家家关门落户,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烛火,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两样,一切异动都如汹涌的暗潮,在夜色掩盖下,看似风平浪静。 过了一条小街,裴亮从某家铺子里牵出两匹马,这铺子显然与丞相府关系密切,因此并未耽搁时间。 司马嵘重生后虽腿脚灵便,却一直乘车出门,对于骑马则极为生疏,便与裴亮共乘一骑,火速赶往北城门,亮出令牌,顺利出去。 不过片刻,几道城门口的一众守兵都接到圣旨:王氏谋逆,任何与丞相府相关的人不得放出城门。 北门守兵听得目瞪口呆,心中顿时敲起响鼓:“方、方才……丞相府有三人出城去了。” 传旨官听得一愣:“快去追!” 裴亮耳力极佳,离着老远便听到后面的动静,急忙加快马速,好在身下的马脚力颇好,很快就将追兵甩开,火速赶到幕府,将里面的人全部惊动。 司马嵘看向守卫:“赵长史在么?” “在。” 丞相府为一众幕僚都安排了住处,且就在山脚下,与幕府毗邻,因此这些幕僚偶尔会很晚才回去歇息。 司马嵘与裴亮疾步走进去,很快就见赵长史提着灯迎出来,身后跟着六七人,丁文石与季主簿等都在,见只有司马嵘与裴亮过来,便往门口瞧了瞧,并未见到王述之的身影,不由齐齐露出诧异之色。 司马嵘神色凝重,走上前对赵长史道:“丞相有令,即刻销毁幕府内所有机密要件。” 赵长史面色大变:“出了何事?丞相呢?” “城中有变,丞相依诏入宫,尚未回来。”司马嵘沉眸看着他,“要件在何处?带我过去。” 丁文石本就对他有陈见,此时更是面露警惕地看着他:“如此重要之事,若不是丞相亲自吩咐,必定也有他的亲笔书信,怎能听你空口白牙一句话便将那些机要销毁?” 司马嵘转目冷冷瞥了他一眼:“书信没有,只有口信。” 赵长史最近对他已生了几分忌惮,此时见他气势迫人,更是不敢轻视,为难道:“丁从事说得没错,那些机要岂是轻易就可毁掉的?万一丞相问责……”说着又转头看向裴亮,“这真是丞相的吩咐?” 裴亮顿了顿,面色不变:“是。” 司马嵘眉目间隐有不悦之色,掏出令牌:“这令牌你们总识得罢?有信物在此,又有裴大人作证,还有什么可疑的?” 赵长史凑近看了看,神色微松,踌躇片刻,正要答应,却忽然听到丁从事开口:“不是信不过裴大人,而是信不过你,谁知这令牌是丞相亲手给你的,还是你床笫间偷来的?” 司马嵘面色抖沉:“绳子!” 这些幕僚对司马嵘有陈见,多数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再加上自恃甚高,总觉得让一个男宠与他们共事,有失身份,不过幕府内的普通护卫并不在乎这些事,自然一切以王述之马首是瞻,连带着对司马嵘也添几分尊敬,听他有吩咐,立刻便有人从黑暗中疾步走出:“晏清公子有何吩咐?” “拿绳子来。” “是。” 很快便有绳子呈到他面前。 司马嵘朝丁文石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微变,淡淡道:“将丁从事绑起来。” 护卫略略迟疑,最终听从他的命令上前绑人。 “你做什么?!”丁文石大惊,急忙挣扎,奈何他一个文人,挣不脱两名护卫的钳制。 旁边几位幕僚也齐齐变了脸色,赵长史急道:“有话好好说,晏清公子不要乱来。” 司马嵘走到丁文石跟前,随手撕了他一片衣角,团成一团塞到他口中,见他对自己怒目而视,手中又加几分力道往里按了按,听着他的呜咽之声,莫名生了些公报私仇的痛快之感,不由冲他冷冷一笑:“给我闭嘴!” 赵长史急得恨不得抹汗:“这是……” 司马嵘转身:“丞相府已经让人包围了,此事耽搁不得。”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心中起了同一个念头:若他此话当真,那就确实大事不妙了。 此刻连丁文石都听得愣住,停止了挣扎。 赵长史定了定神,急忙道:“晏清公子请随我来!” 第五十三章 幕府最机密之处的确有不少护卫看守,不过人数并不算多,平日里无人敢擅闯,此处自然安全,可眼下形势紧迫,皇帝若有心多派一些兵力来搜,谁都拦不住,丞相即便权势滔天,也不可能明面上与皇帝抗争,除非他真的要谋反。 司马嵘跟随赵长史进去,让他点了灯在架子上挑拣,自己则迅速翻看他取出来的那些文书,有些直接丢进火盆里烧了,有些则用牛皮纸包起来踹在胸前。 所谓机密要件,并不一定与谋逆有关,更何况他也知道王述之并无此心,至少在今晚之前是没有的,可这些要件若是落在他人手中,却可以用来大做文章,尤其还有许多名册,牵连甚广,即便这次的风浪能够顺利平息,王氏也定落不到好。 火盆中轰一声腾起热浪,在司马嵘沉静的眸子里映出闪动的火苗,也将他的心尖烤得发烫。 分明只是担心王氏出了意外会便宜太子那边,甚至到此刻还在极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利用与趁火打劫,可一想到王述之有可能会出事,芝兰玉树顷刻间化作枯木残草,他的手指便禁不住有些发抖。 赵长史转身朝他忽明忽暗的侧脸看了一眼,莫名觉得他身上有股刻意掩盖的气势,“男宠”二字放在他身上显得分外不合,就好比峻拔的松树上蓦然开出一朵娇花,突兀又难以理解。 “还有么?”司马嵘抬眼看他,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清冷的模样。 赵长史愣了一下:“没有了。” 司马嵘点点头:“能烧的都烧了,实在不能烧的,我带出去藏好。” 已经到了这一步,赵长史对他不相信也得相信,自然没有异议,正要再嘱咐两句,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 “全部围住,进去搜!一个都不许离开!”略粗犷的嗓音在黑夜中分外刺耳。 司马嵘沉了沉眼,疾步走到门口,借着稍高的地势往前院看,见有大批人马涌了进来,而幕府的护卫也从各个角落冲出,与他们对峙,双方在人数上竟是不分伯仲,想不到幕府暗中藏了不少兵力。 “这是皇命!你们要抗旨不遵么?”马上的统领手中举着白虎幡,面孔在火把映照下显出几分倨傲。 幕府的护卫面面相觑,不敢再随意上前拦人。 手持白虎幡者如皇帝亲临,可指挥各军,如今不过是用来镇压幕府这些护卫,竟然连指挥千军万马的白虎幡都请出来了,皇帝这回怕是铁了心要借机将王氏彻底打压下去。 只是王氏一倒,朝廷的制衡也就倾斜了,各种牛鬼蛇神失去镇压,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朝廷与王氏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该慢慢抽丝,却忽然将一座山推倒,也不知最终朝廷又能落得几分好。 司马嵘想到宫中那个被妇人拿捏的父皇,又恨又怒,最后轻叹一声,在裴亮的掩护下转身快步离开,幕府依山而建,往上走必有退路。 涌进来的人马已经迅速开始四面包抄,很快就要冲到后面来,一时间吵吵嚷嚷,闹得人心惶惶,赵长史心生惧意,也转身急急忙忙跟上司马嵘的步伐。 司马嵘只朝他看了一眼,并未吭声。 那统领目光一转,见到五花大绑的丁文石,上前将他口中的团布抽出,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怎么被绑住了?” 半夜三更在幕府的,不是自己人便是贼人,丁文石穿着体面,自然不可能是贼,那人不待他回答就笑起来:“丞相的幕僚?” 丁文石冷哼一声。 那人左右看看,倒也极为聪明,将当下的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受人欺压了?这样罢,你告诉我,幕府的机密藏在何处?我立刻放你走。” 丁文石再次冷哼,显然不打算理会。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被谁绑起来的?” 丁文石面色一变,眼中难掩愤恨。 旁边几个人都暗自心惊,却又不敢表露出任何情绪,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幕僚则偷偷扯了扯他的袖摆,清咳一声,示意他慎言慎行。 丁文石恍若未觉,冷冷道:“在下来幕府时日不久,不知何处有机密,只知有位不足弱冠的少年郎,于丞相而言十分重要,此时应当在后院藏着。” 那人听得目光一亮,余光瞥见周围几人纷纷变了脸色,顿时高兴起来:“想必就是丞相身边那位奴仆出身的入幕之宾罢?倒是一直有所耳闻,只是始终无缘得见。”说着冷笑一声,朝身旁的人挥了挥手,“去后面搜!” 幕府内已经乱成一锅粥,一部分人冲到最后面,终于发现通往山顶的密道,急忙追了出去,没多久就发现羊肠小道上有人刚刚走过的足迹,顿时振奋:“就在前面!追上去!” 赵长史脚力不济,渐渐有些追不上裴亮与司马嵘,很快便落在了后面,抬头看了看,也不知他们直往山顶走做什么,听到后面有人追过来,便一头钻进旁边的林子里,岔开来走远一些,躲在暗处直到那一拨人离开。 司马嵘走到山顶时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却顾不得歇息,急忙找到王述之曾带他去过的那座小凉亭,指着底下一个角落:“快将此处挖开!” 裴亮拔出刀依言行事,疑惑道:“凉亭处怕是太显眼,为何不藏到附近的林子里?” “此处地势高,又有遮挡。”司马嵘朝山下看了看,“天色不对,明日怕是会有雨。” 裴亮恍然,点点头很快就挖出一个坑来,见司马嵘掏出怀中的东西放进去,连忙将坑填平,又搬了两块石头压在上面。 二人离开凉亭,往山的另一面疾逃,很快就让半山腰的人追赶过来。 “在前面!快抓住他们!” 火光已经近在咫尺,裴亮回头看一眼,面色大变,急忙拉着司马嵘往密林深处跑,只是如此一来,昏暗中便看不清脚下的路,磕磕绊绊,动静极大。 “你从此处下山,我来掩护!”裴亮将他往前一推。 司马嵘顿了顿,低声道:“你小心些,若是敌不过,束手就擒也无妨,眼下他们没有证据,不敢随意为难丞相府的人。” 裴亮点点头:“是。” 司马嵘转身,拂开枝叶摸索着朝山下疾走,又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前面左右敲打,好在他穿着靴,倒不怕遇到虫蚁蛇鼠,耳中听到后面传来兵刃交接声,对这忠心事主的裴亮倒是添了几分尊敬。 山的这一面临江,越往下越不好走,司马嵘虽行得磕磕绊绊,倒也有惊无险,下到山脚又绕了不少路,赶到城门口时早已累得汗流浃背,面色也极其苍白。 出城不易,进城也不易,此时天色还没亮,城墙脚下已聚集了一拨赶集的百姓。 司马嵘在暗处盯了片刻,将身上的长衫脱了扔在草丛中,又往脸上抹了些泥,令牌用树叶包了塞在腰间,听到城门打开的声音,急忙上前走入人群中,转头对身边的老伯笑了笑:“老伯,我帮你推板车。” 老伯见他面善,连连道谢。 司马嵘道:“我是来投奔亲戚的,半途遭了贼,官府开具的文书全都丢了,老伯能否帮我,就说我是你的家人?不然我怕官兵将我当做流民抓起来。” 老伯性子憨厚,又见他神色憔悴,不疑有他,便答应下来。 二人搭着话,很快就走到守兵身旁,司马嵘微微低着头,虽身着中衣,不过此时天色昏暗,瞧着与短褐倒也大差不差,很容易便过了关,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喝:“等等!前面推板车的,停下!” 司马嵘肩上一沉,被人按住,只好转身恭敬道:“不知官爷有何吩咐?” 那守兵冷笑,拿刀往他腿上拍了拍:“农家儿郎会穿这么好的靴?”说着便要对他搜身。 司马嵘迅速扫视四周,正准备拔腿逃路,忽听旁边传来一道略耳熟的声音:“慢!” 一名中年将领走了过来,朝司马嵘深深看了一眼,在那守卫肩上拍了拍:“张老伯每日都进城,我认得,放人吧。” “这……”那守兵指指司马嵘脚上的银靴,“此人瞧着不像是……” “你这是信不过我?”将领冲他瞪眼,挥了挥手。 那守兵又打量司马嵘一眼,见他十分落魄,只好转身离开,嘴里还嘀咕着:“难道是捡来的?” 司马嵘朝那将领看了看,拱手微笑道:“多谢大人解围。” 将领点点头,低声道:“丞相府已被包围,晏清公子多加小心。”说着一脸不耐地朝他挥挥手,扬声道,“耽搁什么?快走罢!” 司马嵘点点头,迅速离开,对老伯道了谢,错开人群往南走,最后在陆子修的府邸门口停下。 如今丞相府与幕府所有兵力皆已被控制,一旦轻举妄动必定会坐实谋逆的罪名,而谢氏与王氏并无深交,想必不愿卷入麻烦中,他唯一能找的,只剩下陆子修。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司马嵘走上台阶敲了敲门,对前来应门的人拱手道:“元生找陆大人有要事相商,烦请代为通传。” 那人打着哈欠,本有些不耐烦,可一抬头看到他竟是上此被绑回来的人,顿时一个激灵醒了,说了声“稍等”便急匆匆跑进去,很快又跑回来,抬手道:“大人有请,你随我进来罢。” 第五十四章 王述之入宫时已隐约嗅出阴谋笼罩的气息,到了皇帝跟前,又让他拉着商议各种不甚紧急的琐事,顿时猜到外面出了乱子。此时皇宫内守卫森严,又紧急调兵,不是想对他们王氏动刀子又是什么? 不过皇帝并未将他关押起来,且一直和颜悦色,显然是有所顾忌,或许尚未捏住令人信服的罪证,即便想按个罪名,也要待一切稳妥了才对他下手,以免打草惊蛇。 王述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目光越过皇帝投向大殿昏暗的角落,潋滟的笑意将眼眸深处的冷凝遮得严严实实。 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王述之拂袖正坐,面露尴尬道:“请皇上恕臣失礼,臣今晚坐得久了些,又饮了不少茶,有些内急……” 皇帝眉尖微沉,笑了笑:“是朕的疏忽,光顾着与丞相说话了,那举才之策便等丞相回来再行商议,如何?” 王述之颔首:“多谢皇上。” “夜色深沉,宫中曲曲折折怕是看不清路,朕派两人护送丞相过去,以免走岔了路或是磕着碰着。” 王述之轻轻一笑,应了一声起身离席,刚走出殿门,就见两旁走过来四名禁卫军,分左右紧紧跟在他身后,其目的不言而喻。 夜风稍急,王述之看着前面那陌生内侍手中提着的灯笼被吹得左右轻晃,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拢起双手,扯下中衣袖口的一块布料,待走到石桥上,忽地松手。 “哎――!”王述之急喊一声,伸手去够,整个身子立马倾斜,很快从桥上摔下去,“噗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领路内侍吓一大跳,后面几名禁卫军更是傻了眼,他们只看到白光一闪,接着丞相大人就追着那白色物件掉入水中,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竟没来得及伸手将人拉住。 “丞相落水了!快去将人拉上来!”随着内侍一声大喊,两名禁卫军接连跳入水中,另留了二人在岸上等候。 王述之入水前便抓住了那块布,闷头游到池塘边,随手摸了摸,抠出一块石子裹在布中,手一松便投入水底,耳中听到只有两人入水,心中冷笑:倒是够谨慎。 那两人着急慌忙地朝他游过来,因天上乌云遮月,寻得甚是艰辛,只能听声辩位,口中喊道:“丞相!” 这一落水惊动了周围的禁卫军,一时间附近的人全都纷纷涌来。 王述之及时探出头,应了一声,在那二人的护送下上了岸。 内侍急忙提灯照看,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丞相,您不要紧罢?好好地怎么落水了?” “唉……不提也罢!”王述之拎了拎湿透的衫摆,“还是先解了内急要紧。” 内侍怕出意外,不敢多问,应了一声转过头继续领路,抬手左右挥了挥,扬声道,“丞相无碍,诸位都回去罢。” 周围重新归于寂静。 再次回到殿内,王述之大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歉然道:“皇上恕罪,臣再次失礼了。” 皇帝原本沉稳地坐着,抬眼见到他这狼狈的模样似乎并未发觉,直到他跪地说话才露出吃惊的神色,急忙起身走过来,关切道:“丞相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落水了?”说着面有愠色,抬头怒斥,“方才跟着丞相的人呢?都给朕进来!你们怎么保护丞相的?” “哎!臣不慎失足,惭愧惭愧!虽说前面那灯掌得不是特别亮,可主要还是臣自己大意,怨不得别人!”王述之急忙摆手,“小事而已,皇上不必责怪他们,气坏了龙体可就不值当了。” 皇上面色稍霁,挥挥手让那五人出去,朝王述之深深地看了一眼,关切之色倒是一分未减:“丞相好端端怎么落水了?宫中的石桥可不窄啊!” 王述之摇头而叹:“唉,说来就更是惭愧了!皇上有所不知,臣随身带着一方锦帕,那帕子乃心仪之人所赠,却不想被一阵风给吹跑了,臣甚是焦急,忘了脚下的路便追过去,哪料到一个踩空,就那么直直摔了下去……” 皇帝眼角抽了抽,哈哈笑道:“一直听闻丞相无意娶妻,想不到竟有意中人了,可喜可贺,丞相快请入座罢。” 王述之连连摆手:“臣眼下一身湿衣,再入席可就对皇上太过无礼了,此刻夜已深,臣不妨就回去,明日一早再来与皇上探讨未尽事宜,皇上以为如何?” “这……”皇帝蹙眉,叹道,“朝廷正值缺人之际,朕为了寻找才学之士可是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即刻就将那举荐之策进行改良,丞相此刻回去,朕怕是也睡不着啊!” 王述之弯了弯唇角:“皇上所言极是,那不妨臣去换身衣裳再来?” 皇帝顿了顿,这再不答应就当真说不过去了,只好点点头:“嗯,如此也好,方才那掌灯的内侍不尽心,朕再给你换一个。”说着朝身后立在角落的佟公公挥了挥手。 王述之道了声谢,不着痕迹地朝佟公公瞥了一眼:“有劳。” “丞相客气了,丞相请!” 皇帝看着王述之出门的背影,见他虽着一身厚重的湿衣,却也能走出风轻云淡的闲雅之姿,不由沉了沉眼。 出了大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佟公公微微侧身,将灯笼往斜后方提着,借着光朝王述之看了一眼,并未说话,又回头继续带路,将他带至一侧偏殿,殿中虽无主人居住,可内侍倒是立着两个。 佟公公取了一叠衣衫捧在手中,歉意道:“委屈丞相了,宫中除了皇上皇子与各位妃嫔,就只剩下咱们这些腌h之人,衣衫不登大雅之堂,望丞相莫要见怪。” “无妨。”王述之伸手接过,见有人上来打算给他宽衣,忙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罢,本相不习惯旁人伺候。” 佟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门外等,接着便跟随王述之走到屏风后面,眼珠子左右溜了一圈,口中道:“这衣衫临时拿的,也不知丞相穿着合不合身。” “不要紧,我先试试。”王述之说着压低嗓音,“左护军今夜在哪个门?” 佟公公伸手朝东面比划了一下,低声道:“已经准备好了。” 王述之点点头,边脱衣裳边朝门外示意。 佟公公走出去,对左边那人道:“你去找一身大些的衣衫过来。” 那人领命而去,佟公公回头走了两步,又急匆匆跑出来,见那人已经走远,无奈地朝旁边另一人道:“倒是忘了鞋,你去拿一双鞋来。” “是。” 不过片刻,王述之已经将衣衫换好,湿发藏在漆纱笼冠中,在佟公公确定左右无人后,悄然出门,往东而去。 佟公公在那两人回来后,拿着衣衫与鞋绕到屏风后面:“让丞相久等,这一身大些,兴许合适,这鞋应当也是合脚的,您试试?”说着重新走出来,捂着肚子哼哼道:“哎呦,肚子痛……你们先守着,我去去就回。” 那二人不疑有他,齐齐点头。 佟公公离开没多久就回来了,刚要跨入门槛,忽然听见宫中有人尖声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走水了!”接着就见东面燃起了冲天火焰。 喊声一起,四处都受了惊动,宫里顿时乱成一锅粥,皇上冲到门口一看,面色大变,沉声下令:“快派人去救火!”一转头见佟公公跌跌撞撞跑来,惊道,“丞相呢?” 佟公公苍白着脸:“回皇上,丞相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小的不过站在院中揉了揉肚子,也不知门口那两人怎么守的,待我再进去一瞧,人就不翼而飞了!” 皇帝双手颤抖起来:“将那二人给朕抓过来!”说着抬眼朝东面的火光看了看,想着此刻所有人都在往东看,目光一沉,又看向西面,深吸口气,“殿中将军!” “臣在!” “给西门派加兵力,严行搜查,务必将王丞相找到!找到了立刻给朕带过来!” “是!” 一拨兵力往西门急急而去,王述之却在东门口,趁着火势与混乱的人群,在左胡军的暗中掩护下,顺利出了宫门,走到阴暗处将内侍的一身行头全部脱下来扔进秦淮河内,只留着一身中衣,到了乌衣巷门口急忙顿住脚步,暗中窥探一番,心知形势不妙,又转身离开,走到安全之处才停下来,回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眸色深沉。 宫内的火势渐渐小下去,皇帝急得暴跳如雷:“每个门都没找到?那就出宫去找!” 庾皇后闻讯赶来,面露担忧:“皇上,出了何事?” 皇帝面露疲惫:“想不到丞相在宫里也是手眼通天,竟让他逃了出去。” 庾皇后面露惊慌,忙定了定神,宽慰道:“丞相不过一介文人,不值一提,皇上切莫急坏了身子。” “你不懂。”皇帝叹了口气,“眼下王豫只是带兵赴京,尚未开始攻城,这谋反的罪名不易落实啊!再说,朕没了丞相在手中,王氏可就无所顾忌了,且方才又有消息回报,说丞相府与幕府什么有用的都没搜出来,如此一折腾,万一王豫突然掉头回去,朕要如何收场啊?” 庾皇后一脸不解:“他们不谋反,皇上倒也安心了,怕的就是他们不回去,非要攻城,咱们却兵力不足……” 皇帝听得烦躁,只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可朝她看看,又不忍发作,便耐着性子道:“丞相那里可是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若就此撤兵,坚称不曾谋反,朕对朝臣、对天下,不好交代。可若是他们攻打过来,就落实了罪名,朕反倒不怕。虽说京中调过来的兵力少,可他王豫劳师远征,刚打完仗,兵疲马乏,想攻城哪有那么容易?可眼下却让王述之给逃了……” 庾皇后蹙起柳眉,叹道:“还有兄长里应外合,皇上不必过于忧虑。” 皇帝神色不佳,勉强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王述之趁着夜色穿街过巷,好几次差点被搜捕的官兵捉住,好在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最终在许府门口停下,轻轻叩了叩门。 门很快打开,王述之道:“有劳通禀许大人,就说王某求见。” 京中多数人都是见过他的,更不用说达官贵人府中那些机灵的奴仆,那人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倏地瞪大眼,透着几分慌张,赔笑道:“回丞相的话,大人不在府中,他出去了。” “出去了?”王述之微微眯了眯双眸,“天还没亮,许大人这么早就出门了?今日不是不上早朝么?” “大人是昨日就离开了。”那人一脸恭敬,眼神却有些闪躲。 “不要紧。”王述之轻轻一笑,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我进去等。” “哎哎!丞相万万不可!”那人面露焦急,抬手将他拦住,“大人一时半刻回不来,丞相进去了也是枯等,您不妨先回府,待大人回来后,小人再行禀报?” “回府?”王述之嘴角勾了勾,目光投向他身后,“许大人不是出来了么?” “啊?”那人脸色急变,连忙回头,却见身后的院子里空空如也,心下一紧,知道自己着了道。 王述之冷笑:“许大人可真会审时度势啊!” 那人听他这么说,心知是瞒不过去了,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尴尬道:“丞相请见谅,大人当真不在府中。” 王述之眸色如冰,凝冷无波,目光淡淡地看了眼院中角落处鬼鬼祟祟的身影,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听着身后的小门吱呀关上,唇角弧度愈深,眸中却冷意更甚。 这一晚,京城内表面一派祥和,内里却暗潮汹涌,普通百姓或许睡熟了不曾察觉多大的动静,可那些混迹朝堂的老精怪却一定是有所惊动了,毕竟他们比百姓住得离皇宫近,宫门口的大火他们未必不知晓,再加上乌衣巷那么大的动静,也早该察觉了。 王述之边走边在心中琢磨筛选,京中还有几处府邸是他们王氏的亲戚,此时想必也早已受到了控制,而那些异姓大臣,虽说是投靠王氏,但多数都是利害关系罢了,忠心的自然也不少,可他们尽忠的是老丞相,而不是他这个上任才短短几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后生小辈。 看来,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考虑谁忠谁奸,而是考虑谁足够聪明,又足够大胆。不然进错了府门,让人捆起来送到皇帝跟前也是极有可能的。 天色微明,王述之穿过半座建康城,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陆府”二字,唇边牵起一弯若有若无的弧度,拾级而上,抬手叩门。 门很快打开,应门的人一看是他,不等他开口便主动侧身让开,垂首恭敬道:“丞相快请进!” 王述之冷了半夜的眸子总算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意,微微颔首,抬脚跨过门槛,穿过中间的院子,走到前厅的正门口,见陆子修大步迎出来,笑道:“陆大人果真没让我失望。” 陆子修迅速打量他一眼,见他仅着一身不合体的中衣,却依旧是气度从容、神色笃定,忙笑着拱手:“能助丞相一臂之力,是下官的荣幸,丞相快请进。” 王述之原地站着,浅笑道:“陆大人可要想好了,眼下丞相府被围困,幕府怕是也凶多吉少,一旦王氏谋逆的罪名落实,你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陆子修笑意温和,眸色倒是极为坚定:“既然丞相已经从皇宫里出来了,那这次王氏就绝对不会出事,丞相对下官有提携之恩,下官自然要知恩图报。” 王述之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抬脚随他走了进去。 二人敞开了天窗,自然不必再多作寒暄,陆子修与他隔案对坐,让仆人送来一些点心与茶,开门见山:“丞相打算如何做?” 王述之顿了顿,眼底滑过一抹担忧:“不知大司马可曾掉头回荆州……” “下官已经着人出城打探消息了。” “嗯?”王述之诧异地看着他,一丝疑虑爬上心头,眸色微沉,“陆大人何时派人去的?” “方才。”陆子修微微一笑,“下官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不过受人所托罢了。” 王述之怔了怔。 “丞相!”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这一声带着些轻颤与惊喜,将他耳膜震得嗡嗡作响,瞬间将他心头笼罩的云雾拨开,阴沉了大半夜的心绪忽地就明朗起来。 王述之急忙扭头,怔愣地看着一身短褐的司马嵘,见他立在在薄薄晨雾中,峻拔沉静,一如既往的令他悸动,心头的惊喜焦虑一闪而逝,急忙起身冲过去,微垂目光,对着他上下打量,接着手臂一伸,猛地将他抱住,一手在他后颈摩挲,力道极重:“晏清,你怎么还在城里?嗯?” 司马嵘后背一紧,立刻让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困住,崩了一夜的心弦倏然断裂,或许是累极了,竟头一回在他怀中软了身子,嗓音也有些干涩:“丞相,你没事罢?” “没事。”王述之有些贪恋地紧了紧双臂,很快将他松开,“是你请陆大人帮忙的?” “是。”司马嵘点头,这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不由面色尴尬。 陆子修站在屋内,静静地看着门口二人亲密的姿势,眉头微皱,却在司马嵘转头看过来时,心里蓦地一松。 那双黑眸一直都是沉静望不见底的,那个身姿一直都是从容笃定的,他不是元生,即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此刻穿着仆人的衣衫,与元生相像到骨子里,他也不是。 司马嵘走到他跟前,拱手道:“多谢陆大人赠衣,穿着极为合身。” “元生在我身边待了八年,他的身量我会不知?”陆子修笑容和煦,神色疏淡,“举手之劳而已,只要你记得自己的承诺便好。” “陆大人愿意为丞相雪中送炭,在下铭记于心,定不会食言。”司马嵘见王述之走到身边,转头看着他道,“丞相,我们恐怕不能在此地久留。” “嗯。”王述之点点头,沉思片刻,微敛的眉心舒展开来,看向陆子修,“劳烦陆大人给我一匹快马。” “好。丞相折腾了一夜,怕也是又累又饿,不妨与晏清先用早膳,下官这就叫人备马。”陆子修顿了顿,“不需要护卫么?” “不必,人多了反倒不安全。” “是。”陆子修很快吩咐下去,不仅备了马,还在褡裢中装了蒸饼与水,另给他们塞了一把刀、两把匕首,俱是锋利之物,倒的确尽心。 二人匆匆填了肚子,又在脸上略作修饰,装作下人在陆子修的安排与掩护下,有惊无险地出了北门,一路往二十万大军的方向急速奔去。 司马嵘坐在王述之身前,让他揽着腰,略有些不自在:“丞相,我坐后面罢。” 王述之将他抱得更紧,贴着他耳际轻笑:“怎么?你长得太高,将前面的路挡住了?” “……”司马嵘面色微微僵住,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在城外安全处等候消息便是,为何还要去找大司马?” 王述之正要在他耳垂上轻啄一口,闻言顿住,无奈叹道:“我太了解伯父的性子了,怕他冲动行事,还是亲自去一趟才放心。” 司马嵘点点头,未在言语,只是行了没多久,忽地感觉额头一凉,顿时心生不妙,再一抬眼,果然见天上稀稀疏疏飘起细雨来,不由目瞪口呆:“什么都备齐了,就差一把伞,昨夜看天色异常便猜到会有雨,方才临走前却忘了。” “唉……”王述之摸了摸额角的雨珠,“还以为陆子修聪明,想来也不过如此。” 司马嵘:“……” 王述之侧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无声而叹,与他脸颊相贴,眸中晕开一抹柔和:“我不该带你出来的,昨夜吃了不少苦罢?瞧着气色不好。” 司马嵘脸上让他蹭出微热,心跳蓦地加速,垂眼道:“不要紧,说不定此刻陆府已经被搜查了,出来了也好。” 王述之点点头,唇畔似有似无地抵在他脸颊上:“幕府情况如何了?” “与丞相府差不多,不过他们搜不出有用之物。” 王述之并未多问,只“嗯”了一声,短促、坚定,透着几分安心,以及对他的信任。 司马嵘心中缠着一丝疑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丞相为何总这么信任我?我已经说了,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嗯,你不忍心对我撒谎。” 司马嵘语塞:“……” “所以,也不会忍心看我出事。”王述之笑意加深,在他颈间亲了一口,一抬眼便见他耳尖微微泛起赤色,虽沉冷着一张脸,墨黑的眼睫却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两下。 王述之见他脸颊上微微沾着雨珠,抬手给他擦了擦,随后勒停了马:“晏清,你坐到我后面去。” “嗯?”司马嵘诧异地扭头看他,见他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将手伸过来,不明所以地撑着跳下去,“丞相怎么忽然改变心意了?” 王述之并未答话,只笑了笑,重新翻身上马,拉着他上来,又扯着他两只手臂绕在自己腰间,低声道:“贴着我。” 司马嵘蓦地明白过来,心神一阵恍惚,连带着眼前的景致也摇曳起来。 二人又往前行了一阵,雨势越来越大,王述之再次勒停马,抬脚从前面跳下去。 司马嵘看着他快步跑到路旁的池塘边,眉梢微动。 王述之够着手扯下两片较大的荷叶,抖了抖水珠便拿过来,上了马后往他头上扣了一片较大的,另一片扣在自己头上,笑意盎然:“聊胜于无。” 司马嵘看着他苦中作乐的模样,抬手在头顶按了按,“噗”一声笑起来。 第五十六章 入夜,大军就地扎营,王豫刚在帐中坐下,就有人进来道:“禀报大司马,庾大将军着人带话,邀您去他帐中,说有要事相商。” “嗯?”王豫抬头朝他看过来,两道粗眉压出几分不屑,挥了挥手粗声道,“仗都打完了,我与他没什么好商量的,让他的人回去。” 那人领命而去,没多久又回来了:“禀大司马,庾大将军说此事非同小可,您若是不去,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去救他一命,他将感激不尽。” “保不住才好!”王豫低声骂了一句,不耐道,“那就让他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他说只有您能救他的命,换谁都不行。” 王豫双眼一瞪:“怎么没完没了的?这还下着雨呢,他找我有事相商,那就该利索地滚到我营帐中来,我去做什么?他连一个张勤都打不过,跟我摆什么谱?!” “大司马所言极是,属下这就去传话。”那人抹抹冷汗,急退而出,没多久又跑了回来。 王豫侧头看过来,见他身后没人,不由皱眉:“没来?” “来原本倒是来了,不过又回去了。庾大将军过河时,因石块被雨水冲得打滑,不当心崴进水里去了,被石子磕伤了脸不说,还摔折了一条胳膊。” 庾茂和王豫一向不合,只偶尔做一些面上的功夫,这次庾茂吃了败仗,他的大军灰溜溜回去了,只留了一些亲兵在身边,而王豫则带着二十万人马赶赴京城,因此晚上扎营时,庾茂自觉颜面羞愧,有意和他们离得远一些,隔河相望,没曾想却因隔着一条河出了这档子事。 王豫听得一愣,随即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摔伤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得去瞧瞧!”说着起身拿起佩刀,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旁边立即有亲兵跟上来替他打伞遮雨。 庾茂此时正坐在自己营帐中,脸上是大夫给他贴得膏药,手臂上缠着白布,看起来颇为凄惨,见王豫走了进来,连忙起身相迎,笑道:“大司马总算是来了!” 王豫朝他打量一眼,心满意足,冷笑道:“伤得不轻呐!” “托大司马的福,只是轻伤。” “战场上不曾受伤,倒是回京的路上伤着了,庾大将军可真是伤得不值啊!”王豫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找我有何事?” 庾茂眼底滑过一抹冷色,随即面露忧愁,在他下首正坐,叹道:“此次若没有大司马及时相救,末将怕是早就没命回来了,末将感激不尽,特邀大司马前来,一是为表达谢意,二是希望你我二人解除诸多误会,往后互相扶持,共戮胡贼!” 王豫摆了摆手:“不必,此次是为朝廷效力,不是为了救你。” 庾茂讪讪一笑:“不论如何,终究是救了末将与手底下诸多将领,大司马若是不嫌弃,那末将就此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面前一只碗来。 王豫看都不看一眼,只打量他脸上手臂上的伤,漠然道:“军中不可饮酒。” 庾茂再次笑道:“这是以茶代酒。” 王豫朝自己面前的碗看了一眼,冷哼:“茶也不喝,庾大将军的茶,王某喝不起,怕头晕。” 庾茂眼角微跳,将自己的碗与他的对换:“大司马不会是信不过末将罢?末将身边统共就二三十人,大司马可是有二十万大军在此,大司马何不给末将一份薄面?也好叫末将尽尽心意。” 王豫神色不耐,起身道:“这就是你想说的?既无要事,那王某回去了。” “哎!大司马请留步!”庾茂面色大变,急忙将他拦住,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末将确实有要事相求,这次末将吃了败仗,回去定会受到重罚,末将受罚不要紧,可末将担心的是……”说着便哽咽起来。 王豫挑眉,奇道:“担心什么?” 庾茂抹了把脸,再次举起碗:“此事关系重大,大司马若是饮了这碗茶,就是信任末将,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豫重新坐下,皱眉看着他。 庾茂咬咬牙,同时举起两只碗,左右各饮一口,随后将他那一碗放下,抬手道:“请!” 王豫这才打消疑虑,只是略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见他将一碗喝了个底朝天,也跟着举起来一饮而尽:“好了,说罢。” 庾茂面露欣喜,挥挥手命左右退下,凑近王豫道:“此事关系到一个机密……”说着抬眼看他。 王豫眯了眯眼,忽觉头有些昏沉,又晃了晃脑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虽暗骂着了道,口中却喊不出来,只能看着面前的人摇摇晃晃、愈来愈模糊,抬手无力地朝他指了指,扑通一声磕倒在案头。 庾茂缓缓起身,看着他冷笑,听见外面两声闷响,遂掀帘而出,见王豫那两名亲兵晕倒在地上,心中大定,挥了挥手:“快将人绑了,我们留下空营,连夜赶回京城!” “是!” 大司马许久未归,营中发现后派人来寻,却扑了个空,顿生惊慌,立即将消息报给王重之。王重之面色凝重,一面镇定安抚,另一面派出精兵循着路上留下的马蹄印冒雨急追过去。 王豫很快被雨水浇醒,却因被捆绑在马背上动弹不得,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庾茂你这个奸诈小人!你绑了我有何好处!” 庾茂在前面猖狂大笑,回头看他一眼,得意道:“大司马还不知道罢?你现在可是犯了谋逆的重罪!皇上正等着你的项上人头!末将带你回京城,将你交到皇上面前,必能将功赎罪!你们王氏就等着被仇家灭族吧!哈哈哈哈!” 王豫一听面色大变,想到当初接那圣旨时便觉得十分古怪,此时再连着他的话一想,顿时将里面的弯弯绕明白过来,虽身上被雨水浇得透凉,心内却腾起熊熊怒火:“放屁!你回头看看,后面有二十万大军,荆州另有二十万镇守,加起来可是有四十万!京城内七拼八凑左挪右借,也不可能那么快凑出二十万来!你们又岂是我的对手!” 庾茂放缓马速靠近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丞相已被困在宫中,你大司马又被活捉过去,罪名一定,你们人头落地,王氏即便有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还能成什么事?别做美梦了!哈哈哈哈!” 王豫听得差点口吐鲜血,挣扎半晌,气得拿头撞向马腹:“卑鄙小人!” “尽管骂,再不骂可就没机会了。”庾茂气定神闲,一甩马鞭往前行去。 王豫本就脾性烈,这回让他激怒,更是气得目眦欲裂,趴在马背上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此时,王述之与司马嵘正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避雨歇息,听到中气十足的骂声,王述之面色一紧,下意识握住司马嵘的手:“伯父的声音。” 司马嵘屏息静听,庾茂的名字与马蹄声夹杂在雨声里,不由大吃一惊:“他被庾茂捉住了?” 王述之点点头,想了想,急忙拔出身上的刀,左右摸了摸,割下附近的藤蔓:“打结!” 司马嵘心领神会,接过他割下来的藤蔓首尾相接,很快就做出来一道绊马索,将其中一头拴在树上。 “你在此处躲着,我去那边。”王述之低声吩咐,牵着藤蔓的一端跑出去,在道路另一边停下,也找了一棵树拴上。 骂骂咧咧的声音愈靠愈近,庾茂正得意,不料身下的马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只听一声激烈的马嘶,不等他反应,立刻便是一个倒栽葱,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后面的人大惊,急忙勒停马,匆匆跳下去:“大将军!你没事罢?” 两侧林子里,王述之与司马嵘悄无声息地将藤蔓拉回,庾茂起身后四处看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见鬼了!” 林子一侧忽然响起两声蛙鸣,别人不曾注意,王豫却觉得这蛙鸣声极为耳熟,顿时心中一动,连忙出声:“喂!快将我放下!我要出恭!” 庾茂正怒气横生:“出什么恭?憋着!” “哈哈哈哈!胆小鼠辈,连让我出恭的胆子都没有!看来即便我王氏灭了,你们庾氏也永远成不了大器!” “你!”庾茂咬咬牙,一挥手,“让他去,把人看好了!” “是。”很快就有两名护卫将王豫拖下马,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走向边上的林子。 王豫循着先前的蛙鸣声走过去,微微眯着眼寻找,最后目光一顿,右跨两步,转身看着那两人,冷冷道:“跟这么紧做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 王述之迅速探手,匕首将王豫背后手腕间的绳索割断。 王豫不等他割身上的绳子,双臂同时挥出,快如一阵疾风,同时敲在那两人的颈子上,立刻将他们击晕过去,随即回头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虽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却是心中大定。 王述之递给他一把刀,低声道:“伯父小心。” 王豫笑着接过去,冲出林子就朝庾茂砍过去,庾茂闻风急闪,避开后一回头,惊得双目凸起,惊道:“你怎么……”见他又一刀砍过来,急忙抽刀迎击。 旁边的亲兵俱是大吃一惊,急忙围上来。 王豫乃身经百战之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面对二三十人便有些吃力了,边打边道:“你们若有这个胆子便继续围攻我,后面的追兵怕是也不远了!” 庾茂听得面色一变。 王述之从林子里钻出来,见他们都围着王豫,便从背后悄悄靠近,对准一人,狠狠一匕割下去,立时溅血。 杀的是一人,倒下去的却有两人,王述之急忙转头,见司马嵘手握匕首,匕首尖端沾着血渍,大吃一惊,急忙拉着他往后退。 庾茂有所察觉,却看不清他们二人的相貌,惊怒道:“将那两人一并抓住!” 王述之心知司马嵘不会功夫,拉着他转身便跑,耳中忽然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心中大喜,高声喊道:“伯父!救兵来了!” 这一喊,庾茂心底狠狠一颤,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王豫哈哈大笑,一刀将旁边的人砍刀:“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听这动静少说也有百十号人!你们是落荒而逃,还是束手就擒?” 司马嵘正撑着双膝喘气,闻言笑起来,直起身举起匕首,就近朝一匹马的屁股上狠狠刺一刺。 一通凄厉的嘶鸣,马吃痛狂奔而去,将庾茂等人惊得目瞪口呆。 王述之大笑不止:“庾大将军还不走?”说着也朝另一匹马刺过去。 庾茂接连丢了两匹马,面色惨白,想着再这么下去,当真就跑不了了,立刻下令:“撤!”说着便跃到马上,带着余部在雨中狼狈而逃。 第五十七章 王豫恨不得立刻将庾茂抓起来砍了,可惜敌众我寡,时间长了难免力不从心,虽然已经听到了马蹄声,但追兵离得尚有些远,万一等不到后面的人追上来,这一趟折腾可就白费力气了,还多搭上他一个侄儿,到时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庾茂逃得心不甘情不愿,王豫放人也是放得心不甘情不愿,站在雨中望着他们逃远的背影咬牙切齿。 王述之见司马嵘沉默地收回匕首,抬手将他脸上细密的雨珠擦去,拉着他走上前,问道:“伯父怎么还未回荆州?晏清派人送信给你,你可曾收到?” 王豫朝司马嵘看了一眼,因夜色昏沉,并未注意到他不着痕迹抽出手的举止,只疑惑道:“什么信?” 王述之有些讶异:“自然是告知伯父京中的形势,他比我们早出城,该传的话早该传到了才是。” “这倒是未曾收到。”王豫皱起双眉,拳头捏得咯吱响,冷哼一声,“看来是让庾茂那个奸人半路给截了,打的倒是好主意,差点着了他的道!” 眼下形势令人心底生恨,再加上阴雨连绵,抑得人透不过起来,三人陷入沉默,各怀心事,一直等到救兵追来,将他们带回营帐,才稍稍缓了几口气。 王豫气不打一处来,身上的湿衣也顾不得换,径直走到案前重重坐下。 司马嵘站在王述之身侧,抬眼看着掀帘而入的王重之,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圈,迅速垂眼遮住眸中涌起的恨意,双手在袖中握成拳,由于用力过重,身子显得有些僵硬,手臂微微颤抖。 虽说有幸重生到三年前,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可上辈子他被人害死的事却不会就此在心头一笔抹去。要说恨,他恨的人不少,庾氏、父皇、王豫、王重之,还有许多……可他从不希望自己被仇恨缚住手脚,免得双眼蒙尘,行事出错。 这一世,王家与他尚不算有仇,不过见到王重之的瞬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被一剑刺穿心窝的剧痛,那股痛楚忽地在全身蔓延开来,将他上辈子积攒了二十年的恨意全部从脑海深处牵引而出。 王述之立时有所察觉,侧头看着他,见他面色苍白,忙抬手在他额头摸了摸,似有些微热,心口顿时抽紧,对一旁的护卫道:“快去拿一身干松的衣衫来。” “是。” “再煮些姜汤。” “是。” 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晏清,快去将湿衣换了。” 司马嵘难得的顺从,只因他确实累得很,连着两个昼夜未曾好好歇息,又淋了许久的雨,这元生的身子虽比他自己的强上许多,可终究不是铁打的,若不是王述之开口,他都不曾发觉自己身上的寒意并非完全因为仇恨,而确实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王豫父子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到他们二人异样的亲密,只随意朝他们看了一眼又陷入沉思。 王重之道:“父亲,眼下我们是否要回荆州?” “不!回荆州做什么?”王豫怒道,“皇上一纸诏书宣我们入京,又反咬一口称我们谋反,我们何必受这窝囊气?既然他说我们反,那我们反了他便是!” 司马嵘脚步顿住,侧头看着王述之:“丞相以为呢?” “不妥。”王述之摇摇头,见他转身似要往回走,急忙将他拉住,眼底浮起一抹无奈的浅笑,“天还没亮,此事不急在一时,你先换了衣衫再说。” 王豫恨声道:“庾茂那厮已经逃回京城,我们也不能耽搁,这就拔营,连夜赶到京城,给他们来个突袭!” 司马嵘听到这话心神一禀,再次停住脚步,挣脱王述之的手转身走回去:“此行不妥,望大司马三思!” 王重之朝他看过来,见他虽从头到脚被雨水浇了个透彻,却不显半分落魄,不由添了几分审度:“你是?” 王豫不等司马嵘回话,冷哼一声:“述之身边一个下人,不知天高地厚。”言语间颇为不屑。 司马嵘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只淡然看着他,从容道:“皇上若有心栽赃陷害大司马,必当早早做好万全准备才是,而据在下所知,皇上深夜调兵乃临时之举、紧急之措,可见他也不知大司马要攻打京城,那道圣旨怕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大司马若是当真带兵前往,可就中了奸人的圈套,万不可冲动行事。” 王豫皱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向王述之:“此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屡屡出言阻止我的安排,究竟是何居心?述之,你一向识人分明,可别一时大意让他给糊弄了。” 司马嵘面不改色:“大司马觉得在下说得不对?上回提议大司马在荆州待命,由庾大将军领兵出征,难道错了?” 王豫让他噎住,冷哼一声。 王述之摇头而笑,捉住司马嵘的手捏了捏以示安慰,又重新放开:“伯父,你对晏清有成见,不过我的话总该听进去罢?攻打京城意味着谋反,其意义非同小可,万不可鲁莽行事。” 王豫沉着脸:“此事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皇上或许的确被利用了,罪魁祸首便是庾茂那奸诈小人,但若不是皇上昏庸无能,庾茂又岂能得逞?更何况,皇上对我们王氏的怀疑与日俱增,屡屡想着削弱我兵权,简直是恩将仇报!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趁此机会反了他!”说着便站起身,准备下令。 王述之急忙将他拦住,扭头看向王重之:“堂兄也是这么打算的?” 王重之面色凝重,他也是个粗人,却不像王豫那么暴脾气,静心想了想,道:“父亲,朝堂不比战场,在战场上,我们都听您的安排,但朝堂上的事,还是听一听述之的话较为稳妥。” 王述之见他表态,眸中添了几分笑意,看向王豫道:“伯父不妨去各营中转转,看他们是否与北上时一样士气高昂?我们手头有二十万大军,的确比京中的多,可这二十万大军劳师远征本就人疲马乏,如今打完胜仗刚刚歇下,更是士气松散,更何况粮草也所剩不多,这么攻到京城,有几分胜算?” 王豫负手踱步,最后走回案前道:“你说的没错,我这就下令,叫荆州大军前来支援!” 王述之见惯了他的固执,不以为意,抽出他手中的笔,见他横眉怒目,笑道:“伯父可曾想过,攻入京城后又当如何?皇上虽昏庸,却也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若我们王氏取而代之,天下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难道会坐视不管?无论他们出于大义还是私心,必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王重之皱眉点头:“述之所言在理,当下众多世家大族作壁上观,皇上拿他们无可奈何,仅凭司马家的势力与我们抗衡的确不易,可一旦宫中变天,形势就不可控制了,届时我们将会十分被动。” 司马嵘沉眸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弦紧绷。 对于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商议起来竟一个个平静非常,似乎谋朝篡位在王氏眼中并不严重,也绝非一时意气,想必王豫的确早有此心。 王豫心中怒火正盛,根本听不进劝,扬声将门口的亲兵喊进来,果断下令:“拔营!连夜赶赴京城!” 司马嵘面色微变。 王述之急忙道:“伯父!我与堂兄皆认为此事行不通,你还要一意孤行么?” 王豫大怒,一拂袖将砚台挥到地上:“他不仁我不义!当年若没有我们王家鼎力相助,他们司马家能在江东坐稳皇位么?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尚没死,鸟尚未尽,他司马家的皇帝便要将我们斩草除根了!我们如此坐以待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述之按住他手臂,眉目间气势陡增,半步不让的架势:“伯父!攻打京城必然损失惨重!若就此退兵,皇上根本动不了我们,何不退一步,逼着他将庾氏处置了?” “处置了庾氏又如何?将来还会有张氏、李氏,没完没了!那狗皇帝不死心,就永远被奸人利用!”王豫面色因愤怒涨得通红,双目微赤,“我请旨北伐,次次遭拒,为什么?就因为他忌惮!他不想着将胡贼驱出中原,不想着收复北方大好河山,只想着对付我王氏有功之臣!这样的皇帝要他何用!倒不如我自己做!” 司马嵘脑中忽地一声嗡鸣,黑眸中腾起厉色,俯身拾起地上的砚台,抬手便朝他后颈狠狠砸过去。 王豫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双眼一闭,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竟是晕了。 随着一声闷响,营帐内陷入寂静,王述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举在半空的砚台,又顺着手臂转向司马嵘,脸上头一回显出震惊之色,盯着他半晌回不过神。 王重之也愣住,随后急忙将王豫扶起来,转头怒瞪着司马嵘:“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来人!” “慢!”王述之迅速拦在司马嵘身前,顿了顿,眉梢微动,忽然笑起来,“敲得好!堂兄快去下令,让大军速回荆州!” 王重之脸上依旧是愤恨之色,不过大事为重,便点点头松开王豫走了出去。 王述之将砚台拿下来,顺便将司马嵘的手握住,转身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舔了舔唇,止不住笑意,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司马嵘急忙退开半步,并非出于尴尬,而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内疚,他这一击,纯属私心。 “唉……对付粗人,果真不能讲道理,还是晏清的法子管用,不过这下手也忒狠了。”王述之笑着说完,打量他沉幽幽的黑眸,竟看不出喜怒哀乐。 司马嵘点点头算作默认:“这下丞相可以放心了,只是大司马醒来后,怕是又要耗费一番精力。” “无妨,屡屡更改军令非明智之举,再磨一磨,大司马会妥协的。”王述之说完见他轻微晃了晃,面色一变,急忙将他扶住,抬手按了按他的额头,立即拉着他坐到一旁,端起姜汤尝了尝,“还是热的,快喝了。” 司马嵘点点头,接过来喝了。 王述之见他嘴唇正好贴在自己方才所碰之处,眸色微暗。 喝完姜汤,王重之掀帘而入:“外面雨势不小,回荆州不必着急,我已命他们暂停拔营,先歇一晚。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之,你暂时不要回京,明日我会派人去给皇上传话。” “好。”王述之点头,“还有空余营帐么?” “有,旁边刚腾出来一个。”王重之说完瞟了眼司马嵘,见王述之对他极为看重的模样,只好将怒气压下,只冷冷道,“你也该管束管束手下之人了,没轻没重、目无尊卑。” “多谢堂兄,不过晏清只是权宜之计。”王述之笑了笑,捡起一旁的干松衣物,“晏清,你气色不好,随我去营帐,换了衣衫歇息片刻。” “是。”司马嵘起身,对王重之拱了拱手,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依然感觉不适。 第五十八章 营帐内陈设极少,除了一张简榻、一张案几,所剩无几,王述之环视一圈,轻叹道:“行军路上颇为艰苦,再过些天就好了,你若是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司马嵘见他面上一派关切之色,垂眼抿了抿唇:“是。” 王述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耳侧缠着淋湿的发丝,黑白分明,如乌墨缠着白玉,异常诱人,忍不住抬手去拨弄,看着乌黑的发丝紧贴耳际缓缓滑过,露出整只莹润的耳垂,不由沉了气息,指尖轻抚上去。 司马嵘正低头宽衣,让他一碰,猛地止住动作,耳根处蔓延出一片绯色。 王述之见他如此反应,一双深邃的眸子顿时燃起火来,急忙松开手,低哑地轻咳一声,转身去拿了干净的帕子来给他擦身。 司马嵘迅速夺过按在颈间的帕子,匆匆道:“不劳丞相,我自己来。”说着往里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营帐内只有他们二人,在雨声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寂静,司马嵘莫名紧张起来,举止也没来由变得拘谨,先是留了亵裤,将上身擦干,再穿上亵衣、长衫,最后在长衫的遮掩下,才将亵裤换了。 他以往在宫中由下人伺候时,赤身裸体算是习以为常,可眼下这别扭模样,倒像是遇着登徒子的良家媳妇,不等身后的人取笑,自己就差点被呕出血来,脸色极其难看。 王述之却顾不得取笑他,反倒是眼眸更加幽邃,见他弯腰时,未及擦干的腰臀在长衫下曲线毕露,忍不住气息粗重起来,紧了紧喉咙:“晏清……” 司马嵘正为自己的别扭无地自容,闻言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嗯?” 王述之上前几步,恨不得立刻将他搂进怀中,却又因为自己穿着一身湿衣及时止住,目光落在他白皙紧绷的后颈上,忍不住俯身贴上去,低声道:“还不如直接脱了,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么遮遮掩掩的,可是你心中有鬼?” 司马嵘眼神一颤,正想开口辩驳,却忽然让他在颈间重重吮吸一口,顿时便有一股酥麻之感顺着脊柱一路冲向脑顶,忙咬住唇抑制急促的呼吸。 王述之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哑声道:“换好了?” 司马嵘回过神来,胡乱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两步,本想借机冷静一下,却在看见身前唯一的一张床榻时,再次乱了心神。 王述之见这么冷静的人因为自己的靠近变得紧张万分,不由笑起来,眸中光华流动,甚是笃定的模样。 司马嵘好不容易平复心绪,一回头竟见他大大咧咧脱了个精光,满身都沾着水渍,在烛火映照下异常晃眼,忙撇开目光看向别处。 王述之抬眼,眸中笑意更深,大步走过来将帕子往他手中一塞:“亭台楼阁都不在,看来要委屈你了。” 司马嵘眼角猛然一跳,手指攥着帕子紧了紧,余光瞥见的任何一处光景都让他气血上涌,最后松了手,将帕子还给他,抬脚挪到床榻里侧正襟危坐:“丞相还是自食其力罢。” 王述之好笑地看了他半晌,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慢悠悠给自己擦了身子,换了衣衫,也跟着坐到榻上去,欺近他:“我是洪水猛兽?” 司马嵘一怔,不自觉绷起脸来:“丞相多虑了。” “那你慌什么?”王述之一脸无辜,抬手按在他胸口,低笑道,“怕住在这里的心魔冲出牢笼?” 司马嵘气息滞住,抬眼见他一副打趣的笑模样,不由黑了脸,拂开他的手:“丞相想太多了。”说着转身躺下,背对着他。 王述之笑容不减,目光落在他的头上,皱了皱眉,俯身将他托起来,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又急忙将他按住:“别动,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不然明早起来怕是会头痛。” 司马嵘面色大窘:“我自己来。” 王述之再次将他按住,低声道:“你已经连着两夜未曾好好合眼了,快歇会儿,也没多久可睡的,能歇一刻是一刻。”见他抬眼看向自己,又道,“我自小随伯父习武,虽学得不伦不类,好歹身子比你扛得住。” 司马嵘未再挣扎,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发直,恍惚间感觉他的手指在自己发间穿行,力道轻柔,似含着几分珍视,不由从心口一直烫到脸上,忙闭了闭眼,遮住起伏的思绪。 王述之低着头,目光落在他轻眨的眼睫上,忍不住腾出手来摸了摸:“晏清,你担心我伯父谋反?为何?” 司马嵘睁开眼,顿了顿:“为丞相分忧,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王述之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是为王氏着想,你呢?” “我自然是为丞相着想。” 王述之捏了捏他下颌:“说实话。” 司马嵘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外有强敌,大晋应上下一心,不该内乱。” 王述之朝他看了看,轻轻一笑:“嗯,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司马嵘生怕他再追问,遂闭了眼假寐,只是最近着实累得很,一歇下来,只觉浑身的筋骨都不想动弹,没多久便真的睡了过去。 王述之听他气息逐渐绵长,连忙拉过被褥盖在他身上,待将他头发擦干后,又托着他轻轻放在榻上,俯身凑近了细细打量,眉梢眼角俱是难得一见的温柔,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出了片刻的神,最后在他身侧躺下,伸手将他揽过来抱在怀中。 司马嵘睡得极沉,毫无所觉,让他在脑后一按,便紧紧贴在他胸口,呼出的气息隔着衣物轻拂而过,带着几分灼烫。 王述之深吸口气,竟有些控制不住心神,低头吻在他额角,唇上忽地被烫到,猛然一惊,连忙抬手贴上来摸了摸,面色大变,撑起身子在他脸上拍了拍:“晏清!” 司马嵘皱起眉头,低低“嗯”了一声,许是觉得他手心的凉意十分受用,下意识将他的手按住。 王述之嘴角紧抿,抽出手起身下榻,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疾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问道:“大夫呢?快将大夫叫过来!” 大夫被人从睡梦中喊醒,匆忙披了衣衫就赶过来,虽不知司马嵘的身份,但见王述之神色凝重,对其极为看重,自然不敢怠慢,号了脉之后说是得了风寒,开些药好生休养便可痊愈。 王述之又急忙让人去熬药,一通折腾下来,已接近天亮,听闻王豫转醒后在营帐内大发雷霆,又匆匆赶过去劝说一通,好在其余将领都被说服,皆齐声相劝,最后总算是让王豫改变了主意。 清晨,大军拔营西行,王豫派人入京向皇上陈明详细,矛头直指庾氏。 丞相府深夜突逢变故,丞相不知所踪,王氏谋反一事已经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正流言四起时,又传出新的消息,称谋反一事纯属陷害,圣旨遭篡改,君臣受挑拨,刚打完胜仗回来的忠臣竟受到令人心寒的对待。朝中风向急转,人心惶惶间,众多大臣齐齐上书请求查明真相。 司马嵘从昏沉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上,转了转头,见王述之坐在一旁提笔疾书,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只好重新躺回去。 王述之听到动静,朝他看过来,精神一震,急忙搁了笔过来扶他:“晏清,感觉如何了?” 司马嵘一抬眼便撞进他胸膛,鼻端全是他身上的气息,因被他揽在怀中,目光转到哪里都逃不脱他的禁锢,不由微微晃神,沙哑道:“好多了。” 王述之仍不放心,与他额头相贴,又摸摸他的脸:“不怎么烫了,还需再喝几副药才能好利索。” 司马嵘怔怔地看着他,或许是由于生病的缘故,向来幽沉的双眸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就连视线都变得轻柔几分,低声道:“丞相在写什么?” “给夏知章的信。”王述之直勾勾看着他,微露笑意,“晏清,待你恢复精神,还会这么乖么?” 司马嵘让一个“乖”字给呛住,急急咳了两声,面色微窘。 王述之急忙给他顺气,哭笑不得:“看来是不指望了。” 司马嵘顾左右而言他:“夏知章在户部?” “嗯,户部尚书是太子的人,夏知章亲侄儿被太子害死,与太子结怨已深,太子怕是仇家众多、虱多不痒,整日想着对付我们,竟从不曾将他这么一个小人物放在心上,倒是让他抓到不少把柄。”王述之说着将他身上滑下的被褥往上提了提。 司马嵘紧贴他胸膛,只觉得他的声音是从胸口震出来的,震得他耳根发麻,心口酥痒,忙定了定神,撑起身子道:“丞相快去写罢。” 王述之看着他别扭的模样,忍不住轻轻一笑,顺了他的意,拾起软垫塞在他背后,让他靠着车厢壁,转身提笔迅速写完,将信装入信封,交给信得过的亲兵,让他送往京城。 司马嵘见他忙完,又问:“京中如何了?” “庾茂这回应是逃不掉了,至于其他人,唉……皇上得知圣旨有假,大发雷霆,宫中倒是死了一些人,可惜啊……都是替死鬼。” 司马嵘心中并不失望,淡然道:“深宫内,远比外面复杂许多,一下子将大树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王述之看着他:“听起来,晏清似乎对深宫颇为了解?” “……”司马嵘顿了顿,“不了解,只是有所耳闻罢了。” 第五十九章 酷暑将至,朝中上上下下都如愈发炎热的天气一般,焦灼万分。皇帝在一众大臣的施压下,终于下了一道圣旨:削去庾茂大将军之职,收缴其所有兵权。 这一道圣旨对庾氏整个家族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庾皇后虽未受到牵连,却一连数日遭受冷落,在下旨当日冲到皇帝面前长跪不起,痛哭着恳求其收回陈命。 若在以往,皇帝必然偏袒庾氏,可这回不管王豫是真造反还是假造反,都及不上庾氏假传圣旨这一点更触天子逆鳞。 皇帝拂袖而起,再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冷哼道:“你兄长吃了败仗,朕原本只打算罚罚俸禄便了事,想不到他竟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种欺上瞒下、不忠不义之事,朕不砍他脑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庾皇后含泪辩解:“皇上这是被大司马给骗了,谁又知那圣旨是不是大司马自己伪造的?还有宫中近侍、传旨官,他们也必定是被大司马收买了,才会替他掩盖实情。妾身兄长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如今却反遭逆贼陷害……” “闭嘴!”皇帝气得摔碎一只茶盏,指着她怒道,“信口雌黄,还想狡辩!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颠倒是非黑白!” 庾皇后自入宫以来一直受尽万般荣宠,何曾被他指着鼻子骂过,顿时就白了脸色,怔怔地看着他。 皇帝面色阴沉,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兄长的手伸得可够长,这宫里若没有他的内应,他怎会有胆量栽赃陷害?” 庾皇后大气不敢出,心知他是对自己起疑了。 幸亏她提早有所动作,找了替死鬼,不然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打入冷宫,其实若能换兄长保住兵权,她一介女流之辈就算入了冷宫也值得,可他兄长的罪证被抓得牢牢的,想要保住谈何容易。 庾茂被削去兵权,太子亦是急得上火,亏得庾皇后千叮咛万嘱咐,才注意分寸,未惹皇帝发怒,只是一夜间变得如履薄冰,这让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庾皇后叹道:“我们母子二人如今没了倚仗,想让你父皇再器重你,唯有一条路可走了。” 太子颇为沮丧:“还能如何走?父皇如今对孩儿极为冷淡,整日都没个好脸色,孩儿这太子之位能否保得住都尚为未知。” “呸呸呸!乌鸦嘴!”庾皇后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你可知你父皇当年登基时亦无自己的势力?他是被迫娶了谢氏女,受到太后支持,又对先皇极尽孝道,这才堪堪保住太子之位的。如今的你与他当年极为相似,只要你孝顺些,对他言听计从,为他分忧,无任何行差踏错,他必定不忍心对你下狠手。” 太子心有不甘:“说来说去,无非是让孩儿夹着尾巴做人。” 庾皇后让他一句话引出泪意,哽咽起来,在他头上摸摸:“不要紧,大皇子已经封王,二皇子横竖是个废人,四皇子与王氏始终一个鼻孔出气,剩下那几个毛都没长齐,资质瞧着也一般,你父皇不选你还能选谁?你也不小了,娘再给你物色一个太子妃,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 “靠太子妃家的势力么?那也太丢人了。”太子咕哝一句,却无任何底气反对,只好闷闷点头,“一切听娘做主。” 庾皇后苦笑:“丢人总比丢位好,一旦你登基为帝,想宠幸谁便宠幸谁。你父皇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他一见谢皇后便心生耻辱,以致谢氏没了指望后,立即被他丢弃一旁。想成大事,必当有所取舍,你可明白?” 太子虽然心中愤懑,也只能点点头。 皇帝收回庾茂的兵权,却被这兵权的归属难题困扰得夜不能寐。他登基至今,无数次想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却始终受到各世家大族的阻挠,以致到最后,文臣倒是培养了不少心腹,武将却成了一块心病。毕竟武将需要拿得出卓卓战功,而朝中大大小小的战事基本都被王氏包揽,他想要提拔自己的人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这兵权收回自己手中,恐怕还没捂热就要被王氏夺过去,可他辗转反侧了数个夜晚,都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这一日去太后住处例行问候,太后打量他一眼,和颜悦色道:“皇上瞧着气色欠佳,可是近日来未曾歇好?有什么烦心事么?” 皇帝非太后亲生,是以与她一向不怎么亲近,只是表面上一直母慈儿孝,做足了功夫,闻言也不打算说实话,只随意东拉西扯糊弄过去。 近些年,许是谢氏没了指望,太后早已敛起一身锋芒,变成一个慈祥老太,与他闲话几句后不免面露凄苦,叹道:“年纪大了,免不了就憧憬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不久前景王来了一封信,说是嵘儿在神医妙手下,身子已有了不少起色,予心甚是宽慰,也甚是想念这个孙儿。” 皇帝听得愣住,似乎早已将这么一个儿子抛诸脑后,此时才记起来:“嵘儿身子养好了?” 太后抹了抹泪,再叹一口气:“哪能那么容易就养好?受了十几年的苦,岂是一朝一夕便可恢复的?嵘儿性子坚韧,人又聪明,若不是当年……”说着哽咽起来。 皇帝忙宽慰道:“当年害他的良妃已被处置,嵘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已至此,太后莫要再多想,免得伤身。” 太后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掩住不甚明显的恨意,苦笑道:“皇上所言极是,予不指望他能为皇上分忧,就盼着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平安度过余生,如此,也好对谢家有个交代。” 皇帝一听他提起谢家,忽然想起朝中的谢逸来,想着自己年轻气盛时处处不服从太后意愿,如今她年纪大了,不再过问世事,自己也没必要对她太过冷漠,便宽慰道:“谢逸、谢卓兄弟二人才气非凡,世人皆称赞有加,太后亦不必忧心。” 太后点点头,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谢卓名扬天下的是他的文采,其实他自幼便研习兵书,于兵法上也是极有一手的……” 皇帝听得面色一变。 “对了……”太后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又轻轻放下,“朝中折了一个庾茂,眼下可就是王氏一家独大了,皇上可曾想好找谁顶替上去?” 皇帝面色微僵:“此事孩儿已在考虑,太后不必忧心。” 太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予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忧心得过来么?不过是随口一问,关心皇上罢了。” 皇帝微微松了口气,离开后却一度陷入沉思,以致又连着几夜未曾好眠。 没过几日,王述之带着司马嵘回到京城,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再立新功的大司马王豫,王氏近段时日处在风尖浪口,这大浪还没真正掀起来,就逐渐归于平静,皇帝惩治庾茂,好歹算是给自己留全了面子,虽然朝中诸位大臣暗地里感觉心寒,表面上却无人再提及此事。 大司马再受封赏,领司徒,加殊礼,皇帝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能通过这些手段来安抚他,一时间,琅琊王氏因祸得福,风头更甚往日。 丞相府再次门庭若市,司马嵘趁着王述之忙得不可开交时,出了一趟门,来到京城角落处一家器物铺子,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掌柜,低声吩咐道:“景王亲启。” 这家器物铺子与谢氏有些渊源,店里所有人都是谢卓安排的亲信,专门供司马嵘差遣,因此掌柜对他言听计从,收了信点头应是。 司马嵘在里面随意买了盏莲花灯,神色自若地走出来,递给随行的护卫,又出城门,一路来到幕府,却过门不入,径直上到山顶,走到那凉亭处一看,石块原封不动地摆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司马嵘屏退一旁的护卫,自己搬走石块将那些文书挖出来,坐到亭中一张张翻开来细看,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王述之的声音,急忙将文书合上,起身迎出去。 王述之走过来,一见他便露出笑意:“晏清,我还当你在幕府,怎么跑到山顶来了?” 司马嵘将文书递到他面前:“裴大人没对丞相说么?幕府有些机密要件藏在此处,属下刚取出来。” “我不曾提起,他怎么会说?”王述之接过去,打开来看了看,又重新收好,伸手将他揽住,“快随我回去,不然一会儿又要淋雨。难得将那些大人都打发走,今晚只有你陪我用饭,你想吃些什么?” 司马嵘刚往后退开半步,就感觉腰间一紧,胸膛立刻与他紧紧贴在一处,忙撇开目光:“属下随意。” 王述之眸色渐深:“说说看,你想吃些什么?” 司马嵘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竟生出几分普通百姓的恬淡之感,似受到蛊惑,抬眼看着他:“鱼?” 王述之笑起来:“好,回去就吩咐厨子做鱼。”说着便拉起他的手往山下走去。 司马嵘动了动手腕,却被他抓得更紧,只好扭头看着沿途的花草树木,走到半山腰时,目光投向幕府,忽然开口:“丞相觉得,丁从事此人如何?” 王述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有小聪明,缺大智慧,需要使手段耍花招时,可以让他出谋划策,大事上,不可重用。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司马嵘神色自若:“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了。” 王述之点点头,未在多问,不过入夜后,却将裴亮叫进书房,问道:“丁文石与晏清之间,可曾有什么事?” 裴亮老实作答:“丁从事曾多次出言羞辱晏清公子,属下也曾亲眼所见。另外,在幕府被围困之际,他又将晏清公子的行踪告知禁卫军统领,这是属下从他人口中听来的。” 王述之眸色深沉,沉默片刻,提起笔来,边写边道:“你明日去一趟幕府,传我命令,撤去丁文石一切职务。” 裴亮恭敬点头:“是。” “对了……”王述之想起遭遇变故那一晚将他拒之门外的许大人,停下笔来想了想,眸中露出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工部许大人,你派人去查一查,看从何处着手,可以摘了他头上那顶官帽。” 裴亮只管听命行事,从不过问缘由,垂首应道:“是。” 第六十章 司马嵘用过早饭,刚回到书房里坐定,就见府中管事急匆匆走进来,便搁了笔,问道:“什么事?” 管事恭敬道:“晏清公子,幕府丁从事在外头求见。” “求见?”司马嵘微微抬眼,“他要见谁?” “丞相。” 司马嵘听得好笑:“他不知丞相在上早朝么?早朝后尚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不到晌午是回不来的。” 管事立刻便明白过来:“那老奴让他先回去。” 司马嵘点点头,未再多言。 这丞相府中,上上下下都是极有眼力的,如今俨然是所有人都将他当作半个府主来看了,但凡王述之不在时,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司马嵘虽对于众人的误解有些无奈,却也懒得去解释清楚,正所谓越描越黑,便只能由他们去了。 没多久,外面渐起喧哗声,司马嵘皱了皱眉,起身走出去,径直来到大门口,问道:“出了何事?” 门外石阶下站着丁文石,一见他便面露怒容:“丞相不在府中,你有何权力将我拒之门外?这丞相府几时轮到你来下令了?你在幕府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竟对幕府僚佐如此无礼?!” 司马嵘奇道:“丞相不是罢免你职务了么?你怎么还以幕府中人自居?再说,丞相不在,你非要进来做什么?” 丁文石冷哼:“丞相受你蒙骗,我自然要来讨回一个公道。丞相不在,我等他回来便是!” “嗯,那你就在此处候着吧。”司马嵘随意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丁文石面色铁青:“你一个小小男宠竟敢如此狂妄自大!丞相府一向对来客以礼相待,你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有损丞相脸面!” 司马嵘懒得与他理论,径自离开。 丁文石怒气更甚,冲上台阶,却被门口的护卫拦住。 管事上前两步,不卑不亢道:“丞相府若对所有人都来之不拒,岂不是毫无威严?此一时彼一时,丁从事如今只是普通百姓,当认清自己身份才是,此事并非晏清公子有意为难,实在是丞相有令,不相干之人一律不得轻易入内。” 丁文石面色白一阵灰一阵,心中暗骂他见风使舵、仗势欺人,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他原本打算早早过来等上半日以表诚意,并请求丞相收回陈命,只是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抬头看看越来越毒辣的日头,却也只能咬牙忍了。 这半日,先后有两位大臣前来拜访,又有一位幕府僚佐前来商议要事,另有一位裁缝前来给府中各人量体准备换季的衣衫,都被恭敬有礼地请了进去,将一直守在外面的丁文石气得面色铁红。 司马嵘按不同的礼节招呼这些人,期间收到不少意味深长的偷觑打量,不由嘴角微抽。 最后王亭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可是得罪了丁文石?方才来的那几人都是认识他的,见他站在门口便好奇相询,你猜他如何说的?” 司马嵘眼皮未抬,淡然道:“丞相的男宠仗势欺人,先是撺掇丞相罢免他职务,又以府主自居将他拦在大门外。” 王亭听得瞪大双眼,激动道:“对极了!他正是这么说的!你竟然猜到了!” “不难猜。” 王亭嘶了口气:“这丁文石我早就瞧他不惯了,自负自傲不说,脑子还不好使。你说这年头,达官贵人养一两个男宠有何稀奇的?做男宠怎么就丢人了?那姓丁的见识太浅!” 司马嵘抬眼望了望房梁,叹口气转身往里走。 王亭几步跟上,接着道:“说起男宠,我可不明白了,那些涂脂抹粉、弱柳扶风的美男子,瞧着与女子也没甚两样,喜欢他们作甚?有些人家养的多了,他们还争风吃醋,整日里什么都不做,光顾着争奇斗艳了,真不知那些大人们怎么想的……所以说,还是咱们丞相有眼光!挑就挑个中看又中用的!一个顶十个!” 司马嵘眼皮子狂跳数下,停下来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亭眨眨眼:“我说得可对?” “……”司马嵘紧着后槽牙,“对极了。” 王亭嘿嘿一笑,颇为得意地转身走了。 到了晌午,王述之的马车在丞相府门口停下,帘子刚刚掀起,一旁热得头晕眼花的丁文石便冲到跟前,忍着怒气拱手行礼:“草民丁文石拜见丞相!” 王述之下了车,朝他打量一眼,笑了笑:“有事?” 丁文石见他笑意冷漠,咬了咬牙:“属下的确对晏清公子冲撞过几句,丞相若因此而有所责怪,属下绝无怨言,但丞相因此罢免属下的职务,实在不妥。此事若传出去,丞相在他人眼里便是沉迷男色、不分轻重的昏官!还望丞相三思,莫要被一个男宠左右决断!” 王述之挥挥手叫车夫将马车赶回去,转头看他:“你说我是昏官?” “属下不敢!只是丞相若一意孤行,恐怕早晚会变成昏官。” 王述之再次笑了笑:“你以为我罢免你职务,是因为你冲撞了晏清?” 丁文石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属下并未有任何过错,若不是晏清公子从中挑唆,丞相又怎会无缘无故作此决断?” 王述之眼底添了几分冷意,沉声道:“你那些羞辱之言,晏清并不在意,他不在意,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这回幕府出了乱子,你公报私仇,差点坏了大事,我没要你性命已算仁至义尽,你还有胆子跑到这里来?” 丁文石面色一变:“属下从未做过愧对幕府之事,丞相此话从何而来?” 王述之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欲在门口多言,转身步上石阶走了进去。 丁文石怔愣半晌,心中始终觉得王述之是有意为难,在门口徘徊一阵,愤恨离去,只是到了幕府见到赵长史才知道,当日司马嵘并未将文书全部销毁,而是带了一部分在身上,这才明白王述之话中的含义。 赵长史与他也算有些交情,问道:“丁从事今后有何打算?” 丁文石沉默许久,最后冷笑:“我一介寒门庶子,还能有何打算?自然是离开京城,另谋生路。” 赵长史点点头,未再多言。 丁文石在丞相府门口候了半日,生计问题未能妥善解决,倒是将丞相被男色迷得晕头转向的消息给传了出去。虽然之前已有部分人稍微知情,可这回加上先后拜访丞相府的那几人添油加醋,将司马嵘的相貌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立刻在京城引起轰动,短短一两日时间,已成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闻,更有无数年轻女子芳心尽碎。 隔了几日,王述之一脸忧色地回到府中,见到司马嵘就连连叹气。 司马嵘让他叹得头皮发麻,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丞相遇着什么烦心事了?今日收的帕子不够缝制帐幔?还是收的瓜果不够吃?” 王述之大摇其头:“非也,我又岂是贪小便宜之人?” 司马嵘疑惑地看着他。 王述之虽面有忧色,姿态却极为闲适,就那么斜倚矮几踞坐着,一手拿着如意轻轻晃悠,过了半晌才开口:“今日早朝时,北方传来急报,说凉国近日开始侵扰边境……” 凉国处在大晋与秦国之间,可谓夹缝中的小国,国力虽小,却一直未灭,虱子似的叫人烦不胜烦,若不是秦国内乱未息,大晋同样一直不太平,他们也不会有机会猖獗到今日。 司马嵘听得皱眉:“朝廷再不派兵去围剿,等以后他们壮大了,怕是要后悔莫及。” “唉……我正有此意,听到消息立刻就联合诸位大臣,请求由大司马带兵北征。”王述之说完顿了顿,凑近他,“你猜皇上如何说?” 司马嵘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心里猛地咯噔一声,镇定道:“皇上手中正握着庾茂那里收缴的兵权,想必不会同意丞相的提议。” 王述之看着他笑起来:“你猜对了!皇上说:蕞尔小国,何必劳师动众,大司马刚打完仗,正该好好歇息,此事不妨交给谢卓谢大人。” 司马嵘垂眸不语。 王述之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听闻谢卓极具文韬武略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此事交给他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兵权……怕是以后就落到谢氏手中了。” 司马嵘抬眼,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便不着痕迹地撇开头:“丞相不必忧心,谢氏一向明哲保身,想必不会像庾氏那样对丞相不利。” “希望如此。”王述之拿如意敲了敲额角,“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谢氏沉寂了好些年,怎么最近突然就不甘寂寞了?” 司马嵘抿抿唇,并未应声,只当他是自言自语。 王述之目光流转间,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皇上突然身子不适,说近日不上早朝了,我也总算可以偷一回懒,不必起那么早了。” 司马嵘听得愣住,想了想,精神一震,忙问道:“皇上好端端怎么身子不适了?” 王述之忽然沉默,眸色黯淡下来,过了许久才开口:“我瞧他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并不是普通病症,怕是……服了五石散。” 司马嵘一只手在案几下捏住衣角,紧了紧,又松开。 他记得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皇帝因服用大量五石散,忽然发了颠似的脱衣疾走,之后便倒地不起,不过几日功夫又让太医给救回来了,没没多久,他又再次发病,那次卧床将近半个月。 卧床半个月……虽不知这辈子是否还会与上辈子一样,但终归值得一试。 司马嵘迅速思量一番,转头看向王述之,正要开口,却发觉他已半晌未曾出声,神色也有几分怔愣,不由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丞相?” 王述之猛地回神,看向他:“嗯?” 司马嵘看着他:“你怎么了?” 王述之顿了顿,叹道:“高门名士都对五石散趋之若鹜,却始终不肯承认,这是害人之物。当年我父亲便是因服用过量五石散,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 司马嵘见他神色怅然,心口蓦地抽紧,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体会父子之情,却在这一刻莫名心生感触,搭在案几上的手下意识朝他伸过去,在即将握住他的手时猛然回过神来,又急忙收回。 王述之并未察觉,只是见他眼底流露出几分关切,忍不住笑起来:“晏清,你在关心我?” 司马嵘面上闪过狼狈之色,并未作答。 王述之却看得动容起来,探身将他的手握住,凑近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关心我?” 司马嵘见他与自己靠得极近,眸中有片刻恍惚,忙定了定神:“丞相应当知晓,服了五石散的人一旦发病,后面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王述之苦笑:“我自然知晓,且发病时日会愈来愈长。” 司马嵘点头:“这么说来,皇上恐怕不久以后还会再病倒一次,而且不止两三日。” 王述之听出他有弦外之意,正色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寻个借口让太子离开京城。” 王述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地露出笑意:“眼下正巧有个机会。” 翌日,在王述之的暗中授意下,一连好几位大臣上书提及南方水患,说太子应当前去督促赈灾事宜,好替皇上分忧。 太子正是谨言慎行之时,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对这些事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给自己带来祸患,可皇帝正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本来还有些犹豫,结果一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顿时就心生不快,很快就将奏折批了。 谢卓北上抗敌,太子南下赈灾,皇上又极少露面。如此一来,王述之扛下一大堆事务,虽然肩上的胆子重了,却比以往自在许多,不必日日早起上朝,暂时也不用担心谁算计自己,一得闲,心思便拴在司马嵘身上解不开了。 “晏清,近日累得很,我们也许久不曾游秦淮河了,晚上你陪我去?” 司马嵘见他殷殷地看着自己,那双幽邃的黑眸似深藏漩涡,对视久了,便有些失神,竟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王述之心绪畅快了一整日,夜色临近时带着他去了画舫,如今天气炎热,入夜后让凉风一吹,只觉得异常舒适,再加之秦淮河两畔碧叶连天,间或点缀着粉色的荷花,清香四溢,的确叫人神清气爽。 纱帘内燃着驱蚊香炉,熏烟在朦胧的灯火下极尽缥缈,王述之将酒盏递到司马嵘嘴边,低声道:“这是我特地命人做的桃花酿,酒味极淡,与白水无异,一小口不会醉的。” 司马嵘抬眼,看着他浅笑又期待的模样,眼前一阵涟漪荡漾开来,还没喝就蒙上几分醉意。 王述之见他不动,便将酒盏放下,无奈轻叹:“本想骗你喝醉,好叫你酒后吐真言,可又突然想起,你上回喝醉了可是咬紧牙关半声都未吭。唉……还是算了!” 司马嵘愣了一下:“丞相想问什么?” 王述之支着额想了想,起身坐到他旁边:“晏清,你的仇报完了么?” 司马嵘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再次一愣,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如此,不然你不会想法子继续算计太子。”王述之饮一口酒,抬手将他搂住,含笑看着他,“我原本以为你的仇人在庾氏家族中,想着庾茂失势,庾氏一蹶不振,眼看着不成气候了,你也该大仇得报了,如今看来,竟是太子本人?” 司马嵘只好含糊着点头:“太子为庾氏主心骨,自然要算计完太子才能大仇得报。” “庾氏与你有何仇怨?” 司马嵘耳中听着蛙鸣声,抬眼便看见纱幔在清风中缓缓摆动,心弦蓦地松弛下来,低声道:“我母亲被他们害死,我也差点被他们害死,家破人亡的仇恨,自然要他们整个庾氏来偿还。” 王述之未听他提及父亲,心中滑过一丝诧异,想了想,终究未开口相问,只是手臂一收,将他揽在胸前,笑道:“太子仇家众多,夏知章算一个,你算一个,我也勉强算,再加上明里暗里等着落井下石的,他们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司马嵘被迫靠着他胸膛,感受到他胸口轻微的震颤,脸侧忽然发起烫来,忙挣扎着坐直身子:“多谢丞相给我报仇的机会。” 王述之微微侧头,一片昏暗中竟瞧不出他的神色,便抬手捧着他的脸摸了摸,眸中笑意加深:“是么?你要如何谢我?” 司马嵘顿住。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我该谢你又对我说了些实话,算是两相扯平了。” 司马嵘抿唇不语。 王述之凑过去,在他唇角啄了一口,却不离开:“你叫什么?” 司马嵘心头一跳:“晏清。” “本名。” “字晏清。” 王述之哭笑不得,捏捏他下巴:“你这嘴巴真是难以撬得动。” 司马嵘让他如此暧昧地靠着,心神有些乱,转开目光道:“既然丞相赐了字,这字便不会再改,我说自己叫晏清,并没有错。” 王述之呼吸微微一顿,眸中的暗流骤然转急:“不会改?” 司马嵘听到他嗓音里透着些哑意,身侧的手不由捏紧,绷着脸含糊应了一声:“嗯。” 王述之直直看着他,心头忽然涌起的喜悦让他措手不及,不由再次将他抱紧:“这可是你说的。” 司马嵘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桃花酿的确不易醉,你尝尝?” 司马嵘正全身僵硬,没料到他又将话头转到酒上来,一时懵了:“啊?” 王述之听着他略带迷茫的一声,轻笑起来,提起酒壶灌了一小口,目光潋滟,接着便猛地与他双唇相贴,一手捏着他下颌迫他张口,不容他抗拒,硬是将酒给他灌了进去。 这酒果真毫无辛辣之感,入喉润畅,司马嵘难得没有被呛到,却在咽下去的一瞬间容许了他的攻城略地。 王述之喉咙间倏地灼烧起来,倾身将他推倒,缠绵地亲吻起来,唇畔微烫,舌尖一寸寸侵入,越是情动,越是忍不住加重力道,最后竟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似的,将身下的人吻得气息大乱。 司马嵘脑中空成一片,忘了推拒,也不会迎合,却在被动中逐渐沦陷,只觉得自己被一张大网越收越紧,透不过气来,最终竟忍不住,从唇角溢出一丝细微的轻哼。 王述之差点让这一声撩出急火来,忙松开双唇,气息粗重地俯身看着他:“晏清……” 司马嵘胸口起伏地厉害,沉幽幽的双眸早已变得迷乱,只觉得他这一声轻唤直直送入心口,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王述之再次将他吻住,双手撩开衫摆探入衣中。 司马嵘让他滚烫的指尖一碰,猛然惊醒,急忙按住他手臂,哑声道:“丞相!” 王述之安抚地在他眼角亲吻,手却义无反顾地按在他腰际,不轻不重地揉捏一下。 “嗯……”司马嵘急促地喘起来,又急忙咬住唇,含糊道,“住手!” “好。”王述之紧了紧喉咙,口中应着,手却不曾退出来。 司马嵘衣衫微乱,紧蹙眉头,面上有些发烫,咬着牙又让他在颈间、胸口落下一连串亲吻,差点再次迷乱,却在最后一刻被他松开束缚。 王述之在他唇边细细亲吻,低沉的嗓音透着压抑隐忍:“有你那句话,我已十分满足。” 司马嵘怔住。 “你这一生,都只能叫晏清。” 二人纠缠久了,昏暗中便能看清对方神色,司马嵘与他对视,看着他眸中的旖旎,当真有了几分醉意,轻轻应了一声:“嗯。” 王述之撑起身子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轻轻一笑:“明日无事,今晚我们不回去了,就宿在画舫上,可好?” 司马嵘想起他每晚耍赖想要留在自己住处的模样,心底微微酥麻,竟也生了几分不舍之意,低声应道:“好。” 第六十一章 夜间凉风轻送,纱幔中间灯火熄灭,朦胧暧昧的人影便再难窥见,只剩下画舫四面角落下垂挂的灯笼,迎着秦淮河两岸缥缈的丝竹声与月色起舞。 王述之不由分说,将司马嵘紧紧揽在怀中,与他额头相抵,满足地低叹一声,又似有似无地唤着“晏清”二字,抬起唇印在他鼻尖上,透着几分纵容:“我可以等。” 司马嵘闭上眼,未再挣扎,只是心神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颠簸起伏得厉害,随时都有可能因一个浪头彻底倾覆,浑浑噩噩间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似乎又回到荒草没膝的停云殿,却不再是孱弱之躯。 他一身锦衣华服,立在高高的殿门口,看着底下一众宫女内侍大汗淋漓地清理杂草,看着殿外逐渐恢复清净,心里却变得空落落的,正不知所措间,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唤“晏清”,一转头却只看到冰冷空洞的大殿。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去,寻遍每一个角落,却始终看不到那个人,不由面色苍白,双脚不受控制地继续往里走,只是这麻雀大的停云殿竟成了无底洞一般,越走越深,越走越暗,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停下来左右四顾,连来时的路都看不见了。 王述之半夜醒过来,感觉怀中的人睡得极不安稳,垂眼认真地看着他,一手在他后背轻抚。 司马嵘紧蹙的眉峰逐渐舒展开来,下意识抬手搭在他腰际,又往他靠了靠,低声呓语:“丞相……” 王述之手一颤,猛地怔住。 司马嵘搭在他腰际的手紧了紧,僵硬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绵长舒缓,眉眼间透着几分心安,睡得十分宁静。 一只流萤从纱幔的缝隙中钻进来,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二人之间飞过,细微的流光在王述之深沉的黑眸中一闪而逝,他收紧手臂,在司马嵘额间亲了亲,无声而笑。 翌日,一缕晨曦投射在画舫上,纱幔中的两个人毫无动静,似乎睡得极沉。 王亭在岸边犹豫半晌,几次蹑手蹑脚踏上船尾,又咬着牙退到岸边,急得抓耳挠腮。 如此又等了半晌,秦淮河两岸已是人来人往,画舫中却依然一派宁静,那两人也不知是一直不曾醒来,还是醒了不愿起,始终毫无动静。守在边上的亭台楼阁全都急出满头大汗,面面相觑一番,眼中是同样的坚定:不能打搅!会被扔进河里淹死! 纱幔中,司马嵘早已醒来,只是一直未睁开眼,脑中记起迷糊时做的梦,一阵莫名的后怕,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躺在身边的人。 王述之却是直直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角流转着浅浅笑意,颇有耐心的模样。 眼看着都快日上三竿,王亭抹抹额角的汗,转头对府中赶过来的奴仆低声耳语:“就说丞相昨夜多喝了些酒,正睡着呢。” 那奴仆一脸苦相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回去答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柔中带笑的声音:“这是几夜没有好觉睡了?” 亭台楼阁统统僵硬了脸色,齐齐转身,毕恭毕敬地行礼:“见过夫人!” 紧接着,守在岸边不起眼处的护卫也纷纷走出来,同样抱拳行礼,且一个个中气十足:“见过夫人!” 这动静连河对岸的百姓都惊动了,画舫中那两人再装睡自然是不可能了,王述之诧异之余又有些惊喜,见司马嵘睁开眼,急忙抱着他在额角亲了一口,笑道:“想不到我母亲竟过来了。” 司马嵘本有些尴尬,抬眼却见他眸中含笑,并无半分遮遮掩掩的不自在,心弦忽地被拨动一下,心窝处也莫名软了几分。 二人匆忙起身,整了整微乱的衣衫与发髻,刚掀开纱幔,就见王夫人提着裙摆踏上船尾,王述之急忙迎上去扶她:“母亲慢些,你怎么来京城也不提前捎个话?我也好派人去接。” 王夫人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反倒是不着痕迹地打量司马嵘,笑道:“若提前捎话,我哪还有机会见到堂堂一国之相睡到晌午都不愿起来?” 王述之笑得毫无愧疚:“休沐日还不让人歇一歇么?母亲,这是晏清,你可还记得?” 司马嵘抬袖拱手:“晏清见过夫人!” “记得,晏清上回替你挡刀,听说这回又在咱们王氏危急关头出手相助,我怎会不记得?”王夫人含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王述之在她面前毫无丞相的架子,笑道:“肚子饿了,我们回府再说。” “肚子饿?”王夫人斜睨他一眼,“我一大早就入了城,在府中等了半日都没见你回去,还当你不知饥饿呢,若不是我寻过来,你可是打算逍遥到明日再回去?”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也不辩解,好言好语地将她哄上马车。 回到丞相府,匆匆洗漱用完早膳,司马嵘自觉回避,留了他们母子二人叙话。 王述之却追到外面,在廊檐下将他拉住,想起昨夜的情景,眸中一片涟漪,侧头在他唇边亲了亲,低声笑道:“早些回来,等你一起用饭。” 司马嵘微感诧异,垂眼道:“夫人在此,属下应谨守礼节,在自己住处用饭便是。” “你并非旁人,我会与母亲说的。” 司马嵘心口一跳,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慌乱。 王述之捏了捏他的手心:“我不是逼你,只是我自己迫不及待想要对母亲说。” 司马嵘怔怔地看着他,胸口似被攥紧,沉默片刻,发觉自己这模样有些犯傻,连忙转身一言不发地狼狈离开,浑浑噩噩走到湖边凉亭,驻足远望,想起某一夜在此处,王述之站在树下仰头看着自己,迎着月色浅笑的模样历历在目,不由深吸口气,黢黑的眸底不自觉涌出一片连绵的情意。 王述之回到屋内,屏退一旁伺候的奴婢,亲自斟茶,笑道:“母亲怎么忽然想到来京城了?” 王夫人接过茶盏,敛起笑意轻轻叹息一声:“这回遭逢大难,好在化险为夷,只是我夜里睡得不甚安稳,总要过来看看你才安心。” 王述之安抚道:“已经过去了,母亲不必过于忧虑。” 王夫人笑了笑:“身在高位,经受风浪在所难免,我也不是想不开的人,眼下见你一切安好,自然就放宽心了。”说着抿了一口差,抬眼朝他看了看,又道,“不过这一事放下,又有另一事捡起,真是操不完的心呐!” 王述之见她神色耐人寻味,摇头而笑:“我们母子之间就不必打哑谜了,母亲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王夫人放下茶盏,轻咳一声:“我问你,昨夜在画舫上,可是与那晏清胡天胡地了?” 王述之让她直说,却没料到她如此直接,不由目瞪口呆。 王夫人难得见他出神,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是真的了?” “咳……”王述之笑着咳了一声,“若真如此,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王夫人只当他抵死不认,冷哼道:“少给我装蒜!原先在会稽时便觉得你对他不同寻常,这回到了京城才知晓,原来你都让他迷得晕头转向了。” “岂止我晕头转向,晏清怕是比我还晕。”王述之急忙插言,神色颇为无辜。 “别打岔!”王夫人瞪了他一眼,“如今你都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丞相做得也未免太荒唐了些!竟然还整夜流连画舫,成什么样子!” “难得那么一回,就让你撞见了。”王述之再次插言,神色更加无辜。 王夫人正数落得起劲,让他两次打岔,再将他的话咀嚼一番,直接破了功,“噗嗤”一声笑起来,又连忙绷着脸:“好好说话!” 王述之敛起笑意,认真道:“那母亲对此事,作何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在我们王氏从未有过,可放眼整个江左,养男宠的还少么?只是你毕竟年轻,尚未娶妻,该收敛时便要收敛,别荒唐过了头,免得将来没有哪家女儿愿意嫁给你,那你就后悔也晚了。” 王述之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母亲怕是误会了,晏清并非男宠。” 王夫人吓一大跳,瞪着他:“难不成你是?!” 王述之哭笑不得:“我从不曾将他视作男宠,我盼着他接受我,与我共度此生,将来我也不会娶妻生子。” “……”王夫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怒道,“这就擅自做主了?你都不曾与我商量!” “这不是正在商量么?” “瞧你这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模样,这算哪门子商量?” 王述之讨好地笑了笑:“在我心里,没人及得上他,想到将来若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各自与毫不相干的女子成亲,我就胸闷气短。母亲若是真心疼我,就待他和颜悦色一些,别将他吓跑了。” 王夫人黑着脸瞪他,气不打一处来。 王述之急忙在她后背轻抚:“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我也是一时心切,说得急了些。” 王夫人闷了三大口茶才缓过劲来,想了想,道:“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愿意跟你?” 王述之故作苦闷地点头:“唉……” 王夫人总算重展笑颜:“我瞧着他也不像是愿意给人当男宠的。” “并非男宠。” 王夫人无视他的纠正,高兴道:“不愿意更好,既如此,我便在京城多住几日,给你挑一挑,选个佳妻。对了,我记得你喜欢长脸的!” “我就喜爱晏清那张脸。” 王夫人只作没听见:“你喜欢体态丰腴的?还是身姿纤瘦的?” “我就喜爱晏清那身姿。” 王夫人瞪着他。 王述之笑起来:“母亲似乎并不如何反对,那我就放心了。” “你这是何歪理?我几时说过……” “母亲在此多住几日也好,相处久了,你也会喜欢晏清的。”王述之笑吟吟道,“难得来一趟,晌午小歇片刻,我带母亲去游湖,如何?” 王夫人:“……” 第六十二章 司马嵘从丞相府小门出去,没有带护卫,径直到了那家器物铺子。 掌柜一见他,立刻迎上来,朝他身后瞧了瞧,笑道:“小的正要派人去给公子传话,想不到公子就过来了。” 司马嵘原本是打算来碰碰运气的,一听倒是生了些惊喜,笑起来:“这么快就有回信了?” “可不是!小的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景王殿下当天便回了信,来回用不了多少时日。”掌柜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他手中,神色颇为恭敬。 这掌柜也是个精明之人,虽说谢卓并未交代自己效命的这位晏清公子究竟是何身份,且其在京中的名声竟是丞相男宠,不过此人实在气度不凡,又暗中与谢卓、景王这样的人物来往,极为神秘,想必定是不凡之辈,他自然不敢怠慢。 司马嵘对他的谄媚不以为意,道了声谢便往里走了几步,迅速拆开信封。 信封里另塞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司马善的笔迹,自然是写给他的,另一封笔迹陌生,应当就是元生写给陆子修的了。 他收起司马善的那封,将元生的信拆开来快速扫了一遍,这是他为了兑现当初对陆子修的承诺,特地让元生写了送来的,好叫陆子修安心,以后少在自己身上打主意,想不到这元生竟十分沉得住气,通篇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字里行间都表明他过得极好,至于他身在何处,为何不露面,只字未提。 元生字迹十分隽秀,想必他作画的手法也颇为细腻,正所谓字如其人,画亦如此,难怪当初陆子修一见自己的画便立刻起疑。 司马嵘将信纸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又再次倒了倒信封,里外看了看,确定没有藏任何线索,这才将信纸折好塞回去,重新封了口子,递给掌柜道:“送去陆府,交给陆大人。” 掌柜双手接过:“是。” 虽说整个京城都知道丞相有一个男宠,不过极少有人见过这男宠的真面目,而且司马嵘每回都挑人少的路走,是以一路都未被人认出来,只是少不得又有几名年轻女子给他塞瓜果香囊,大晋民风如此,并无深意,他只好微笑接过。 回到丞相府时正是晌午,司马嵘让王述之拉着去一起用饭,饭后又一道游湖,他推却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见王夫人始终对自己和颜悦色,有些拿不准他们母子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王夫人出身名门,颇具涵养,无论心中作何感想,也断不会在面上表露分毫。 是夜,司马嵘将揣了一整日的信看完销毁,想起王夫人难以捉摸的态度,最后皱眉敲了敲自己额头,暗责道:想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自己当真一辈子窝在这丞相府与他相守么?即便王夫人暗地里大发雷霆,逼着他娶妻生子,那也是人之常情,自己还去拦着他不成? 司马嵘揉了揉眉心,再次一愣,越发觉得自己想得离谱了,可这些离谱的念头一旦在脑中生根发芽,竟止都止不住地疯长起来,想到王述之有朝一日与某个女子举案齐眉,心口竟绞痛得厉害。 外面忽然响起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司马嵘猛地惊醒,起身缓了片刻才走过去将门打开,抬眼看着王述之在夜色中不甚明朗的笑意,神色怔愣,脑中还在盘绕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 王述之笑容顿了顿:“晏清,你怎么了?” 司马嵘眨了眨眼,忙侧身让开,王述之每晚都要过来待上片刻,彼此已十分默契,自然不用多问,只是想到他每回都要有些亲昵之举,面上忽地有些不自在,又想起画舫上的情景,耳根也微微发起烫来,莫名一阵心虚。 王述之倒是惬意自在得很,自顾自坐下,给两人斟了茶,见他案上摆着一些尚未看完的公文,笑道:“我记得你刚来时说自己略通琴棋书画,如今看来倒也说得没错,与处理政事相比,琴棋书画的确只能算略通。” 司马嵘不知他忽然这么说有何用意,只好谦逊道:“丞相过奖。” 丞相身为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过问的事何止千千万,自然不可能事事躬亲,因此许多公文都是由幕僚代为处理的,自司马嵘脱离奴籍以来,便有一部分公文直接送到丞相府交到他手中,他心知王述之虽一直疑惑自己的身份,却有意放任不管,因此做起事来也不拘谨,该如何办就如何办,算是毫不藏拙。 王述之见他在对面坐下,面露不满,起身凑到他旁边,紧挨着他,支着额细细打量他微垂的眉眼,抓住他手腕,将他手中的公文抽出来,含笑道:“晏清,若是太子倒了,你的心事了结后,是否该接受我了?” 司马嵘眼底微微漾起涟漪,沉默片刻,不答反问:“太子那里如何了?” “唔……暂时抓不着错处,再等两日。” 司马嵘并未打算在赈灾一事上抓住太子什么把柄,眼下只等着自己那父皇再次发病,遂点点头,未在再多言,浑然将他先前的问话抛诸脑后。 王述之得不到他的回应,也不恼,笑眯眯继续看着他,低声道:“晏清,你昨夜梦见我了?” 司马嵘面色微变,眸中顿生几分慌乱,心虚之下竟不知如何应对。 王述之搭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抬手在自己唇上碰了碰:“夜里又被蚊子叮了一口,你说这蚊虫怎么就老喜欢挑不该叮的地方叮呢?” 司马嵘瞪着他的唇目瞪口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惊讶道:“我不曾……” “嗯?你不曾什么?”王述之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颇为遗憾地叹道,“唉!这蚊子着实可恶,我这宝贵之处可是等着你来叮的,倒是让它抢了先,实在是想想都心有不甘呐!” 司马嵘大窘,脸色瞬间黑了一半。 王述之摩挲着自己的下唇感慨道:“多少美貌女子盼着一亲芳泽,如此珍贵之处,我都自愿送上门来了,晏清你竟然无动于衷。” 司马嵘见他举止略带撩拨,喉咙间忽地有些干哑,又听他说出“芳泽”二字,饶是见惯了他的恬不知耻,也忍不住眼角抽了一下。 王述之叹息完,不再逗他,搬出棋盘来与他对弈一局,尽兴后便拂袖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司马嵘见他今日不等自己下逐客令就走到了门口,且面上毫无流连之色,不免诧异,想到他母亲在此,势必要替他张罗亲事,顿时如鲠在喉,原本是理所应当之事,此时想来却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王述之转身看着他,见他意欲说话,急忙抬手按在他唇上,冲他笑了笑,接着又转回去,双手拉着门,“吱呀”一声迅速打开。 “呵!”门外忽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司马嵘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王夫人,目瞪口呆。 王夫人尴尬之色一闪而逝,很快恢复镇定,手中的罗扇轻轻扇了扇,微微一笑:“倒是巧,述之你在这里?” “正是。”王述之跨出门槛,拿过她手中的罗扇替她扇风,笑道,“母亲怎会在此?” “京城比会稽热,一时难以适应有些睡不着,便出来随意走走。”王夫人朝司马嵘看了一眼,尴尬道,“不曾想这里竟是晏清的住处,实在失礼。” 司马嵘心说附近的护卫不聋又不瞎,随意走走就怪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拱手道:“夫人言重,在下寄居丞相府,是在下给夫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你得丞相赏识,安心住着便是。”王夫人笑了笑,夺回罗扇,对王述之道,“转了半晌,总算有些困意,我也该回去歇息了。”说着转身离开,不多时就拐出角落不见踪影。 王述之摇头而笑,退回去重新将门关上,转身定定地看着司马嵘,无奈道:“母亲一路尾随而来,我本想多待片刻,又担心她在外面等候太久累着了,心中不安才输了那盘棋,真冤呐!” 司马嵘张了张嘴,想起方才的失落,忽觉自己变得无比陌生,不免心中惶惶。 王述之凑近了看他一眼,趁机将他揽在怀中:“再不回去,怕是又不想走了。” 司马嵘定了定神,挣脱他退开半步:“丞相慢走。” 王述之先前见他流露出几分不舍,本有些惊喜,此时见他又恢复往日的模样,不免神色落寞,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司马嵘将他送出去,关上门原地站了许久,脑中天人交战,到最后竟站得腿脚发麻,才恍惚回过神来,按着疼痛的额角走回案前坐下,面前的公文却是半晌未动。 王述之回到书房,将裴亮叫了进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深吸口气,吩咐道:“去调查晏清,看他究竟是何身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 裴亮大吃一惊,因一向对司马嵘印象颇佳,便忍不住多嘴问道:“晏清公子做了什么可疑之事么?” 王述之顿了顿,苦笑:“何处不可疑?不说前面那些事,单最近而言,庾氏气数将尽,我倒是不急着对付太子,他却似乎极为上心,你说太子一旦失势,意味着什么?” 裴亮面色微变:“朝廷将会有动荡。” “正是。”王述之立在窗前,抬手捻起一只掉落在窗棱上的花瓣,神色不明,“或许他的确和庾氏有仇,只是这仇,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近日谢逸、谢卓兄弟二人相继受到重用,恐怕也并非巧合。我早说过,晏清并非池中之物,他的所作所为,也必然有其深意。” 裴亮一脸不解:“丞相怎么忽然……属下记得上回在会稽,丞相说不必查他,还说要赌一赌。” 王述之沉默半晌,将那花瓣弹开,轻笑道:“赌心么?也算是赌赢了。只是如今看来,怕是有更为重要之事,将他牵绊住了。” 裴亮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也不再多问,抱拳应了声“是”便退出去。 室内恢复寂静,王述之依旧立在窗前,唇角挂着浅笑,看向月色的黑眸中透着几许期待,轻叹道:“不找到症结所在,如何对症下药?” 第六十三章 司马嵘从幕府回来,听闻王述之陪同王夫人出去了,一时无事可做,便往后面的湖边走去,才行到一处假山前面,就隐约听见有人提到自己,下意识顿住脚步。 此时夏意正浓,所过之处皆是绿荫成片,间或几声蝉鸣,将两名婢女的窃窃私语声掩盖其中,奈何他耳力极佳,竟听得清清楚楚。 “晏清公子毕竟是男子,不能生不能养的,又没有显赫光耀的门楣,夫人当然不乐意啦!” “话虽如此,可丞相还是每晚都往晏清公子那里跑,说不定夫人也拿他没奈何。” “可丞相只待片刻就走了呀,比往日生疏多了,丞相毕竟是孝子,说不定久而久之,就当真听从夫人的话了呢?其实,晏清公子不跟着丞相也好……” “怎么个好法?难不成你看上他了?嘻嘻!” “啐!胡说什么?你没瞧见夫人最近总是被京中各家官妇邀过去游玩么?十个有九个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夫人今日将丞相拉过去,就是为了见郗太尉家的小女,晏清公子若是知晓,定要伤心的。” “快照着水瞧瞧你这两道愁眉,还说不是看上人家了?” “你说我做什么!自己还不是一个样!” “哈哈!我可不像你这么口是心非!我就是喜欢又如何?你问问府里有几个不喜欢的?晏清公子虽然身份低微,可气度一点不比丞相差。我们宁愿嫁给他,也不要嫁给粗鄙的佃农!” “想得美,说不定哪天被个官老爷瞧上了,丞相打发你去做侍妾。” “打死我都不乐意!你这贱蹄子就不会说句好话!” 司马嵘并未注意后面的笑闹声,只是木然地抬腿离开,直到在湖边凉亭坐下才缓过神来,只是脸色已趋于苍白。 他前几日给太后写了一封信,称听闻父皇上回病倒,心中甚是担忧,又极挂念太后,遂决定回京探望。这封信交给了皇兄,想必他已经派人送过来了,不日便可交到太后手中。 回宫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是心神不宁,已经接连好几夜睡不安稳,辗转反侧间,眼前总是浮现起王述之那双流光溢彩的笑眸,不知该如何应对。 司马嵘在湖边一直坐到夕阳落山,让府中奴仆好一番寻找,听说丞相留在郗府用饭,顿时没了胃口,推说身子不适,便回房歇着了,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回到停云殿,王述之跪在台阶下看着自己,神色黯然,自己心口抽痛,愣是痛醒了。 夜色渐浓,王述之回到府中,送母亲回房歇息,一转身便匆匆将管事叫过来,问道:“晏清今日可好?” 管事一五一十作答:“瞧着气色不佳,回来后独自在湖边坐了许久,未用晚饭便歇息去了。” 王述之听得直皱眉,挥手将管事屏退,抽出藏在袖中的一沓卷宗放在架子上,转身便要去看他,只是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见裴亮匆匆行来,只好止住脚步,转身走回案前。 裴亮进去时正看到他从架子上抽出那卷宗,上前道:“丞相,晏清公子近日往城西一家器物铺子跑过几趟,属下查不出他去那里做什么,不过发现那家掌柜与谢氏有来往。” 王述之抬头看他:“这么容易就查到了?” “是,属下也觉得奇怪,晏清公子每回都堂而皇之地进去,似乎毫不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王述之微怔,垂眼盯着面前翻开的卷宗,低声道:“他是有意让我知晓,还是毫不在意被我查出来?” 裴亮听他自言自语,不敢胡乱应声,只好沉默。 王述之回过神来,又问:“还查到些什么?” “他们不仅与谢氏有联络,而且与景王来往密切。”裴亮见王述之眼神微凝,又道,“属下斗胆猜测,二殿下正在景王那里养病,这几方人马互相关联,究其根源应当与二殿下有关。” 王述之沉默许久,点点头:“二殿下在宫中能活至今日,应当不简单,倒不是我小瞧他,只是据说他与废人无异,是以一直不曾放在心上。你再去查一查,那二殿下近况究竟如何了。” “是。那晏清公子……” “费解……”王述之摇头而笑,“他既然与皇子有联系,想必其家族原先是参与过朝堂争斗的,只是我翻了许多卷宗都看不出他究竟出自哪家。迁都以来,内乱从未平息过,一朝升天者有之,一夕灭亡者有之,可那些家破人亡的,既要与太子有仇,还要门第较高,眼下再加一条,与景王或二殿下有利益关联,就幕府掌握的线索,竟找不出来这样特殊的家族。” 裴亮有些吃惊:“幕府几乎掌握了全国机要,竟然查不出来?” 王述之叹口气,冲他招招手:“你再替我瞧瞧这些,这可是今日从郗太尉手中骗过来的,看能否理出头绪。” 裴亮不擅长理卷宗,不由头大,想着此事较为机密,丞相不做只能自己做,便硬着头皮过去了。 王述之替他挑亮灯芯,交代了一声便匆匆出去。 到了司马嵘那里,见里面一片漆黑,有些踌躇,正抬手欲叩门,忽然见门从里面打开,不由愣住。 司马嵘掀起眼帘,眸中流露出几分迷茫与昏沉,少了平日的清明,似乎刚睡醒,看到他无声无息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下意识抬手,手指在距他面颊半寸处停下。 王述之急忙将他的手握住,眼底溢满惊喜:“晏清!” 司马嵘怔了怔,突然清醒过来,急忙抽出手:“你回来了?” 王述之因这句简单的话生出几分悸动,重新将他的手捉住,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你晚上不曾用饭?哪里不舒服?” “我不饿。”司马嵘随口应道,可话刚说完,肚子忽然拆起台来,竟“咕噜噜”叫了几声,不由面色尴尬。 王述之急忙将他拉进去:“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些吃的过来。”说着不等他拒绝,便急匆匆转身出门。 司马嵘走到门口看着他在月色下远去,眼中俊逸的身姿与梦境里落寞的背影相重合,心中一慌,急忙深吸口气,转身走到案前坐下。 王述之叫人去热了饭菜,亲自用食盒提过来,一样样摆好,拿了筷子塞到他手中,含笑道:“快吃罢,肚子饿久了不好。” 司马嵘见他自己也拿了碗筷,诧异道:“丞相晚上没吃饱么?” “郗太尉府中的饭菜不合口味,我吃得少,眼下又饿了。” 司马嵘垂眼,未经思索便给他夹了菜:“你去郗太尉府中了?他上回不是因为你拒亲恼了你么?” 王述之眸中微亮,看着他:“他恼了,他夫人可没恼,硬是拉着母亲去用饭,还想着与我结亲。"说着见他筷子微微一顿,笑起来,“我不会答应的。” 司马嵘喉咙微涩,沉默地吃了些饭菜,见对面的目光愈发炙热,身子竟也控制不住热起来,忙放下碗筷,尴尬道:“有劳丞相挂念,我吃饱了。” 王述之亦放下碗筷,含笑看着他漱口,看着他拿帕子擦嘴,一举一动毫无名门士子的洒脱,却又处处彰显矜贵,有着他独特的内敛气韵。 司马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见他低头漱口,便掩饰着复杂的心绪收拾食盒。 “放着罢,府中又不是没有下人。”王述之拦住他,“明日给你这里安排两个仆人,有事随时吩咐,省得麻烦。” “不必,我原本就是下人,让人伺候会不习惯。” “那怎么可以?你刚搬过来时就是这套说辞,怎么这会儿还用?你哪里是下人了?如今谁不知你我二人的关系?” 司马嵘气息微乱,抬眼定定地看着他,黑眸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透着几分柔色。 王述之抬手理了理他鬓角一缕细发,笑眸含着情意:“晏清,我给你添两名仆人,你接受么?” 接受了仆人,便是接受二人不同寻常的关系,司马嵘心中清楚,可只是稍微一犹豫,便让他吻住了唇,意识顿时迷乱。 王述之搂紧他的腰背,指尖轻揉,半晌才松开他的唇舌,又细细密密亲吻他眼角、鼻梁,脸颊各处。 “答应我,可好?” 司马嵘双手攥拳,想要后退,却让他就势推倒在榻上,这暧昧的姿势顿时在二人间勾出火来。 王述之怕自己再难控制,急忙撑起身子,深深看着榻上的人,眸色暗沉。 司马嵘心里一空,缓缓睁开眼,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双眸却茫然地看向阴影深处的房梁。 王述之手指轻抚他唇瓣:“晏清……” 司马嵘忽地起身,与他靠得极近,眸中的茫然倏地不见踪影,沉幽幽的深潭压抑着浓烈的情绪,哑声道:“若是答应你,我会放弃许多,将来万一你不能与我同甘苦、共进退,我……” “我会!”王述之不等他说完,急忙答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司马嵘紧紧盯着他,深吸口气,舔了舔唇,忽然抬手勾住他后颈,重重吻在他唇上。 王述之如遭雷击,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他怔在当场,感受到唇边的柔软灼烫,气息陡沉,一把将他抱紧,恨不得将他从胸口按进去,立刻张口将他迎了进来,随即狠狠勾住他舌尖。 司马嵘脑中倏地空白,眼睫颤抖,气息急促。 二人正急剧升温,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顿了顿,只作未听见,想不到那声音越来越急,只好停下。 王述之气息粗重地看着身下的人,缓了片刻,扬声道:“出了何事?” 司马嵘听着他嗓音里的哑意,耳根灼烫。 外面的人急速道:“禀丞相,皇上晕过去了!” 第六十四章 皇帝重病,王述之身为百官之首,立刻前往宫中主持大局,同时下令各层封锁消息,所有通往京城的道路都实施戒严,一时间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京城附近处处皆兵。 皇帝昏迷不醒,太医说得委婉,能否熬过此劫全凭天意,一言激起千层浪,所有人心中都活络开来,单看王述之日夜守在宫中,便更加体会到王氏的权势滔天,想起不久前王氏遭遇的劫难,不由冷汗直冒,暗自庆幸当初未曾落井下石。 庾皇后从皇帝寝宫出来,一抬眼便见王述之远远走来,虽容色憔悴,身形却一如既往的俊逸洒脱,不由目光微沉。 王述之上前行礼,挑不出任何错处,唯独笑容颇显意味深长。 庾皇后目光一利,笑了笑:“丞相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王述之唇边带笑,眸色却是微红,显然最近未曾好眠,“皇后应保重凤体,此处由臣守着便是。” 庾皇后暗中咬了咬牙,冲他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急着进去,太后正在里面,想必不希望被人打扰。”说着又狠狠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王述之怔了怔,心中微感诧异。 太后与皇帝素来不和,这已不是秘闻,如今皇帝病重,太后前来探望乃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太后竟天天往这里跑,且一待便是数个时辰,每每都撑到疲倦至极才让人扶着回去歇息,端的是一副慈母模样,甚是蹊跷。 庾皇后回到自己宫中,越想越是心中难安,沉着脸命人磨墨,随即提笔写了一封密函,交给信任的内侍,低声吩咐:“务必送到太子手中。” “是。”内侍恭身应答,藏好密函匆匆离去,一路前往御仓,将密函塞到一名负责食材出入的宫人手中,“明日记得带出宫去。” 那名宫人心领神会,点点头迅速将密函收好,却不知暗处正有一双眼睛幽幽盯着。 翌日,庾皇后的密函经数次辗转,终于顺利出了京城,送信之人连夜疾驰,正做着立功封赏的美梦,不料斜里冷光骤闪,一道迫人的威势携着劲风而来,不由大惊失色,刚拔出腰间佩刀,便觉后心一阵剧痛直达心口,猛然身子僵住,低头看去,一支利箭从胸口探出头来,箭矢鲜血淋漓。 丞相府内,司马嵘接过裴亮递上来的密函,打开来看了看,不出所料,果然是庾皇后急召太子回宫的信件,不由冷笑:“太子那里都安排好了?” “是。”裴亮面色平静地应了一声,心中却大感诧异。 丞相一面让自己调查这位晏清公子,一面又吩咐自己一切听从其调遣,对于一介粗人而言,实在是不明白丞相与他二人之间的牵扯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马嵘将密函焚毁,冲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辛苦了。” 裴亮并非事事亲为,当然谈不上辛苦,知他是客套,也不多言,点点头道:“公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嗯。” 裴亮听他声音颇为沉着,越发觉得他气度不凡,不由朝他看了一眼,无声退下。 书房内只剩一道人影,长长地投射在窗纸上,寂静安宁。 如今京中暗潮汹涌,庾皇后急召太子回京,四皇子暗中接见朝臣,王氏封堵消息,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似乎人人都以为皇帝归天之日近在眼前,就连谢家与景王,都先后来信,询问是否安排二皇子回宫。 司马嵘却说再等两日,他深信皇帝必会转醒,即便当真与前世不同,单看如今朝中局势,一时半刻也安定不下来,他这个二皇子此时回宫,微妙得很,势必成众矢之的。 司马嵘独自在书房内转了几圈,垂眸沉思,半晌后才重新落座,提笔蘸墨,边想边写,写了一半不甚满意,正要重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忙将笔搁下,拂袖起身。 王述之推门而入,目光落在他幽沉的眸中,顿时笑意盎然,朝他走来:“晏清。” 司马嵘听他嗓音沙哑,忙倒了茶递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番,难掩关切:“丞相几日未归,今晚难得回来,好好歇着罢。” 王述之原以为他会先询问宫中形势,闻言不由怔住,随即心中惊喜,想到之前他的主动,不免一阵悸动,就着他的手将茶一饮而尽,饮完了却不松手,直直看着他:“晏清,我不是在做梦罢?” 司马嵘看着被他握住的手,二人此前互相纠缠的模样突然从脑海中冲出来,耳尖倏地灼烫,心底骤起波澜,因不再掩饰,漆黑的眸子看上去竟如春暖花开,丝丝扣扣,绵延千里。 王述之看得痴了,忍不住抬手捏着他下颌,拇指在他唇边摩挲。 司马嵘回过神来,抓住他的手,笑了笑:“丞相明日一早又要进宫,快去歇息罢。” 王述之却好似无赖,硬是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低笑道:“你陪我。” 司马嵘指了指案几:“我先把它写完。” 那就是答应了。 王述之笑意浓浓,心满意足地搂着他长叹一声:“看来当真不是做梦。”说着朝案头那张纸瞟了一眼,好奇地捡起来。 司马嵘眼皮一跳。 “咳……”王述之被呛到,脸色难看无比,恶狠狠盯着纸上那些令人骨头酥麻的字句,“这这这……这些淫辞艳曲……是你写的?” 司马嵘面色不自在:“嗯。” 王述之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这是写给女子的!” 司马嵘见他脸色臭得厉害,忽觉好笑,忍了忍,没忍住,勾起唇边笑应道:“嗯。” 王述之脸色一白,怔怔看着他。 司马嵘见他当真,忙从他手中抽那张纸,不料却被他捏得紧紧的,顿时哭笑不得:“丞相累了几日,累傻了不成?” 王述之眼角抽了抽,反捉住他的手,冷声道:“你写给谁的?” “写这些,头皮都快麻了。”司马嵘直直看着他,敛起笑意,“你觉得我做得出这种事来?” 一时寒意肆起,二人如同斗兽,互相瞪着。 王述之与他对视良久,眸中冷意渐退,收起难看的脸色,叹口气拍了拍额头:“唉,是我糊涂了,看来真该去睡一觉才是。” 司马嵘垂眸,将纸抽出,扔在案头:“嗯。” 王述之连忙将他搂住,低声下气:“晏清,是我不对,一时懵了,未曾多想。” 司马嵘挑了挑眉:“未曾多想?” “咳……”王述之笑了笑,“想的有些多,想岔了。” 司马嵘不置可否。 王述之朝他看了看,见他不显喜怒,心里不由打鼓,忙低头吻在他唇上。 司马嵘气息陡沉,下意识闭上眼,并不退缩。 王述之心中大喜,狠狠掠夺一番才将他松开,知他并未恼自己,不由笑容满面,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明晃晃的情意。 司马嵘让他看得一阵燥热,忙撇开目光,重新捡起那张纸:“你再好好看看。” 王述之意识到其中有些蹊跷,这回倒是看得仔细,目光微闪:“这是太子的字迹。” “嗯。” “妙!”王述之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朝他看了一眼,“想不到晏清连太子的字迹都会模仿,可谓一招出其不意的妙棋。” 司马嵘波澜不惊:“但凡看过的,我都会模仿一二,太子自恃才高,不少字画流落宫外,丞相府也有他的真迹。” 王述之面露恍然,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看这字迹以假乱真,绝非几日之功,看来他确实与二皇子、景王等人有牵连,不过念及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又有些期待他的坦诚相告,于是未再多言,将纸放在案上,笑道:“改日你也写两句送给我罢?” 司马嵘眼角狠狠一跳,生硬道:“强人所难。” “怎么会?”王述之笑眯眯地在那张纸上点了点,感慨道,“多有文采,真是叫人期待啊!” 司马嵘脸色骤黑。 “咳……我去见见母亲。”王述之识时务地准备走人。 司马嵘想不到他回来竟是先到自己这儿,不由愣了一下,所有尴尬不快都烟消云散,深深看了他一眼:“好。” 王述之匆匆去了王夫人那儿,说了几句体己话便开门见山:“母亲,明日我派人护送你回会稽。” 王夫人见他容色憔悴,甚是心疼,点点头道:“我也正由此打算,如今形势未明,我不方便再出去走动,待在府里又闷得慌,只是这里留你一人扛着,我又不放心。” “这有何不放心的?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 王夫人见他一脸笑模样,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叫你娶个媳妇儿你偏不听!那晏清再能干他会伺候人么?瞧瞧你现在这模样,一看就是没人疼的!” 王述之见她说着说着竟含了泪意,顿时慌了神,连忙安抚道:“有这么多下人呢,怎么就没人伺候了?晏清这不是刚打算接受我么,以后有他疼的,母亲放心。” 王夫人见惯了他的厚脸皮,不以为意,只是心思一转更加恼怒:“他答应了?他答应了你就要将我送走!嫌我老婆子碍眼了是不是?!” 王述之知道自己母亲是个心中透亮的,这番话听起来颇似无理取闹,实际上是心中别扭罢了,顿时哭笑不得,一连声好话蹦出来,总算是将她安抚妥当了。 王夫人催他回去歇息,关上门后独自坐在榻上,对着虚无的黑暗出神良久,半晌后幽幽叹了口气:“你撒手西去倒是落得轻松,奉之又不愿涉足朝堂,你们爷儿俩真是一个比一个能耐,将诺大个担子撂给述之,你们不心亏我心亏……” 王述之伫立在门外,摇摇头无声而叹,放轻脚步离开,让下人伺候着随意梳洗一番,晃到司马嵘的住处,倒头便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些响声,心中高兴,却实在睁不开眼皮子,很快又沉沉睡去。 司马嵘就着烛火打量他一番,见他换了衣衫,神色也好了许多,心头微松,替他脱了鞋盖好被,自己也在他身侧躺下。 王述之似有所感,伸手便将他搂住。 司马嵘定定地看着他,眸色深沉,抬手在他微蹙的眉心揉了揉,很快便让他捉住。 “晏清……” “嗯?”司马嵘等了半晌没听到回应,知他睡沉了,便由他握着手,很快也睡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夜深人静,庾皇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一连数晚睡不安稳,如今被下人吵到也顾不上发怒,反倒是眉头深锁,颇为镇定地从榻上披衣起身,对近身伺候的宫女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已极力放轻,可落在寂静的夜色中依然如敲耳膜,庾皇后面色发白,藏在广袖中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 一名内侍匍伏在地,惊慌道:“启禀皇后,大事不好,第三名派出去送信的暗兵亦遭遇埋伏,密函不知所踪。” 庾皇后跌坐在榻上,一手扶着身侧的青铜兽头,手指捏紧到发白,咬牙切齿:“第三次!好你个王述之,一手遮天!欺我庾氏无人么!” 内侍听出她动了怒,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庾皇后冷哼起身,踩着重重的步子在殿内徘徊,蹙眉深思:每回都被拦截,且都离城门不远,时机把握如此准确,看来此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掌握在手中。 庾皇后遍体生寒,抬头四顾,她周围的宵小之徒早就被清理干净,想不到还是出了岔子,只是自兄长出事后,她不敢轻易再有大动作,如今看来,这后宫不少人蠢蠢欲动,她也逐渐掌控不住了。 “哼!我倒要看看你王氏如何只手遮天!”庾皇后拂袖起身,再次写信,交到内侍手中,冷声道,“这回不用我们自己的人,去交给李大人。” “皇后英明。”内侍及时拍了一记马屁,躬身退出去。 庾皇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几乎一夜未眠,直等到第二日,想不到却再次惊闻噩耗:李大人派出去送信的人再次遭遇暗杀! “砰――!”处境如困牢笼,庾皇后满面怒色,手中的茶盏轰然摔碎。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惊慌失措冲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颤声道:“大……大事不好!” “又怎么了?!”庾皇后惊起,面沉入水。 来人满头大汗:“户……户部尚书,祁大人,被人弹劾!” “什么?!”庾皇后再难维持镇定,面露惊慌,“究竟怎么回事?” 庾茂被削兵权后,庾氏在军中地位一落千丈,而朝中一番清洗,亲近之人更是七零八落,祁大人算是余部的中坚力量,却突然遭此横祸,其中利害关系非同小可。 来人顾不得头上冷汗,磕磕巴巴道:“户部侍郎夏知章连夜上书,弹劾祁大人中……中饱私囊,贪墨国库银两,此刻王……王丞相已经赶往尚书台……” “快!快通知其他几位大人!”庾皇后边说边冲到案前,提笔迅速写了数封信,慌忙交到他手中,咬牙道,“叫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拦住王述之!就说一切应当待皇上醒来再做定夺!” “是。” 庾皇后看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身影,面露忧思,只恨自己一介女流之辈,不好直接出面横加干预,此事任何行差踏错都有可能成催命符,让王氏抓在手中大做文章。 王述之面带笑容,看着面前一干拦路的同僚,不轻不重道:“待皇上醒来再做定夺?” 众人冷汗直下,硬着头皮道:“是。” “咦?”王述之面露诧异,“诸位的意思是,本相总领尚书台一切事务,竟无权调查此事?本相的职务是个空壳子不成?” “这……”众人冷汗更盛,“下官并非此意,只是皇上尚未醒来,而丞相连日操劳,怕是也累了,此事不妨……” “哎呀!诸位大人的好意本相心领了!”王述之笑若春风,“本相毕竟年轻嘛,多操劳些也是应当的。再说皇上尚未转醒,若什么都等皇上醒来再定夺,那岂不是大小事务堆积如山?本相可不能失职啊!” 对面一干大臣见他油盐不进,不免着急,可又对他十分了解,哪怕真撕破脸皮破口大骂,他也能笑眯眯接招,那种一拳砸进棉花的感觉他们已经领教过无数次,此时又没了多少倚仗,不得不将姿态放得更低。 “丞相所言在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当慎重处之。” “嗯。”王述之严肃点头,“的确该慎重,如今朝廷即将入不敷出,如此紧要关头竟然还有人贪赃枉法,此等大事应当尽早解决,若是等皇上醒来,不知又该耽误多少了,造成的后果恐怕都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面前一干大臣哑口无言。 王述之再次笑起来,颇为和蔼地看着他们:“对了,此事都已经证据确凿了,本相再不处置,难道还包庇他不成?” 众人齐齐变色,他们只以为是普通弹劾,想不到竟已是板上钉钉,这下冷汗冒得更加厉害,一个个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祁大人,脑中乱哄哄只想着自己会不会受牵连,恨不得立刻飞回府中。 王述之微勾唇角,再不与他们多言,翩然离去。 夏知章被安排进户部,从一开始就在搜查罪证,迄今为止已经将其中脉络理得清清楚楚,未免打草惊蛇,直至近日时机成熟才有所动作,直到现在,才有人真正注意到这个名声不显甚至默默无闻的夏知章,惊觉他竟是王氏的人。 短短数日,王述之以雷霆手段迅速完结此案,不仅仅祁大人遭殃,所有与庾氏有关的朝臣都受到牵连,庾氏余部被以各种理由连根拔起,朝野震惊。 庾皇后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浑然不顾皇后威仪,只觉得一股刺人的寒意从脚底传遍全身。 被处置的这些人中,多数都隐藏得极深,甚至有不少在明面上与他们庾氏唱反调,想不到如此隐秘的关系都能被王述之挖出来,而且还是趁皇帝昏迷之际一锅端起,叫人毫无招架之力,如何不让人胆寒? 庾氏文武两只羽翼皆被齐根斩断,庾皇后与太子成了无脚的螃蟹,顿时陷入死地。 庾皇后目光空洞无神,泪流满面,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待回过神才发现一名内侍跪在旁边,无力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喜道:“启禀皇后,皇上醒了。” 庾皇后精神一震,立刻从颓丧中挣扎出来,仿佛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抹泪急忙起身:“快!快伺候本宫更衣!” 皇帝见到她过去,并未露出多少喜色,他醒来时身边无一亲近之人,唯独在不远处立着王述之,这让他口中颇为苦涩。 好在消息一传开,宫中的几个儿子全都赶过来,就连太后都让人扶着过来,听闻太后每日都要在此守数个时辰,早年的芥蒂忽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虽说庾皇后同样每日过来守数个时辰,可与年事已高又非生母的谢太后相比,顿时就落了下乘,再加上迟迟未见太子,皇帝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见到庾皇后时只淡淡道:“太子出去那么久,也该回来了,赈灾之事用不着他亲自动手,难道朕这个做父皇的生了病,他都不闻不问?” 庾皇后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好强笑道:“昌儿之前并不知情,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刚得的消息,正准备回来呢,妾身稍后再给他去一封信。” 皇帝皱着眉对一旁的内侍总管道:“给太子下道诏令,命他即可回京。” 庾皇后暗暗松了口气,他对皇帝也算了解,知他只是心有不满,只要未触及底线,太子必然无事,更何况这回是皇帝下诏,谅他们王氏胆大包天也不敢再从中阻挠。 王述之朝庾皇后瞥了一眼,眸中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皇帝不再理会庾皇后,目光转向太后,见她神色间颇为憔悴,心中顿时滋味难辨,涩声道:“让太后担心了。” 太后一脸喜色,连连点头:“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笑道,“嵘儿得知皇上生了病,心中焦急万分,连夜便要往回赶,可惜身子刚好没多久,一时急火攻心,忽然吐血,便没能及时回来,只好先写一封信叫人送过来。” 庾皇后身子猛然僵住。 王述之神色微动,沉默地朝太后看过去,目光一转,落在那封信上,可惜离得稍远,看不清里面写了些什么。 皇帝神色微怔,虽然最近开始笼络谢家,可那只是权宜之计,他始终未曾将这个儿子放在心上,此时伸手接过信来,心中说不出的惊讶,随即又觉得颇为欣慰:“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太后浅浅一笑。 皇帝打开信来一看,神色间露出几分欣喜:“嵘儿的腿治好了?” “是啊!想不到方外之人的医术竟如此了得,也多亏景王有心。”太后口中称赞,心底的惊讶却不比皇帝少,她也没想到这孙儿竟恢复得如此神速,而且吐血一事纯属胡诌,她清楚这是在等待时机,只是心中总有股怪异之感,似乎一切都比她预料的快了一步。 神医当真如此了得?看来改日得好好问一问谢卓。 皇帝不知内里详细,自然不会多想,只是看着信赞不绝口:“嵘儿写得一手好字啊!仅寥寥数语,便可观其才学过人,不错不错!更难得的是,身处逆境而不颓丧,心智坚韧,可堪大任呐!” 庾皇后看着皇帝满面喜色,又看看谢太后,心中再升寒意,一股颤栗之感油然而生。 王述之倒是一脸平静,他早已派人查过,那二皇子的确是能走路了,只是身子尚虚而已,只是二皇子的相貌与生平事迹极难查清,端的神秘。 也正因为这份神秘,才更令人不敢小觑。 王述之敛眉深思:二皇子所图不小,本事也不小,晏清若是当真在为他谋划,自己恐怕还真是无法拒绝。 第六十六章 传旨的快骑已火速离开京城往南而去,此时南方水患基本得到遏制,赈灾一事也将近尾声,当地太守对太子可谓感恩戴德,日日跟在他身后拍马都难以表达感激之一二。 太子颇为自得,在京中夹着尾巴如履薄冰的日子早已抛诸脑后,想着出来一趟总算立了大功一件,回去定会受到父皇嘉奖与朝臣赞叹,不禁愈发飘飘然。 这一日,太守接到密报,笑着捻了捻颌下微须,对身侧心腹道:“圣上的旨意已经不远了,算下来应当明日一早便到。” 心腹精神振奋,连忙起身,拱手道:“属下这就着人安排晚宴。”说完见太守点头应允,便转身匆匆离去。 当夜,太守府内觥筹交错、笑声不歇,太子受到众人追捧,心中着实畅快,再加上左右美女环伺,酒性酣浓,不知不觉间便饮了个半醉。 “殿下……”有人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下官也不知消息准不准,听闻皇上病了。” 太子晃了晃脑袋,双眼迷离:“唔,病了?孤甚是挂念。” 那人见他只嘴上说说,面色却如常,似乎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样,又道:“听说病得极重,都昏迷多日了。” 太子脑中清明片刻,竟觉得听闻了仙音,强自按捺心中振奋,不动声色地饮了一杯酒:“嗯,孤该回京了。”说完酒意上头,忍不住闷笑一声。 那人瞅瞅他的神色,勾了勾唇角转身回到自己的席位。 太子情绪高昂,及至被人送到榻上歇息仍嚷嚷着喝酒,隐隐觉得浑身灼热难耐,可脑中实在不清楚,便也没察觉出古怪,迷蒙间见灯下美人如花,顿觉干渴无比,很快与她们滚做一团。 翌日天一亮,传旨官便入了太守府,太守等人闻讯匆匆出来迎接。 传旨官左右一看,神色微僵,咳了一嗓子:“怎么没见着太子殿下?” 太守面露尴尬,忙恭敬道:“下官已着人去请,想必殿下正在更衣。大人一路辛苦,不妨随下官入内先行歇息片刻?” 传旨官笑了笑:“也好。” 一行人说说笑笑入了正堂,传旨官茶喝了数盏,始终未见太子踪影,满脸疑惑,又见有人走进来在太守耳边低语,太守似乎面露为难之色,不由暗自揣测,又耐着性子等了等。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等候的众人都急了,传旨官见太守暗自擦汗,疑惑更甚,忍不住道:“陛下旨意拖延不得,眼看都快晌午了,过了时辰可就不妥了……” 太守擦汗擦得更是勤快:“这……下官……呃……” 传旨官面色微变,豁然起身:“可是太子殿下出了何事?” “不曾不曾!”太守连连摆手。 传旨官见他一脸心虚模样,沉下脸色,拂袖出了正厅便往院子深处走:“殿下究竟在何处?不得隐瞒!” 太守想拦又不敢拦的模样,迟疑着往里走,口中讷讷道:“殿下正睡着呢,不妨……再等等……” 传旨官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疑云丛生,只以为太子遭了什么变故,脚下走得更快,呼呼生风,好在一路走来环境清雅,太子住处颇为考究,似乎并未受到怠慢,心中稍宽。 一行人靠近太子住处,忽听一阵娇笑传来,不由脚下顿了顿,隐约又有太子的声音夹在其间,不免一个个面露尴尬,不用猜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传旨官乃皇帝心腹,传旨乃第一要务,再加上他早在来时便知道皇帝对太子已心生不满,此时听见太子荒淫,脚下只略微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去。 浓浓的脂粉味已掩盖住四周清雅的花香,一扇轩窗正半撑着,听里头的动静竟似有数名女子,众人尴尬间,只见窗口伸出半截藕臂,伴着一声娇喘,那素手攥紧又松开,飘落一张薄笺。 传旨官朝身边的人示意,那人急忙上前将薄笺拾起交到他手中。 传旨官略扫一眼,见上面写满淫辞艳曲,不由更加尴尬,正欲甩手扔掉,却发现是太子笔迹,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这张薄笺收入袖中。 大晋民风颇为放荡不羁,因战乱不歇,时人常感慨世事无常,只争朝夕,贵族士子常有醉生梦死之态,如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本也不算稀奇,可皇帝毕竟大病一场,太子作为一国储君,如此行事就大大不妥了。 传旨官并不知王述之曾暗中封锁过消息,只以为太子早已知情,不由替皇帝扼惋。 太守瞟见他神色不豫,故作尴尬道:“殿下听闻皇上病重,借酒浇愁,是以多喝了些,实不知大人今日会到……” 传旨官听得面色骤黑,心中冷哼:这借酒浇愁可浇得着实香艳! “要不下官这就进去……” “……”传旨官犹豫片刻,看看天色,“再等等罢,唉……” 说完正要转身,忽然听到太子的说笑声:“孤明日便回京,卿卿随孤一道回去。” 女子娇笑:“太子身份尊贵,又拿好话哄奴,奴与殿下云泥之别,去了京城岂不是自寻死路?” “胡说!”太子嗔笑,“待父皇大行,这天下还不是孤一人说了算?” 此言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窗外诸人齐齐面色大变,几乎一瞬间,所有人后退数步,垂首作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模样。 太子又道:“卿卿可知,父皇已病重不起,孤等不了多久了。” “……”诸人再不能装聋作哑,倒吸一口冷气,朝传旨官手中的明黄圣旨瞟了一眼,呼啦啦跪了一地。 传旨官颤着手,故作镇定地看向太守:“时辰不早,还请太子出来接旨。”说完一刻都不愿多待,转身大步离去。 众人来时镇定,走时慌了神,争先恐后如鸟兽散,太守缓缓起身,待众人走远后推门入内。 屋内几名女子皆垂首而立,不复嬉笑模样,另有一名年轻男子站在窗口擦擦额角冒出来的冷汗,朝榻上昏睡的太子投去同情一瞥: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大逆不道之言,还是觉得脖子后面汗毛直立啊! 太守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多言,只朝太子微微示意,立刻便有一女子上前,扯乱衣襟侧卧榻上,掏出一只小玉瓶凑到太子鼻子跟前,静待他悠然转醒。 前面正堂中,传旨官终于等来神色惺忪的太子殿下,见他面色浮白、眼角熏红,俨然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不由抽了抽嘴角。 太子连连告罪:“孤不慎贪杯,今日起得迟了些,让诸位久等了。”说完想起昨夜销魂滋味,顿觉浑身舒畅。 传旨官只当他掩饰方才的荒诞言行,连称不敢,接着恭敬地展开圣旨,宣了旨意。 太子一听竟是宣他回京的,怔愣片刻,随即露出喜色:“父皇醒了?身子可大好了?” 传旨官再次确定他对皇帝昏迷一事已然知情,面色僵了僵,笑道:“下官来时,陛下刚刚转醒,想必此时已大好了。” 太子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数日后,一行人回到京城,有着太子笔迹的那张薄笺被送至皇帝手中,至于太子当日一言一行,亦原原本本写在传旨官的奏折内同时呈上。 皇帝看完勃然大怒,即刻将当时在场之人全部召到面前加以询问,众人见有人挑头,哪里愿意隐瞒,自然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孽障!”皇帝气得头顶冒烟,早朝时怒斥太子不忠不孝,不用大臣提议,立即颁下废太子诏书,将其贬为庶民。 “至于皇后,因教子无方,不宜统御六宫,然念其与朕多年夫妻情分,暂收其凤印,降其为庾嫔。” 下面站着的一干大臣自然早已没有了庾氏的心腹,惊喜之下连呼万岁。 太子已废,皇帝颇有几分心灰意冷,一时想起其余几名皇子,竟似个个心怀叵测,一时歇了重立太子的心思。 诸位皇子,无论大小,全都开始谨言慎行,朝中谁都不是傻子,揣摩着圣意,齐齐缄默,亦无人去做那出头椽子。 不过东宫早晚还是要住人,皇帝眼瞧着精神也没以前那么好了,朝臣们暗地里仍旧蠢蠢欲动,早已站队的自然在等待合适时机,摇摆不定的则各自思量,生怕落了人后。 一旦押对了宝,将来新帝登基,少不了一份从龙之功,荣华富贵还用愁么? 只是皇帝转醒当日夸赞二皇子的话也已暗中传遍,突然又冒出一个人神不知的二殿下,这可着实叫人犯了难。 一时间,景王司马善苦不堪言,明里暗里不知打发了多少刺探消息的,恨得牙根直痒,也懒得多加理会,只一心一意按照司马嵘的计划安排“二皇子”回京的车马等一应物事。 司马嵘想着早晚要向王述之坦白一切,也就未再掩饰情绪,自司马昌被废以来,眉目都舒展了许多,平添几分旷达之意,看得王述之心动不已。 “晏清,你有何打算?” 司马嵘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中一顿,抬眼凝视王述之的笑眸,与他对视片刻,似下定决心般,忽地展颜一笑。 王述之从未见他笑得如此畅快过,竟看得痴了,半晌回不过神来,下意识抬手轻抚他脸颊。 司马嵘低声笑道:“今日秋高气爽,我们去游湖吧。” 第六十七章 司马嵘一向内敛,王述之见惯了他冷凝含蓄甚至深沉静默的一面,难得听到他主动提及游湖这么有雅兴的事,不禁惊喜交加,只觉得今日的晏清焕发着极不一样的光彩,与往日相比似乎变得更为鲜活,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好!”王述之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立刻将王亭喊过来,吩咐道,“快去准备车马!” 司马嵘急忙开口阻拦:“出府做什么?后面不就有现成的湖么?如今太子被废,朝臣都战战兢兢,咱们若是显得兴致太好,岂不落人口舌?”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拉着他便往外走:“兴致高才显得你我豪不心虚,那些人如今憋着劲钻营琢磨,你我心怀坦荡,岂是他们可比?” 司马嵘微顿,觉得他说得倒也在理,可想到自己还有话要说,便轻轻一笑,坚持道:“我瞧着府中的湖也不错,景致好,又难得落个清净,若出府去,说不得会碰见丞相的同僚,几番招呼下来,难免扰了兴致。” 王述之见他今日心情颇好,甚至毫不吝啬地时时展露笑容,顿觉浑身舒畅,本就愿意听从他的意愿,此时更是连声说好,又着人备了酒菜,满面春风地携着他往后花园行去。 二双手交握,一路大摇大摆穿过半座府邸,颇为招摇,引得众人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丞相这这这……这是把人给驯服了?!”下人甲一脸不可置信,他以为少说也要再磨个一年半载来着。 “不容易啊!丞相一脸春色,可喜可贺!”下人乙盯着二人交握的手,颇为动容,自认为该流下几滴衷心的泪水,奈何抬袖擦了半晌,袖子还是干的。 另一个角落则多了不少伤心婢女,眺望着王述之与司马嵘携手登船的背影,齐齐捏着帕子抽噎。 湖边守候的亭台楼阁四人十分替自家丞相高兴,坐在草地上撸起袖子打赌丞相何时将人拆吃入腹。 周围忠心耿耿蹲在树枝上的护卫则默默望着湖面,支起耳朵听附近亭子里婢女们莺啼似的哭诉声。 整个丞相府沉浸在一股极为微妙的氛围中,小船上的两个人却完全不受影响,自成一片天地。 小船停在湖中央,随着水波晃晃悠悠,王述之走进船舱,紧挨着司马嵘坐下,支额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的笑意映着粼粼波光。 司马嵘渐渐不支,挨着他的半边身子竟隐隐发起烫来,耳根处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尖,不由侧眸瞪了他一眼,迅速给他斟酒:“看我做什么?今日是出来喝酒的!” 王述之笑出声,凑到他耳边道:“晏清不是酒量差么?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司马嵘斜睨他:“我陪你喝。” 王述之差点让他这眼神勾去半条魂,愣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好笑地捏捏他下巴:“这么高兴?” “嗯。”司马嵘毫不掩饰畅快的情绪,微微勾起唇角,果真给自己斟了小半杯。 王述之闻了闻,知道这酒清淡,也就由他去了,只是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再想想他曾经喝醉酒一言不发的模样,不由有些心疼,低声道:“先吃些菜,慢点喝。” 司马嵘已经自顾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侧头看他一眼,再转回头看着湖面,眸色忽然变得悠远,笑容却添了柔和,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王述之见他这幅模样,一时敛了各种心思,只与他一道慢悠悠喝酒吃菜,欣赏着湖面倒映出的风光,原本好奇他的身份与来历,有心想了解他更多,此情此景下却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难得见你如此洒脱,可见是真的开心。”过了许久,他才低低道了这么一句。 “嗯。”司马嵘点头,已有了浓浓醉意,双眸水雾弥漫,温润地看着他,抬手拾起他耳侧一缕发丝,轻轻一牵,将他拉近。 王述之几乎与他双唇相贴,直接被他这蛊惑的神态震得神魂俱失,正欲再靠近些直接吻上去,便见他双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上辈子怎么没有早些遇见你?” “呃?”王述之眨眨眼,抬手摸向他额头,皱眉,“你说什么?” 司马嵘忽然松开他的发丝,自嘲地笑了笑,“还好,不算迟,老天总算还是开眼的。” 王述之见他摇摇晃晃,急忙揽住他的腰,本有些后悔让他喝多,可想起他喝醉酒向来一言不发,眼下却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俨然对自己毫无戒心,又免不了一阵自豪欣喜。 司马嵘微垂着头,轻轻抵在他肩上,自顾自道:“一辈子受人制肘、孤立无援,你可知有多痛苦?临死之际都透着深深的无力,你可知有多不甘?” 王述之眉头深锁,一时竟参不透他话中的意思。 司马嵘轻笑:“太子成了废人,庾氏那毒妇竟然只是降了位份,若我猜得没错,她定是得到消息后在皇帝面前自请入冷宫,用她深明大义的嘴脸以退为进。皇帝那蠢货,又上当了!” 王述之不明白“又”字从何谈起,不过听他这么口无遮拦,知道他醉得不轻,只好将他抱紧些,抬手轻抚他后背,低声问道:“你的仇,报完了?” “唔……”司马嵘皱眉思量片刻,点头,“算是吧,他们气数已尽,虽然还留着狗命,不过离死期不远了。” 王述之暗叹:仇恨竟如此的深…… “毕竟是皇族,要取他们性命谈何容易?我知道你有二皇子作依仗,可他神神叨叨的,不见得当真一直护你,你也要学会明哲保身,切勿乱来。一切有我,你可记得?” 司马嵘听他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愣了半晌,忽然笑起来,抬头看着他认真中透着关切的眉眼:“二皇子?” 王述之见他笑得灿烂,炫目至极,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司马嵘直直看着他,轻笑:“我就是二皇子,二皇子就是我。” 王述之无奈地叹口气:“你喝多了。” “嗯。”司马嵘并不反驳,乖乖点头,又问,“若有一日,我要你一切都听我的,你可答应?” 王述之笑起来:“眼下可不就是一切都听你的?” 司马嵘皱眉想了想,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尚未说清楚,可脑中一时昏沉,竟理不明白,只好再次强调:“我就是二皇子。” “咳……”王述之配合着点点头,“二皇子性子好么?” 司马嵘想了想:“不好。” 王述之满面担忧:“在他面前千万不要喝酒,这么胡言乱语,小心惹火上身。” 司马嵘听得糊涂了,还没来得及问,又听他懊恼道:“晏清,你……今后有何打算?一直留在丞相府可好?” 司马嵘顿了顿,点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再次点头。 王述之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备受煎熬,生怕他再改主意,忙捧着他的头不让他乱动,见他双眼迷离,喉结动了动,迅速俯身将他吻住。 司马嵘手一紧,任他予取予求,二人本就心意相通,此时再添酒意,更是思绪浓烈,竟渐渐有些收不住势。 衣裳微乱时,天已近黑,凉风阵阵袭来,船舱顶上忽然传来雨点敲打声,将二人惊醒。 王述之抵着司马嵘的额头:“谁说秋高气爽的?” 司马嵘笑而不语。 王述之瞥见他敞开的衣襟内半抹春光,喜爱万分,再次低下头去,却被一把推开。不由愕然。 司马嵘挪了挪,将头探出船舱外,闭着眼感受脸上的蒙蒙秋雨。 王述之从未料到他敞开心怀后竟会如此撒酒疯,无奈地去拉他:“当心受凉。” 司马嵘不为所动,轻声道:“老天开眼,给了我第二条性命,就让它淋一会儿罢。过了此夜,过往种种也该抛却了。” 王述之盯着他看了半晌,觉得还是待他酒醒后再好好询问,见他执拗,便俯过去替他挡雨。 司马嵘让雨水浇得清醒了些,睁眼看他,抓过他一缕湿发,眼神添了些热度:“回去罢。” 王述之如闻仙音,立刻将他拽入船舱,拾起大氅将他裹紧,以最快的速度将船撑到岸边。 王亭早已带着几人在此撑伞守候许久,见二人落汤鸡似的,不免暗自嘀咕,接着神色振奋道:“浴池内已备了热水。” 王述之借着昏暗的夜色瞥他一眼。 王亭机灵地凑到他耳边:“衣裳、膏药都备齐了。” 王述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王阁道:“丞相,大司马差人送了封信过来。” 王亭暗中敲了他一记,暗骂他没眼力,对着王述之笑道:“普通信封,并非急信。” 王述之好笑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那就先搁书房罢。” “哎!”王亭应得极为响亮,瞟一眼微醺的司马嵘,偷笑着与王阁撞撞肩,挤眉弄眼。 回去之后,司马嵘酒醒了大半,再往池子里一泡,脑袋又昏沉起来,看着王述之拨水靠近,先前尚未说完的话再次抛诸脑后。 二人半是缠绵地沐浴完,一直折腾到宽大的卧榻上,王述之见他眸中似点了火,不由更加口干舌燥,蹦着火星子的双眸染上笑意,低哑轻唤:“晏清……” 司马嵘抿抿唇,猛然翻身,迅速将他压在身下。 王述之瞪大眼,一脸错愕。 作者有话要说:丞相:[惊悚]错了错了喂! 清清:[茫然]错了? 丞相:[严肃]错了! 清清:哦……(乖乖躺下) 第六十八章 窗外雨声潺潺,映衬得室内分外寂静,除了烛火偶尔传来的吡啵轻响,便只剩下二人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司马嵘半醉半醒,迷蒙着漆黑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王述之,似乎从未这么居高临下地观察过他,不免看得极为投入,甚至下意识抬手轻抚他眉眼,指尖顺着熟悉的轮廓慢慢下滑。 王述之以往都是厚着脸皮贴人,今日难得见对方主动,既愕然又惊喜,短暂愣神后便轻轻笑起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纵容,任他为所欲为,自己的双手却毫不空闲,探入他的衣摆摩挲,指尖的滑腻柔韧让他心神荡漾、口干舌燥。 司马嵘直直望进他笑意盈盈的双眼,腰际传来的酥麻让他脑中一片混沌,下意识俯下去,温热且带着酒意的气息消失在彼此唇瓣。 二人沐浴后只草草裹了衣裳出来,此时在榻上一番纠缠,更是泄露春光无数,王述之望向他半敞的胸膛,敛了笑意的双眸又黑又沉,恨不得直接将人吞噬进去。 司马嵘让他撩拨得浑身犹如火烧,却完全没了主意,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上辈子缠绵病榻,又整日念着仇恨,在情事上别说开窍,想都不曾想过,连春宫图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今一切随着本能,下意识将人压在身下,手脚却不听使唤,很快就变得骑虎难下。 王述之爱极了他这幅迷茫的模样,手指细细捏着他后颈,哑声道:“晏清,叫我子熙。” 司马嵘眨眨眼,似是反应了一下,依言开口,喉咙同样沙哑:“子熙……” 王述之听出其中的情意,猛然深吸口气,再难忍耐,抱紧他一个翻身,重新将他压在身下,一下一下四处轻啄,急切道:“再叫。” “子熙……” 王述之心中沸腾,以他如今的地位,人人唤他丞相,“子熙”二字,只有心头这一人叫得,让他如何不激动? 再次深吸口气,一边亲昵一边宽衣解带,指尖竟带着几分轻颤,一直颤到心间。 外面风雨未停,凉意袭人,室内烛火渐暗,却愈发闷热,墙上映出交叠的身影,床榻上如瀑布的青丝下面,是交握痴缠的十指,喘息声弥漫一室。 王述之看着司马嵘微蹙的眉头,看着他变得艳红的双唇,所有的忍耐顷刻间土崩瓦解。 云消雨歇。 司马嵘从未睡得如此沉过,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察觉自己被抱着泡在热水中,很快又重新睡去,至于在水中如何,又何时回到榻上,则浑然无知。 再次睁开眼,身侧已没了人影,见窗外天色昏沉,便起身去看沙漏,竟未到黎明。 司马嵘坐回榻上,掌心在王述之睡过的那一侧轻抚,触感微凉,不由皱了皱眉,心头没来由一阵不痛快,似乎一夜的情热都让这突兀的凉意挤得烟消云散。 人怎么不见了? 外面仍在下雨,风声听着也比昨夜急了些,司马嵘添了件衣裳,忍着身子的些微不适,提着一盏灯笼打开门走出去。 王述之近日一直宿在他这里,除此之外,最有可能的便是在书房了。 此时天尚未亮,整个丞相府都在沉睡中,廊檐下一路走过,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远远见书房内透出微光,心头一松,眉峰却轻蹙。 这个时候在书房,难道有急事? 走过去抬手轻叩,书房内却无人回应,司马嵘喊了声“丞相”,里面依旧无声无息。 他一直可自由出入书房,想了想,便径直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只案头一盏茶残留余温,司马嵘正要离开,余光一瞥,却见镇纸下压着一封信件,里面“二皇子”三个字直直冲入视线中。 司马嵘心中微动,拾起信件一看,是大司马王豫所写。 之前不是说并非急信么?怎么天没亮就跑过来看信了? 司马嵘锁着眉迅速将信看了一遍,越看心头越沉。 “听闻皇上醒来后特地赞过二皇子,如今朝中诸人也多方打探,伯父思来想去,不得安寝。二皇子若一直病着倒好,可如今突然痊愈,又如此不动声色,叫人无法揣测,实非易与之辈。若任其所为,恐怕后患无穷。二皇子为嫡出,正统所在,一旦其安然归京,则四皇子危矣……” 司马嵘捏着信件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早知王豫的立场,却没料到在这种时候会突然看到这样一封信,这封信算是重要,却也不至于让王述之急惶惶在雨夜特地跑到书房来。 对于此事,他究竟作何想法? 司马嵘后心一阵发凉,想起自己未尽之言,不知该后悔还是该庆幸。他从未忘记,王述之姓王,这是无论如何都更改不了的事实。只是以往认知是一回事,现在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这种真真切切的体会,似乎成了一盆彻彻底底的凉水,对准他正发热的脑袋当头浇下。 宗族荣辱胜过一切,王述之与王豫是王氏族中两根顶梁柱,王豫军功卓著,又是他的长辈,在族中的分量自然不是他这个丞相可以抗衡的。他当真会为了自己,与全族唱反调么? 为了这个多年名声不显的二皇子,众叛亲离?何等荒谬? 司马嵘本就谨慎,再加上上辈子的惨痛经历,性子中的多疑又岂是轻易能更改的? 想到醒来时身侧一片冰凉,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沉浸在寒意中,忙深吸口气,将信放回去,目光一转,看到角落还有一封信,取过来迅速展开。 内容很短,只寥寥数语。 “今得密报,景王已携二皇子出封地,不日将抵京。伯父已安排人半路设伏,为保万全之策,侄儿当速派人前来支应,共同阻击,令其不得顺利返京……” 这封才是急信,想必王述之便是被这封信叫到书房的,只是眼下人呢? 司马嵘抿抿唇,短短瞬间,唇上已经干裂无比,顿了顿,急忙转身出门。 心底仍抱有一丝希望,司马嵘走得很急,只希望能尽快将人找到,真相虽然听起来荒诞,可总要去试一试,说出来,他是否会相信,将作何选择?亦或是,说出来便暴露了一切,自己彻底处于明处,进退不得? 一阵疾风吹来,灯笼里的火苗闪了闪,忽然熄灭。 司马嵘脚步一顿,想起曾经相似的一幕,心中添了几分柔和,压下最后一丝犹豫,继续往前走去。 丞相府很大,他却运气足够好,拐了几个弯便隐隐听到说话声,忙屏息辨认,顺着声音而去,却鬼使神差地在转角处停下。 “此事涉及整个王氏家族,让他们都乔装好,切勿暴露身份,万一事迹败露,后果不堪设想。”王述之嗓音沉沉,夹杂在雨声中有些模糊不清。 另一人应是裴亮,只听他低声应道:“遵命!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安排。” “嗯……等等。” “丞相还有何吩咐?” “此事瞒着晏清,不要让他知道。” “啊?” “瞒着他!” “是。” 墙角处的司马嵘怔怔而立,手足冰凉,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心中变得异常冰冷,也异常清明。 眼下这形势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他估错了? 第六十九章 司马嵘面色平静,只一双黢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不记得自己在墙角站了多久,只是感觉到衣摆被雨打湿了,这才转身往回走。 重新在榻上躺了片刻,脑中将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反复咀嚼,最后长叹一声,烦躁地按了按皱起的眉心。 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信任皇兄,那是因为有从小到大的交情与知根知底的了解,对王述之呢? 如今都肌肤相亲了,要说不信任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先前那一瞬间的怀疑与动摇也是实打实的。 说到底,王述之身后的家族不容小觑。 司马嵘翻了个身,盯着映在窗子上的树影出神,因脑中混乱,又起身走过去将窗子打开,让凉风一吹,想起王豫信中的内容,猛然惊醒,狠狠拍了拍脑门。 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皇兄虽然会安排护卫,可毕竟是藩王进京,人数并不会太多,王豫那边要兵有兵,随手一挥便可以安排致命的伏击。 不待多想,司马嵘立刻研磨写了一封信,贴身收好,又拿起一把伞,匆匆打开门冲入雨中。 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对他熟悉得很,侧门处的门房见到他时忍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嵘只搪塞了一句“有事出府”,门房见他面色冷凝,不敢多问,只疑惑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乖乖将门打开。 司马嵘一路冲到那家器物铺子,拍开门大步而入,让掌柜派人送信出城,又一再强调要找身手好的,行事隐秘些。 安顿好后,司马嵘呆坐半晌,迟迟不想回丞相府。 出来得匆忙,回去该如何解释?如实相告后,将面临何种状况? 生平头一次,司马嵘瞻前顾后、踌躇不决。 城门一开,送信之人便火速出城往南而去。 店铺的偏室内,掌柜抬袖擦了擦眼角因困倦流出的泪水,朝司马嵘瞄了又瞄,凑够去试探道:“公子?” 司马嵘回过神,倏地起身:“劳烦掌柜再给我备一辆马车,一名车夫,一名护卫。” “哎!公子稍等。” 半个时辰后,司马嵘坐着马车出了城,出城时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唇角微勾。 只要能顺利回宫,一切都不成问题,到时元生不可能代替自己回丞相府,那“王迟”此人便只好失踪了。 而将来万一与熟人碰面,谁敢质疑皇子的身份?哪怕元生说出一切荒谬的事实,几人会信?二人相貌一样,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 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必须顺利回宫。 这趟出城,本就是计划好的,只需到约定之处与皇兄碰面,真假互换即可,只是现在出来得匆忙,需要等两日罢了。 给自己倒了茶,举到唇边却半晌未喝,司马嵘盯着水面的倒影,恍惚间自己的眉眼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却是王述之含笑的双眸。 司马嵘愣了愣,最后放下茶盏,修长的指尖在额角按了按,苦笑着喃喃自语:“子熙,我赌不起,还是待一切稳妥后再见你罢。” 这边人他已经出了城,王述之那边却急得差点上火。 好端端熟睡的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他看着大开的窗子,差点以为是被谁掳走了,最后还是从门房那里得了消息,又急急忙忙派人出去寻找。 “先去那家器物铺子!另派人去城门!” 王述之心思敏锐,一听说人出了府,还是在天未亮的时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顿时后悔不迭。 本以为他睡得沉,必要天光大亮才能醒来,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目前来看,他极有可能是看到了书房里的信。 “禀丞相,那掌柜似乎装聋作哑,问不出什么,不过城门口倒是查到了消息,晏清公子出城了。” 王述之精神一振:“哪个方向?” “走的南城门。” 那就当真是冲着二皇子去的了,竟一声不吭……也不怕遇到危险,实在是…… 王述之磨了磨牙,早朝也不去了,直接告假,亲自出城寻人。 只是他马速虽快,却是直直迎着景王回京的方向而去,司马嵘则离开京城并未多远便停了下来,宿在了一户“农家”,静候消息。 出城越远,马车牛车印迹越少,王述之一路找下去,整颗心都提起来,终究还是豪无所获,勒停马朝远处望去,眉眼间添了几分凝重。 这是不告而别,为何? “多安排些人,继续找!” “是!” 王述之不便在外滞留太久,只能无功而返,每日等候消息,却依旧没有司马嵘的下落。 一个月后,景王一对人马逐渐靠近京城,在离安排好的“农家”不远处那片树林旁边停下休息,与中途数次停歇并无不同,再次启程,马车内便多了一个司马嵘。 司马善一甩缰绳跳到马车上,扳着司马嵘的肩将他从头看到尾,满意地笑了笑:“气色不错!” 司马嵘急急问道:“路上遇刺了么?可曾受伤?” 司马善一愣,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咬牙道:“好几拨呢,不是土匪便是强盗。哪里这么巧,冒出如此多的恶汉?哼!看来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那你……” “无碍。”司马善摆了摆手,“好在我早早有所防备,护卫也是精挑细选,不过有一拨人着实厉害,我们以少战多,差点不敌,竟有大半护卫受伤,只是不知他们为何又突然收手了……” 司马嵘蹙眉,心头微动。 “我倒是无碍,元生却受了些伤。” 司马嵘这才注意到一旁存在感极弱的“替身”,转头打量。 元生让他看得头皮发麻,忐忑行礼:“见过二殿下。” 司马嵘急忙拦住他,微微一笑:“伤到哪儿了?” 元生双眼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明上回见面时,这二皇子还是凶神恶煞的面孔,怎么今日如此和气? 司马嵘见他发愣,挑了挑眉。 “伤在肩上,并无大碍。”元生急忙回话,说完瞟了他一眼,忐忑道,“二殿下回宫后,我可以回到公子身边么?” 司马嵘顿了顿,许是看他顶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皮相,却一副轻声细语的架势,分外不习惯,便转开视线:“会让你回去的,先住景王府。” 元生点点头,不敢再多问,他也知事关重大,自己轻易脱不开身,不过景王待他极为宽厚,这二皇子看似也并不似出尔反尔之人,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只要有希望,他便能沉得下心来慢慢等。 司马嵘瞥见他眼底不加掩饰的情意,忽然有些羡慕他的简单,想到京中的王述之,目光微黯。 丞相府内,阴云笼罩,一个月来,人人都踮着脚走路,可谓心惊胆颤。 丞相大人一向好脾气,遇到再大的事都能笑若春风,这次因为晏清公子失踪,终于换了面孔,害得所有人都不敢大口喘气。 亭台楼阁只敢私下里偷偷议论司马嵘失踪的原因:丞相会不会是……把人折腾伤了? 王述之耳力好,听到后一记冷目扫来,吓得四人齐齐噤声。 可这话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涟漪,想到那晚他酒醉后衣襟散乱的乖顺模样,又想到他的不告而别,心里滋味难辨。 裴亮走进书房时,正见到他对着一幅画怔怔出神,余光瞥见那画上的人,心中了然。 每天都要画一副不同的画像,书房里都快挂满了。 王述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将画轴卷起:“有消息了?” “景王一行已经快到京城了,属下派人跟踪一路,始终未看到晏清公子的身影。” 王述之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捏了捏眉心:“一直盯到二皇子入宫。” 第七十章 二皇子与景王回京一事并未刻意宣扬,不过朝中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早早就各自得了消息,并暗中关注着。 可惜一直到景王府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二皇子都始终未曾露面,这让想要一探虚实的人纷纷失望。 司马嵘虽不曾露面,直觉却分外敏锐,心中暗笑,对司马善道:“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回来,某些人怕是要失望了。” 司马善高兴得嘿嘿直乐,他与司马嵘许久未见,路上一通畅聊,着实过瘾,想到他当初所受的苦,再看他如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感欣慰,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让他们绝望的日子还在后头,不过一会儿进宫,还是小心为上。” 司马嵘点点头,沐浴更衣后去了元生那里。 元生听见动静,连忙将手中的书放下,行礼过后,便翻出几只细口瓶,眼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二殿下,现在上药么?” 这是早早便商量好的,司马嵘点点头入席而坐,捡起他看的书:“这本医书,是那神医送你的?” “是。”元生笑了笑,手中熟练地往他脸上抹东西。 “之前我那破絮身子拖累你了,不过你得神医青眼,也算是一种造化,如今,我不再欠你。” 元生一愣,连连摇头:“二殿下言重,元生这条命也是捡来的,能重活一次已是万幸。” “重活?”司马嵘眉梢微动,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死而复生?” 元生虽然不笨,心眼却着实不多,想着二人也算同病相怜,便悄声答道:“哪里是死而复生那么简单,我一醒来发现回到三年前了!白白赚了三年!” 司马嵘瞥见他一脸笑容,满眼都弥漫着甜蜜与满足,没告诉他自己也白赚了三年,而是想到当初陆子修握着自己手时那惊喜的模样,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那三年,陆二公子与你感情甚笃?” 元生双眼明亮:“因为受伤落下了病根,强撑三年已是极限,以为老天要将我收了去,不想竟又活了。” 虽没有明说,不过也算肯定了陆子修那三年的确待他极好。 司马嵘点点头,未再多问,只是心中琢磨着二人重生的重重巧合,委实觉得诡异。 元生见他坐姿极为端正,通身气度,再看看自己,突然分不清哪具身子才是自己的了,坦然笑道:“二殿下不必内疚,元生已是赚到了。” 内疚?司马嵘面色僵硬。 若换成上辈子的自己,为谨慎起见,即便不杀了元生,也要将他囚禁,以免坏了自己的计划。 这辈子,自己的确变得心软了。 元生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通捣鼓后,见他脸色变成得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满意点头:“师父的药果真有奇效。” 司马嵘挑眉:“神医收你为徒了?看来你天资不错。” “还要谢谢二殿下与景王殿下,不然以元生的身份,哪里会认识师父。” 司马嵘见他一直心怀感恩,干脆得寸进尺:“记住这份人情便好。” 元生连连点头,顺手把剩下的药塞给他。 司马嵘未再耽搁,与司马善一道入宫觐见,皇帝与太后都显得极为高兴,当天在宫中举办家宴。 因是家宴,理当只有太后、皇帝、皇后与皇子入席,如今宫中后位已空,后宫众嫔妃没有资格参加,只有郗贵妃因代掌凤印而被皇帝叫了过去。 郗贵妃满面荣光,得到消息的庾嫔则恨得牙根直痒,自太子被废,她虽然不曾被打入冷宫,可在这捧高踩低的深宫,她这住处也与冷宫无异了。 身旁的心腹宫女见她目露愤恨,忙开解道:“郗贵妃也不过是代掌凤印罢了,娘娘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庾嫔目光微转,敛了恨意,轻轻笑起来:“你说的对,那司马嵘岂是好相与的?昌儿虽然被贬,可也不是一无所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后那里,美酒佳肴正陆续摆上桌,太后却只顾拉着司马嵘说话,满面心疼:“身子还没养好,就这么长途跋涉,瞧这脸色……” 司马嵘笑道:“父皇有恙,儿臣本该在跟前侍疾,未能及时回来已是大为不孝。” 皇帝听得老怀大慰,哈哈笑道:“嵘儿有心了,朕如今已经大好,嵘儿不必挂心,既然回来了,就让太医再给你瞧瞧,将身子调理好才是要紧。” 司马嵘连忙感激应是,心中却始终记得上辈子被这亲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甚至最后抓着自己做了挡箭牌,如今面对他这么一副慈父面孔,只好借着低头掩住眸中讥讽。 皇帝想起他那一手极为漂亮的字,又兴致盎然地与他聊起学问来,显然将一干皇子都冷落在旁。 郗贵妃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四皇子,暗中着急,偷偷冲他使眼色。 四皇子安抚一笑,瞅着司马嵘又被太后拉去说话,不着痕迹地靠近七皇子,悠悠叹道:“唉,可惜少了三皇兄。” 七皇子年纪尚幼,心智稍嫩,他本就与司马昌关系亲近,听了这话顿时忿忿:“太子刚被贬为庶民,二皇兄便回来了,还说回来得不够及时?” 满室顿时寂静无声,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各人心中纷纷思量。 这就是说他冲着太子之位回来的了,只是不知皇帝恼怒的是言语冲撞的七皇子,还是别有用心的司马嵘了。 司马嵘朝四周扫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叹息了一声:“唉……” 只一声叹息,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越是这样意犹未尽,各人的肚子里越是九曲十八弯地思量。 司马嵘随便他人如何揣度,只控制着自己避开锋芒。 太后顿时心疼,朝七皇子瞥了一眼,淡淡道:“既然知道司马昌已为庶民,怎么还以太子相称?” 七皇子顿知失言,脸色一白。 郗贵妃忙打圆场:“酒菜已备好,二皇子带病归京实属孝心一片,想必一路也累了,快过来用些吃的。” 皇帝朝司马嵘看了一眼,目光中的温和慈爱已褪去几分,笑道:“今日为家宴,不必拘礼,都入席吧。” 郗贵妃自知身份尴尬,便站在一旁为太后布菜,趁着还未开席,抹了抹眼角,叹道:“二皇子如今总算大好,先皇后若是在此,定会为他高兴。” 皇帝当年被迫娶谢氏女为后,对谢皇后与司马嵘一直不待见,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虽已淡然,甚至也重新启用了谢家,可突然听人提起谢皇后,心里那根刺似乎又浮起来。 司马嵘头疼,宫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伎俩怎么多年翻不出新花样。 “父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司马嵘忽然跪下。 众人齐齐一愣。 司马嵘正愁火候不到,郗贵妃便给自己递了把柴火,眼下皇帝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正适合他的计划:“请父皇允许儿臣出宫居住。” 太后吓一跳,忙看向皇帝。 皇帝琢磨一番,笑道:“这是何必?快快起来!你那停云殿已经收拾妥当,住在宫中岂不更好?” 四皇子在袖中握紧双拳。 司马嵘坦然一笑:“儿臣已经不小了,再住在宫中总归不妥。” 皇帝想了想,点头应允:“也好,你也到了封王的年纪。” 四皇子暗暗松了口气,双拳也缓缓松开,却又听皇帝接着道:“只是你毕竟身子虚弱,还是留在京中较为妥当。” 司马嵘感激道:“多谢父皇!” 能不谢么?宫中哪有宫外安全? 第七十一章 深夜的丞相府异常寂静,只有书房内偶尔发出一点纸张的声响,王亭、王台守在门口捂嘴揉眼打哈欠,等来轮值的王楼、王阁,借着月色互相看看,恨不得泪流满面。 自晏清公子失踪后,丞相大人得了一种躺在榻上死活睡不着,坐在书房才勉强可以眯眼打盹的怪病,简直是要把自己给折腾死啊! 到了后半夜,守门的已经东倒西歪,王述之却依然没睡,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看着挂满墙壁的画像,叹口气,眸中的担忧被一缕笑意揉散。 裴亮进来时正看到他犯相思病的模样,嘴角抽了抽,握拳抵在唇边:“咳……” 王述之回头,迅速打量他一眼,从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中硬是探查出几分曙光来,顿时眼前一亮,忙问道:“景王府如何了?可有动静?” “回丞相。”裴亮走过去,压低嗓音道,“属下见到晏清公子了。” 王述之精神一振,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当真在景王府?” “是。”裴亮也松了口气,“景王府密如铁桶,景王的护卫不简单,属下只是看到了晏清公子便立刻撤离,并未多作停留。” “他可还好?” “应是一切安好,属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嗯。”王述之微微颔首,转身看着墙上司马嵘的画像,知道他安然无恙,眉目便舒展了许多,轻笑道,“明晚再探景王府,我亲自去。” 裴亮大吃一惊:“万万不可!万一被发现了,深更半夜又看不清楚,被那里的护卫误伤了可如何是好?” “小心一点便是,二皇子暂时住在宫内,景王这两日也不会回去太早,府中无主,守备应当不会太严,过了这两日,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王述之顿了顿,唇角一丝笑纹透着几许温柔,“他不回来,我去找他便是。” 虽然不告而别一事有些费解,可他笃信晏清的情意作不得假,晏清一向走五步想十步,至今才对自己敞开心怀,更说明这决定的慎重。 王述之神色间透着一抹志在必得的坚定,欣喜之余捏了捏眉心,敞袖一挥:“困了,睡觉去!” 说着便一身轻松地走出书房,往司马嵘的院子走去,木屐在回廊间咄咄作响,风流洒脱的姿态又恢复了十成十。 被惊醒的王楼、王阁目瞪口呆。 王述之半夜好眠,司马嵘却辗转反侧许久。 皇帝答应他出宫,可旨意未下,王府也未准备妥当,近段时日还是要住在宫内。 停云殿早已焕然一新,记忆中满地的荒草也被除得干干净净,殿内侍奉的多了不少生面孔,明里奴颜卑膝,暗中却窥伺刺探,也不知是几路人马。 司马嵘不甚在意,只怔怔地看着那根曾经挂过绳子的房梁,脑中想起的,却是王述之流光溢彩的双眸,想得久了,心口空空荡荡恍若无物。 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起噩梦,梦中的自己又回到上辈子,孤立无援之际想到一死了之,拿着绳子往梁上扔,却始终扔不上去,脑中划过王述之的身影,忽然又不想死了,托皇兄去丞相府带个口信,王述之却一脸莫名,显然不认识自己。 司马嵘只觉钻心刺骨,在绝望中惊醒,大汗淋漓,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活在哪一世,等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微亮。 宫人低眉目地进来服侍,司马嵘神色冷淡,梳洗后直接去了太后那里用膳,想到明日宫宴便要见到朝臣,忍不住转头朝乌衣巷远远望了一眼。 当夜,景王府中多了一道身影,外面阴暗处是随行而来,在府外接应以防万一的裴亮等人。 王述之一身夜行衣,按照裴亮绘出的地图小心潜行,最后摸到一个院子中,听到开门声,立刻闪身藏在树后。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内走出,王述之眼前一亮,恨不得立刻过去将人拽走,连忙深吸口气迫使自己镇定。 一股浓郁的药味钻入鼻尖,王述之猛然变了神色。 晏清出来倒药渣?! 门再次合上,王述之小心迅速移过去,确定里面并无他人,立刻开门闪身进屋,低声唤道:“晏清!” “砰!”元生惊得磕翻身侧的案几,一脸警惕地站起。 王述之冲过去抓住他手臂,焦急地上下打量,眉峰纠结:“晏清,你生病了?” 元生差点喊人,听到他的话又及时收声。 他上回随司马善出城时,始终坐在马车内,又一心扑在陆子修身上,对王述之毫无印象自然不认得他,虽然不知晏清便是司马嵘的字,可看他喊的并未自己的名字,顿时明白这是认错人了。 王述之见他不说话,更是焦急,忙抬手覆在他额头:“究竟怎么了?哪里不适?晏清你怎么不说话?” 元生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吓得绷直身子瞪大眼,惶惶不知所措。 景王与二殿下从未刻意提过京中的人,我该如何应对啊?! 王述之见他不答话,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一打量,倒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着一身素色中衣,神色茫然,双眸清明如浅湾,情绪外露毫无掩饰,竟似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不是…… 王述之吞了吞唾沫,双手似被烫了一下,连忙松开,探究地看着元生,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又迅速舒展开,笑道:“晏清,何时随我回去?” 回去? 元生想到司马嵘一直在丞相府,顿时眼前一亮,猜到了他的身份,可是猜到后却更为紧张。 王述之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对自己的猜测笃定了几分,又轻轻笑了笑:“晏清,你怎么不说话?” “啊……啊?”元生眨眨眼,把心一横,清了清嗓子,“丞相怎么过来了?我暂时有事,过些时日再回去。” 王述之眉梢动了动,轻轻颔首:“也好。” 元生暗暗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丞相还是先回去吧。” “不急,我先看看你的伤口。”王述之话音未落,迅速移到他身后将他双手反剪。 元生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扒了衣衫,露出后背。 王述之盯着他的后背,一时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紧张。 晏清为自己受过伤,后背至今都有留着伤疤,此人不是晏清…… 方才有一瞬间,他也怀疑过晏清是不是刻意装成那元生来迷惑自己。 可如果眼前的是元生,那晏清去了何处? 王述之面色凝重,陷入沉思,一手仍抓着他的衣衫而不自觉。 “元生?”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元生正急着挣脱束缚,下意识应了一声,顿时将王述之惊醒。 王述之神色微变,忙左右看了看,同时将手松开。 门打开,该躲的尚未来得及躲,该拉好衣衫的尚未来得及拉,站在门外的景王殿下看到里面匪夷所思又引人遐想的一幕,目瞪口呆,甚至忽略了王述之一身可疑的夜行衣。 “这……这位……” 王述之来不及疑惑为何外面的裴亮没给自己提示,此时已经听出了司马善的声音,硬着头皮转身,哈哈一笑,拱手道:“下官见过景王殿下。” 司马善看清他的面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丞相……咳……丞相半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王述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脸坦然镇定之色,微笑道:“下官听闻殿下回京,便前来探望,没想到殿下不在府中,便与元生聊了几句,一不小心就这么晚了,该回去了,下官改日再来。” 司马善面皮抽搐,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元生,想到元生与司马嵘容貌一样,面色微变:“丞相怎么,脱……脱……” “噢!”王述之忙开口,一脸淡然,“元生后背痒,我给他挠挠。” 司马善:“……” 元生:“……” 王述之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心道晏清与他们关系匪浅,双方已是心知肚明,胡扯便胡扯罢。 如此也算试探一下景王与二皇子,谁让他们一直躲在后面不现身,只安排晏清来丞相府呢? 好在晏清如今与自己两情相悦,下一步就是看二皇子的动作了。 如此一想,王述之觉得被撞见也并非坏事,笑了笑,再次拱手:“下官叨扰许久,就此告辞。” 司马善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夜行衣,觉得自己急需找皇弟好好聊一聊,遂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本王送丞相一程。” 二人各怀思量离开此处,王述之却是脚下一转,往院墙处走去。 司马善看看不远处的侧门,面皮又抽搐了:“丞相身手不错。” 这话说得没错,王述之却不承认,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下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近日为了强身健体,不大爱走门。” 司马善眼睁睁看着他费力地爬树,又抬脚转到墙上,冲外面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阴影中的裴亮:“……” 司马善:“……” 回去的路上,裴亮紧张问道:“丞相被发现了?可是景王加以为难?为何翻墙都翻不动了?丞相受伤重不重?” 王述之不答反问:“景王回来,你怎么不给我报信?” “报了!”裴亮暗暗委屈,“丞相不曾听见么?属下差点就急得翻墙进去了。” 王述之:“……” 司马善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急急入宫,见到司马嵘,碍于太后也在,不便多说,等好不容易没了旁人,想要开口询问王述之的事,却又到了宫宴的时辰。 这次宫宴颇引人思量,二皇子身子养好了,回宫了,皇帝将他拉出来见大臣了。 意义非同小可啊! 不过早朝时皇帝又下旨封他为王,以为要遣其去封地,却又说留他暂居京城。 总之,储君之位尚空,一切都有待商榷。 众人按捺住沸腾的心思,坐在席位上等着瞧瞧这二皇子究竟是何模样,等得心焦时,终于见到皇帝领着几位皇子入场。 王述之抬头望去,待皇帝落座,立刻将其后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嗡――噼里啪啦――” 脑中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随即一口酒喷出。 “噗――!” 第七十二章 一向风姿翩然的王丞相,破天荒头一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喷酒了。 他若坐在角落倒也罢了,众人忙着偷觑二皇子的时候,哪里会注意到身旁是否有人喷酒?喷饭都可以。 奈何丞相的席位着实醒目,众人看向二皇子的时候,余光想不瞥见他都难。 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目光全戳到他的身上,记性好的想起当初丞相大人在在早朝时装晕的一幕,震惊之色迅速被淡然取代。 丞相看似神仙,其实什么丢人的事都做得出,应当见怪不怪才是。 对此,屡次被气到肝疼的皇帝感受最深。 皇帝就座,众臣离席,待几位皇子在最前面转身站定,齐齐下跪拜见。 皇帝道了声“免礼”,目光转向王述之,笑道:“丞相方才是怎么了?” 王述之正魂游天外,好不容易才回神,手在袖中握成拳,压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微微躬身,回道:“臣不小心被呛到,臣无状了。” 皇帝见他一改往日嘻笑模样,微微诧异,不再多言,摆摆手道:“无碍。” 君臣见完礼,便到了正式开席的时候,皇帝只随意说了几句,也并未刻意提到司马嵘,下面的大臣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表现好奇,只好偷偷打量。 陆子修官职不太高,坐得稍微远一些,又因为夜里梦见了元生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慢悠悠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不经意间从司马嵘的脸上扫过。 “砰――!”手猛地一抖,酒盏倒在案上。 左右朝他看了看,觉得今日当真稀奇,忙问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子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马嵘,听到询问声忙垂眼收回视线,深吸口气,摆摆手随意搪塞过去,只是内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几乎一团乱麻。 直到此时,大殿内除了实在坐得远的,大多数人已经将司马嵘看清,其中有一些曾经出入过丞相府与幕府,隐隐觉得他有些面熟,也只能将原因归结于皇室血脉。 皇帝与先皇后生的,能不面熟么? 至于丞相府那个被除奴籍受到重用的王迟,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下人,虽然在京中名头有些响亮,可到底身份卑微,并未真正入这些大人物的眼。 满朝文武,竟只有王述之与陆子修觉察出异样。 司马嵘一直注意着众人的反应,见几乎都在自己预料之内,便松了口气,随即目光朝斜对面的王述之投过去,下意识蹙了蹙眉。 先前刚进大殿时便注意到,一个多月未见,王述之瘦了许多,此时再仔细一瞧,见他眼底有些暗红的血丝,心口似被狠狠扎了一下,又刺又痛,随之而生的懊悔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垂眼将情绪掩住。 王述之今日异常沉默,饮了一口酒,时不时朝司马嵘扫一眼,见他除了说话便是喝茶吃菜,面前的酒几乎未动,不由微挑眼梢。 晏清也不喝酒。 “我就是二皇子,二皇子就是我。”那次听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的醉酒之言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王述之紧了紧手中的酒壶,又迅速松开,狠狠捏了捏眉心,借着广袖的遮掩,闭上眼无声而笑。 晏清,你瞒得我好苦啊! 行事谨慎,心机深沉,和庾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屡屡针对太子,欲将其至于死地,从未提过自己的父亲…… 一切都有了解释。 唯一难解之处在于,这便是他的真实相貌,为何与元生一模一样?而且一直病痛缠身深居宫内,怎么忽然就活蹦乱跳到了丞相府?宫中到处都是眼睛,没道理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偷将病治好…… 费解!费解啊! 叹息一声,抬眼看向司马嵘明显消瘦的脸,正巧与他转过来的目光相接,王述之呼吸凝滞,只觉得那双幽深的黑眸透着刻骨的熟悉,吸引得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人拽到怀中。 司马嵘在他灼热的目光中艰难地移开目光,耳尖微微泛起的热度一直蔓延至全身,忙灌了一口茶压下骤然升起的燥热。 王述之垂眸,无声而笑。 宫宴结束,司马嵘正式进入朝臣的视野,虽已被封为睿王,不过依旧住在宫中,除了陪伴太后,便是在自己的殿内读书写字,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皇帝显然对他十分满意,想了想,又将心腹唤来:“景王那里如何了?” “回陛下,景王府没有任何动静,景王殿下除了入宫觐见,便是在府中练武,一概不见客,许多大人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 皇帝想到那些大臣,面色微冷:“哼!平日里都不将景王放在眼中,如今倒是风向转得快。” 心腹聪明地闭嘴,不敢接话。 皇帝又问:“毅王呢?” 毅王便是四皇子。 心腹恭敬答道:“毅王殿下近几日开始走动了,偶尔会与一些大人有所接触。” “哪些人?” 心腹报了一连串名字。 皇帝黑着脸听完,最后面露诧异:“没有王丞相?” “没有,听闻因为王丞相婉拒了与郗氏的联姻,郗太尉恼了他,两家已经许久不曾来往,连着毅王那里也……”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 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京中的消息了,即便是京中,若有人诚心阻挠,他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至于其他各地,因门阀士族势力庞大,想要伸手,更是难上加难。 大晋开国至今,做皇帝的一直有这种无奈之感,尤其迁都建康后,司马家族越来越力不从心。 皇帝心烦意乱,又问:“睿王府如何了?” “回陛下,睿王府已经修缮一新,再过几日便可入住了。” 睿王府是现成的宅院,许是出于皇帝的猜忌,挑的这处宅院与景王府距离较远。 司马嵘面上无可无不可,心中却是冷笑:若真有心,隔着千山万水都不成问题,自己与皇兄之间又何惧这一丁点距离?相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反倒更为安全。 司马嵘在宫中过了一段时日,谨慎地避开了各路妃嫔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反击,在旁人看来似乎颇为软弱,一直安然无恙到现在,无非是运气好罢了。 后宫妇人如此轻视,各路外戚得到消息后却更为警惕,纷纷提醒:一次跟头都没栽,岂是运气那么简单?万万要当心! 妃嫔们不以为然。 司马嵘暗笑,和庾嫔那毒妇相比,这些妃嫔的手段颇入不了他的眼,只是长此以往终究有些累,搬出去住到底可以松口气,虽然外面那些大臣也不省心,好歹不让他厌烦至此。 即将出宫之际,郗贵妃送来一些宫人,男女皆有,话说得冠冕堂皇,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司马嵘差点笑出声来,随即毫不犹豫地拒绝:“多谢贵妃好意,王府所用之人已经挑好,不劳贵妃费心了。” 郗贵妃面容慈祥地轻轻一笑:“这……所谓长辈赐不可辞……” 司马嵘失去耐心,勾了勾唇角,眸色转冷:“这宫内,本王的长辈只有父皇与太后,贵妃只是代掌凤印,连本王挑人都要干涉?” 郗贵妃连日来见惯了他温和的模样,陡然见他变脸,大吃一惊,再加上“代掌凤印”一说刺在心上,难堪至极,面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苍白着脸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转身之际,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 当真是小瞧他了! 司马嵘入住睿王府,自然少不了大摆宴席,各路蠢蠢欲动的大臣终于等到试探深浅的机会。 丞相府中,王述之不假他人之手,将墙上的画像一幅幅全部摘下来,仔细珍惜地卷好,堆成一大摞,看着面前的小山,眼底波光漾起温柔,伸手在卷轴上摩挲良久,唤人进来:“收进匣中,一张都不能少。” 之后便带着匣子去睿王府赴宴。 在众人面前,二人见面诸多客套,就连眼神交汇都尽量减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露出破绽。 推杯换盏之际,王述之借着袖摆的遮掩,握住他的手。 司马嵘指尖轻颤,连日来空荡荡的心口顿时被诸多情绪填满,只匆匆看了他一眼,眸中的深潭骤起风浪。 “下官送给睿王殿下的贺礼中,有一样特别的。”王述之低声说完,迅速松开手。 司马嵘指尖动了动,心底又空了。 酒终人散,司马嵘叫来管家:“各位大人的礼单呢?” 管家恭敬递上礼单。 管家是皇帝安排的人,这样的人在府中还有不少,司马嵘心知肚明,接过礼单朝他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退下。 迅速找到王述之的礼单,又抽了几份混在一起,唤来一名可靠的下人,吩咐道:“这些贺礼都搬到隔壁厢房,里面皆有字画,当心一些。” “是。” 管家探听到消息,只以为他爱好字画,并未多想。 贺礼搬好,司马嵘摒退旁人,翻了翻王述之送来的那一堆,目光落在一只匣子上,取出来打开。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 卷轴一幅幅展开,司马嵘目光微颤,看得极为认真,明明不曾饮酒,却有了熏醉的感觉。 待所有画像看完,数了数,正与分开的日子契合。 司马嵘摩挲着这些画像,怔怔出神,向来清冷的黑眸中温柔尽现。 第七十三章 王述之顶着一张笑意盎然的脸回到丞相府,因一路都在回味司马嵘被他捏住手心时的反应,眼底的柔情恨不能化成春水。 府内众人见他心情如此之好,一时也跟着高兴起来,上上下下好似过年一般喜气洋洋。 晏清公子依然不见踪影,不过自从某天夜里丞相大人不再赖在书房不肯歇息之后,丞相府上空笼罩的阴云便散了,如今更是灿烂明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丞相放弃晏清公子,不再惦记了,这种猜测让婢女们伤心得又掉了数次眼泪。 丞相不要,我们要啊!可如今人都找不到了,难道真要嫁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么?命真是苦! 只有亭台楼阁自认找到了真相。 王亭看着王述翩然而去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捂着嘴悄声道:“丞相将那些画全都带走了,回来时又笑成这副模样,我猜八成是早就找到晏清公子了。” 另外三人满面疑惑:“找到了为何不将人带回来?” “笨!晏清公子让丞相给……”王亭挤了挤眼,送了一个意会的眼神,“晏清公子脸皮薄,不好意思回来。” “噢――!”三人恍然大悟。 “丞相定是将他安置在外头,金屋藏娇了。” “嗯!”三人齐齐点头,一脸赞同。 正说着话,屋内突然传来王述之的声音:“王亭,你们几个进来。” 亭台楼阁麻溜地跟进去。 王述之抬袖闻了闻身上的酒味:“热水备好了?” “是。” “嗯,将我的夜行衣取出来搁着。” 四人彼此看了看,俱是“果然如此”的神色,齐声应了,伺候更衣的,伺候沐浴的,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一通拾掇,王述之换上夜行衣,正准备带几个护卫出门,却见裴亮带着一个人匆匆而来。 “丞相,大司马来信。”裴亮说着侧身让开,跟在他后面的信使上前两步,双手递上一封书信。 王述之敛了笑意,眉心微蹙,不满地瞥了裴亮一眼。 裴亮硬着头皮不吭声。 最近荆州频频来信,王述之烦不胜烦,再加上心中还在思量,便没有给出实际的回应,并且吩咐过裴亮,叫他先顶着。 如今倒好,顶不住也就罢了,竟直接将人带到跟前来,这不是逼着自己答复么? 裴亮虽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心中却直叫冤枉,见他一脸不痛快地拆信,纸张抖得哗哗作响,生怕他一怒之下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低声开口:“丞相……” “嗯?”王述之抬眼看他。 裴亮朝身侧的信使指了指。 王述之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来人的身形十分熟悉,凑近些打量一眼,面色微变,忙转身:“随我来书房!” 三人匆匆进了书房,裴亮点烛沏茶,无声退出,站在门外守着。 王述之看着来人,似笑非笑:“堂兄胆子不小,也不怕被人发现,传到皇帝耳中。” 来人抬起头,挺直腰背,面容与王述之有七分相似,正是他本应在荆州的堂兄,王豫长子,王重之。 王重之看他一身夜行衣,疑惑道:“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王述之笑了笑:“原本打算去一趟幕府。” 王重之并未多想,只随意点了点头,又道:“听闻睿王今日在府中摆宴,你应当也去了,不知热闹与否?” “自然热闹。”王述之语气平平,不欲多谈。 王重之面露不悦:“上回你假传父亲之命,阻碍刺杀,如今睿王春风得意,对我们大为不利,你是否该给父亲一个说法?” “有这种事?”王述之面露诧异。 “还装?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拐弯抹角。”王重之掀袍而坐,端起茶盏满饮一口,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几分严厉,“此举究竟是何意?你何时与睿王勾搭上了?这么做,将父亲置于何地?” 王述之听见“勾搭”二字,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一抹细小的弧度,旋即正色道:“堂兄何必说得这么严重?睿王若真有什么意外,你以为皇上查不出来?想要他出事的人不少,伯父何必做那出头椽子?” 王重之虽为武将,性子也较为冲动,可头脑却不笨,听他这么说显然不容易打消疑虑,直直盯着他:“你可是与睿王联手了?” “不曾。”王述之摇头摇得极为坦然。 “哼!你的话,我不信。若不是你暗中阻挠,刺杀睿王可谓万无一失,事后也可全身而退。” 王述之知道早晚躲不过追问,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希望睿王死于非命。” 王重之听得皱眉,想了想:“看来,你虽未与睿王联手,心思却是有了。” 王述之并不否认,轻笑道:“睿王胸有丘壑,他若有争储之心,我必要相助,他若无意,我便照旧。总之,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其性命!” 王重之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不可置信道:“你连他如何想的都不知道,就作出如此决定?太轻率了!” 王述之支着额,指尖在额角轻轻蹭了蹭:“不久就会知道了。” “荒谬!”王重之青筋直跳,面露怒容,“睿王此人绝不简单!势单力孤之下,竟也能给自己劈出一条道路,不可小觑!” 王述之挑眉:“这样的人若继承大统,岂不正是朝廷之幸、大晋之幸、万民之幸?” “可并非你我之幸!并非琅琊王氏之幸!”王重之冷声嗤笑,“今上如此无能,依然想着削弱王氏,将来若睿王即位,以他的能耐,你我焉有活路?” 王述之面色微沉,眼底凝起一层冰霜:“胡人隔江引颈而望,若无明主,这江山要如何守得住?堂兄可是忘了当年衣冠南渡的耻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江山不保,琅琊王氏还能在胡人的铁蹄之下幸存么?!” “有我王氏在,又岂容胡人过江!”王重之见他言辞振振,更加恼怒,将茶盏重重摔在案上,“若不是今上软弱无能摇摆不定,父亲早就率大军北伐了!” 王述之冷笑:“难道你们以为,毅王即位便可高枕无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他仰仗你我,将来一旦即位,必定翻脸不认人,恐怕拔除你我这眼中钉肉中刺的决心比今上还大!北伐?痴人做梦!” “一派胡言!睿王难道就仁慈了?!” 王述之眯了眯眼:“好歹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伯父与堂兄为朝廷卖命,聪明人必会继续重用,只要……你们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王重之面色微变,大怒:“混账话!他给了你什么承诺?你简直鬼迷心窍!” 王述之分毫不让:“没有任何承诺,我不过就事论事。毅王当真那么好拿捏?伯父与堂兄怕是被权力迷住了眼罢!” “你!!!”王重之怒从心起,抬手指着他,却说不出话来,遂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砰――!”随即便是茶盏摔碎的声音。 守在外面的裴亮听到里面的争执,早已绷紧了身子,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不一会儿,身后的门轰然而开,王重之阴沉着脸冲出来,很快又垂头做出一副卑微模样,依旧扮作信使,道了声“告辞”,匆匆离去。 裴亮见他通身冒着肃杀之气,知道这是不欢而散了,转身走进书房,低声问道:“丞相还去睿王府么?” 王述之斜靠着矮几,面露疲倦,摆了摆手。 裴亮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述之一夜未眠。 司马嵘亦是辗转反侧,时而考虑今后计划,时而想起王述之那几十幅画卷,心绪起伏不定,干脆再展开那些画像细细看了一番,直到天际微明才稍稍合眼。 第二日,司马善寻了个理由前来看他。 二人在湖心凉亭就座,司马善掏出一把小弹弓:“二弟可还记得小时候给我做弹弓的事?” 司马嵘笑起来:“自然记得。” 司马善高兴地将弹弓塞到他手中:“如今你已大好,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小心,想玩什么,只管与我说。” “好!”司马嵘兴致盎然,捡了颗石子包好,拉开弹弓朝树上一只肥雀瞄过去,只一眼就收回手,转头朝一旁的管家道:“你下去罢,唤小和过来伺候便是。” “是。” 待人离开,司马嵘瞄着树干随意开弓。 司马善替他捡石子,问道:“你与丞相是怎么回事?” “嗯?” “他那天夜里偷偷溜进我府中,找到元生那里去了,想必是找你的。” 司马嵘愣了一下,眼底浮起笑意:“是找我的。” “怎么……”司马善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打算拉拢他?据我所知,王豫可是与毅王过从甚密,他也是王家人,可靠么?” 司马嵘捻着手中石子,抿紧唇沉半晌,叹了口气:“丞相对我极好,值得信任,只是此事涉及他的家族,并不容易,我……尚未想好。” “啊?” “我不逼他,此事,随他心意罢。” 司马善听着总觉得他言语中的意味有些古怪,费解地挠了挠下巴。 司马嵘道:“你挑些人给我,这府中,管家暂时不动,其他人我找机会换一换。” “好。”司马善见他往湖中弹了一颗石子,忙又递过去一颗,“既然他要找你,怕是最近还会过来。你说他好好地有门不走,翻墙作甚?” 司马嵘笑意更深。 “今晚我找个借口留下来,你这里耳目众多,我来引开他们注意力。” “好。” “还有件事……”司马善斟酌道,“昨夜王重之偷偷进京,在丞相府逗留到半夜,也不知商量了些什么,很快又回去了,来去匆匆。” 司马嵘笑容顿住,脑中有些乱。 当天夜里,睿王府陷入寂静,司马嵘坐在榻上,推开窗借着月色看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暗自出神,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不待他反应,那黑影便翻窗而入,迅速将窗子合上。 司马嵘以为面对这意料之中的事会平静以对,没想到一瞬间却心跳加速,手心差点捏出汗来,随即便落入熟悉的怀抱当中。 “晏清!”王述之嗓音沉沉,含着笑意,灼热的呼吸在他颈间蔓延。 第七十四章 司马嵘笼罩在熟悉的气息中,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许久才摆脱那种窒息之感,深吸口气让自己恢复清明。 “你来了?” 王述之抱着他,莫名觉得有些紧张,听到他开口,总算是松了口气,弯起唇角在他耳垂上轻啄一口,笑道:“原来你在等我?” 司马嵘面色微窘:“听说你去了景王府,猜到你会来。” 提到景王,王述之想起他的身份,一肚子疑惑如煮饺子般沸腾得厉害,奈何此时思念之人就在怀中,顿时什么都不急着问了,侧头便亲吻在他鬓角。 司马嵘心神一飘忽,下意识抬手将他搂住。 王述之一怔,随即喜不自胜,一连串亲吻落在他脸颊上,越吻越靠近唇畔,眼底尽是柔情蜜意。 司马嵘与他许久未见,顿时招架不住,气息渐渐粗重起来,双臂收紧,任由他索求,脸上的热度烘烤着一路蔓延到颈部甚至全身。 之前每日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司马嵘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思念一个人,直到这次分开,度日如年、牵肠挂肚的滋味总算是尝到了。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倾泻而出,二人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直到不小心磕到一旁的搁架,听见发出轻微的声响,才堪堪回神。 王述之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的钳制,与司马嵘鼻尖相抵,啄了啄他泛起绯色的薄唇,低哑道:“晏清,你这嘴巴比河蚌还紧,瞒得我好苦。” 司马嵘眼底一片水色,在他的攻势下,原先心底的一点介怀也变得无足轻重,说出来的话都透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你不也有事瞒着我?” 王述之何其聪明,立马就联想到不久前的行刺一事,自从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后,便猜到他八成是误会了,忙表明心迹:“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是为你好。” 司马嵘挑眉看他。 王述之看得眼睛发直。 室内昏暗,司马嵘脸上如同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润泽而动人心魄。 王述之让他这微微抬高的眉梢撩得心尖直痒,忙垂眼镇定情绪,不想目光又落在他散乱敞开的衣襟口,燥热之感再次袭来,忙抬手将他衣襟拢好。 “咳……”司马嵘不自在地撇开头,“说话。” “啊,我说我说。”王述之拉回飘忽的魂魄,正色道,“我那时以为你在为二皇子卖命,想着你应当不会轻易受制于人,便以为二皇子对你有恩,你是心甘情愿为他谋划。” 司马嵘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莫名觉得好笑,忍不住弯起唇角。 王述之无奈地挠了挠额角:“唉……别笑,听着是有些绕口。你就是二皇子,二皇子就是你,可我当时不知道啊!” 司马嵘忍着笑点头。 王述之接着道:“我怕你知道他有危险,心里焦急,更怕你不顾自身安危跑过去救他,再加上心中着实有些酸意……” 司马嵘哭笑不得,摸上他的脸:“大司马派人行刺,是被你阻止的?” 王述之想起昨夜与王重之的争执,心底微沉,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抓着他的手,侧头亲吻手心,含糊道:“什么都瞒不过晏清。” 司马嵘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疲惫,手指动了动,没有再问昨晚王重之进京一事,不过心中多少也有些猜测。 王述之拂开心底那一丝不悦,抬头冲他笑了笑,摸摸他脸颊:“我早该猜到你身份不简单,只是一直听说二皇子病痛缠身,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你这张脸竟然与元生一模一样,着实古怪。” 司马嵘点点头:“确实。” “你何时将病治好的?宫中太医若有那本事,早该有起色了。”王述之对此一直不解,忍不住皱了皱眉,“至于元生,在你来我府中之前,他一直安安分分待在陆子修身边,你是如何让他代替你的?陆子修可知晓此事?” 司马嵘知道这些不好糊弄,重生一事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可面对王述之关切的双眸,一切搪塞的理由跑到嘴边都成了负担,硬是说不出口。 王述之见他沉默以对,眸色微黯,轻轻笑了笑,指尖在他唇边划过:“我不问了。” 司马嵘心口一阵细微的刺痛,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忙开口:“此事说来太过诡异。” “什么?”不解。 “我……”司马嵘眉峰微蹙,“我死过一回,醒来后才发现已不在皇宫。死而复生,我成了元生,元生成了我。” 王述之听得目瞪口呆,若不是眼见他神色过于认真,恐怕当真以为自己喝醉酒出现幻听了。 司马嵘自嘲一笑:“你当我是妖怪也好,这是事实。” 王述之脑中又冒出许多新的疑问,听他这么说迅速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搂紧,低笑着亲昵道:“妖怪便妖怪吧,难怪你总是勾引我。” 司马嵘差点呛住,抬眼瞪他。 王述之不以为意,又凑近了亲他一口:“元生与你相貌一样,又互换灵魂,怕是他与你有什么关联吧?” “我也猜测过,不过此事不甚要紧,我也懒得多想。” “的确,我瞧着那元生也不像有大能耐的,不必花费太多心思。”王述之点点头,“不过他毕竟与陆子修关系匪浅……” “陆子修尚不知情,不过他早就怀疑我的身份了,上回在宫宴上也见了面,早晚会来找我寻元生的下落。” 王述之想想陆子修对元生那一往情深的模样,忽然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 司马嵘道:“陆子修是个聪明人,上回危急关头能出手相助,可见其投靠你的诚意。我再敲打敲打元生,此事不会有大问题。” 王述之点头,想了想,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要记得有我在。” 司马嵘听出话中之意,心底顿时掀起波澜,抬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忍不住贴近了一口咬在他唇上。 王述之惊喜,立刻回应。 二人再次纠缠在一处,虽脑中都想着不宜久留,却没一个舍得分,直到双双倒在榻上发出一阵轻响,顿了片刻,猛然发觉外面有敲门声。 司马嵘大惊,正要示意王述之离开,突然听到门外的人开口。 “出什么事了?”站在外面的是司马善,听到里面的动静吓一跳,急忙将门推开,“二弟……” 司马嵘迅速翻身将王述之压在身下,抬袖将他遮住,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之色。 司马善眨眨眼,还没来得及震惊,下意识闭上眼,干笑两声:“我……我来给你送一份名单,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着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双手摸索着走进来,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摸到书案,将手中一只小匣子搁在上面,又回头摸索着往门口走,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带上。 司马嵘整张脸已经黑成锅底色。 司马善在门外睁开眼,长吁口气,咳了一嗓子自言自语:“想不到二弟瞧着沉稳,竟然……唔,怎么从没发现这府中哪个婢女姿色过人?” 王述之耳力极佳,听到后差点笑出声来,勾着司马嵘的脖颈,悄声道:“殿下,奴要羞死了。” 司马嵘:“……” 外面渐渐走远的司马善还在琢磨,越想越不对:哪个婢女那么古怪,穿得黑不隆冬的有甚好看?啊!不对!这衣裳有些眼熟! 第七十五章 司马善停在了原地,皱着眉冥思苦想,忽然脑中一道闪电劈过,顿时将他劈得头晕目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那是……是夜行衣吧? 虽然只匆匆窥了一眼,可他眼力过人,绝对不可能看错,那衣裳用料极好,却半丝花纹都没有,腰身与袖摆都收得很紧,不是下人穿得起的,也不是正常人在正常时候穿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是一身夜行衣,来人不管身份如何,总之非富即贵,而且身手极好,瞧着那绝不算纤细的腰身,应当也不是女子。 不不不是女子?! 司马善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一大跳,回头朝身后紧闭的门怔怔看了半晌,最后收回目光,摩挲着下巴原地转圈,头痛欲裂。 怎么总觉得与王丞相那天夜里的穿着十分相似呢? 司马善越想越觉得诡异,瞪直了眼,转身大步走回去,可到了门口又犹豫了,咬咬牙,再次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停下,揉揉发胀的脑袋,满脸纠结。 屋子里,王述之还在司马嵘的身下躺着,一直侧耳倾听,摆出饶有兴味的模样。 司马嵘没有丝毫练武的底子,自然听不出多少动静来,只是看他的神色也能猜到一些,不由低声问道:“怎么?还不曾走么?” 王述之轻笑摇头:“景王殿下对你倒是难得的关切。” “嗯。”司马嵘语气中透着几分温和,“我与他相依为命,若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没有我,他恐怕也很难活到今日。” 王述之自然知道宫墙内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龙潭虎穴,听得心疼不已,手指在他眉眼间轻轻抚过:“怎么太后也不管你?她虽然不理事务,可要护一个皇孙还不至于那么艰难。” 司马嵘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废人,还能为谢家做什么?太后原本对我也是极好的,虽然血脉隔得远了些,可终究都与谢家息息相关,她也曾花了心血为我求医问药。只是我一直不见起色,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不如省点心……” 王述之眸色微寒,迅速拉着他贴向自己,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 太后所为乃利益驱使,这在皇族,甚至所有门阀士族眼里,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涉及到司马嵘,他便控制不住怒从心起。 司马嵘明白他的心意,眼底浮起几分笑意,靠在他胸口,任他在自己背上轻轻抚摸,享受片刻缱绻。 夜已深,二人沉默了半晌,四周一片安宁。 王述之叹口气,一个翻身已是居高临下的姿势,指尖在他颈间轻轻撩拨,若有若无地扯着他的衣襟,眼底透着浓浓的不舍,咕哝道:“如今你不在丞相府了,我想见你一面都难。” 司马嵘捉住他的手:“你该回去了。” 王述之顿了顿,笑起来,将他的衣襟扯开一些,一脸坦然道:“奴思慕殿下已久,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殿下就让奴伺候一回罢。” 司马嵘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妾”,嘴角抽了抽,待到胸口一凉,顿时慌神,手忙脚乱地推他,低声道:“府中有皇上的耳目,当心惊动了他们!” 王述之心里清楚,自然知道不可胡来,无非是舍不得走罢了,便摸着他的腰轻轻捏了捏,委屈道:“横竖被景王撞见了,殿下不让奴伺候一遭,奴明日也没脸见人了。” 司马嵘:“……” 王述之说着便要将手伸到他的衣摆内。 司马嵘头痛,僵硬着脸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做我的婢女,明日便装扮好过来伺候罢。” 王述之忍不住低笑,指尖触摸到他腰间紧致滑腻的肌肤,笑容却忽然顿住,连日来的思念在一瞬间倾巢而出,眸中顿时燃起火来。 司马嵘似被他的指尖烫了一下,呼吸一紧,大感不妙。 二人互相看着,目光纠缠,王述之深吸口气,狠狠抽出手与他拉开距离,跳离床榻。 司马嵘也急忙起身,轻咳一声,欲言又止。 王述之眸色温柔,抬手摩挲他的脸颊:“瘦了,如今在自己的王府了,好歹比宫中自在,多吃些。” 司马嵘微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点点头。 他在宫中过惯了冰冷的日子,从未有人真正关心过他的胖瘦,哪怕是太后的驱寒问暖,都是企图回报的,至于皇兄,则是没那么细心。 王述之静静地看着他,最后在他唇畔轻啄一口:“我走了。” 司马嵘抬眼看着他,唇角抿了抿,点点头。 王述之看看一旁的沙漏,又看他一眼,打开窗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翻了出去。 司马嵘刚想说:“你可以走门的。”就见他冲自己笑了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司马嵘:“……” 王述之来的时候便发现,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猜是被打发了,离去时更是一路畅行无阻,借着树木的掩映顺利出了王府。 只是他虽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没发现在司马善正蹲在屋顶上,看着他翻墙的利落身影,满脸震惊,差点一个跟头摔下来。 第二日,司马善顶着乌青的眼晕敲开司马嵘的门,二话不说拉着他便冲到湖心凉亭。 司马嵘原本有些心虚,见他一副被蹂躏过的模样顿时吓一大跳,朝他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你怎么这么憔悴?” 司马善揉了揉脸,目光仍有些呆滞:“为了你的事操心一整夜,愣是没睡着。” 司马嵘面上尴尬一闪而逝,很快恢复镇定:“宫中的事,急不得。” “并非此事,我说的是,昨晚……”司马善盯着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司马嵘心里咯噔一声,想着他若当真误会为婢女,绝对不会如此放在心上,既然特地将自己拉过来,定是猜到了什么。 司马善虽知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可眼下见他一脸平静,仍是有些挫败,只好自己将话挑明:“是……王丞相吧?” 司马嵘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点点头:“嗯。” 司马善倒抽一口冷气,呛得咳起来:“你们……你们竟是那种关系?” “哪种?”司马嵘装傻。 “还能是哪种?”司马善急得团团转,“都滚到榻上去了还能是哪种?你是认真的?这可不是小事!” 司马嵘垂下眼睫遮住情绪,很快又抬眼看他,诧异道:“皇兄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昨晚我不过是与丞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司马善脸上所有的神色瞬间僵住:“大打出手?” 司马嵘觉得自己被湖边的冷风一吹,脸都麻了,点点头:“嗯。” 司马善眨眨眼:“打到榻上去了?” “嗯。”司马嵘再次点头,一脸正色,“当时正在榻旁,一不小心绊倒,我差点冲动之下将他掐死,幸亏皇兄来得及时。” 司马善见他神色认真,忍不住挠挠脸,心中稍一迟疑,似乎也觉得自己误会了,想他这个皇弟性子一向清冷,怎么可能突然就与丞相说不清道不明了?看来是如今断袖成风,自己想歪了! 司马善松了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上回说丞相待你极好,怎么还闹起来了?” “唔,言语上一点误会罢了,并非大事。”司马嵘起身,“皇兄饿了吧?先回去用早膳吧?” 司马善揉揉肚子,连连点,本就一夜未睡,再让他一说,更是饿得慌。 二人走出凉亭,司马善忽然“咦”了一声,无比惊奇地转头看他:“我瞧着丞相翻墙翻得异常顺溜,身手好得很,你竟然能将他压在身下打?” 司马嵘:“……” 司马善捏捏他不甚健壮的手臂,啧啧两声。 司马嵘眼角几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哈哈!我知道了!”司马善突然大笑,见管家从不远处走来,忙压低声音,打趣道,“丞相是有意让着你的?果然待你不错!” 至于丞相大半夜翻墙过来究竟所为何事,他已不操心了,横竖皇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一切听他安排便是。 “丞相也真是的,有事叫人偷偷送信过来便是,竟然还亲自跑一趟,啧!” 司马嵘:“……” 司马善原本做好多住几日的准备,没想到王述之来得这么快,自己也就不再多待,免得碍了皇帝的眼,早早回了自己的景王府。 又过几日,太后说心里挂念,叫他们二人进宫。 皇帝则唤来心腹,问道:“毅王还在与大臣来往?” 心腹恭敬答道:“是。” 这几日早朝,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提立太子的事,皇帝下了朝本就一肚子不痛快,闻言更是冷了脸。 “景王与睿王呢?最近都在做什么?” 心腹见他面色不豫,小心答道:“景王多数时间在练武,睿王则是练字,景王偶尔去睿王府串门子,带些弹弓之类的小玩意儿,教他玩耍。” 皇帝想着司马嵘病了那么久,应当从小就不曾玩过,眼神温和了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他们兄弟倒是感情好。” 皇帝安排二人住得远些,自然有考量一番的心思,司马嵘心知肚明,若他们来往频繁,皇帝必然心生忌惮,若不怎么来往,又显得心虚刻意,皇帝恐怕会更加疑心。 短短几日,不过是一些玩物,就让皇帝大为满意。 听说司马嵘进了宫,皇帝起身去了太后那里,远远便听见一阵笑声,顿时起了兴致:“何事如此高兴?” 司马嵘与司马善忙起身行礼。 皇帝摆摆手,笑道:“嵘儿这身子一好,太后的气色也跟着好了许多。” 太后点点头,满面笑容:“善儿方才讲了一些宫外的趣事,听着颇有意思。” 司马善哈哈一笑,见皇帝也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便又挑了几件出来说就连司马嵘也早早做过准备,好似当真在景王封地住了许久似的。 一时间气氛颇为融洽,太后心中一动,朝两个皇孙看了看:“善儿年纪不小了,至今都尚未成亲呢。” 第七十六章 太后话音一落,皇帝愣住了,司马善更是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转头朝司马嵘看了看,这么多年来习惯了由他拿主意,冷不丁提到终身大事,依然想看看他的意思。 这一幕落在皇帝眼中,皇帝眉目微动,也不着痕迹地朝司马嵘看了一眼。 司马嵘心里一禀,都知圣心难测,他再聪明,此时也有些把握不准皇帝的心思,只好恰当地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随即似恍然大悟,朝司马善笑了笑:“皇兄的确到了成亲的年纪了,恭喜皇兄!” 司马善见他眼底的笑意中透着些调侃,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忙端起茶盏掩饰。 太后见他微黑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大乐:“瞧瞧!竟然害羞了!” 皇帝也笑起来,转头问太后:“母后可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倒是的确有一些,不过毕竟是皇子娶妃,马虎不得,还需好好斟酌,再三挑选才是。”太后命人取过一些世家女儿的画像,其中都标注了各自的脾性喜好家世等,又道,“皇上若是得空,不妨替善儿挑一挑。” 司马善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司马嵘想到下一个恐怕就轮到自己了,心中不免有几分担忧,抬眼见皇帝与太后已经兴致勃勃地看着画像商讨起来,又有几分不痛快。 皇兄自幼丧母,再加上生母地位低下,在宫中时就受尽冷眼,皇帝与太后更是鲜少问津,后来去了封地,更是无人驱寒问暖,虽说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却始终不曾听皇帝或太后提过只言片语。 自己虽然是皇后嫡出,可久病缠身,境况与皇兄何其相似? 如今自己身子好了,皇兄在封地也有可用的兵力,太子被废,新储君尚且未定,他们这时想起给皇兄定亲事了,要说没有目的,他都可以将脑袋割下来做酒壶。 司马善到底是个粗人,起先还伸着脖子偷瞄画像,待到瞥见司马嵘微垂着眼睫,才后知后觉发现他紧绷的唇角透着几分熟悉的冷意。 太后那边看了半晌,最后终于挑出几个满意的,笑着朝司马善招招手:“善儿,你过来瞧瞧可有特别中意的。” 司马善顿时绷紧了心神,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忐忑,走过去随意瞟了两眼,点点头含糊道:“都不错!” 太后呵呵一笑:“谢家娘子如何?谢卓的才干气度天下皆知,谢娘子是他唯一的嫡女,才情品貌自然不错,不知你喜不喜欢?” 司马善脸色顿时又红了几分,窘迫地挠挠脸,瞄一眼风姿犹存的太后,又瞄一眼眉目俊逸的司马嵘,再想一想谢卓的风采,原本只有几分传神的画像骤然变得具体明朗起来。 唔……既然是谢家的,那定然相貌不错,至于才情,横竖自己是个粗人,倒是无所谓了。 “回太后……”司马善哼哧哼哧道,“一切但凭父皇与太后做主。” 司马嵘迅速抬眼朝司马善看了看,垂眸掩住一闪而势的笑意。 不想皇帝却微微蹙起眉头,眼底也添了几分凝重。 他对于太后总想着谢家的女儿有种发自内心的抵触,而且司马善一旦娶了谢氏女,势必彻底与司马嵘连成一气,若司马嵘是太子倒也罢了,可眼下太子人选未定,他始终不愿意看到儿子们结成派系。 皇帝思及此处,连忙开口:“善儿整日舞刀弄棒,文采怕是连谢家娘子的一半都比不上,这勉强凑成一对,怕是容易话不投机。依朕看,还是桓家娘子更合适。” 司马善心头一跳,桓家世代习武,万一桓家娘子是个五大三粗的母老虎可如何是好?虽说画像上瞧着还不错,可性情恐怕不那么好对付吧?更何况,若是能与皇弟亲上加亲,岂不是好? 司马善朝司马嵘投过去求助的一瞥。 司马嵘一手拢在袖中,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比了个拖的手势。 司马善迅速收回视线,咳了一声,露出十分的不好意思,故作羞窘道:“此事由父皇与太后定夺便是,儿臣来京中已有一段时日,封地那边……” 皇帝一听,微微松了口气,笑起来:“善儿所言极是,也该回去看看了,亲事怕是一时也定不下来,即便选谢家娘子,也得等谢卓归京再行商议。” 谢卓如今领兵在外,虽说有不少捷报传来,可毕竟战事还未结束,太后这么一思量,不由也缓了心思,对皇帝的话自然万分赞成。 用过午膳,二人出了皇宫后同乘一辆马车,司马善总算是长长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苦着脸道:“这么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司马嵘斜睨他一眼,笑起来:“太后与皇上不可能一条心,这亲事没那么容易定下来。” 司马善又是后怕又是不甘,咕哝着问道:“谢家娘子与你长得像么?” 司马嵘哭笑不得:“我到哪里去见她?不过舅舅与舅母都生得不错,你放心好了。不过,你若是真看中了她,这亲事就必须拖着,否则皇上必然给你指桓家娘子。” 司马善吓一跳,连连摇头:“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让我再娶个舞刀弄棒的回去,难道成亲后整日打架么?” “皇上是怕你与我亲上加亲,合起伙来算计他。”司马嵘嗤笑一声,眼底有几分寒意。 司马善啧了一声,嘿嘿笑起来,压低嗓音鬼鬼祟祟道:“即便没有亲上加亲,这不也在算计么?” “此一时彼一时,桓家与我们素无交情,待你娶了桓家娘子,一旦桓氏横加插手,事情就不好办了。” 司马善神色凝重了几分,点点头,因皇帝的算盘,心底有几分寂寥,只是生在皇家,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司马嵘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不要紧,或许等不了多久了。” 司马善释然一笑,又敛了神色朝他看一眼:“你如今身子已大好,亲事恐怕也离得不远了。” 司马嵘在宫里就已揣着这心事,眼下再让他一说,更是思绪沉沉,冷着黑眸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过了几日,司马善的亲事依旧没有着落,他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想了想,觉得松口气的成分较多,不由对自己的身份有些自嘲。 归期已定,他与司马嵘道了别,收到司马嵘的一堆嘱咐,只觉得寒冬腊月也是暖意融融,最后冲他爽朗一笑,带着自己的护卫返回封地。 司马嵘已将王府中的仆婢护卫梳理过,该留的留,该遣的遣,最后只剩下管家与零星几个耳目,故作毫不知情留下了,算是全了皇帝的面子。 王府逐渐掌控在司马嵘自己的手中,王述之翻墙的次数明显增加,只是依旧不方便久留,对此王述之颇为不满。 入了寒冬,太后再次将司马嵘召进宫中。 司马嵘每次面圣都会偷偷观察皇帝气色,隐约猜到些此行的目的,不由打点起十二分精神。 太后与他说了会儿闲话,让他陪着自己去园中转转,压低嗓音语重心长道:“嵘儿,你我在这深宫中,最大的倚仗不是皇上,而是谢家,你可明白?” 司马嵘不奇怪她忽然说这些话,反倒是奇怪她竟然能忍到现在才开口,便轻轻笑了笑:“太后所言极是。” 太后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又叹了口气:“当年你母后入主中宫时,谢家是何等荣耀,可是后来庾氏上位,你又……” 司马嵘忙安慰道:“孙儿如今已经大好,庾氏也得了报应,太后当放宽心才是。” “是啊!”太后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身为太后,竟要对皇后处处退让,说到底,我毕竟不是皇上的生母,不得不仰人鼻息。好在如今你回来了,谢家又有希望了!” 司马嵘抬眼,看着巍峨的宫墙出神。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北方:“你舅舅应当也快回来了。” “是。”司马嵘低声回应。 太后转向他:“皇上的身子愈发不好了,我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可还是不得不提醒你,要早做打算。如今你每日闭门谢客,虽做得好看,可也要当心过犹不及。” 司马嵘与太后到底有几分孺慕之情,再加之利益相关,虽不想与她细说,可还是愿意给她宽心,遂笑道:“太后不必过于忧虑,父皇身子不好,儿子最该做的便是尽孝道,此事急不得。” 太后欲言又止。 司马嵘压低声音:“太后只管等着看,毅王操之过急了。” 太后见他胸有成竹,想了想,最终还是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司马嵘告别太后,刚回到睿王府,就听管家前来禀报:“今日陆大人前来拜访,老奴算着他已是第三次上门,不敢轻易回绝,便让他稍坐了片刻。陆大人没等到殿下,后来又回去了。” “他有说所谓何事么?” “那倒没有。” 司马嵘转身,冷冷地看着他:“这才多久,你就敢擅做主张了,我的吩咐都是耳旁风么?” 管家心下一颤,忙跪在地上:“老奴该死!老奴见他三番四次投拜贴,怕他有重要之事面见殿下,这才……” “放肆!本王让你解释了?!”司马嵘垂眸看着他,目光如同寒冰利箭,“本王久居宫中数十载,后又在景王封地养病,这才刚回京,陆大人找本王能有何要事?!”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管家额头直冒冷汗。 司马嵘看了他一会儿,波澜不惊道:“起来罢,再擅自揣摩本王的意思,这府中就该换人来打理了。” 管家暗暗吁了口气,以额点地:“谢殿下!” 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转头看去。 门房处匆匆赶来的仆人看着跪在地上的管家愣了一瞬,忙走到司马嵘面前,急急道:“殿下!宫中派人传来消息,皇上晕倒了!” 司马嵘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迅速道:“快备马车,本王即可入宫!” 很快,皇帝再次昏迷的消息在朝中悄然传开,几位皇子几乎同时奔到龙榻前侍疾,京中形势再次被王述之掌控。 王述之每日入宫,但凡司马嵘在的时候都会刻意久留,二人虽不曾私下交流,却时不时目光相触。 王述之看着御医把脉,以眼神询问。 御医面色苍白:“皇上比上回病情有所加重,至于何事会醒来,下官……下官……” 王述之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了,待人离开后,侧眸看向司马嵘。 司马嵘面露倦色,神色却淡然,头也不回道:“这里有本王在,丞相如今实务缠身,早些去处理罢。” 王述之觉得自己心肝都要碎了:晏清每日装得这么冷淡做什么,好歹明面上丞相与睿王虽无深交,可也不曾结仇啊! “是,下官告退。”王述之转身,欲哭无泪。 第七十七章 皇帝昏迷不醒,宫中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虽然王述之已封锁消息,京中百姓并不知宫中情形,可朝臣对此却是万分了解的,自然是各怀心思。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便由太后主持大局,度过了一开始的几天后,皇帝依然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太后开始安排几个皇子轮流侍疾,司马嵘也终于可以回府稍事歇息。 简单沐浴后,司马嵘洗去一身的疲惫,只是双眼依然布满血丝,明明累得很,却丝毫没有睡意,躺在榻上盯着房梁出神。 对于皇帝的昏迷,他并不担心,根据上辈子的记忆,皇帝必然会醒过来,如今只要盯好毅王,防止他暗中下手即可。 至于其他几位皇子,一来年纪尚幼不足为惧,二来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轮不到他们,他们若敢有动作,在大义上首先就会站立不稳。 司马嵘虽然心中安定,此时躺在榻上却只觉得周围一片冰冷,室内也寂静到令他发慌。 习惯了与王述之同榻而眠,自离开丞相府后就再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如今已入寒冬,算下来与他分离竟已有数个月了,在一起时不觉得如何,分开后才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已经举足轻重。 闭着眼轻叹一声,下意识摸了摸空空荡荡的身侧,耳中隐约听到熟悉的低笑声,司马嵘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那股携着沉香木的清淡气息也逐渐笼罩而来。 “晏清。”一道似有似无的呓语在耳边响起。 司马嵘再次轻叹一声,薄唇微启:“子熙……” 话音未落,唇被覆住。 司马嵘猛地睁眼,虽双眼瞪地极大,却因靠得太近反倒看不清,只是熟悉到刻骨的气息与唇上的触感第一时间告诉他来人是谁。 王述之抵开他的唇瓣,边吻边抬膝上榻,微微俯身与他胸膛相贴,温存片刻又在他眼角轻柔地吻了又吻,这才微微拉开距离,满眼含笑地看着他。 司马嵘眼底的清冷早已不见踪影,惊喜之余对上王述之的笑眸,顿时露出几分窘色,忙转开目光看向窗口,见之前打开的窗子已经合上,不由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越发无声无息了?” “晏清方才可是想我了?”王述之不答反问,眼中透着喜悦的光芒,双手将身下之人搂得更紧。 司马嵘原先有顾忌一直不回应他的感情,如今话早已说开,自然不会矫情,只是脸皮终究比不上他一半,漆黑的眸子瞪了他一眼,勾着他的脖颈一把拉下,主动吻上去。 王述之心底发出满足的一声长叹,很快反客为主,待一通痴缠下来,榻旁已堆满七零八落的衣裳,锦被中透出压抑的粗喘声。 自府中一番清洗过后,司马嵘近身伺候的都换成心腹之人,且这些人在没有得到传唤时不得离居室太近。 他在宫中时就没有多少宫人伺候,再加上性子清冷喜爱安静,下这样的命令并没有人觉得不妥。 室内偶尔压抑不住的几声轻哼与闷喘都消散在寂静的夜色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王述之满足地抵着司马嵘的额头,又在他脸上蹭了蹭,自知晓他的身份后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所有不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司马嵘让他折腾得浑身无力,有心想责备两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段时日,二人虽然什么都不说,可对于王述之心里的不安,他却是完全明白的,情动时看着他眸中浓烈的情绪,那种认知更为明显。 “子熙……”司马嵘抬手摸上他的脸颊,嗓音有些沙哑,“我打算以后过继皇兄的一个儿子。” 王述之正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在他嫣红的唇上拂动,闻言全身僵住,直直看着他。 “你觉得可好?”司马嵘张嘴含住唇边略带颤抖的手指,眸色温润。 王述之忘记了眨眼,喉结上下滚动,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道短促嘶哑的声音:“好。” 司马嵘猛地皱紧眉头:“你要勒死我了!” 王述之忙将箍在他身上的手臂松开,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忽然再次将他抱紧,埋首在他颈间摩挲着,喃喃低语:“晏清……晏清……” 司马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让他蹭出满头大汗,哭笑不得之余,又是觉得心底某块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被填满,踏实又心安。 “晏清……”王述之抬眼深深地看着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朝闻君意,夕可死矣。” 二人相拥片刻,司马嵘转头看看沙漏:“你几时回去?” 王述之一脸不情愿:“唉……这才刚侍完寝,就要被踢出去了……” 司马嵘:“……” 王述之又恢复常态,笑看着他:“晏清放心,我心里有数,外面还有护卫在暗处守着,我总不至于自己贪恋温柔乡,让他们在外面喝凉风过夜。” 司马嵘:“……你已经贪恋了。” 王述之没有半分羞愧,笑着在他鼻尖轻咬一口,随即恢复正色道:“皇上若是醒不过来,你有何打算?” 司马嵘对皇帝早已没有任何父子之情,如今皇帝病重,他私底下不见任何忧虑哀伤之色,闻言只微微牵起唇角,嗤笑一声:“会醒过来的,只要毅王有打算,我便可高枕无忧。” 王述之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不由挑了挑眉,若皇帝真能醒过来,按照毅王那性子,他们的确不用做什么大的安排。 “既如此,你何不将那位神医请到京中来?” 司马嵘一愣。 王述之笑了笑:“皇上昏迷越久,毅王越不希望他醒过来。” 司马嵘双眸划过一丝亮光:“好主意。” 二人又低声说了会儿话,王述之终于决定离开,起身前忽然想起盘旋在心头的疑问:“晏清,你上辈子因何丧命?” “……”司马嵘神色淡然,“病故。” 王述之微愣,心中酸涩,摸了摸他的鬓角,未再多言。 第七十八章 又过多日,皇帝依然不见转醒,每日仅能喂一些流食入腹,不仅面色苍白,人也消瘦得厉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毅王司马阔跪坐在龙榻旁盯着他的脸,双手在袖中握紧,想到昨夜几位大臣在自己王府中说的话,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睿王无意于皇位?哼!那帮老匹夫还真让司马嵘那副伪善的模样给骗住了!嫡出皇子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怎么可能没有怨恨?若无意于皇位,何必在太子被废后急着赶回京城? 身后传来脚步声,司马阔瞥了眼旁边的沙漏,缓缓松开双拳,起身朝走进来的太后与司马嵘行礼:“太后,皇兄。” 太后关切道:“阔儿脸色瞧着不大好,必定累得很了,赶紧回去歇着吧,这两日就由嵘儿在此守着。” 司马阔微笑道:“无妨,这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倒是二皇兄,身子毕竟好了没多久,可要注意歇息。” 司马嵘笑了笑:“多谢四弟,为兄身子确已大好,那神医本事了得。”说着忽然面露惊喜,转向太后道,“那神医既然能将孙儿多年的顽疾治好,说不定也能将父皇救醒!” 司马阔眼角一跳,连忙抬眼看向太后。 太后怔了怔:“当真?” “孙儿不敢保证,但神医的确医术高明,不妨让他来试一试,说不定会有转机。” 太后听了微微点头。 “此事不妥!”司马阔说完发觉自己似乎急了些,忙稳了稳神色,蹙眉道,“父皇龙体尊贵,岂能随意让宫外之人诊治?那么多太医在此,难道还比不得一个方外游医?” 司马嵘见一旁守着的太医院季院判面色不悦,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我卧榻多年无转机,最后是由神医治好的。” 季院判皱眉摇头:“睿王殿下此言差矣,那神医或许的确医术了得,可殿下的腿疾主要还是多亏了那里的温泉泡养。” 司马阔赞同道:“二皇兄还是谨慎些的好,方外游医毕竟底细不清不楚,让他进宫给父皇诊治,要是父皇有个万一……谁都担待不起。” “父皇总不能一直这么躺着,四弟连试都不愿试一下么?”司马嵘神色黯然。 司马阔本想暗刺他居心叵测,没料到竟被反咬一口,不由恨得咬牙:“皇兄言重,父皇身系天下,此事自然不能草率决断。” 司马嵘看向太后:“神医的底细一察便知,至于医术,宫中还有这么多太医,开出来的药方让每一位太医过目,总不会出什么岔子,太后以为如何?” 太后朝他看一眼,斟酌着点头:“有太医院把关,倒是可以一试。” 太后没有异议,此事很快就定下来。 太后借着无人之际,拉着司马嵘焦急道:“嵘儿,你怎么糊涂了?毅王已经拉拢了半数朝臣,你此时最要紧的不是想法子将皇上救醒啊!” 司马嵘笑了笑,安抚道:“太后放心,请不请神医,皇上都会醒来的,毅王那里就让他先蹦哒两日罢。” 太后将信将疑,见他神色笃定,最终还是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也罢,既然如此,皇上那里更要看紧了,万不能给毅王动手脚的机会。” 司马嵘低声道:“父皇身边的佟公公是王丞相的人,他会看紧的。” 太后大吃一惊:“王丞相!他……” 司马嵘点了点头。 太后顿时惊喜:“想不到竟能得到王丞相的支持!有了他胜算可就大了!不过,你不是一直闭门谢客么?何时与他……” 司马嵘脸上的尴尬一闪而逝,转开话头:“再等舅舅凯旋归来,我们就更有胜算了。” 其实司马嵘所说都是为了安抚太后,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自己暂时不需要拉拢任何人,只要等皇帝醒来便可,朝中多的是墙头草,拉拢人心不急在一时。 不久,司马善收到司马嵘的亲笔信,连忙着手安排车马与身手好的护卫。 很快,太后懿旨也到了,让他派人将神医送到京城替皇帝医治。 第二日,司马善乐呵呵地目送车队离开,至于神医,自然还在山中。 京中毅王府,已至深夜,司马阔与几位幕僚和大臣正低声商议。 司马嵘虽为嫡出,可他回京不久,根基未稳,且谢卓如今领兵在外,这次皇帝昏迷对自己而言是最佳时机,万一皇帝醒过来,时日久了,就会给司马嵘壮大势力的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几位心腹显然与他想到一处去了,皆是一脸担忧。 司马阔想过趁此时机在宫中下手,可那就是弑父篡位了,万一走漏风声,他那皇位怕是也坐不稳,没有万全把握,他不敢表露一丝一毫的心迹。 更何况,宫中有太后把持,自己往日瞧不起宦官,并未在他们身上下过功夫,此时要想避过别人的耳目难上加难。 难道当真要等皇帝咽气? 司马阔丝毫不觉得自己如此大逆不道有何不对,天家无真情,人人皆如此。 正皱眉不展之际,一名心腹凑近他低声道:“殿下,那睿王不是说要将神医请过来么?咱们不如动动手脚,嫁祸睿王!” “不妥!”另一人连连摇头,“万一不成功,让神医将皇上救醒,咱们就白忙了,即便成功,事后也不敢保证不被查出来。如今朝政由王丞相把持,他若执意要查……” 司马阔见他瞥自己一眼,心知他的意思是王述之与自己疏远了,不由冷哼一声道:“王豫可是手握重兵,不久前还与本王通过信,王述之一介文人,又是晚辈,怎么可能不听他伯父的话,不足为俱。” 又有一人道:“殿下,与其等神医进了宫动手,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司马阔看着他,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好主意!” 几人商议时浑然不知屋顶正趴着一道黑影。 几日后,桂阳郡前往京城的路上,一队人马半夜遭遇伏击,因对方人数过多,抵挡不住,只好护着马车掉头杀出重围。 与此同时,刺客头目的住处有一道黑影潜入,毅王府一名下人也偷偷摸摸从毅王的书房内溜出来。 天未亮,证明毅王与刺客有交易的两份契书由裴亮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到王述之的手中,王述之拿过来看了看,笑容满面,迫不及待地去了睿王府。 司马嵘看他一脸邀功的模样,哭笑不得。 “晏清,你是否该报答我一下?”王述之贴着他耳际亲吻,等不到回答就抱紧了将他按在榻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司马嵘漆黑的双眸被他紧紧锁住,浮起一层暖色,低声叹道:“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要多花费多少功夫。” 王述之低笑,迅速将他吻住。 第二日,司马嵘不用装便是一脸疲惫,进宫后尽心尽力地照顾皇帝,更是累得摇摇欲坠。 很快,司马善一封信送到太后手中,太后勃然大怒,事情很快传到朝堂之上。 王述之冷声道:“神医是特地请来为皇上诊治的,想不到竟然半路遭遇伏击,如今身受重伤,哪里还能来京城?事情如此巧合,行刺之人身手也很不一般,绝对不是普通匪徒,必定是有人存心阻拦!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旁边的人神色各异,几位曾参与此事的大臣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毅王殿下不是说,行刺失败,没有伤到那神医么?! 王述之愤然道:“此事非同小可,本相定要查明!” 话已经撂下,王述之却再没有任何动作,毅王不敢放松警惕,头痛不已,对那群废物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担心暴露,他早就用自己的人了!好在那些刺客都是死士,即便被擒住,也会立即自尽。 众人各怀心思、蠢蠢欲动之际,忽然一道消息自宫中传来:皇上清醒了! 太后、四妃、皇子们,全都急匆匆赶到龙榻前,一个个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痛哭流涕。 皇帝身子虚弱,未曾说话,只看了看下面一堆人,面露欣慰,很快又昏睡过去。 “皇上!”众人惊恐,见太医过去把脉,忙止住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医的脸。 太医松了口气,笑起来:“禀太后、各位娘娘、殿下,皇上脉象已稳,没有大碍了,好生休养一番,很快便能恢复。” 众人似乎齐齐松了口气。 待太医写好方子,太后急忙催促宫人去熬药及准备膳食,又遣散众人,让皇上好生歇息。 待人全部离开,皇帝睁开眼,朝佟公公看了一眼。 佟公公眼底的惊讶一闪而势,随即明白他之前是在装睡,忙一脸喜色地擦了擦眼角,躬身道:“可喜可贺!皇上您终于醒了!” 皇帝昏睡这么久,身子极其虚弱,说话也带着几分嘶哑:“朕睡了多久?宫里可曾有什么事?” 佟公公一一答了,又夸赞几位皇子有孝心,皇帝听得面露笑容,心情愉悦之下,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担心自己下回再突然晕过去,皇帝不得不认命,虽然被朝臣烦得头痛,可立储一事的确不能再拖了。 皇帝不急着露面,待恢复了精神才将心腹召到跟前,问道:“最近几位皇子有什么动静?” 心腹答道:“睿王一切如旧,除了入宫侍疾,便是在府中歇息,安静得很。毅王府倒是热闹了许多,人来人往。其他几位皇子功课未曾懈怠。” 至于景王司马善则只字未提,一来他毕竟远在封地,二来他早已习惯性被人忽视。 皇帝皱了皱眉:“朝中可有什么事?” “朝中一切安好,北方战事也胜利在望,倒是不久前,给睿王治病的那位神医被太后请过来,却在进京的途中遭了埋伏,身受重伤未能成行。不过好在皇上吉人天相!” “嗯?”皇帝面色微沉,“究竟怎么回事?” 心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皇帝冷冷听完,又将佟公公召来仔细询问。 佟公公遂将当时睿王如何建议、毅王如何反对,一五一十道来,虽并未有任何添油加醋,皇帝眼中的冷意却更甚。 “宣王丞相进宫!” 第七十九章 王述之早有准备,接到传旨立即进宫,不仅将事情原原本本上奏清楚,更是呈上白纸黑字的契约证据。 皇帝盯着契约上并不认识的私印,皱眉道:“这甘良是何人?” “回陛下,甘良是……毅王府的管事。” 皇帝眉目陡沉,拿着契约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胸口起伏了半晌才再次开口:“丞相认为,此事会否与毅王有关?” 这不是明摆着么? 王述之腹诽不已,面上却正气凛然,肃然道:“臣不敢妄言,目前并未发现任何证据能说明此事与毅王殿下有关,更何况毅王殿下乃醇孝之人,在陛下榻前衣不解带地照顾,其心可嘉!” 王述之太了解皇帝,若隐晦地将矛头指向毅王,说不定皇帝反倒要添几分迟疑,倒不如梗着脖子说好话,效果必然极好。 果然,皇帝听得怒火中烧,狠狠一摔手中的契约,眸中闪过一丝戾色:“哼!丞相不必替他说项!朕还没到昏聩的年纪!” “臣不敢!臣惶恐!”王述之连忙下跪叩首,似乎怕再将皇帝激怒,只是低头时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毅王殿下,下官可是竭力替你说好话了啊! 皇帝瞥他一眼,心中琢磨:还以为王丞相与毅王疏远了,想不到还是对他多加维护,不过既然将证据如实呈上来,到底还有几分衷心。 “起来罢。”皇帝面色缓和了些。 王述之忙收敛笑意,神色肃穆地抬起头:“谢陛下!” 皇帝再次拿起那份契约看了看,似乎怒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人也稍微冷静了些,问道:“丞相是如何搜到此证据的?” “回陛下,景王的护卫活捉了两名刺客,并带回去严加审问,臣根据他提供的消息找到刺客老巢,这才搜到其中一份契约。至于另一份,臣没敢惊动毅王殿下,便安排人偷偷去搜……”说着摆出一脸羞愧的模样。 皇帝摆摆手,并不在意他偷偷搜王府的事,至于景王审问刺客之类的胡言乱语,更是毫不怀疑。 证据已经摆在眼前,至于这证据是如何得来的,已并非要紧事。 王述之离开御书房不久,一名宫女急匆匆去了郗贵妃那里,郗贵妃听了她的话惊得面色惨白。 很快,毅王得到了消息,目瞪口呆,僵立片刻忽然转身冲进书房,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那份契约,急得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随即匆匆将心腹召来。 翌日,皇帝宣毅王进宫,毅王一脸惊讶惶恐,坚决不承认此事,声称自己完全不知情,并痛哭流涕表衷心。 与此同时,毅王府管事畏罪自尽。 虽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毅王与此事有关,不过皇帝心中已然埋下怀疑的种子,不好直接治罪,便以御下不严问责。 如今皇帝看毅王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冷眉厉目没有一句好话,对郗贵妃更是冷淡至极。 待身子恢复,皇帝上朝第一日便连下两道圣旨:一是减毅王三月俸禄,责令其闭门思过;二是收回郗贵妃凤印,后宫诸事暂由太后主持。 明面上惩罚并不算太严重,可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得出来,毅王失了帝心。 王述之再次夜探睿王府时,搂着司马嵘感慨道:“毅王也不算太笨,将事情推到管事身上,把自己给摘了出来,真是可惜了!” 司马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那又如何?谁都不是傻子,一个小小管事哪来的胆子?只要皇上心里有数便好。” 王述之摸摸他的脸,见他眉宇间早已没有了初到丞相府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端肃,只觉得越看越爱,忍不住在他颈间啃了一口。 “唉……也不知何时才能正经拜访一下睿王府,再这么下去,这王府的围墙怕是要被我磨矮了。”王述之含着他耳垂含糊地抱怨。 司马嵘让他口中呼出的灼热之气一烘,顿时觉得手脚有几分发软,低声道:“总要有合适的契机,你再等等。” 王述之笑起来,正要替他宽衣解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鸟鸣。 这声音司马嵘也是知道的,二人同时止住动作,彼此看了一眼。 “怕是有急事,你快去。”司马嵘轻轻推了他一下。 王述之同时将他松开,点点头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迅速离开。 出了睿王府,见裴亮迅速冲过来,不由肃了神色,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裴亮同样压低嗓音,仅彼此二人能听见:“回丞相,那胡人傍晚出了城,我们的人一路跟踪过去,发现了他们的联络处,现已将那里监视起来。” 裴亮口中的胡人便是当初司马嵘发现的男扮女装的胡姬,王述之带着司马嵘去那销金窟假意风流过一次之后就命人严密监视。 那胡人一直未曾有任何动静,想不到这次竟突然出了城。 “他出城做什么?” 裴亮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呈上:“这是半路截来的。” 王述之点点头,因四周昏暗,便对他吩咐了几句,转身再次进入睿王府,进了司马嵘的内室,借着烛火将信展开。 司马嵘凑过去看了看,不由皱眉,他在宫中一直都是自学,对胡文只能算一知半解,因此这封信看得半懂不懂。 王述之解释道:“此人是秦国密探,信中将京城局势写得清清楚楚,包括毅王刚刚失了帝心,储君未立,而你,回京不久,根基尚浅。” 司马嵘蹙眉。 王述之起身,看着他道:“无论如何,皇上那里不能再等下去了,储君未立,正是容易生乱的时候。虽然这封信被我们截住了,可不能保证京中没有其他的秦国密探。” 司马嵘点点头:“嗯。” 第二日,有朝臣上书谏言立储,皇帝并未再像之前那样恼怒,而是面露沉思,显然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同一天,北方战事大捷的消息传来,朝堂上喜气洋洋,皇帝更是龙颜大悦。 凉国夹在大晋与秦国之间,趁着两国自顾不暇时上蹿下跳,如今总算是被谢卓带去的大军给彻底镇压了,凉国国君被俘,凉国归入大晋版图,谢卓安顿好当地驻军,不日将率领大军回京。 皇帝宣司马嵘进宫的次数明显增多,留他在宫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宫中不乏朝臣的眼线,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最近时不时考较睿王的功课,甚至偶尔还会挑一些政事询问他的见解。 形势已经一目了然,东宫怕是很快就会有新主了。 风向明朗,睿王府的拜贴陡然增加,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不为过,司马嵘不好在这关键时刻敞开大门,却也不能再将这么多人拒之门外,只好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应丞相邀约,去秦淮河游玩了一趟。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大臣们立刻涌过来,又不好做得过于明显,只装作偶遇,上前打个招呼,套套近乎,一派祥和。 这偶遇的人也太多了…… 司马嵘头痛,打迭起精神应付,既不能驳了诸位的面子,又不能过于亲近,一通应付下来,再游刃有余也是累得很。 消息很快穿到皇帝耳中,皇帝被这些大臣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好在听说司马嵘对谁都未曾亲近,总算心情好了些,对这个儿子也愈发满意。 司马嵘好不容易落得清净,转身掀开隔帘,看着里面早早被交代重任的王亭,问道:“今日都来了哪些人,可曾一一记下?” 王亭直着眼看他,目光呆滞,举着笔杆的手抖抖嗦嗦,自司马嵘登上画舫就开始嗡嗡响的脑袋到现在还没平静下来。 司马嵘哭笑不得,只好自己俯身抽出他面前的名册一一细看。 王亭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站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强做镇定道:“回回回殿下,都都都记下了……” 司马嵘冲他笑了笑:“辛苦了。” 王亭连连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小小小小人的荣幸!” 娘哎!真是晏清公子!这真是要了老命了! 司马嵘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噗……”一旁的王述之实在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拿手中的如意朝王亭后脑勺敲了敲:“好了,去外面吹吹风冷静一下。” 王亭虽然平时话多得厉害,不过对于事情的轻重很有分寸,又极为衷心,因此王述之对他倒也放心。 王亭听了他的吩咐,脚步漂浮着走了出去。 画舫内再无其他人,王述之搂着司马嵘低声说了几句话,知道他不便久留,也就没有多纠缠。 游秦淮河后,司马嵘依旧闭门谢客,好在朝臣们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明面上渐渐消停了些。 如此过了许久,皇帝依然没有下旨,大家似乎也并不着急,彼此心照不宣:谢卓还在路上,皇上必定是要等谢卓回了京再下旨。 没见睿王如今每日都要进宫么?简在帝心啊!此事已十拿九稳了! 谢家眼看着就要昌盛了啊! 众人躲在自家府中纷纷羡慕,一边羡慕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法子,究竟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与睿王套上近乎?也没瞧出来他与谁特别亲近,着实无从下手啊! 至于另一部分人,则暗自咬牙:睿王如今风头正胜,得想个法子挫挫他的锐气! 司马嵘看着王亭记录下来的名单,又算了算当日未曾露面的人,谁识时务,谁该提防,也大体有数了。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时,谢卓终于回了京城。 第八十章 谢卓回京,皇帝亲自带领群臣去城楼上迎接,这份殊荣不可谓不厚,到此时,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皇帝的偏向了。 谢家遭无视多少年,如今因为司马嵘身子恢复,一朝便被捧上了云端,而司马嵘若没有谢家作为后盾,也不见得那么顺利就能受到皇帝的偏爱。这两者,究竟谁成就了谁,很难说得轻,自古以来,利益相关者大抵如此。 站在城楼上,很多人嫉妒得双眼赤红,久病缠身的司马嵘与一直受到压制的谢家毕竟根基浅,真心为他们高兴的人并不多,即便一个个往睿王府跑得勤快,也不过是看准风向罢了。 无论朝臣们站在哪一边,百姓们永远都有着自己淳朴的喜好,谢卓的风姿人尽皆知,不仅才华斐然,更是智谋过人,虽然年纪已不小,却依然是建康城公认的美男子,这次北方战事的大获全胜更是让谢卓的声望更上一层。 看着俘虏的囚车自大街上缓缓而过,百姓们沸腾了,哪管囚车内是国主还是其他,只看那高鼻深目的胡人相貌,一个个都被激起久违的仇恨,纷纷拿出烂果子臭鸡蛋砸过去。 凉国虽是跳蚤一般的小国,可到底蹦哒了许久,如今被谢卓一朝平灭,回归大晋版图,着实一扫当年衣冠南渡的耻辱,狠狠出了口恶气。 远离京城的王豫虽然没有见到这番盛况,却多少也能猜到九分,嫉恨得咬牙切齿,得知谢卓凯旋的消息,当场便砸碎了一方砚台,恨道:“因为皇上的忌惮,我们王家儿郎只能被动地守卫疆土,无法北进一步!想不到那谢卓竟如此好运!他今日荣宠本该是我们的!” 王重之亦是满脸愤然:“这回,太子之位必然要落到睿王手中了!” 谢卓如今声望极高,皇帝倒不担心他功高盖主,反而因为有这么一股势力与大司马相制衡而分外安心,一见谢卓便高高兴兴地携起他的手臂,分外亲热。 如今皇帝对待谢卓就如同当初对待庾大将军庾茂,不少大臣看在眼里都明白了几分其中的意思,纷纷朝王述之瞥去意味不明的眼神。 王述之却是一派淡然,甚至寻到机会站在司马嵘身侧,带着几分敬佩道:“谢将军果真一鸣惊人,他带去的大军原本可是庾茂手底下的,想不到不仅能迅速收服部下,更能大获全胜。谢家儿郎十分了得!” 司马嵘对这个舅舅也是佩服得紧,不过他到底清冷惯了,对谢家并无多深的感情牵绊,闻言只是欣慰地笑了笑,感慨自己当初那么冒险的一步棋走对了。 接下来,宫中着实热闹了一阵,皇帝对谢卓大加封赏,下面的将士自然也是论功行赏,庆贺的酒宴中觥筹交错,人人借着谢卓的才干来夸赞天子的英明,拍足马屁,奉承得天子红光满面。 早朝中,嗅准了风向的大臣们毫不犹豫地开始请奏立太子。 皇帝这回终于不恼了,好脾气地问:“众卿觉得几位皇子中,谁可堪大任?” 那还用说,您都做得如此明显了,瞎子都看得出来,自然是睿王! 不过话总要说得冠冕堂皇一些,极力支持司马嵘的一位老臣出列,颤颤巍巍道:“睿王殿下乃谢皇后嫡出,身份尊贵,立储君当立嫡。” 另有一人立刻出言附和:“睿王殿下孝心可嘉,乃醇厚之人,且困于病痛十数载,依然坚持立身立学,可见其性子坚韧不拔。” 毅王那一派顿时有人嗤之以鼻:哼!坚持立身立学?说得仿佛亲眼所见似的! “陛下!”立刻有人反对,“臣以为,睿王十数载居于深宫,几乎从不与外界接触,眼界怕是比不得其他皇子,更何况回京之后始终默默无闻,才学上也从未展露过名声,立睿王殿下为太子着实不妥。” 皇帝听得皱眉:“卿以为,立谁最为合适?” 那人额角冒出些冷汗,却依然挺直腰板:“毅王殿下早有贤名,不仅其自身才学有目共睹,更爱才惜才。若立太子,当以立贤为上。” 话音一落,朝中顿时炸开了锅,关于立嫡还是立贤,自古以来就是朝臣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多数时候还是为了自身利益罢了。 事已至此,大殿内响起一片“立嫡”“立贤”的争执声。 皇帝气得火冒三丈,他刚惩罚了毅王,竟然还有人敢将他抬出来给自己添堵! 可这怒火又不能明着发出来,因为当时毅王盼着自己这个老爹死的事只是自己的推断,并无实据,即便有了实据,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捂着,因此惩罚他的理由也不过是一句“御下不严”,轻描淡写至此。 皇帝压着怒火朝大殿内扫视一圈,见谢卓垂头不语很是安分,不由大感欣慰,随即又发现最有分量的王丞相竟然不曾开口,顿时挑了挑眉。 “丞相对此有何看法?” 王述之就等着他问呢,闻言立刻出列,神色无比认真,一派正直:“臣以为,礼法不可废,立嫡较立贤更为合理。” 虽然不说支持睿王,不过这话一出,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周围的人顿时大惊。 王氏一向与毅王过从甚密,此事早已人尽皆知,虽然最近因为亲事未成稍有疏远,可多年交情又岂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更何况那露面没多久的睿王可是与王氏素无来往啊!这王丞相真这么大公无私? 不管别人如何震惊,王述之对着皇帝微松的眉头侃侃道:“立嫡可谓一目了然,谁嫡谁庶一清二楚;立贤却无法公允判断,贤名究竟如何全凭各人心中那杆秤。如今胡人对我们虎视眈眈,朝廷最需要的是稳定,遵照礼法立嫡出皇子为太子,可减去诸多纷争,乃上上之选。只有朝政安稳,方可一致对外!” 如今谢卓刚打了胜仗,拿胡人转移视线真是再好不过。 皇帝龙心大悦。 王述之表明了立场,许多仍在观望或踌躇的大臣顿时有了主心骨,也纷纷出言支持立嫡。 皇帝面色越来越好,正欲宣布自己的决定,却忽然被一道急报打断。 八百里加急:秦国出动五十万大军,打过来了! 第八十一章 听到这个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的消息,王述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即便现在皇帝立司马嵘为太子,可朝臣终究没有上下一心,到底还是让秦国人抓住了时机。 看来京城还暗藏着密探,虽然那胡人被掌控住了,但京中的局势依旧通过其他途径传到了秦国。秦国始终对大晋虎视眈眈,只不过最近几年也是内乱不止,直到近期稍稍安稳才整顿兵力南下进攻。 很久没有如此大的战事,皇帝听完急报立刻就有些坐立不安,搭在膝头的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收紧,面上的红润刹那间消失不见。 “秦国出兵五十万,众卿以为,我大晋由谁领兵迎战最为合适?” 下面的大臣明里暗里将目光转向谢卓,亦有部分人建议由大司马王豫统帅全军,毕竟王豫父子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将,谢卓给人更多的印象则是名士风范。 皇帝听到王豫的名字便心生不喜,秦国这个强邻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而琅琊王氏则是抵在喉间的一根利刺,都是要人命的。 王豫本就行事愈发张狂,若再立功,定然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功高盖主,简直令他寝食难安。 不悦地朝下面看了一眼,皇帝打断众人的商议,坚决道:“凉国一战足以说明谢将军领军有方、智谋过人,这次就依然由谢将军做统帅。” 话音刚落,大殿内寂静了片刻,谢卓想到谢氏兴盛在即,心中划过一丝喜悦,面上倒是不显,脚步稳健地出列领旨:“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连下数道旨意,包括大军各路兵马的将领,粮草辎重的供应等。 散朝后,一切便开始紧张地准备起来。 毅王府,毅王司马阔面色铁青,平日在人前的温润模样全都消失不见,咬牙切齿半晌后,皱眉合眼陷入沉思,手指在膝上轻叩,缓缓道:“天无绝人之路,本王若是主动请缨随大军出征,诸位以为如何?” 坐在下面的人神色各异,其中一人面露喜色:“如此一来,不仅能将功补过,更能展现殿下的才学,一旦凯旋而归,殿下可就有军功伴身了,岂是睿王那个病秧子可比的?” “不妥!”另一人急忙出声反对。 司马阔朝他看去,谦逊问道:“何处不妥?” “谢卓与睿王乃一丘之貉,殿下与他一路,万一他起了歹念,那就危险了。” 司马阔想了想,嗤笑一声:“他坐镇中军,大司马与桓将军各领左右两路大军,我只要不跟着中军出行,离他远一些便是。” 众人沉思片刻,觉得倒也可行,毕竟还有大司马在,谢卓即便想做什么也没那么容易,但总觉得以身涉险并非上上之策。 旁边一名幕僚捻了捻颌下微须,慢吞吞道:“属下倒是觉得,不妨将立功的机会留给睿王。” “嗯?”众人齐齐看向他,面露疑惑。 司马阔眉梢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睿王那身子骨,也不知经不经得起日夜行军的颠簸。” 这么一说,气氛陡然轻快,众人或低沉或豪爽地笑起来,俱是一脸鄙夷。 “不错!”一人高兴地拍了下案几,兴奋道,“皇上正愁睿王的威望不够服众,咱们就推他一把!” 翌日早朝,皇帝再提立太子一事,显然因为昨日生生被打断而心有不甘。 朝堂上的形势并未有太多变化,除了又多出两人表示支持外,反对的人则反对之声更为激烈,且紧咬住“睿王德才不显,声望不足”这一条。 就在皇帝头痛不已时,有人建议道:“秦国能统一北方所有胡人部族,其骁勇善战之名早已深入人心,如今我大晋将士要与秦人决一死战,军心士气乃重中之重。臣以为,由睿王殿下代天子亲征,由此鼓舞三军士气,必能大获全胜!” 王述之听得心头一跳,不着痕迹地朝那人瞄了一眼,一看果然是毅王手中的棋子,恨得直在肚子里骂娘。 什么叫“必能大获全胜”?若万一出点岔子难不成还是晏清的过错了?更何况……代天子亲征,多数时候坐在马车内,关键时候却需要骑马,可晏清连骑马都生疏得很啊啊啊! 额头青筋直跳的王述之顾不得考虑此事究竟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只要想到有万分之一碰到危险的可能性,就恨不得将提议之人抓过来生啖其肉。 脑中迅速转了几圈,始终找不到合理的说辞来反驳此提议,王述之头痛不已,正准备硬着头皮反驳,一抬头却见皇帝双目微微闪着亮光。 皇帝显然觉得此提议再好不过,不仅能鼓舞士气,更能给司马嵘立威,一举两得,而且…… “哈哈哈!”皇帝大笑出声,心情愉悦至极,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皇子代天子亲征还不足以鼓舞士气,朕决定即刻立睿王为太子!太子乃国之储君,不日即随大军出发,代替朕坐镇北伐大军!” 王述之张了张嘴,最终保持沉默,心里倒也佩服皇帝难得果断一回。 毅王那一派,无论是先前激烈反对的,还是突然冒出来出主意的,此刻都成了哑巴,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好端端想个法子,竟将那病秧子朝龙椅又推进了一步。 消息传到毅王府,司马阔冷笑:“既然已立为太子,那更要让他有去无回!” 立太子诏书一下,司马嵘面色恭敬地领旨谢恩,心底波澜不惊,既没有惊喜,也没有疑虑,只淡然表示,不久将随军北上,暂时就不搬去东宫了。 皇帝欣然应允。 第二日,睿王府再次宾客盈门,这回倒是不好再将人拒之门外了,毕竟这些大臣们都是来表示祝贺及祝福的,司马嵘出行所需都有专人紧锣密鼓地准备,他倒是落得清闲,便耐着性子将这些人一一应酬打发了。 待到最后恢复寂静,司马嵘登上后山的凉亭歇息片刻,起身时下意识朝乌衣巷望去,对于夜晚的期盼前所未有的强烈。 夕阳斜挂在天边时,王府又来了一位客人。 司马嵘揉了揉额角,起身去了前厅,看着在里面等候的陆子修,哭笑不得。 陆子修躬身行礼,目光似有似无地带着几分大量,虽然在上次宫宴时已猜到了七八分,现再次见面还是忍不住揣度,观司马嵘的神态举止,再次确定了他的身份。 “陆大人请坐。”司马嵘笑了笑,因陆子修对元生的执着,心中倒是对他有几分好感。 陆子修为官以来,从不贸然出头,但在王述之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毫不犹豫施以援手,自一开始被王述之拉入阵营,之后就一直坚定不移,明面上谨言慎行,暗地里出过不少力。 司马嵘自认看人极准,深觉陆子修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聪明且知进退,颇具名士风度,要说软肋,若元生排第二,则没什么能排第一。 陆子修道谢接过他的茶,神情不卑不亢,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就再没有多少好奇之心,温润笑道:“太子殿下应当知道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司马嵘点头,却不应话,反问道:“陆大人似乎始终对朝政不甚在意,不知当初因何为官?” 陆子修微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为了元生。” 司马嵘没料到他会答得如此直接,忍不住再次笑起来:“元生如今一切安好,你想见他么?” 陆子修双目骤亮,难掩惊喜:“自然!多谢殿下成全!” 他原先因司马嵘偷藏了元生而恼怒过,自收到元生那封信后隐隐猜到他并未受什么委屈,心中总算渐渐平静下来,再加上势不如人,只能耐着性子等,如今见司马嵘愿意让他见人,总算大松一口气。 司马嵘点点头:“元生此刻就在京城,孤随后便派人将他送去陆大人府上,陆大人回去静候佳音便是。” 陆子修目的已经达到,再不愿多待,与他客套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司马嵘用过晚膳便将心腹唤来,吩咐道:“去景王府,将元生带出去,别被人看到。” “是。” “送去陆子修府上。” “是。” 天色黑透,景王府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与此同时,睿王府的墙头跃上一道黑影。 司马嵘早已习惯王述之的翻墙行径,见他进来,眼底流露出一丝暖意,忙起身迎上去。 王述之迅速将他抱住,随即又松开,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袱:“穿上。” 司马嵘面露诧异,接过包袱打开来看,竟是夜行衣:“这……” “你这里不方便,去我那儿。”王述之笑意盎然地看着他,双眸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司马嵘迅速将衣裳换好,抬眼看着他。 王述之目露惊艳,眸中的光亮又盛几分,忍不住抬手顺着他脸颊摩挲到颈项,只觉得他白皙如玉的肌肤在黑绸映衬下更添蛊惑,情不自禁便凑过去啃咬一口。 司马嵘眼底流露出笑意,捉住他乱动的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声问道:“去你那里做什么?” 王述之不舍地将他松开,深深看着他,认真道:“骑马,再教你一些自保的招数。” 第八十二章 再次踏足丞相府,司马嵘被王述之带到原先居住的院落,竟有些恍惚之感,推开门走进屋内,见里面摆设器具一如离去之时,眼眶微微有些发胀,下意识朝王述之看了一眼。 王述之垂眸浅笑,凑在他耳边轻啄一口,说出来的话却有几分怅然:“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与你在此同榻而眠了。” 司马嵘心底颤了颤,有些怔忪,看着窗下的棋盘,想起某个雨夜窗外的沙沙声响,低声问道:“你后悔么?” “不后悔。”王述之转身将他搂紧,鼻尖沿着他颈部的线条轻轻摩挲,“不管你是何种身份,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就不后悔。” 司马嵘抬起手臂,双手在他后背轻抚,又侧过脸吻了吻他的鬓角。 王述之被他这安抚的动作逗笑,松开怀抱定定地看着他。 司马嵘让他笑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不是说教我骑马的么?” “嗯。”王述之捏了捏他微烫的耳垂,觉得心满意足,随即转身带着他出门去了后面的湖边。 自知晓了司马嵘的身份之后,王述之对丞相府的仆婢做了数次排查,虽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至少今晚在湖边已经安排了心腹护卫值守,不会出什么岔子。 挑好的马匹早已准备在林子边上,王述之事事妥帖,教他骑马更是细致万分,边坐在他身后把关,边事无巨细地指点。 司马嵘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学,以他的悟性再加上王述之的灌输,真正学起来竟是进步如飞,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纵情跑马之处,只能在这湖边小小的一块地方绕圈子。 司马嵘一连数晚偷偷潜入丞相府,所获颇丰,虽然时间紧了些,到底心里有了不少底气,代天子亲征虽说颇有脸面,可也将自己竖成了靶子,怎么能不提前做些防备? 王述之恨不得一晚掰成三晚用,舍不得浪费时间胡搅蛮缠,只能在送司马嵘回去之后独自辗转反侧,回味着二人贴近时的亲密默默叹息。 司马嵘短短数晚累得精疲力尽,白天便昏昏欲睡。 下人们一个个都有些傻眼:太子殿下最近怎么了?吃饭瞌睡,读书瞌睡,连走路都瞌睡…… 还没来得及忧心忡忡,犯瞌睡的太子殿下又很快恢复了精神,此时已是出征在即。 因连年大小战事不休,朝廷根本派不出同等兵力与秦国抗衡,好在秋收后征集的粮草倒是充足,再加上有太子坐镇,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皇帝率领群臣在城楼上送行,王述之静静站在高处举目远眺,面上波澜不惊,一颗心却随着大军越走越远。 待皇帝摆架回宫,王述之立即回到丞相府,牵出马来直出城门,一路冲到幕府,下马后甩开缰绳,直接登至山顶。 随行扈从满头大汗地追上去,远远看见出征大军旌旗蔽日,又默默后退,只在远处守着。 大军中央的马车内,司马嵘一直闭目休息,忽然似有所感,睁开眼掀开帘子,朝幕府方向望去,因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山顶上是否有人,尽管如此,却始终觉得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视线投过来,下意识捏了捏脚上的靴子。 里面紧贴靴壁绑着一把匕首,乃临行前一晚王述之所赠。 大军渡江北上,京城轰动了一段时日便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繁华。 虽说胡人一直是心头大患,可大晋偏安江南已久,百姓早已麻木,名门士族更是纸醉金迷,边疆两军对垒,秦淮河畔却依然夜夜笙歌。 王述之倒是比往日更加忙碌起来,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去幕府,时时关注着北方的消息。 如此一日日过去,幕府众人看向王述之的神色越来越诡异,见他在各种目光下依旧神色淡然,赵长史终于耐不住心中好奇,凑到他跟前,清了清嗓子:“丞相……” “有事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王述之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赵长史差点呛着,笑了笑:“属下许久不曾见过晏清公子了,不知他近日可好?” 王述之不着痕迹地四处扫视一圈。 众人提笔的奋笔疾书,翻书的皱眉苦思,全都是聚精会神的忙碌模样,耳朵却早已支楞起来。 王述之哭笑不得,面上却颇为淡然:“晏清最近身子不适,我让他在府中歇着了。” 四周有一瞬的寂静,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晏清公子都好几个月未露面了,这身子不适该不适到何种程度啊?不会是被丞相金屋藏娇了罢? 想到这晏清公子颇有能耐,如今却因丞相的宠爱埋没才华,赵长史心底泛起一丝遗憾,脸上倒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叹道:“唉……想不到竟是生病了。” 幕府中都是聪明之人,善钻营的也不在少数,除了当初被撵走的丁文石,其余都对司马嵘极为客气,即便一开始有心中不服的,共事相处日久,对他也逐渐佩服起来。 如今不管真假,既然听说他生病了,少不得要表些心意。 于是,第二日,待王述之理完手头的事,披起一件大氅再次登上山顶后,以赵长史为首的众人齐齐凑到裴亮跟前,递上自己带来的薄礼,很快就在他面前堆成小山。 裴亮看得眼眶直跳,嘴角直抽。 赵长史笑得一脸忠厚:“听闻晏清公子身子不适,我们不便去丞相府打扰,只好备些薄礼,劳烦裴大人替我们捎过去。” 裴亮猛咳两下,忙恢复镇定,点点头:“裴某一定传达各位的心意。” 赵长史满意了,其他人也满意了,幕府一片喜气洋洋。 王述之习惯了每日登顶北望,下了山便直接回府,刚用过晚膳便见裴亮大步而来,眼看他呈上一件件大小不等的礼,目瞪口呆。 裴亮述说完前因后果,朝他瞥一眼,拱了拱手退出去。 王述之好半晌才回过神,挑眉长长叹息一声,抬手在眉心捏了捏,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苦笑,自言自语道:晏清,我倒是真希望将你藏起来啊! 王述之在京中思念且忧心着,司马嵘则在军营中与谢卓议事。 大军驻扎已有数日,司马嵘虽是代天子亲征,在战事上却不能轻易开口,哪怕自己的想法再合理,都会被那些长年领兵的老将嗤之以鼻。 黄口小儿,懂什么打仗? 司马嵘深知其中有些与毅王交情深厚,属有意为难,有些则是倚老卖老,瞧不起自己这个从未打过仗的。 司马嵘无法,只好深夜去了谢卓帐中。 谢卓忙请他入席。 司马嵘拦住他斟茶的手:“舅舅坐,我说完便走。” 司马嵘与他单独相处时一直以晚辈自居,以你我相称,谢卓本就洒脱,再加上心中感激,也就不推辞,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 司马嵘开门见山:“舅舅当真要采取守势?” 谢卓沉默片刻,叹道:“非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军的确为虎狼之师,更何况我们又兵力不足,主动进攻恐非上策。” “舅舅此言差矣。”司马嵘摇了摇头,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笃定道,“秦军名为五十万大军,实际上秦国嫡系顶多只有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为别族各路人马,他们并不真正齐心。” 谢卓听得精神一振,他虽有谋略,可被重用的时日并不长,对秦国形势虽有了解,却了解得并不详细,如今听司马嵘这么一说,佩服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疑惑:“殿下久居深宫,如何知晓得这么清楚?” 司马嵘笑了笑:“舅舅难道忘了?我在丞相府住了那么久,幕府的消息比朝廷还准,最近一两年,我已将秦国形势了解得差不多了。” 谢卓了悟,点了点头:“还请殿下明示。” “秦国之前能统一北方各族且不断壮大,是因为苻光重用汉人李定李定一死,秦国又再次陷入内乱,这是为何?说明苻光并不真正具备雄才大略,缺了李定的辅佐,他空有野心,却压制不住其他部族的胡人。” 谢卓点头,面露沉思。 司马嵘接着道:“秦国此次进犯极为匆忙,刚听说他们平了内乱,大军就打过来了,可见这仅仅是兵力上的集中,其内部必然还是人心不稳。这正是我们主动进攻的好时机。” 司马嵘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直到他死,秦国都未曾大兵压境。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即便他身处宫墙之内,有司马善这个包打听,消息也未曾滞后。 上一世太子始终是司马昌,秦国或许觉得时机不合适,便始终按捺着没有动静,不过王氏谋反后,说不定就会很快迎来秦军进犯,只是他已经死了,不得而知。 这一世东宫易主,秦军必然觉得机不可失,只是他们这次进军着实仓促,连休生养息都来不及。 谢卓沉吟道:“如此说来,我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 司马嵘见他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言,毕竟主帅是他不是自己,遂起身道:“舅舅一向谨慎,此事可与诸将再行商议,只是他们念我年轻,舅舅不提我便是。” 谢卓无奈地笑了笑:“舅舅明白,殿下放心。” 司马嵘转身便要出去,刚掀开帐门,就和王豫迎面碰上。 王豫脚步一顿,微微眯起双眼,几日前见到司马嵘时心里的惊疑不定再次浮起,恨不得将面前的人里外翻个个儿仔细查看。 司马嵘自出征起便做好了与他碰面的准备,自然是波澜不惊,只淡淡笑了笑。 如今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臣,王豫心中再多疑惑也只能摆低姿态,只好冲他抱拳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司马嵘浅笑,虚抬手,也不多寒暄,抬脚便走。 王豫转身看着他,目光定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面容紧绷。 第八十三章 天气愈发寒冷,王述之站在幕府山顶,只见江面笼着浓浓白雾,举目远眺,什么都看不清,心知离得远,依然每日过来一趟,不过图个念想。 “寒气越重,越不利于我们晋军啊!若是不能速战速决,这仗想要打胜可就难了。”说话时口中冒出一阵阵白霎霎的团气,模糊了视线。 裴亮心知他不仅在担心战事,更在担心司马嵘的安危,见他每日劳心劳力,本该养膘的季节竟生生熬瘦了一圈,不忍心再杵在旁边扮木桩。 “丞相,天寒地冻,还是早些下山罢。太子殿下若得知丞相不爱惜身子,回来定是要恼的。” 王述之咂咂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颇为不舍地转身,乖乖下山去了。 刚带领亲随翻身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就见一骑飞奔而来:“报――!” 王述之神色一动,立刻绷紧了身子。 前面一人一马俱是累得头顶冒烟,马上的人匆匆跳下来,单膝跪地,喘着粗气道:“丞相,北方大捷!”说着双手呈上一份密函。 王述之顿时觉得透不过气,话都说不出口,打了个手势朝大门内指了指,随即翻身下马。 裴亮会意,接过密函紧跟他身后入了幕府的大门,直往议事厅奔去。 谢卓采纳了司马嵘的建议,转守为攻,之后又与众将商议了破敌之策。 一方面安排少部分兵力从正面迂回迎敌,且虚张声势,迷惑敌军,令苻光误以为有几十万大军。 另一方面则派两路大军从左右穿插,对苻光嫡系大军呈合围之势,同时对其他部族采用离间之计各个击破。 苻光这么多大军本就匆匆集结而成,不仅是人心不齐,更是人心不服,稍加挑拨便后院起火,最终前面还在打仗,后面都散的散撤的撤,甚至野心勃勃的直接打回去了。 苻光自李定病逝以后再没有那么合适的人替他把关,再加上他本就自骄自傲,一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想到好不容易对上晋军主力,后面却有人来报:慕容冶临阵倒戈,冲自家后院杀过去了。 苻光又惊又怒,想到李定临死之际再三叮嘱不可重用慕容冶,自己却不听劝诫,如今悔恨晚矣,差点一口血喷洒在战场上。 后院起火,是继续与晋军对着干,还是先班师回去救火? 左边谋士说:晋军不堪一击,不如先拿下江南,再杀回去。 右边谋士说:北方江山不可丢,务必先回去把基业守住再议其他。 苻光虽然因消息来得过于突然而头脑胀痛,但到底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当即立断,回长安,杀慕容冶。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所谓晋军主力不过在虚张声势,实际并没有多少兵力,反倒是他在回去的途中遭到埋伏,被晋军两翼合围阻截。 苻光心急救火,遭了暗算却不恋战,只一心突围。 谢卓早已计定,自然是穷寇莫追,更何况以己方的兵力,想要堵死也不可能。 最终晋军大获全胜,而苻光匆忙回都,少不了与其他部族一番苦战。 王述之看完密报,哈哈大笑:“依苻光的性子,回去即便打了胜仗,怕是也要气得大病一场。” 赵长史点头,笑眯眯地看着密报:“苻光好不容易安抚住各部族,如今眼看又要乱了,胡人再勇猛,一时也无暇南顾。” “不错!若是北方再度陷入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局面,那就更好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 裴亮凑到他耳边低声提醒:“皇上应该也快得到消息了,丞相是否现在回城?” 幕府自有一套消息来源,甚至比皇帝那边的还要快上几分,只是此事不可为外人道,在皇帝面前自然也要装出事先不知情的模样。 王述之算算时间,知道战报快要呈到皇帝的案头,恐怕不久便要召集文武大臣,便施施然站起身,径自打马回府。 “北方大捷!秦军败退!北方大捷!秦军败退!”传信兵高举捷报,马蹄扬起尘土,入城门一路朝皇宫飞奔而去。 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自是一番热闹。 宫中,皇帝看着捷报上详细陈述的作战之策、将士伤亡数、敌军损失数,龙颜大悦,拍案叫好。 闻讯赶到宫内的百官纷纷道贺,顺便狠狠拍皇帝的马屁。 有一人连声赞道:“这次多亏了有太子殿下与谢将军,太子殿下运筹帷幄,谢将军更是有勇有谋,二人珠连璧合,算无遗策,方能击退敌军!实在是……实在是……”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颇为激动的模样。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 王述之瞥一眼,果然又是毅王那边的一个老匹夫。 众人都不是傻子,功劳全算在这两人头上,让其他将领作何感想?皇上听着这么具有“功高震主”意味的挑拨,当真能清醒着脑子? 实际上,皇帝五石散服多了,最忌情绪过激,如今这么一亢奋,脑子还当真有些不清楚了,不清楚也有不清楚的好处,糊涂过了头,自顾自地高兴,也听不出那老匹夫话中的阴阳怪气,只乐呵呵点头。 老匹夫捏捏胡须,一时看不透自己的话起到作用没有。 王述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站出来:“赵大人所言极是,正因皇上圣明,才有如今的大获全胜!不论是太子,还是谢、王、桓等诸位能将相,都是仰赖皇上天威,才能将胡人成功击退!皇上万岁!” 王述之这边一旦需要豁出脸面拼命拍天子的马屁,十次有九次都是让此人开口,不怕嘴抹蜜,就怕蜜少了不够甜。朝臣都早已习惯他这副嘴脸,虽浑身的鸡皮疙瘩,倒也不以为意。 皇帝听得红光满面,连连点头:“都是朕的好臣子,好啊!大军不日将凯旋,该准备论功行赏了!” 王述之觑着他的神色,暗暗吁了口气。 毅王那边的老匹夫胡子抖了抖,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口。 朝中一片沸腾,军中亦是如此。 击退胡人本就值得骄傲,以少胜多就更是高兴得彻夜难眠,这在大晋的历史上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谢卓安排好镇边防守事宜,携诸将陪同司马嵘住进当地州府,准备稍事歇息便撤军回京。 司马嵘也总算松懈下来,与舅舅说了几句话,便着人送来热水沐浴。 司马嵘前脚刚走,王豫后脚便敲开谢卓的门。 此战交给谢卓全全指挥,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奈何面对胡人他不敢轻敌,只能以大局为重,如今敌军已退,他那本就拉长的脸更是恨不得长到脚底板。 谢卓见他脸上阴云密布,不以为意,颇为洒脱地笑了笑。 王豫开门见山:“如今粮草充足,我们应趁此大好时机继续北伐,岂可就此收手?!” 谢卓拂袖斟茶,悠悠道:“此胜已是侥幸,不可贸然北进,胡人也不是傻子,若我们再打过去,他们意识到危机,会不会再度联合?” “他们早就翻了脸!岂能说合就合?” “未必,慕容冶能屈能伸,苻光也算一代枭雄,若北方不保,他们争什么?自然要先联合起来。我们的反间计只能临时奏效,要想他们彻底翻脸,可没那么容易。” 王豫再三力争,甚至说服了其他将领来一起施压,奈何谢卓始终风轻云淡,最双方不欢而散。 司马嵘临去前在拐角处见到王豫的一片衣角,隐约猜到他的来意,不过因为信任谢卓,也就不愿费心去多加理会,只自顾自回房,脱了衣衫,仅着亵裤跨入木桶中。 水面上洒满花瓣,司马嵘看着花瓣嘴角直抽,想到此地太守一脸谄媚的模样,颇为无语。 不过当初在丞相府时,有一回王述之也心血来潮,命人在池子里洒满了花瓣,故意逗他。 司马嵘想到自己当时恼羞成怒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轻轻拨开面前的花瓣,似乎在水中也能见到那双流光溢彩的笑眸。 水面波纹轻晃,露出一张隐隐约约的脸。 司马嵘唇瓣笑容渐敛,微微眯眼靠在桶壁上,右手探入水下掀开裤腿,缓缓将绑在腿上的匕首抽出。 第八十四章 房梁上藏着一个人,虽然那人极为小心地探头朝下看了一眼,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中也只是一闪而过,却被司马嵘敏锐地捕捉到了。 司马嵘一颗心瞬间提到喉咙口,甚至有种即将蹦出来的感觉,忙咬了咬牙,努力平稳呼吸,同时侧耳倾听房梁上的动静。 奈何他没有功夫伴身,对方又似乎身手极好,他怎么都无法确定那人的动向,只能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匕首。 这把匕首一直不离身,他自出门至今也始终小心隐藏,以免被别人发现,如今握着这唯一的护身符,犹如抓着王述之的一只手,很快便恢复镇定,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划过一丝冷厉。 烛火轻轻晃了晃,司马嵘神色淡然地扫视四周,很快又重新又投向水面。 一道不甚明显的光芒在水中迅速闪过,司马嵘屏住呼吸细看,心中大惊。 房梁阴影处微微探出头的一小点不知是暗器还是箭矢,那人竟然不是要跳下来行刺,而是直接准备在上面动手。 如此一来,自己手中的匕首也护不了身! 司马嵘抿了抿干燥的唇,眸色微凝,迅速抬手。 匕首顺着他的力道破水而出,如一支离弦利箭准确迅速的往旁边一枚铜镜飞去。 “哗啦!”铜镜应声而裂。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锐利而突兀,外面的亲随本就警觉,立刻应声而入:“太子殿下!” 房梁上的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稍稍一个愣神便见司马嵘已经出了木桶,同时外面也有人冲了进来,而自己手中的暗器来不及调整方向,直直扎进水中,在桶底发出“噗”一声闷响。 “梁上有人!”司马嵘一边说一边疾步冲到铜镜前捡回匕首,一抬头便见那道黑影飞身而出。 不用再吩咐什么,冲进来的护卫训练有素地分成两拨,一拨追了出去,剩下的则在屋内四处查看,谨防有其他刺客藏身。 这里的动静惊动谢卓等人,有人行刺太子的消息很快传遍。 身为太守府的主人,刘太守惊出一身冷汗,可惜关了大门搜查了一整夜也没将刺客捉住,最后只好苍白着脸跑到司马嵘面前请罪。 司马嵘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直看到他额头的汗珠滚滚而落,猜测他多半与此事无关,也就不再多加追究。 谢卓仔细看了钉在木桶里的那枚暗器,蹙眉沉吟良久,依然看不出刺客来历。 司马嵘嗤笑:“舅舅不用看了,想要我死的,不管是谁,横竖都是那一伙的。” 谢卓点点头,不再多言,只吩咐下去,收拾一番,即可启程回京,另外又在司马嵘身边增派了几名身手极好的护卫。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司马嵘坐在马车内,缓缓摩挲匕首,眉头却一直紧蹙着。 自战事结束,他就比之前更加提高警惕,不仅将身边的护卫逐个观察过,更是连饮水吃食都仔细检查,甚至在遭遇刺杀后,每顿都安排专人试毒,夜里睡觉更是多加防范。 对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迟迟不再发难,司马嵘不会侥幸地以为一次刺杀失败就能让对方轻易放弃。 正凝神思索时,身下的马车突然一晃,司马嵘抬起头。 “嘶――”拉车的几匹马突然齐声嘶鸣。 司马嵘面色微变,还尚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马车突然加速,同时身子后仰,一下子跌倒在马车内,后背撞得生疼,只好手忙脚乱地抓住窗框。 “马受惊了!快救太子!” 伴着一阵惊叫,司马嵘所乘的马车开始横冲直撞,拉车的马发了癫似的狂奔,撞得人仰马翻,斜斜冲了出去。 行军的队伍瞬间便被冲乱,奉命保护太子安全的护卫全都惊出一身冷汗,很快冲出混乱的局面追过去,奈何他们身下的马再能跑,骑术再高,也追不上给司马嵘拉车的那几匹疯马。 司马嵘在车内磕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抓着窗框坐稳,又因马车忽然上坡,再次朝后跌去。 车夫已经不知被甩得摔在了何处,司马嵘挣扎着爬到车厢门口,试图拉住缰绳,却几次都脱了手,东倒西歪地爬出去,探头看了看,心里顿时发凉。 后面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远,显然那些护卫追不过来了,马车不知何时冲到了山坡上,前面不知通向何处,左右都是密林,看不出深浅。 司马嵘咬咬牙,正犹豫是拉住马还是直接跳下去,结果尚未来得及作出决定,就听到“嗖”一声响,忙下意识俯身,回头一看,车厢壁上扎着一支利箭,箭尾仍嗡嗡颤着。 马不知着了什么道,忽然发疯狂奔,而此处竟然有埋伏,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利箭忽然密集起来,司马嵘落了单,不敢轻易跳下马车,只好俯身躲避流矢。 “嘶――”有两匹马被利箭射中,发出痛苦的嘶鸣,马车更加失控,将司马嵘半个身子甩出车外。 伴随着又一道呼哨声,利箭破空而来,司马嵘猛地肩头剧痛,刚想将箭尾折断,却感觉到伤口处一阵微麻,侧头一看,那里流出来的血竟变了颜色。 司马嵘面色惨白,握紧箭杆狠狠一拔,顿时痛得直冒冷汗,可还是来不及了,伤口的麻意已经开始往四周扩散。 司马嵘因为拔箭没能抓紧车厢,随着一次剧烈颠簸,彻底从马车内摔出去。 “啊――”一阵撞击的剧痛,司马嵘没抓得住磕在背上的那棵树,身子一歪,狠狠滚下山坡。 远在京城的王述之猛然一阵眩晕,忽然就觉得心口窒闷,脑中嗡鸣,忙搁了手中的笔,捏了捏眉心。 站在一旁伺候的王亭察颜观色,小声道:“丞相可是累了?” “不碍事。”王述之摆摆手,缓了片刻,依然觉得不舒服,只好起身披了件衣裳,走到院中。 此时已近傍晚,王述之走到湖边,看向逐渐隐没的夕阳,总想抬手在胸口揉一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莫名而来的心慌。 王亭正要问他是否准备用晚膳,余光瞥见裴亮脚步匆匆地走来,忙后退两步。 “丞相!大事不好!” 王述之正心神不宁,听见裴亮的声音,面色大变,转身瞪着他:“晏……晏清出事了?!” 裴亮一愣,疾步上前:“不是!” 王述之咽了口唾沫,狠狠喘一口气,似死里逃生一回,随即又听他道:“城外百里处忽现大军!” “大军?”王述之神色凝重,“是何来路?” “尚不知,属下已派人去探查。”裴亮皱了皱眉,“不过……看似并非胡人。” 王述之来回踱了两步。 大军刚刚得胜,不会这么快回来,此时突然冒出的大军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不是胡人,那必然是汉人,毫无预兆突然出现,显然早有准备。 “备马!一得消息,我便即刻入宫!”王述之吩咐一句,匆匆回去更衣。 很快,确切消息传回来,王述之听完,沉着脸翻身上马,往宫门疾奔而去。 “什么?!你再说一遍?!”皇帝惊怒交加,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王述之再道:“前太子与永康王狼狈为奸,领军意欲攻打京城,眼下离城门已经越来越近了。” 皇帝目眦欲裂:“司马昌?永康王?” 王述之也没料到这曾经结下梁子的伯侄二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化干戈为玉帛,还有本事瞒天过海,意图谋逆。 “好!好得很!”皇帝怒极,一掌拍向案几,“朕的好儿子!好兄弟!” 王述之见他只顾着发怒,不由皱眉:“皇上,当务之急是即刻下令备战。” 皇帝似没听到,转头怒问身边佟公公:“庾嫔呢?” 佟公公立刻遣人去找。 王述之不耐道:“皇上,请即刻下旨备战!” “如何备战?如今京城守卫薄弱……”皇帝慌了神。 “请皇上即刻下旨紧守城门,另派人传景王带兵北上勤王。只要拖到大军归来,或景王赴京,危机即可迎刃而解。” 王述之虽然镇定,心中却着实愤懑,千防万防防着毅王司马阔,想不到竟让司马昌那厮钻了空子。 永康王可不是易与之辈,司马昌那蠢货怕是被卖了都不知,还不知他们二人打算抢下龙椅后交由谁去坐呢。 皇帝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正要拟旨,又见宫人去而复返。 佟公公得了消息,面色微变:“皇上,庾嫔不知所踪……” “定是早与那逆子暗通消息,偷偷遛了!”皇帝咬牙切齿,一边命人召集大臣,一边拟旨备战。 王述之见他落笔,总算松了口气。 第八十五章 在大军逼近城门之前,先后有数匹快马飞奔而出,分别向着不同方向疾驰,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京城被困的消息传到景王与谢卓处。 京中百姓尚不知出了何事,朝臣们已得了消息,全都大吃一惊:前太子?永康王?他们竟然联合了?还趁着京城兵力空虚时打了过来?简直难以置信! 皇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硬撑着带领王述之等朝中重臣赶去城楼,颤着手指着不远处黑压压的大军,点了点,又点了点,总算憋出一句话:“给朕死守!” “是!”王述之应得十分镇定,可周围的禁军却显得神色慌张,即便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偏安的日子过久了,打仗有守边的大军坐镇,轮不到他们出力,建康城繁华热闹了那么多年,他们也安逸惯了,何曾遭遇过这样的阵仗? 城门已经火速关闭,城内百姓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外出。 王述之瞄着外面的叛军,一道道命令迅速颁发下去,做应战准备的同时也在心中比较双方的实力。 很明显,虽然外面叛军的兵力不算很大,可与禁军相比却绝对占据优势,再加上对方是有备而来,己方却是仓促应对,想要击退叛军除非天塌了。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城墙这道倚仗,拖到援兵到来,可城中的粮草又是一大难题。 皇帝听王述之陈述厉害关系,急得喷出一口鲜血,将大臣们吓了一跳,很快就被抬回了皇宫,好在这次不曾昏迷,却也够御医们一阵心惊胆战的忙碌了。 大军很快发动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进攻,其势如虹,竟是极为彪悍,一干文臣早已吓破了胆,王述之嫌他们碍事,挥挥手就要遣人,那些两股战战的大臣们不用他多说就迅速遛了,剩下的一干禁军将领总算觉得舒坦不少。 王述之盯着下面进退有度的叛军,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永康王图谋已久。 城墙上厮杀一片,很快被鲜血浸染,京城陷入艰难困守的僵局。 皇帝将调度禁军的一切权力交给王述之,心中也是不甘不愿,只是朝中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与之抗衡,只能如此,因此回去后也一直强撑着,关注外面的局势。 “皇上怕是病糊涂了,既然那么忌惮王氏,何不将禁军全部交到殿下手中?以殿下的谋断,哪里会比王丞相差!”一个干瘪老头瞄着毅王司马阔莫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拍了一记马屁。 司马阔抬眼,见几位幕僚俱是一脸愤恨不甘之色,轻轻地笑了:“诸位稍安勿躁,父皇怕是一直以为本王与王丞相齐心,交到他手中与交到本王手中有何差别?至少他们琅琊王氏在领兵一途比本王有经验。” 幕僚们见他神色淡然,纷纷赞他心怀宽阔。 “殿下,如今城门紧闭,消息不通,也不知太子那里……如何了?”既然殿下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太子那里很顺利罢? “太子……”毅王皱了皱眉,实际上他此刻心中并不安稳,即便司马嵘死了,外面还有个阴魂不散的废太子呢,若王述之抵御不利,这京城可就落在废太子的手里了。 真会挑时候!毅王对司马昌恨得咬牙切齿。 皇宫内,皇帝挣扎着坐起来,召来殿中将军询问:“外面如何了?” 殿中将军暗自捏着冷汗:“回陛下,城中粮草不足,将士们快撑不下去了。” 皇帝吃了一惊:“丞相不是已经带领众臣解囊捐出自家粮食了吗?” “远远不够……”殿中将军面露为难,“丞相已下令朝百姓借粮。” “借?!”皇帝张了张嘴,沉吟片刻,没再说什么,只是面色更不好看了。 “皇上!大事不好!”外面的宫侍慌慌张张冲进来。 佟公公忙上前拦住:“放肆!何事如此急惶?!” 来人扑通跪在地上:“城……城门破了!陛下快……快……” “什么?!”皇帝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顿时六神无主。 消息很快传开,宫中一下子乱了套,妃嫔们花容失色,连忙开始收拾金银细软,可抱着包裹却又不知往何处逃。 内侍宫女也顾不得主子了,横冲直撞,各处大殿内迅速乱成一锅粥。 宫中尖叫声四起,毅王府亦是阴云密布。 宫外混乱不堪,粮食不足,王述之再镇定都无用,守城的将士们无力支撑,终究还是让叛军攻打进来。 禁军且战且退,外面的叛军势如破竹,如潮水般涌入京城,幸好王述之早已下令百姓躲入家中,太子与永康王粮草充足,又一心抢夺龙位,必定不会浪费精力去扰民。 双方一路厮杀至宫墙外,喊声震天,直接盖住了宫内的哭声。 皇帝面色惨白,赤着脚冲出殿门外,只见外面火光冲天,一下子软了脚,跌坐在地,喃喃道:“天要亡朕?天要亡朕?” 外面的喊杀声忽然拔高,皇帝惊得一跳,木然抬头望过去,见火光更甚,马蹄声四起,忙回过神来,左右看看,站起身慌不择路地跑开。 “陛下!陛下!”佟公公满脸喜色地奔过来,却在看到空荡荡的大殿后怔住,忙拔腿四处寻找,口中喊到,“景王已率兵马前来救驾!景王已率兵马前来救驾!” 消息再次传开,宫里的混乱为之一滞,随即人人大喜。 毅王府,毅王猛地站起,面容有些扭曲:“景王来了?” “是!”心腹点点头,看毅王的脸色也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必定是一方面因京城有救而大喜,另一方面又因为来的是景王而心生警惕。 屋内的幕僚坐不住了:“景王身份低微,立下再大的功,最后都是太子得益居多。如今城门已破,殿下应速速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只要太子……”说着在颈部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景王便不足为虑。” 毅王点点头,正要下令,就见一人匆匆跑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毅王面色一肃:“快让他进来!” 很快便有一人跑了进来,此人风尘仆仆,进来便脱力跪在地上:“禀殿下,太子失踪,生死不知。” 下面的幕僚全都起身,定睛一看,才认出此人正是毅王派出去的心腹之一,想必一直在城外躲着,又趁着城门被破找机会遛了进来。 毅王皱眉:“生死不知?” 那人惭愧地低下头:“属下无能……” “罢了。”毅王摆摆手,坐直身子,厉声道,“再多派些人手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那人领命出去,幕僚们立刻围过来:“万一太子没死……” 毅王抬眼冲他们笑了笑,眸中划过一丝坚决:“本王还留有一手呢。”说着转向身边最亲近的心腹。 那心腹连忙上前。 毅王端起茶盏,慢悠悠道:“去给三位统领传信,一旦太子与永康王伏诛,咱们这些渔翁就该收网了。” 旁边幕僚又惊又喜,随即神色微妙起来:三位统领?禁军统领竟被毅王收拢了三位?可他们作为幕僚,竟毫不知情…… 景王的兵马来得非常及时,很快与禁军形成里外夹击之。 叛军冲进来本是一鼓作气,突然陷入进退两难之地,顿时失了气势。 一夜激战,天光微亮时,废太子司马昌与永康被围,知大势已去,相继自刎。 王述之虽疲累至极,却依然顶着赤红的双眼强撑着,转头问道:“皇上呢?” 立刻有人去找。 寻找皇帝的人还没回来,裴亮却冲到他跟前,面色沉凝,耳语道:“丞相,太子殿下遇刺,下落不明。” “……”王述之身子一僵,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悉数退尽,转头瞪着他,似是不明白他的话。 裴亮咬咬牙:“太子殿下遇……丞相!” 王述之身子一歪,靠在他身上,晕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连续数个日夜不曾合眼,王述之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再加上骤然听到噩耗,血气上涌,竟是一下子昏睡过去。 裴亮跟随他时日已久,这还是头一次见他撑到强弩之末,顿时慌了,连忙将人扶至最近的一处殿中,又着宫侍去请太医。 景王方才老远见到,忙下马匆匆赶来,同时命人去寻皇帝。 等了半晌,太医匆匆而来。 裴亮紧张地看着他,问道:“丞相如何了?” “并无大碍。”太医收回手,吁了口气,“丞相只是疲累过度,外加急火攻心,稍待片刻便可自行苏醒,无需用药,再歇息两日就能好周全了。” 景王也跟着松了口气,左右看看,皱眉:“还没寻到父皇么?” 此时,叛军已被景王的人马围困,死的死,降的降,景王职责已了,如此多的人马不可在此久待,只等找到皇帝便退出城外返回封地。 景王迟迟等不到皇帝的消息,心中焦急,只好先去探望太后。 太后显然也吓得不轻,虽然听说外面叛乱已经平息,可还是心有余悸。 景王好生宽慰了一番,又匆匆而出,见王述之已经醒了,总算放下一半的心,刚走近几步,就听他在沉声吩咐:“沿途搜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景王面露诧异,不知该不该问。 王述之抬头看他,走近几步,低声道:“太子遇刺,如今下落不明……” “什么?!”景王脑中一声嗡鸣,霎时面色大变,差点急得跳起来。 王述之顾不得他的身份,直接按住他的肩,接着把话说完:“下官已着人严密搜寻,景王出城后再派人行动,务必小心行事。” 既然有心取司马嵘的性命,下落不明肯定非对方所愿,此时必然还有一拨人在寻找。 景王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很快便明白王述之的意思:一定要赶在对方前面将人找到。 宫墙内已经恢复安静,只余飘散不去的血腥味,王述之朝被围的叛军走去,还有许多事要他处理。 此时,宫中一处毫不起眼的偏殿内,皇帝正颤颤巍巍地躲在角落阴暗处,听见外面喊杀声已经平息,却不知究竟是叛军被击退,还是叛军得逞,自己气数已尽,半天不敢出去。 “逆贼已伏诛,务必将皇上找到!”殿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皇帝精神一振,小心翼翼走出去,见殿门口有一道人影走过来,忙挺直腰身,整了整面容,瞬间又恢复往日神态。 “皇上!”来人见他从阴影中走出,不由细细辨认,单看那一身华贵的帝服便立刻将他认出来,忙惊喜的上前两步,跪地抱拳行礼。 皇帝心中顿时安稳不少,笑起来:“周统领免礼,外面如何了?” “回皇上,叛军已降,逆贼畏罪自尽。臣这就护送皇上回去!” “嗯。”皇帝点点头,总算是松了口气。 周统领跟随他走了出去,朝一旁使了个眼色,周围零散的禁军立刻无声行礼,随即将皇帝若有若无地拱卫在其中。 皇帝刚要左转,就见几名禁军拦住了去路,不由面色一沉。 “皇上,请从这里走。”周统领朝右边示意,神色恭敬。 皇帝却顿时觉察出不对劲来,沉着双眸盯着他:“周统领这是何意?” 周统领面色沉稳:“那条路不安全,皇上还是换条路走吧。” “放肆!”皇帝心里咯噔一声,随即怒火中烧,“谁借你的胆子?!” 周统领不动如山,而周围的禁军俨然已将去路封堵,只留了右边那条路。 皇帝左右看看,见他们一副随时可能领命将自己架起来的模样,气得浑身颤抖,如困兽般原地转了几圈,最后狠狠甩袖,朝着唯一的道路大步离去。 而此时,景王与王述之一直等不到皇帝的下落,心中越发焦急起来,不仅仅是顾虑皇帝的安危,更牵挂着不知身处何方的司马嵘。 景王的人马不好在宫中大肆搜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禁军头上,正不安时,一抬头就见方统领皱着眉头大步而来。 “丞相,情况有些不妙。”方统领神色严肃,“周统领的人似乎有意阻挠下官,下官怀疑……这其中出了什么事。” 王述之听他将方才有意无意被周统领的人拦在外围的情况详细禀报,神色越来越凝重,沉吟片刻,冷声道:“本相亲自去找!” “皇上有旨!”正要抬脚,宫侍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王述之见那宫侍长得面生,不由微微眯起双眼。 宫侍匆匆走到近前,圣旨托在手上,也不展开,只扬声道:“皇上有旨,命景王即刻带大军返回封地。” 王述之眉尖跳了一下:景王救驾有功,不说论功行赏,怎么也没有这么急将人赶回去的道理。 宫侍又道:“丞相与景王立下大功,日后定当有赏,皇上命丞相先回府好生休息,叛军余孽交由周统领处置。” 王述之与景王早就疑窦纵生,接过圣旨立刻打开来看,见上面清清楚楚盖着天子印,只好按下心中疑惑。 “臣请见皇上一面。”王述之面色淡然,似没看出不妥之处。 “皇上受了些惊吓,需要静养。”宫侍笑了笑,带着几分谄媚。 王述之与景王对视一眼,知道此刻不是硬闯的时机,只好带着圣旨离去。 在他们走出宫门后不久,阴影处转出一个人影,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人正是偷偷潜入皇宫的毅王,司马阔。 京城突然被围困,谢卓得到急报自是焦急万分,留下一拨人继续寻找司马嵘的下落,自己则带着大军匆匆往回赶,好在不久又听到叛军已伏的消息,总算是长出一口气,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京中早已风起云涌。 吴郡的某处山林间,一辆牛车缓缓而行,在一座破旧的院落门口停下。 车上下来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掸掸宽大的袖摆,转头看着牛车,纷纷道:“将人抬下来,小心些。” 第八十七章 中年文士的声音刚落,牛车里就传来清脆的应答声:“好嘞!” 接着一名少年探出脑袋,利落地跳下来,牛车旁跟随的两名仆人连忙上前,再加上赶车的车夫,四人合力将躺在车内的人抬了出来。 此人躺在临时搭起的竹架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薄薄的双唇更是白中透着乌青,一只肩膀高高鼓起,里面隐约飘出淡淡的药味。 中年文士推开篱笆门,率先走进去。 待将竹架上的人安置好,仆人与车夫就退了出去,留下来的少年盯着昏迷的人看了又看,挠挠头:“师父,这人怎么还不醒呐?” 中年文士未吭声,只俯身掀开此人的衣襟看了看,见肩上的伤并未裂开,又拾起他的手腕把脉,最后沉吟片刻,面露疑惑。 少年盯着他的脸:“师父,您的医术高明不会是诓我的吧?” “胡说八道!”中年文士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皱起眉,“这毒已经彻底清除了,高热也退了,那么多天过去,该醒了啊……” “那不就是师父您医术不济么?”少年瞟他一眼,缩着脖子小声咕哝。 中年文士哭笑不得,在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去!给为师倒茶去!” 少年吐了吐舌头,转身一遛烟跑开,很快又拎着仆人刚烧好的水跑回来,一边殷勤地泡茶,一边偷觑师父的神色。 中年文士仔细打量昏迷不醒的人,捻捻颌下稀稀疏疏的微须,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喝茶!”少年挤到他身边,递过茶盏,也学着他那样细细打量,好奇道,“师父,您是在看病还是在看相呐?” 中年文士对相术观星等颇有研究,虽然医术也极为精湛,但相对而言并非他最擅长的,因此少年才有胆量拿医术打趣他。 中年文士长叹一声:“此人棘手啊!为师看不懂!看不懂!唉……” 少年面露不解。 中年文士耐心解释道:“此人命数似是而非,古怪非常,似人下人,又似人上人,似困苦一生,又似富贵一世,似个短命,又似长寿公……” 少年听他喋喋不休说了半晌,被绕得晕乎乎,头昏脑胀:“师父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中年文士轻啜一口茶,微合双目,沉吟道,“也不知此人何时才能醒过来,待他睁开眼,我再观一观,定能窥得一二。” 少年虽喜欢与他斗嘴,实际上十分信任他的本事,因此对他极为敬仰,听他絮叨了半日,连带着对昏迷之人也产生了好奇,就盼着此人能快快醒来。 师徒二人正说着话,外面的篱笆门发出一声轻响,不久就有仆人来传话:“先生,陆大人来了。” “哦?快请进来!”中年文士面露喜悦,忙起身相迎。 少年已经机灵地沏了好茶,对着进来的人拱手行礼,脆生生道:“小子见过陆大人!” “呵呵,不必多礼。”来人与中年文士年纪相仿,面容清俊,眉目鼻唇皆与陆子修有七分相似,正是吴郡陆太守的长子陆子宣。 中年文士与陆子宣颇为熟稔,虽一个衣着简朴,一个衣着考究,却都有令人过目难忘的名士之风。 二人也不多做寒暄,一边等着仆人摆上棋盘,一边对坐饮茶。 陆子修道:“孙先生一走就是数月,陆某找不到人对弈,可真是苦煞了,来了数趟都无功而返,好在今日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中年文士姓孙,孙先生笑着对少年吩咐道:“今日留陆大人在此用饭,快吩咐下去。” 陆子宣也不与他客气,轻拂衣袖,做好与他对弈的架势,却忽然动作一顿,耸了耸鼻端,疑惑道:“怎么有股药味?” 孙先生道:“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那人受伤中毒,至今昏迷不醒,我便将他带回来了。” 陆子宣挑眉:“中毒?” 孙先生点头。 孙先生时常救治毫不相识的病人,陆子宣早习以为常,不过受伤中毒的却极少,即便有,也是当场给人解完都便离开,此时一听他说还将人带了回来,不由添了几分担忧。 “孙先生,恕陆某多嘴,如今乃多事之秋,这又受伤又中毒的,怕是来历有些问题,先生当慎重,免得给自己招来麻烦。” 孙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孙某总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此人面相十分古怪,孙某始终看不懂,不免心痒难耐,还盼着待他醒来后好好瞧一瞧呢。” 陆子宣听得好奇:“竟然还有孙先生看不懂的面相?” 孙先生再次摇摇头,笑得颇为无奈:“孙某又不是神仙。” 陆子宣也笑起来,不再多言,与他对弈了几局,着实过瘾,又留下来用了饭,见仆人端着药送过来,这才想起里面还躺着个人。 “我随你一同去瞧瞧。”陆子宣对这个面相古怪的人生出几分好奇,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掀开竹帘走进去,药味变得更加浓郁,陆子宣走到近前,忽然觉得榻上那人颇为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孙先生转头看他。 陆子宣未答,凑近了仔细看,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元生?!” “啊?陆大人认识此人?” 陆子宣蹙眉点头:“虽许久未见,可这容貌陆某还是记得的。此人原是陆某二弟身边的奴仆,后来被送走了……怎么会在此处?” 孙先生顿时惊讶,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人:“陆二公子身边的奴仆?这……这身衣裳可不像是奴仆穿的。” 陆子宣也觉得奇怪,他对元生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极得二弟看重,后来又被父亲送去了丞相府,之后也就未再关注此事,对于丞相府奴仆变幕僚甚至变“男宠”等事更是毫不知情,此时忽然看到一个本该在丞相府伺候的仆人衣着华贵地躺在此处,还受伤中毒,不由疑惑更甚。 难道元生穿成这样,是为了假扮丞相,给丞相挡刀?可丞相最近不可能离京啊! 陆子宣原本对于元生并不如何看重,可他对自己二弟的心思却有几分了解,对父亲的态度更是一清二楚,不由心中叹息。 二弟为了元生特地入朝为官,常住京城,可见他那心思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如今元生受伤在此,难道是被丞相府放弃了? 陆子宣为此事疑惑时,京城丞相府中,王述之正坐在湖边,靠着一块大石闭目休息。 说是休息,实则心中乱得很,至今都没有晏清的消息,想到毅王那边的人也没有将人找到,自己不知该忧心还是庆幸。 自叛乱平息之日起,皇帝就未再露过面,好在朝政一直把持在他的手中,若没有他的镇守,这人心不稳的京城怕是要全部落入毅王的掌控之中了。 皇帝不露面,说是受了惊卧病在榻上,他这权倾朝野的丞相连进宫面圣都要被拦,更不用提其他人。 若要硬闯,也不是不可以,即便伯父还在气恼自己,可谢卓与景王的兵力加起来也不容小觑,只是至今还没有得到晏清的消息,他暂时不打算轻举妄动。 睁开眼望着湖中心的小舟,王述之想到那夜司马嵘将头探出船舱淋雨时,肆意畅快的笑容,不由怔怔出神。 王亭守在一旁,时不时瞄他一眼,暗暗叹气。 上回晏清公子……哦不,太子……离开丞相府时,丞相几乎就没笑过。这回太子不仅仅是离开那么简单,丞相连脸色都不摆了,一得空就浑浑噩噩地发呆,似是三魂七魄飞走了大半。 王述之在湖边坐了很久,他恨不得自己出去亲自寻找,可每每被裴亮拦住去路劝解后又不得不恢复冷静。 他必须要在京中坐镇,压制毅王! 若在以前,他自认自己是个忠臣,一切为了朝政安稳。 可如今他不再是为大晋坐镇,而是为晏清坐镇。 这天下将来是晏清的,自己必须要守住,待他归来后,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自己不能离开! 王述之压下心中再一次动摇的念想,痛苦地从地上站起来,闭目深吸口气,沉声道:“将裴亮叫过来。” 王亭转头看了看不远处:“丞相,裴大人已经来了!” 裴亮走到跟前时,王述之已经恢复冷静:“宫里如何了?” “回丞相,毅王怕是等得不耐烦了,今日皇上再次被他逼迫着改立太子,差点气晕过去。” 太子遇刺失踪,至今都不曾找到,在多数人看来,必然是凶多吉少,因此朝中改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若不是有王述之压着,早就乱了套。 一日不找回晏清,朝中就要多乱一日,而毅王有所忌惮,暂时也不敢将事情做绝,皇帝痛恨毅王与自己的禁军勾结,更是不想让他如愿。 如今最要紧的,是让皇帝继续坚持。 王述之眸色转寒,低声道:“让佟公公带个口信给皇上,不……佟公公不合适。” 裴亮道:“丞相,如今只有佟公公能近得了皇上的身,只要说是其他内侍传给佟公公的,皇上不会对他起疑。” 王述之想了想,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裴亮问道:“需要传什么话?属下即刻去办。” “就说……”王述之顿了顿,唇边噙起一丝冷笑,“毅王密谋,一旦取得太子之位,即刻夺皇上性命,取而代之。” 裴亮面露迟疑。 王述之知道他在想什么,笃定道:“放心,皇上多疑,不需要证据,有这句话就够了。” 第八十八章 皇帝已许久不曾露面,太子又下落不明,王述之并未多说什么,大臣们自然也不敢开腔,可谁都不是傻子,早已嗅出其中不同的味道。 毅王一开始还谨言慎行,可时日久了,耐心耗尽,便不再偷偷摸摸,干脆大摇大摆地进宫。 皇帝谁都不见,连丞相的面子都不给,却偏偏每日召见毅王,这还不明显?定然是被毅王软禁了。 人心涌动之际,有人暗中联络谢卓,涕泪横流着与之掏心掏肺。 “谢大人为朝廷两次出征,不仅收复了凉国故土,更是将秦国一举击退,如今秦国已自顾不暇,这都是谢大人的功劳啊!可自大军归京以来,朝廷对谢大人却不闻不问,着实令人心寒。毅王他……”说着便突然顿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卓暗自冷笑,心知这是有人看中了自己手中的兵力,盼着谢家做出头椽子对付毅王,毕竟太子遇刺极有可能出自毅王之手,谢卓应是最不甘心的一个。 谢卓的确不甘心,可如今太子尚未找到,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只忍耐着将人敷衍了事,待送了客,回头看看院中萧索的枯枝,算算太子失踪的时日,不由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丞相府,王述之已经听到宫中传回来的消息,知道皇帝对毅王戒心更重,心中安定不少:“近期内,毅王不敢做得太过,不过还是要尽快将太子找到,不然一旦毅王耐心耗尽,找不到大印也一样会出手。” 裴亮朝他看了一眼,心知他忧虑,忙道:“丞相不必过于担心,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王述之挥挥手,面露疲倦。 二人正低声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王亭的声音:“丞相,大司马来了。” 王述之眉头紧蹙,面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叹口气起身相迎。 毅王控制了皇宫,王述之又把持了朝政,虽然双方剑拔弩张,可对王豫而言却是可以横行的大好形势。 王豫一见王述之便立刻沉了脸色,呵斥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王述之微挑眉梢,笑了笑:“述之不明白伯父此话何意,伯父难得来一趟,还是不要大动肝火了,来,先饮茶。” 王豫见一脸笑容,憋在喉咙口的怒气怎么都发不出来,只能黑着脸,沉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如今形势大好,毅王登基指日可待,你为何要阻他?” 王述之依旧笑着,眼底却流露出一丝寒意:伯父就如此信任毅王?以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人即便登了帝位,将来也会对伯父下手。” 王豫神色不变:“那又如何?换成谁做皇帝都会忌惮我们王家的势力,毅王好歹会顾念我们的从龙之功。再说,有兵力在手,怕他做甚?!” 王述之心知他说的不无道理,若没有司马嵘,毅王的确是最佳人选,倒不是毅王此人会顾念旧情,而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依赖王家的势力。 王豫盯着他:“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王述之顿了顿,也不瞒他:“我在寻找太子下落。” “什么?”王豫一脸见鬼的神色,“你还在找太子?那太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王述之唇边噙着浅笑,眼底的温柔怎么都掩不住,如今这形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王豫看着他不同寻常的神色,猛然回过味来,霍然起身:“述之,你跟我说实话,原先跟在你身边的王迟去哪儿了?” “他啊……”王述之压下心底的忧虑,斜倚矮几抬头笑看着他,“伯父说的是晏清么?他……失踪了。” 王豫背在身后的手有些颤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深吸口气,道:“他便是……太子?” 王述之缓缓起身,安抚似的将茶盏递到他手中,轻声道:“伯父,我与太子互相倾心。” “砰――”王豫手一抖,茶盏碎了一地。 王述之神色未变,淡然道:“伯父,晏清比毅王更合适。” “愚蠢!”王豫将震惊压下,很快恢复理智,也不就二人的关系多加置喙,只沉着脸怒道,“帝王恩宠乃过眼云烟,更何况你又是男子,如何与后宫佳丽相比?他如今用得着你,自然好话说尽,你还当真了不成?” “我相信他。”王述之轻生叹息,不想多作解释,只疲倦道,“如今也不知他究竟身在何处,是否安好,说什么都是多余。” “不管他是死是活,你总不能拿整个王家作赌!这次出征,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此人心急深沉,绝非易与之辈!” 王述之摆了摆手:“伯父别再劝了,述之心意已决。” 王豫气得胸闷。 王述之瞟了眼门口探头探脑的王亭,扬声道:“何事?” “回丞相,陆大人来访。”王亭低头走进来,递上陆子修的拜贴。 王豫不指望一次就说服王述之,也不想与他闹得不欢而散,见有外人过来,便趁机告辞。 王述之松了口气,将他送走,又将陆子修请进来,带着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不知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陆公子,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记得,元生在你府中过得极好。” 陆子修无视他的打趣,神色间透着几分凝重,待其他人都退下,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 王述之面露诧异:“陆子宣的信?你确定要给我看这封家书?” “是。” 王述之朝他看了看,取出里面的信件,还未看完,忽然变了脸色,拿着信纸的双手颤抖起来,顿时变得坐立不安。 陆子修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新奇的打量。 “他……”王述之嗓音沙哑,怎么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与激动,深吸口气再次将信从看到尾,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双眼黏在信中拔不出来,“他当真在吴郡?” “是,下官的兄长亲眼所见,这世上毫不相干的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已是不可思议,下官觉得不可能再有第三个。” “好!好!好极了!”王述之差点语无伦次,“王亭!快把裴亮叫过来!” 裴亮匆匆而来,见连日来魂不守舍的王述之突然活过来似的,心中微动,似乎猜到了什么:“丞相,可是有了好消息?” 王述之点头,将信交给他,吩咐道:“去挑最精干的护卫,我要出京!”又扬声冲外面喊,“王亭,备马备车,最舒适的车!” 裴亮看完信,见他似乎有立刻出门的打算,面色微变:“丞相,万万不可!如今太子尚未清醒,万不可走漏风声,丞相若是亲自离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接人,定不能瞒过他人耳目!” 王述之一向冷静,只是碰到司马嵘的事便乱了阵脚,一听裴亮的劝谏,很快冷静下来拍着额头来回踱步,压住心中的躁动:“你说得对!” 陆子修早就知道他与司马嵘关系亲密,只是突然见到他失了方寸,仍旧免不了惊讶,想了想,道:“丞相,太子的事,务必要瞒过所有人,由丞相府出面着实不妥。丞相若信得过,不妨交给下官去办。” 王述之抬眼看他,似在考虑。 “既然下官的兄长与孙先生都以为那是元生,不妨就将他当做元生,下官去接回自己的旧仆,想必孙先生不会起疑,且孙先生知晓下官的身份,也会放心将人交给下官。” 王述之沉吟片刻,点点头:“你府中护卫不多,我另派些人暗中保护。” “是。” 陆子修离开丞相府,裴亮很快将事情安排下去,王述之开始翘首以盼,每日都变得异常难熬,既欣喜与司马嵘的归来,又因为他的昏迷而焦虑难安。 就在他暗中寻了几位名医并请到丞相府后,王亭终于满脸喜色地过来报喜:“丞相,马车已过了城门,很快就到了!” 王述之倏地起身,衣裳都来不及换,急匆匆跑出门,被王亭一把拉住:“丞相!” 王述之迅速冷静下来,努力摆出一副淡然模样,只是脑中虽然清醒,心中却早已乱成一片,双手在身侧握紧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数次,再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回到书房坐下。 这是陆子修去接的人,不可能直接回丞相府,如今大门外四处虎视眈眈,一定要耐着性子等。 王述之在书房门口进进出出无数次,看得王亭头晕眼花,就在主仆二人都快撑不住时,陆子修终于来了。 丞相府早已做好一应准备,拆了侧门门槛让马车直接入内,入了大门便不用担心被有心人看到。 王述之冲到门口,心跳加速,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忧虑多一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越靠近马车,走得越慢,每一步都如千金重。 陆子修下车,将车帘掀开,亭台楼阁四人亲自去上前,将里面的人缓缓抬出。 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王述之眼底骤然泛起血色,似被攥紧了喉咙,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抬手小心翼翼轻触司马嵘苍白消瘦的面颊,无声道:“晏清……” 第八十九章 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际,王亭恭恭敬敬地将几位大夫送出门,在廊檐下吩咐伺候的下人带他们去用晚膳。 几位老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最后齐声叹息,为首一人须发尽白,转身看看王亭,欲言又止。 几位大夫都是名扬杏林之辈,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碰到谁都解不了的难题,先前各自给司马嵘把脉检查,竟然都瞧不出他昏睡不醒究竟是何原因,只能开些滋补的药方,不免汗颜。 虽然不知道躺在榻上的人身份究竟如何,可瞧着丞相对他十分紧张的模样,至少也能猜到此人极为重要。 王亭看出他们的愁容,笑了笑:“几位先生不必太过忧虑,丞相虽然挂心得很,却也不会为难各位,只是要委屈各位在丞相府暂住些时日,说不定哪天就想出法子来了。” “那是自然。”几位大夫齐齐点头,碰上如此古怪的病症,他们也愿意留下来多加琢磨,既然丞相没有动怒,那他们也就安心了。 王亭将人送走,转身时余光瞥见一抹白,定睛一看,外面竟下雪了,雪花如柳絮般轻轻落在院中的青石砖上,转眼便消失不见。 已入寒冬,不久就要过年了,到那时皇帝再不露面,朝中怕是就要彻底动荡了,只是太子殿下…… 王亭虽说是个下人,实际上却算是心腹,对朝廷的动静自然也是略知一二的,此时看着外面逐渐密集的雪花,想到躺在屋里的人,不由叹了口气,抬脚跨过门槛走进去。 王述之坐在榻边,紧握着司马嵘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侧,目光专注,神情缱绻,无形中似乎有一道屏障,将他与司马嵘隔绝在另一片天地。 王亭硬着头皮上前打扰:“丞相,该用晚膳了。” 王述之恍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司马嵘消瘦的脸,眉梢眼角都刻着明晃晃的心疼。 王亭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转身走出去,过了些时候,端着一碗药走进来,低声道:“丞相,太……晏清公子的药好了。” 王述之终于有了动静,小心翼翼地将司马嵘扶起来,随即坐在他后面,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又头也不回地腾出一只手伸过来。 “丞相,小心烫。”王亭连忙识趣地将药碗奉上。 王述之点点头,低哑地“嗯”了一声,尝了尝药,又吹了几番,觉得差不多了,才掰开司马嵘的下颌给他灌药。 药汁才倒入一点,很快就顺着唇角淌下来,黑色的汁液挂在失血的唇边,衬得那两片薄薄的唇更加苍白。 王亭吓一跳,手忙脚乱地取了帕子过来给他擦掉。 王述之看着司马嵘,想起他之前的杳无音讯,相比之下,此刻能躺在自己身边,对自己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忙深吸口气,迅速压下心底的慌乱,举起碗喝了一口药,埋头缓缓哺入司马嵘的口中,硬是抵到喉间强迫他咽下。 王亭看傻了,连连眨眼,等反应过来后脸上顿时烧成一片,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屏住气息踮着脚退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王阁走过来时就见他直愣着眼瞪着廊檐外越飘越密的雪花,中了邪似的,忙上前两步,看看他旁边紧闭的门,一脸莫名地挠挠头:“丞相说了何时用晚膳吗?” 王亭猛然回神,想到自己以往偷偷拿丞相与晏清公子的事打趣,如今不过亲眼看到一丁点就给吓到,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咳了一声:“啊?” 王阁见他神色古怪,不解地皱了皱眉:“晏清公子的药喝了吗?丞相何事用晚膳?” “再等等!”王亭拦住他准备开门的手,“再等等!” “哦。”王阁不明就里,只好站在一旁,看着雪花低声道,“那几位大夫还在商讨呢,我瞧着他们一时都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晏清公子究竟怎么了,明明伤已经养好,怎么还醒不过来呢?” 王亭搓了搓手,摇摇头:“唉……谁知道呢……对了,天越来越冷,记得一会儿叫人多送两个炭盆过来。” 二人正低声说这话,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连忙噤声。 门从里面打开,王述之黑着面孔走出来,脸上阴沉得能下暴雨,将门口的两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丞……丞相……?”王亭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司马嵘的事起了怒气。 王述之感受到迎面而来的一股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深吸口气,蹙眉想了想,沉声道:“去将李大夫叫过来!” “是!这就去!”王亭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司马嵘出了什么事,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不消多久,李大夫匆匆而来,边跑边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气喘吁吁道:“丞相,出了何事?” 王述之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随即将他请进去。 李大夫见司马嵘安安静静躺着,观面色与先前并无差别,面露不解。 “李大夫,若换成是你……”王述之面色很不好看,抿抿唇,接着道,“对着一个昏迷不醒,连药都喝不进去的人,你会如何给他喂药?” 喂药? 李大夫下意识朝旁边的药碗看过去。 这不是已经喂过了嘛! “回丞相,手法娴熟些是可以直接强灌进去的,若实在不行,拿跟细管……也可以。” 王述之一腔怒火顿时遭遇冷水,“噗”一声便被浇灭了,黑沉沉的脸色也总算是缓过来,恍然道:“原来如此。” 忽然明白过来的王亭:“……” 此时远在吴郡,正与陆子宣对弈的孙先生已经连连打了数了喷嚏,堪堪停歇。 徒弟担心地看着他:“师父,不会是有人在念叨您吧?” “胡说!”孙先生拿帕子在鼻子下面擦了擦,“这是受凉了!” 王述之消了莫名而来的怒火,忙叫人将晚膳端过来,先是尽心尽力喂司马嵘喝了粥糜,之后才顾得上自己,匆匆填饱肚子,又换人送来热水。 屋子里已经被炭火烤得暖哄哄的,王述之摒退所有人,不假他手,神情专注地替司马嵘松开衣带,解开衣襟。 司马嵘昏睡了多久,就有多久未曾好好吃饭,每日仅靠着药和粥支撑,明显变瘦了许多。 王述之抬手在他身上细细抚摸,感觉指尖与掌心所过之处隐隐有些磕人,顿时红了眼眶,眸底翻涌起浓浓恨意,心口似遭钝刀来回猛割,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喃喃道:“晏清,你快醒过来……” 司马嵘静静躺着,毫无反应。 王述之心头苦涩,仔仔细细给他擦身,一会儿想着如何才能让他醒来,一会儿又想着如何将他养出些肉来。 忙完一切,外面的雪已经纷纷扬扬,甚至落在树上时发出沙沙声响,屋内却是一片寂静。 王述之在司马嵘身边躺下,侧着身子贪婪地看他,指尖在熟悉的眉眼间划过,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晏清,你何时才能醒来?”王述之在他唇角亲了亲,叹息一声,“我明日再派人去寻访名医,一定会让你醒过来,你且安心。” 司马嵘气息绵长,与沉睡并无二致。 王述之得不到回应,眸色黯然,又摸了摸他的鬓角,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透着怜惜:“老天不会苛待你的,既然上辈子让你吃足了苦头,这辈子必然有所偿还,我会等你醒来。” 王述之生怕他觉得冷清,生平头一回如此絮叨,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最后就着越来越弱的烛火,伴着簌簌落雪声,搂紧他睡了过去。 第九十章 王述之并未完全将司马嵘藏在屋内,雪停后就将他包得严严实实,带着他坐在湖边小亭中,煮一壶温酒,欣赏银装素裹的一方天地。 “晏清,你脸上终于长肉了。”王述之摸了摸司马嵘的脸颊,对近日的努力有了几分满意。 每日只能感受到他的平静的呼吸,王述之看起来面色如常,实际上心中早就恐慌了,如今见他有了几分起色,那种无法掌控的恐慌总算消退了些。 “我们眼下坐在湖边,湖水已结了一层薄冰,周围银白一片,如此美景,你不妨睁开眼看看?”王述之握着司马嵘一只手,触感温润,又在他脸颊上轻轻贴了贴,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心中稍安。 低声讲述了许久的美景,王述之将自己当做司马嵘的双眼,最后轻笑道:“丞相府的动静惊动了不少耳聪目明之人,不过你不必担心,无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如今满京城都传我被你这男宠迷得晕头转向……” 两名婢女从不远处的小径走过,见亭子周围站着面无表情的护卫,忙小心翼翼绕开,不过还是忍不住朝中间瞥了一眼,正巧看到王述之眼角温柔的笑,立刻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晏清公子究竟得了什么怪病?” “不清楚,府中那么多大夫都拿他没办法,你说会不会是中了邪?” “胡说!若真是中了邪,丞相岂不危险了?我瞧着丞相每日都好好的呢。” “那倒也是,只是晏清公子比以前瘦了许多,着实遭罪。” 婢女的议论声渐远,“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渐近。 王述之一回头,就见裴亮拾级而上,不由眉梢微动,敛了笑意:“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丞相府并非铁桶,府中多了那么多大夫不可能瞒住外面的人,自“丞相男宠重病”的消息暗地里传开后,王述之就立刻增派人手密切监视毅王府等处,就连荆州王豫那里都加派了不少眼线。 见裴亮匆匆而来,他下意识担心王豫得到了消息,不由面色严肃起来。 裴亮疾步走到他身边,俯身耳语:“毅王府有了动静,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具浮尸,说是找到落水的太子殿下了。” “哦?”王述之听得一愣,立刻便明白了毅王的打算,勾起唇角讥笑道,“浮尸?在水里泡得爹娘都不认得了罢?他要如何说服众人那便是太子?” “腰后胎记。” 王述之笑意僵住,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一时也猜不透毅王是如何得知那胎记的。 “丞相,太子殿下如今……”裴亮朝司马嵘看了一眼,“可要带着太子殿下出面?” “不可!”王述之立刻摆手,“晏清还没醒,就这么带出去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也……说不清。” 裴亮不再多言,只是面露难色地看着他。 王述之捏了捏司马嵘的手心,想到毅王的所作所为,眸底结了一层寒冰,沉吟片刻后,唇角再次浮起冷笑:“备马车,不,等等……去请陆子修过来一趟。” 将司马嵘送回屋,又陪了他片刻,听说陆子修到了,忙安排心腹好生守着,自己则匆匆去了会客堂。 陆子修压下心底的疑惑,正要寒暄两句,王述之却单刀直入:“陆大人不比多礼,今日邀你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陆子修面露不解,拱手道:“丞相有事但请吩咐,下官若能办得到,定当尽力而为。” 王述之垂眸,笑了笑:“你办得到。” 陆子修心头一跳,莫名觉得他这笑容中含着几分算计,不怎么的,手心竟渗出薄汗来。 王述之瞥他一眼,倾身凑近,低声耳语:“你的元生……” 陆子修听他说完,面色再难维持镇定,抬眼看了看悠然浅笑的王述之,深吸口气,咬牙道:“此事,请恕下官无能为力!” “你再好好想想。”王述之笑着替他斟茶,似乎毫不担心他是否会答应。 “不必再想了!”陆子修一口回绝,面色略青,“下官不会让元生置于险地!请丞相恕罪!” “当真不愿意?”王述之挑眉看他,似笑非笑,“你若是不帮这个忙,将来若我王氏不稳,我可不一定能保住你的官位。到那时,你再回吴郡,无力与陆太守抵抗,当真能护得住元生?” 陆子修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神色却更加坚定:“走一步算一步,无论如何,丞相所托,陆某不能答应!” 王述之不以为意,笑道:“若不是当初太子殿下有心放元生一马,他早就不在世上了。不如我将元生请来,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陆子修顿生焦急,元生自回来便对司马嵘与景王多有赞誉,也一直心存感激,若直接问他,哪还有拒绝的道理? 王述之察颜观色,笑道:“陆大人可真是自私得很呐,本相自问待你不薄,你就如此报答本相?” 陆子修面露愧疚,张了张嘴,无奈道:“下官多谢丞相知遇之恩,只是事涉元生,下官实在是……” “行了,什么知遇之恩?”王述之嗤笑,“你也并非真心想做官,自不愿淌这浑水,你对元生的维护,我能理解。” 陆子修面色微松,朝他拱了拱手:“多谢……” “不过……”王述之打断他的话,笑意加深,“此事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陆子修面色再。 王述之轻咳一声,门外立刻冲进来两名护卫,一左一右迅速将陆子修钳制,其中一人低声道:“陆大人,得罪!” “丞相!”陆子修大惊,随即面色铁青,“丞相这是何意?!” 王述之缓缓起身,笑得异常和气:“陆大人息怒,之前你为了元生,偷偷将晏清绑至你府上,若不是我去得急事,晏清恐怕会吃些苦头。” 陆子修脸色僵住。 王述之接着道:“此事我当时不追究,可不代表会忘记啊!我为了晏清,也将你绑一回。” 陆子修竟无言以对,甚至连被绑的怒气都消了几分。 王述之笑眯眯看着他:“如此,咱们便两清了,如何?” 陆子修沉默,有些无奈,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了。 王述之对左右两名护卫吩咐道:“带陆大人去歇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说着看向陆子修,抬手道,“陆大人,请!” 陆子修叹息一声:“丞相请!” 王述之心满意足,一挥广袖,抬脚跨出门外,对静候在侧的心腹道:“去陆大人府上,将元生请过来,小心保护,切勿走漏风声。” 翌日,太子身故的消息震惊朝野。 太子尸身已被找到,皇帝悲恸,太后更是失声痛哭,朝中百官不管真心与否,无不面露戚色。 唯一面色如常的,只有王述之。 在朝臣或不解或忌惮的目光中,王述之缓缓道出质疑:“据说太子殿下是毅王找到的?只是尸身容貌已难判断,不知毅王如何确定此人是太子殿下的?” 毅王眼底划过一丝不屑,正色道:“太子殿下腰后有一道胎记,已经验明正身,丞相难不成怀疑本王作假?” “下官不敢。”王述之笑得风轻云淡,“下官只是好奇,毅王殿下如何得知太子身上有胎记的?” “本王与太子自小便感情亲厚,这有何奇怪的?” 王述之听得心中作呕,面色一整:“原来如此,只是这不过是毅王的一家之言……” 毅王压下冷笑:“太子身上的胎记,太后也是知晓的。” 王述之垂眸沉思,太后与司马嵘可谓荣辱与共,自然不会泄露此事,看来是太后身边有亲近之人早被他收买了。 毅王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无话可说,不由讥笑:“丞相还有何不放心的?” 王述之抬眼看他:“毅王殿下确定那是太子?” “自然。” 左右顿起嗡嗡声,各怀心思的朝臣有些按捺不住了,甚至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琢磨起另立太子的奏折。 王述之环顾四周,勾起唇角:“巧得很,本相昨日也刚刚寻到太子殿下。”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随即哗然,有心急之人连忙问道:“丞相找到的太子殿下,也有胎记?” “两个太子殿下?” “难不成都是溺水而亡?” 王述之听着这些议论声,差点呛到:“诸位大人,本相找到的太子殿下可是个大活人。” 周围再次寂静。 毅王倏地扭头瞪向王述之,似在斟酌他话中的真假,面色青白不定。 王述之无视他的目光,转过身看向外面,扬声道:“请太子进殿!” 毅王瞳孔骤缩,双手握拳,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外面积雪未消,刺眼的白色中,轻缓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尤为清晰,一只玉冠在台阶下缓缓出现,接着露出众人不算熟悉却也绝不陌生的一张面孔。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太子身着华服,拾级而上,最后站在大殿门口,因背着光,面容与神情反倒比走上来时显得模糊。 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王述之接触到太子投来的目光,面露微笑。 于是,太子在众人瞩目中走了进来,越过所有朝臣,走到最前面,转身静静而立。 “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王述之当先叩首,朝臣如梦初醒,忙纷纷下跪,山呼一片。 毅王面容僵硬,双拳紧了又松,咬着牙掀开袍摆,硬着头皮跪下去。 “免礼。”太子开了口,嗓音听着有些紧。 朝臣并未多想,起身后再抬头,发现太子的面色有些苍白,立刻便有人出声询问:“太子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王述之道:“太子殿下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原本是打算暂歇一日再进宫的,只是没想到,忽然就传来太子身故的消息,着实莫名其妙,殿下担心诸位误会,只能强撑着过来了。” 众人习惯了王述之总揽大权,也不觉得他代太子答话有何古怪,又听他这么一说,顿时露出愧疚感慨之色,纷纷感激上苍,庆幸太子平安归来。 至于毅王那里……谁知道呢…… 毅王气了个仰倒,看向太子与王述之的目光犹如淬了剧毒的利箭,恨不得立刻将他们戳死。 第九十一章 太子在如此关键的时候露面,很多对毅王不满的大臣都眼巴巴看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尤其是原本就打算与太子交好的那些人,更是希望他能立刻占据主动地位。 奈何太子只道了声免礼,再没开口,反倒是在王述之替他解释了一番后,皱着眉摇摇欲坠。 王述之早就瞄好了,眼疾手快地窜过去将他扶住,恭敬道:“殿下当心!”说着暗地里朝他使了个眼色。 太子会意,眼一闭,迅速“晕”了过去。 大臣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忧心忡忡者有,幸灾乐祸者有。 毅王上前两步,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正要开口说将他送去东宫请太医看看,不料却被王述之抢了先。 “太子殿下强撑到现在已不容易,实在是累坏了,下官这就送他回去就医。”王述之满脸痛惜,也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当即就安排人将太子送出宫,并亲自护送到睿王府。 毅王盯着王述之的背影咬牙切齿。 太子回到京城的消息火速传开,一口咬定太子已死于非命的毅王脸上无光,想到宫中被控制的皇帝与太后,更是进退两难。 皇帝久未露面,毅王的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太子回来,连面圣都不曾,依然住在睿王府,一些大臣更加坐不住了,既想去探病,又想去探虚实,奈何到了那里再次吃闭门羹。 “唉……原本以为太子出征回来,地位会更加稳固,没料到最后还要避毅王锋芒,太子竟会软弱至此!” “也不知丞相究竟要作何打算,至今瞧不出端倪,要说与毅王同心吧,可眼下明显处处压制,要说支持太子吧,又什么都不做。” “太子殿下或许是装病,如今连皇上与太后都不得自由,太子若冒然进宫,还能讨得了好?只要他还是太子,毅王除非学那位,否则永远翻不出浪花来。” “那位?说的可是前太子?” “嘘……” 王述之不必打听都能猜到众人在议论什么,不过并不放在心上,将睿王府的一切布置好后,就回去继续照顾司马嵘。 连下了两场雪,入夜后更加寒冷,丞相府的大夫们对司马嵘无计可施,连声嗟叹。 王述之再难镇定,日渐憔悴,这一夜也不知究竟是外面太冷还是自己心里太冷,只觉得怀中的人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半梦半醒间摸了摸他的脸,触感冰凉,不由一惊,顿时清醒。 “晏清?”王述之心头慌乱,与他额头相抵,抓着他的手使劲揉搓,“晏清!晏清你怎么这么冷?!” 王述之心神巨颤,下意识抬手朝司马嵘的鼻下探过去,又极为抗拒自己的动作,倏地收回,接着趴在他胸口,半晌才听见一次心跳,脸上顿失血色。 “晏清!你可别吓我!”王述之颤着手再次去探他鼻息,一颗心缓缓下沉,猛然感觉到有微弱的气息拂过,手指一颤,慌忙跳下榻。 “大夫!快请大夫!快!” 一盏盏灯迅速亮起,丞相府瞬间陷入忙乱,大夫们衣裳都来不及好好穿,踩着乱七八糟的脚步纷纷赶过来。 一群人涌进屋,没人看得见的是,正有一道身影缓缓从榻上起来,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这身影飘渺不定,融在夜色中忽深忽浅,正是司马嵘。 司马嵘跨过门槛,忽然顿住脚步,似乎这屋内有什么值得他留恋,转头透过人群看向最里面,清冷无神的目光落在王述之的脸上,下意识转身往回走,可刚抬起一只脚,背后又传来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扯回去。 司马嵘一脸茫然,收回视线转身,一路出了丞相府又出乌衣巷,直往宫门而去。 越靠近宫门,司马嵘的目光越清明,胸口隐隐作痛,接着又穿墙而入,进了皇宫,脚下如同只剩一条路,直直往皇帝寝宫而去。 越靠近寝宫,胸口的痛感越发强烈,隐隐似有恨意蔓延开来,脑中轰然闪现漫天大火,神志陡然一清,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抬手捂着剧痛的胸口,司马嵘神色凄然,缓缓走上台阶。 寝宫周围有重兵把手,皇帝被软禁了许久,惊怒又无奈,夜里睡得极不安稳,恍惚间梦到前太子司马昌与永康王谋逆的场景,可一抬眼却看见外面燃起熊熊烈火。 惊慌之下,自己似乎在皇宫里四处乱窜,一回头发现身后有人紧追不舍,定睛一看,那人竟是王豫的长子王重之。 怎么会是王重之?! 皇帝面色惨白,来不及细想,慌不择路地冲进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人。 “嵘儿?”这是停云殿吗?为何外面全是枯草? 殿中伺候的人早就不知所踪,皇帝看着榻上之人费力地爬起来,心中再起疑惑:嵘儿的腿不是好了吗? “父皇……” 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皇帝恍惚回神,记起外面还有追兵,顿时慌乱,正左右寻找藏身之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身子猛地僵住。 王重之提着剑缓缓走进来,面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皇帝猛然转身,惊惧地看向他,颤声道:“乱臣贼子,竟敢撺掇毅王谋反!庾将军已经带兵前来救驾,你们定会自食恶果!” “司马昌那蠢货如何当得了皇帝?不过,你已死到临头,庾将军赶过来又能如何?”王重之笑得轻蔑,浑然不将面前的天子放在眼中。 皇帝说完话又是一愣:庾茂不是早就被罢黜了么?朕究竟在说什么?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皇帝来不及再想,慌慌张张地左右闪躲,后背撞上艰难下榻的司马嵘。 “咦?还有个病秧子?这是谁?噢……难道这就是……” 皇帝退无可退,见王重之看向司马嵘,下意识就要离远一些,没想到脚还没抬,王重之冷厉的目光又重新转到自己身上,伴着一丝冷笑,剑尖倏然而至。 “啊――!”皇帝大惊,顺手一抓,将司马嵘拖到自己身前。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司马嵘痛得闷哼一声,缓缓倒下去,露出王重之的脸。 那张脸上有着不可置信,更带着几分轻蔑,似看到一场前所未料的好戏。 “这是你儿子!哈哈哈!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真如此!哈哈哈!” 皇帝听见他放声大笑,软着腿想要夺路而逃,却再次被他拦住,绝望之际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庾茂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面露喜色,身子似灵活了许多,再次避开王重之。 王重之如逗猫一般,慢吞吞左拦右截:“你猜,庾大将军多久才能找到这里来?哦不,你猜,庾大将军当真是来救驾的?” 皇帝听得不明就里。 王重之笑起来:“喊那么大声,是在催着我杀你吧?” 皇帝怒极反笑:“朕死了对他有何好处!谁不知他与你王氏不和?” 王重之如同看一个傻瓜:“你死了,太子才好继位啊!” 皇帝噎住。 “说这么多废话,无非是想让你做个明白鬼。”王重之说完笑意一敛,顿时煞气横生。 皇帝眼见着那把滴血的剑迎面而来,一瞬间寒气从脚底直直往上窜,眼看着剑尖上鲜红的血迹,身子如同被困住,动弹不得。 剑尖上的血瞬间在眼前放大,天旋地转。 “啊――!”皇帝从噩梦中惊醒,目光发直,大汗淋漓,一时已分不清谋反的究竟是毅王与王氏,还是前太子与永康王,气喘吁吁之际,眼前一片赤红,鼻端全是那剑尖的血腥味。 “父皇……”一道熟悉的声音悠悠传入耳中。 皇帝如遭雷击,一抬眼,猛然见到一身白衣的司马嵘飘飘然立在榻前,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嵘嵘嵘……嵘儿……”皇帝舌头打结。 司马嵘捂着胸口,清浅地笑了:“父皇可曾后悔?” 皇帝一愣。 “看来,父皇当真不知后悔为何物。” 皇帝连忙摇头:“不不不,父皇实在情非得已,父皇已后悔了,父皇这就将皇位传于你!”说着便要起身。 “皇位?”司马嵘不屑地看着他,“再做一个像你这样的皇帝么?” 皇帝咽了咽口水,冷汗直冒:“你你你……你可是来索命的?” 司马嵘捂着剧痛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胸口,迟疑道:“我……似乎还没死……”说着也不知怎么的,胸口的剧痛似乎轻了些,一股莫名的情绪传来,下意识转身朝乌衣巷看过去,面露迷茫。 皇帝趁他转身之际,迅速从榻上爬起来,想要悄声逃离。 司马嵘倏地转身,直直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我我……”皇帝一紧张,自称都忘了,急惶惶朝里面一指,“我去取传国玉玺!除了我,无人知晓它藏在何处!” 司马嵘神色淡漠,没有他预料中的惊喜,只微微想了想,点点头:“也好,省得给那些废物。” 皇帝当着他的面将传国玉玺取出来,万分不舍地递到他面前。 司马嵘伸手,莹白的手却从玉玺上穿过,愣了一下,面露茫然:“我似乎忘了一件事。”说着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缓缓朝门口走去。 皇帝大气不敢出,直直盯着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外面,急忙将玉玺放回去,匆匆跑到门口,躲在阴影处往外偷看。 司马嵘出了皇宫,胸口的痛楚一分分减轻,那股弥漫的恨意与不甘也似乎在夜风中消散。 仿佛有一根绳在前面牵引,司马嵘不急不缓地朝乌衣巷走去,越走眼神越发清明,直到入了丞相府,走在熟悉的长廊上,这才想起,这已是自己的第二世。 屋子里,司马嵘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李大夫收回最后一根银针,叹息着摇了摇头,与其他同样无能为力的大夫们一齐拱手谢罪,也不知是年迈经不得冻,还是心灰意冷,走出去的步伐迟缓踉跄。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王述之如坠冰窟,轻轻将司马嵘扶起来抱在怀中,越抱越紧。 “晏清,我等了你这么久……”王述之哽咽着,眼底赤红一片,心口绞痛难当,忍不住亲吻他冰冷的唇,只觉得唇上传来的凉意如同一支利箭,狠狠刺在心尖上。 “晏清……”王述之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抱紧了怀中的人不听喃喃着,“晏清……晏清……” 一只手轻轻贴在脸上,触感冰凉,却异常熟悉。 王述之怔住。 只顿了一瞬,王述之猛然回过神,忙抓住贴在脸上的那只手,定定地看向司马嵘,脑中一片空白。 司马嵘指尖轻轻擦了擦他的眼角,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眼底满是心疼,与他对视片刻,弯起唇角笑起来。 “晏清!”王述之猛地将他抱紧,失而复得的喜悦夹杂着心里左冲右撞的慌乱,除了将手臂勒紧,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唔……”司马嵘被他勒得生疼。 王述之吓一跳,忙将他松开,摸着他的脸颊仔细看,又摸摸他的头、手臂……几乎是全身上下都摸遍了,确认眼前的人还活着,这才开始惊喜。 “晏清!你醒了!”王述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瞬间似乎自己也死里逃生,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亲完觉得不够,又亲一口,“太好了!太了!” 司马嵘笑意加深,摸了摸他的脸。 王述之感觉他手上无力,逐渐冷静下来,上下打量他:“可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司马嵘久未开口,嗓音沙哑。 王述之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在他唇上重重啄了一口,转头冲外面喊:“快去请大夫!” 第九十二章 丞相府一夜两次闹腾,大夫们差点累倒,好在司马嵘总算醒了过来,他们肩上的担子也卸了,抹抹冷汗互相瞧一瞧,都是松口气又遗憾又挫败的模样。 不就是中了毒箭外加身上划破跌破了些伤口么?毒都清了,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人却愣是不醒,结果就这么睡了些日子,又好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病症,委实生平未见,莫不是真中了邪? 大夫们齐齐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多想,转身各回各屋。 王述之高兴坏了,抓住司马嵘的手不让他乱动,自己亲自端着碗给他喂汤药,喂完了在他唇上亲亲,咂咂嘴直道苦,硬是给他塞了一颗蜜枣。 司马嵘哭笑不得:“当我是小孩子么?以前做了那么多年的药罐子,什么药没吃过,什么苦受不了?” “不一样。”王述之细细摸着他的脸,爱不释手,“以前是没人疼你,现在有人疼了,你就不能再吃苦了。” 司马嵘看着他容光焕发的笑脸,与自己睁开眼时看到的憔悴模样判若两人,一时鼻子酸得发疼,心里软得能渗出水来。 王述之对着他上看下看,总觉得他这回醒来与以往有些不同了,似乎笼罩在身上的那层清冷散了许多,反倒添了些许温润。 司马嵘与他对视,黑沉沉的眸子被笑意晕出柔和的波光来,伸出手捏捏他的脸:“看傻了?” “可不是。”王述之低声笑,亲吻他眼角,含糊着嗓子埋怨,“你这模样可不能被别人瞧见了。” 司马嵘不明所以:“怎么了?” “怕你被人抢了。”王述之咕哝了一句,拉起被子兜头罩下,将二人蚕蛹似的裹在里面。 司马嵘听得好笑,在被窝里挠他:“我睡了多久?” “别问,先让我亲亲。” “究竟多久?” “横竖下雪了。” “换一处,痒……” 二人闷在被窝里一通闹,王述之顾忌着他大病初愈,又心疼又不舍,没多久便收了手,吻着他颈窝低喘,身子起了火受着煎熬,心里却是满足又安宁。 司马嵘摩挲他的脸,恍惚觉得宫里走的那一趟似真似幻,如一场逼真的梦,此刻让王述之紧紧搂着,心里有股前所未有的平静。 天色将明,二人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王亭叫醒。 “进来。”王述之蹙着眉,见司马嵘打算起身,忙按住他,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王亭探头看看,也不知司马嵘醒没醒,怕吵着他,便压低了嗓音道,“丞相,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病重了。” 王述之勾唇冷笑:“这又唱的哪一出?不是早就称病了么?” “不一样。”王亭连连摆手,“这回消息是偷偷送出来的,毅王刚进宫没多久,发了话让捂着。皇上是真病了,半夜起烧,不停说胡话,面孔白得人都不敢瞧。” 王述之正了神色:“病得厉害?” 王亭点头:“厉害!佟公公还说,毅王不让叫御医,照这么下去……” “皇上说什么胡话了?”冷不丁一道声音在王述之身后响起。 王亭吓一跳,见司马嵘坐了起来,忙应道:“说是后悔了对不住什么的,听不大清楚,总之那模样瞧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司马嵘点点头,怔怔地不再开口,似有几分畅快,又似有几分怅然。 王述之并未发觉他的愣神,琢磨着王亭的话沉吟片刻,下榻写了两封信:“这封送去交给景王,这封给谢大人,越快越好!再将裴亮叫过来。” 裴亮匆匆赶来,王述之将事情大致说了,吩咐道:“务必盯紧毅王与大司马的动静。” 司马嵘醒了,王述之再无顾忌,立刻与毅王翻脸,拿着皇帝久未上朝的事,当着满朝文武冲他发难。 上回太子露过面就再无动静,王述之也并未多说什么,毅王原本心存侥幸,想着大司马王豫始终是支持自己的,紧绷的心弦便有些放松,冷不听见王述之咄咄逼人,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上回带了个假太子尸首回来,毅王虽以无心之失的借口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可朝中没几个傻子,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只是碍于找不到证据罢了。 但皇帝那么久不露面,委实说不过去。 王述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太子回了京,虽说因为养病未曾入宫面圣,可宫里怎么也不遣人过去问候一声?皇上病糊涂了,难不成太后也糊涂了?” 毅王冷眼看着他,心里迅速思量对策。 王述之却不给他辩驳的机会,转身面对其他朝臣:“诸位大人可能还不清楚,本相已经许久未能入宫了,本相总领诸多事务,却连面圣禀报都要吃闭门羹。” 话音一落,顿时嗡声四起。 许多人早就按捺不住,就等着王述之开口呢,如今他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立刻附和声四起,看着毅王的目光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架势。 毅王手底下的人也不是弱茬,过了最初的慌乱,一个接一个言词振振地反驳。 朝臣们打嘴仗,闹哄哄乱成一锅粥。 毅王青筋直跳:“不上朝是父皇的意思,丞相这是在质疑父皇么?” “下官不敢。”王述之笑了笑,“下官只是不解,太子都回来了,皇上怎么还将宫里一切事务交给毅王殿下?殿下怎么都不该越过太子去啊,皇上若没有病糊涂,实在不该作出如此有悖礼法之事。” 毅王心知自己在道义上站不住脚,不由对王述之愤恨,不过想着宫里的禁卫军,底气又足了些,不由冲他冷笑。 王述之勾了勾唇:“若皇上真病糊涂了,更应该由太子出来主持大局,毅王您说呢?” “哼!父皇虽然病重,可还不糊涂,丞相既然对本王有诸多误解,本王自会去向父皇请示他接下来的打算。” 话以至此,再争论也无用,众人各有立场,不欢而散。 毅王回到府中,左右心腹无不面现忧虑:“今日丞相怎么突然就……” “不碍事。”毅王摆摆手,神色镇定,“他若有法子拿捏本王,早就直接下手了,如今不过耍耍嘴皮子功夫而已,怕他做甚!” 心腹们将提起的心吞回肚子里,齐齐点头:“那倒是,他如今与大司马离了心,再闹腾也是只无脚的螃蟹,横竖禁军在殿下手里抓着,他翻不出浪花来。” 毅王站在院子里,负手望了望天,目光转向睿王府的方向,面色阴沉起来,冷声道:“大司马那里如何了?” “信已经送过去了,殿下放心。” 毅王点点头,面露笑容:“他们今日闹腾,无非是要诈一诈本王。瞧王丞相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定然还不知宫里的消息,不然早该急了。” 毅王正信心满满,却不知王述之早已在暗地里部署一切。 又下了一场雪,天更冷了,不过司马嵘倒是恢复得极快,每日被王述之喂养着,想不长肉都难。 王述之每日与他相守,心里高兴得很,高兴之余又有着不甘,夜里抱着他耳鬓厮磨,一副怨夫模样:“晏清,我真不愿意你回宫……” 司马嵘摸摸他的头:“你说真的?” “……”王述之哑了口,半晌后忽然闷笑起来,“要不,我进宫给你做皇后吧?” “噗……”司马嵘掩不住笑,定睛瞧他,捏捏他的脸,“唔,又长厚两层。” 王述之在他笑得弯起的唇角啄了一口。 司马嵘眼底透着暖意,轻声道:“原本,我满腔恨意,的确做梦都盼着能登上帝位。可现在这心思淡了,做不做皇帝,对我而言已不重要。你若是想,我不做皇帝也是可以的。” 王述之笑起来,笑容中有着宠溺:“你不做谁做?我舍不得将你拘束在这方小天地中,若真要金屋藏娇,也得等我老糊涂了再说。” 司马嵘道:“我不做,上面还有景王,下面还有几个皇弟,横竖有你辅佐,出不了岔子。” 王述之一听不乐意了:“别人不行,我就爱辅佐你!” 司马嵘忽然惊奇地瞪大眼打量他:“我怎么觉得……自打我这回醒来后,你变得爱撒娇了?” 王述之低低地笑起来:“以后我可是要入宫侍寝的,独霸六宫,怎么不能撒娇了?” 王述之说得坦然,司马嵘听着却觉得耳根子热起,连忙轻咳一声掩饰忽然而来的悸动。 王述之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你做皇帝最好,你下面那些弟弟不见得省心,景王倒是与你亲厚,可他连个强势的外家都没有。你后面还有谢氏虎视眈眈,他们都指望你呢,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哪能说退就退。再说,我大伯……” “我明白。” “没有谢氏的制衡,我大伯将来怕是会越来越不听我劝。” 司马嵘笑起来:“眼下还有毅王没解决呢,说得倒像十拿九稳一样。” 王述之也跟着笑起来。 二人心里都亮如明镜,如何取舍早就有了共识,所谓长相厮守也不过是兴致起来说着过过瘾罢了,毕竟天下不太平,他们这样的身份,想做神仙眷侣好比登天。 司马嵘也想与他堂堂正正在一起,如今商量来商量去,怕是做不到了,不免心中愧疚,王述之却想着他连后宫都被自己独占了,以后连皇位都不能传给自己的子嗣,自得之外也有那么几分愧疚的意思。 二人互相看着,一会儿自责,一会儿高兴,到最后眼底除了缠绵的情谊什么都不剩了。 司马嵘手一揽,拉着人主动吻上去。 王述之揉捏他的腰,哑声道:“身子好了?” “嗯……唔……” 外面飘着雪,凉意沁人,屋里却翻腾得酣热,二人直到后半夜才勉强歇下,睡了没多久就让敲门声给惊醒了。 司马嵘一个激灵,与王述之对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同时坐起来。 王亭进来时满脸凝重:“皇上薨了。” 司马嵘心神一晃。 王亭见王述之下榻,连忙取了衣裳给他披上,又道:“还有件事,元生在睿王府被人劫走了,前后脚的消息。” 第九十三章 消息是黎明时分传出宫的,待传遍满朝文武的府邸时已是天光大亮。 皇帝刚刚咽气,住在睿王府里的“太子”就被人劫走了,此事究竟出自谁的手,不用细思量便能猜到。 元生终究是受司马嵘的连累,王述之不好弃之不顾,一面派人通知陆子修,一面派人去追查。 司马嵘疑惑道:“毅王究竟想做什么?他觊觎帝位,最稳妥的法子应该是直接要了元生的命,怎么反倒把人掳走了?” 王述之揉了揉额头,轻笑道:“毅王早些年倒是颇为隐忍,最近越发肆意张狂,无非是觉得自己的计策十拿九稳。我若猜得没错,他此举一是为了刺激你,让太子亲眼见他的成功,他大约异常满足;二嘛,自然是为了牵制谢大人。” 司马嵘嘴角控制不住轻轻抽了抽。 很快,宫中就呈现出一片哀戚之色,大臣们一个个哭得比死了亲爹娘还伤心,毅王虽也免不了做戏,可眼中闪动的却是志在必得的愉悦光芒。 皇帝大行,接下来最要紧的除了丧仪便是新帝登基,大臣们真真假假哭得正尽兴,却发现始终不见太子的身影,这下彻底懵了。 皇帝说没就没了,总不会连个圣旨都没留下吧?不过没有圣旨不要紧,这不是还有太子嘛!可如此关键的时候,太子呢? 大臣们惶惶看向王述之,王述之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只微微抬眼看向毅王,神色意味不明。 没多久,一道圣旨捧了出来,内侍尖锐的嗓音在大殿内回荡,扬扬洒洒一通念完,意思显而易见:皇位传给了毅王司马阔,至于太子,半字都未曾提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毅王这是摆明了要篡位,不服的人面露怒色,不待王述之开口,便有人按捺不住出声质疑。 毅王接了圣旨,垂眸浅笑,指尖在圣旨上缓缓摩挲,轻漫道:“陈大人这是要……抗旨?” 话落,大殿门口立即冲进来两名禁军,手脚利落地将这位陈大人押住。 周围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看向毅王的眼神俱带上了几分忌惮。 王述之长身而立,看着他缓缓走向高处,含笑道:“对于此道圣旨,本相同样心存疑虑,毅王若要拿人,何不先将本相绑了?” 毅王自然是没有胆量拿捏他的,万一让王豫恼了,得不偿失。 不过王述之一开口,在许多人心中就好比立了根定海神针,不待毅王有所表示,质疑声便如潮水般迎着他汹涌而来。 皇帝死得蹊跷,太子又莫名失踪,皇位越过太子传给了他……哪一条都不是他可以解释得清的。可那又如何?既然打算篡位,就做好了承受骂名的准备。 成王败寇,历史是为成功者写的,只要他坐稳了皇位,这些逞口舌之能的聒噪文臣就奈何不了他。门阀士族树大根深,不过哪家都比不过琅琊王氏,他有王豫的支持,还有什么好怕的? 耳中被吵得嗡嗡作响,毅王恼怒不已,怒喝道:“来人!将这些逆贼全都绑了,即刻投入大牢!” 咚咚声响,禁军匆忙奔进大殿,却不是为了抓人,反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惊慌道:“殿下,外面……外面……打起来了!” “什么?”毅王皱眉,不悦地看着他,“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王述之一声嗤笑:“不妨由本相代他说,唔……应当是谢大人带兵来讨逆了。” 毅王霎时变了脸色,他知道谢卓手握兵权,可在他的计划中,谢卓绝不会带兵冲进来,即便他有这个心,也不应该这么快。 大殿中的人再无心争论,见王述之转身翩翩然往外走,忙跟了过去。 剩下的人纷纷看向毅王,有些不知所措:“殿下,眼下如何是好?” 毅王握紧手中的圣旨,眼底几乎燃起火来:“拖!大司马已经赶过来了!” 说着冲进偏殿,对里面匆匆而来的一位心腹寒声质问:“究竟怎么回事?谢卓连太子死活都不顾了么?” 那人咽了咽唾沫:“谢大人说,想杀便杀。” 毅王冷眼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怀疑。 若太子死了,谢卓还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不成?太子在自己手中,谢卓怎么可能不管不顾?究竟是自己手下办事不利出了岔子,还是在说谎? 那人在他尖刺一般的目光中冷汗直冒,解释道:“属下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谢卓只扫了太子一眼,当真毫不在乎的模样,属下的人都将太子颈上割出血了,他始终不为所动。” 毅王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冷哼道:“将人带过来!” 那人应了一声,只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阴沉可怖,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外面已经乱成一片,谢卓被一群护卫拱卫在中间,朗声道:“毅王弑父篡位,且劫持太子威胁谢某,意图阻止谢某出兵解救各位!毅王不忠不孝,天地不容!” 谢卓带来的兵士齐声怒吼:“毅王不忠不孝!天地不容!不忠不孝!天地不容!” 声浪响彻云霄,群臣振奋之余,又不免担忧太子。 毅王双拳捏得咯吱作响,他的确是要篡位,可“弑父”一说又从何二来?原来谢卓也是奸滑之人,他倒是小瞧了! 毅王给禁军统领示意,让他们务必拖到王豫前来解围,可外面厮杀并未持续多久,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一队骑兵闯入众人视野,最中间的人高高立于马背之上,宽袍广袖,衣带当风,华贵中难掩清澹之气,目光沉静,神色肃穆,轻轻勒停了马,与毅王遥遥相对。 惊愕的众人恍然回神,大喜过望,纷纷下跪叩首,激动着颤声喊道:“恭迎太子殿下!” 谢卓一个手势,里圈的兵士手持兵戈与禁军对峙,外围的兵士单膝点地。 “恭迎太子殿下!”呼喝声摇山震岳。 王述之远远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司马嵘,见他目光转过来,顿时笑得一脸满足。 司马嵘忍俊不禁,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毅王。 毅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因过于震惊,顿时陷入被动,禁军这边也被突然而来的山呼声震得泄了气势,不过转瞬间,双方高下立现。 司马嵘目光清冷:“毅王弑父篡位,齐心当诛!诸位万不可助纣为虐,凡缴械投降者,孤一概既往不咎!” 被围困的禁军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之际,慌乱地瞟向各自统领,见几位统领都是面色坚决,不由再次握紧手中的刀。 没有一人投降,毅王大为满意,挑起眉梢嘲讽地看向司马嵘,压下心底的疑惑,冷笑道:“父皇将皇位传于本王,你已是废太子,如今带这么多人来,是要学上一位废太子那样逼宫吗?” 司马嵘唇角浅浅弯起:“毅王可是在等大司马搬来救兵?” 毅王脸色微变。 旁边的大臣们大吃一惊,意味不明的目光朝王述之笼罩而来,王述之恍若未觉,负手欣赏着司马嵘面上淡淡的神情,心情愉悦。 司马嵘朝他看了一眼,再次看向毅王,肃声道:“大司马为国尽忠,旗下精兵是用来杀胡人的,又怎会供你这逆贼驱使?” 看向王述之的目光顿时收回去不少。 毅王面色沉凝,只当他在诓骗这些禁军,正要出声安抚,忽然余光扫见谢卓冲某个角落使了个眼色。 “哐铛”一声脆响,角落处传来兵器坠地之声。 毅王见被围困的禁军神色出现松动,暗呼不妙,厉声喝道:“不要上当!” “哐铛!哐铛……”接连又是几声脆响,在心弦紧绷的禁军耳中犹如天雷,瞬间淹没了毅王的怒喝声。 司马嵘朗声道:“缴械者,既往不咎!” 这些禁军本就紧张,此时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再顾不得多想,纷纷扔下手中的刀,接连砸在地砖上,一时间清脆声不绝于耳。 毅王气得面色发黑,见大势已去,又惊又怒,转身提起一名心腹的衣襟,怒道:“怎么回事?太子何时逃脱的?大司马又在何处?” “属……属下再派人去查!” “来不及了!”毅王面露狰狞,将他一把推开。 王述之望了望天,轻叹口气。 他一直担心自己的伯父,没想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好在自己早有部署,请景王带兵将他及时拦了下来。 司马嵘当众护住了他王家的颜面,他心里的愧疚却无法说出口,好在毅王气数将尽,伯父他也兴不起风浪来了。 眼见着大势已去,毅王面色忽青忽白,正准备在亲兵的护卫下逃出去,却见另一个方向有人匆匆而来,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 几名心腹押着一个人拖到他面前:“殿下!太子带过来了,可要……” “太子?!”毅王目瞪口呆地看着中间的昏迷之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将人揪住,蹙着眉上下打量。 周围的亲兵面面相觑。 毅王突然哈哈大笑,拎着人便转身又冲回去。 “殿下万万不可!”周围的人大惊,追上去疾声劝道,“趁来得及,赶紧逃吧!” 毅王面露疯狂,充耳不闻,大步往外面走去,最后忽然站定,无视纷纷投降的禁军,遥遥望向司马嵘,大笑道:“诸位都被骗了!坐在马上的那个太子,是假的!” 第九十四章 毅王这一声吼,原本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不过在场之人还是下意识将目光转了过来,当看清元生的面孔后,无不大吃一惊。 除了王述之与谢卓,几乎所有人都傻了眼,半张着嘴看看元生,再看看司马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再看看元生,横挑竖挑都挑不出明显的不同之处。 “丞相……这……”满头雾水的大臣很识时务地将决定权交给王述之,迟疑中略带期望地看着他。 王述之转身看着被心腹护在中间的毅王,弯起眉眼笑道:“殿下抓着太子做什么?可是还想再添一条罪名?” 众臣哗然:难道这才是真太子?! 毅王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微微眯起双眼,冷哼道:“丞相安排一个假太子过来,实在是居心叵测,本王若不护着真太子,岂不是要任其遭你鱼肉?” 王述之对他颠倒黑白的话并不放在心上,笑意不变地瞟了元生一眼,见他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气色也并不太差,稍稍放下心来,只淡然道:“太子受伤了?殿下便是这样保护太子的?” 毅王唇线紧绷,先前的癫狂去了大半,迅速冷静下来,目光朝四处扫视一圈,这才开始后悔自己冒冒然冲了回来。 篡位做得太明显,他原本就知道自己在道义上站不住脚,所倚仗的无非是兵力罢了。可如今王豫的大军一点消息都没有,宫中的禁军又被控制住,自己再这么跑回来,竟是骑虎难下。 外面的禁军已经降了大半,剩下的摇摇摆摆也陆续放下手中的兵器,一旦失了气势,再想反抗便是难上加难,管他谁是真太子,横竖都与毅王为敌,毅王大势已去,对于他们这些小兵而言,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毅王心弦紧绷,目光一转,忽然抽出身边一名心腹的刀横在元生的颈间,也不言语,只架着人开始后退,企图原路返回。 王述之眉梢微挑:“慢着!” 毅王微抬下颌,冷冷看着他:“怎么?丞相不顾太子死活了?” 王述之蹙眉与他对视,先前准备派出去追他的兵士一直在大殿两侧,此时见机立刻冲出来截断毅王的退路。 双方瞬间陷入僵持,旁边的大臣纷纷后退离远了些,毅王目光扫过,见原先依附自己的那些大臣也目光闪躲地退开,不由讥讽一笑。 一群见风使舵的老家伙!方才还与王述之的人争得面红耳赤,这才过了多久,见自己失了势,立刻就装起了缩头乌龟! 远处的司马嵘将一切尽收眼底,俯身冲最近的一名护卫低声耳语几句,接着便翻身下马,越过人群朝大殿缓缓走来。 跟随他进宫的都不是谢卓旗下的将士,而是丞相府的私兵,直接听命于王述之,由裴亮统领,对于司马嵘的身份毫不关心,只知道听他吩咐绝不会有错,当即便分出一部分人跟在他左右随行保护。 两边所有兵士都懵懵地看着他,下意识又转头看看被挟持的元生,疑惑得差点揪发。 毅王看着司马嵘越来越近的身影,莫名紧张起来,眸中戾色一闪而过,压了压手中的刀,大声喝道:“站住!” 司马嵘停下脚步:“你若伤了他,恐怕就真出不去了。” 毅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此时也顾不得谁真谁假,转头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兵士:“王丞相,让你们的人退开!本王安全出城后自会将太子放了!” 王述之不为所动,笑眯眯道:“哎呀,殿下急着走?本相倒是一点都不急啊,横竖有两个太子,你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毅王气得咬牙,朝元生看了一眼,心中顿生疑虑: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在意他的死活?难道他才是假的?还是对方料定我暂时不能杀他,在故布疑阵? 双方对峙着,毅王一步步后退,时不时回头看后面的路,却没注意到,围在前面的人已经悄悄挪了位置,就连司马嵘都往旁边走了几步。 王述之朝外面的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冲自己点点头,忍不住回以一笑,又转回来看向毅王,冲左右比了个手势。 毅王见这些人并没有围攻自己,一头雾水,心下更生警惕,看了看自己的心腹,决定不再拖延时间,直接突围杀出去。 正要下令,忽然一道尖锐的呼啸声传入耳中,紧接着便有劲风迎面而来。 毅王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右肩一阵剧痛,手一抖,瞬间握不住刀。 伴随着左右心腹的惊呼,只听“哐铛”一声,横在元生颈间的刀倏然落地。 毅王痛得面色发白,这才注意到身前早已空门大开,竟是特地为这支箭腾出了来路。 这支箭如同一声令下,瞬间打破僵局,毅王这边一个愣神便被人冲进保护圈抢走了元生。 王述之接过元生,再无顾虑,毅王失了筹码,更是只能破釜沉舟,双方迅速缠斗在一处,外面待命的兵士也潮水般涌进来。 敌我悬殊太大,毅王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落了下风,由手下心腹护着,狼狈地且战且退。 司马嵘走到王述之身边,探了探元生的鼻息,见他还活着,蹙起的眉峰舒展开来,问道:“没事吧?” “应当无碍。”王述之将元生交给身边信得过的护卫,笑道,“已经暴露了,再遮掩也无用,待会儿叫太医来看看,全须全尾地给陆大人送回去。” 陆子修听说元生被劫走,急着找人,今日并未进宫,司马嵘想着都是自己给连累的,心中不免内疚,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远处挤在一起的大臣们直直盯着他们,目光在三人间来回穿梭,见王述之与司马嵘姿态亲密,却愣是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说什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得抓心挠肝。 王述之转身瞟一眼,众大臣齐齐缩了缩脖子,目光还是在真假太子间穿梭。 很快,毅王被俘,这场宫变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只是真假太子的事尚未理清,大臣们抹抹冷汗踌躇着不愿离去。 司马嵘此刻不适合发号施令,给了王述之一个眼神。 二人早已默契非常,王述之立刻会意,将外面的烂摊子留给谢卓,又命人将毅王送入大牢严加看管,另外派人去找太医,最后笑眯眯地请诸位大臣在殿内候命。 候谁的命?自然是新天子的命。 大臣们先前都缩得好似鹌鹑,这会儿危险已过,又昂着首恢复了斗鸡的架势,尤其是清流一派与原先就和王述之不甚亲厚的那些人,口喷唾沫地一再要求鉴定太子的真伪。 王述之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自然是已司马嵘马首是瞻,只是要说服这些大臣着实不易。 有人道:“既然太医要过来,不妨让太医看看,究竟谁身上有胎记。” 司马嵘坦然以对:“都有。” 大臣们一副吞了蚊蝇的表情看着他。 太医匆匆赶来,也顾不得眼下混乱的场景,给元生把了脉,下了针,很快就将人救醒,又在众大臣的强烈要求下,硬着头皮看看两位“太子”,又看看王述之。 元生醒来后回了半天的神,看清周围的形势后心里立刻有了数,忙朝司马嵘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又朝王述之行礼,“见过丞相!” 大臣们:“……” 太医:“……” 司马嵘淡淡道:“既然诸位大人心存疑虑,那就让太医瞧瞧吧。”说着率先往偏殿行去。 元生与太医立刻跟上,王述之派人再去请两名太医过来,转身笑道:“多请几位,总不至于都说谎,免得诸位信不过。” 大臣们看着他的笑眸,后心莫名冒出冷汗来,干笑道:“此事非同儿戏,稳妥一些自然更好,稳妥好,稳妥好。” 没多久,三名太医结论一致:二人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司马嵘比元生多了两条伤疤,分别在后背与肩上。 伤疤不能说明什么,只是王述之听得心里仍一阵抽痛。 司马嵘面对面面相觑的大臣,扬声道:孤随大军出征前,父皇曾将传国玉玺的收藏处告知与孤,诸位大人若仍有异议,孤这就去将传国玉玺取来。” 这话一出,谁都不敢吭声了。 毅王软禁老皇帝,拖了那么久都没有顺利篡位,这些聪明的臣子早就猜到问题出在传国玉玺上,这代表着正统的玉玺如果能搬出来,谁还敢质疑? 可这不是还没见到么?总要先见一见再说。 大臣们不吭声了,却也没有退却,只抬眼偷觑司马嵘,一边感叹他的确比另外一位有气度,一边不死心地等着。 司马嵘扫视一周,不再与他们多说,走到王述之面前:“丞相随孤一同去吧。” “好。”王述之笑意深深,眸底的情意藏都藏不住,大臣们都在后面站着呢,不怕被人瞧见。 直到此时,众人已经默认了司马嵘的身份,因此元生被送出宫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大臣们对元生议论纷纷,都在好奇为什么二人会有同样的胎记。 一阵翘首期盼,司马嵘与王述之终于再次出现,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述之归列,司马嵘缓缓走到最前面,身后跟着手托漆盘的佟公公。 “给诸位大人看看。”司马嵘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大臣们一个激灵。 托盘上裹着的黄绸缓缓解开,下面的大臣纵然有了心理准备,仍倒吸冷气,齐齐瞪大了双眼。 司马嵘将玉玺捧出来,翻转到正面,也不说话,目光淡淡扫视一圈。 大臣们面色巨变,刷刷刷跪了一地,行大礼齐声高呼万岁,王述之摸摸眉梢,也跟着跪下去。 尚未登基的司马嵘嘴角抽了抽,再一看王述之,心里没来有堵得慌。 “平身。” 大臣们刷刷刷又爬了起来,低着头不敢再吭声,生怕新帝登基为了立威找麻烦找到自己头上。 司马嵘将传国玉玺放回去,沉声道:“父皇大行,丧仪诸事交由礼部去办,登基大典压后再议。毅王谋逆,贬为民,罪当诛,参与谋逆的禁军统领押入大牢,由刑部审决。” 大臣们齐声应是,头压得更低。 司马嵘目光投向王述之。 王述之抬眼与他对视,身份变了,笑容却不变,眸中透着熟悉的温柔与暖意。 司马嵘心口堵着的大石顿时消散,莫名松了口气。 第九十五章 诸事议定,朝局安稳,大臣们提了那么久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正准备跟在王述之后面退出大殿时,忽然听司马嵘开口道:“丞相留下。” 王述之眼底顿时浮起笑意,面上却丝毫不显,一本正经地躬身应是。 大臣们同时朝王述之瞥了一眼,随后如潮水般退下,走出去仰头眯起眼看了看天,只觉得雪后晴天的日头分外灿烂,照的人浑身舒坦,走下台阶后互相看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缠绵病榻十数年,连面都不曾露过,以前真是万万料不到,最后竟是他继位,世事难料啊!” “正是如此,如今总算尘埃落定,咱们这些老骨头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 “说起来,丞相与太子殿下往日并无多少来往,这次却对他颇为支持,不仅助他平了毅王的叛乱,还在朝堂上处处顺他的意,哪里还有大权独揽的架势,委实匪夷所思。” “唔……你说会不会……这太子也是……” “嘘!噤声!” 宫内不敢妄言,可一旦出了皇宫,大臣们便放开了胆子,素有来往的人之间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继续先前的未尽之言。 “毅王找了个死人冒充太子,那身上的胎记可是确认过的,今日又莫名其妙冒出来两位太子来,同样有胎记……” “老夫也觉得古怪,这胎记说不定可以伪造,以假乱真。” “今日朝堂上那位,丞相甚是维护,会不会他是丞相找来的傀儡?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胎记,哪里那么巧,竟会出现三个?既然毅王找到的可以是假的,丞相支持的这个,自然也可以是假的。” “不过,他有传国玉玺……而且瞧着那气度,也不像是受人摆布的……” “唉!说得也是,不然老夫也不会承认他的身份。只是外面还有一个假太子,这……这实在是……” 大臣们摇头唏嘘,暗地里议论的事大同小异,而宫里的司马嵘也在说着同样的话。 “虽然有传国玉玺为证,可在他们眼里,真假太子的事怕是一时难以释怀,想要彻底相信我的身份,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那又如何?”王述之笑着看了看肃清后秩序井然的皇宫,与他并肩往东宫方向走去,低声道,“他们今日承认了,往后就不会再多说什么,时间一长,自然会打消疑虑。更何况,你有谢大人,还有我……” 司马嵘听他说到最后接近耳语,低沉的嗓音中透出几分暧昧,忍不住侧头朝他看了一眼,一接触到他的笑眸,耳根立刻发起烫来,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王述之笑意更甚。 远远坠在后面的几位内侍偶尔抬眼一瞟,见前面两人肩并肩、君不君、臣不臣,齐齐惊得目瞪口呆,冷不丁接触到佟公公瞥过来的凌厉目光,忙垂下头再不敢乱瞟,只能竖起耳朵,奈何前面的人声音压得极低,什么都没听到。 东宫已经收拾妥当,司马嵘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迈开脚步,他如今虽未登基称帝,身上却已打上一国之君的烙印,自然不好继续住在宫外,可一想到往后都要住在这冰冷的深宫内,心中就腾起一股难言的郁气。 王述之同样静静立在门口,目光幽深,双唇紧抿,待意识到司马嵘半晌未动,忙深吸口气,缓和了面上的神色,朝他笑了笑:“进去吧。” 大殿内处处透着华贵,摒退所有内侍宫女后,四周寂静得落叶可闻,越往里走,光线越是幽暗,处处透着冷意,毫无生气。 司马嵘顿住脚步,转身看着王述之。 王述之贴近他,笑了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唇正要分开,司马嵘立刻倾身堵过去,同时抬手搂在他的腰间收紧,另一手揽在他脑后,不让他离开。 王述之呼吸骤紧,一把将他抱住,感受着他舌尖的战栗与热度,忙深深吻进去,舔舐吮吸间,愈发难舍难分。 寂静中,只有二人缠绵的气息与低喘,王述之双臂越搂越紧,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的胸口,唇分时低喃一声“晏清”,轻啄几次又贪恋地贴紧。 司马嵘让他一个深吻激得低吟出声,面上顿时烘得犹如火烧,忙将他推开,闭着眼抵着他额头喘息。 王述之抬手摩挲他的脸,捏住他下颌,微微侧头,轻啃他滚烫的耳垂,低低笑起来,哑声道:“不喜欢住宫里?” 司马嵘沉默片刻,点点头轻叹口气:“的确不喜欢。” 王述之贴着他的脸轻蹭:“那随我回丞相府?” 司马嵘听着他口中吐出的“回”字,心底染上暖意,在他唇边亲了亲,甚是无奈地看着他。 王述之见他漆黑的双眸水润撩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你每晚宣我过来侍寝?” 司马嵘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刚进来时升起的郁气全部消散,有样学样地捏捏他的下颌:“待我过了守孝期,自然会……咳……临幸你。” 王述之笑意更深,流光溢彩的双眸满是情意,也不说话,只深深看着他。 司马嵘让他看得发窘,忙不自在地瞥开目光。 王述之再次将他抱住,知道他对这皇宫并不喜欢,不由心疼,可事到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忍不住温声道:“以后有我。” 司马嵘点点头,举目四顾,似乎这宫殿再不复先前的冰冷。 “殿下。”外面忽然传来佟公公的声音,“太后请殿下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询。” 司马嵘忙将王述之松开,整整衣襟,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 佟公公此时并不知二人的真实关系,只以为他们在里面有事相谈,因此并不敢冒然进去,只在殿外守候,待他们走出来,忙躬身跟上去。 司马嵘趁无人注意时捏了捏王述之的手,目送他离开后才转身往太后那里走去。 太后经历了几番变故,又被毅王软禁许久,如今虽然恢复了精神,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不过一见到司马嵘立刻就笑容满面,容光焕发。 司马嵘上前行礼,又问候了一番,温声道:“往后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太后放宽心,养好身子要紧。” 司马嵘即将登基,太后自然是一万个满足,听得连连点头,拍拍他的手欣慰地叹了口气,片刻后敛起笑容,看着他道:“嵘儿,听说宫外有一个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司马嵘点头:“没错,不仅相貌一样,就连腰后的胎记也是一模一样的。” 太后手一颤:“当真?他是什么人?” 司马嵘没有错过她的细微变化,抬眼认真打量她神色,缓缓道:“他叫元生,年少时家破人亡,后来到了吴郡陆太守府中做仆人,跟随陆府二公子一直到如今。” 太后面皮紧绷,咬了咬唇,又问:“看样子你对他有些了解?那他进陆府之前呢?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 司马嵘心头本就有疑云,如今又见太后如此慎重,忍不住再次认真打量起她的神色,想起王述之说曾经调查过元生,回忆道:“父母何人倒是不知,不过据说他在入陆府之前本姓赵,乳名小郎。” 太后忙松开他的手,抚着胸口急喘了两口气:“姓赵?当真姓赵?” 司马嵘看着她,点了点头:“的确姓赵。” 太后张了张嘴,眼眶顿时红了,似是惊喜交加,一把抓住他的手,期盼道:“明日宣他进宫!我要好好瞧瞧!” 司马嵘心中早有不少猜测,只是事分轻重缓急,至今未曾想过去深究,因此对于太后的激动并不算太诧异,只低声道:“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拍拍他的手,有些哽咽:“他或许……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第九十六章[正文完结] 陆府,元生正收拾衣物,打算跟随陆子修回一趟吴郡,陆子修无奈地抓住他的双手,笑道:“说了多少遍,这些事由下人去做便是。” “我……”元生抬眼看着他,低声道,“你让我自己收拾吧,有事做我心里才不那么慌。” 陆子修轻抚他鬓角,柔声道:“你不用怕,我已在京城落脚,也算是丞相的心腹,父亲不会再那么固执的。再说,以前你总是躲着我,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因此面对父亲时便有些底气不足,如今我们两情相悦,我自然要向父亲说清楚。” 元生耳根微红,可想到陆温那张刻板的脸,心里依然在打鼓。 陆子修还想再安慰他几句,忽然就有下人前来禀报,说宫里来了旨意,让元生出去接旨。 两人都有些吃惊,忙收拾一番迎出去,接了旨送走来人,陆子修赶紧命人备马车,随即送元生赶往皇宫。 进了宫,元生心里存着疑惑,猜不透太后要见他做什么,不由战战兢兢了一路,最后低着头跟着太监的脚步迈进大殿,眼角瞟到司马嵘也在,虽然心知他的身份,可毕竟曾经见过,不由微微放松了些,随即下跪叩首,恭恭敬敬行了礼。 太后面上颇为动容,招了招手微笑道:“快过来,让我瞧瞧。” 元生一愣,下意识朝司马嵘看过去,见他朝自己淡淡点了点头,忙谢恩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太后一脸不满:“过来呀,到我跟前来。” 元生一头雾水,硬着头皮上前,手足无措地站着。 太后将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从头打量到脚,又看看身旁的司马嵘,两相对比,眼底渐渐氤氲出湿意,哽咽道:“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司马嵘见太后这副模样,对元生的身份已经信了九成九,随口问道:“你几岁入的陆府?” 元生不知何意,老老实实答道:“回殿下,八岁。” 太后经司马嵘这一提醒,总算想起正事,拿绢子擦了擦眼角,拉过他的手柔声问道:“八岁前的事还记得吗?” 元生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直直盯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不知所措地朝太后看了一眼,好半晌才小声开口:“记得一些。” “你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因何故去了陆府为奴?” “父亲姓赵,名叫赵有德,母亲姓朱,家住颍川郡,当时遇到胡人的游骑,父母将我藏起来,他们自己却没能逃过一劫……后来,我随着流民一直往南,辗转数次后被卖到了陆府。”许是太后过于随和,元生忆起过世的父母,神色黯然,也忘了用谦称。 司马嵘侧头看了看太后,见她神色怔怔,便对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道:“你们都退下。” 很快,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太后沉默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你的父亲赵有德,原本是宫中侍卫,是先皇元皇后的心腹,你的母亲朱氏,原本是我身边的宫女。” 元生大吃一惊,瞪大眼看着她。 太后拍了拍他的手:“当年怎么都找不到他们,原来他们真的遭了难。其实,他们并非你的亲生父母。” 元生张了张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太后为何这么说?” 太后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你就不曾想过,你为何会与嵘儿长得一模一样?” 元生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口中的“嵘儿”是指当今太子司马嵘,眨眨眼,迟疑道:“巧……巧合吧?” “傻孩子!”太后笑起来,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双生子,自然是长得一模一样。” 元生僵直着身子,如遭雷击,脑中嗡嗡作响,似乎太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白,可整句话却让他难以理解。他不是一个自小颠沛流离,又在陆府多年为仆的普通人吗?怎么突然与当今太子成了亲兄弟? 司马嵘早已有了准备,并不如何吃惊,只是心里依然有些疑惑,垂眸沉吟片刻,又侧头问道:“太后,元生当初为何会被送出宫去?” 太后顿了顿,眼底浮起一层阴霾:“你们父皇早些年借着谢家夺得皇位,可此事后来却成了他的心病,似乎一看到你们母亲就想起他曾经的耻辱。他忌惮谢家,借着其他世族的势力处处打压,甚至你们母后有了身孕,他一次都不曾去看望过。当时我与你们母后在宫中过得十分艰难,她自小聪颖,奈何跨不过生产那道坎,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便抓着我的手让我去替她找两个刚出生的婴儿。” 司马嵘沉默地听着,眸底泛着寒光,心中对父皇的恨意更甚。 元生则面色怔愣,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可惜事出突然,同时找两个婴儿谈何容易,更何况还要顺利带进皇宫……后来只找到了一个,便将你换了出来。”太后说着朝元生看了一眼,又从袖中掏出一柄铁如意,“你们腰后的胎记,是我烙上去的,正是这上面的云纹。” 后面的事不用细说,司马嵘也能猜到大概:元生交给信得过的人带离皇宫,之后却因为战乱失去踪迹,而自己果然如母后所料,没了她的庇护,难逃厄运。 元生浑浑噩噩地出了皇宫,脑中回荡着太后的话:“你母后临终前给你起了名,叫司马安,希望你在外面平安顺遂地长大。如今嵘儿即将登基为帝,你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了,今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元生,只有司马安。” 入夜,王述之留宿宫中,美其名曰与太子有要事相谈。 待司马嵘屏退一众伺候的太监宫女后,王述之立刻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双唇贴着他耳垂亲吻,低喃道:“晏清,我不想做丞相了。” 司马嵘漆黑的眸子里闪出笑意:“那你想做什么?” “唔……皇后?”王述之说着自己笑起来,低沉的嗓音在黑夜里透着几分沙哑,埋头直往他颈间拱,“何时让我做你的皇后?” 司马嵘让他压在身下,抬手摸摸他脑后绸缎般的长发,回想着自重生以来发生的一桩桩事,有种尘埃落定的悠然惬意,缓缓笑道:“那也要等我做了皇帝啊!” 王述之大感满意,眸中流光溢彩,腆着脸笑道:“那我现在是太子妃?” 司马嵘让他口中的热气烘得脸颊发烫,笑着点点头,忙转移话题道:“今日元生进宫了。” “嗯?”王述之诧异地看着他,“那元生的身份……” “我的孪生兄弟。”司马嵘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又道,“我打算赐他一座府邸,待登基后便将他的身份公布于众。” “竟然还有这么一番曲折。”王述之感叹道,“你们兄弟总算苦尽甘来。” 司马嵘微微沉默,这苦尽甘来可是拿重生换的,若没有王述之,他真不敢想这辈子会如何收场。 王述之坐起身,摩挲着下颌想了想,忽然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陆温那老狐狸,一个他曾经瞧不起的奴仆,转眼间就要被封王。”王述之笑意更浓,“往后陆子修要与元生长相厮守,可轮不到这老狐狸置喙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深夜的吴郡陆府,陆老大人睡梦中莫名打了个喷嚏。 国不可一日无君,待一切整顿完毕,司马嵘便即了位。 大臣们近日来早已领略过他的手段,见他不仅处理政务井井有条,更是深谙帝王心术,因此即便有怀疑他身份是否真实的,此时也不敢再多想了。更何况,一向大权独揽的丞相王述之突然转了风向,事事以司马嵘为先,颇有君臣相得之势,众人诧异之余,对司马嵘只有乖乖俯首称臣的份。 第二年,登基大典按期举办,司马嵘自此真正成为大晋的皇帝,改元永昌。 翌日,司马嵘颁下诏书,恢复元生本名司马安,封安王,赐府邸,消息传开,一片哗然。不过此事有太后作证,容不得旁人质疑,更何况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对江山社稷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旨意已下,大臣们即便觉得再突兀,也只能私底下议论一番。 入夜,偌大的寝宫内,烛火摇曳,帐幔低垂,两道身影交叠纠缠,粗喘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愈发撩人心尖。 王述之抱紧司马嵘,听着他逐渐平复的喘息声,埋头在他颈间蹭了蹭,微哑的嗓音透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晏清,再来一次……” 司马嵘心里一紧:“不……” 王述之心不甘情不愿地紧了紧双臂:“你最近累得很,是该好好歇息,等过了这一阵,你可要补偿我。” “补偿你什么?” “自然是缺什么补什么。” “……” 王述之低低笑了一声,在他汗湿的鬓角亲了亲,抱着他去池子里清洗,重新躺回榻上后,又抱着他亲吻一番,这才心满意足。 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司马嵘睁着眼望着无尽的黑暗,心底一片安宁,这是他原本避之不及的冷冰冰的宫殿,如今因为有了身边之人的陪伴,竟生出适意的温暖。 司马嵘侧过身,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向王述之,指尖在他鬓间轻轻摩挲,低声道:“幸亏有你。” 王述之眸中浮起浓浓笑意,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亲吻:“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啦!正文到此完结!还有没有想看番外的?Σ(⊙⊙“a… 另外,欢迎收藏琉璃的新坑,琉璃会一个一个填:十二生肖短篇《小羊咩咩》,琉璃急着在这里挂链接,名字只是临时取的:长篇古耽:《嫁给摄政王[穿越]》,生子 另,感谢一直追文的妹子,琉璃期待下一篇文还能看到大家,求不抛弃不放弃!/(ㄒoㄒ)/~~咱们番外见!q(s3t)r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