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无错》 分卷阅读1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1楔子 民国二十年,仲夏。 民国二十年,仲夏。 定江外滩,法租界圣彼得天主教堂。 庄严的教堂里响彻空灵的弥撒曲,殿堂大门徐徐关闭,隔去身后一片燥热。步入森冷,恍如隔世。 光线温和而黯淡,叶溶在甬道伫立片刻,神坛上主祭神父目光慈祥淡定,壁画中的天使似对他安详灿笑。来望弥撒的人并不多,圣堂中略显空荡荡的。 视线漫无目地巡视一周,他一抖墨色风衣后摆轻轻坐定在一排空落落的座位中。手中厚厚的福音书重重放在桌案上,惊得身边的眼镜男子侧目。 修长的手指在烫金的书脊掠过,翻开一页,他低头,十指交叠支颐,闭目虔心祈祷。 “六,六爷!”身旁的眼镜男子声音颤抖,仿佛魔鬼出现在眼前。 他却闭目和着唱诗班的弥撒曲,低低地问:“为什么?” 应答声颤抖得更甚:“六爷,六爷,是他们逼我的。” 冷冷的话音追问:“谁?” 眼镜男不敢侧目看他,胡乱地摇头,颤抖的手指在桌案上发出“nnnn”的响声,急促的回答声中渗出恐惧,“是,是,是蓝帮,秦爷的公子,楚耀南。” “楚耀南……”叶溶寻思喃喃自语。 一不留神,“眼镜”猛然起身欲逃,身子抬起,却又徐徐坐回原地,神色木然。福音书下冷冰冰的硬物抵住他。“眼镜”话音发颤低声下气:“六爷,这里是法租界,你不能……” “嘘”,叶溶轻声,唇角带了浅笑,目光直视前方圣龛上,轻声道一句:“忏悔吧!” 圣坛上缥缈的声音:“你们大家拿去喝:这一杯就是我的血,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将为你们和众人倾流,以赦免罪恶。你们要这样做,来纪念我。” “六” 书下的枪微抬,扣动扳机,“噗”的一声,“眼镜”头一垂,伏趴在桌案上,如虔心祈祷忏悔。鲜血从太阳穴滴落,殷红的颜色在木质桌案上蔓延。 他旁若无其事的随了信众们起身,雪白的帕子擦拭手,依旧含了笑,夹着那本福音书,气定神闲的潇洒步出教堂。 身后飘着神圣的声音:求祢也垂念怀着复活的希望而安息的兄弟姐妹;并求祢垂念我们的祖先和所有去世的人,使他们享见祢光辉的圣容。 2蓝帮大亨 骄阳肆虐,白日光洒满波光粼粼的定江江面,摇荡一江碎银般浪波。暑气蒸腾躁人心烦。 叶溶斜叼烟卷倚在定江会馆露台上,法式小洋楼,浩渺的江水,驳船来往,汽笛声阵阵。 江风掀起他风衣下摆,猎猎作响。他听到身后一阵响动,脚步声匆促。他深吸几口烟,将烟头踩灭在地上。 血雨腥风刀口舔血,十八载江湖岁月就是如此。他,叶溶,青道堂六堂主,已在江湖后辈中小有名气。 如今他闯下大祸,一日内杀了江湖首屈一指的蓝帮旗下赫赫有名的孙堂主,又干掉蓝帮在青道堂收买的卧底“眼镜”,手段利落干净,震动江湖。竟然惊动江湖老前辈韦爷亲自出面摆和酒,为青道堂与蓝帮说和。 “溶哥,办妥了,干净利落!” 阿丹跑来说,打个响指,掩饰不住得意,一笑。 他回头,摘下墨镜,压得低低的帽下现出一双深亮的眼眸。即便眼睑低垂,那双大眼也能令人一眼难忘。深邃幽冷,藏了异乎年龄的深沉。 “楚耀南来了?”他问。 “岂止,秦老大也来了!”阿丹诡秘道,向客厅方向呶呶嘴。 他一惊,果然排场大,蓝帮大亨秦阿朗亲自出洞了,也算给了青道堂天大的面子。 他心领神会地捶阿丹的肩窝,阔步走去客厅。 手中香槟酒漾着瑰丽的光影,琥珀色,轻啜一口,淡香盈口,觥筹杯影中的面目变形扭曲。 他捧着那酒杯,悠然步去窗边,目光警觉地扫视一周,琴声恰巧嘎然而止。 琴旁的少年起身,眸光同他不期而遇,对他眨眨眼笑笑,优雅的线条勾勒出一双魅惑的桃花眼,漾着笑意,透着些许玩世不恭。他回身,身后并无旁人,确认此人是对他示好,竟莫名其妙地还以一笑。他平日不擅笑,自信笑得难看。 那人起身向他走来,顺手牵过一杯红酒,滟滟的红色如残阳的血色,衬了身上白色的晚礼服,更显风度翩翩。一张绝美精致的面颊,浅浅一笑,灿若桃花,生为男子近乎邪魅。翩翩浊世佳公子,东方贵族,莫过于此。 一个男子容貌俊美如斯,令人飘然心醉。 “叶六爷?”那人开口,自我介绍道:“秦氏商会,楚耀南。” 叶溶始料未及,惊愕中,手中酒杯险些坠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是眼前人的容貌同他梦中所见大相径庭。 叶溶的目光不由在他那张花旦脸上停留,狠狠地多挖两眼,虽不风流好色,却想将这人容颜深深记在眼底。 蓝帮少主,秦老大的养子,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声东击西带人夜闯三河口码头,打伤他青道堂兄弟,收买安插卧底,勾结巡捕房嫁祸栽赃,一环环丝丝入扣。若非他明察秋毫,险些落入他圈套……此人恶行昭彰罄竹难书。 哪曾想到恶魔楚耀南这名字竟然同眼前翩翩少年是一人。 楚耀南大方地伸手过来,他却不想言和。 楚耀南说:“对手往往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寻味这句话,却听到一声呼唤来自小厅,“南儿,你过来一下。” 楚耀南不假思索朗声应道:“爹,南儿来了。” 耸耸肩放下杯中酒,阔步而去,却不忘洒落地做个请先行的手势。 他冷冷一笑,随行而入,放眼望去厅里立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四人在耍牌,四十保镖肃立。 他一身青绸短衫,立去大哥蒋涛身后如保镖。 大哥蒋涛在耍牌,扶扶金丝框眼镜,侧头对他低声吩咐:“就立在这里!” 他一笑,应声“是!” “没个规矩,年轻人贪玩,打不改的性子。”蓝帮老大秦爷在训斥楚耀南,青蓝色团花长衫马褂裹着肥胖身材,光亮的头五官见棱见角,或是上了些年纪,眼皮下垂,目光却如猎豹般凌厉,仿佛能一眼望穿人心。额头三道深深厚厚的横纹,当中一道细深的褶纹,反在额头画出一个不规则的“王”字。 叶溶立时记起大哥蒋涛昨晚那番感叹:“六弟,年少,气盛。早就告诫你不要去招惹蓝帮那些子人。你可知道那秦阿朗是什么人?早年做军阀起家,后来捞黑道偏门赚大钱发家,‘朝中有人’,他那个弟弟是大名鼎鼎的湖系军阀秦庄栋,喏,就是东北那个少帅胡子卿,堂堂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怎么着,同他是拜把子兄弟。民不与官争,若他们做得不十分过,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吧!” 但他是叶溶,才不怕他什么秦阿朗。听说此人的狠毒,就连三岁的娃娃听到秦阿朗这个名字就要吓得大哭。 秦老大的目光从垂手恭立低眉顺眼的楚耀南身上离开,忽然放肆地哈哈大笑说:“蒋堂主呀,抱歉得紧,秦某教子不严,让青道堂见笑了。犬子耀南鲁莽失察,误夺了青道堂的码头。蒋堂主也不必同个孩子认真计较。”顿顿话音,阴阴的声音里透出老奸巨猾。 “喏,你这么想哈,蒋老弟你这么想想,你手里的一个果子被这孩子误吃进了肚子里,不管是吐出来还是屙出来,老弟你都不会再吃进去,是不是?不如商量一下,看我这当爹的如何替儿子赔你。” 秦老大瞪个眼睛认真地说,手舞舌飞。 一直随声附和打圆场的韦爷听到“屙出来”三个字时顿时语塞,全场肃静,人人愕然,只剩秦老大放肆的大笑声。 蒋涛温厚地笑笑,似并不挂心,金丝眼镜中山装,文质彬彬学者气度。 叶溶却冷冷一笑抢话回敬:“秦爷此话欠妥。这哪里是果子,分明是青道堂的一颗大钻石被令郎偷了去,强吞进肚子里藏匿。这不管是吐出来还是屙出来,这钻石都是姓蒋的。依了江湖规矩,这偷嘴的就该开肠破肚取出来,不知道今天韦爷能否给个公正公平?” 一句话更是满座惊得咂舌。 “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领来取了!”楚耀南温然含笑望他回敬,挑挑眼满是挑衅。 “阿溶!”蒋涛沉个脸佯怒申斥,叶溶垂手退下一步。 “唉,南儿,放肆!没规矩的东西!”秦爷皱皱眉斥责儿子,手中雪茄点点叶溶回身对楚耀南说,“这位小兄弟不过是开个玩笑。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有韦爷上座呢,还不退下!” 楚耀南应一声“是!”,垂头丧气略略退后两步,望了叶溶一眼,很是不服。 “嗯?”秦老大回身扫他一眼,目光中满是做父亲的威严,楚耀南蠕动唇,似有话说,又不便开口,只得深咽口气,丧气地退下。 “不知蒋堂主,可有意转让三河口码头给秦会长?秦会长倒是很有诚意要买。”韦爷试探道。 “蓝帮不会让蒋先生吃亏。这钱,我们多给三成如何?”秦老大弹弹雪茄说。 蒋涛不假思索地摇头婉拒:“秦会长急于盘个码头无非是为了在定江走货方便,不如去问问别家。青道堂的码头,是家父留下的祖业,不会卖的。” “蒋老板,秦某的条件,蒋老板不必急于回应。如今兵荒马乱,日本人虎视眈眈东三省,这不定哪日,战火烧来,飞机一过……哎,即便不过飞机,若哪路兵马践踏,怕你这码头货舱就被夷为平地了。反不如及早打算才好。天津那边,我们曾看上一码头,这业主就是死牛筋不听劝,如何了?一把天火,打雷后的天火,烧得片瓦不留的,最后,就那点地皮,求我都不肯买的。”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说起码头灰飞烟灭,如谈论一根熄灭的蜡烛般,轻松畅快。 “听天意,顺其自然。”蒋涛说,安步当车,谈笑自若。 “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秦爷什么时候求过人!”秦老大身后一人拍桌案大怒,哗啦啦无数荷枪实弹的打手拔枪相向。 猛然间,一张桌案掀飞扑面拍向秦老大,叮咣一阵碗盘乱响。 “爹,小心!”楚耀南惊叫着冲入,惊呼声一片。 众人不待看清,只觉一道光影带风自眼前晃过,定神看时,只见一把白朗宁手枪已稳稳抵在秦老大太阳穴上,挡在青道堂堂主蒋涛面前。 叶溶执枪顶住不可一世的秦老大光秃秃的脑壳喝道:“谁敢胡来,叶溶就先崩了他!” 出手拔枪之快,令在场众人咂舌,终于让人见识到青道堂“快枪小溶哥”的厉害。 只是这毛头小子竟然敢用枪顶住江湖人人敬畏的秦老板的头颅,简直是老虎嘴上拔牙,不知死活! “叶溶,不得无理!”韦爷吓得惊慌失色,颤声劝阻。 楚耀南枪指了叶溶道:“小伙子,不要意气用事。开枪,你也活不成!” “叶溶这条贱命是大哥捡来的,随时可以为大哥去死。你呢?我该叫你秦少爷还是楚少爷?我枪一动,该是成全你了。”手中的枪抵紧了秦老大的头。 秦老大吼一声:“退下!都退下!” 秦阿朗的名声威震江湖,怕人人听了都会后怕,只是这有钱有势未必万事如愿。蒋涛就经常对兄弟们说:天报?什么是天报?秦家兄弟二人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依理说在天下也是举足轻重。只是兄弟二人没儿子。滑稽传奇的是,不是没孩子,是没儿子。秦阿朗娶了十九房姨太太加外室,偏偏生出都是丫头片子。到了后来,竟然土地干涸,颗粒无收了,光见置地纳妾,不见生根发芽,被江湖人传为笑谈。若是谁略微问上秦阿朗子嗣的事儿,他就会勃然大怒,听说一位江湖帮派的老大说错句话,在秦阿朗面前炫耀自己的儿子如何争气,后顾无忧,嘲笑秦阿朗断子绝孙。事后不过三天,四个儿子都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令人毛骨悚然。若说秦阿朗坏事做多绝对报应,他那兄弟秦庄栋莫说撒种结果,就是花儿也不见开一朵,家里没有一子一女,膝下冷落。江湖人恨得压根痒,只能私下逞口舌之快,啐口吐沫骂:“断子绝孙的狼!” 可这又如何? 叶溶眼见蓝帮的人气馁,缓缓放下枪向后退去,这才松开秦老大护了大哥后退几步。秦老大嘿嘿笑着悠然地掸着马褂,又整整衣衫,处变不惊道:“好小子,不打不相识,果然有几□手。在青道堂做,憋屈了,可愿意跟我走?” 又逗弄堂下金丝笼里的一对儿雀儿说:“可是憋屈你们了,小东西。”转对韦爷说:“开个价,这鸟儿我要啦,我的脾气韦爷你知道,但凡我秦阿朗看中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话音狠狠的,生出脚底的凉气。 “这鸟儿可是要跟对了主儿,否则坏了嘴儿,脏了口,就一文不值了。”叶溶说,话里带话。 秦老大正在逗弄鸟儿,听了这话,手停住,冷笑两声,自言自语说:“我若是有个儿子,不守规矩,目无尊长不知进退的,屁股早打得稀烂!” 叶溶负个手,不顾大哥瞪视,欣然接道:“是,秦会长若有个儿子,定是规矩得紧。” 秦老大猛然回头,上下打量叶溶,冷笑一声扔下逗鸟的签子。 “阿溶!”蒋涛呵斥一声,目光里满是责怪,像古板的家长教训顽皮的孩子,目光就在叶溶面颊上停留着。看得叶溶抬抬眉头,拉拉鸭舌帽,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开。 生意自然是没能成交,他想买,他不想卖。 韦爷劝着:“秦老板容几日时候,让蒋先生再考虑几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又若有深意地警告蒋涛,仿佛青道堂在风口浪尖上岌岌可危。 蒋涛倒也从容,扶了帽子微微欠身还礼,笑了离去。 轿车行驶在巷子里,叶溶却满心警惕,不时望着窗外,看着昏黄的路灯照出黯淡的树影。 “溶哥真是威风,长了青道堂的志气,灭了蓝帮秦老大的威风!”阿丹开车回头说,蒋涛压低帽檐似睡非睡,叶溶低声道:“这一路要分外小心了。” 本以为在打盹的大爷蒋涛突然冒出一句:“放心,即便动手,也不会是此时。” 叶溶直起身,听大哥半梦半醒般说:“半年前,秦老大也曾看上处厂址,业主不肯卖。” “然后呢?”阿丹问。 冷森森的路灯光影投在蒋涛面颊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厂的人和业主一家人一夜间死光光,一场天火,烧得瓦砾无存。” 阿丹倒吸口凉气,打个喷嚏,车猛然打个s字,恼得叶溶骂他:“仔细了!” 3、孪生兄弟 雷诺车驶进青红巷,就到了叶溶的家。 二层的小楼,虽不奢华气派,却是他同母亲及孪生兄长叶沛三口之家。 当年逃难来定江时,母子三人露宿街头,他记忆中从来是寒冷饥饿,孪生哥哥的哭声,娘的拍哄。只他,永远坚强地昂着头,直到被青道堂的蒋涛大哥收养救下,成为青道堂六堂主。大哥在他十六岁生日时送给他这处住所,成为他一家的安身之所。 他上楼,楼梯嘎吱吱作响,楼上传来母亲的询问声:“可是溶儿回来了?” “娘,是阿溶回来了。”他应着。 “噔噔噔”一阵皮靴声,仰头时孪生兄长叶沛已经立在楼梯口,乳白色的吊带西裤裤线笔直如削,领口黑丝绸领结,分头抹得光可鉴人。一张迷得人目眩的俊美的娃娃脸,赌气时上唇微翘着,如洋行橱窗里摆放的洋娃娃,见到他焦急地说:“叶溶你可是回来了,我等了你一整天。快,给我二百块钱,今晚同学的生日party,我要送人家礼物的喔。” 叶溶皱皱眉头,不假思索答道:“没有!” 拖着疲惫的身子上楼,叶沛急得如热锅蚂蚁,围了他前后乱转揉拳擦掌,不停地问:“你怎么没钱,妈咪说跟你要钱的。你在黑道上捞偏门,那银子来得不是大把大把的?” 言语中满是不屑,叶溶猛然停步回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如拎小鸡般提起他双脚几乎离地,凌厉的目光直逼他喝一句:“把你舌头拉直再跟我说话!” 一松手,叶沛坐在地上,捶了地踢脚又撒娇般对母亲牛氏喊:“妈咪,你看阿溶呀,他不肯给我钱。” “溶儿,你手头要是有钱,就先拿给你哥哥应急,他在外面读书,又是洋学堂,不易的,总不能太落了脸面不是?” 母亲的话,叶溶气得踹一脚椅子,吓得叶沛跳起,冲去母亲身后躲起来嚷:“你,你还想打人啦?妈咪,看他这副样子,野蛮,没教养,不孝顺!” “娘,才月中,我发的钱不是月初给您了?” 牛氏安抚着身后的儿子叶沛,为难般对叶溶说:“溶儿,你哥哥他不容易,前些时学校里搞什么……” “outg ,是outg,踏青,都去的呦。你们不肯给我买车,普通车都不给买,还不许我开你那辆破雷诺,害得我搭车,丢脸。” “你不是什么大少爷,你是个小乞丐的命,你充什么富家公子!你要读书,我供你,你要穿好的我供你,你要上洋人学堂我供你,你还要什么?你看娘,你看娘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供你挥霍!你自己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头上抹了几斤猪油呀!”叶溶宣泄地大骂,他瞪大眼,怒不可遏。 “溶儿!溶儿!”牛氏嗔怪着捶打叶溶,推他去一边,气急道:“是娘命苦,娘没本事养活你们,让你从小受苦,你要怪,就怪娘吧。”说罢呜呜地哭着。 叶溶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瞪了叶沛一眼,孪生兄弟,还是他哥哥,他怎么有这么个哥哥?他想了十八年就没想通。 楼下响起喇叭声:“汉斯,汉斯叶,快些啦!” “妈咪,来不及啦,同学在等我了,妈咪妈咪”叶沛跺脚扭身子地纠缠。牛氏拉过叶溶,只在他怀里摸索,叶溶仰头望天花板,无奈,深吸一口气,任娘从贴身的裤兜里摸出一叠钱塞给叶沛,叮嘱说:“乖,早去早回。” 话没说完,叶沛早跑得无影无踪,只听到楼板震动的声音。 屋里静悄悄的,母亲垂泪说:“命,这是命。溶儿,你是弟弟,他是长兄。你委屈些,这家里就靠你了。” “嘀嘀”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在窗外,“呜”的一声,风驰电掣的声音骤然远去,震得窗户哗愣愣作响。 一阵沉寂后,“哇”的一声孩子的哭闹声响起在楼下。 “阿毛呀!” “阿姆!”孩子惊慌的声音。 叶溶疾步来到窗旁探身,楼下响起巷口张阿姆的声音:“叶阿姆呀,侬好不好去定江住个洋房呀?那边的路是水门汀的,宽敞呢,跑飞机都使得的。” 牛氏忙凑到窗前,被叶溶一把拦住。牛氏拍拍儿子的手,对窗外嚷:“她张阿姆,回头我给孩子吃压惊水蛋哦,都是我家阿沛不懂事。” 楼下骂骂咧咧的声音,牛氏转身时,看到叶溶微怒的目光,他也不多言语,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烟盒,打开,递给她。牛氏诧异地望着儿子,再看这烟盒时,里面一卷卷折成柱状的都是纸币。 “溶……”牛氏哽咽,低头垂泪,再抬眼想说话,叶溶已经落寞地离去。 “溶儿,你去哪里?啊?” “我要过个两三天回来,去送批货,去天津卫。”叶溶没有回头,脚步声踏在楼板上沉实有力。黑色的风衣衣摆晃动,似是无根无定。 “溶哥,溶哥!”几名兄弟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溶哥快回堂里去,堂主们要开香堂,说溶哥你险些杀了蓝帮老大秦阿朗,让你去商议对策出去避避祸呢!” 叮咣一阵乱响,叶溶猛抬头,母亲扶着栏杆缓缓坐下,一个铜盆翻滚着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白色的面粉洒满暗色的楼梯。 4、富贵逼人 秦公馆。 楚耀南进到家,欧式宫廷小洋楼,楼内灯光灿亮耀眼。 他肩头一耸,抖落风衣给仆人花姐接了去,随口问:“花姐,老爷可回来了?” 猛听厅内一声咆哮,霹雳雷惊。 “都把个皮给老子剥掉!” 花姐惊得一个寒颤。 “哇”的一阵哭求声次第响起。 “老爷不要呀!” “老爷饶命呀!” 他偷眼望去,透过半敞的厅门,里面齐刷刷跪了三排花枝招展的姨娘们。各个绫罗绸缎争奇斗艳,背影环肥燕瘦的却是婀娜可人。只是低低的啜泣呜咽声带了惊恐委屈从传出,看来老爷这回是又要打通堂了,也算秦府一道奇景。 花姐魂不守舍地低声说:“老爷回来就对太太们大发雷霆,偏说是书房里那个宜子改风水的缸被人挪动了半寸的距离,是有意咒他一辈子得不上儿子。” 大鱼缸那份量可不是谁都能随意挪得动的。 楚耀南自然明白父亲是受了叶溶那小子的奚落侮辱,迁怒于小妈们身上。眸光转瞬间,他俊俏的面颊升腾起戏谑的浅笑。 皮带抽打桌椅噼啪声似皇上早朝时那金水桥上示威的禁鞭暴响,听得人心发抖,不知道下一下就落在哪个倒霉鬼身上。 楚耀南出门,再转回来时,电话铃声响起。 沉个死人脸守在厅门口的管家骷髅伯佝偻个身子,提着土灰色长衫衣襟,僵尸般冷冷走来接电话。 楚耀南闪身挡住他,一脸阳光灿烂的笑顺手拿起话筒说:“楼伯,我来接。” “喂,我是楚耀南,请问您找……啊?婆婆呀,您老在庵堂还好吗?吃过斋饭了吗?我爹?啊,我爹,他,老人家……在……在呢。” “爹,祖母的电话。” 秦老大擦擦手奔来接起电话,铁青的面颊顿时换作难拿的笑容,骨酥肉麻的声音对了话筒说:“娘,儿子来了。您老……” 看看听筒纳罕地自言自语:“奇怪,这电话是断掉的?” “啊?电话断了?不该呀,才婆婆还在问我,爹可是回府了?” 秦老大听了儿子的话面色阴沉。 “爹,您该不是忘记给我婆婆打电话请安了?” 楚耀南重新叫通电话递给父亲。 “娘,是儿子阿朗给娘请安来了,您在禅院还住得习惯吗?” 那话音贱兮兮的,秦老大点头哈腰,“娘,儿子这才回府,在审那些妖精呢。您安置在房里那个风水阵‘求儿’鱼缸,好像被人动过了。儿子正狠狠教训她们呢。” “啊?什么?不宜见血光,修身积德?好,好的好的,儿子谨记了。” 楚耀南一直紧憋了笑意,强板个脸孔神情肃穆地问:“爹,那姨娘们,就让她们各自散了去?” 父亲摆摆手,示意他大赦天下。 楚耀南倚在门框,潇洒不羁地环个臂,一副魅力四射的小模样,桃花眼闲散地目视门外大声喊:“老爷吩咐,各位娘娘平身,散朝,回宫去吧。” 听到特赦令,“哇”的一片哭声响起,姨太太们仿佛铡刀下绝境逃生的喜出望外,狼狈的相互搀扶起身,整理衣衫,呜咽声此起彼伏。 二姨太抹把泪从门口过,捏捏耀南的面颊说:“南儿,二娘领你这份情,不会忘你的。”,掩泪迅速离去。 六姨太唉声叹气地走过,手中的茜香帕拂过耀南的面颊意味深长地说:“乖,六娘平日没白疼你。” 九姨娘整理衣衫若无其事地摇个团扇过来说:“唉,你说你九娘怎么没福气?若生个儿子和南少一样讨老爷疼爱,我死也瞑目了。” 一阵香风随了她扭摆如拂柳的腰肢荡去。 十八姨吩咐丫鬟说:“红儿,我新炖的雪梨莲子羹端来一碗给南少,让他品品鲜。” 只抚养他长大的三姨太留在最后,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地哭道:“宝儿,宝儿,你可是回来了。” 楚耀南望望在门外规矩地接电话的父亲安慰母亲说:“娘,您这不是没事吗?我爹就是今天心里有气,吓吓你们,别做真了。” 楚耀南随父亲来到书房。 父亲抽着烟,烟雾缭绕升腾。屋里静得出奇,呼吸的声音都可分辨。 他默然贴着父亲的膝盖跪下,不无沮丧地咬牙切齿说:“爹,儿子疏忽坏事,让爹受惊,求爹责罚,儿子心里也好受些。” 秦老大哼了一声,随之是叹气,吐口烟,瞟一眼耀南,见他眼眶湿润,眸光熠熠的,一副受不得半分委屈的小模样,心头的气消减几分。 食指抬起欲弹弹烟灰,烟缸已被耀南眼明手快递到眼前。 “嘿!”的一声叹气,他随口骂:“娘的!行走江湖一辈子,被个初生牛犊子给顶了腰。”那话里叹息中含了几分惋惜。 “爹,儿子这就带人去狠狠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一顿!” 秦老大食指磕打烟头,烟灰散落,不屑问:“光教训一顿就妥了?” 耀南略作迟疑,秦老大奚落道:“小蒋也算识趣。回到青道堂就把那个混小子暴打了一顿。管用吗?” 楚耀南想,这蒋涛办事也算麻利,将单枪匹马救他的兄弟给饱揍一顿,还放风声过来讨好,此举是不想得罪蓝帮,或者是不敢。但如此父亲都不满意,他自然心知肚明父亲想要什么结果。 秦老大竖起食指,断定道:“叶溶,这小子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个认主儿的马驹子。他主子日后有了他能日行千里,没了他寸步难行。” 楚耀南恍然大悟,蒋涛推三阻四不肯让出三河口码头,这回就断他臂膀。他一声应:“是!爹!犯我蓝帮者,死!冒犯爹者,杀无赦!” 秦老大满意地露出笑,吐口烟圈道:“江湖,我就不信会有我秦阿朗的钱和拳头摆不定的人!” 楚耀南出了书房就布置行动,阿彪才走,姨娘们一拥而上。 一张张补过妆的面颊容光焕发,香气馥馥。就这么凑过来,这个摸摸他脸蛋,那个拍拍他屁股,尽显对他这个秦府唯一儿子的关爱。 “闪开闪开啦。”十八姨推开众人近前,团扇轻摇,一双俏丽的媚眼扫向他,温然含笑。从身后的丫鬟红儿手里端过白玉细瓷碗,樱桃小口红艳艳的轻轻吹散蒸腾的热气,用汤匙舀起雪梨莲子汤送到他唇边说:“乖,喝些败火,看你这一天到晚跟在老爷身边累得,这脸儿都瘦了。” “谢谢十八娘。”楚耀南探头张嘴吃下,唇角勾出迷人讨巧的笑意,尽情享受一群小妈的摆弄。 若秦家是座宫殿,他楚耀南就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王子,光彩夺人,尽享荣华。 他回房去更衣,精疲力竭却要强打精神。 楼廊上,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臭小子!屁股痒痒欠打了?” 惊得他嘎然止步,一只脚高举轻落地放回原地,徐徐含笑回身,楼道无人。 正在纳罕,扑楞楞的声响,镜子墙前挂着个立笼,里面立着爹心爱的那只黑羽黄嘴八哥儿闹得正欢,上窜下跳着得意。分明是挂在小厅晒太阳,不知何时挂在了这里。 恨得楚耀南咬牙切齿,竟然一只八哥儿都来羞辱他! 他龇牙咧嘴地伸手就向那八哥儿脖子掐去,暗骂不知死活的东西! 只瞬间,八哥儿扑棱翅膀惊叫着:“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谁来了我也掐死你这鸟儿!” 猛然间,余光扫过眼前镜子,父亲的身影不知何时在里面,就立在宫殿式环形楼廊道对面沉着脸望着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楚耀南就觉周身汗毛立起,于是伸出去的那只如铁钳一般的手徐徐展开,堆出一脸温和的笑,抚弄那八哥儿的羽毛自言自语般大声说:“这小东西,这毛色越来越亮了。” “怎么还在这里磨蹭?”父亲的声音响在身后,有些不快。 “臭小子!屁股痒痒欠打了?”眼前的八哥儿不失时机地接过一句,气得楚耀南牙关紧咬,心想,小东西,迟早让你知道少爷的厉害! “是,爹,儿子在等阿彪去探路给回信。”楚耀南躬身答。 他回房,母亲三姨太已在那里候着他。 依旧如儿时那般疼爱而贪婪的望着他,伺候他更衣,为他松开腰带,拉出绸衬衣,纤细的手指冰凉的从他腰间划过,那长长的指甲划得肉有些疼,他一抽搐,母亲紧张的停手望他问:“弄疼你了?” 他含笑摇头。 三姨太酸酸地叨念着:“十二的肚子又有动静了,听算命看相的说,十二肚子里这回是个儿子。老爷子宠得像个宝贝,让她搬去那间阳宅住了。把个心爱的八哥儿都放去楼道里,生怕惊了她的胎气。” 他笑了,凑在她跟前贴她坐了宽慰:“那鬼话你也信呀?她们诈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十姨闹得地动山摇也是因为算出是个儿子,不是到头来还是个丫头片子?依我说,怕爹前世犯了什么诅咒,这辈子活该命里无子!” “宝儿!你这孩子,作死呢!”三姨太慌得堵他的口。 “我就跟你说几句实话,跟别人才不说。” 三姨太笑了,笑声嗲嗲的,目光里重见希望:“但愿又是一场虚惊。看把她得意的,仿佛现在就儿子呱呱坠地,被扶正登上大太太的宝座,开始吆五喝六了。哼,就是生个儿子又如何?长成人也是二十年后了。” 说着说着,忽然煞有介事地问:“你说,这老爷娶了十八房太太,生了二十八个女儿,怎么没一个是儿子?难道真是天意。” 楚耀南换上紧身猎装,更显得两条腿笔直,身材挺拔,只是笑而不语。 “宝儿,你说你个不会投胎的小东西,若是当年投胎到娘肚子里,咱们娘儿俩不就都圆满了?你当真龙子,我扶成正房太太。” “做梦!梦去吧。”他笑。 “不过,我比她们走运呢。你爹当年把你塞进我被窝里,我有你这个儿子了,好歹是秦家的少爷。若日后老爷百年后真没个儿子,二老爷那房也光秃秃无子,秦家这富甲天下的家产,也就是你我母子的了。” 说罢自己窃笑,仿佛坠入了金银山里的得意。 “宝儿,你说……”三姨太才凑过来,被楚耀南一把拦住,嗔怪的语气:“娘,别一口一个‘宝儿’的叫了,人家都这么大了。您不改口,她们也随了乱叫,多丢人。” “怎么啦?怎么啦?宝儿宝儿,我都叫不得啦?你个没良心的,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这么大,如今你翅膀硬了就要飞了,娘除去还剩‘宝儿’这两个字还能喊喊宽慰些,娘还剩下什么了?赶明儿你娶个媳妇,娘就连伺候你更衣叠被都难了,只剩个乳名你也要拿走吗?” 三姨太边说边去轻轻拧楚耀南那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脸颊。 “好了好了,都依您。”楚耀南被纠缠无奈,举手投降。 叩门声传来,楚耀南停止逗笑,喊一声:“进来!” 阿彪进来,凑他耳边私语几句,他听罢起身说:“好!动手!” 5、夜半杀戮 牛氏将饭桌上的菜热了两遍也不见叶沛回来。 她忽然记起叶沛是说去参加同学的什么生日会,也不知道开会如何还管饭?西洋人的玩意儿,她不懂,想着笑了笑,起身将菜收起。平日里,叶溶很少回家吃饭,她知道儿子做什么营生,只是她不敢问,有时看到叶溶低头吃饭时似在沉思的模样,那眼神仿佛超过他年龄十倍,心头就总有些不忍,但随即也要咬咬牙忍下。命,这就是命。 脚步声响起,沉重,缓慢,渐渐向楼梯来,随即是上楼的声音。牛氏起身,问一句:“沛儿,是你回来了吗?” “干娘,是溶哥回来了。=溶哥有些头疼,回家来了。”阿丹的声音。 牛氏忙将手在大襟上擦擦,忙着掌灯向楼下去,才到楼道就见叶溶艰难的扶了楼梯一步步向楼上来,仰头望她一眼,低头说:“娘,我有些倦了,想睡一觉。不必管我。” 牛氏将手中的提灯递给阿丹,伸手去摸儿子的额头,“呀”了一声问:“怎么烧起来了?头烫得像火炉子似的。” 叶溶一把拉下母亲的手,痛苦的嘴角抽搐,堆出几分笑说:“就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牛氏心疼地扶他说:“你这孩子,回家来就好。往年呀,病了伤了就只远远的躲到外边去,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如今知道回来了,好,这就好,娘去给你打盆热水烫烫脚。啊,阿丹呀,你们吃饭了吗?今天烧的红烧肉,尝尝干娘的手艺。” “哎!”阿丹爽快地应着,面上的神色异样的。 叶溶的房间在楼道尽头,朝阳的房间被平日在家读书的叶沛占着,宽大松软的一张床是法国货。 叶溶忽然扶住那门框,推开那房门,扑去那张大床上,松松软软的被埋在床里,嘟哝一句:“都出去吧,让我睡一觉。” 牛氏本想说:“回你房间去睡。”可见叶溶累得如此的疲倦,也不好再开口,想等叶沛回来再扶叶溶回房,就让这苦命的孩子享受一下这张他血汗钱买来却不曾睡过的大床。 轻轻掩上房门,阿丹蹑手蹑脚拉了牛氏去一旁说:“干娘,溶哥怕您担心不许说,溶哥是被堂主打了,足足二十水火棍呢,若不是兄弟们求情,怕皮开肉绽了。” 牛氏手一抖,才捧起的茶壶咣当掉在楼板上,水洒了一地,门里传来叶溶警觉的询问声:“娘,怎的了?” “没,没什么,老不中用了,壶洒了,冷水。” 一阵沉默。牛氏的眼泪落下了。 “干娘,溶哥这脾气,不让人看,不让人上药的。在香堂旁的偏房卧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执意告假回来。喏,临出门时,二堂主偷偷塞我这些钱,让给溶哥买些东西养身子。”阿丹抓出兜里一把钱塞在牛氏手里,牛氏手一抖,那钱七零八落散在水汪汪的地板上,仿佛那一把是儿子的肉,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就要去看叶溶。 阿丹一把拉住她紧张说:“别去,溶哥会骂死我的。这样,您看……” 阿丹在牛氏耳边嘀咕一阵,牛氏犹豫的问:“行吗?” 阿丹点点头,将茶壶拾起,去厨房洗净,一包药倒进壶里,兑好白水摇晃开递给牛氏低声说:“江湖蒙汗药,我放得少,管让溶哥睡个半天。他睡了,再给他上药。” 牛氏点头,也只得如此。 来到房里,推推儿子,叶溶迷迷糊糊的不肯起身。 “溶儿,醒醒,怎么也要喝口温水再睡,不然还要烧得厉害的。” 叶溶被纠缠得无可奈何,才勉强喝下一碗水,倒头睡下。 牛氏就在他身边陪着他,偶尔摸摸他的额头,为他掖掖被脚,想来这些年,似乎她对叶溶都是无比亏欠的,心里就越是难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丹嚼着红烧肉进来,低声问:“溶哥,溶哥,睡了吗?” 叶溶没有回声,阿丹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药瓶说:“干娘,不急,灵丹妙药。您去打盆温水来,给溶哥擦洗伤口,我们给他抹上些就好。” 牛氏掀开叶溶的衬衫时,背上纵横着道道青紫的檩子,鼻头一抽,眼泪涌出,嘴里嘀咕一句:“我的儿呀,”就又抽噎起来。 “哎呦,干娘,您快些吧,溶哥醒了还不活吃了我。” 牛氏解开叶溶的裤带,向下扯落一截绸裤,露出结实的皮肉上青紫的伤痕,肿起一指高,交叠在一处,格外狰狞。牛氏用手轻轻的摸着,低头落泪。阿丹拧一把毛巾,冰凉的毛巾就去擦拭伤口。牛氏忙接过来,一点儿点儿地为儿子擦伤,手触及儿子肌肤时却见叶溶轻微抽搐,吓得牛氏不时停手,阿丹也莫名其妙说:“不该呀,这药百试百灵的。” 阿丹低声在叶溶耳边唤:“溶哥,溶哥,疼吗?” 没有声音,叶溶沉睡得呼吸匀促。阿丹松口气自嘲道:“自己吓自己。” 将叶溶翻过身趴躺在床上,阿丹为叶溶涂药,牛氏用帕子一点点为儿子沾擦。看那臀腿上的伤,反而肿得更高,颜色更加深暗了,再摸叶溶的头,却依旧那么烫手。 “干娘,别急,人在江湖,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阿丹宽慰说,去提叶溶的裤子。 牛氏忙拦他说:“别碰,让伤口晾晾,等下我再给他擦些药,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二人退到屋外,牛氏想问这是为什么,又记起叶溶临行时提到的那个可怕的名字,于是把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她想,即便她问,阿丹也未必说。 阿丹说:“我去堂里应个卯再回来。” 牛氏送走阿丹,房里就剩她和儿子叶溶。 她静静地守着儿子,仔细端详他不知过了多时,她胡思乱想着,溶儿快十八了,该给他说房媳妇成家生子了。 “当当”座钟敲响了夜里两点,牛氏有些不安,她起身,屋里没有掌灯。她借了月光端详熟睡的儿子,月光洒在叶溶面颊上,棱角分明,英挺的眉宇鼻梁,那坚毅的唇角让她不由记起一个人。只记起时,心跳加速,忙迫使自己不要去想,却总有个身影在眼前晃动。逼得她意乱心烦,眼泪落下。 叶溶微微动动身子,牛氏忙凑去问:“溶儿,你醒了吗?” 叶溶艰难地蠕动唇说:“渴!” “哎,娘去给你倒杯水来。” 牛氏摸摸儿子的头,温度略下来些,心里踏实几分,就移步去厨房,路过堂屋时,特地看一眼座钟,凌晨两点三十分,怎么叶沛还没回来,这孩子。 叶溶醒来,只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他似做梦梦到娘在揭开裤子给他上药,他想制止,却无力,想呐喊,喉头却无法出声。他隐隐听到娘的啜泣声,一颗冰冻的心也就融化了。所幸叶沛不在家,他就任由娘去摆布。 他听到娘倒水回来的声音,勉强起身喝口水,却似乎觉出四周的异样。 娘开口刚要问他话,他警觉地一把捂住娘的嘴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出声,有人来。” 他慌得掀开床单,吩咐娘躲进去,不要出声。自己轻声下床,忍了痛,摸出枪,猫个身,轻轻地摸去门外。 黑qq的四周,月光洒落在地板上,没有人声,他却敏捷地感觉到异样的气氛。 悉悉簌簌的声音,轻快矫捷,就在楼梯处,叶溶猫着身子,躲在一个荷花缸后。他想,这些人来者不善,他猜出是谁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伤,更有娘躲在房里。 秦阿朗,这只狼,果然如此小气量,他下手了! 6、命悬一线 “没人!”一道黑影闪过楼梯旁同另一伙人汇合说。 “房里没人,怕是跑了。” “外面封好出口,别让这小子跑了。”说话的人声音熟悉,叶溶仔细在黑暗中辨认,头脑中搜寻片刻,定定神,楚耀南! 黑色风衣礼帽,如入无人之境,左顾右盼,立在楼栏处。 又一阵凌乱声,似乎有些急躁,说话的声音都大起来:“没人,是不是早就逃走了?” “他老娘呢,总该在家里吧。”楚耀南问。 “怕是一道跑了吧?” 脚步声下楼,人声远去。 叶溶提到喉头的心缓缓落下,听了脚步声无奈地向楼梯口去,似乎相信了屋里没人的推断,楼里恢复平静。 “娘,怎么黑灯瞎火的,不给我留灯呀?”叶沛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 一阵沉寂,叶溶如被冷水浇顶,天哪,怎么这个蠢货这个时候回来了! “沛儿,快跑,有坏人!”娘发疯似的从房里冲出来,叶溶眼疾手快一把扑倒她就地翻滚,一阵杂乱的枪声射来,叶溶心里暗惊,坏了,满盘皆输,就因这一枚臭子。 “放开我,放开我,娘呀!”叶沛惊慌的呼叫声。 灯打开的瞬间,叶溶的一声呐喊充斥整座小楼:“放开他!” 叶溶立在灯光中,手中的枪直指了为首说话的那个黑色短绸衫光头肥胖的脑袋。 “力爷!”一群打手失声大叫。 那光头上有乌青一片胎记,乍看去是一片短短的黑毛,仔细看平平的如染了头皮,反令人心悸恶心。叶溶扫视楼下楼上一群黑影,身着短衫,嘴里叼了明晃晃匕首,是一群杀手。 更有楚耀南在其中揪住叶沛的脖领提向前踢了一脚。 叶沛一声惨叫。 “一命偿一命,如果你们觉得划算!”叶溶咬牙切齿,楼下的叶沛吓得哭得失声:“跟我没关系,你们找他算账,我没得罪你们,放了我吧。我的衣服,毛料的,洋货……”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嗷的一声哭嚷。叶溶身后的母亲扑冲出去:“沛儿!” 阿力肥胖的脑袋正要动,被叶溶一把勒住,枪抵住头颅,狠狠的说:“也不打听打听,你叶六爷这枪法,从来的手起枪落,弹无虚发,不然就不会在定江码头混了!” “阿力哥” 牛氏一声惊呼,众人如遭霹雳雷击,愕然不动,无数目光望向阿力和牛氏。 “你,你是” “阿力哥,我是春桃儿呀。春桃儿,大少奶奶从娘家带来的春桃儿。”牛氏颤抖的声音,眼泪汪汪。 “桃儿是你?你不是,你不是和大少奶奶私奔去了?”阿力脱口问,忙打住话。 “是逃跑,是我家小姐带我逃回娘家,没能……” 阿力猛然一把闪身将牛氏推到身前遮挡脱身,大喊一声:“不许动!” “不许开枪!”惊魂不定的牛氏撕裂般的声音大喊:“叶沛是秦阿朗的亲儿子,大少奶奶怀着身孕带出门的少爷!” 牛氏一句话嚷出口,随之带来的是后怕。她惊恐的眼睛望着阿力,大口喘着粗气,眼见了叶沛惊得牙关发颤愕然望着他,在楼下惶然问:“娘,您说什么?” 叶沛吓得大哭着喊娘,也不再“妈咪”“妈咪”的叫个没完。 连滚带爬的从楼梯爬上,直扑到娘的身边。似乎叶沛的软弱丝毫不成威胁,众人望着这位衣着摩登打着领结头发光亮的大少,都不屑得去理会他,任由他失魂落魄的扑上去。 叶溶本是在绝境中挣扎,却被母亲接连意外的举动惊呆。“娘,您说什么?莫不是吓糊涂了?”叶溶问,难以置信。 她竟然道出自己的孪生兄长,是秦阿朗那魔头的儿子,那个劣迹斑斑江湖上怒不敢言的黑老大,叶沛竟然是他的儿子!转念一想,该不是娘是疑兵之计,设法突围。 “力哥,力哥,你是知道的,当年我们家小姐赌气,带了我回娘家去,没想到兵荒马乱,就在半路上生下来大少爷。” “春桃儿,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是奉命而来。要是解释,你去对老爷说去。”大力坚持道,手中的枪才举起就被叶溶用枪顶了他的头,毫不示弱。千钧一发之际,牛氏声嘶力竭地嚷:“你要是敢伤了孩子,大爷杀了你全家!你不信就试试。我春桃儿不怕死,我家小姐跳崖时把孩子托付给我,不然我早追随小姐去了。”牛氏瞪起眼歇斯底里地叫嚷,如被黄鼠狼逼疯护着小鸡的一只老母鸡。 叶溶从来没见慈眉善目的母亲如此暴怒的模样,竟然也惊得皱起眉头,他相信娘说的是真的,相信大哥是秦家的孩子,相信娘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难以告人的秘密。 牛氏抱住了积蓄力量企图顽抗的叶溶拼命摇头说:“溶儿,娘瞒了你这些年,你不恨娘吧?乖,把枪放下。” “老爷吩咐,斩草,除根!莫听这疯婆子为逃命胡编乱造的鬼话!”楚耀南惊愕之余定神奚落道。 “还是都绑回去,听由老爷定夺。”阿力提议说,“她,她确实是春桃,大太太身边的春桃。” 楚耀南愕然望他,静静片刻,旋即一脸迷人的笑漾在面颊,“我只知道奉命行事,老爷吩咐,杀无赦!” “南少,不可!还是等老爷定夺,带回府去。” 叶溶持枪挡在前面,厉声说:“想带人走,没那么便宜。若你们老爷想要儿子,亲自登门来迎,你们都出去,从我家里立刻滚出去!” 楚耀南枪口顶在冲去护叶沛的牛氏的头威胁:“叶溶,你好样的,识趣的你就放下枪,乖乖束手就擒,否则你娘就没命了。” “溶儿,你退下,娘没事,溶儿。”牛氏慌得宽慰。 就听一阵响动,有人奔上来嚷:“力爷,快撤,青道堂来救兵了。” 啪的一声响,吊灯打碎,漆黑一片。还不等叶溶追上,一阵乱枪响过,叶溶追下楼,母亲和大哥叶沛已经不见了踪影。 “溶哥,出了什么事?阿丹来晚了吗?”阿丹带来了几个兄弟闯入,叶溶一把推开他冲下楼,夺了他的车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中。 7、天上掉下的儿子 秦公馆灯火通明,气派宽阔的大堂看得叶沛眼花缭乱。西洋式磨砂琉璃玻璃,像教堂里窗子的颜色。高高的汉白玉旋转楼梯直通楼上,环形的楼,西洋风格,当中一顶水晶大吊灯流苏晶亮。 松软厚厚的提花绒毯,厅堂两旁肃穆地立着黑色短衫绑腿的弟兄,负着手挺个胸,面无表情,如殿里的罗汉。当中虎皮大交椅上侧坐着一天青长衫黑貂马褂眼光如鹰的秦老爷,那目光一扫来,叶沛吓得周身发抖,手紧紧地拉住母亲的后襟,拼命拉扯着。 虎皮椅上的秦老大翻身坐起,探了身子打量神色慌张的牛氏问:“你是春桃儿?近前几步,让我看看。” 牛氏嗫嚅地拉住儿子的手向前,只推了一把叶沛说:“快,去磕头,这是你亲爹。” 叶沛慌得偷眼看秦老大,频频摇头,紧张地向后躲。 “娘,咱们回家去吧。”叶沛说。 “大少爷,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娘贴身的丫鬟,叫春桃。当年你娘从天津卫你爹家里离开,带我连夜回福州娘家去,可路上兵荒马乱,一路惊吓半途就生下来你。我们一路颠沛流离的又遇到坏人,你生母不堪侮辱,就跳崖,死了。” “春桃,你让我相信你的鬼话,你让我如何相信?你主子死了,你带着小主子这十八年都没想过找回来?啊!”秦老大嘿嘿狞笑,目光在牛氏身上扫过一圈说:“你自己同人生的野种,为了保他兄弟二人活命,编排这些鬼话说是我秦阿朗的儿子。你知道我秦阿朗想儿子想疯了,也不做这现成的王八!就是你家小姐的孽种又怎么啦?当年她不本份规矩,被休回娘家,肚子里孩子的来路还没解释清楚呢!” 一句话震得春桃骇然地望着秦老大摇头不止,齿发皆寒地哭诉道:“姑爷,你这么说话就没良心了,您在道上走,不是都讲江湖仁义吗?你听信人搬弄口舌,冤枉我们小姐,气得小姐连夜的逃出府,小姐这一路,都是为了这孩子活着。我们盘缠没了,我们小姐同我一道去给人浆洗衣裳,冰天雪地冻得手起疮;我们一路担惊受怕,在山野里小姐就生下来小少爷,为了养活小少爷,小姐吃了多少苦……” 秦老大不做声,侧身支颐不喜不怒地打量牛氏,似在听她说书,但那难以揣测的目光幽幽的,如狼光一样,令人心寒。他的目光缓缓从牛氏身上移开,落在那胆怯惊慌的少年身上,白净的面颊,浓眉微弯,唇红齿白,那秀丽的模样果然是像妻子燕萍。他蠕动着唇,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见叶沛那大大的招风耳,高直的鼻梁鼻尖微勾似鹰,一双大眼微凹,深深的,颇似秦家的子弟,心里就不由蠢蠢欲动。难道真是自己的儿子?天意,天意!他秦阿朗数十年没有子嗣,被人嘲笑坏事做绝断子绝孙,不知吃过多少药,沾过多少女人,都是徒劳。 抬头,楼梯上探头探脑着女人的身影,那群老妖精小妖精们,没一个中用给他添个男丁的。 “看什么看!”他仰头大喝一声,如电线上停的一排乌鸦被惊飞,倏然散去。 “这些年,春桃唯一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带了我家小姐这支血脉认祖归宗。” 秦老大再抬头打量牛氏,冷笑问:“我凭什么信你?十八年,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我要去杀你儿子了,你才拿这鬼话来唬我!” “秦阿朗,你冲我来,放过我娘!”一阵嘈杂声打斗声,叶溶杀进来。 阿力大声嚷:“不要放枪,先不要伤了他,抓活口。” 叶溶已经单枪匹马冲进来大厅,惹得秦老大的手下呼啦啦的围上。 “娘!”叶溶大叫一声,疾步上前,见人阻拦,手中的枪在指尖一绕,扔在地上,推开众人径直奔向母亲和大哥叶沛。 叶沛周身在颤抖,惊恐的望着叶溶,扑上去抓住他结结巴巴说:“叶溶,你本事大的,阿丹他们说定江码头没人敢惹你溶六爷的,你带我走,啊?带我走。” 叶溶的一只手按住他肩头,向下用力,仰头对秦老大说:“你不是就要对付我吗?我来了,放我娘和我哥离开。” 秦老大捏着下颌侧眼打量叶溶,冷冷地对牛氏嘲弄问:“你们小姐,定是改嫁了,跟了哪个奸夫,我不知道。怕是还带你去陪房了吧?才生出这两个贱种!”嘴里恶狠狠的,目光仍不免贪婪地打量叶沛,他坚信,春桃敢如此说,一定是有八九成把握,莫不是这孩子真是自己的骨肉,真是燕萍留给他的儿子? 听老爷质疑叶沛的身世,牛氏显出几分神色不定,却不停地重复:“沛儿是小姐为姑爷你留的骨血,春桃没有扯谎。” 费师爷似笑非笑地望着牛氏,却凑在秦老大耳边低声提示道:“大爷,洋人诊所有办法滴血认亲的,试试吧。是真是假一试就知道了。” 秦老大的心为之一动,眯起眼带了几分狡黠的眼神打量春桃,见她伸开手挡住叶沛,理直气壮,不像在扯谎。这老得令他不仔细辨认都难以认出的女人,哪里还是当年那青葱岁月笑容灿烂的小模样,那随在燕萍身后小尾巴一样的伶牙俐齿的小丫鬟。 秦老大的心里有些喜不自胜,仿佛绝望依旧的绝症忽然遇到了转机,他兴奋畅快,尽管谜底尚未揭晓,却从牛氏坚定的眼神中得到了八九分肯定的答案,再有的,不过是医生来公布结果罢了。但他表面还是强压着心里的兴奋,若无其事地吩咐人去请大夫来。 8、大闹皇宫 “恭喜大爷,贺喜大爷!这位,是府上嫡亲的少爷。” 验血认亲一经确认,秦府上下震惊。 秦老大翻身从虎皮交椅上跃起,瞠目结舌。 一片惊喜的窃语声中,早已面色青白的楚耀南大步向前,挤出旭日灿烂的笑容磕头贺喜道:“恭喜爹,贺喜爹!终于子嗣兴旺。这也是婆婆日日烧香拜佛,积善积德的结果。” 那话语甜甜的,听得本已惊喜不已的秦老大喜滋滋的。 眼前呼啦啦跪倒一片,贺喜声震得楼梯都在颤抖。 秦老大拍拍脑袋,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坐下。故作平静地吩咐:“赏!人人有赏!那个,管家,府里上下,发红蛋,打赏。” 叶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瞠目结舌,十多年,他养大了这个“孪生”兄弟,仇家的儿子。他无奈的心里暗叹,罢了罢了,他只想回家,回青道堂,躲去只他和雪玉知道的那个小夹巷里,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 “过不快过来!”秦老大一声怒吼,啪的一拍茶几,水杯掉落啪嚓的碎起一滩水,飞溅在衣襟上。 “妈咪!”叶沛惊叫着一把搂住母亲的腰。 牛氏抽出叶溶手中的手,哄劝叶沛:“去吧,那是你亲爹呀。” “过来,到爹身边来。你乖乖的,要什么爹给你什么;不听话,就打屁股!”秦老大板起脸。 叶沛拼命地摇头,只讪讪地望着母亲。 “爹有得是钱。”秦老大说,“这辈子花不完的钱。你是秦家的大少爷,所以,爹的钱都是你的。” 叶溶嗤之以鼻,钱,能买儿子,能买来骨肉亲情? “来,给爹磕个头,日后这秦家的产业,钱财,车子,仆人,都归你使唤。你记住了,你是我秦家的少爷,秦家的继承人,我秦阿朗的儿子。我有儿子啦,哈哈,我秦阿朗的儿子。” 楼道里响彻着这地动山摇的声音,震得楼宇在发颤。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秦老大问。 “老爷,他叫沛儿,是老太太当年亲口给取的。”牛氏应着。 “水”字辈,秦老大点点头自言自语说:“秦沛,这名字还使得。” “好孩子,生得模样端正的,是我秦家的种儿。可读书了?” “在士林教会中学。”叶沛答,挺起胸。 “啊,好学校,好学校。”师爷忙赞道。 叶溶拉拉母亲,要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喝彩声中悄然离去。牛氏依依不舍地望一眼叶沛,咬咬牙转身。 “春桃呀!”秦老大一声唤,春桃愕然止步。 “你说,两个孩子同庚?” 牛氏周身一颤,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一旁的费师爷呵呵笑了:“这掐指一算,你才离开秦府前后,肚子里就该有了叶溶!” 秦老大猛然将目光投向叶溶,眉宇飞扬的英气,结实的身材,那招风耳,心里就不由一震,动动唇又含糊了,露出一抹自嘲的憨笑。 他记起来妻子燕萍,那个还算得名门闺秀的女人,举止大方,美得令人不敢靠近。若不是他用强相逼,怕也娶不到家世没落的她。他那时年轻,酒色人生。她鄙视他是个粗人,看不起他,冷冷淡淡的模样,令他总觉得是种挫伤。他不由怀疑她心有他属,不然如何如此呢?好在他家大业大,有得是女人伺候,他日日在家寻欢作乐,冷落燕萍。可她怀了孕,有人说那孩子不是他的,没有近过她身子几次,如何这么的巧? 那夜,他喝醉酒,他打了她,写下休书,咬定孩子不是他的。她说他疯了,那伶牙俐齿的丫鬟春桃儿就来助阵。他醉了,醉酒是他唯一的借口和理由,将燕萍推出门外,他就压了春桃儿尽情了一场。他依约记起那颀长脖颈,皓腕如雪的小女孩,甜甜的笑,红扑扑的脸颊胜似胭脂的可爱。她挣扎如小兔般胆怯,哭得无助凄惨。燕萍在外面擂门哭喊,他记得破红的处血点点滴滴染了浅绯色的茵褥。他笑望着蜷做一团哭泣的春桃,还对了窗外得意地戏说:“陪房丫鬟吗?不陪房哪里行?”。他醉了,大睡醒来,妻子和春桃儿都不见了。 秦老大清楚的记得当年那情景。 难道这么快,春桃肚子里的孩子,十七、八岁大小,十月怀胎,还早了些日子,错不了! 母亲紧紧抓住叶溶的腕子仿佛要将他骨头捏碎,目光满是惊愕。叶溶似乎明白什么,恐惧令他反腕扣住她手腕嚷一声:“我们走!” 呼啦啦两旁打手围上。 “妈咪……”叶沛惊慌失措的声音,仿佛对陌生的环境满是不安和恐惧。 牛氏惨然回头,蠕动了唇,豆大的泪珠子扑打打落下。 “闪开!”叶溶伸手拉开架势,飞腿横拳左右开弓就打得两旁黑绸短衫的手下向两旁退避。叶溶暴怒地施展浑身功夫就要杀出一条血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臂上搭的风衣舞动如流星锤、霸王鞭,腾挪跳跃,飞腿横扫,矫捷如豹,虎虎生风般。 “叶溶,你住手!秦公馆怕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楚耀南喝骂,但撕裂的心正在经历另一场较量。若叶沛只是个草包,那叶溶可不简单。难道他也是爹的骨血,天下岂有如此诡异传奇的事情!那他又算什么,这个他居住了二十年的宫殿,他喊了二十年爹爹的人。 “臭小子,你听好了。你再敢乱打乱动,你要知道后果!我告诉你,这秦公馆不比你青道堂,不容你撒野。我姓秦的教训野马可是高手,你伤一人,我让你十倍的还,你现在住手!住手!”秦老大霹雳惊雷的一声怒喝,叶溶不肯停手,手下的打手却收敛几分。 “人多,刀剑无眼,伤了这小兔崽子,别怪我。”秦老大抓住牛氏,冷冷问:“说,他是谁的种?” 牛氏忙战战兢兢说:“溶儿,你住手,你住手!别打了。” 牛氏羞得面红耳赤,眼泪滚落,摇头又点头,抽抽噎噎说:“谁的种,姑爷你还不清楚吗?我们小姐为什么把半个玉环挂给溶儿?求你别伤他,放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娘!”叶溶凄厉惊呼,那骇人的话语让他周身汗毛倒立,不可能,他不肯信!青道堂的六堂主,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小溶哥,会是秦阿朗这无赖的儿子?一定是娘急不择路要骗秦阿朗来救他。 “放开我娘!”叶溶喝着,手指了秦老大,毫不示弱。 “你,手放下去,没个规矩,敢指了你老子说话?我都给你小子记着,一件件,迟早和你清算,饶不过你!”秦老大狠狠道,仿佛一切已成定局,他无心去纠缠。 叶溶窜身去抢回母亲,秦老大却眼疾手快一把卡住牛氏的脖颈,恶狠狠道:“你过来呀!” “混蛋!”叶溶大骂,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卑鄙,“你放开我娘!” 牛氏费力的咳嗽,咳喘得呼吸困难,叶溶略一上步,秦老大的手就紧一分。 叶溶只有止步。 “绑了!”秦老大吩咐,嘿嘿冷笑着,要挟了敌人要害那种得意。 叶溶咬紧牙关。 楚耀南近前,只立在他面前,望着那扭曲的面颊,抽搐的唇角,心里五味杂陈翻涌。 麻绳五花大绑缚了叶溶,楚耀南只凝神看了叶溶几眼,那不屈的目光,似对秦府的荣华富贵不屑一顾,更无心停留。这些年来,他心中可望不可即的一切,竟然被他视为粪土。心中的懊恼、妒忌、恨意,令他猛推叶溶一把喝着:“跪下!” 叶溶巍然不动,“跪下!”秦老大一声怒喝。 “大夫呢?抽血去验。”秦老大吩咐,叶溶挣扎无用,被狠狠按住。 9、拒不认父 叶溶呆滞的目光望着天花板上那硕大的吊灯,耀眼的灯影那渐渐泛起的白光如天界的雾霭,迷蒙难辨。 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拉紧他的手腕。他却执拗地扭身抽出,不知因何发恨,甚至不知脚下站在何处。 秦老大在他不远处坐立不安,踱步来回。 不多时,那大板牙灰青长衫的师爷笑眯眯出来,凑去秦老大耳边低语几句。 秦老大咧嘴,嘴像弓一样被渐渐拉起,笑容渐渐空泛,终于嘿嘿笑出声拍了脑袋大声嚷:“天不绝我!老天有眼!我秦阿朗有儿子啦,两个儿子,成双成对儿!” 那声音震撼着殿宇般的秦公馆,脚下地砖都在发颤。 众人哗然,叶溶只觉得脚下发软,如踩云端。 “春桃呀春桃,你小姐真会选呢,怎么就挑了你当陪房丫鬟呢?唉,你这肚子,沃野千里呀。” 那种羞辱,刺耳的言语,叶溶挣扎了起身,被楚耀南死死按了肩头。他格外用力,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娘,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叶溶瞪得双眼欲暴,满是血丝,心疼得牛氏就要挣脱秦老大捏紧她的手扑去叶溶,只哭了劝:“溶儿,给你爹磕头,他是你亲爹,真真的亲爹。这些娘把这没脸的事烂在肚子里,没脸去说。” 叶溶犟了脖颈,不屈地瞪着秦老大,仿佛认父对他来说是种奇耻大辱。 不过一夜间,石破天惊,风云变幻,如何他成了秦阿朗的儿子? 秦老大哈哈大笑说:“没脸?伺候你家姑爷就是没脸啦?我秦阿朗的女人,为我生了儿子的女人!我今天就抬举你有脸!我秦阿朗有话在先,‘先进咸阳为皇帝,后进咸阳辅佐在朝纲’,谁为我秦阿朗最早生个儿子,她就是秦府的大太太!秦家正夫人,就是春桃!你们快来拜见!” 手下惊愕,面面相觑。 一个下贱的老妈子,伺候人的丫鬟,竟然摇身一变,乌鸦成了凤凰,成为定江滩大名鼎鼎的蓝帮压寨夫人。 费师爷首先来拱手道贺,尊一声:“见过秦夫人。” 旋即属下都附和着喊太太,却不曾料到,秦府空置许久,姨太太们觊觎十余年,可望不可即,拼命争抢的皇后宝座,虚位以待十八年后,竟然被个村姑得去。看牛氏土布大襟,洗不出底色,木讷的样子,望着老爷身边那椅子不敢坐,一直摇头。如今宝座终于有了主人,虽然谜底如此的匪夷所思。 道贺声响彻云霄般,楼里楼外响成一片,震得地砖颤动。 “愣什么呢?还不快来拜见大太太。”秦老大挑了眼向上望,立时香粉气扑鼻,从楼上花枝招展下来十来个姨太太,随了十来个小姐,怯生生的随在后面。口口声声尊牛氏为“夫人” 牛氏坐立不定,被秦老大生生按在凳子上受众人的叩拜,那场面真是壮观。见过大太太再次见过两位少爷。只叶溶还被绑,叶沛已经端端正正的仰头挺胸在秦老大的身边了。 “南儿,磕头,见过你大娘,还有两个弟弟。”秦老大吩咐,楚耀南顿时头脑一空。 他看到人群中母亲三姨娘茫然的目光,不服,嫉恨,委屈。 楚耀南微开着口,难以自制,再没了往日的潇洒从容。一切如场噩梦,天上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出拳,打得他都不及还手就永无翻身的机会。 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渐渐远去。 “是,是弟弟吗?”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人群中走出一位面颊惨白无血色,却格外秀美的女人,看上去二十来岁。 “沛,你是我亲弟弟吗?”女人泪流潸然。 “是,是大小姐?”牛氏凑过去,目光呆滞,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夫人。 “是吟红,燕萍的女儿。一晃,二十岁了。”秦老大说。 牛氏抱了吟红失声痛哭,忽然奇怪的看着吟红大小姐的装束问:“还没出阁吗?” 秦老大说:“风水先生算了,若是不能生出个男儿来,这些女儿都不能嫁人。否则秦氏就再无子嗣了!” 牛氏啼笑皆非,愕然望去那些本是十六岁就该出阁的小姐们,各个目光惶惑。 秦老大笑着打量叶溶,笑意里满是拿捏地问:“小子,现在该你的大轴戏了,咱们爷俩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呢?啊?” “姑姑爷,姑老爷老爷”惊得牛氏手忙脚乱,扑上前遮挡住被五花大绑的儿子在自己身后,噗通跪地哭泣央告:“老爷息怒,老爷饶溶儿年少无知吧。春桃儿不要当什么太太,春桃儿不配。求老爷放我母子回家去吧,留了沛儿认祖归宗当大少爷,老爷!” 牛氏的话音未落,身后站的五姨太酸酸地吸吸鼻翼挖苦道:“姐姐这是想什么呢?老爷子这儿地里饥荒连年的才长了两根儿苗,能让你带走一根吗?这送进老虎口里的食儿还想夺去呀?” “满嘴放屁!”秦老大指了五姨太鼻子臭骂:“什么虎口?谁是老虎,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会吃了他?”随即堆出一脸谄媚的笑,笑得合不拢嘴的快意,只在叶溶跟前踱步,低头看了他说:“我只是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规矩。” 叶溶梗个头,冷冷的目光斜视秦老大,那执拗倔强的眼神分明写满不服。 叶溶此刻满腔的血都涌入大脑,他如何没曾想到母亲隐瞒了天大秘密这十八年,他竟然一无所知,一无所查。年幼时,他去铁道边捡煤核,砍柴讨饭,什么累都受过,他羡慕过路上骑在父亲脖子上笑逐颜开的孩子们,他曾经问过娘:“爹呢?” 娘回答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死了。” 好,就当他死了吧。 当年他为这两个字暗自饮泣,娘说没了爹爹的男孩子就要当家,娘说哥哥身子不好,他要保护娘和哥哥,娘说好东西该先留给哥哥,因为他是哥哥。原来,娘在让他伺候小主子。 叶溶厉声喝道:“我没有爹,我爹早入土了,清明烧香焚纸钱都烧了十多年了!” 他想起来青道堂,他想起养大他的几位结义兄长,虽然有口舌,有争辩,有时被哥哥们气急时一顿暴打,但是那才是他要去的家。 他挣扎着,秦老大吩咐人将虎皮椅挪去他面前,悠然坐下,抽着烟斗,打量他说:“爹抽完这斗烟,你做个决定,是乖乖的认错磕头认祖归宗呢?还是要吃罚酒。” 叶溶说:“不必想,我告诉你,我姓叶,这里不会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道堂,娘我要带走,她是我娘!” “她是我老婆,替我生儿子的老婆,我床上的女人!”秦老大一瞪眼,手中的玳瑁烟斗都狠狠的摔去身后,啪的打碎一面玻璃,哗啦啦五颜六色的琉璃玻璃散落,惊得女人们又惊叫失声。 “那个,吟红,扶你娘,上楼歇息去。”秦老大咬牙吩咐。 这话才落音,门口疾步进来一手下,凑上前对秦老大施礼,要开口,却扫视众人收了话。 “说吧,没外人。”秦老大说,那手下望着叶溶目瞪口呆。 “搞妥了,青道堂木香码头,木棉码头,都被我们得了。” 叶溶惊得面色惨白,愕然望着秦老大,不想他们是声东击西双管齐下,去袭击码头货舱去了。 “去,散出风去。就说今晚的消息,是青道堂的六堂主,秦溶,记住,他姓秦,是我秦阿朗的儿子,亲自通风报信,当给他老子的见面礼了。”秦老大诡诈地说。 叶溶的头嗡的炸裂般:“卑鄙无耻!”他怒视着秦老大奋力挣扎,四名手下都难以按住他。 秦老大起身一把捏住叶溶的肩头,叶溶只觉得肩头一麻,那铁钳般的手夹紧他的穴位,原来这个狡猾的狐狸是个练家子。那大手只揪了他的胳膊,上面用力,脚下措不及防一个扫堂腿,叶溶脚踝一酸跌倒,被秦老大顺势掼到腿上。 叶溶心里一惊暗想不妙,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起身,却被秦老大眼明手快挥起“熊掌”一巴掌狠狠抽在屁股上,“噗“的一声闷响骂:“还闹?老子就教教你如何当儿子。” 10、旗开得胜 叶溶出离愤怒。 此刻的姿态羞耻得令他无地自容。他如顽童被按趴在父亲大腿上,腰被紧紧箍住,熊掌般的巴掌拍在屁股上。一股电流击打般,激灵灵一个冷战从头脑直穿脚心,愕然呆滞。 分明是报应,儿时笑话邻家小伙伴被家长打屁股时那狼狈模样,十二年后竟然报应在自己身上。他堂堂青道堂六堂主小溶哥,哪里能被这厮当众戏耍。叶溶侧身用力欲挣脱滚落,冷不防秦老大眼疾手快抓住他腰带,轻轻用力一提,摔他按回腿上,如屠夫炫耀吆喝自己手中的猪肉,啪啪地在他肉上拍打几下说:“小子,爹告诉你一个道理。这学艺就要……精!” 一巴掌落下,他身后的肉麻麻的一片。 “目无尊长的东西!蓝帮中这些叔伯兄弟就被你这小野驴子白白伤啦?欠打的东西,今天不打烂你屁股,帮里兄弟要笑我秦阿朗教子不严了。” 求饶声四起,众人劝阻着:“老爷不必。” “大哥,饶了小少爷吧,属下不过皮肉伤。” 这无耻的家伙是要讨好手下,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他再次打挺挣扎,如脱水的鱼儿在费力摆动,却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探进他衣衫下的腰间,拉住束腰的藏蓝色裤带…… 他要做什么?这个无耻的畜生! “小子,叫爹!叫不叫呀?”秦老大诱惑着,那只手戏弄地一寸寸向下挪动,带着他那单薄的裤,肌肤点点冰凉透风。如一寸寸拉开窗帘,露出无限春光。 叶溶拧着身子奋力挣扎。 “混蛋!你松手!”却无奈裤子被一寸一寸地褪下。 阿力劝着:“少爷身上有伤,老爷,记下来以后打吧?” 秦老大兴致正起,哪里肯听,挥起巴掌照着肌肉丰实的屁股蛋拍下去,啪啪几声,清脆悦耳,那声音都令叶溶面红耳赤羞耻万分。他扭动身子挣扎,正巧成全了秦老大的作弄,气得他恨不得将这不要脸的畜生生吞活剥去。 “嗯,阿力,过瘾。这打儿子的滋味,真是享受。我怎么早没这福气过瘾呢?”那话分明是气叶溶,“不肯叫是吧?那让爹再打两巴掌过过瘾。”啪啪的巴掌声音更是清脆悦耳。 叶溶咬紧呀,疼得豆汗冒出,身后阵阵火辣辣,如在火山上烧烤。 “告诉爹,舒服吗?”秦老大嘻哈的自问自答,“舒服?一定是舒服,这当了这么多人挨打多享受呀?所以才不肯叫爹。你要是喜欢挨打,爹就成全你。” 叶溶精神简直崩溃,不想这个家伙寡廉鲜耻到极点,还用心险恶。 几巴掌打下,声音清脆奇响,旧伤新痛交织在一处,痛到极点也不觉得痛,反是心灰意冷。纵横江湖的骄傲,少年才俊的英名,此刻都被这莫名奇妙的巴掌打得烟消云散,只剩牙缝间的耻辱。叶溶想,他不能再挣扎了。徒劳,自取其辱,寡不敌众,索性咬了牙闭了眼,就任那巴掌拍下,一阵阵,一下下。 “爹,不如权且记下这顿打吧。若真为给帮里兄弟们讨个公道而伤到二弟,反让帮里这些兄弟们愧心了。”楚耀南开口为叶溶求情,他想父亲心里是高兴寻回儿子完成多年有儿子传宗接代的夙愿。 秦老大意犹未尽。 “是呀,大哥,大哥息怒……大哥寻回儿子,兄弟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力看了楚耀南的眼色忙领众人上前规劝,抢下叶溶背去上楼。 “要不是老兄弟们求情,老子今天打不死他!小兔崽子的,看日后好好教训你,一天三顿打,就板过你这倔脾气!” 秦老大坐在虎皮椅子上悠然掸掸手说:“饿着他,绑他到老子书房里饿着,直到他开口叫爹!” “看看大少爷想吃什么点心,仔细伺候着。”三姨太吩咐下人。 秦老大忽然灵机一动吩咐:“那个,今天隋老二店里送来的普乌坊的酱鸡屁股,还有我藏的那瓶三十年的剑南春酒,拿来,送到我书房去。我和你们大少爷父子喝两盅。” 叶溶是从楚耀南身边被抬走的,如砧板上的鱼不安分的挣扎着,那衣衫不整的样子委实狼狈。楚耀南看到叶溶不屈的目光中满是愤恨,令那张清俊的面颊显出几分野气,张狂的,在囚笼里焦躁徘徊。他忽然想,是不是叶溶看他也觉得他在囚笼里,而自己只不过在囚笼外不肯进来罢了。 六姨娘掩了口贪婪地望着叶溶,咯咯地笑了打趣:“这孩子,都到这步田地还闹呢,也不怕羞了,可不如南儿乖巧。” 走过楚耀南身旁幸灾乐祸逗趣:“看,比下去了吧?” 楚耀南强扮笑脸故作懵懂问:“比什么?比游街示众吗?六娘想看,我还不屑得脱呢。” 说着近前几步随行着为叶溶拉下一截翻卷的衣襟,奚落道:“你安分些,这楼里阴气重,别被蜘蛛精给看光了去。” 十二姨凑来,挺个肚子作出干呕状,怅然地望着叶溶被抬走的身影,唉声叹气。 六姨娘气她说道:“怎么,被人‘劫糊’了去?” “啐!”十二姨不服道,“山沟儿里来个野婆娘,拖拉个野小子,就登堂入室当太太少爷了。看看那教养,还不如我们南少一根小手指头。” 楚耀南不无尴尬,替他解嘲说:“十二姨不愁的,若是再给耀南生下个小弟弟,照样的风光无限。你看看,谁说老爷子命中无儿,这一下子就是两个,或许真是招来三个四个的都可能呢。” 待众人没趣地纷纷议论着散去,楚耀南孤零零地立在夜色茫茫的露台上,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绸衫吊带裤,冻得发抖,却不忍转身投入那灯火辉煌暖意融融的宫殿里。一夜间,仿佛这座宫殿变得陌生,明亮的玻璃窗下,望着屋内温暖的壁炉,冻得瑟缩的小乞丐就是他。仰起面颊,冷雨袭面,冰凉的雨滴反令自己清醒。这一切不过是迟早,只是来的过于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不曾交手就注定惨败。楼下庭院里传来仆人们惊喜的喊声:“打赏了打赏了,老爷得来两位少爷大喜,每人赏两块儿光洋吃酒,两块光洋呢!” “哪,哪,哪里拿?” “哎呦小心,这是刚为老爷热好的鸡屁股。” “酒,小心酒烫手,领赏又不是去抢钱!” “明早帐房去支去。”声音渐渐跑远,一片喜气洋洋。 暗夜无光,只点点滴滴的冷雨扑落在面颊。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虽然坚信自己二十年来在秦府的身份无可动摇,他堂堂楚大少岂能是两个野孩子所能取代地位的?只是那“血亲”二字如座大山般沉重紧紧压着他难以喘息。血亲,又如何?爹爹的亲生骨肉,不过是血液里有着秦家的东西,可是就那两个小子,一个奶油一团,嗲声嗲气油头粉面;一个愣头小子鲁莽任性,怕是难成大器。他深吸口潮冷的空气,从胸臆中长长吐口郁气。 “耀南,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楚耀南回头,见是师爷费无用,笑容可掬的掀帘推窗走出。 费无用是他开蒙的业师。六岁那年,父亲牵着他的小手,将他和一把竹戒尺交在这位才华横溢的前清举人手里。他多年来对费先生执弟子礼。 于是他躬身礼貌地问候:“先生,您也来这里透气?” “屋里有些闷,出来透口气。”他说。 费无用仰头深吸口清新的空气,忽然回头望他问:“哎,南少呀,那年,你八岁那年,也是躲在了露台上吧?那还是,天津老宅的露台,阖府上下天翻地覆的也找寻不到你,费某就说你不会跑出那个宅子。果不其然,我在露台寻到了你。喏,就缩在墙角。” 楚耀南笑了,摇着头自嘲地笑笑:“那时候,顽皮,玩火,险些把宅子点燃。老爷子恼了,那顿好打,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多亏您那个电话救了我。” “于是你就逃到露台?怕你爹接着打?” 楚耀南摇头,频频摇头,俊俏的面颊因那抹落寞的神情更惹人怜惜:“怕他动了气,寒了心,扔了我去街道上做小乞丐。” “老爷那是气话。” “耀南晓得。” “记得我寻到南少时说的第一句话?” “先生说,你躲在这里总不是回事儿。躲一时,能躲一生吗?” “哎,南少呀南少,这争霸江湖可不是后宫争宠,慎思,慎思。”费无用一句点拨,楚耀南只望着他的眼,感激地抱抱拳受教匪浅。 11、父子对饮成三人 空荡荡的书房,当中一茶案上摆了一把酒壶,四只酒盅,更有一碟子油亮的酱鸡屁股。 叶溶被五花大绑在贴墙的一张卧榻上,奋力挣扎。 “蜂腰窄臀的,难为你生得这么好。前些天日本商人请客,有道名菜,就是把鱼生片放在赤身的美人肌肤上,去夹食。秀色可餐。你看,老爷子酒菜都摆上了,若是拿你当道佐酒的菜,哥哥岂敢忤逆他老人家,败了他老人家的兴致?”楚耀南奚落地说,尝试着接近这个弟弟。 “少说废话,为你六爷提上裤子!”叶溶毫不服软。 “啧啧,青道堂威风八面的神枪小溶哥,怎么你还在这里晾肉?江湖人传扬出去如何见人?” 楚耀南鼻头一翕,笑着打量他频频摇头。叶溶颀长的身材,紧实的腰身紧拢在脊旁,透出江湖男儿的体魄,淡茶色肌肤透出光泽,青春朝气。他就如此笑他,眸光如小手戏弄在他肌肤上逡巡不定,嫉妒气愤。如擒住一偷吃去他碗中食物的小贼,愤恨而无奈,总不能将他开肠破肚。 他拾起旁边桌案上的药膏,用食指挖出一块为他涂抹,沉沉的声音恫吓:“你这性子,日后少不得的吃生活。稍后老爷子过来,你嘴乖些,服软认错叫声爹,里子面子就都有了。” 叶溶突然说:“楚耀南,咱们谈笔交易可好?” “除了让小爷松绑放你逃跑,其他的事,都可谈。”楚耀南毫不犹豫地答,低个眼依旧去挖那药膏。 “放我回青道堂,我会带走我哥和我娘。”叶溶说,“秦家就只你一个儿子。” 楚耀南只剩苦笑,“风动疏竹,风过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潭不留影。妙,甚妙。只是楚某忠孝当先,岂敢背主谋乱?” 楚耀南冰凉的手指滑过叶溶伤痕累累的肌肤,粗糙的皮刮得叶溶周身一个瑟缩,咬牙“嗯”了一声,深抿薄唇。 “疼吧?我告诉你,老爷子打你这几下可是手下留情,挠痒痒般。你知道老爷子平生最大的癖好是什么?女人、打人。每日不打人,他就手痒痒。府里这些姨太太经常让他吩咐了跪一排,脱了衫子打通堂,景象蔚为壮观,亘古奇闻。以往嘛,这秦府里就我一个‘儿子’,不管真假,挨打时是首当其冲的。像狗一样,被打得满地爬,十天半月下不来床是家常便饭。十多年,都是如此过活的。今年大年初一,老夫人带我去烧香抽签,就说是个上上吉,说‘苦尽甘来’之兆。我就寻思,我苦吗?秦府的少爷,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我苦?如今总是明白了,原来是你小子来替我受苦,你说我能放你走吗?” 楚耀南说得绘声绘色,声音极低,就在叶溶耳边,自得其乐。 秦老大带叶沛进屋,打量一眼给叶溶上药的楚耀南赞许道:“兄友弟恭,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叶溶趴卧在贵妃榻上,被绑缚在那里无法动弹。耳边推杯换盏的声音,秦老大的哈哈大笑,楚耀南的迎合,更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秦老大咂嘴啃着鸡屁股津津有味,不时招呼叶沛说:“儿子,来,吃,多香呀。” 吮吮油腻的手指再瞟一眼绑在贵妃榻上叶溶,就更觉有趣。他咂口酒,快意地长吸口气对叶沛说:“儿子,你可是看到了,爹的规矩,乖乖听话的,赏鸡屁股吃;不听话的,就赏藤条子吃他的屁股。你记下了?” 叶沛本来对那油腻恶心的食物避之不及,再看一眼绑在榻上的叶溶身后青肿起如馒头的伤,绿豆糕才塞进嘴就想吐出来。再听了父亲的吓唬,慌得胡乱点头如鸡啄米。 秦老大油花花的手抹抹嘴,信步走去了贵妃榻旁的叶溶。 “爹!”楚耀南一声嗔怪,却挡不住秦老大嬉笑前行的脚步。 叶溶费力的将脸挪去内侧,手脚都被缚住,挣扎徒劳,反更是出丑。 秦老大仿佛欣赏杰作一样,油花花的手在他紧实的肉上拍了两下,啪啪作响。他笑骂道:“还真有股拧脾气,可惜你爹比你脾气还拧!” 叶溶微动了身子,咬紧牙气得头顶冒火,又无可奈何,只得任他摆布。 “臭小子,饿不?还犟呢。这小胳膊肘你还拧得过大腿呀,说给你哥哥听听,屁股上什么滋味呀?” 叶溶内火上拱,冲到胸臆又被强压回去,头脑还是一片混沌,仿佛一场梦,自己在梦里跌入万丈深渊,被深渊中的蛇虫嗜咬,他逃命挣扎的同时无法逃脱,强忍了刺心的痛。 “二弟,何苦,别忤逆爹,认个错吧。”楚耀南规劝。 叶溶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恶狠狠地字:“休想!” 秦老大哈哈哈哈的大笑一阵说:“嗯,这小子喜欢这口,晾着舒服,晾着风光呢。” 他哼着小曲吃着酒,借了几分酒力,喝得酒意微酣,就飘飘忽忽地扶着叶沛离去。 清晨,秦府的餐桌前多了两个位置。 楚耀南慢条斯理地用餐刀一点点切开黄油涂抹在吐司上,余光扫视对面座位上的母子二人。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只是秦府里餐厅里多了两个人和两把椅子而已。煦暖的阳光从落地窗洒在桌案上,如此温馨的一家人。 牛氏,昨日还是土布大襟寒酸的样子,如今一身石青色大襟包了黑缘走了金银二线镶嵌珍珠,脖颈上是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面上描画了淡妆,乍一看险些认不出。 叶沛一身簇新的衣衫显得格外俊美。吊带西裤,优雅的举止,低头用刀叉切煎蛋时斯文安静。他抬眼恰同楚耀南目光相遇,楚耀南友善的一笑,悠然地吃着早餐,每一动作中都透出良好的教养和掩饰不住的贵气。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黑社会心狠手辣的杀手,叶沛大惑不解地多看他两眼。 “我的衫子你穿着还蛮合适的。”楚耀南随口说,一副兄长关怀小弟温和的笑脸。 叶沛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丝绸衬衫,才想到原来仆人送来给他穿得衫子竟然是楚耀南的。 三姨太插话说:“我们南儿前年从国外带回来的衫子,崭新没上过身的,才放了一冬呀,就短了。若说这孩子长个子可真是快呢。” 叶沛生得俊美白净,只是个子略矮,不服地看几眼楚耀南。 楚耀南手中的刀叉停住,忽然想,竟然两年多了,曾经那年他也是十八岁。他低头掩饰黯然的神色,继续漠然无语地切着火腿丁,为掩饰自己的失落,随口问:“爹,二弟那边,还是送些吃的去吧,饿坏了他,爹也是要心疼的。” 秦老大哼了一声说:“饿着这臭小子,就不信他不赎嘴!今天若不收服他,不定日后如何的不服管。” 秦老大揉揉腰起身,将餐巾布扔桌上,仰头望楼上,隔个楼栏探头探脑的向下望的小女儿们惊得呼啦一下子闪躲了,只剩下挂在楼廊上那只大八哥儿对了他不停喊:“老爷早上好,老爷英明神武。” 反逗得叶沛起身跳了脚乐着去逗那只八哥儿:“这鸟会说话?” “大少爷早,大少爷早。”八哥儿不停嘴地叫,叶沛更是兴奋,楚耀南就冷冷地望着,心想一个小畜生都如此势力,才一夜功夫,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定然有人教了。 秦老大吩咐司机和骷髅管家送叶沛上学去,并嘱咐务必要校方将学籍卡上“叶沛”的名字改作“秦沛”。 “耀南,你两个弟弟认祖归宗的庆典你去操办。记住,要隆重,再隆重,敲锣打鼓,鼓乐喧天,让整个定江黑白两道都知道我秦阿朗有后了!仪式要盛大,要轰动定江,要让那些不开眼,笑话我秦老大断子绝孙的龟孙子们都睁大眼看看!” 楚耀南张张口,微惊,一时间无从应答。不想父亲竟然命他去张罗认子盛宴,不知是信任,是嘲弄,还是试探? “爹,还是先请示祖母再做定夺吧?”楚耀南试探问。 “老太太守旧,若问她老人家,怕又要弄出个寻常人家喜得贵子的‘洗三宴’来。” 楚耀南噗哧的笑了,说:“还真洗三朝呀?只听说过初生的娃娃洗三朝、滚屁股蛋,白嫩嫩如花生仁儿在浴盆里洗来洗去的可爱。眼前两个弟弟都十八岁上下的小男人了,如何做洗儿宴呀?更何况,也没那么大的浴盆呀。” 秦老大一瞪眼,坚持道:“臭小子,当爹没想到这些?就是不好办,才让你当儿子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去效力,白养活你这些年吗?如何办,才能面面俱到的大家都舒服?你去想!人在江湖走,有三碗面最难吃:人面场面情面。” 楚耀南喏喏称是,应下差事。 12、其乐融融 “这个,家里多了两个崽儿的事儿,发个电文告诉你二叔。啊,也给胡司令报个喜,问他可有时间来吃喜酒,我秦阿朗要为犬子摆‘洗儿酒’。” “爹地,爹地”叶沛惊叫着奔进来,眼光中满是兴奋的异彩,“劳斯莱斯幻影,飞天女神。喔,我亲爱的爹地,我要坐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我不要坐那辆别克车。” 叶沛冲上前一头扎在秦老大怀里,搂了秦老大的脖子跳着叫着,惊喜若狂的样子反是逗得秦老大愕然之余呵呵地笑了,笑得惊喜而满足。 拍拍叶沛的头说:“傻小子,爹还当楼塌了呢,一辆车就把你喜成这副样子。”说罢目光扫向楚耀南,唤一声“南儿”,要他表态。 楚耀南脸上浮过丝不悦,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是大兴缫丝厂的宗老板答谢他而送的谢礼。去年他替宗老板安排一批洋货货运时意外发现货物中的异样,本只负责运货的蓝帮本不该过问此事,但他思量再三后还是忍不住去提醒了宗老板查看货物和合同,才令宗老板识破洋骗子的骗局,免于倾家荡产。事后宗老板千恩万谢,为答谢他特地定来这辆幻影送给他。若是寻常的车子,他都不屑于看一眼,不过这辆幻影果然是投其所好了。是他梦寐以求的车型,但是爹爹为煞他大少爷大手大脚的脾性禁止他买。意外得来此车正中他下怀,车标上那纯金的张开翅膀的飞天女神浪漫高贵,蕴含那不朽的爱情浪漫传奇。 家中的好车数十辆,什么车叶沛不可以选,单单看上他的车子。心里有气,但是此时此刻也不能当了父亲的面发作,他只得堆出一脸温和的笑说:“那辆车刹车有些失灵,改天修好再给你开。” “不,我就要开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惜惜最喜欢飞天女神,惜惜说这款车是罗曼蒂克的经典,我要开,我要开!” 叶沛耍个手撒娇耍赖,不依不饶。牛氏凑到他身边商量道:“沛儿,不是南少爷说了吗,那车有毛病,修好了再开。” “喔,惜惜是谁呀?喜欢劳斯莱斯幻影,有些品味。” 秦老大问。 “是包惜惜,我们同班女同学,我们学校的校花。”叶沛挪去父亲身边摇着父亲的胳膊央告。 牛氏更是尴尬劝道:“上学要迟到了,快些去吧。那位包小姐哪里是咱们这种人家能去攀比……”牛氏话未说完,自觉失言,这是她经常的一句口头禅。 秦老大的目光审视楚耀南,沉吟片刻说:“刹车不灵,又不是不能用。若真是不能用,怕你南哥前日也不会开它出去同舞女在定江外滩兜风,搞得定江滩大报小报都是香车美女。”目光扫一眼楚耀南,耀南慌得低头,不想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爹的眼睛。 “喊司机老陈去开那辆劳斯莱斯,送大少爷上学去,开得仔细些。” 叶沛得意地冲上去就狠狠亲了父亲一口,弄得秦老大呆若木鸡立在那里,惊喜得措手不及,这意外得来的儿子,不过一夜的光景,就似自幼不曾离开身边的孩子,丝毫不觉生疏。如此乖巧的儿子,他能不对他千依百顺吗? 送走叶沛,叶溶可并不容易收服。 秦老大到了叶溶的房间,叶溶已被绑去了他自己卧房的铜床上。 叶溶侧身向内闭目而卧,凭谁说破大天,叶溶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了。 牛氏心疼得落下泪来,眼泪断线珠子般掉落,她说:“老爷,就不必逼溶儿了。这孩子性子硬,命中没这份福分,老爷就放他去吧。” 秦老大骂一句:“小马驹子还真倔!就不信驯不服他!” 转向牛氏吩咐:“去吩咐厨子给他弄点吃的,让他吃饱了放马过来再战!” 叶溶挣扎折腾疲倦就打个盹,身边呜呜啼哭声,是娘在为他敷药。他也不做声,赌气闭眼不理她,那药冰凉的,有些舒适,不知不觉地他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耳边叽叽喳喳的无数女人的声音,他猛然睁眼,看到床边花团锦簇般拥了一群女人,不见了娘的踪影,急羞得他嚷一句:“出去!” 一阵沉默,旋即五姨太咯咯的笑声,冰凉的绸帕一角从叶溶的肉上拂过,爽利地说:“嗨,看这孩子,这里还不都是你的小娘?羞得什么。你在秦家,就是秦府的宝贝疙瘩了,日后五娘和这些小娘们都指望你讨生活呢。谁让我们肚子没你娘争气,生个儿子呢。” 七嘴八舌的附和声,叶溶想到了鸭圈,那青道堂后水塘旁那堆叽叽喳喳的鸭子,就是如此的烦心。七手八脚的揉弄他一阵,他挣扎也是无效,总算那些人走开,娘来了。 牛氏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在叶溶身边哄着:“溶儿,乖,起来吃口饭。你爹想通了,让你吃饭了。你闻闻,你过生日时才能吃上的牛肉面,你最喜欢吃的,娘给你卧了一个鸡蛋。” 叶溶闭目不语,许久才说一句:“当太太的滋味很好吗?” 牛氏一怔,委屈的泪水涌下,知道儿子定然是误会她贪图富贵才要留下。 “溶儿,别倔了。你爹年轻时,脾气暴呢,他火气上来,收拾你不在话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啊,你别让娘担惊受怕的。溶儿,你走不了的,你认命吧。”牛氏劝着。 “不认!”叶溶暴怒咆哮,“我有一口气在,他休想!” 叶溶翻侧过身闭眼,再不言语,一副视死如归的倔强。 慌得牛氏出了门就跪在秦老大跟前磕头哭求:“老爷呀,饶了我们母子去吧。我最知道溶儿的性子,他认准的事儿,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若是他真不吃不喝的熬下去……” “闹绝食是吗?好!耀南,去,撬开他的牙,灌进去!”秦老大怒气顿起,吩咐身后的楚耀南道。 楚耀南沉口气劝道:“爹,用强怕不是个办法。还真能把二弟绑在床上一生一世呀?这么大个小伙子了,长着腿呢。” 秦老大喘着粗气骂:“我打断他的腿!臭小子,屁大个孩子脾气还真不小。拒不认父,好呀,我让他看看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手中的烟斗在花盆边磕磕,猛咳嗽一阵,楚耀南和牛氏都去为他捶背。 秦老大转向楚耀南吩咐道:“南儿,你去,这个事爹就交给你了,是打是骂,用软用硬,必须让你弟弟回心转意磕头认爹。否则,我拿你小子试问!” 楚耀南皱眉头,有些为难。 “三天,爹就有三天忍耐的时间。三天没个结果,你也不必来见我!”秦老大狠狠道。 三姨太气恼地上前打抱不平嘀咕着:“老爷这话可太没道理了。自己的儿子收不服,南儿就能收服那小倔驴子啦?凭什么拿我们南儿撒气呀。” 眼见秦老大脸上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楚耀南忙笑嘻嘻地捂住母亲的嘴往门外推搡着,却听父亲在身后雷鸣般的大嗓门道:“老子就为难你儿子了。若是三天办不妥这个事,老子吊了他在厅里打‘吊鸭子’,让他好看!” 楚耀南脸上嬉皮笑脸的笑容顿失,那半真半假的话令他后怕。但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凭什么这小子如此狂傲,如此放肆……凭什么爹如此迁怒于他。 叶溶在床上躺了两日,水米未曾打牙,只觉得头昏身子发虚。 他总觉得这是场噩梦,却迟迟未能从噩梦中醒来。 枕着臂,闭眼,眼前是大哥含笑的面颊,似在问:“阿溶,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又闯祸了?阿溶,你又去惹你五哥恼了?六弟,你二哥的那个手壶不许人碰,你怎么这么顽皮。” 叶溶翻个身,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传来:“二哥哥,醒了吗?” 叶溶睁眼回身,一个娃娃脸儿的小女孩儿,红扑扑的脸蛋,怀里抱只黑猫看着他在笑。 “哥哥,我叫月月。”她说。纯真的眼清澈如泉水,令人看了都觉得忘忧。 怀里那只猫“喵”了一声,蹿去叶溶的床上。 月月忙去抓猫,摸着黑猫的毛说:“小黑,你也这么势力吗?看到有哥哥了,就不和我好了,只和哥哥们亲近。”又羡慕地说,“哥哥的命真好,是个儿子。怎么月月不是个男孩子呢?爹爹说,女儿都是赔钱的货,还不如养只猫呢。”叶溶猜想,那一窝的姨太太,也不知这个女孩子是哪房姨太太的女儿,口口声声喊他哥哥。 叶溶对她笑笑,笑容里都是惨淡,想她小小年纪都被这男尊女卑的旧观念影响,令人听来心寒。 “二哥哥你为什么不吃饭?大哥哥刚才可是吃了三大碗饭呢。大娘一直在哭,说她这些年都没给大哥哥吃上顿好饭。”月月抚摸着黑猫说:“若是挨饿就能变成儿子,月月情愿去挨饿。” 叶溶反被她天真的话逗笑,忽听门一响,抬眼看去,恰见楚耀南进来。 “月月,让你二哥休息,你抱了猫出去玩。”楚耀南从月月手里抓过那只黑猫,提了脖子后的皮甩去一旁。那猫委屈的一个空翻“喵”了声,掉落地上一个翻身嗖地冲出门去,月月也喊着“小黑,小黑”追了出去。 13、谈判 叶溶在床上躺了两日,水米未曾打牙,只觉得头昏身子发虚。 他总觉得这是场噩梦,却迟迟未能从噩梦中醒来。 枕着臂,闭眼,眼前是大哥含笑的面颊,似在问:“阿溶,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又闯祸了?阿溶,你又去惹你五哥恼了?六弟,你二哥的那个手壶不许人碰,你怎么这么顽皮。” 叶溶翻个身,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传来:“二哥哥,醒了吗?” 叶溶睁眼回身,一个娃娃脸儿的小女孩儿,红扑扑的脸蛋,怀里抱只黑猫看着他在笑。 “哥哥,我叫月月。”她说。纯真的眼清澈如泉水,令人看了都觉得忘忧。 怀里那只猫“喵”了一声,蹿去叶溶的床上。 月月忙去抓猫,摸着黑猫的毛说:“小黑,你也这么势力吗?看到有哥哥了,就不和我好了,只和哥哥们亲近。”又羡慕地说,“哥哥的命真好,是个儿子。怎么月月不是个男孩子呢?爹爹说,女儿都是赔钱的货,还不如养只猫呢。”叶溶猜想,那一窝的姨太太,也不知这个女孩子是哪房姨太太的女儿,口口声声喊他哥哥。 叶溶对她笑笑,笑容里都是惨淡,想她小小年纪都被这男尊女卑的旧观念影响,令人听来心寒。 “二哥哥你为什么不吃饭?大哥哥刚才可是吃了三大碗饭呢。大娘一直在哭,说她这些年都没给大哥哥吃上顿好饭。”月月抚摸着黑猫说:“若是挨饿就能变成儿子,月月情愿去挨饿。” 叶溶反被她天真的话逗笑,忽听门一响,抬眼看去,恰见楚耀南进来。 “月月,让你二哥休息,你抱了猫出去玩。”楚耀南从月月手里抓过那只黑猫,提了脖子后的皮甩去一旁。那猫委屈的一个空翻“喵”了声,掉落地上一个翻身嗖地冲出门去,月月也喊着“小黑,小黑”追了出去。 “还在耍脾气呀?”楚耀南坐在他床边,皮夹克微敞着,身上透出一股迷人的气息,如哄劝任性的小弟弟般伸手去摸摸叶溶的额头。叶溶厌恶地甩头闪开。楚耀南并不怪他,低声说:“认不认爹都不重要了,江湖上人人知道你青道堂小溶哥是蓝帮秦老板的宝贝儿子了。你自己想,那些人敢得罪爹吗?爹能在江湖丢这么大的脸,让江湖人人皆知他的儿子不认他吗?”楚耀南嗤之以鼻,缓缓语气提醒,“眼下只得各退一步,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叶溶知道楚耀南诡计多端的狡猾,多次交锋,青道堂吃了这小子不少的亏,不知道他又憋什么坏主意。 “你想回青道堂,不想留在蓝帮,有情有义的性子,我喜欢,也希望能帮到你。不过,我们约法三章,你若应了我,我去替你同爹谈,放你回青道堂,若是你不肯,我们就不必谈了。” 楚耀南高傲地挑了眼俯视床上侧卧的叶溶,叶溶不语。 “第一,人在青道堂,周末必须回家住两日尽人子孝道,总不为过吧?亲生爹娘若不见,何谈忠孝?” “第二,不许同蓝帮为敌,也不得将蓝帮的生意秘密泄露给青道堂。” “废话!”叶溶骂,他岂是那种小人。 “这便最好。第三,‘爹’叫不出口,好歹尊声‘老爷’,这并不折辱你吧?还有,爹是孝子,过些日老祖母回来,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就是抱孙子,你无论如何不能给老人家扫兴,就算尽孝道,装也要装出副笑模样应付一场。” 叶溶听着,这些条件并不苛刻,也没逼他认父,只是他奇怪,为什么秦家突然低头了?难道真是拿他无可奈何了? “别以为我们怕了你,只是不想如此僵持下去两败俱伤。” 叶溶将信将疑地望着楚耀南,阴险歹毒的楚耀南,他竟然出面做好人,要放他回青道堂,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叶溶背对他侧卧,不说是也不说否,就闭目不语。 “当然,我也是在帮我自己。”楚耀南低声道,阴阴的话语,不怀好意。叶溶恍然大悟,他若留在秦府,对楚耀南该是多大的威胁。 “若是换上我敢同爹执拗,早被老爷子打烂骨头了。腿长在你身上,愿意跑就尽管跑,只是江湖上都给蓝帮面子,你能跑去哪里?你跑去哪里,也会被送回来定江。”楚耀南得意道, 楚耀南出了房门,父亲早在楼道里等得不耐烦。 楚耀南道:“爹若钓鱼就不能太性子急,爹回去耐心等待,不出明早,二弟一定就范的。” 楚耀南抬头看一眼贴身的跟班儿阿彪,眸光只那么一闪,阿彪会意的一笑转身而去。 见老爷迟疑地离去,三姨太贴着墙根儿溜过来一把拉了楚耀南闪去一旁焦急地问:“南儿,你爹吩咐的事情可有个眉目了?那小杂种还不肯低头认老爷,明早可如何向老爷交差呀?你爹该不会真打你‘吊鸭子’吧?哎呀呀,娘的心扑腾腾的不消停。你若真被老爷子吊去楼道里揍一顿,便宜了那些妖精饱眼福且不说,这个脸我们丢不起呀。传出去你南大少被老爷子剥光了倒吊房梁打‘吊鸭子’的糗事,日后你在江湖上如何做人呀!” “桂姐儿,乖啦乖啦,看这眼眶都青了,不漂亮了,快去睡觉。明天山人自有妙计。”楚耀南推着她向卧房去,心里却深沉一口气,暗想明日如何脱身才是。 叶溶在床上辗转反侧,手脚被束缚得紧,身子挪动的空间有限。 母亲牛氏捧了碗米汤进来,泪光盈盈地说:“溶儿,你若是不想认爹,也不能如此糟践自己。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娘可也不活了。”叶溶闭目不语,他如何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是老爷勾引丫鬟生下的孽种,一个耻辱,一个笑话,竟然娘还隐瞒他这些年。 “阿丹今天来过。”牛氏说,“本来南少想请蒋大爷来劝劝你的,可是听阿丹说,青道堂好像出了大事,贺二爷的一批货被法国人给扣了,里面夹带了什么大烟土。蒋先生四处托人去交涉此事,好像事情不妙,贺二爷被抓去大牢,青道堂还要被封查,那边乱做一团了。” 叶溶一跃欲起,却被紧紧束缚的绳索拦在床上,他记起前些时还为了二哥贺望远提议做烟土买卖拯救青道堂的亏空一事。他们兄弟争执激烈,他同五哥薛辉几乎动手,还是大哥出面喝止住他们,义正词严地禁止做烟土买卖。但二哥对大哥从来的阳奉阴违,难道二哥真去惹祸上身了?心里那份懊恼气愤,令他恨不得冲回青道堂看个究竟。 “溶儿,快向老爷服个软吧。好歹让老爷放你回青道堂去看看蒋先生。” 母亲一句话,他灵机一动,该不是秦老大的诡计?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一个字“不!” 早起吃过早饭,秦老大用餐巾布擦擦嘴,扫了楚耀南一眼问:“我的大少爷,吃饱喝足了,是打算在哪里挨打呢?哎呀,咱们这楼里女眷多,若真这么打一顿,里里外外的仆人都看了去……” 楚耀南陪出一脸明媚的笑容道:“爹若是想打南儿,什么时候不可以呀,还不都凭爹一句话。只是这个时候动手可是功亏一篑了。儿子原本算好,昨夜蒋涛夫妇来劝一场,二弟定能回心转意的,谁成想节外生枝了,青道堂的贺老二惹祸上身,牵扯到法国领事馆都出面,抓了青道堂好些人去监狱里。” 秦老大闻听愣住,张张嘴问:“什么祸事惹到领事馆?” 楚耀南轻描淡写道:“儿子这不是托人去青道堂打探呢。” 见父亲依旧沉个脸不依不饶的样子,楚耀南凑去跟前说:“爹,火候差不离了,待缓两日给儿子吧。待蒋涛肯来劝阿溶一番,二弟定会心悦诚服地磕头认父。” 秦老大低眼打量儿子,万人迷的俊俏模样,眸光幽亮带了慧黠的笑。他沉下脸,不依不饶道:“少废话,去,寻根麻绳和鞭子,自己去厅里找个地方脱了裤子吊起,让爹好好打上一顿。” “爹!”楚耀南委屈道。 “去!快去!”秦老大佯怒道,“还跟爹讨价还价了,看你皮子痒痒了。” 楚耀南知道父亲未必真怒,讪讪地望着父亲揶揄不前,正要寻借口央告,却听到楼上一阵尖叫:“不好啦!出人命啦!二少爷他,他,他死了!” 秦老大嗖的起身,撇下楚耀南冲去楼上,直奔叶溶那间房,被眼前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叶溶,他竟然半吊在床下,束缚住手脚的麻绳本是分缚在床头床尾,此刻,那本是绑在床头的一截绳子不知如何缠绕了叶溶的脖子,整个人半个身子是悬挂着的,而脖子就被套勒在绳索里,人却一动不动,形同僵硬的尸体。 “溶儿!溶儿!”秦老大失声惊叫,“来人,来人呀,快来人呀!” 他一把拖起儿子费力地放去床上,伸手去解那套在叶溶脖颈上的绳索。叶溶已经唇发暗紫,空洞的眼毫无神情,身子已经没了温度。秦老大发疯似的撕扯套住叶溶脖颈的麻绳,大喊着:“来人,来人!溶儿你醒醒,醒醒,爹爹来了,爹爹在呢,不怕!” “我的儿呀!”牛氏冲进门,一声惊呼,身子一抽,腿一软晕倒在地。呼啦啦一群人鱼贯而入,七嘴八舌惊叫失声。 楚耀南紧随而入,慌忙解开绳索,被放在床上的叶溶仰头平躺一动不动,下颌朝天,头仰着,空洞的眼直视前方,一转不转,只剩费力地喘息。秦老大忽然明白了一个词,苟延残喘。 曾在自己巴掌下挣扎桀骜不驯的小狼,那仿佛松开束缚就要咬人的不安分的小兽,如今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频临绝境,他松了束缚该是窜跳踢打着挣扎,如何也不会如此安稳。 秦老大心头骤然升出一些酸酸的感觉,如猛地喝下一口老醋,烧得心头蛰咬般的难过,那种担忧痛心惊慌反被这种酸酸的感觉遮盖,喊了几声:“溶儿,溶儿你跟爹爹说句话。”只一句话出口,眼眶湿润了。闯荡江湖数十年,杀人如麻,刀口舔血,似乎从没想过眼泪的滋味,酸酸涩涩的,倒涌去嗓子里。此刻毋宁躺在床上的儿子还如昨日在他怀里倔强地挣扎踢踹,也不想他如此安静的躺着。没有束缚,也不再担心他逃跑顽抗,但他宁愿儿子还是那么忤逆气他,起码他能知道他安然无恙,也比此刻提心吊胆如刀悬在脖子上窒息般的难捱。 叶溶微开的口,费力地呼吸,垂死的样子令他焦急。 周围哭作一团,秦老大当机立断暴怒地大喝:“都给老子滚出去!滚远远的。” “门窗都打开,快!打开!”楚耀南镇定地吩咐着,“都出去,这里空气要流通。出去,都出去!” 楚耀南冲上前,不容分说一把扯开叶溶的衣扣,刺啦一声,衬衫尽裂,露出胸怀。 “大夫呢?大夫在哪里?去叫呀!”秦老大咆哮着,属下奔跑而去。 秦老大抱起叶溶的头,拍打他冰冷的面颊说:“臭小子,你没事的,你看着爹,你……”秦老大喊叫一阵,看叶溶那倔强的眼神绝处逢生中又透出几分委屈,就那么看着他,喉结蠕动,微开了口,却无声,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似要说什么。 心里一阵难过,抱住他,反呜呜地哭起来。 楚耀南惊了,他从未见过父亲哭,自幼就觉得父亲是佛殿里雷打不动的金刚,怒目圆睁,本领非凡。几次父亲被砍伤,周身血肉模糊躺在病榻上,却费力地安慰他说:“南儿,不哭,不哭,男子汉只流血,不流泪的。” 从不掉一滴泪的父亲竟然哭了,哭得那么痛心。 仿佛这眼泪都是种奢侈,如那“秦”氏高贵的姓氏一样,高不可攀。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得自己反而眼眶湿润,渐渐地模糊起来。他侧过头,不知因何感伤。 14、意外 大夫闻讯急匆匆奔来,一番检查过后,只吩咐叶溶好好休息几日就好。 又查看叶溶脖颈上那淤青的痕迹摇头说:“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轻生呢?好在发现得及时,不然怕就没命了。” 秦老大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该不是,该不是这孩子有意寻死,就是要拧到底?只是他在想到这个事的片刻间,一颗心如一下子掉进冰桶里,凉到底了。 秦老大吩咐楚耀南去送走大夫,又打发走众人。 他阴沉个脸冷冷地审视叶溶也不说话,叶溶扭个身子面向墙壁不去看他,贴身的汗子已经汗透,牛氏凑来给他换衣服,被他一挣甩脱,随即是牛氏呜呜的哭声。 “你是想死,也不要做我秦阿朗的儿子啦?”秦老大暴怒的一声吼。 叶溶沉默。 秦老大喝一声:“说话!你不说话就了了?”秦老大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打颤,应该不是恐惧,难道是愤怒,可他哪里还有怒?唇在哆嗦,但忍不住一把提起叶溶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骂:“你个傻娃子!” 他声音带了呜咽,那份痛心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 却听叶溶咳嗽几声艰难的声音沙哑着,如喉头卡着碎瓷片:“你配吗?想我为你去寻死!” 秦老大一愣,恍然大悟,虽然儿子的话噎人,但也比让他知道是毋宁去死也不做他秦阿朗的儿子要欣慰些。想想进来时那情景,那绳子是松动了一半,几个套已经打开,不过是缚了手臂的套子不知如何的缩成活套,反是弄巧成拙吊了叶溶的头险些送命。怕是叶溶自作聪明的想了法子要解开套子逃跑,不想关键时失手,翻落下床,褪下的束缚在肩头的绳子并没松开,而是误成一个上吊的套扣,将他脖颈勒住,好在是死扣,若是活扣,怕早就没命了。 秦老大掀转叶溶的身子猛对了他屁股打了几巴掌,骂一句打一下:“你跑,你再跑呀,你本事的,还想挣脱了跑!” 叶溶一动不动,也不挣扎,满脸的委屈。 秦老大打了几下泄愤,却又不由心疼地为他揉揉肉说:“这回老实了?自己想逃,学艺不精,失手差点丢了小命。” “水。”他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秦老大忙应一句:“好,好,水,来人呀,水呢?” “来了来了。”五姨太在门口应了声进来伺候,身后的小丫鬟端了铜盆,搭了手巾进来。 “蠢货!要喝的水!”秦老大骂。 “来了来了。”外面的六姨太扭着进来,身后的老妈子端来茶水。叶溶翻身起来,也不等到取来茶碗,只对了壶嘴汩汩地喝。 叶溶倒回床上闭了眼,仿佛垂死挣扎时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他绝望时这个人出现在眼前惊叫,他的心也为之一动,那焦急的神情,深情的呼唤,在房里束手无策的徘徊。若自己是青道堂六堂主,他秦家在定江的敌对,秦阿朗整治他只是为了对付青道堂,他不该如此的表情。他毋宁这个人冷漠无情,为什么这么在乎他。只为他身体里的血液? 或是精疲力竭,叶溶竟然睡下了,呼吸匀促。秦老大就在一旁陪他,静静的看着他入睡,也不许人进来陪伴,甚至是牛氏。他看到牛氏不安的在门口徘徊,知道母子情深,就打发她说:“戳在这里傻着作甚?没看过溶儿睡觉吗?你都看了他十八年,还看不够?没多久有了儿媳妇,还不笑话了你去?”牛氏这才喏喏地下去。 叶溶醒了,睁开眼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渐渐的清晰起来。 肥胖的头颅不必猜就是秦老大,额头满是皱纹肤色憔悴的是母亲牛氏,那身材瘦高手插裤兜立在后面的是楚耀南。 “溶儿,这都赖娘不好,你就恨娘不要脸吧。娘是个下人,同老爷……有了你,不光彩的丑事,难开口呀。怕被人笑话,就瞒了你。当年逃难路上,小姐胎气动了,我也挺着个大肚子。眼前那村子都逃光了,整个村落都是焦炭瓦砾,没个人影,炮火隆隆的时远时近的。好在我家小姐生产不是头一遭,她跑不动就寻棵大榕树坐下,吩咐我去那被炸成废瓦断墙的院落里寻个破瓦罐,洗净笼火烧水。天上下雨,就那树遮挡了些生下孩子,拿件衣裳裹了裹,就这么……” “小姐,她,没奶,小少爷哭,就要不行了。小姐挣扎起来说,不能在这里,找个地方,给孩子讨口奶吃。我就搀扶着才生下儿子的小姐,一步步,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就向前面走。就这么走……这么走……太阳落了山,周身都是冷的,小少爷就哭,我们把能脱的衣服都给了他裹上,小姐不许我脱,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若伤了他,我和你拼命,我……”牛氏抽抽噎噎的讲述,秦老大的脸渐渐阴凉,仿佛是他置身在荒郊野外废墟焦土上挣扎,仿佛步入了冰河。 “我们到了一处人家,去讨口饭吃,那家老太太人好,就拿羊奶挤出来喂了少爷,就这么,人家问‘你们家男人呢?’,小姐就答,兵荒马乱给炸死了。” 秦老大一瞪眼,牛氏只顾哭,丝毫没觉察,继续哭诉:“老太太就问了,你们男人家姓什么,我们怎么称呼你们呀。小姐愣愣,就看到庭院里那落了一地的叶子说,姓叶。” 秦老大深深吸口气,说不清是后悔还是难过,听牛氏啼啼哭哭絮叨着:“我们就在这里住,我们什么活都抢了做,可是人家老两口两亩薄田,还是租的。本来,想熬到我生下儿子,可是,好景不长,不久那老两口的儿子回来了,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看我们家小姐生得好,就要娶了当老婆。小姐不肯,那男人就夜里翻窗子进来,吓得我们小姐用剪刀戳伤了他。这么样,我们连夜逃走。这么一逃,翻山越岭的,我就在山里生下了溶儿,溶儿的名字,也是小姐起的,说是老天容得下这个孩子出生在世上。我们深山里遇到过狼,被猎户救过,也九死一生,遇到过毒蛇。” 秦老大一惊,他曾经疑虑过这些,兵荒马乱的两个女人逃命,不定出什么乱子。 “我在月子里,小姐坚持去讨口奶给孩子吃。她去了,晚上没有回来,后来,后来听人说,小姐她在山里遇到了土匪。她,她被土匪追去山崖,就,就跳崖了。我不知道,我起先都不知道,我等了许久不见小姐回来,就抱了两个孩子去找寻。他们说,小姐……她死前嚷了说‘哪位叔叔婶子给我那家里人带去句话,两个孩子送去外公家里好好养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 屋内所有人泣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声,牛氏抱了叶溶的头哭诉:“溶儿,别怪娘狠心,不是娘偏心你哥哥,是大少爷是少爷。没有太太,我们娘俩早没命了,你要知恩图报,你不能没良心,太太她是为了我们死的。她抱你在她怀里时,比对自己的孩子要好。得了口奶,总是先给你吃,大少爷饿得哇哇大哭的。” 叶溶眼眶湿润了,呢喃道:“娘,为什么不早告诉叶溶?”心里却百感交集,对娘的怨恨也消除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愧疚。 “这种丑事怎么讲得出口呀?让你知道娘和老爷……若不是南少说,再不讲怕就永远没机会对你讲了,娘怎么会开这个口。”牛氏呜呜地哭着,侧头看时,楚耀南在一旁鼓励地点点头说:“叶溶,如今你明白事情经过了吧,造化弄人,谁也不怨。该不该生你是爹娘的安排,怎么当儿子就是你的责任。” 叶溶一时语塞。 秦老大咳嗽几声说:“什么叶溶?从今起,他姓秦,叫秦溶!过两天爹要让整个定江滩都知道我秦阿朗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叫秦沛和秦溶!” 叶溶终于起身喝了几口粥,秦老大就在他旁边看着,随口问楚耀南:“耀南,吩咐你的差事,如何了?” 楚耀南疑惑地问:“爹,不兴耍赖的。二弟这不是不闹了吗?儿子也算交差啦。” “混小子,让你张罗办两个弟弟认祖归宗的仪式,办得如何了?” 楚耀南恍然大悟,这才记起,心里暗自叫苦,只瞬间,眸光一转,笑容满脸道:“爹,尽管放心。儿子一定办得风风光光的。儿子问过祖母了,她老人家稀罕洗三朝,祭宗祠。”楚耀南依稀记得祖母时常挂在嘴边说,若日后有了小孙孙,一定大办洗儿宴。 秦老大摇头笑骂:“还真当是安禄山洗澡呢。” “爹,洗什么澡?”叶沛纳闷地问。 楚耀南借机手舞足蹈地说:“爹可还记得前年长江实业公司的肖董事长的八姨太过生日?四大马路张灯结彩的花车游行,带火了旗下的各个店的生意。” 秦老大笑喷:“什么?大卡车拖个澡盆满街跑,让你两个弟弟光溜溜的在里面当街洗澡?呵呵,亏你小子想得出,嘿嘿,嘿嘿,”秦老大边说边寻思着,极力忍住笑,又不禁噗哧的笑出声摇头暗喜。 到底是耀南心思活络,什么难题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这棘手的事情,他办得妥妥当当的,总算没白养活他。 叶溶气得脖颈通红,他愤怒的目光瞪着楚耀南,若不是周身无力,一定跳起来挥拳打得他满脸花。 这小子一副迷人的俏模样带着骨子里透出来的坏水儿,深情地望着他一本正经说:“二弟你不知道哦。这定江滩上,抓个商机多么难得。就说这浴儿的洗三宴吧,可做的噱头就多了。譬如秦氏商会旗下的夜总会、舞厅、赌场、各大商行、码头船运,处处惠客大庆三日,搞得过节一般红火。再有,就说这洗儿宴吧,定江名流,观礼的客人必定是要带厚礼来的,门口礼单公布,这样众人必然为了脸面去比拼,也是笔不小的收入;还有呢,这洗儿宴虽然平常,但洗这么大个儿子毕竟稀奇,可以招揽些人来看热闹;再有呢,如今世风颇怪,你们兄弟二人生得一表人材的,这两日就让新闻画刊放出风去,将两位弟弟的照片,嗜好,秘闻都发些,那些小姐太太们必然趋之若鹜。可以抽奖,抽中者送浴儿宴的门票,可以当场去一睹豪门阔少水中雄风。” 叶溶被他羞辱气急败坏挣扎欲起身,秦老大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揉了肚子笑个不停指了楚耀南道:“南儿,你个促狭鬼,看,阿溶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边笑边咳道,“哪里有太太小姐这么傻,来看个男人洗澡的?” “哦,有啦,怎么没有,莫说女人看男人,就是如今这世风,男人都是要看男人的嘞。”楚耀南调侃的话出口,叶溶已经奋身欲起,只一扑,却滚落地上。秦老大抱起他笑不停,任他在怀中挣扎说:“你南哥这张嘴,总是这样,他逗你耍的。我的儿子,哪里真舍得让那些妖精看个光光。” “爹这可是偏心了,舍不得二弟被看光,就舍得把耀南打‘吊鸭子’让人看个光啦。”楚耀南翘个嘴,赌气的模样像个吃味儿的孩子。秦老大笑骂道:“再贫嘴,爹就趁热打铁好好让你小子跑跑光!” 作出个捋袖子的架势,楚耀南跳后两步摇个手促狭道:“爹,儿子说正经的呢,到时候发些彩票,又是笔收入。再者,秦氏商会旗下的这些老人新人,老板喜得贵子,这贺礼钱都是要双份的。爹您看,两个弟弟才是秦府的招财童子呢。” 秦老大笑得直不起腰喊:“你个臭小子,还不快下去?没见爹就要按不住这只野猫子啦?再不走,爹把你一道扔去浴桶里洗一遍,拿个猪鬃刷子把你那点鬼心眼都刷干净!” 楚耀南嘻嘻哈哈的得令退下,才到门口就被父亲喊住:“南儿!” 他回头,父亲对他吩咐:“今天崇义堂那边,爹就不去了,你替爹去跑一遭,帮爹把事情料理了去。那个,爹的印章在书房案子抽屉里,你知道的。” 楚耀南应声退下,只在门口带上门,静静的,笑意全无,如赤热火红的铁落入水里,刺啦一下冷冰下来。 他靠在墙边,听了屋内父亲哄着叶溶:“儿子,儿子,好了好了,你还有气力闹呀?爹都心疼了。你耀南大哥是逗你玩的。” 楚耀南唇角勾出丝冷笑,漠然的,似在回味。那天蓝色浴盆里白嫩嫩的娃娃似乎是他,一脚踩起水花飞溅父亲满脸。落汤鸡一般的爹爹狼狈的擦把脸,加入战斗,把个浴室里弄成水战战场,四壁的落地镜上满是水滴流下。娘抱了浴袍进来,恰一把水撩去她脸上,新做的织锦旗袍都是一片水渍。 “哎呀,南儿,真该打了!老爷,您倒是管管儿子呀。”娘心疼的揩着旗袍上的水,父子二人抱在一处开怀的大笑。那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已经随岁月远去。却又回到眼前,不过被关在这道门里。 “逗他玩?”楚耀南心想:楚大少出口的话,哪句是玩笑了? 他吩咐阿彪备车,费师爷在一旁笑了说:“君王掩面救不得,从此君王不早朝。南王监国喽。” 楚耀南一笑自嘲道:“吃苦受累的活儿总少不了我的。” 15、是敌是友 楚耀南来到小厅,拿起电话,刚叫通祖母清修的庵堂,头顶那只八哥儿叽叽喳喳叫:“老太太寿比南山。” 楚耀南诧异地挂下电话,心想是谁把个鸟又挂回厅里了?可见十二姨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 重要了。 “婆婆,孙儿耀南给你请安啦……喔,就要出发回定江啦?好呀,好呀,婆婆一路保重,多穿衣裳,江风劲……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很好呀。婆婆,爹让请您老一个示项,记得当年您一直说,若有个孙子,一定要洗三朝,大祭宗祠,如今还用准备吗?哦,好的,好的,不麻烦,婆婆说如何,孙儿去安排就是。” 楚耀南脸上渐渐绽出得意的笑,放下话筒时,头顶上的八哥儿欢喜地叫:“洗三朝,洗三朝!” 楚耀南侧头打量那只金嘴儿八哥儿,皱起眉头。 楚耀南在崇义堂听着各分舵报来的事务,招兵买马的,压减开支的,收保护费的,同官府纠缠的,形形色色,各种事情纠缠。他足花了半晌的功夫才总算理出个眉目。虽然他年少,但在帮会滚拼多年,大家都知道他这个“太子爷”深受秦老板赏识,是左膀右臂,代表秦老板的声音,即便有人吃些亏,也不好太做计较。 楚耀南说:“在座各位有些是耀南的叔伯,有些是兄弟,大家一家人,凡事多见谅吧。今天你吃些亏,他多占点便宜;明日兴许就你占便宜别人吃亏呢,西瓜总不能切得瓣瓣均匀的。若是哪位还有异议,下面尽管来找楚耀南商榷,再谈不拢,就去和老爷子谈吧。” 众人窃窃私议片刻,都交口称是。 在地动山摇的一片“恭送南少!”的叫嚷声中,楚耀南大步走下旗幡招展的崇义堂,甬道两旁恭敬地叉手送他的弟兄们各个神色肃穆,仿佛皇上退朝时的场面浩大。 他带着一脸温然的笑,登车而去,费师爷在他身旁赞道:“南少呀,果然是英果机智,颇有老爷昔日的风范。” 楚耀南谦虚地躬身道:“都是先生教导有方。” 那一本正经的口气反逗笑了费师爷,笑骂道:“就剩一张嘴乖了。” 楚耀南回到家中,母亲迎出来说:“南儿你可是回来了,二少一直在寻你。” “二少?啊,阿溶呀。”楚耀南恍然大悟,风衣脱下扔给母亲问:“他找我做什么?不是我喊人去请青道堂蒋涛夫妇来看望他了吗?” “没来没来,听说蒋先生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总之没有过来。”三姨太唉声叹气道。 楚耀南来到叶溶房间,不等叶溶开口就说:“想见蒋涛吗?我带你去。” 叶溶诧异地望他,鼻子一翕笑了:“不怕我跑?” “我只负责带你到青道堂,至于你跑掉,自然有爹同蒋涛算账!蓝帮灭个青道堂,如踩死一只臭虫般容易。”楚耀南靠在墙上,一身猎装,手插裤兜,潇洒的样子。他点一根雪茄,侧头吸两口,抖灭火柴,忽然问叶溶:“你吸吗?” 叶溶不理他,只问:“你为什么肯帮我?” “帮你?是帮老爷子。你这么寻死觅活的闹,不见到蒋涛你也不甘心。”楚耀南眯缝了眼,那笑容中有些超乎年龄的奸诈。 “去不?晚了,你家南少可不伺候了!”楚耀南说。 叶溶起身,整整衣衫就向外走。 “站住!”楚耀南止住他,指指窗口说,“从这里出去,你是想老爷子发现了打死我呀?” 打开窗,楚耀南身手敏捷的撑身跃下,跳去楼下伸出的露台,对了叶溶比划问:“你可以吗?” 叶溶二话不说,腾身而下,只在月色露台下望他,淡然一笑。 “走吧,车在路口,我吩咐他们费了老大气力推出去的。”楚耀南说,叶溶心领神会,他怕发动车的声音惊动秦老大,果然是背了秦老大做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楚耀南肯帮他,但急于见大哥蒋涛的心思令他不顾一切地向前。 楚耀南开车,疾驰在林荫大道上。秦府坐落在半山,眺望下面暗流汹涌的定江滩。 光影晃在楚耀南俊雅的面颊上,他斜叼根雪茄,却未点燃,仿佛婴儿空衔个奶嘴一样,唇是微翘的。 叶溶问:“烟在哪里?” 楚耀南边开车边呶呶嘴呜呜地说:“裤兜,你自己摸。” 叶溶贴近他,伸手去摸那上宽下紧的猎装裤的兜,却是很深,一手探下,竟然到了楚耀南的小腹。 猛然一下刹车,叶溶的头狠狠撞去挡风玻璃,疼得他眩晕后揉头问:“怎么开车呢?” 楚耀南却臊红个脸羞恼骂:“你做什么呢?往哪里摸呢?” “裤,裤兜”叶溶一脸窘态,心想那兜如何深不可测? 楚耀南斜眼瞪他,仿佛被调戏一般,微起身从屁股后的兜里摸出个精致的锡烟盒,上面是西洋天使图案。 递给叶溶时,指尖都是淡淡的烟草气息。 “那不是裤兜,叫‘屁兜’。”叶溶委屈地校正道。楚耀南惊愕地望他,没有说话,只弹开烟盒,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香烟。 叶溶划燃火柴,先为楚耀南点上烟,楚耀南也不推辞,深吸几口烟继续开车,一路去到青道堂。 “什么人!”青道堂的弟兄如临大敌提枪围住楚耀南的车。 有人认出楚耀南,惊叫着:“楚耀南,怎么是你!” 楚耀南悠然点烟,也不看他们,就有人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叶溶,惊呼着:“六爷,六爷回来了。” 楚耀南扫一眼荷枪实弹的帮众弟子,对叶溶撇撇嘴说:“两个小时,不能再晚,晚了挨揍你受着。” 青道堂议事厅里坐满几位结义兄长,只是不见二哥贺望远。 “大哥!”叶溶噗通一声跪在大哥蒋涛的面前时,蒋涛摆摆手说:“起来吧。” “呦,秦二少爷回来了?如今青道堂大厦将倾,你不在蓝帮享福,跑来看热闹吗?”五哥薛辉总是嘴不饶人,只是他如今看到五哥都格外亲近,再不想同他争执,迫不及待地问:“我二哥人呢?” “不听劝阻,背地里贩卖烟土,他罪有应得,还连累青道堂!”大哥蒋涛叹气,望一眼叶溶说:“阿溶,你怎么来了?秦老板没有为难你吧?大哥听说你被抓去,正要想方设法去救你,却听韦爷告知,你是秦老板的亲生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蒋涛认真地问。 “哎呦,真想不到我青道堂小泥沟里还卧了条真龙呀!”三哥朱大昌是个大老粗,人义气实在,随口一句话,叶溶却是认真地:“大哥,小弟从不知晓此事,大哥是知道的,若是小弟当初……” “别解释,别解释,听说你当内鬼给秦老大通风报信,一夜拿我们四个码头给老爷子当见面礼呀?”薛辉奚落着。 “我没有!不要冤枉人!”叶溶恼道,有口难辩。 “五弟!”蒋涛责备道,瞪他一眼。 “说得是呢,若是六弟早知自己是蓝帮太子,还用憋在我青道堂受罪吃苦?”薛辉怪声怪气道。若换在平日,叶溶一定同他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地一番争斗,然后被大哥痛斥一顿或打上几巴掌才肯罢休。可如今,他仿佛理屈词穷,深咽口气避开五哥,只对大哥哀哀道:“大哥,叶溶委实不知内情,如今如何进退,叶溶要听大哥吩咐。” 他知道五哥吃蓝帮的亏最多,对秦老大恨之入骨的也是他。 “错了错了,那边是你亲爹,怎么听大哥吩咐呢?”朱大昌逗他说,叶溶急得青筋暴起,跺脚道:“若我叶溶对青道堂有贰心,天打雷劈!” 朱大昌逗他说:“阿溶,怎么,被老秦打一顿屁股就忌恨啦?” “平白的认个富翁老爹当太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打几下屁股也值得啦?”五哥薛辉奚落道。叶溶的脸腾然变红,如落入滚汤中的螃蟹,窘然无助。是谁嘴快告诉了青道堂的哥哥们,他被秦老大修理的糗事。 三哥朱大昌是语重心长地说:“秦老大虽然坏,但是虎毒不食子,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过去让蓝帮吃了亏,当众给他难堪,他打几巴掌就打吧,反正老子打儿子,也没什么丢人的。” “就是呀,从小到大老六就是被大哥打大的。”四哥也符合说,短小精干的样子坐在人高马大的三哥身旁对比悬殊。 蒋涛一身长衫,带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道:“血浓胜水,滴血认亲那刻,注定你无法回头。” “可他不配!”叶溶坚持道,“若是他有儿子,才不稀罕得我。如今断子绝孙了,来寻我回去。叶溶是大哥养大的,没有大哥,叶溶早就横尸街头。就算我身体里有秦阿朗的血,可他从未养过我。叶溶心里只有大哥和青道堂的哥哥们,叶溶不走!” “大哥不能给你的,他全都能给你。在青道堂,你是山鸡;到秦公馆,你就是凤凰。捷径,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拼了一生都未必能有你今日认父后的地位,大哥如何能坏你的前程?大哥该为你高兴。” 听罢大哥一番话,叶溶心里如被一盆冷水浇下,心里冰冰的,立在原地不走。 16、第一份贺礼 “阿溶,先回去,秦老板再不好,也是你亲爹,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爹你是要认的。至于日后在蓝帮还是青道堂,凭你选择。先回去吧,大哥如今已经焦头烂额,就不要让大家后院起火了。若传出去说我蒋涛阻止人家父子相认,反被江湖朋友唾弃了。”蒋涛语重心长地规劝。 叶溶这才放下心,原来大哥是个有骨气的,没有惧怕蓝帮势力。他哽咽地喊句:“大哥!”竟然再难言语。 宋大律师来了,秦阿朗的话题就被放去一边,兄弟们起身紧张地迎了宋大律师落座。 叶溶是认得宋大状的,他曾经帮青道堂打过几场漂亮的官司,还是大哥昔日的同学。 如今宋大律师一脸严肃地说:“这人命的官司,怕是胜算太小,贺二爷杀人是事实,有法国巡警作证,铁证确凿。”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急得叶溶探身说:“宋大状,如果我们使钱呢?多少钱我们都肯掏。” “呵,六弟如今真是大少爷,财大气粗呀!”五哥薛辉奚落道,不快地瞪了叶溶一眼。但叶溶知道五哥刀子嘴豆腐心,即便平日同他水火不容,关键时候还是兄弟一心的。 宋大律师摇头苦笑道:“洋人的官司不好打,再多钱怕都没用,留着为二爷置口上好的棺材吧。” 如迎风被一口冷气噎住,叶溶愕然瘫坐回座位。他仿佛听到了抢响,仿佛看到平日疼爱他的二哥倒在血泊中。 “叶六爷,我倒是听说,秦府那个少爷楚耀南同法国人交情不错的,若说去活动一番,怕他该有些法子的。如今只有靠这些旁门左道了,我这个律师本不该给你们出这些歪点子的。”宋大律师一句话,众人的目光投向叶溶。 “我回秦公馆去找楚耀南,我知道该怎么办。”叶溶不假思索地起身,赴刑场般的决心。 “阿溶,若太为难,就算了。那楚耀南诡计多端,不是好鸟儿。”朱大昌劝阻道。 “我就不信老六有这么大的面子,如果我是小楚,早就对他这个真太子恨之入骨,还帮他!”薛辉奚落道。五哥的话倒是道破玄机,“我去找秦阿朗谈条件,没有什么比二哥的性命重要。”叶溶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阿溶,带上几个兄弟随你去吧,也有个照应。”蒋涛说。 叶溶说:“也好,我就带阿丹走吧。”阿丹同他两小无猜,平日最是可靠。 叶溶落寞地离去,走到楼下,嫂子嘉美拉他去一旁,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上面人多,你大哥不便直说。六弟,你大哥终于答应带我和雪玉去国外落户,你若是不想住在秦家,就和我们一道走吧。只是千万不要露出消息让人得知。待救出贺二,你大哥就把青道堂交给他。” “什么时候走?”叶溶惊喜的问,原本的失望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原本雪玉就闹着出国读书,还曾邀他同往。 “大概就是下个月了,嫂子记着你呢,你大哥也点头了。”嫂子说,“国外没有蓝帮和青道堂。” 叶溶回府,一双双惊诧的目光迎着他走向楼梯。 “楚耀南在哪里?”他问,他想他可以和楚耀南谈笔交易。 “你寻他做什么?擅作主张放你去青道堂,他在书房里跪着呢。”秦老大踱步下楼。 叶溶仰起头说:“我想同你谈谈。” 秦老大笑了,笑得那么不屑,摇头说:“臭小子,跟你爹谈?谈什么?”又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反笑得叶溶心头紧张。 来到书房,听罢叶溶大致讲述青道堂二堂主贺望祖的案子,秦老大头摇得像货郎鼓,毫不犹豫道:“这个事,不好办。提别的条件吧,这个事不必谈了。跑黑货就是提脑子赚大钱,去赌博,赌赢了就赚,赌输了就赔,江湖中人人知道这个道理的,谁让他贺老二输不起还杀人。被法国人追来,追来又怎么样?喏,把那货沉进江海里一了百了,难道钱比命大?”秦老大手舞足蹈地解释着这个问题,如对一个孩子循循善诱地讲述道理,生怕叶溶搞不懂一般。 见叶溶失望之余目光冰冷,楚耀南在一旁劝道:“二弟你是不知,这些法国鬼子也贪婪得很,你求他们一次,日后他们就尾大不掉,吃定了你。谁愿意沾惹这腥臭,给自己添麻烦。” “要你多嘴!跪好了!”秦老大一声怒喝瞪向楚耀南,楚耀南慌忙回身面壁。 “好,我明白了,你们做不妥,我自己去做。”叶溶坚持道,“我就不信救不出我二哥。” “阿溶,不要冲动,你这是去送死。”楚耀南忍不住回身劝阻。 叶溶却坚持道:“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定不放弃。” 秦老大同楚耀南互视一眼,颇为无奈,不想叶溶如此固执。 “你小子,不止是脾气臭,脑子还呆!”秦老大气得骂,深深呼了几口气,无奈地望着叶溶。“你说吧,要怎么样才肯帮我?”叶溶只对秦老大说,他感觉到秦老大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不肯费那周折。 秦老大上下打量叶溶说:“乖儿子,你这条件爹若做到了,你可要留在秦府乖乖的认祖归宗,磕头认爹,当个好儿子。” 一切在意料之中,叶溶深吸口气。 “江湖人讲个信义,一言九鼎,你说了,就要办到。”秦老大说。 叶溶想,磕头认爹,若为了救二哥也只得低头。至于做个好儿子,这个条件太虚。总之,他先应承下来,再伺机另寻个打算吧。他费力地点点头,只觉得头颅重似千钧。 秦老大欢欣大悦,忙对楚耀南吩咐:“南儿,你去办妥此事,多少钱都使得。你自己去帐房支取。” “爹!二弟糊涂,您老怎么也意气用事?咱们这回开了口,那些法国红毛鬼日后就得寸进尺,纠缠不清的,后患无穷。”楚耀南急得瞪大眼。 “放肆!轮到你教训你老子啦?上次交给你的事情还没全办妥呢,这次就算你将功折罪了。宽限你五天,否则爹就真的打你‘吊鸭子’让你好看,一辈子风光!”秦老大骂咧咧道。 楚耀南深咽口气,将到嘴的话也强咽下去,只是目光里满是委屈,偷望一眼父亲嘀咕道:“那儿子这就去办了,晚一步怕贺老二人头落地了。” 只是走过叶溶身边时,楚耀南狠狠瞪他一眼满是责怪。叶溶却多少松口气,他相信秦老大既然答应他,便有五成把握做到。 听说叶溶去了青道堂,叶沛抱个湘绣团花靠垫在怀里奚落道:“什么恩深赛父子手足的,蒋涛根本就没看得起阿溶,拿他当个小催巴,替他卖命送死的,只阿溶这傻子才为他尽忠尽义的。” “沛儿,做人要知恩图报,若没有蒋堂主这些年的周济,你我母子如何的安身立命,你如何读的书?”牛氏制止着。 叶溶上前要去抓他,吓得叶沛边向秦老大身后躲闪边忿忿道:“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阿溶对蒋雪玉那份心思您看不出来?蒋堂主嫌弃咱们家穷,警告阿溶不许靠近雪玉,匆匆忙忙把雪玉许配给别人家。” “若是我的妹子,我也不许她嫁给阿溶。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做女人的天天提心吊胆,哪里能安定太平?就是嫁个穷教书匠,也比跟了江湖里的汉子好。”牛氏说得平静,秦老大却揉揉头叹息说:“这话也有道理,有道理。你家小姐当年总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你家小姐那时候总这么劝我,收手吧,做正经买卖吧。哎,转眼二十年来,二十年。”叹息几句,秦老大忽然自言自语道:“借这‘洗儿宴’闹得定江滩轰轰烈烈的人所共知也好。苦尽甘来,秦家的少爷,我让你们风光无限!” 楚耀南正巧更衣下楼,听到这话就附和道:“爹说得是呢。婆婆在庵堂礼佛,听说了两位弟弟认祖归宗,乐得合不拢嘴的,日日电话过问洗三宴的事,看来人上年岁,是要守老规矩的。还有二叔,得知两位弟弟的喜事,一再叮嘱要大办仪式庆典,给秦门添光。” “好!洗,那就搞个浴儿宴,洗三朝!”秦老大一拍大腿当机立断。 叶沛本是听个云里雾里,渐渐的明白了要拿他兄弟去当众洗澡,惊得大叫:“爹地,还真洗呀。多土呀,同学要笑死的。” “洗!爹喜欢!” “不洗!”叶沛翘了嘴赌气的倔强。 “唉,爹给买个跑车送你。” “那就在浴室里洗。” “再送你座洋楼,成亲用。” “不要!” “那个,相机,你喜欢相机吧,最好的德国货,想照什么照什么,喀嚓一声,嘿!要不?” 秦老大挑眼看着儿子逗他,心里美滋滋,似乎寻回无限乐趣。 “大爷,这第一份贺礼,到了。”师爷进来笑逐颜开的说,“一尊两米高的赤金送子观音,恭贺大爷喜得双子。” 楚耀南眉头一紧,不知何人如此消息灵通,这送礼的人倒也及时。 “谁这么乖呀?”楚耀南戏言,划亮洋火为父亲点烟。 “是,日定商行。” 楚耀南手一抖,火柴落地,立时去踩灭,定了神愕然道:“日本人呀?够快呀!” “退回去!谢过了!我秦氏的家事,国人的传统,不必外国人来凑热闹。他日本也有‘洗三’的习俗吗?”秦老大一瞪眼。 楚耀南呼应道:“有,怎么没有?人家可不是‘洗三’,是‘日日洗’。您看租界那些日本浪人,不就遮块儿兜裆布当街一站洗澡,吓得路过的女学生小媳妇惊叫乱跑的。难怪传言说,东洋鬼子都是武大郎和潘金莲逃去扶桑遍地洒种儿呢。” 费师爷哭笑不得,目光责备地望一眼楚耀南,楚耀南敛住笑,费师爷说:“大爷,不妥吧。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是来送贺礼。” “嘿,嘿嘿,贺礼。我那老兄弟胡子卿,不就是前脚在北平收了小日本的贺寿礼,第二天他老子就被日本人给炸得血肉横飞了。糟心,糟心!我怕我儿子前脚收了他们的礼,明儿我也被狗日的给一包炸药送上西天去。” 楚耀南探身试探道:“再不然,费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就说,是老太太信佛,庙里求签说,两个弟弟生辰八字里冲撞个‘日’字,这回,且就免了。” 费师爷思忖片刻,楚耀南又促狭地说:“再不然,就说阿溶阿沛兄弟和我爹信基督。”然后耸肩摊手撇嘴。 众人被逗笑。 秦老大哼一声道:“依我说,都不给他们这个脸!不是我儿子和他们命里犯克,是我中国人就和那暗地里埋炸药害人的狗日的犯克!” 楚耀南呵呵的地笑,嗔怪道:“爹,看您,若人家真是武大郎的后代,好歹和咱们血脉同宗呢。” “那也是奸夫淫妇之后!”秦老大拈灭了烟骂。 屋里笑做一团,楚耀南侧头打量叶溶,似头一次看到他的笑脸,笑得同样灿烂。 楚耀南说:“二弟,那个事,哥哥给你打点得有些眉目了。洗三宴过后,贺老二定然平安无事回青道堂。若是我骗你,你尽可以转身就走,爹也不会轻饶我。” 楚耀南果然厉害,这么棘手一个案子就搞定了,叶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心里暗想,若是二哥平安无事,陪老秦唱出认子的大戏他也认了,只是定江江湖怕他没脸呆下去了,人人会知道他叶溶是秦阿朗的亲生儿子。 17、太后驾到 晌午时分,叶溶踱步在花园里,中西结合的建筑,别有风韵。夏季将过,风送紫藤花架,绿叶乱颤。 他走几步回头,秦老大身旁的四大金刚保镖就不远不近地随着。 他苦笑,放眼望,府里张灯结彩,绸幔飘飘。丫鬟们喜气洋洋,进进出出。 “小心,小心,磕碰坏了,揭你们的皮!”管家婆子督促伙计抬了两只原木大桶走来。 看到叶溶忙点头哈腰见礼说:“这是给两位少爷洗三朝的桶。” 叶溶好奇的望着那两只硕大的橡木浴桶,正被管家指挥着下人抬去庭院当中搭起的一个一米高的台子上。台子上铺着红毡,垂着彩幡系着彩球,台子上首码放一排太师椅。 那两只大木桶就端端正正摆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在台子正中。 台子上的喜婆手中手帕甩着,嗲声嗲气地吩咐:“哎呦,这里,这里,不是放了枚铜钱标了地方吗。这浴盆是分毫不能差的。送子娘娘是要来看的,谁家洗儿洗得不经心的,那孩子是要被娘娘收走去的。老爷一再嘱咐说马虎不得,马虎不得,银子都不在话下的。” 一位小伙计搭讪着逗笑着:“喜大婶您就看好吧。您说摆哪里就摆哪里。只是这盆果然放下就不挪动了?少爷们都这么大了,还在这里洗吗?” 话音没落,喜婆子就啐他一口说:“呸呸,童言无忌的。可不是在这里洗,不然送子娘娘如何看到的?” 小伙计就在嘿嘿坏笑,不时偷眼看廊子下的叶溶,嘀咕一句:“多羞呀。” “大小子,又不是姑娘家家,羞得什么?”喜婆子用帕子去擦擦桶里,确认干净无尘,吩咐落喜布,绣着大红麒麟送子图案的红幛子就覆在喜桶上,四角垂了压角儿的小金锭子。 下了台子恰见叶溶在一旁,喜婆子忙屈膝打个躬说:“贺喜二少爷了。” 叶溶这才觉得这洗儿宴有些诡异,大庭广众下果然要在这里让他沐浴?这奇怪的想法亏得这些人想得出。他见过二哥的儿子出生时的浴儿宴,他还去给小家伙挂了个小金锁片。那时青道堂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叶溶快走几步进楼,他想找秦老大问个明白,他和大哥留下了,何苦用这种荒唐的法子来作弄他们。若是如此无理取闹,休怪他无情掉头就走。 进到厅堂里恰见叶沛窝在沙发里悠闲地样子,蜷缩了身子吃果子。 “找什么呢?”叶沛问,满是不屑。 “他去哪里了?”叶溶问。 “他是谁?”叶沛问,咬一口鸭梨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嘴下就积点德,你不能喊声爹呀?闹个不停的。” “老头子去哪里了?” 听了叶溶这么问,叶沛将果核远远地掷去墙根出一个废物桶说:“去接老太太了,江边码头。” “老太太?”叶溶恍然大悟,是秦老大的母亲,听人提起过。 他深深吸一口气指了门外问叶沛:“门口那名堂,你明天打算任他们摆布?” 叶沛吮吮手指说:“不就是脱光了洗个澡吗?洗,他愿意给洗,我怕什么?看不去一块儿肉的。爹地说了,乖乖的洗了,送我一辆跑车、一台相机……” “够了!”叶溶火气向上冒,骂他说,“为这点东西你就当众被他当猴子耍弄?” “那不是你欠他的吗?谁让我们生下来没洗呢,这不得补上呀,他欠我们的也在补呀,没亏待你呀。你看娘,哪里有今日的风光,要不是有你这么个偷汉子得来的孽种。”叶沛一句话出口,叶溶飞拳打在他面颊上,嗷的一声惨叫,叶沛满脸开花,一把抹去,血花了一脸,鼻血直流。 “住手!”秦老大扶了老太太才进门,就遇到哥儿俩打架,几步上前扯来揪住叶沛衣领提起的叶溶,一把分开,骂一句:“反了你了!” 叶溶不服,推开秦老大飞脚去踹,吓得叶沛哭了喊:“爹地,阿溶他欺负我,他要打死我。” 老太太慌得拄个拐杖冲过来,小脚蹒跚着嚷着:“谁敢动我宝贝孙孙?” 叶沛眼明手快,几步跑去一把扶住老太太,扑腾跪下哇的哭出来喊:“奶奶,奶奶。” 老太太惊喜得搂了他看,眼泪扑哒哒落下来,托起叶沛的脸左右端详着:“我的宝贝心肝儿呀,你可是回来啦。” 祖孙二人抱头大哭。 那边叶溶气急败坏,被秦老大紧紧抓住腕子还在挣扎。秦老大喝问道:“有事说事,怎么了?” 见他暴怒如小豹子,气恼得照他身后打两巴掌问:“你规矩些!” 叶溶喘了粗气,额头青筋暴露。 楼上太太们闻讯赶来给老太太问安。老太太在当中一把太师椅上落座,紧紧拉了叶沛的手,叶沛就蜷在她膝下,如养的哈巴小狗。热毛巾擦洗干净的面皮白嫩嫩的,一双乌亮的大眼睛蓄了未尽的泪,唇红齿白五官清秀楚楚可怜。老太太摸摸他的面颊叹:“好孩子呀,可怜了你们母子俩。燕萍她,命苦呀!” “娘,您请沙发上去坐。”秦老大立在一旁伺候,小心地问。 “甭结,我享受不起那洋玩意,就你爹留下的楠木太师椅结实,这木头椅子坐起来踏实。”老太太微鼓的眼珠瞪瞪,还带了几分赌气。扫一眼给她请安的牛氏说:“春桃儿,你这命可是真好。陪房丫头伺候主子,都伺候上床了。母以子贵,这飞上枝头就当了凤凰。老爷忠厚,就由了你母子,可这家的女主人,是燕萍,你知道,是你主子。燕萍死了,这秦家日后的小主人,是燕萍的儿子,你要知道的。” “娘,看您说的,还不都是您的孙子。”秦老大打着圆场陪笑。 “那不一样。我孙子,来路清白,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生的,燕萍的曾祖是满清的状元公,书香门第,门当户对,什么人生什么种。哪里像这孩子,这么野没个规矩,我都进来这么久了,他来见个礼磕个头了吗?” 秦老大一愣,拍拍头恍然大悟,才嘿嘿笑了说:“这不是您一进来,我看这两个小崽子打架,把这小的给按住了,没得暇让他近前呢。来,溶儿,去给你奶奶磕三个响头,叫声奶奶去。” 叶溶听了老太太对母亲尖刻的话语就心里愤慨,哪里肯上前,牛氏忙去拉他说:“这孩子,怎么吓到了?老太太您别见怪,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面儿薄。溶儿,怎么了?平时挺懂规矩的,去给老太太磕个头去。” “约定忘记啦?”秦老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喝一句提醒威胁。 叶溶被母亲推推搡搡的送到老太太眼前,不情愿地跪下勉强磕个头,喊一声:“老夫人” 老太太鼻子里不屑地哼声,露出鄙夷的笑:“免了吧,看这样子,真是破窑里烧不出好瓷器来。” 叶溶猛一抬头,凌厉的目光射向她,紧咬薄唇,老太太气得一拍案子骂:“他还敢跟我瞪眼,反了他了,小兔崽子,才多大呀,他还有没有个规矩。老大,你怎么管儿子的,还不给我教训他。” 秦老大见母亲暴怒,忙上前赔礼倒茶,那边又要给娘压气,黑了张脸拖了叶溶按去沙发上,嘴里骂着:“没有规矩,看饶得过你!”伸手就掀开叶溶的后襟,叶溶挣扎,被秦老大一翻腕子擒了按在那里低声骂:“你还敢动?我喊人来帮你?” 果然一句话奏效,秦老大伸手去他腰间,就要将那绸裤向下扒,慌得牛氏哭着扑在儿子身上求饶:“老爷,求您了,别打了。明天还要洗三朝呢。” 秦老大一松手放开叶溶,拍拍头笑了躬身在母亲身边说:“娘,您看,明天洗儿宴过了,儿子着实地抽他顿屁股,打紫了给您解气。只是明天还洗儿呢,今儿打得皮开肉绽的,明天那一滚鸡蛋,还不让人看了笑话了去?您看,先容他蹦腾两日。” 老太太这才勉强哼一声,叱一句:“躲我远些。” 秦老大大声应道“哎!”递叶溶一个眼色示意他出去。 见叶溶耿耿的,就沉起脸拖了他出门,骂骂咧咧道:“今天哪根儿肠子气不顺了,爹给你理理去,就不信打不服你这小驴子。” 见秦老大拉了叶溶离开,老太太拉着叶沛的手上下的端详,只对叶沛问寒问暖,不住的叹着:“这孩子,还生得真像燕萍,这眉目清秀的,也是单眼皮,水做的一样。这些年,可吃了不少苦吧?” 叶沛吸吸鼻子,喊一声:“奶奶。”泪如雨下,开始讲述自己童年的悲惨。 秦老大转回来,拦住了儿子的诉苦,让母亲洗把尘安歇片刻。得个空儿偷声对母亲说:“溶儿一个孩子,从小不在身边,没家教是有的,慢慢管就好了。” “哼,我有大孙子就够了,就看不得他母子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也是你不争气,年轻时糊涂,什么女人不好搞,生生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给气走了。还和个丫鬟” “娘”秦老大制止着这话,低声提醒着:“沛儿是好,乖,听话,可是这孩子身子骨有不足之症,太过单薄柔弱。反不如溶儿身子骨结实,是个多子多福的样子,搞不好日后传宗接代的事儿,还指望这老二了。” 老太太认真地看了儿子一眼思忖片刻,也觉得有理,就叹气说:“好端端个孩子,命苦呀,都是你造的孽!” 说罢又劈头盖脸将秦老大一顿数落,牵扯出许多往事,一群姨太太肃然听着,垂头忍俊不禁。 18、借刀杀鸟 楚耀南含着吟吟浅笑为老太太递上一杯蜜糖水,甜甜地说:“婆婆,润润喉再说。” 老太太和蔼地笑了捏捏楚耀南的面颊说:“宝儿,乖,你可不许欺负弟弟。” 楚耀南笑了,贴在老太太另一侧宽慰说:“婆婆放心。” “喵”一声叫,雪白的波斯猫钻去老太太怀里,似也来争宠。 楚耀南抱起波斯猫对老太太身边立着的丫鬟小丫说:“把巧儿抱起来吧,如今老太太眼里只有大少爷了。” 老太太笑呵呵地吩咐小丫:“去,这一路巧儿也没吃什么东西,晕船,你再喂它些,看紧了,寸步不离的。” 小丫应声下去,巧儿是老太太养的猫,小丫是专门伺候这只猫的丫鬟。 楚耀南知趣地离开,在楼廊踱步,却见小丫抱个白猫巧儿进了小客厅,忽然记起什么,也就随她进去。 “巧儿,乖,这八哥儿你不能欺负啊,它是老爷的心尖肉。”小丫抚摸着目不转睛盯着八哥儿的猫巧儿,八哥儿也慌张的扑腾翅膀。 “小丫,去,给我去厨房取份点心。”楚耀南正正衣领吩咐。 小丫为难地抱紧怀里的猫。 “给我。”楚耀南不容分说抱过猫在怀里,抚摸着缎子般润滑的毛夸赞,“老太太这只猫,越发可人儿了,心肝宝贝。” 抬眼看了小丫沉下脸:“还不快去!爷给你看着猫呢。” 楚耀南看看那八哥儿在站笼上下翻飞,扑棱着羽毛乱飞,他笑着轻轻关上房门,仔细欣赏那猫扑咬八哥儿,点点血滴在地板上。 猫儿在舔爪,八哥儿在抽搐。 “来人,来人!谁在看猫呢?”楚耀南推开门大叫,仆人们四处涌来。 小丫一声惊叫,手中点心盘子打落在地,疾奔而来,“巧儿!”冲来抱起猫儿。 猫在舔那爪缝的羽毛,津津有味。 “你个死丫头,贪嘴也不看地方!这猫能放这里吗?我刚叮嘱过你,也不长记性!”楚耀南飞起一脚踢翻小丫,小丫嘤嘤地哭。 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奔来,对小丫又掐又拧骂着:“馋嘴呀!” “是,是南少”小丫委屈道。 “我怎么了?我骂你两句就不服了?还不快把个猫抱走!” 秦老大惊愕地冲进来,急得跺脚,心疼的看着那八哥儿的尸体,就瞪向那猫。 “干什么!”老太太进来一声喝。 秦老大如泄气的皮球气得跺脚。 人散去,楚耀南看小丫在一旁啼哭,拿个帕子擦泪,楚楚可怜。 “还委屈呢?”楚耀南笑着过去,“我看看你绣个什么花?” 夺过小丫的帕子。 “哦,金盏花。”楚耀南将帕子重新塞回小丫手里,硬邦邦的。 小丫低头看,二十块大洋。 “去买块糖压压惊,买胭脂水粉补妆,如何?” 小丫揉了眼抽噎着望他,破涕为笑。 叶溶觉得极端的气愤,那股怒气一波波撞击心口,他如何也忍受不了这种羞辱,仿佛年幼时随母亲去沿街乞讨时看到那一张张施舍食物时高高在上鄙夷奚落的面孔。 他被秦老大推去院子里,紧紧捏了他的胳膊吓唬他说:“你小子呀,你小子,长长眼,奶奶是你敢得罪的?是想明天当了江湖上的前辈和定江的士绅名流着实的挨顿板子?你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叶溶心里那股怨气难平,只皱个眉头踢着柱子不理他。 秦老大捶他的肩一拳,哄一句:“大小伙子,大气些。” 叶溶就在廊子下立着,看家丁们登了梯子张灯结彩的,丫鬟们穿梭往来,见到他都笑吟吟的请安道喜,仿佛是种嘲弄。 他猛然意识到明日的“浴儿宴”,那将是何等的羞辱。就是忍辱负重救二哥,他也不能受这种欺辱,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魔窟里呆下去,如果娘和阿沛喜欢,就让他们留在这里罢了。 叶溶踱步到后门,石子路冰凉的,迎面快步走来一长衫礼帽的人,低个头也不抬头看路,阔步而来。 叶溶见后院门大敞的,想是下人们运东西没有关,也不见旁的人,就拦了他问:“你找谁?” 来人也不理他,径直向里走,叶溶一伸臂,那人倏然闪开,是个练家子。叶溶立时警觉,一步跳开到他眼前拦住厉声问:“哪路上来的朋友?走错地方了吧。” 那人礼帽低掩着,沉沉的声音应了说:“这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叶溶更坚信自己的判断,对他说:“这里主人姓秦,你走错了地方。” 叶溶心想,这府里像是盘丝洞,只有女的妖精,就他和叶沛加上秦阿朗三个爷们,哪里还来了个回家的家伙。本来心里就没有好气,喝他一句想轰他走,又看看大敞的后院门,心里为之一动。 此刻后院门无人把守,家里仆人来来往往都在忙着明天洗儿盛宴,还有谁注意后门进出的人?叶溶灵机一动,片刻,不过就是片刻,他的心微微地揪紧,走出去,大模大样的走出去,或许也没人会留意他。不走更待何时?离开这个鬼地方,本来不属于他叶溶的地方,他要离开这里。 他一把揪住那小子的脖领,看他人模狗样的生得大眼炯炯有神,高高的颧骨眉骨如突兀的山峰,若是幅工笔画,倒是棱角嶙峋,有些巍峨的气势。他唇角留着小胡子,微微的胡茬显得漫不经心,如山峦上冬去春回时抽芽争发的几丛野草,才露出微微的痕迹,就掩饰不住蓬勃的朝气。 “你又是谁,在我家里你还敢撒野了。”说这话的是这位不速之客,叶溶九分相信他是喝醉了,若没酒气,就是这家伙是个白痴。也顾不得这许多,揪他脖领就向外推了,边走边骂:“不知死活的赤佬,哪里不好走偏来秦宅捣乱,滚出去。” 他揪了那小子向外走,来到远门外,那小子只“哎,哎?这怎么回事。”话音带了夸张。 叶溶哪里肯顾他,心想娘那举棋不定的神色,那对秦宅奢华富贵的眷恋,对大哥叶沛依依不舍的眼神。他明白,不必说,他也明白,娘定然是厌倦了颠沛流离,不想再提心吊胆地过活,秦府大奶奶的称呼多少人可望不可即,如今掉在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女人身上,她自然得意。娘是不肯走了,这不怪娘,只怪自己无能,若他能和秦老大一样给娘和阿沛比这更气派的宅院,奢华的享受,难道他们还会留在这里吗? 他下定决心揪这小子出门,然后一脚踢飞拍去后墙上,自己扬长而去。十年,再过个十年,他叶溶混到二十八岁,他一定有如此的风光不亚于秦阿朗的风光送给母亲,他迟早接娘回身边。 那在他手下哎哎的乱叫的小子碎步小趋着随他出到后院门口,叶溶也不理他咳嗽叫嚷,就到了后院门大步迈出刚一松手要抬脚踢飞这家伙,猛然间眼前喀嚓一声整齐划一的立正声,衣衫摩擦瑟瑟作响,一队灰蓝色军装荷枪实弹的士兵立在眼前。大壳帽上环一条红色的带子,湖系军阀的军装,他辨得,因为他走南闯北最是知道军阀混战中这些官匪一家的把戏。 如何后院门口有官兵?叶溶灵机一动大声吩咐:“秦老爷请各位来维持治安的吧?喏,这里擒了个小贼,带走打板子去吧。” 19、军阀二叔 叶溶直起腰板掸掸衫子,侧身就要挪步离去。却听身旁那小子毫无惧意的笑两声吩咐:“退下退下,有你们什么事。”那小子笑了摆摆手,整整长衫衣领抬起头,笑嘻嘻打量叶溶问:“你是,二小子?” 叶溶惊得如霹雳打在头顶,脸色大变,心想这人的口气不慌不忙的,该是什么客人?莫不是自己大意了认错人?却冷静的扫他一眼慢悠悠说:“我是谁不打紧。人是你带来的?好呀,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兄弟得罪了。快快守护府邸,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明日晌午秦家洗儿宴,出了纰漏拿你们试问。” 叶溶说罢抬脚就走,却被那人一把揪住衣领,“哎,好汉留步。” 叶溶心里暗恼,这厮好生无礼,不就是个小兵头儿头儿吗?外面不过二三十个兵,就威风得不可一世了。反手一扣腕子去摆脱他的纠缠,那人倒也身手不凡,手腕如灵蛇同他纠缠,推来绕去。叶溶警觉地脚下扎稳步,一手绕住他的臂,猛地挥拳打向他的面颊,比刚才打叶沛更加迅猛准狠。 “哎呦!”那小子一声吼,仿佛那拳头打在面颊上,却灵活的微微一侧头闪开。叶溶一拳打空,心一惊脚下却不乱,借了臂肘一个蛟龙摆尾撞向他的头,却是个虚招。那人一躲,叶溶脚下一个豹尾脚,飞脚踹去,那人喊一声“不好”再去闪避,叶溶身子一旋,连环腿飞起,正踹在那人大腿上。 “哎呦”那人夸张的一声叫弯身抱腿,叶溶闪开身子跳出骂一句:“民不与官争,爷让你就是。” 转身就跑。 “溶儿,不用逃,是你二叔,自家人。”一声唤,叶溶的脚如孙悟空吹出毫毛喊一声“定”,一动不动了。冷汗从心里向下流,暗骂这没眼色的军痞们,哪里不好纠缠,偏偏来这里纠缠他,多好的机会就误过了。不对,二叔?什么二叔? 叶溶徐徐回身时,看那长衫人一撩袍襟跪地磕头恭敬的说:“大哥在上,小弟离家数载,今儿回来给大哥请安了。” 秦桩栋?{fe1}{fa?} 叶溶愕然,他早听说过秦桩栋的名字,湖系军阀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前几年时候湖越两地争地盘,湖系秦桩栋打越系的几仗稳准狠,生生的将本是岌岌可危的湖系重振雄风,西京上方都对秦桩栋不敢妄动。 去年里中原大战,多少军阀趋之若鹜的倒西京总理何文厚,拥护马宝福取而代之,但秦桩栋还是被胡子卿说服通电支持老何,迎来了政治资本。叶溶身在江湖,但是政局影响他青道堂的买卖,自然是了若指掌。 当时他还同大哥蒋涛感慨,看来最重要的是要有脑子,不要站错队。 之所以秦阿朗在江湖里为所欲为如此猖狂,贩烟土开赌坊贩人口无恶不作,也是仗了几分兄弟的势力。 “哎,大哥,这就是二小子?跟您电文里说的分毫不差呀。远远看着他我就认出来了,这生得多像我秦家的儿子。”秦桩栋背了手赞许着,打量他的眼神都含了逗趣的笑,对他吩咐说:“喏,你爹的头二叔都给磕过了,还不乖乖磕头见过二叔?” 叶溶楞在那里不动,秦桩栋板下脸说:“还不磕头,二叔可就新帐旧账一道算,狠狠揍你屁股。” “哎,老二,算了算了,回楼里去,你们叔侄再好好的闹。娘在里面等你一天了,船上就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秦老大说着扫视一眼叶溶,只是笑笑,嗔怪道:“怎么就和你二叔动上手了?是今天手痒痒了还是屁股痒了?打了你大哥又打二叔。” 还不等叶溶作答,下人傻根儿跑来,光头只在头顶留了一撮毛,嘿嘿傻笑着奔来,手里捧了几根树枝条儿打好的辫子,下面用红色丝带缠绕好,喊着:“大,大,大爷,二,二,二” 张了嘴半天没说出话,秦桩栋上前一把夺了替他说:“别二二了,这是明天浴儿洗三朝时抽屁股用的艾蒿柳藤鞭?” “是,是,喜,喜婶子,说问大爷过目” “不行,这东西是打刚出生孩子的,你家二少爷这小牛犊子皮肉厚,去,拿几根牛筋缠了艾蒿条子来抽,才能抽哭他,不然明天打断一桶鞭子,这孩子也哭不出声的。”秦桩栋一句话,周围人窃窃的发笑。 “笑什么?没见过洗三朝怎么抽娃儿听哭的?哭得越响越富贵长命。”秦桩栋亦庄亦谐的几句话,气得叶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叶溶只觉头脑一空,似乎周身的血液都冲上面颊。逃不走,难道就要受那侮辱被当众戏耍一番取悦那些达官贵人?要他穿个兜裆布,众目睽睽下去当着定江各界名流面前洗澡,还要打那洗三朝听娃儿哭的鞭子,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秦阿朗,还要如何来作弄他,有钱就了不起吗?叶溶立定一个心思,不伺候了!爷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走为上! 二叔紧紧握了他腕子说:“乖侄儿,二叔盼你来秦家都盼疯了,有了你们兄弟,你奶奶就不必日日叨念二叔我去下崽儿了。” 叔侄兄弟三人一行向楼里去。 风吹过纱帘,叶溶就立在窗前,眺望远处的定江,烟波浩渺,渔船穿梭,渡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在暗灰冰冷的江水上呼啸而过,拖出长长的亮白色尾线。每日这个时辰,多半是他带着青道堂一帮弟兄们在江边三大货仓巡视的时候。 他手里揉着系住窗帘铜挂钩的流苏穗子,就那么揉弄着,望着远处江边发呆。 “二弟,还在生祖母的气?”叶溶回头,见是大姐姐吟红立在门边,扶着门,安静淑婉的样子。 他回头笑笑摇头。 “都说知足常乐,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祖母上了年岁,性子大,你忍忍。爹爹心里是最疼你的,你看不出吗?走,跟姐姐下楼去。要开宴了,二叔回来了,祖母心里高兴呢。” 叶溶也不推却,随大姐下楼去花厅,六张圆桌坐得满满的,姨娘和姐妹们,满堂笑语盈盈的,从所未有过的全家福般的热闹。 吟红拉着叶溶的手推他在秦老大左手边坐下,低声说:“阿溶,说话呀。” “过来,坐二叔身边来。这个小子,二叔喜欢,有点野气,像我秦家的孩子。”秦桩栋拍拍身边的椅子,招手让叶溶过来,叶溶只坐在那里,也不动身。 “去吧,你二叔喊你过去,不是外人。”秦老大的话似乎在替叶溶圆场,只是叶溶心绪烦乱,这陌生的一家人,貌似其乐融融的一家,无数眼睛都盯了他母子三人上下的看。仿佛众人觊觎的一颗高悬的房顶的夜明珠,谁摘到是谁的,大家搬梯子搭凳子费力在够,忽然一人飞身而上,一把摘了去,众人眼巴巴的看着,惊羡之余,剩下的是落寞妒忌和无奈,可是面上还要装作笑盈盈的祝贺。 酒宴开始,老太太说:“都是观世音娘娘保佑,秦家流落在外的少爷归来了。如今秦家有后了,下面,我就要张罗着快些抱重孙孙了。” 叶溶心里冷笑,低头喝茶,听老太太说:“明天就跟媒婆们说,这定江有头脸家里的女孩儿家,待嫁的,都报来给我听听,逢了那出身好门第好的小姐,我去为两个孩子提亲去。” 叶溶手中才端起的茶杯停在空中,心里翻涌着厌恶,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可以任意被凌践,可以摆布他的婚姻,明天还要当众被戏耍。所有的一切,不走更待何时?一定要走!刻不容缓。 那边的秦桩栋笑笑说:“这二小子,和我投脾气。大哥,既然大哥得了两个儿子,不如就把小儿子让给兄弟我吧。” 秦老大瞪他一眼说:“二弟,按说,你侄儿的婚事该操办,首先要忙你的。你在军队里忙,大哥知道,可是如何忙不该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弟媳妇生不了,你不想停妻再娶,大哥依你了。只是,纳个妾,传宗接代总是应该的。溶儿这小子,我收服他都不易,更不要说你了。刚才后花园交手你也见识他了,可是个省油的灯?” 楚耀南似乎看出叶溶神色的异样,尾随他回房,提醒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不是骑马,是骑虎难下。明日定江的风云人物齐集一堂,你不要横生枝节。若是有事,待洗儿宴后我们慢慢说。” 叶溶愤然道:“楚耀南你不要欺人太甚!让小爷在人前出乖露丑。” 楚耀南说:“我没有逼你呀。你可以不答应,我也省得欠法国鬼子一个人情,日后纠缠不清,可好?” 叶溶深咽口气,如今被楚耀南拿捏着,他咬牙道:“你别得意过早,你敢耍我,我让你也进浴桶陪我洗澡。” 楚耀南毫不迟疑的答:“可惜,可惜,肚兜和兜裆红布只缝了两副。” “那就送你了。”叶溶说,打量他一双灼灼的桃花眼,嬉笑说:“逗你的。” 20、蛤蟆功 天蒙蒙亮,叶溶爬起身,一夜辗转难眠。定江名流聚集,江湖豪杰前来蓝帮贺喜,竟然他要当众洗澡出丑,他忍无可忍! 转念想,其实秦老大还是想收服他的,洗儿宴不过是争回脸面,洗一个儿子和洗两个儿子有什么相关?楚耀南既然已经救出了贺二哥,总不敢再害死二哥出尔反尔,令他和秦老大的感情无法弥补。条件他是应了呀,当个好儿子,但不一定要被这些家伙当众戏弄洗澡。 他蹑手蹑脚来到窗旁,推开窗,向下望。那是昨晚小楚带他跳楼溜走的路,平台,后园草坪,几棵参天古树婆娑树影沙沙作响。心一横,想是再不逃怕就要留在浴儿宴上出乖露丑了。 看看下面没人,他纵身跳去树枝,身姿矫捷,缘了树攀去另一株树,再上房顶,再跳时,直起身,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谁?” 慌得他周身一震,旋即徐徐转身,见是打更的老伯,就整整衣衫笑笑说:“是我,二少爷。起来习武打拳操练呢。” 更夫把个灯笼高高挑起,见是他,好奇的问:“二少爷晨练比老爷都要早呢。” 叶溶听他如此说,心里暗笑,面上是却一本正经道:“是老爷逼我笨鸟先飞,早入林的。” 叶溶在树下比划几下拳脚,见人走远,疾步跑去后园。 “那边,那边,灯笼高些。” “那边,桌布要齐整,一个颜色的,那个浅色的铺去前院去。” 叶溶急停了步,指挥张灯结彩的骷髅脸管家也看到他。 叶溶背了手不动声色的说:“怎么动作这么慢?难怪老爷睡不稳,总怕出些纰漏被江湖同僚笑了去。” 那神气态度俨然是秦家少主的架势。 “哦,还有呀,二老爷说,只坐软椅子,记得椅子上放个软垫子。我找你就是要叮嘱这事儿。”叶溶带了几分顽皮的神色说,见管家机警地望向他,将信将疑,他就凑去管家耳边低声说:“没办法,十个男儿九个痔。”叹气摇头就向后园门方向去,边走边说:“我去前面查查去。” 眼前就是后院门,大敞着,没有人,树荫夹道晨雾烟岚弥漫,那院门都显得如在云雾中的仙境。 叶溶如看到天光一线开在天际,加快步伐朝那大门奔去,毫不迟疑的冲去门外。 心里按耐不住的兴奋,如离开池沼的鱼挣扎中又要跳回江海里。 街衢上清静无声,夜色下黄土路上如撒上一层淡淡的银粉。 叶溶立在那里,左顾右盼,见街上停了两辆马车,有仆人坐在上面打盹儿。他左右望望,决定窜上对面的墙从屋脊逃走。掖了衣襟向后几步,助跑了蹿身跃起时,对面墙下忽然闪出一人,叫一声:“溶儿,这么早就替爹爹来张罗浴儿宴,真是孝顺。” 叶溶一腿已经腾空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猛听这声熟悉的喝喊,脚下一软,身子一斜,紧退几步,身子撞贴在墙根上。他愕然地望着眼前从墙影深处走出来的笑容可掬的秦老大,心里一阵凉意,一颗心都沉去了腹底。显然秦老大不是意外邂逅他在后花园门,定然是在这里等他就范。 一阵哭笑不得,眼珠一转陪了笑问:“您也出来练功?” 秦老大嘿嘿的一笑应道:“嗯,爹和你练的同门功夫,蛤蟆功,翻墙越户的蛤蟆功,还专门要捡着天不亮月明星稀的时候练才起劲,是吧?” 叶溶转身就要进门,心想这逃定然是逃不掉了。这老头子够狠,料到他要逃,还真是老谋深算了。 “怎么,这还没飞身上墙,蛤蟆功练一半就不练啦?如此半途而废可使不得,年轻人,要脚踏实地才好。来来来,爹爹教你继续练,跟爹爹翻墙来。”秦老大边说就凑近他,一手撩了前襟一揽顺手掖去腰间,就要一试身手的架势;另一手擒了他的腕子,紧紧的捏住,微一运气,叶溶只觉得手腕发麻,疼痛逼得他也运上几分气力抵挡,面不改色心不跳,凭借自幼名师指点传授的功夫,毫不示弱。 只是才僵持几分钟,叶溶心中不由叫苦,不想这老家伙内功功底如此深厚,手中的力道看似才用了五分,就足以制服他。想来那日在韦爷的和酒宴上,自己靠了枪法高明真是险胜一局。 叶溶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渐渐的脸胀得青紫,内功是他最不专长的薄弱环节。自幼大哥逼他苦练内功,他却偏好拳脚,枪法,马术,也被大哥蒋涛狠狠骂过罚过,只是他实在厌烦那打太极运内功,多少有些荒疏了。如今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 “要洗你就洗阿沛,少来打我的主意。什么歪歪肠子,当众洗澡。”叶溶嘟哝道。 “废话!洗三朝是风俗规矩,谁家儿子没洗过三朝呀?” “那也不能大庭广众去洗!”叶溶忿忿道。 “浴儿宴,浴儿宴,不大庭广众洗,送子娘娘能看到呀?”秦老大骂道:“这个事儿没个商量,你乖乖地别出花招儿,贺老二的命还在我手里呢。洗儿宴一过,爹保证让你那个结拜哥哥贺老二就平安地放出来。” “你洗儿子洗阿沛一个就够了!”叶溶愤慨地争辩。 “好事成双,一对儿,一个不能少!”秦老大坚持道。 秦老大就紧握他的腕子,一脸安闲的笑拉他进门,逢了来来往往的下人过来问安的,秦老大坦然的说:“啊,辛苦了,我带二少爷去比划两下,练练蛤蟆功。” 叶溶气得牙根痒痒,随他进到楼里,本想挣脱开他的束缚自己回房,却也料定他不会善罢甘休。 “大太太呢?大太太哪里去了?”秦老大大声嚷。 楼上一声应,一阵乱糟糟的哄闹嬉笑声,姨娘们众星捧月般推着半睡半醒的叶沛晃晃的出来。 “天还未亮,怎么就赶人起床了。”叶沛扭个身子闹着,唇红齿白衬了眉目清秀,果然是美男子一枚。松软的真丝睡袍慵懒的系在腰间,仿佛那根系带不留神就要滑落,若隐若现的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扎眼的艳红色描花肚兜。 “天色不早了,伺候二位少爷上襁褓?”秦老大的手紧紧握住叶溶,生怕一松手,儿子就如鱼溜回大海一去不归了。 喜娘四人捧了大红缎被面上前,屈膝打个礼,道声:“少爷吉祥,请宽衣入襁褓了。” 犹如闻晴天霹雳,叶溶周身一抖,面颊腾的赤红。目光巡视四周,楼栏杆上,楚耀南正笑眯眯地探身向下望他,嘴里叼根牙签,目光中满是狡黠。这个混账! “士可杀不可辱,你不要太过了!”叶溶的怒气从牙缝中挤出,转身就要上楼去,被秦老大反手抓住臂,“呵呵,小子火气还真不小,是该好好洗洗败败火气。过来,爹爹亲手伺候你。” 说罢一拧叶溶腕子,就要去解他的衣衫。叶溶手腕一翻,拉开架势,负隅顽抗,父子二人剑拔弩张。 “溶儿,溶儿不要。”牛氏慌了神,冲去抱住叶溶的腰。 楚耀南在楼上阴阳怪气地说:“这是规矩,坏不得的。送子观音不能冒犯。” 秦老大咬牙牙,啪啪啪拍了三下巴掌。哗啦啦门窗打开,嗖嗖嗖四面八方涌进来十八名彪悍的汉子,各个虎背熊腰。 叶溶心一沉,这些人中的几个他曾交过手,若是单打独斗,即便上来三五个,他也不惧,这是如今蜂拥而上。如金刚一样瞪大了眼凶神恶煞的表情。 “爹知道你未必肯认输,只是爹这十八名护卫、四大金刚可是紫禁城大内高手的弟子,若十八人一起涌来车轮战术,你也占不到便宜。” 父子三人对峙,牛氏拉住叶溶乞求的目光看他。面色惊慌的说:“听你爹的话。” 秦老大悠然吩咐,“八卦披红!” 叶溶换上了飞舞着蜈蚣、蝎子、蜘蛛等栩栩如生的五毒图案的大红肚兜,身下果然如楚耀南所说,一块儿兜裆布,如婴儿的尿片子。他被用大红绸带捆绑个结实,缚住手脚。挣扎中,可见光洁的后背上还有几道鞭伤的痕迹。 宽平的肩头,收拢的窄背抱住中间笔直的脊柱,两背间的深沟处直收去腰间,紧实的肌肤浅麦色透出阳刚朝气,那身材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又单薄,小豹子一样健美的身材。总是自己的儿子,秦老大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多了几分怜爱。 叶溶不屈的目光望着秦老大,含了羞愤。 “你闹呀,可劲的闹。抬出去若挣脱了出来,可就是花生壳里出来个小白胖子,全被看光了。”调笑的言语气得叶溶无话可应,闭紧了眼不去理会他。 21、洗儿宴(1) 锣鼓声喧天动地,才不过九点多钟,秦府门口车水马龙。 楚耀南破例穿了一袭雪白的团锦长衫,在大门口一脸含笑地迎来送往。 各界名流纷沓而至,秦府上下热闹非凡。 良辰吉时已至,鼓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 秦老大一抖长衫阔步登场,抱拳绕场拱手道谢,嘴里大声宣布:“谢过!谢过!谢过诸位赏光,参加我秦阿朗的浴儿宴。上天有眼,战火中失散的两个孩儿千里来投,认祖归宗。秦氏得以香烟延续。今日浴儿宴洗三朝,这祖宗的仪式必不可少的。这就抱出犬子来同诸位叔伯兄长见礼。” 楼下一声吆喝:“二位小少爷来给各位贵客请安了!” 楼下的四名喜娘碎步开道在前,丫鬟仆人笑盈盈前呼后拥。 裹在大红绸缎襁褓中的叶沛被秦老大打横抱在怀里,笑呵呵的走在前面重新登台。 “二小子呢?让二爹抱你。”秦桩栋一身呢料军装,清晨的寒意还带在身上。 叶溶从小到大头遭被人如此抱在怀里,看二叔那风霜打皱的脸,才刮过的胡茬泛了暗青色,低头就在他额头乱扎一片,如逗弄一个婴儿。急恼得他侧头躲避,二叔反越是闹得来劲,凑在他耳边说:“臭小子,还敢拧,等下看你二叔如何拾掇你。” 抱起襁褓中的叶溶毫不费力的大步踏了鼓乐走去高高搭起的台子,红毡铺地彩幡迎风招展。台子正面是一排排的座椅小桌,秦老大兄弟抱了两只大襁褓同客人们一一见礼。 “恭喜,恭喜,恭喜秦董事长喜得贵子,恭喜两位少爷父子团圆。” “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两位少爷生得一表人材,又长了天眼会投胎,投在了秦家富贵极人的人家当儿子。” 随行的楚耀南就恭敬地从道贺人手中接过礼单。 嘈杂的恭维声声如海浪拍打礁石,一浪浪扑来,碎在耳边,忽高忽低,叶溶痛苦的不敢睁眼面对。越不想听,那声音就越钻了耳朵进来。仿佛那身上的襁褓遮羞布根本不存在,他被赤条条的放在这硕大的砧板上等待屠宰犒劳到场的贵客们。 叶沛却是演戏般咧个嘴,调皮而僵持的笑,那目光丝毫没有注视送礼贺喜的人,只口口声声的喊着“叔父”“大爷”,但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礼单,还得暇偷生叮嘱楚耀南:“你小子可不要趁乱贪了。” 楚耀南依旧阳光灿烂的笑容,声音却是阴阴地回复他:“放心,都在爹兜里。” “溶儿,见过韦爷。”秦老大吩咐。 叶溶一惊,定江盟主韦爷,他最熟悉不过,定江首屈一指江湖人人尊敬的长者。 他睁眼,韦爷凑近前,笑得合不拢嘴说:“小子,这回闹出格了吧?拿枪指着你爹脑瓜时可是痛快一时了,当众打屁股蛋的滋味更痛快不是?” 哄堂大笑,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叶六爷初登秦府门被老爹一顿臭揍的事,一定是秦老大将父子斗法的得意事拿去给韦爷和江湖朋友们炫耀。 秦老大打个圆场笑了说:“痛快,自然痛快,这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的滋味当然痛快。这小子,倔驴的性子,像我年轻时。” 目光疼惜的望向叶溶,却带了几分凌厉的逼迫,却是警告他闭嘴不得放肆。 韦爷招招手,身后的随从奉上洗儿的贺礼,揭开红绸盖帘,赤金的善财童子和九枚金锭子。众人唏嘘一片,都称赞韦爷出手阔绰。 大哥,自小养大他的大哥蒋涛,叶溶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坐在前排的大哥蒋涛。灰青色的长衫,罩了灰鼠马甲,安然的坐在那里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同自己无关的趣事。 叶溶心头一揪,猛然觉得什么叫无家可归,心里想喊一声“大哥”却哽咽在喉头难以出声。如今他的糗态,怕是寻遍定江也遇不到他这种滑稽事,十八岁七尺高的男儿,竟然被裹在个襁褓中示众。 “阿溶。”大哥牙关中挤出两个字。 蒋涛才开口说:“阿溶,你我兄弟一场,人往高处走,大哥心里为你高兴。” 叶溶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如那年他顽皮任性,被大哥一顿捶楚打得皮开肉绽都不肯服软时,大哥随口落寞的说一句:“毕竟不是你亲兄长。” 叶溶只觉那句话如刀子割碎了他的心,再没了话,只凄然叫一句“大哥” 他心里的大哥是蒋涛,叶沛不过是他家里的寄生虫,和他有血缘的动物。 “六弟。”一声唤,叶溶眼睛一亮,二哥贺望祖满脸惭愧地看着他,只说一句:“二哥都知道了,六弟的一份心,二哥日后……”后面的话哽咽难言。 叶溶抬头看秦老大,感激不已,不想这家伙说到做到,果然手段高明,法眼通天。 贺礼奉上,蒋涛却将一本相册递给秦老大说:“往年逢了阿溶的生辰,我就带他去影楼拍张照留影,总想岁月无声,如今看,是妥的。” 秦老大接过手,随手翻看一页,英气逼人的少年,大大的眼睛,眉头微皱,没有笑容,透了几分清冷,少了几分稚气。 “这是阿溶九岁那年照的,在定江码头钟楼边。”蒋涛说,秦老大侧头望叶溶,似在寻找昔日那小娃娃的身影。这一句话,叶溶反是眼泪在眶内转动,眼泪却咽进喉头中,那递到秦老大手中的不是十二年来他的影集,而是将他还到了秦阿朗手中。而他,只是那本相册中的影,无法掌控自己的去留,就被这么郑重地交给人手中。他看出大哥蒋涛眼神中的不甘和无奈,但他并不想认命。 洗儿台上,黄铜兽头提环上系着大红彩绸的浴桶,滚热的水被倒进时热气蒸腾如清晨湖泊上的烟岚。 “洗呀,快洗呀,一洗富贵吉祥;二洗家门兴旺……” 四名喜娘分守了浴桶,用柳条在木桶中搅动,嘴里唱着吉利的洗儿曲,鼓乐声响彻一片。 秦老大大步上台,对了四周拱手一圈,哈哈大笑着合不拢嘴,似是去为什么门店开张剪彩。 “开襁褓,请两位少爷下水沐浴!”喜娘一声唱,叶溶就见喜娘凑来解那束缚他襁褓的绸带,眼见那大红绸带就要展开,就要露出襁褓中光溜溜的他,那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像要垂涎三尺的吃他的肉,叶溶又惊又羞。 “大少爷入桶。” 咚咚一阵鼓声响起,旁边一阵阵欢呼声暴起,叶沛的襁褓已被解开,露出白嫩嫩如花生仁般的肌肤,一团粉嫩嫩的肉就被放去水里,哗啦啦的水声漾了一地,欢呼呐喊声暴起,掌声雷动。 秦桩栋见叶溶在他怀里挣扎扭动,不明就里,低声喝他:“别闹!扒都扒光了,还闹个什么?” 叶溶急得大喊一声“二叔!”,也不知如何紧张的喊出这声,秦桩栋愣神的片刻,叶溶运足气力身子一拧,硕大的襁褓从秦桩栋手臂中滑脱,扑腾地一声坠入浴桶中,水花溅飞,如巨浪掀起,漾出的水花浇在秦桩栋和措手不及的喜娘一身,湿淋淋的二人如落汤鸡一样愕然立在原地。众人哗然,在坐的长辈有人起身,惶惑的目光投来要看个究竟。 秦桩栋伸手奋然入桶一把抓住叶溶身后的襁褓,向上一提,叶溶呛水咳了几声,额头碰在浴桶壁上生疼。还不及恍过神,二叔已经揪住那绸带几把扯落他身上的襁褓,竟然腰下一滑,那条兜裆布也被扯了去,红绸一头沉沉的悬在桶外。 叶溶双手被缚在身后,揪住襁褓的一角,任二叔如何向上拉就不放手。 “大姑娘进了洞房,你闹还有用吗?”二叔威喝着。 喜娘擦把脸上的水咯咯笑了说:“这是二少爷等不及要抢个先洗呢。秦老爷大吉大利,往后呀,儿子们都个个争先恐后跳来秦府投胎,子孙兴旺。” 叶溶挣扎着露出平实的肩头,那委屈羞辱的目光望向二叔和凑过来的秦老大,秦老大咧嘴哈哈的笑了,低声对旁边的二弟秦桩栋说:“腰上那块遮羞布,怎么也给他扯了?” 烫热的浴桶中,那水雾里还泛着淡淡的艾草的清香气息。叶溶身子向水里一沉,那水就漾了出来,哗哗的声音。 令他目眩的人影中,他一眼看到一个身影,笑吟吟的,立在一旁,抹了头油的分头光可鉴人,抿得一丝不苟,那魅人的笑意在唇角,就得意地望着他。这场浴儿宴的总导演,他正得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楚耀南! 22、洗儿宴(2) 喜娘捧了艾叶水近前,唱着歌儿,果然如寻常人家浴儿宴,将艾叶儿水从他头顶淋下。他屏住呼吸,任了热热的艾叶水流过面颊,如溪水淌过。柳条搅和着水,如观世音娘娘净水瓶中的那柳枝,在叶溶额头点了几下念念有词说:“送子观音大慈大悲,为秦氏喜添佳儿。秦家满门感恩戴德,抄十部《金刚经》叩谢娘娘大恩大德。” 那边有人捧来火盆,台下和尚念经声四起,《金刚经》焚去化作仙烟儿。 秦老大跪地磕头,感谢上苍和送子娘娘赐儿之恩,大师诵经做法,仪式隆重。 桶里的叶溶如坐针毡,心想如何还不速速的了结?还诵上经了? 再看秦老大起身,就笑吟吟向他而来,看他兄弟一眼,那眼神分外的暧昧。只一眼,叶溶的后背如被针扎,一抖,就听到秦老大一声吩咐:“请喜蛋!” “请喜蛋,滚喜蛋,从头滚到尾,儿子无病无灾避小鬼。” 喜娘嘴里唱着洗儿歌儿,捧来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的一团儿,捧在手里,凑到叶沛叶溶兄弟身边。台下立时一阵骚动,嬉笑声四起。 叶溶瞪大眼,费解的望着那白嫩嫩的鸡蛋在喜娘手里向他而来,再望秦老大,已经被丫鬟们挽上袖子,如要动手操练的样子,伸手接过了那白色的鸡蛋,朝了叶沛而来。 “爹,我不饿。”叶沛嘀咕一声,喜娘噗哧笑了,甩了帕子从叶沛白净的面颊划过说:“大少爷真逗乐儿呢,这喜蛋不是给大少爷吃的,是从后背到屁股沟滚下来讨个大吉大利的。” 旁边的喜娘咯咯咯咯笑作一团,台上也一阵爆笑。 楚耀南更是在一旁侧身掩口,笑得打迭。那顽皮的笑眼同叶溶对接时,那笑意里带了几分抱歉,似对他说:“阿溶,委屈你一下了,博这么多看客开心一笑,也算劳有所获了。” 叶沛身子一出水,嗖的又缩回水里,慌得摇头:“爹,不要吧,羞死人。” 秦老大手捧了蛋,凑在叶沛耳边嘀咕几句,原本缩在水桶里摇头的叶沛竟然徐徐起身,顺从的探出身子,出水芙蓉一般将莲藕般光洁的背露出水面,雕琢精致的脊背,肌肤白净清晰。众人一阵唏嘘声中,秦老大提了儿子的手将他身子略提一段出水,露出浑圆结实的腰身。 腰里兜裆红绸沾了水,贴在臀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红白相映,如展开一幅精美的青春画卷,场上又一阵轰动。 秦老大手心里那枚白嫩嫩的蛋就和了喜娘不停口的吉利唱词按在叶沛的颈椎下,一寸寸的滚擦。叶沛起先挣扎,秦老大低声喝止,叶沛矫情的说:“外加一辆宾利,最新款的。” 秦老大拍他屁股一下笑骂:“趁火打劫了,依你就是。” 那喜蛋就沿着脊椎骨滚下。一阵喝彩声暴起,一浪又一浪,哄笑声响起,喜娘道喜唱着:“大吉大利,多子多福。” 喜蛋再从水里托起,秦老大高高举起,得意的绕场一周,放回喜娘的盘子里,有人上前用红绸搭盖在叶沛肩头,将个浴桶都罩起,叶沛才松口气坐回滚热的桶中。 叶溶看得脸一红,羞愤的闭眼,心想不知前世如何作孽,要遭此报应。 下面一片鼓掌声喝彩声,如放爆竹,人声鼎沸喊着:“秦老爷大吉大利,少爷多福多寿。” 叶溶始料未及,还有这一出令人尴尬的滚喜蛋大戏。滚喜蛋不过是一刻钟的时候,他可是看得度秒如年,恨不得身下的桶裂道缝,他就此逃去。心里不停诅咒是哪个断子绝孙的混账出这幺蛾子,还闹出这洗儿滚喜蛋的把戏。 秦老大走向他,一步步沉稳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他心头,叶溶将身子向桶里沉,肩头挣扎着想摆脱手腕上的束缚,下颌都泡在水里。一双恨意的眼睛不屈的仰望着走近他的秦老大,看着秦老大手中那枚亮光光的鸡蛋,压低声说:“别逼我。” 他目光里带了怨怒,似被人作弄般,秦老大看看他,又看看身后,脸上堆了笑,咧着嘴,喜不自胜,声音却低沉对他说:“乖乖自己出来。” 叶溶牙关咬得咯咯的响,目不转睛的瞪视着秦老大。 秦老大得意的一笑,声音却是低沉严肃,像吩咐一个八岁大的娃娃:“乖些,出来趴好!” 叶溶气得牙关发抖,秦老大就笑眯眯的等着他,旁边喜娘凑头过来说:“呦,小少爷这是怕羞呀?要滚喜蛋,无病无灾,旺子旺孙的。” 叶溶怒得开口一声骂:“滚!” 一只大手过来捂住他的嘴,秦老大兴奋地对喜娘说:“没听到吗?二少爷说了‘滚,快滚’,这是等不及了。” 叶溶被气得险些背过气,没想到这老头子如此无赖,插科打诨的就是要他难看。 秦老大伸手下水,叶溶奋力挣扎,水花四溅,如捉一条泥鳅般。二爷秦桩栋挽了军装的袖口,露出粗壮的胳膊探入浴桶里,擒叶溶被束缚在身后的红绸提起身,按在桶边,露出小豹子一样窄实的身材。收拢的腰窝肌肤上沾着水珠,沿着脊梁汇聚成浅浅的小溪般流下,流入高挺的峰谷中。 席上一阵惊叹,叶溶只觉一股凉寒从面颊直冷入肺腑,遁地无门。秦老大忍不住用手沿着叶溶脊柱向下抚摸,直抚到他腰间时,叶溶周身一紧,背上的肌肉紧张的抱拢,弧度优雅的肩胛骨微微一动,如雏鹰抖动羽翼将飞未翔。 一阵唏嘘声暴起,无数人在台下窃窃私语,不无妒忌秦老大修来的福分,天上掉下两个大儿子。 “再闹,就拖出来滚,更好看。”秦老大威慑道。 叶溶呆愕,就趴伏在桶壁,露出半截身子,任那冰冷光洁的去壳蛋从颈椎滚下,一寸寸,一分分。 喜娘唱着歌儿,喜蛋沿那段段脊椎骨滚下,从宽实的肩头,到细窄收拢的腰身,路经背上深浅不一的疤痕,不时心疼的抚摸。叶沛的肌肤如锦缎光洁柔滑,叶溶的后背却是麦色带了些粗糙。他身子不时如鱼一样挣扎几下,蛋滚过脊椎骨停在尾椎时,叶溶再也不肯就范,身子拼命下沉,却被秦桩栋箍了腰不得动弹。 那蛋再向下时,秦老大心疼地抚摸着叶溶身后的淤青,秦桩栋忍不住低声问:“大哥,这是您打的?” 叶溶的肌肉一紧,两瓣肉绷紧深陷,惶恐的扭身欲逃般挣扎。 秦老大手中的蛋正滚在他腰下,喜娘报着“再滚滚腚蛋,吉利富贵年年。” 下面一片掌声欢腾。 叶溶急恼的猛一扭身子,恰撞到秦老大手中的蛋。那枚喜蛋噗通的掉进浴桶里,秦老大大惊失色。 坠蛋了! 这本不是吉利之兆,秦老大同兄弟对视一眼。 喜娘见秦老大手在浴桶中迟迟没将蛋托出来,迈步向前看。还不等她开口,叶溶喝一声:“不许过来!” 秦桩栋眼明手快一把按住叶溶对秦老大问:“大哥,高兴得手抽筋了么?” 侧身伸手去水里捞蛋,但那水深,也够不到底,几条手臂一道在他腿下乱摸搜寻,触到皮肉痒痒的,羞得叶溶面红耳赤,挣扎扭摆。 “不要闹!想来洗个二遭吗?”楚耀南低声威胁道。 不过瞬间,叶溶灵机一动道:“还不解开绑绳,我来摸。” 松了绑绳的叶溶也知道闯祸,生怕再来二遍罪,忙沉了身子去水中,摸出那枚光洁的鸡蛋递在二叔手中。 喜蛋被捧出水面,四下哗然欢呼,鼓乐声再次响起。 叶溶深抿紧了唇,冷不防窜身一把拉住楚耀南的衣襟,将他措手不及地拖进大浴桶。 “噗通”一声巨响,激起的水花没了楚耀南,他翻身狼狈挣扎,却被叶溶按在水里呛了几口洗澡水。 楚耀南自知被暗算,可是也不敢发作,却一扭身子有意挣扎般,在水里蹲身一拱,直把个叶溶拱出水面,慌得叶溶一声惊呼,捂住身子一头冷汗逃回水里,楚耀南也不难为他,翻身出了水桶,道一句:“顽皮!” 立在一旁湿淋淋的周身狼狈,却含了笑拧了长衫衣襟的水渍,若无其事一般。 可是慌了喜娘和秦氏兄弟,秦老大瞪一眼楚耀南,仿佛这意外插曲是楚耀南故意闹出来,喝他一句:“还不退下!看如何同你算帐。” 23、洗儿宴(3) 叶溶报复了耀南,心中快意,看楚耀南落魄的下了台子去更衣,不由暗自得意。 却听到喜娘又开始唱曲儿:“打儿鞭,打儿鞭,背上抽一鞭,大鬼小鬼躲远远。” 喜娘唱着,手中托盘捧来一根柳条艾蒿编成几股的鞭子,系着红绸绳,郑重的绕场一周,端到秦老大面前。 “爹地,爹地,你诳沛儿,可没说要打鞭子,呜呜,不要。”叶沛慌得挣扎着不肯,秦老大按住他大嚷一声:“受着,爹打你还敢乱讲。” 手中的柳条鞭子舞下,却抽在幛幔遮挡的桶壁上,在叶沛耳边低语:“傻小子,哭一声!” 叶沛立时心领神会,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嚷着“疼呀!” “哭啦哭啦,孩子哭啦。老天听到啦。”喜娘兴奋的嚷着,继续唱:“打儿鞭,打儿鞭,再打打腚蛋,阎王不收,邪魔不缠。” 仆人们扶了叶沛身子向上趴,还不等秦老大的鞭子抽在木桶上,叶沛嗷的一声大哭失声,急得秦老大小声说:“哭早了!傻小子!” 叶沛止住哭声,等秦老大一鞭抽到屁股上,叶沛身子一抖,嗷嗷的大哭起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哭嚷着“还真打呀,嗷呜,疼死了。”耳边是喜娘的唱喜声,什么也听不清。 叶溶自然不肯哭,任是秦老大和叔父秦桩栋威逼利诱也不肯就范。鞭子抽在桶壁上,叶溶侧头不语。 秦老大尴尬的跺脚,索性将他提出水,秦桩栋按了,秦老大气急败坏舞起鞭子抽在他肉上喝:“快哭一声!” 叶溶咬了牙不肯出声,心里恨得要吃了他。早先不曾告诉他如此尴尬的窘事,如今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还竟然要他当众哭出声来,岂有此理! “哭呀!哭一声就够了!”秦老大急出一头汗,按住叶溶的腰,挥舞了鞭子狠狠的揍在倔小子的肉上,不多时就肿起几道斑驳的檩子,杂在乌紫的旧伤中,分外显眼。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同兄弟二人又是拍又是打,叶溶就是忍了不肯吭声。 “这孩子莫不是傻掉了,不知道疼吗?嚎一声就了了,快呀!”叔父秦桩栋急得催促,叶溶就是不肯哭。如此对峙,也勾起了秦老大的火气,喝他说:“你爹可是一忍再忍了,你哭不哭,舍不得脸就要豁出屁股。” 逗得秦桩栋扭头就笑,对了外面扯着红幛子遮挡住浴桶的士兵和下人们吩咐:“把幛子去了,让大家开开眼。” 叶溶急出一头冷汗,双手一奋力,挣扎就要入水,就在此千钧一发的关头,忽然身边传来“哇”的一声大哭,叶溶和秦老大父子震惊,侧头一看,竟然是叶沛在一旁大声哭着,干嚎着一边对叶溶挤眼,秦老大心领神会,大叫一声:“哭了,哭了,二少爷总算哭了。” 喜娘在幛外一听,兴喜的高声嚷:“礼成,为两位少爷更衣。戴金锁片。” “从今日起,叶沛就正式更名为秦沛,叶溶就叫秦溶,秦溶,是我秦氏子孙!”秦老大豪放的言语满是激情。一句话也令叶溶心头一震。叶溶,秦溶,自此后,定江上下都知道,他叫秦溶,是黑白两道都占的巨亨秦老大的儿子。 赤金的镯子箍在手腕,沉甸甸的金锁片挂在脖颈上。 秦老大端详着叶溶,揉揉他的头说:“小鹰套上环儿,马驹子上了鞍,就安分些吧。” 叶溶扭个脸儿赌气不语。 志得意满的秦老大笑呵呵地转身,拱手向前,欲要向台下众人告知礼成。 叶溶扭过头,痛恨地望着那背影,忿忿地一把揪下脖颈上那栓狗链般的金锁片,就想砸去秦老大后背。 猛然间,他看到台面上一道奇特的阴影,只那一块儿,不规则的笼罩在秦老大身后不远处移动。平日做杀手的警觉,叶溶脑海里一个念头掠过,猛然抬头望向遮阳的草绿色棚顶。阳光下,那一道黑影就明显的在顶棚,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秦老大。 “爹”叶溶失声惊叫一声,手中金锁片毫不犹豫掷向那篷顶的枪口。 那划破一片嘈杂声中刺耳的一声呼唤令秦老大顿时惊愕,傻呆呆地愣在原地,竟然定住在那里一般。 “砰,砰砰”几声枪响,窜出水桶的叶溶眼疾手快飞身跃上扑倒秦老大,父子二人滚做一团在台上猩红的地毯上翻滚。 那枪子儿就炸响在身边。 台子下惊慌一片,人声嘈杂,众人惊跑。 叶溶赤手空拳,紧张地四下寻枪,却听到被他压在身下的秦老大嘶声大喊:“保护大少爷!” 秦桩栋冲来一把揪了叶沛在身后,举枪还击,叶溶冲过去捏住二叔的手腕喊:“给我枪!” 他夺过枪,就地几个翻滚,也不见瞄准就扬手射击。 “砰砰”几声枪响,惨叫声哀哀的划破天空。“噗通”一声,顶棚坠落一人,恰掉落洗儿桶里,血水泛开,一波波漾洒去地毯上。 “别让他跑了!”秦老大大喊,随口惊喜地问叶溶:“小子,你刚才叫我什么?” 万分危急,这家伙还有心玩笑,叶溶哪里肯理会他,见那桶中刺客挣扎欲出,抬手一枪,打飞刺客手中枪,这才警觉地望向四周。一切不过在分秒间,情况转瞬的突变,不及细想,叶溶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带了些许后怕,闭眼定神。杀人后,他习惯定定神,排除那瞬间的恐惧。 “小子,枪法够准的呀!”秦桩栋惊叹道,拍他湿漉漉的肩头,似对这个侄儿刮目相待。 “绑了他!”叶溶唇角挂出得胜的笑,顺手抄起地上那被扯落的湿漉漉的捆儿红绸,低头看看羞得一阵面红耳赤,一把扯过襁褓裹了身子。 卫队冲上台,凑上前擒那刺客出水。叶溶手中一转那手枪,塞给了秦桩栋,说一句:“枪不错。鲁格p08,德国货。” 仿佛几日未在江湖行走,闻到血腥令他这头猎豹蠢蠢欲动。 “砰”的一声枪响,叶溶惊得猛回头,刺客脑浆飞溅,血花四飞,倏然倒地。 台子下,楚耀南双手持枪,击毙了那刺客。 “留活口!”秦桩栋骂道,冲过去,那刺客早已毙命。 一名士兵被刺客压在身下,拼命逃出,瞪大眼睛大口喘息。 冲上来的楚耀南喊着:“小心还有刺客,四处搜!” 上前去提起死尸,一把提起头看看,却见锁骨处纹身一条青色飞天蜈蚣。 “青道堂青蜈堂?”楚耀南脱口而出。 叶溶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青蜈堂是他青道堂第五堂,五哥薛辉的旗下。虽然平日五哥同他不和,兄弟常有口舌,也不至于来刺杀……不,不是刺杀他,是刺杀秦阿朗。前些时为了三河口码头同蓝帮起到冲突,五哥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五哥,也忒大胆了,如何派一个无名小卒来行刺堂堂蓝帮老大? 脑子里一个闪念,坚定地否认:“不!不会是青道堂的人,没有人这么傻!当了定江有头有脸的头面人物刺杀蓝帮帮主,青道堂还不至于这么傻。况且,蒋堂主和贺堂主都在台下。” 他急于辩解,楚耀南反是淡然浅笑,一粒粒解开新换的淡黄色暗纹长衫,抖开裹了叶溶□的背说:“我也不信青道堂如此傻气!” 秦老大虚了眼望着楚耀南,那神情中满是难以捉摸的深意,只冷笑了说:“南儿,将这里收拾干净。请众位嘉宾去楼里歇息压惊。” 秦府戒备森严,有蓝帮的兄弟也有秦桩栋的卫队,立刻封锁了宅院。 24、嫌隙暗生 夜晚,秦公馆举办盛大的庆祝酒会,据说也是由楚耀南亲自策划的盛宴。 华灯初上时,秦公馆舞厅士绅齐集倩女如云,欢声笑语一片,场面壮观。觥筹交错中,叶溶听到一个声音呼唤。 “秦溶!” 那声音十分熟悉,来自楼上,只是他不觉得是在喊自己,所以依旧端了那酒樽在舞厅旁徜徉。 待第二声“秦溶”的呼声响在耳际,他才一怔,猛地抬头望去,秦老大倚在楼栏,自上而下俯视他,身边更有他熟悉的身影,大哥蒋涛。 此刻见到大哥蒋涛,他心中一股莫名的滋味,似五味杂陈翻涌。眼前并肩而立的,一位是他昔日的长辈,一位是如今自称是他父亲的人。 秦溶,是,他是秦溶,他苦笑。 “晌午的枪声和意外并没干扰客人们的兴致,晚宴上请了许多洋人。”秦老大对蒋涛说,手指了楼下舞厅西装笔挺的绅士,珠光宝气的贵妇们,颇为得意。 秦溶上楼,恭敬地喊声:“大哥。” 蒋涛举举手中那樽红酒,还不等说话,就见楚耀南一身夺目的晚礼服翩然而至。墨色的晚礼服,张扬的眉宇,更显得神采飞扬,仿佛晚会的主角是他。 “爹,您喊耀南来,可有吩咐?”楚耀南问着,目光扫向秦溶和蒋涛时微微欠身施礼。 “南儿,溶儿,你们随蒋堂主到书房来。”秦老大一声吩咐,秦溶皱眉,这“溶儿”二字被他呼出格外刺耳。 众人齐集书房,二爷秦桩栋和师爷费无用,都坐在沙发上。 门一关,小楼内的繁华喧笑立时被隔去门外,屋内的气氛显出些异样的紧张。 刺客,对,刺客的事情。秦溶不由靠近大哥蒋涛挪了一步,生怕父亲为难蒋涛。 但蒋涛已经搁置酒杯在一旁,沉肃个脸拱手抱歉道:“秦爷,蒙秦爷大量不计较,蒋涛日后定摆宴给秦爷赔罪。都是我治帮不严,才出此变故。” 秦溶的面颊顿时僵冷,大哥在说些什么? “刺客,确是我青道堂五舵青蜈堂的弟子,此人三个月前入帮……” 说罢,蒋涛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秦溶皱眉,忍不住开口问:“大哥,您可是查清楚了,怎么会是青道堂的人,我五哥不是这种人!” “是东北跑那批老山参货时投来的……”蒋涛说。 秦溶顿时惊愕,半年前五哥薛辉接了一笔肥生意,替一家中药堂去东北办一批老山参,是江湖上的押镖。旗开得胜回定江,还在东北收了五名兄弟。不想五个人手脚不干净,犯了事儿在他手里,他秉公执法,毫不手软,当机立断砍了领头者的手,杀一儆百。据说这五个人一怒离开了青蜈帮,还带走了买卖,大伤了青蜈堂元气,为此五哥同他翻脸。 “薛辉说,那个被剁掉手的兄弟前些天死了,就因为那只断手溃烂。”蒋涛摇头,秦溶愕然无语。 秦老大不愠不怒,只叹一句:“少年气盛。” 扫了秦溶一眼,含笑对蒋涛道:“蒋老弟不必自责,此事同老弟无关。我的儿子,这些年,都是你给养大,我谢你还来不及。也是溶儿自己惹的祸事。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枪。”便转向秦溶说,“溶儿,替爹好好招呼你大哥大嫂,不要怠慢了贵客。” 那语气,仿佛是一家人一般的亲近。 秦溶送蒋涛下楼,看蒋涛吟吟含笑,放眼四下望着,感叹一句:“这房子真气派!像欧洲童话中的宫殿!”。秦溶停住步,心里无比的怨愤,大哥莫不是也稀罕这富贵之家,安心将他送到秦老大手中? 大哥的目光转向他,脸上依然含笑,却压低声音说一句:“小心提防楚耀南。你嫂子为你准备好下月十八日的船票,你先到香港等我们。” 秦溶一惊,仿佛看到一线生机,惊喜令他眼中放出光亮暗叫一声:“大哥!” 蒋涛并未看他,只望着楼下继续说:“阿溶你可是要三思再定。蓝帮可是江湖瞩目的大帮会,天下数一数二,能让你富贵极人,荣华一世。大哥是厌倦了江湖拼杀血雨腥风,这一走……” “可我不稀罕!”秦溶严肃道,仿佛受到侮辱。 蒋涛移动几步说:“你想好了,再告诉大哥,不急。” “大哥,你是知道阿溶的。”秦溶焦急地央求,生怕大哥弃他而去。 蒋涛只“嗯”了一声,旋即笑呵呵地对楼下一人打招呼说:“华董,华董,久违久违。”就拱手奔了下去。 秦溶心头揪紧,缓缓回身看,见左右无人留意他,这才略微安心。那颗近日来忐忑不安的心稳稳落回腹中,带着些欣喜若狂。尘埃落定,不过就差几天的功夫演戏唬住秦老大,伺机出逃了。 秦溶再回到楼上,见秦老大的书房门半敞,透出柔和的灯光。 他猛回身时恰见身后不远不近的跟了一个“尾巴”,似是秦老大安排来监视他行踪的,见他回头就倏然缩去角落里。他暗笑,甩“尾巴”的功夫他是炉火纯青的,跟叶六爷耍这套把戏,嫩些!不过而今当务之急是麻痹秦老大甩开这些“尾巴”,才有可能逃出秦府。 于是他整整衣衫,大摇大摆推门进去秦老大的书房。 “百密一疏,谁想到出这种意外。”二爷秦桩栋正在叹气,费师爷在一旁摇头。 楚耀南愧疚道:“爹,今日的庆典是耀南职责所在,责无旁贷。楼下还有很多客人要父亲应酬,待送走客人,再做计较吧。”那声音淡淡的,虽然不大,却还是很有番底气。 秦桩栋点点头,拍拍楚耀南的肩头说:“好小子,长大了,像条汉子。” 恰此刻秦溶进来书房,秦老大看到他就吩咐楚耀南说:“从明天起,你负责带秦溶。爹要正式让秦溶进入崇义堂正堂,让他尽快熟悉帮中的事务。” 楚耀南颇为意外,平日不动声色的他脸色都沉了下来,他平日极少对父亲说个“不”字,但如今忍不住说:“爹,二弟进崇义堂是迟早的事儿,有个名分也是应该的。只是帮里的规矩,新入帮者无论贵贱职位高下,都是要去店面码头磨练一两年,熟悉所有蓝帮生意后才能进崇义堂。耀南从法国留学归来,不也是在下面摸爬滚打了一年,便是快的了。就是二弟,最快也要一年半载吧?” “他有你教他呢,你去哪里,就带他去哪里,一来二去就熟悉事务了。不必再守那些老规矩去下面锤炼,白耽搁功夫。”秦老大坚持道。 楚耀南看一眼秦溶,深咽一口气,求助的目光又望向一旁的费师爷,目光中有些不安和吃惊。 “大爷,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吧?青道堂毕竟不比蓝帮,还是要慢慢入门来的。”费师爷道。他是楚耀南的业师,多少有些偏袒。 秦老大笑了,似看出他师徒的名堂说:“多个人多个帮手。耀南近来也忙,忙中出错是难免的,有个可靠的人分担些也是好的。再者,让秦溶接管蓝帮的生意,是迟早的事。” 秦溶心头一紧,心想难道就错上加错,要把他在众目睽睽下推去蓝帮吗?若生米煮成熟饭,他撤足就难了,深吸一口气,心想大哥的安排真是恰到好处了。但为了稳住秦老大,他还是诚恳地说:“耀南说得有道理,还是按规矩按部就班来吧,不急在一时。” 秦老大见他开口有些意外,也带了几分欣喜的点点头,不置可否。 25、光环背后 楚耀南勉强应承下这份为难的差事。父亲如此着急的让秦溶插手蓝帮的生意,那份倚重可见不凡。他还曾推算,即便秦溶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又在江湖打拼过,可是入到青道堂要想爬到崇义堂真正执掌蓝帮事务,怕也要个一两年功夫。如今看来,他失算了。他想,眼前这小子该不会成为自己的劲敌吧?转念一想,不会,也太抬举秦溶了,青道堂怎么同蓝帮相提并论?更何况他楚耀南敌不过一只土豹子吗? “哥,哥,你在吗?”一声呼唤,书房门一开,闯进来一位一身皮夹克,阔腿裤猎装,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手里耍弄根马鞭子,大红的流苏穗子散在手里十分夺目。 “疯妮子,怎么知道回来啦?”秦老大一声嗔骂,却掩饰不住那份怜惜。少年撒娇般拖长声音喊句:“爹―” 鸭舌帽一揭,一头烫卷的长发散落,抖一抖,乌发如云,是个俏丽的女孩子。一咧嘴,露出一口齐整的碎米白牙,上前拉住秦老大的胳膊喊:“爹,想不想蕊儿呀?” 秦老大刮她的鼻头责备道:“疯妮子,让你赶回来参加你哥哥们的浴儿宴,你跑哪里去了?” “爹还怪我呀?两个哥哥这么大了,大日头下摆浴盆洗澡,羞也羞死了,蕊儿哪里敢看呀?” “六妹!”楚耀南责备地止住六妹心蕊的话,瞟一眼一旁的秦溶,对六妹说:“心蕊,去给你二哥见礼。” 六妹心蕊是秦老大的女儿,生下来生母过世,便被秦老大塞给三姨太抚养,自幼如同个儿子般养大,颇受宠爱。在秦府毫无地位的女儿们中,她是唯一一位得秦老大青睐的女儿。平日里娇宠任性,去年软磨硬泡去北平读书,秦老大无奈只得应了她,如今是赶回来参加两个哥哥的喜庆大典。 秦心蕊看一眼秦溶,故意认真地打量他说:“哎,你们兄弟两个长得太迥异了。阿沛哥生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二哥嘛……”心蕊笑着侧头。楚耀南敲她的头责备:“顽皮,淘气!” “谁不知道秦府里的霸王是大哥你呀,还说我呢。”心蕊一边贴去父亲身边蹭腻,一边做鬼脸挑衅楚耀南,还摇晃父亲的胳膊央告说,“爹可训完话了?蕊儿要拉大哥当我舞伴去跳舞了,楼下走一圈,怎么还是没有个入眼些的,各个都没有我大哥帅气呢。” “这疯丫头,不臊呀。”秦老大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搂着她哄着,看着心蕊挣脱他奔去楚耀南拖上就走:“大哥去嘛,去嘛。” 秦老大只得施恩般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拾起女儿扔下的马鞭放去桌上笑骂:“这疯妮子。” 又对秦溶说:“你也去呀,跟你南哥去学学场面上的应酬。” 因楼下多是洋人和商界巨贾,谈论的话题同青道堂昔日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秦溶痛苦不堪。 但眼前的楚耀南却是如鱼得水,洋文流利,同那些洋人说笑,向人引荐他这个秦府的少爷。秦溶心里别扭,却还机敏,懂得藏拙,只是不卑不亢的含笑微微欠身,随了楚耀南四处的走。 终于,一个声音救下他。 “小溶哥!”清丽的嗓音,那么熟悉。秦溶回头时换上笑颜,看到同样含笑的一张面颊,雪玉。雪玉妹子穿了一条白纱公主裙向他走来,他第二次见雪玉穿西洋裙。头一次,是他积攒的零用钱为雪玉买下这条她心仪已久的生日礼物时,雪玉在卧房里偷偷换给他看,旋转着身子舞动,那长长的裙摆如盛开的雪莲花。当时还在感慨,不知何时有个机会穿上它参加舞会。 他自幼被大哥收留,她和雪玉都是大嫂一手带大的,情同兄妹。 陌生的环境,遇到熟人,总是最好摆脱窘境的办法。 他迎过去,不止是打招呼,更要随了雪玉去角落里躲开纷扰。小楚却礼貌的追随过来,同雪玉搭讪几句,就借步引他去一旁忠告:“你是秦府的少爷,今天的舞会之星。我后悔没能教你跳舞,但是,你必须去照顾所有的客人。因为,舞会是为你举办的。” 他不想听人教训,尤其是小楚。小楚说话时都不屑看他,只举个酒杯对了四处温然含笑点头。 舞曲响起,雪玉孤零零在一旁,秦溶忍不住去陪她,四处寻找大嫂大哥的踪影,却见秦沛在搂个女孩子跳舞。那舞步轻快娴熟,不枉当年在家抱了枕头苦练花的功夫。 全场肃静,光线顿时黯淡下来,钢琴曲响起。 楚耀南和心蕊兄妹在弹琴,琴声悠扬,雪玉忍不住向前来听。 秦溶随在雪玉身后,他记起大嫂当年逼雪玉弹琴,就常说:“定江滩上有教养的绅士小姐,都能举手弹琴,开口说流利的洋文,如今军界的大员,多是如是了。” 不多时,弹琴的换上一位女士,细长的脖颈,高绾的发髻,斜簪一枚钻石花,细长的手指在钢琴键盘上飞舞,举止高雅。楚耀南自然地加入,合奏曲子,那女人温笑着看楚耀南。 一首曲调铿锵的奏鸣曲,虽不知是什么曲子,但从周围人欣赏赞美的目光中,就知道这琴技的高超。 欣赏一阵,一曲终了,楚耀南同那女子携手去了一旁闲谈。那女子颇具风韵,行走时身段娉婷。秦溶也曾听人说起楚大少风流成性,只报以一笑。 待众人散去后,秦溶送走大哥大嫂和雪玉,见小楚也在送客,最后走的反是那弹琴的贵妇人,她低头在钢琴旁寻着什么,小楚也在低头为她寻找。 “那枚钻石头花,是我darlg送我的礼物。”她羞涩地说,仿佛十分抱歉打扰楚耀南。 “不如,我让下人在四处寻寻看,若找到,定然归还夫人。”楚耀南说。 那女人颇是大方:“若谁寻到,我给他两万法郎的答谢。” “很诱人。”楚耀南笑道。 亲手接过仆人递来的珠光真丝披风为那阔太太搭在肩头,吻手告别,送她登车而去。 只回到厅里,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打扫厅堂的仆人们,吩咐着:“手脚麻利些,声音小些,老爷太太们要休息了。” 秦桩栋过来望了门外问:“耀南,什么人?” 楚耀南回身看看,笑了说:“日本人,她随了三和洋行董事长夫人来跳舞的。听说她喜欢跳舞,只要有舞会必去。” 一路说笑着上楼,秦桩栋紧张地说:“耀南,我陪你去给你爹请安,就休息去吧。”望着楚耀南心疼地说,“放心吧,有二叔在。” 楚耀南自然明白二叔的意思,笑笑说:“还是二叔先去歇息吧,累了一天了,耀南去冲个澡,换身衣衫再给爹请安去。”说着回头看一眼秦溶对二叔说,“二叔带阿溶去给爹问安吧。” “耀南。”秦桩栋动动嘴要说什么,楚耀南只是一笑,宽慰说:“耀南也长大了,总不能事事都靠二叔不是。” 秦溶忽然记起晌午的事,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祥,只是小楚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便问。 秦老大回书房的路上见到他叔侄,只草草说句:“都下去休息吧。” 26、失街亭 楚耀南在喷头下冲淋,关掉喷头时,浴室里分外安静,落地的镜子上雾气鳎看不清自己。他擦干头换身棉质的中式衫裤,徐徐地出了房门。 “宝儿,娘给你熬到红豆汤,喝一口。今天舞会上,看你多风光呀。她们都在说,那两个野小子,如何比得上我们宝儿半个小手指头?”三姨太得意地说,那热气腾腾的汤,看得楚耀南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娘,放去我房里,就去睡吧。爹喊我过去对账,这一审帐,怕是一夜了。” “那我给老爷也盛一碗去。”母亲说。 “爹心情不好,你别去惹他了。”楚耀南笑着推她进屋,搂住她狠狠亲她面颊一下说:“这下总行了?乖,快去睡!” “啊呀”一声惨叫,惊得秦溶以为又来了刺客,不假思索地一脚踢开紧闭的红木大门闯出屋外寻声而去。对面是秦老大的书房,灯光暗淡,秦溶飞身闯入,就听昏黄的光线中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关门!” 寻声看去,楚耀南,他趴在沙发上衣衫不整,一旁是揉弄马鞭的秦老大,那条散着红色穗子的马鞭不正是六小姐心蕊白日里耍弄的那根吗? 楚耀南面色惊慌羞惭,欲逃无路遁地无门一般张惶的左右看,狼狈的神色同舞会上那风采夺人的楚大少判若两人。“出去!”他绝望而愤恨的眼光瞪视秦溶,冷冷的,如刀剑一般射来。 秦溶不想撞到这种尴尬,忙要退后几步离去,却被秦老大喊住:“喜欢看就留下看,也让你见识一下秦家的家法。” “趴好!”秦老大一声吩咐,缩在沙发后的楚耀南含泪呜咽着重新爬上来,却又见了秦溶立在一旁惊愕的神色,他便进退不得,痛苦万分。迟疑时身后狠狠的着了一记,“趴好!” “啊”的一声呻吟,楚耀南抱住头挡住脸,不等趴回沙发,鞭子就嗖嗖地抽来,他哽咽声音哀求:“爹,您打吧,刺客的事,儿子一定给爹个交待,一定!只求爹别打儿子的脸,打哪里都可以。明天,还有苏河银行贷款的那单子要同洋人签合同。” 秦老大这才停手,骂了几句吩咐秦溶退下。 “长个记性了?就不要记吃不记打!刚才胡少帅拍来电文,说是你上次押送那批货从旅顺港去福州,一路上同日本人周旋也算立了大功。胡少帅赏你一部洋车,爹给推辞了。你知道,爹是有功就赏,有罪就罚的。爹回头给你买个新车去,阿沛看中了你的那个车子,爹答应送他了。” 楚耀南挣扎着微抬起头,扮出勉强的笑脸,只是笑意里透了痛苦说:“爹,那车不过是个玩意,何必认真。儿子不要了,有那些钱还是给阿溶置办几身行头要紧,毕竟他要学着学着出入些大场面。” “那能花几个钱?”秦老大坐去沙发上,拉起他,硕大的巴掌擦把楚耀南额头的汗责怪道,“巴掌大个孩子就在爹手里了,你是知道爹的。你两个弟弟是爹爹亲生骨肉,这不一样。你若真是孝顺,就知道爹这些年寝食难安死不瞑目的在盼什么,不就是等这一天?打你也不冤,规矩今天给你立下了。” 楚耀南喉头里呜呜的说出几个字,秦老大也听不清,为他掖了衣襟,忽然又掀起衣裤去看那伤,从腰到腿已经肿高两寸,青紫一片破了几处。秦老大愣愣,也不表示愧疚,为他重新整理好衣衫。 待楚耀南撑身蹒跚着脚步离去,秦桩栋才进书房问:“您该不会怀疑是耀南灭口?您还真相信是耀南寻来的刺客?这么大庭广众的行刺,不智呀。他怕伤到老二,才开枪击毙那刺客的。” 秦老大端起茶喝一口,已经冰冷,喘息着粗气说:“失街亭,我还没斩马谡呢!” “您这可比杀他还难受,还让老二看着他挨打,这么大的孩子了。”秦桩栋抱怨道。 秦老大嘿嘿地笑了说:“他心里难受的岂止是这些,脸上越带笑,心里就要藏刀,不打服他,日后还难给他立规矩了。打一顿也好,让他为这个事窝口气,兴许就把刺客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楼道里楚耀南见到秦溶立在栏杆旁没有走,勉强一笑说:“爹刚才说了,帮会里的生意,你要速速接手。明天一早八点你来房间找我,我带你崇义堂总舵和众人见见面。” “你的伤,可以吗?”秦溶问,打量着楚耀南扶住楼栏额头渗出着痛苦的冷汗。 楚耀南冷冷一笑,挑眼上下看他低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只是我楚耀南不是傻子。刺客的事,我在查。你那个大哥蒋涛,难逃干系!什么开除帮会寻仇的东北二杆子的鬼话,哼哼,鬼才相信!” 秦溶猛抬头,谨慎地说:“楚耀南,害你挨打,不是我的本意。你因为此事恨我,就和我算账,这个事同青道堂无关!” “哦?我为什么恨你?你太高估自己了,秦二少。我要个公道,要讨回个公道。是有人做内鬼里应外合故意出秦家笑话,还是我楚耀南在浴儿宴照管不周出了意外?打我挨了,我认。我楚耀南手中的活儿出了乱子,我责无旁贷。只是,若有人暗中算计我,我也绝不客气!”楚耀南就紧紧地打量秦溶,看得秦溶心里发怵,反而没有了底气般犯了寻思,不该,大哥不会骗他。 “我大哥不是那种人!”他咆哮道,被人栽赃的愤怒。 “青道堂不只是蒋涛一人。蒋涛,呵呵。他此生最大的功绩,就是收养了你秦二少,救了他摇摇欲坠的青道堂。他老子呕心沥血打下的江山,败在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 “不许侮辱我大哥!”秦溶愤怒地提起他的前襟,小楚就笑望他说:“你们得到的已经很多,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 你们,楚耀南是拿他和阿沛同提并论。 27、登堂入室 蓝帮总舵正厅崇义堂是多少江湖好汉向往的地方,这里汇集各路豪杰,蓝帮精英,处理震惊江湖的大案,成千上万的买卖,数不尽的金银流转。 正中一把交椅坐着秦老大,两旁的十八把交椅坐着蓝帮举足轻重的人物和分舵舵主。秦溶初来乍到,没有位置,但秦老大吩咐楚耀南安排位置办妥此事。 为此楚耀南颇为为难,但还是在父亲的座椅后加了一把凳子。不是椅子就没有名分,但坐在老爷子身后多半是昔日皇太子上朝学习政务,一目了之。 秦老大容光焕发,崇义堂升堂鼓敲响时,那“咚咚咚咚”阵阵响声震得人心头发颤,号角齐鸣,气派非凡。 秦溶坐在一旁,心想还是比在青道堂更舒服些。虽然他是青道堂六堂主,但有时在大哥身边,他还是习惯立在大哥身后,如贴身保镖一般。 散堂时,众人去喝酒吃饭,楚耀南同秦溶走在一处,故意大声问秦溶初来蓝帮的感受。 秦溶左右看看,随口说:“同青道堂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人多些,这些排场有必要吗?做生意挣钱就是了。” 一句话,旁边有人逗笑道:“哦?那平日青道堂都有些什么生意?怎么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个‘青道堂’?错了吧,是那个什么‘同道堂’?” 旁边一肥胖的堂主哈哈笑了说:“错,错,哪里有什么‘同道堂’?那是慈禧老佛爷当年的御印吧?我倒是听说京城有个‘同仁堂’,那里的药顶呱呱的,补气壮阳的药,我就从那里配。” 一阵大笑,仿佛是嘲弄,秦溶面颊飞红。楚耀南低声说:“叔伯们好逗个趣,总是如此,别往心里去。”但秦溶已经听出众人的不屑和鄙夷,仿佛他是乡巴佬进城一般,心里很是不自在。 “南哥,秦老板请你过去一下。”有小弟来传话,楚耀南嘱咐秦溶莫要乱跑,忙奔去父亲的办公室。 满是档案柜的帐务室中,一头大汗的四位帐房先生和一位主事,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堂主坐在一旁神色紧张。楚耀南扫一眼,见是方堂主、姚老堂主、周堂主,忙上前见礼。不等秦老大开口,费师爷抖着一叠子账单问:“耀南,这些账可都是从你手下出去的?” 楚耀南从众人如临大敌的神色上见觉得事态严重,忙敛住笑恭敬地接过那些账单翻看,都是他的用印签名,再有父亲的大印赫然在上面,就点头称是问:“可又何不妥吗?” “这么笔笔大数目的账务,怎么都不同大爷打个招呼吗?大爷都不知晓。”姚老堂主德高望重,直接质问道。 楚耀南怔神,望一眼父亲铁青的面颊怯怯地说:“爹吩咐过,过十万的账目才要到父亲那里过帐用印,其余的分由各堂堂主审管,再由耀南复审用印可以走账。这些都是十万以上的单子。” “这些我们都是知道的,便是十万以上的单子,如何大爷竟然不知晓呢?”方堂主问,“耀南,你平日做事可是个谨慎的。” “自今年三月里帮中账目繁多,爹吩咐说,自三月初五,所有百万以下的单子,耀南自行做主加盖父亲的印信,百万以上的,需一一陈明给父亲,点头后才可用印。”楚耀南手中麻利地将一叠账单分成两份,拿出一份薄薄的说:“这些是百万以上的。广州新和实业二百七十万六千三百的货,这笔是四月里的,耀南在崇义堂月会上如实禀告过此事;还有五月里这张四百三十万军火的款子,是月会后在这房里姚叔同爹争执过折扣份额的,姚叔该是记得的;喏,剩下这些,耀南只有这六张没有同父亲一一过目,是近来这半个月的,不知有何不妥的地方,耀南去查……” 他目光望向父亲,近来这半个月老爷子因天降麟儿乐昏了头,崇义堂的事彻头彻尾推给了他去做主。便是他去书房如往日一样汇报事物,爹都心不在焉,总纠缠在秦溶拒不认父的事情上。 秦老大“啪!”的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骂道:“强词夺理!老子是试试你做事是否用心,你如何做得账目对不上?” 楚耀南愕然问:“对不上?不该呀。” 主事儿的帐房就拿出帐册一一指给他看,楚耀南嫌他罗嗦,顺手拿过一个算盘,麻利的上下一抖复位,手下噼里啪啦地拨打,聚精会神地算,又翻看了帐房看看那些条目敲了帐房的脑袋骂:“哪里是账目对不上,是你眼睛花了对不上吧?看看你把这笔记去什么账目下了?还有这笔,这笔,反了。” 似寻根刨底侦破了冤案,楚耀南拉过一把凳子抖了算盘就要再算,忽然屁股沾到凳子时疼得“哎呦”一声惨叫跃起,揉着屁股五官痛苦地皱去一处,眼泪都在眼眶里徘徊。 秦老大本身黑个脸心里忿恨,又被噎堵得无话可说,恰被楚耀南一个举动逗笑,这小子得意忘形,忘记屁股上的伤了。 方堂主问:“怎么?又被你老子家法伺候了?耀南你说说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四名帐房忍俊不禁,姚堂主嬉笑了说:“南儿呀,让姚叔看看,哎呦,你说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你呀。让人恨不得疼不得的。” 账目查清,一场虚惊,出门时楚耀南揉了腰一瘸一拐的。 他一把拉住方堂主问:“怎么闹出来到事儿,欺君犯上,这罪名委实吓掉耀南的魂儿了。” “嗨,老爷子今天和大家谈一笔账,老周无意间提起一笔洋人的买卖,大爷一无所知呀。再往下一对账,嘿,大大小小的事物怕都在你小子手里经过,他反不知情了。也是过虑了。”老方同楚耀南感情好,楚耀南曾经救过他的命。他是粗人,粗俗的人,而楚耀南是文化人,却和他情同叔侄朋友,义气得很。他自然从不遮掩的对待楚耀南。 “老费,你如何讲?”秦老大见众人离去,长吁口气问费师爷。 “蓝帮的生意八成都在南少手里了。”费无用不无担忧道,“若说南儿,他对老爷绝对十分的忠心,只是南儿是恩怨分明的人,他毕竟不姓秦呀。” 一句话正中下怀,秦老大放下烟斗打量费无用。 “若是谈私心,南儿是费某的徒弟。不到桌子高就被大爷牵个小手儿递到费某手中,费某自然希望耀南日后执掌蓝帮;可若是为老爷的千秋大业着想嘛,倒是需要扶植个同耀南旗鼓相当的人,以便日后互相牵制抗衡才是好的。古往今来,皇帝立储,都是到最后时刻才公布答案,也是为了朝廷上下的安定。大爷您的意思呢?” 秦老大点点头,无奈道:“谁想到有此变故。” “此前,大爷急需的是摄政王,若是将来幼主登基,必须有肱骨之臣以备托孤之用;如今,情势大变,是要让太子爷早日临朝学习政务才好。”费无用叹息道。 “无用呀,你对南儿的心,我知道的。南儿也是我的儿子,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只是,让他独大,不是时机。” 楚耀南回家时,进进出出许多仆人搬家一般,抬了沙发桌椅往来。他走过几步才看到是自己的写字台,从英国定制的。他拦住众人问,花姐才说:“是老太太吩咐,南少同大少爷换间房子住。” 楚耀南心绪不佳,又逢了此事,更是不快,却搬出笑脸去给祖母请安。 阿沛正在祖母怀里撒娇说笑。 见耀南进屋,老太太招呼说:“南儿呀,到婆婆身边来,婆婆跟你说呀。” 楚耀南来到近前,老太太摸着他清俊的面颊说,“你弟弟沛儿喜欢上你那间房,想离婆婆我近一些,你是哥哥,不会不愿意吧?” 六妹心蕊不依不饶地张口质问:“这楼里这么多空房子,随便挑一间不就行了,凭什么抢我大哥的房子?没个先来后到吗?” 秦沛理直气壮地嚷:“是我爹答应换给我的!你管得着吗?” 楚耀南这次明白,原来是爹的主张,于是淡淡一笑慷慨道:“他喜欢就去住吧,反正是个睡觉的地方。” “你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还不错,爹也答应给我了。”秦沛得意地说,又嘀咕着:“还说那车子有毛病,我看是你心里有毛病。” “哎,沛儿,怎么跟你南大哥说话呢。”老太太这次觉得过分,搡一下秦沛责备道。 “婆婆,这都是小事儿,不值一提的。反正是人家送我的,弟弟喜欢就拿去玩儿。”楚耀南说得潇洒。 老太太很是满意楚耀南的态度,抚弄着秦沛对他说:“日后多向你南哥哥学习,你爹最是宠爱信任你南哥哥的。” 又对旁边的姨太太们夸赞说:“要说咱们南儿呀,真是争气的好孩子,从小到大就没有让他爹失望过。送他去读书,他就读到最好;教他骑马,他跌得鼻青脸肿也要骑术最好;他那年十三岁,清清秀秀个孩子,逢上老爷遇刺,他挺身去救,开枪打死刺客。他才十三岁,作孽呀,替老爷挡那枪险些没送了命去,难过得我几天不肯吃饭。” 三姨太咬咬唇咽口泪说,“两位少爷若是早两年回来,南儿就不必回国了!” 老太太责备道:“哭得什么?老爷打南儿几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心里多么稀罕南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溶回来,得知此事,一把揪了秦沛去母亲的房间,低声恫吓道:“楚耀南也是你能惹的?拿个老虎当猫耍,小心你的脑袋被咬掉都不知怎么死的!” 秦沛一把甩开他的手不服道:“我管他是老虎还是猫,这个家里爹地和奶奶最大,爹地是武松!”说罢推开秦溶跑得无影无踪。 “娘,阿沛这是不知死活!”秦溶本是去意已决,却对将母亲留给阿沛这么个不知深浅的糊涂虫颇为担心。若是他一走,阿沛若有个闪失,母亲可如何是好?心里就是烦躁不安。 28、撞鬼都是缘 夜里,一声尖叫划破静夜。 秦溶警觉的翻身跃起,不及穿鞋摸枪冲去楼道,阿沛,是阿沛的尖叫声。楼道地灯依稀的光影中,阿沛连滚带爬的扑来,光个身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喃喃地喊:“鬼,有鬼,有鬼!”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阿沛一脚踩空滚落下楼梯。 “沛儿!”母亲声嘶力竭地呼唤,哭奔过去。 秦溶冲向前一跃跳下,扶起目光惊恐的阿沛。秦沛指了楼上慌张地说:“鬼,红舌头青面獠牙鬼,要吃我!” 房门依次打开,灯光通明,秦溶不容分说冲去秦沛的房间一脚踢开门,静悄悄没有声响。 楚耀南和秦老大也闻讯而来,灯光打开,仆人们上下搜翻,只那扇楼窗噼啪的开开阖阖,发出枯燥的声响,窗外树影婆娑。屋里屋外,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有搜到,更没有丝毫痕迹。 “该不是做噩梦了吧?”楚耀南揉揉眼睛试探地问。 “鬼,鬼,青面獠牙长舌头,吊死鬼。”秦沛鼻青脸肿,满脸是血,门牙跌落了三颗,狼狈不堪。他扎去母亲怀里呜呜的大哭着,“那房子闹鬼,我不住,闹鬼,我不要!” 秦老大在房里逡巡一圈出来说:“快请大夫来。”又转向身后扫视众人说:“不管是真鬼假鬼还是内鬼,她敢在秦府显身,就是同我秦阿朗为敌。若敢再来被我抓到,我打她去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做人做鬼都不行!” 说罢躬身去抱秦沛起身。 “啊,疼呀。”秦沛大哭着。 楚耀南试探道:“爹,该不是他摔断腿了吧?” 秦沛也不顾了羞耻,那狼狈的模样瘫坐在地上,有人递来块儿沙发巾为他遮羞,秦沛大声哭闹着。 “孙儿,我的乖孙孙怎么了?”老太太奔出来,搂住秦沛纵声大哭着:“傻孩子,奶奶就说,换床容易做噩梦的,你偏不听。明早让你爹请法师为你祭祭床神再住。” “疼死啦,奶奶呀,我不要那间房子啦。楚耀南的房子闹鬼呀!”秦沛大哭着。 秦溶一惊,其实他的目光也一直在凝视楚耀南看他的破绽。只是楚耀南神色安详,丝毫没有异样,听到秦沛这么说就安抚道:“我小时候那房子也闹鬼,婆婆也曾请过法师来做法的。” 老太太被点醒,点头称是痛苦道:“都怪我,怎么就忘记这个事儿了。” 秦沛被抬走后,秦溶立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楚耀南,楚耀南看他一眼说:“你去陪陪他吧。估计是窗外风摇树影吓到他,明天吩咐下人伐去就是了。那个房子里,听说曾吊死过爹的一名小妾,被冤枉死的,说她和副官有染,被爹挂在楼里当众打了顿‘吊鸭子’,没脸活了,就上吊了。那窗子格子上的镂花是她亲手设计的图案。” 秦沛断了腿,搬回原来的房间住。楚耀南也不肯再搬回那间闹鬼的屋子,就住在楼道尽头的一间客房里。 秦沛滚落楼梯伤了肾,开始尿血,府里上下一番忙碌,请了无数名医来看病。 这天秦溶回府,见到在祖母怀里撒娇抱怨的秦沛和围在周围的众人:“奶奶,您不知道孙儿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吧,是鸡圈,就是有钱人家房后面垒砌的鸡圈。我们寻个大些的圈,就挤进去,门口盖上些稻草,挡风的,很多和我一样逃难的孩子就在夜里这样冻死了,我是命大的。” 众人哑然,老太太的眼泪愕然落下,颤抖了牙关询问的目光望向牛氏时,牛氏侧头掩泪。 “那鸡圈能抢到都是好的呢,小乞丐遍地的和我们抢地沟鸡圈避风过冬天,若被有钱人家发现了,那管家婆子用烧火的铁锨打头,您看,您看,我头上还有道疤呢。” 秦沛掀开头发,露出一道明显的疤痕。 老太太对了牛氏嚷:“春桃儿,你口口声声的你们小姐如何如何了,你就是这么伺候小主人的?燕萍留下的可怜的孩子,你,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燕萍待你不薄,男人都分给你,你,你忍心让她的儿子住鸡圈?你” 手中拐杖提起就向牛氏的头敲去。 慌得秦老大匆忙起身去拦,秦溶已经眼明手快箭步向前,一把擒住那拐杖,愤恨的目光瞪着老太太。 “你,你反了你了!没教养的野崽子,果然是丫鬟生的下贱种子!”老太太气恼得口不择言。 秦老大疾步上前慌得一把握住秦溶的腕子,喝一声:“溶儿,松手!” 责备的目光逼视秦溶,秦溶却不屈的瞪着老太太,仿佛眼眸中无数利箭要将她射穿。 “反了,反了!”老太太气得捶胸大哭着。牛氏慌得噗通跪地叩头求饶道:“老太太,您打吧,是春桃无能,让少爷吃苦,跟了我受尽了风霜煎熬。老太太您打吧,别和溶儿计较,溶儿不懂事,回头让老爷打他给您解气。” 秦溶却对母亲吼着:“起来,您跪了一辈子,膝盖还没跪疼吗?” 秦桩栋拉开秦溶,喝他道:“臭小子,得罪你奶奶就是自己寻死了,骨头紧啦?” 秦溶猛然松开被父亲紧紧握住的拐杖,这头一松,秦老大执着另一端,反是一个趔趄倒退几步跌坐在榻上。 “老大,你,你给我好好教训这个小野崽子。反了,真反了!秦家还没出过这种不孝儿孙。” 秦溶却义愤填膺地质问:“他住鸡窝,我娘住的哪里?知道吗?我娘就用身子当篱笆墙,冰天雪地里为我们堵了鸡圈一夜不睡,睡下去就会被冻死!他吃草讨饭当乞丐?是娘跪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讨来的饭,先是给他吃饱,才给我吃。娘自己偷偷去啃草根树皮充饥,疼得肚子硬得像砖头。鸡圈的主人家放狗来咬我们,娘丢下我不管,把他叶沛压在身子下,自己的腿被扯开皮肉烂得生蛆,还要爬着去讨饭。娘实在爬不动了,就对我说,溶儿,若是娘死了,你要答应娘,照顾你哥哥,为他去讨饭!” 秦溶粗重喘息,隐隐的哽咽声,泪水强咽入喉头,指了秦沛愤然道:“我母子亏欠他的,我不知道。我六岁就去街上讨饭当乞丐,因为娘的腿坏了。我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讨回饭来喂他吃,自己在一旁咽口水。娘说阿沛是哥哥,我要让着哥哥。我险些被乞丐打死,幸好被青道堂的蒋大哥救了一命,收养我,教我读书写字。蒋堂主给我钱,让娘送我去读书,可娘把钱都用在他身上,对我说,让他先读书做大官,日后我们母子就衣食无忧了。这些年,我拼死拼活在江湖混,挣来的钱给了娘,娘不舍得吃喝,都用在他身上,去最好的贵族学校,穿洋人的衣服,还和同学攀比花钱,娘却生病都舍不得去买药。他是秦家的长子,少爷命,他该当少爷的时候你们这些亲人都在哪里?你们早些给他一个富贵的家,何苦委屈他住鸡窝受这份苦?” 众人听得哑然无语,姨太太和小姐们开始唏嘘,老太太尴尬的张着嘴,秦沛将头扎进她怀里。 秦桩栋拉一把秦溶拍拍他肩头说:“二小子,知道你受苦了。可是这家里,这屋梁下,你进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想想青道堂也会这么教你,是吗?” 秦溶奋力甩开二叔的手,再扫一眼父亲厉声道:“规矩,十八年了,我们母子流浪吃苦时你们在哪里?谁给我们个规矩?如今我叶溶顶天立地的熬成汉子了,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了,怎么冒出个爹来给我立规矩,不必了!我受用不起。”他倒退几步避开众人,敌意的目光扫视四周。 “溶儿,溶儿,你疯了不成。”牛氏哭嚎着,惊恐的目光望着秦老大一步步迫近走来,飞起一脚踢在秦溶腿上。秦溶身子一歪跌跪在地,挣扎着再起身,秦老大飞起靴子踢在他身后,咬牙切齿道:“你,是我秦老大身上的一滴血,一块儿肉,跑到哪里我也要寻回来!你改变不了,就不要自讨别扭。去,给你奶奶磕头认罪去!” 老太太揉揉泪眼摇头说:“老大,放开他,别为难孩子了。他这么说,倒是我们亏欠了燕萍和春桃儿主仆了。她一个丫鬟,带了两个小子,逢了乱世,可怎么活过来的。沛儿,还养得这么水灵,知书达理的。是我们,亏了她们母子。” 一番话说罢,慌得牛氏不住磕头,喊声“老太太”,老太太同她抱头大哭。屋梁上萦绕着哭声,秦桩栋拉了秦溶起身对大哥说:“大哥,二小子这野马驹子,慢慢的调教,我先让他回房去歇着吧。怕是今天闹了一日,乏了。” “嗯,这奶娃子累了就要闹觉,让他下去吧。”秦老大奚落道。 空空荡荡的房子,秦桩栋几把扯开领口的风纪扣,松一口气,低眼望了卧在床上的秦溶说:“还犟哪?这回可好了,满定江城都知道你小子屁股上烙了个斗大的‘秦’字了。”说罢呵呵的傻笑,一屁股坐在床边,臂肘碰碰身后的秦溶说:“人在江湖走,撞鬼都是缘。你小子可有个什么不知足的?若寻回的爹不是他,喏,撞个生父是个酒鬼赌徒杀人越祸的贼,你怎么办?那不还是你亲爹?你二叔我长这把岁数,听说过爹不认儿子的,没听说过儿子能不认爹的。你说,你小子这命要多好有多好,你二叔没儿子,你爹没儿子,家里盼星星盼月亮盼十多年就等儿子。唉,这偏偏是你们哥儿俩,你爹和奶奶嘴巴都乐得合不拢了,当个宝贝捧你们兄弟在手心都怕化掉。在秦家当儿子,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你还什么不知足的?” 他来到母亲房里,几位姨太太正围了她七嘴八舌地谈论置办绸缎做秋装的事,一见他进来,都起身笑了告辞离去,颇为懂事。只九姨娘拉一把秦溶,情不自禁的揪揪他的耳朵疼爱般的说:“你个小东西,脾气怎么这么的倔,少吃不得苦的。” 若是平日,秦溶定会翻脸,只不过此时,秦溶只报以一笑。 “娘,近来累到了吧?”秦溶问,坐在母亲身边。 “不累不累,只是一颗心为你悬着,生怕你气不过,生出什么事端,惹恼了老爷吃苦。”牛氏抚摸他的头顶,疼惜的望着他,眼泪忽然蓄了泪:“溶儿,恨娘吗?这些年,最委屈的就是你了。娘五年前就打听到他的下落,只是娘不敢道出,若是不肯认,又如何?若是他心里还恨沛儿他娘,对你们兄弟不利又如何?早知道他至今没有一个儿子,我就早早的送你们兄弟认祖归宗,也少受些苦。” 秦溶心想,这场闹剧总算收场了。怕是一场十八年的苦情戏,王宝钏独守贫窑十八载,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母亲总该有个归宿了。 29、开箱验货 秦溶执着母亲的手,目不转睛的望她的眸子问:“娘,这里,秦府,大太太的名分,丰衣足食,荣华富贵,都是娘想要的吗?” 牛氏摸摸他的面颊笑了拍拍说:“傻小子,有好日子过,谁还想过那担惊受怕的苦日子呢?娘是知足了,就是回到小弄堂受苦也不怕,谁让娘是贫贱命,当几日太太都是菩萨恩赐。只是娘不想委屈你们兄弟,溶儿,你爹他眼神里都是心疼你的。” “您,不恨他?当年,要不是他禽兽……”秦溶忿忿的话未讲完,母亲慌的捂住他的嘴摇头,笑了说:“若没当年,哪里有你这小东西让娘担惊受怕了十八年。” 秦溶笑了,笑了扶着母亲的肩头说:“儿子明白了,明白了。其实,阿沛一定会孝敬娘的。” 秦溶出了母亲的卧室,缓缓带上房门,那磨砂彩色玻璃窗映了灯影繁华,再看娘对镜梳妆摘下头上金饰那幸福的神采,心头一酸。记事起,他不曾记得娘梳妆打扮过,不曾记得娘如此开心的惬意的笑。如今才发现,其实,娘年少时应该很美。侧头闭目片刻,他毅然离去,再去秦老大的卧房时,屋内光线昏黄。 静夜里,他听到隐隐的啜泣声,母亲的头贴在她背后,抚弄他身上的旧伤痕,静静地抽噎。 一个低低的声音喝斥:“你怎么来了?还不快回去?孩子大了,日后不要这么鼓弄他。”秦溶心头一惊,不知秦老大如何来了他房里。 秦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却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知这老头子是走是留。许久,才觉得一只大手为他提上裤子掖好,再盖上被子,摸摸他额头轻声叹:“臭小子,这臭脾气,和爹一样倔。” 秦溶心里一阵酸意,但还是坚忍的咬牙坚定自己的决心。他不稀罕这里,更不在乎有什么家,有什么爹。 一个月来秦溶规矩地随了楚耀南出入蓝帮,在崇义堂上听差,一副归降的样子,反令秦老大松心不少。 只是他外出甚至去解手时身后都有“尾巴”跟随,他知道秦老大并不十分放心他。 所幸有阿丹在,为他私下去跑青道堂通风报信,搞妥离开定江的船和从广州去香港的船票。 眼见日期将近,阿沛的伤也痊愈,家里风平浪静,那鬼也没有再出来过。 姨娘们都在窃窃议论,都说或是阿沛换了房间做噩梦,才恍惚中梦游摔下楼梯的。秦溶也渐渐相信,寻思着若秦沛肯安分惜福的住下去,秦府对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拂晓,晓星挂在天际时,府里下人都是鼾声如雷了。 秦溶推开窗,阿丹在楼下接应,他按照寻好的路径跃上树枝,翻过几棵树来到后花园,他不再走后门,而是跃身上了一段高墙,蹲在墙头再回首望秦府庭院重重,楼阁巍峨,心里一片落寞。心想,娘,别了,在这里当太太挺好,既是您喜欢,就暂且在这里,日后儿子混个名堂,就来接您离开。 秦溶走出几步,依依不舍地回头,仿佛对眼前一切无比留恋。步伐也变得沉重。 阿丹护了秦溶绕小道奔去江边码头。远远的汽笛声,卸货的挑夫号子声传来,时远时近。 不多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码头上热闹非凡。 阿丹低声说:“溶哥去对面的茶楼等,吃些早点,我去安排妥了渡船就来接溶哥。” 阿丹离去,秦溶向茶楼去,忽然身后一声惊叫:“哎呀,这不是秦二少吗?” 秦溶慌得一个冷颤,回头看是方会长,是个买办,是青道堂的老主顾。如何见他就改称秦二爷,只得陪笑说:“方会长今日如何得暇来这里逛?” “令尊秦老爷可身体康泰?”方会长陪了笑脸,平日去青道堂运货时,这吝啬鬼都是大呼小叫疾颜令色的。 秦溶温煦地答:“秦会长尚好。多谢挂念。” “代我问好,问好。”方会长嘟念着。 秦溶敷衍他离去,心想那日才来洗三宴上看他笑话,见过秦老大,如今这么趋炎附势。又怕他嘴快惹来秦氏的人来追拿他,也不见阿丹回来,秦溶只得拉低帽檐直奔码头去。 嘀嘀嘀一阵喇叭狂啸,众人横七竖八乱跑如鼠蹿,笑闹声惊叫声传来:“左边,右边,快快,那边,歪了!哈哈哈哈哈……” 眼见一辆敞篷劳斯莱斯耀眼夺目地冲来,后面跟了一辆宾利和一辆敞篷老爷车。秦溶闪身避躲不及,一个白鹄亮翅跳去一边,那车嘎然停住。哎哟哟一阵惨叫,车上的男男女女惊得丢了魂儿。 “阿溶,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秦溶惊得一看,跳下车的竟然是秦沛,还有府里的司机老李。 “一大早,你不上学怎么在这里玩?”秦溶反问。 “上课太无趣,我们日日来江边兜风的。”秦沛说,指指一旁飘了旗帜的中学校舍。 秦溶心里暗骂,如何有这么巧的事。 “二少爷,早,老爷在四处寻你呢。”司机老李眨巴眼睛上下打量他,满眼诡异。 “寻我?是楚耀南吩咐我来江边帮忙盯一批货,怕青道堂搞手脚,这个码头我最熟悉行情。怎么,南少没对老爷说吗?”秦溶灵机一动故作镇静。 老李纳罕地摇头说:“南少一早出门去看医生了。” 秦溶一听,心里松口气,点头说:“这就是了。” “二少,您快回去吧,不如,给老爷拨个电话送个信去?”老李提示。 只这时,阿丹匆匆跑来,见秦溶和人搭讪,又看到秦沛,忙闪去一旁不语。秦溶递他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讲话。 秦溶心想不妙,这老李还是鬼滑的,就悠然笑了说:“南少交代的差事我也不敢耽搁。不如这样,我来教大少爷学开车,你赶回去报个信给老爷,说我送走这批货,晚上就回来吃饭。” 老李将信将疑,接过秦溶塞给他叫车的钱下了车。秦溶又喊住他说:“那个,老李,你告诉太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吃发物,准备些清淡的粥菜做晚饭就好。” 老李这才“唉!”的应声走了,秦溶跳上车轰了秦沛去一旁说:“你看我怎么开。”对阿丹一招手,喊他上来,阿丹会意的开了车就向江边码头冲去。 “唉,前面路不好开。”秦沛在颠簸的车子上嚷。 “江边风景最罗曼蒂克。”旁边的女孩子尖叫着起身要吹江风。 秦溶看他陶醉的样子信口说:“那个美国影片的女星就是穿长裙在江边吹风。” “对,邓支支,和那德国军官在江风大雨里拥抱,好迷人。”女孩子双手合在胸前,眼睛笑做一条线。秦溶认出来,他见过照片,包惜惜,这不是秦沛心仪已久却对他不理不睬的富家千金包惜惜吗? 心里一阵无奈,想人都是势力的,如何阿沛翻身做了阔少,这女孩子都反贴上来了。 车停在码头,女孩子们一阵惊叫下车奔去码头,秦沛随后紧追。 阿丹偷声对秦溶说:“溶哥,你可真聪明,喏,前面那艘驳轮,天星号,去广州的。溶哥先上去吧,船老大我打好了招呼。开船前我就上去。去香港的船票你收好。” 秦溶感激地握住阿丹的手说:“好!” “前面码头旁的栈桥,风光独好!”秦溶嚷一句,自己向反方向的天星号小轮奔去。 船上卸货的兄弟们识得秦溶,见他都惊喜的迎上来说:“六爷回来啦?” “我们就说六爷才不喜欢秦家的荣华富贵,肯定舍不得青道堂和兄弟们的。” 一阵寒暄后,秦溶摘下毡帽说:“大哥吩咐我去广州随这批货跑一趟。” 扫视一周,看到兄弟们有人是他六堂的,有人却也面生,似是二爷的人。 “新来的?”秦溶随口问那个小头目,看似押货的,大步的向舱里去。 阿丹随来时说:“六爷大概不认识呢,是二爷堂里的小弟阿苏,人很灵光的。” 阿苏忙陪笑脸过来为秦溶点烟,秦溶扫他一眼冷冷问:“押送得是什么?” “烟草。” “能见明火吗?”秦溶冷冷质问,脚步没有停留。 阿苏尴尬的说:“是,明白!”,熄灭洋火。 秦溶平日待兄弟极严,规矩不容犯的。但他待兄弟极好,为他拼命尽力的,他都记得。 阿丹拍拍阿苏的肩头无语而过。 秦溶的脚步又踏上青道堂的货船,只踏进货舱的一刻,那种莫名的神圣感从心底泛起。记得十二岁那年,大哥头次带他押货上船跑天津一线,那日他兴奋了一夜没睡,他记得大哥蒋涛每个动作,每项盘查的细节,谨慎的每个动作,日后他都是循规蹈矩的做。那次,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小男儿汉,那次,他们在天津港大战斧头帮,威名远扬。 秦溶骄傲的扬起下颌,对阿苏说:“阿苏,入行几年了?” “回溶哥的话,两年。之前在草头混。” 秦溶拍他的肩头说:“你六哥跑船第一年时,这些规矩就熟记了。大堂主眼里不容沙子的,若犯了规矩,家法无情的。” 阿苏冒了冷汗,但看秦溶的面上带了笑的,言语却犀利。 走到仓里,阿丹说:“去吧,快去再查一遍,溶哥这边不必你照顾了。我陪溶哥去寻个地方卧了就是。” 说着,就走过二舱的门口,秦溶猛的立住足,鼻子猛嗅了几下,手扶了门框,只摸一把,雾气在手,湿漉漉一层。 他静静的立了片刻,猛回身,情不自禁地望了那高高码起的木箱子,问:“箱子里都是烟草?” “是呀。”阿苏答。 秦溶伸出手摊开,那一层黑色的潮气。 “奇怪,放过石灰粉和木炭的。”阿苏说。 秦溶推开他,来到木箱前看,鼻子在每个箱子上嗅嗅,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指了下面的一排箱子说:“先不发船,开箱,验货,喊人来重验。” 30、欲渡黄河冰塞川 阿苏伸伸舌头陪笑说:“验过的,二爷亲自带人来验货的。没有问题。” “喊人来,我说的,验货。” “六爷,六爷,不行呀,这货验看过的,都打上火封漆了。开了箱子如何对货主解释呀?再说,六爷高就去了,这码头,被分给了二爷名下打理了。”阿苏嘀咕。 阿丹气得骂:“六爷还害你不成,你小子不知好歹,若货有个差错,到了广州你知道如何办你吗?是剁胳膊还是剁腿剜眼珠?” 阿苏的气焰立刻被压下去几分,阿丹踢他一脚骂咧咧道:“你小子,人没走,茶先凉了。溶哥是给你脸,懒得搭理你呢。” 这才吩咐人来重新开箱检验,阿丹低声对秦溶提醒:“溶哥,若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旁边的船,去宁波,一刻钟后起航,去宁波如何?” 秦溶沉个脸,指挥着开箱,本是第三排的箱子要被打开,秦溶厉声喝:“发现坏货怎么验看?规矩都没了?” 众人一愣,毫不懈怠的开始挪开箱子重回码头,只剩下了最下面两排,打开箱子时不由惊得目瞪口呆,惊叫道:“霉货!” 一片片烟叶拾起,竟然是霉烂的货,有的货还渗出水渍,湿嗒嗒黑黢黢的烂得生了绿白色的毛。秦溶指了这箱货吩咐,“开六箱,隔箱查验。” “是,六堂主吩咐,开六箱,隔箱验货!” 喀嚓嚓撬开箱子的裂木响声,一箱箱货打开揭开油纸,验货的兄弟报着:“十成坏货!” “八成坏!” “九成坏!” 废货! 阿苏急得扑去看,一把把抓起烂掉的烟叶大喊:“怎么会,怎么会,分明是验看齐整的货,不会这样的。” “第二列开箱,隔三验看。”秦溶吩咐,众人应声去查。阿丹边气得骂了跺脚,边向窗外看,紧张的看着来往码头的人提醒:“溶哥,快动身吧,来不及了。隔壁的船走了,要到下午才有船离埠了。” “去请大堂主二堂主过来。”秦溶吩咐一声。 他偷眼看看舱门外码头上的情景,将风衣一裹嘱咐阿丹守在这里,刚要拔腿离去,却听到船舱外大声的喧哗:“做什么?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的货,啊?我的货,怎么这样啦?” 手持文明棍的方会长慌张地进来,看到打开的霉烂货惊得目瞪口呆,扑过来跪地大哭着:“我的烟,我的云南上乘的烤烟,好好的烟,我身家性命在这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一船货上。” 一把抓了阿苏的手问:“你还我的烟草,你还我!你们青道堂从来做事平稳的,怎么能出这种乱子,我的烟。” 秦溶上前安慰说:“大堂主就要到了,若是有什么话,等大堂主到了说。好在这货烂在开船前,总比烂到广州好查案。看这烂货的程度,三两天也不至于霉烂到这地步。不知道是有人调包,还是有人走眼。” 目光却打量着方会长,含混不语。 方会长止住哭声,看了秦溶问:“二爷这是什么话?这烟草,难不成还是我们弄假不成?” “我有说了吗?我有说是方会长你弄假吗?方会长身家性命搭在这一船货上,如何会弄假呢?不过我们会请了巡捕房来查看,看看暗鬼在哪里,如果是我们青道堂的纰漏,照单赔付;如果是有人用障眼法耍青道堂,呵呵,道上的规矩就够那黑心小子去吃一壶,不知道是剜眼还是断子绝孙。” 方会长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溶哥。”阿丹跺脚,隔壁的船已扬帆远去,阿丹紧张地向外望望,低声催促:“溶哥,离开码头去避避。” 话才说罢,蒋涛大堂主已带着二堂主贺望远赶来,怒气冲冲如临大敌。青道堂几位堂主到场,验看了货物,五爷薛辉笑了:“哎呀,这单子的保费还真可观,高出寻常的几倍,只是这烟忽然自己发霉了。” 方会长神情恍惚结结巴巴说:“我的烟草,我的烟。” “验货那日,是谁个验的?按堂归,断手!” 噗通通跪地几名弟兄大声说:“大哥,兄弟们验货,按了规矩验的,当场,绝对没有烂货。” “货舱谁当班?” “二堂主的手下。” 不多时,抓来的几人对质。 秦溶走到方会长面前说:“不知方会长的意思,是想我们追根出这罪魁祸首断手剜眼,还是交由巡捕房?” “方会长如何知道罪魁是谁呢?六弟你多心了。若是方会长贼喊捉贼,那他两岁的儿子,如花似玉的小妾,今晚都不知道在哪里了?”五哥薛辉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说。 方会长吓得跪地叩头,砰砰乱响:“五爷、六爷,蒋大爷,饶命呀,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托我来运货,给我了一笔好处费,不多,两万,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谁让你做的?”秦溶厉声喝问。 “是,是秦爷,蓝帮的秦爷!”方会长一席话,众人愕然,无数目光投向秦溶。 秦溶一把提起他的衣领质问:“你说清楚,是秦阿朗亲自指示你做的?” 方会长惊慌道:“是秦爷的儿子楚大少安排的。” “大爷,大爷,不好了,秦氏商会来人了,那边的费师爷亲自率人来接六爷,不,二少爷回府!”跌跌撞撞进来的弟子报信,秦溶猛然回头,望向船舱窗外。 猛听“咚!”的一声响,巨物坠水的声音。 “救命呀,救人呀!秦大少爷车冲进江里啦!” “救人呀,谢老爷的公子掉江里了。” “包小姐,包董事长的千金在车里。” 惊呼声一片时高时低,一片混乱,秦溶拔腿冲向船舱外,四下一看,众人手指的江面上,挣扎着几只扑腾的胳膊,黑色的头顶不时冒出江面又没下,大喊着“救命!”。 秦溶不假思索噗通一声跳进江里,直游去挣扎着的几个学生。阿丹和阿苏也尾随跳下江,噗通通的几人跳下江时,秦溶才发现,前面已有几道黑色的头起伏在寒冷的江面上向那坠水的两辆车游去。 “老爷,小心呀!” “大哥,大哥!”岸上的惊呼声盖过了学生们的呼救声。秦溶奋力游去落水学生时,发现游在前面的人竟然是秦老大。 “沛儿,挺住,沛儿!爹来啦!” 就见江面上一道若隐若现的黑影穿破江面如箭一样冲向江里挣扎的手臂。那是人,是秦老大,威震江湖的黑帮大哥,声名赫赫,拥有万贯家财,竟然毫不迟疑的投入江里去救人,救儿子。 秦溶惊愕,没想到是秦老大亲自跳水去救儿子,那声嘶力竭的喊声令人揪心,怕只是父子才如此的动情,他记得一次他和哥哥在冰面上坠冰洞,娘就奋力不顾一切发疯的冲去,一路就是这么呼啸奔来,幸亏过路的好心人救了他们兄弟。心里不由为之一动。 江里那敞篷车坠水,夹出很大的漩涡,下沉时一浪浪的卷了救援者无法靠近。 有人在岸上大喊:“秦大先生,快躲开,小心被卷下江里。” 焦虑紧张的呼喊声,噗通通不停有人跳进江里追来。 秦溶屏住呼吸,拼命的游去那大漩涡和扑腾求救的手臂,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逐他,驱逐他去救秦沛,他的大哥,有着共同的血液。虽然他厌恶他,但是仿佛那是自己一条生病的腿,被老虎咬住,但是他不放弃。 学生们胡乱扑腾,秦溶游去时秦老大已经抱住了秦沛,只是秦沛活命心切,竟然抱住了父亲的脖颈死死不肯放手,呛了几口水呜呜的哭喊着:“爹地,救我,爹地,我,我不想死!” 游泳救人的人都知道这举动危险,搞不好要拖累救人的人同归于尽。秦老大身边的护卫已经过来帮忙着喊:“大少爷,放手呀,放手,这么下去都要死。” 秦沛也呛了几口水,大哭着嚷:“爹地,奶奶,救命!” 秦溶气得游近,贴近身子在江中时沉时浮的父子,挥拳将秦沛打昏骂:“你奶奶能跳进来救你吗?废话!把他拖上岸去。” 只不过这瞬间,秦老大看他的眼神满是吃惊,秦溶自信此举最妥帖,秦老大一个眼色,手下人拇指食指在口里发出长长的柳哨声,示意众人撤退。 江里挣扎的学生有人被救向岸上游,有人就在水里沉没。 岸上已围观了无数指指点点的人,秦溶看父亲驮了秦沛游走时专注紧张的神情心情激荡,他想,江面码头如此乱,更是青道堂的地盘,秦老大在江湖敌人多,如此贸然跳进江。万一有人此时打冷枪?再或者是有个闪失,岂不因小失大?毕竟他率领这么大个帮派,毕竟他不是个凡人,此时的处境很是危险。相信定江上帮会里混的,水陆上的本领都是了得的,何必他亲自出马? 翻身向江岸游回时,秦溶忽然看到不远处江面上散落的一把卷曲的烫发,人,有人在江里。秦溶奋力游去,伸手一扯向上一提,一把抓住衣领,看是个女孩子,白白净净的。他想不了许多,就带她向岸边游去。才爬上岸,秦溶喘息着跪趴在堤坝上,将女孩子交给一旁的阿丹,自己在大口喘息。 秦沛已在秦老大怀里被掐人中醒来,哼哼呦呦的哭着。 31、吊鸭子 秦溶打个喷嚏抖抖身上的水落汤鸡一般,堂里的兄弟才围上,忽然又自觉地退后散去。秦溶就觉的一件温暖的风衣披在他背上,他抬眼,竟然是大哥蒋涛,审视他的面颊阴沉着,却是无语。 “大哥,对不起,阿溶辜负大哥一份心意了。”他懊恼地说,蒋涛摇摇头苦笑而去。 那边传来秦老大惊呼声:“沛儿,沛儿,你醒醒,没事的,爹地在身边的,沛儿!” 秦溶见秦老大一身湿漉漉,墨绿色团花杭绸长衫的衣摆垂水,拧做一团滴滴答答的在地上聚了一圈水渍,看他焦急的样子额头崩起青筋。秦溶粗重了声音咳嗽几声道:“他没事,吓昏了,等下就醒。” 秦老大含了怒意瞪着他说一句:“下手这么重,这是你哥哥,等回去慢慢同你算账!” 像无数的老子呵斥吓唬儿子那样。 众人纷纷围来,又被秦府的手下驱散,豪华的轿车开来,接了秦家父子离去。 秦溶被众人不容分说簇拥着押上车子直奔回府,一路上他阿嚏不停,江水寒气侵骨,惹了风寒。 大步进楼,他满脸怒容,直冲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母亲牛氏惊慌地跟在他身后问:“溶儿,你这又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当看到被人背回来的阿沛头发湿漉漉的样子,牛氏更是慌得大哭不止:“沛儿,你,你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还不给我请家法搭凳子来,看我不好好打烂他屁股。开个车横冲直闯,哪里不好去还去江边,一头冲去江里险些送命!”秦老大忿忿地骂。 听说要打屁股,秦沛扯着嗓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嚎着:“都怪楚耀南,都是他的车不好。那个车,那个车突然失灵,冲去海里。”秦沛不停打着喷嚏,惊魂未定地哭,眼珠一转想了想忽然说:“一定是他动了手脚,一定是他不肯给我那个车才动了手脚的。昨天开还是好好的,昨天是好的,不信问老李。” 众人愕然。 秦老大四周巡视大喊:“南儿呢,南儿这混小子呢?给我滚出来!” 他一眼看到怒气冲冲的秦溶,骂道:“还有你,讨打的东西,你去江边做什么?啊?你说呀!说不清楚看老子不打烂你屁股!” 秦溶原地不动,只忿忿地瞪视他,怒火满眼,他深吸口气痛心道:“我叶溶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本事来找我算账,为什么用那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青道堂。还真辛苦秦爷了,花大银子去买通方会长调包货物,栽赃陷害,也不怕被江湖人传出去,矮人一截!” 恰楚耀南进门,看众人齐集厅里,一个个落汤鸡般头发湿漉漉,狼狈不堪:秦沛裹个被子,打着喷嚏;秦溶如炸毛的小猫子,就好奇地问:“爹,这是怎么了?” 秦溶嘲讽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楚耀南的表情,看他面颊带了僵持的笑容,舌灿莲花,魅人的眸子流动灵光,薄唇如纸。 “楚大少你还装?”秦溶猛地回身对秦老大补道,“有刀子就直接捅,不必偷偷摸摸做这蛇鼠勾当!下九流都不齿的行径,我羞于姓秦!” 炸雷般的一句话,秦老大震撼愕然。 “溶儿,怎么这么同老爷说话?”牛氏惊慌地上前劝阻。 秦老大缓缓气道:“溶儿,你把话说清楚。你羞于姓‘秦’?你凭什么侮辱祖宗,凭什么冤枉你爹!” 他痛心地望着秦溶,走向他:“爹是舍不得你,爹想要儿子,可还不至于用点手腕去耍你耍青道堂,蒋涛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猛然转身对楚耀南,挥手一记耳光抽得楚耀南“噔噔噔”倒退几步。楚耀南惊诧地望着父亲,惨呼一声:“爹―” “别叫我爹,你做什么了?你还不对你二弟讲清楚,畜生!”秦老大跟过来飞脚就踢,楚耀南打个滚儿,乳白色的西服也沾了灰尘,翻个身跪爬起来焦急辩解道:“爹,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做错什么了?儿子昨夜里着了凉,一早儿就去看医生了。” “方会长那批货,是你找人去调包栽赃青道堂的?”秦老大单刀直入地质问,“还不快对你二弟说个明白!快说呀!”秦老大焦急催促,生怕儿子就此冷冷地离去,再也不回头。 一口气噎住,秦老大不停地咳嗽,楚耀南一脸茫然地问:“爹,什么货调包呀?” 楚耀南倏然转头望秦溶,秦溶却奚落道:“你们父子不必演戏哄骗我,待我走了,你们慢慢去演!”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才回家里,我哪里知道,说出来让我来想办法。”楚耀南也恼了,从紧张的空气中嗅出些不祥的预感。 秦溶转身要走,被秦老大焦急地一把拉住,如拉住就要升天的氢气球。 他歇斯底里地对楚耀南怒吼:“住口!你不说实话是吧?啊?你不说实话,来人呀,拿绳子来。阿力!绳子呢,鞭子呢?把这畜生给我吊起来,打‘吊鸭子’,看他嘴硬到什么时候招认!” 一句话惊得楚耀南面色纸白,动动口诧异地望着父亲竟然没说出话,惊愕的目光望去阿力和费师爷。 阿力说:“少爷,你就说实话吧。方会长事情败露,都供出是你做的了,害得二少爷误会是老爷指使你去对青道堂下手。这不是离间老爷父子感情吗?难怪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气。” 费师爷痛心道:“南少,就算你是为了老爷好,收拢二少的心,可你这是何苦呢?”说罢又转向秦老大说,“不过,南少那辆车子的事蹊跷了。我不相信南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 楚耀南怒了,大吼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他惊恐的目光望着秦老大,似乎预料到父亲暴怒的后果。 “南儿,你说实话,爹饶你些脸面不打你‘吊鸭子’。‘吊鸭子’怎么打,你心里最清楚。爹怎么不明白你的鬼主意?依了你楚耀南的手段,你会露这马脚让你弟弟抓到漏洞?啊?你这是帮爹收服你弟弟吗?你是有意设套子让他误会爹,把他们往外赶呀!” 楚耀南浑身是口也有口难辩,惊惶地扫视众人,一张张同样惊恐的面颊透出紧张无奈。楚耀南猛回身,绝望中他一字一顿对父亲恳求道:“爹,求您,信耀南一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方会长,哪个方会长,你们喊他来对质,他敢来同耀南对质吗?” 楚耀南深抿了唇,昂起头,没有了往日对父亲的唯唯诺诺,大口喘着粗气,额头青筋暴露。 秦老大眯眼打量他,终于开口说:“好,你不说,你嘴硬,爹知道你从来都嘴硬,撒谎也要硬到底。今天爹就不信撬不开你的牙。绳子呢?鞭子呢?”一声呼喝,震得楼梯乱颤。 “爹,儿子真是没有做,儿子哪里敢欺瞒爹。”楚耀南急得跺脚,惶恐的目光看着四大金刚满脸横肉面无表情地走来,各个膀大腰圆,咚咚咚咚,一步一步,如砸夯的声音,震得人心一颤一颤的,拿来一卷粗粗的麻绳和一根牛筋马鞭。 “绑呀,给老子绑起来,吊起来打‘吊鸭子’!”秦老大厉声吩咐,众人惊悚的目光中看着心惊胆寒的一幕就要上演,无不动容变色。 月月抱着个洋娃娃奶声奶气地问:“姨娘,什么是打‘吊鸭子’呀?大哥哥犯错,为什么要打鸭子?” 吓得旁边的五姨娘一把捂住她的嘴,惊慌地看着无助的楚耀南。 “爹,爹……”楚耀南慌了神,跪地抱住父亲的腿哀求着,他知道父亲这回是当真的,吓唬他十多年“打吊鸭子”,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他拼命摇着父亲的腿大喊:“爹,求爹给儿子两天时间,两天!儿子给爹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给爹个交代。” 一人上来用麻绳套上楚耀南的脚腕,用力一紧;一人捧个鞭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请南少宽衣解带。” 楚耀南大惊失色地踢踹着腿在四大金刚手下挣扎,带了哭腔哀求着:“爹!爹呀,就一天,一天可以吗?” 秦老大怒喝:“磨蹭什么?多上几个人,伺候南少晾起来!” “半天,爹呀,半天;就给儿子一个小时,让儿子死个明白呀?”楚耀南挣扎着,甩开近身的四大金刚纠缠着嚷着:“别碰我!爹,爹,爹您最疼南儿的,您是吓唬南儿的对吧?” “反了你了!”秦老大怒喝一声,亲自伸手过来。 “爹―”声嘶力竭的一声哀求,楚耀南身子蜷缩做一团哀求:“爹,求爹给南儿留张脸吧。南儿真是被冤枉的,爹要打儿子不急在一时,啊?爹,就给儿子一点时候,一准儿查出来是哪个混蛋栽赃陷害的,我活剥他的皮!”他惊恐的唏嘘着,巴巴地企望着父亲暴怒的眼神,转过身对秦溶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为什么冤枉我!” “溶儿,你怎么说?”秦老大望向秦溶。 秦溶嘲弄鄙视道:“不必演戏,也不必查,找个人来做替罪羊,遮掩丑事,是你们惯用的伎俩。自己品性不端,还想找儿子当替罪羊。你打你自己养的一条狗,关我什么相干!”说罢转身要走,被四大金刚拦住。 “是他,一定是他,是他在车上做了手脚害我掉进江里的。”秦沛落井下石,眼睛里冒出猎奇的异彩。平日里他就厌烦楚耀南耀武扬威的样子。还大少爷,凭什么他是大少爷,在这府里人人对他楚耀南宠爱有加。如今更听父亲要吊打楚耀南,更是幸灾乐祸的乐得去看热闹。 “愣着做什么?”秦老大深咽口气喝问一声,四大金刚领命向前。 楚耀南见回天无力,歇斯底里地呐喊着:“为什么不信我呀?爹,南儿也是你的儿子吧?为什么不信我!就为秦溶一句话,不审就定罪。爹!求您赏儿子一把刀子,儿子把心当场剖开给爹看看,天日可表,我楚耀南是不是冤枉的!” 32、痛不欲生 秦老大嘿嘿地笑了,凝视楚耀南含泪的目光起伏的胸膛说:“这府里上下都知道,信了南少的话还不如去信鬼!”转身吩咐,“吊起!我就冤枉他了,让这府里上上下下看清楚了,无视家法窝里斗的下场!” 四下一片沉寂,哇的一声三姨太嚎啕大哭着:“南儿,南儿呀,你就认罪了求你爹别打你‘吊鸭子’吧,怎么打都行,就是不要‘吊鸭子’呀!让孩子日后如何做人呀?” “爹,爹,屋里,屋里去打行吗?爹,不要在这里!”楚耀南在四大金刚手里拼命地挣扎,一双大眼悲愤噙泪显得格外无辜,巴巴地望着秦老大。 秦老大猛抬头,一眼看到楼上楼下那一双双猎奇而惊骇的目光,大骂一声:“都给我滚回去!” 又吼一声:“溶儿和沛儿留下!” 众人如鸟兽散,顷刻间楼里空荡荡。 “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叫,楚耀南整个身子飞旋而上被挂起。 “啊呀―” 秦沛的惊声尖叫。 秦溶的面腾的一下子热起,火烧火燎一般。他虽然痛恨秦家父子的歹毒,可是如此折辱人的法子他头一遭见。那种羞耻让他看一眼都恨不得钻去地缝里,亏得秦老大有这种恶毒的法子来整人。 倒挂的楚耀南看到秦溶秦沛兄弟倒立的脸,张大的嘴,瞪直的眼,仿佛看到了百年不见的西洋景。虽然除去父子三人就剩四大金刚,楚耀南也只恨无处藏身。 “你说不说实话!”秦老大骂一声,吩咐一声:“打!” 耳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啊,啊,爹,冤枉,儿子真是被冤枉的。” 嗖的一声皮鞭挥舞,抽向楚耀南。 一鞭子下去“嗷”的一声惨呼,楚耀南身子就在悬空打转,哭嚎声凄惨,扑腾挣扎。 “哭什么!还是个男人吗!”秦沛嘀咕着,双手捂脸,咬个牙却还从指缝里偷看凌乱的楚耀南,附和着父亲的强调寻斥,“还踢腾什么,当你在跳《天鹅湖》呢!” 秦溶愤然的目光瞪向秦沛,他才吐吐舌头不再多嘴。 “你招不招!”秦老大断喝,又一鞭抽下,耀南整个身子如如树上残留的一片落叶旋转着,绝望无助地喊着冤枉。 “爹,爹,求您,剩下的鞭子记下来,改日再打行吗?儿子心口疼,熬不住了。让儿子查出幕后黑手吧。” “你主意也大了,敢跟爹讨价还价了?”秦老大冷冷一声威慑。 “平日里,或许爹能饶你几下,只是今天,头一次,让你弟弟们见个场面,日后引以为戒。委屈一下你的屁股,给你弟弟们立个规矩。” 虽然打得不是他,但这种汗颜的羞辱,秦溶都觉得无地可容,难怪教养出楚耀南这种歹毒的阴狠之子。只是楚耀南,蓝帮万人面前光辉四射笑傲群雄的俊杰,江湖人有头有脸的人物,刚才进门时还衣冠楚楚,转瞬间便被践踏得一文不值。他日后如何在江湖混? 秦溶脸上的不屑没有逃过秦老大的眼,骂一句:“老二,你别不老实,现在打的是你耀南大哥,下次,可能就是你。你还别以为你耀南哥软弱,你自己试试就知道,看你骨头硬还是爹爹鞭子硬!” 秦溶冷冷一笑,带了几许嘲弄。 只是眼见那被血殷红的鞭子再次打下,楚耀南“嗷呜”一声惨嚎,随即是夸张的呻吟声,身子时蜷时直的打挺挣扎着,那气力带得楼梯都在颤抖着。他哭求着:“爹,爹,弟弟们都已经看清楚了,看得一清二楚了,求爹饶了儿子吧。” 一鞭子抽下,秦老大骂咧咧道:“你撅撅屁股爹就知道你小子拉什么屎!你冤枉,你当然冤枉。” “爹,您怎么不信儿子的话呢。儿子这么做,对儿子没好处呀?” “凭什么,你心里明白,还用爹替大少爷你说?自己说,为什么!” 秦老大的鞭梢在他身上游弋,停在某处轻描淡写几下,狠狠道:“想让府里上下的人都来提醒一下南少,才能记起来吗?” 楚耀南打个激灵,紧张得不敢呼吸,他彻底崩溃了,拼命摇头哭着求饶:“爹呀,爹呀,儿子真冤枉,那个方会长,儿子真没见过他,儿子在崇义堂的。” “老楼,来人呀!” 不等父亲那话音落下,楚耀南声嘶力竭地大嚷:“是,是儿子恨青道堂!”颤抖的声音无比恐惧。 紧张的空气忽然松弛了,似乎一场审讯终于接近尾声,刁蛮的犯人终于招供。 秦老大的鞭梢拨拨楚耀南的面颊,楚耀南痛苦招认道:“是,是儿子存心要逼走二弟,要害死阿沛,是儿子嫉妒他们是爹爹的亲儿子,是耀南……”父亲那狰狞的大脸倒映在他眼眸中,在泪光中已经变型。 楚耀南深深吸进一口气,却呛得咳嗽不止,他孤注一掷地求饶:“爹,爹,儿子认罪,什么都认,求爹饶了儿子,求爹” 嘴里喃喃着,就昏厥过去,吓得秦沛瞪大眼,嘴里喃喃道:“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啊啊啊”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来人,把南少爷拖下去!”秦老大扔下皮鞭吩咐,狠狠瞪一眼秦溶,训斥道:“记好了!不要效仿他!这个事儿,就过去了,不许再提!” 秦溶嘴角挂了冷笑,看阿力指挥几个人将楚耀南抬走。 楚耀南的房间在楼道的尽头,抬他回房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各房太太小姐丫鬟们不敢出来惹祸上身,就开道门缝在房里偷偷地观看,使得楚耀南的回房反而变成了游街示众般难堪。秦溶不知不觉地跟随到门口,静静地目送楚耀南趴的藤床缓缓消失在楼道尽头。 于是他对秦老大的愤慨就转向了楚耀南,哀其不幸,却也怒其不争。 费师爷跟去秦老大的房里,神色颓然。 “老爷太在乎两位少爷了。”师爷说。 “南少未准是存心害二少,怕是想替大爷你分忧解愁,拍马屁误拍去马蹄上了。”费师爷推测说。 秦老大就立在窗边看着夜色不回头,揉着酸痛的胳膊骂:“自作聪明,该打!” “南少毕竟大了,这么打也太不给他脸面了。老爷看看怎么弥补吧。南少手里拿着蓝帮的大权,内外的生意多少是经他打理的。更有呀,就怕他长了腿,有一身的本领,就这么被打跑了。” “南儿的心,怕也野了。我也想借此机会,收收他的心,收收他的权。还有,他手里的帐不能再管了,你接管过来。我也不许他身边有钱,没有钱,他小子什么都不是,我看他敢跑去哪里去!” “若不是大爷太过急于挽留二少爷,澄清自己的清白,也不舍得把一手调教出的南少打得这么狠。”费师爷叹气道,“否了南少,也是否了老爷的一番心血呀。” 秦老大回头,愕然地望着费无用,似乎一句话点到他的痛处。正要开口,门口响起叩门声。 “老爷,南少想请老爷过去一下,有要事要对老爷禀明。” 秦老大一瞪眼骂:“我不想听他说话,滚!” 费师爷望着他动动嘴唇却无话。 不多时,骷髅脸管家在门外低声问:“老爷,南少的情形,看似不大好,求见老爷一面。” “不见!”秦老大不假思索。 再不多时,阿力又回来,不等开口,秦老大大骂着:“让他去死!” 费师爷苦笑一甩袖子出门而去。 这边人才走,秦老大就听到三姨太在门外叫嚷:“让我见老爷,见老爷。”不顾一切推门进来。 “滚出去!”秦老大骂,三姨太噗通跪下求道:“老爷,都把南儿打到这步田地了,就是孩子求见您一面,都这么难吗?” 秦老大转身道:“我不想见他!”余怒未消。 “老爷,老爷,我怕这傻孩子作出傻事来,他平日的性子多孤傲您是知道的,从云端被您一顿不给脸的打抽进地府里,老爷就不想听他说句话吗,啊?” “南少,南少!”屋外惊呼声阵阵。 楚耀南沙哑的声音:“谁敢近前就试试!” 秦老大一抬眼,楚耀南跌跌撞撞冲进来,衬衫长裤上都是血渍,手中一把匕首横在喉头,他微扬头,目光中依旧透出傲气。 “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你少给老子耍!”秦老大瞪直眼痛骂。 “爹,不想见南儿,南儿也不会再为难爹。”楚耀南哽咽道,“南儿不过想同爹拜别,南儿是否冤枉爹心知肚明。若是爹还是怀疑南儿,南儿这就剖出心来给爹看,南儿说到做到。只是爹,为什么,二十年,为什么要如此收场呢?” 说罢手中匕首掉头狠狠戳进胸膛。 “南儿!”惊叫声,嘶喊声,秦老大死死拉住那匕首不让它再深入,扬手一记耳光抽晕楚耀南。 楚耀南被抬走时,牛氏对骷髅脸管家吩咐:“老楼,去传老爷的话。府里上下都听仔细了:今天动家法责打少爷的事儿,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烂去肚子里,任何人不许嚼舌根子外传,若是谁敢把这事传出去,就小心脑袋!” 33、真相大白 这天秦公馆客厅一阵喧哗声,噔噔噔跑进来阿力通报说:“老爷,那个定江屈指可数的东兴大洋行包大老板亲自登门道谢,说咱们家二少爷那天在江里救了他家大小姐的命。” 包氏的生意遍布全国和海外,同定江的洋人大使关系非同一般,平日运货只走洋人的码头,从不同当地帮会交往。包老爷登门到秦家来拜访,实属意外。 秦老大颇惊,笑容满面迎出去。 听说包惜惜父女来了,秦沛眼睛放光,欢喜得原地打蹦喊:“惜惜,惜惜,我的惜惜。” 包老爷带了金丝眼镜,笑吟吟提了文明杖进来,同秦老大寒暄入内,秦老大忙吩咐上茶款待。 包惜惜高傲地抬着头,就是笑容都有几分高高在上。秦沛就凑在包惜惜身后不停地嘘寒问暖,包惜惜也不理睬他,反而目光不时去看秦溶。 “小女任性,惹来大祸。遇险落水,多亏公子搭救。只是我昨日才从香港回定江,得知此事,特来登门答谢。” “年轻人,顽皮少不得的,也是车子失灵生出的事端。”秦老大说,“如今的车子,真是不知如何做的,铁老虎吃人呀。” 包惜惜却纠正说:“哪里是车子出的问题,是人出的问题。汉斯他根本不会开车,我们说好让司机在校园外空场开了兜风比赛,他偏要逞能去江边开,还把司机赶走。” “司机不是我赶走的,是阿溶他赶老李去回家去报信,没了司机我才去开车的。”秦沛解释着。 包惜惜不依不饶道:“那小韩他们要开车,你不许,一定坚持自己开,把我们都开去了江里。也不会刹车,撞飞了小韩的车子也掉进江里。” 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中,真相大白。 “惜惜!”包会长制止着。 秦老大忽然警觉,看一眼耷拉脑袋不敢看他的秦沛问包惜惜:“包小姐是说,不是车子的故障?” “没听说车子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故障呀。如果车子有故障,我们能开了那么远。”包惜惜坚持道。 “窦娥冤呀,千古奇冤。”费师爷在一旁嘿嘿地笑笑,不再说话,楚耀南是他的爱徒,如今总算拨云见日了。 “秦溶,你带我去四处看看。”包惜惜毫不避讳地走向秦溶去挽他的臂,可是慌得秦溶惊愕在那里。 “这位,就是二少爷?”包老爷问。 秦老大吩咐秦溶见礼。 秦溶秦沛带着包惜惜四处去转,秦溶一路无语,倒是秦沛讲个不停,言语中满是炫耀他这个大少爷在秦家身份的不凡。不是呵斥老妈子去把道上的落叶扫了,就是责备丫鬟倒水慢了。从花园到草坪再折返回来客厅时,包惜惜摇着父亲的手说:“他家的假山石真漂亮,奇形怪状的。不像咱们家池塘边光秃秃的,就几棵枫树。” “既然包小姐喜欢,就移几片去。秦某也是附庸风雅,这些假山石是太湖石,都是早年在无锡做买卖时捎回来的。” 包老爷佯怒着责备女儿失礼,但是这太湖石还是收下了。 起身告辞时,包老爷拱手说:“那就同秦兄谈妥,日后包氏在国内的部分货物往来,就走秦氏码头去运。” 秦沛还只顾了同包惜惜搭讪,那边秦溶可是惊呆了。他在江湖混,知道大买卖如何难得,如何来钱,洋人的买卖最是来钱省事,挑剔少,毛病少,货物规矩。如今包氏这么大的洋行,竟然货物走秦氏,这简直是喜出望外了。 “秦溶,你有英文名字吗?”包惜惜眨眨眼看他问,秦溶摇头,心想这丫头问得奇怪。 “你不要叫我包小姐,叫我sissi。不如我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嗯,就叫peter吧,听来调皮,和我的小狗一个名字。” “惜惜!”包老爷佯怒道。 直到送走包小姐,秦溶才发现包家送来许多礼物,都是洋货。 很多洋文他也看不懂,秦沛蹲在地上读,边读边费力地找借口说:“我功课门门都出色的,只英文不好,人家都可以在家看美国电影练习英文,我哪里有机会练?” 师爷在一旁捏起一个宝蓝色透明的瓶子嗅嗅说:“这个肯定是女人香水,这个牌子我似乎见过的。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包家可是财神摇钱树,老爷是得了宝了。南少同洋人打交道多,待南少身子养好,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了。” 秦老大在房里兴奋地踱着步,抽了几口烟吩咐:“去,吩咐下去,添两个菜,把我那壶女儿红烫了,切点酱鸡屁股来。那个,那个去把耀南也喊来,商议商议包氏洋行的货物的事,这眼见就要忙起来了,定江码头肯定不够运转。”又随口吩咐,“这些洋货拿去给南少爷看,他洋文好得紧,会几国外语,让他去翻译来看看。” 话音一落,众人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师爷放下香水瓶,愣道:“南少,不是在医院呢吗?” 秦老大这才想起,敲敲头说:“走,去医院。” 医院里,楚耀南出乎意料的精神爽朗,坐在病床上,撑了桌子缓缓欲起身。 秦老大制止他说:“你坐,不必虚礼了。” 秦溶的目光一直注视楚耀南,他含了淡淡的笑,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他用手去探那烫热的酒壶的温度,垂个眼,睫毛密覆着,将酒斟上,一一奉来。费师爷忙起身双手接过酒说:“南少客气了。” 只是他的目光同楚耀南遭遇时,那温笑的目光中透出冷冷寒意,冰箭一般似要穿透他的心。秦溶的笑容立时散去,反是有些不安。但很快他镇定下来,他又没有冤枉楚耀南,是他自作自受。虽然秦老大手段极端,可是楚耀南心甘情愿去受着呀,若是他早就夺路而逃,宁死不屈。 “医生怎么说?”秦老大一口饮尽杯中酒咂嘴问。 楚耀南笑了反问:“这还用医生说吗?耀南皮糙肉厚的,爹难道不清楚吗?” 秦老大看他调皮的神色把酒不语,就责备道:“伤口没好,不得饮酒,放下。”顿顿说,“包家,定江码头的包氏洋货,走秦氏商会了。” “是,恭喜爹,也托二弟的福,救了包小姐得此生意。”楚耀南说着为秦溶斟酒,举起酒杯敬他,“阿溶,二弟,哥哥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替爹,也替秦氏商会。你才到商会就立大功,真是令人高兴。以往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先前各为其主,有得罪的地方兄弟你多包涵。都是定江边上的汉子,我们把话讲开,就不系疙瘩了。” 秦溶不得不捧起酒,心里对楚耀南没好感,但若如此不给面子,反显得他气量小了,就随声附和了尽饮杯中酒。 秦老大摆摆手对秦溶说:“溶儿,你南大哥做错事,爹已经罚他了,他也知错求饶了。事情就算了结了,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心里系疙瘩。” 楚耀南毫不介意,夹了块鸡屁股递去父亲的碟子里,又为自己夹了一块,那筷子还未及撤回,秦老大已经一筷子阻挡了他的去路,抢下那块儿鸡屁股说:“不爱吃,就不要逞能。” 那股爱恨不得责备的目光扫他一眼,换上一块儿卤肉放去楚耀南的碟子里,也不说话。 楚耀南颇惊,心头一触,诧异求援地望向师爷,随即自嘲的一笑说:“其实都是吃的,无分喜欢不喜欢。好歹吃了这么多年,被爹好吃好喝的养大,珍馐美味也乏味了。” 秦老大咳嗽一声,本想说一说秦沛冤枉他在车子上做手脚的事,又难以启齿,便生生咽去肚子里。 楚耀南指了窗外说:“儿子在窗口看了一下午,楼下街巷里的小乞丐,食不果腹真是可怜。我扔了个肉包子给那孩子,本以为他能充饥吧,结果一只豺狗过来,叼了那包子就跑。” 34、隐忍待发 楚耀南说得忿忿,师爷呵呵笑了说:“南少还有这悲天悯人的心情,不易。” 楚耀南鼻子一翕,摇头不屑道:“那孩子就拼命地去狗嘴里抢包子,被咬得血淋淋的,真不知我是帮他还是害他。一个包子,我一直想,当年爹把我从街巷上捡回来塞去娘被窝里,也这么脏兮兮的吧?若不捡回来我,怕我早就冻饿而死了。” 这话说得感伤,却是目光望着秦老大目不转睛,似观察每一抹细微表情。 秦老大停住筷子,并未抬头转了话题说,“洋人的买卖你最熟悉不过,有这闲心去喂豺狗,不如安心帮爹把这买卖打理妥当。旁的事情都可以撇下,只用心把这单生意做好。”楚耀南喏喏应承,恭敬的样子。 秦溶心思满腹,余光扫到楚耀南。楚耀南一脸温然的笑,虽然举止迟缓些,却看似寻常,只是掩饰不住唇角眉梢的痛苦,却极力做轻松状。秦溶心里想,楚耀南难道对秦老大就似乎没有恨意吗?在人前毫无尊严的一场酷刑,他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即使是亲生父亲怕也不会原谅。 楚耀南却未察觉他的目光,只是沉浸在夺来包氏货单的喜悦中,手里把着酒壶,为父亲和师爷满酒,海阔天空的谈着包运洋人货物不同于本土货物的路数和规矩。 秦老大转眼看到秦溶,吩咐说:“溶儿,迟早这些事你是要经手的。等你耀南大哥身子好些能下地了,就让他带你去帮会和各大码头号子里走动,你也快快地熟悉商会中的业务。江湖上的东西,爹就不必交待你,想你这些年明白得许多。只是秦氏家大业大,不比青道堂小门小户,你要学的东西还甚多。” 秦老大一腔的热情并没换来儿子恭敬的一个“是!”字。 楚耀南身上有伤,屡屡坚持撑身起来倒酒布菜。秦溶无奈,待楚耀南再要起身时,他一把按下楚耀南的肩头,自己起身接过酒壶为众人满酒。秦老大赞许的目光望着他,满是欣慰。 喝得酒意微醺离开时,秦老大示意秦溶来扶他,秦溶近前,虽然不情愿,也没推辞。只秦老大起身时撑了一下腰,对徐徐扶了桌案起身的楚耀南吩咐:“不必送了。” 楚耀南微愣,旋即笑了,逗趣般说:“儿子总是要起身回床上去的。” 人走后,病房里冷清清的。 楚耀南费力地喘息,手握在床边缘抽搐。 阿彪低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问:“南少,喝水吗?” 他费力摇头,摆摆手竟然没气力说话。 他不想动弹,动一下都撕裂皮肉的疼痛,他紧闭了眼,不想说话,也不想人碰他,就静静的在狭窄的床上养神,只是那痛楚一波一波的,就是不肯饶过他。仿佛父亲还在挥舞藤条打在他肉上,盼望他停手,却总也不能停,痛苦得难捱,四周是无数掩口嬉笑的目光和面孔。 阿彪凑近跟前低声说:“侦探社打探的事,有消息了。” 楚耀南眼睛睁大,仿佛是心灰意冷后唯一给他的慰籍。听阿彪说:“每年那笔大宗的神秘款子,是打给日本那个什么三友株式会社,再经那边的账,转给了东北奉天一家银行。取款的人姓卓,却又被原封退回来。咱们蓝帮殉难的英杰才能得到这种赡养抚恤款项的,可是对方不收,很奇怪。” “姓卓?他们确认不姓……”楚耀南追问,看阿彪的眼神立刻收住话,扮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还有呢?” “侦探那边说,姓卓的这户人家,教书匠,祖上好像是作官的,曾见他家晒晾前清的官服顶戴。还有,那家的老太爷过世得早,好像去日本留过洋,同东洋人有些交往。” 楚耀南思忖片刻说:“去拿我的片子,找一下三口夫人。” 话音才落,昏昏沉沉的就没了知觉。 楚耀南再睁眼,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母亲三姨太在一旁削苹果,看他醒来,就问:“南儿,还疼吗?” 他微微睁眼说:“娘,我没事儿。故意喊疼装给老头子看的。” 目光忽遇窗口摆的一束勿忘我,惊得问:“谁买的?” “喔,那个,三口夫人,一早就来过了。”三姨太醋溜溜地说,“南儿,你这风流债不断的,仔细你老子哪天揭你的皮。什么人不好找,同这么个女人纠缠,知道你爹不喜欢日本人。” 楚耀南勉强地笑笑说:“娘,她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不过是日本人收养了她,和我一样。她命苦,嫁了人,丈夫死了,当了遗孀,只剩下钱。” “还是寡妇,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吗? 楚耀南更是笑,笑得得意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闭眼继续睡觉。 三姨太哭了,骂咧咧道:“都是那两个小杂种,平白的从天而降,害得你在这家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没看那些妖精们如何看笑话呢,各个趋炎附势的。咱们娘儿俩,日后可怎么办呀?” 楚耀南怅然道:“你放心,横竖我会养你的。” “你拿什么养我?你还不如我有体己银子呢。老爷这回收走你所有的钱,统一保管,你手里还有什么?”说罢,眼泪汪汪的,“娘昨晚都没能睡个整觉,就想起这几年你为老头子出生入死的,得了什么?就那一辆破车,还被那小杂种抢去给毁了,房子也被他占了。” “娘,我的腿没断,又有手,什么不能做?”楚耀南不厌烦的蒙住头。 过了许久,屋里静静的抽噎声也停息了,静悄悄一片,只他困乏得不忍动弹,就那么睡了。 不多时,有人在用指头捅他,一下下的,似在嬉闹。 楚耀南厌烦道:“别闹!” 猜是娘又想起什么要喋喋不休了。 “大日头下,还睡懒觉?”柔润的嗓音,似在嘲笑,是三口夫人。 楚耀南这才尴尬的掀开被子,说一句:“失礼,不知你到了,抱歉。” 三口夫人丝毫不再拘束,只笑了说:“原来我们是克伦达克大学的校友呢。你该喊我一声师姐的。” 两人就攀谈起来,兴致颇高,从大学的林荫道,到阳光海滩,楚耀南微惊。 “就叫我惠子吧,和同学们一样。”她开朗的说。 “你认识保罗杜吗?那个个子高高长一脸包的,校橄榄球队的。他在东北开采矿山,如今已经是大财东。”三口惠子说,露出孩子般的笑,甜甜的。 “哦,好像和他打过橄榄球,他是我们对手公牛队的。”楚耀南瘪瘪嘴,露出怪样,却牵动身上的伤,痛苦呻吟。 三口惠子关切地问:“很难过?” 楚耀南笑了摇头,接着话题说:“那个和保罗杜一道的苏州女同学,叫aanda许,我倒是还记得。” “哦,aanda 许吗?她没有同保罗结婚,后来嫁给了你们这届的一个华人同学,那位同学也是随aanda 许去了东北,做军方的生意,同东北军一个师长的小老婆认了干亲,就垄断了军服制作,可是发了横财。去年里,我们同学会还在四国大饭店聚会,声势浩大,把巡警都惊动了来维持秩序。” 一番话,说得不停口,二人谈笑正欢,三姨太端来削好的水果,二人继续聊。 “darcy,你为什么不去东北投资呢?那里遍地黄金的,处处商机。秦氏这么大产业,总不能把鸡蛋放去一个篮子里不是?”三口惠子认真的问。 “秦氏在东北有几处场子入资,但是都姓秦,不姓楚。”楚耀南落寞地说。 三口惠子咯咯笑了:“姓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名下的资本有多少。老同学,你如果有闲钱,我来帮忙你,我们最近看好一支股票,三个月就有八成的回报,这种好事千载难逢的。同学会那边都在动,钱多钱少投进去,就能生钱的。” 楚耀南一听,心一动,追问几句,果然是商机,只是神色忽然黯然说:“我没兴趣。”但心里却是无比失落。 “倒是我有一个事,要托夫人代为打听一下。”楚耀南说,看一眼在一旁削水果的母亲说:“娘,您去外面走走,我要谈生意。” “只要我能做到。”三口惠子说。楚耀南从枕头下掏出一份文件和几张照片。 随后的几日,楚耀南的表现令人咂舌。 仿佛风吹云散一切阴云都过去,没人再提起方老板换货栽赃嫁祸的这件事,偶尔有仆人指了楚耀南的背影议论窃笑,而楚耀南本人却旁若无事,日日出现在餐桌时依旧一脸灿烂笑容。只是额头被父亲皮鞭划破的鞭痕还未痊愈,显得格外抢眼。 虽然脸上带笑,楚耀南的话却是少了,难得听到他在人前说一两句话。 这日晚餐,阿力去河南办差回来带来只德州扒鸡,喷香扑鼻,放在桌上也是添了道菜。 秦老大不等仆人动手,就自己掰扯着扒鸡,先卸下鸡腿,只两只,扫一眼在座众人,就将一只大鸡腿放去楚耀南的盘子里。 “爹,两个弟弟爱吃鸡,给他们吃吧。”楚耀南懂事地用筷子夹起鸡腿,放去秦溶面前的碟子里。秦老大一直在注视楚耀南的表情,依旧笑容如春风,灿烂如阳光。 秦老大拿起第二只鸡腿递给秦沛,秦沛忽然跳起来摇手制止:“我不吃,我不吃!昨天梦了一晚上的鸡鸭,恶心得我吃不下。” “爹,偏心,重男轻女,我还没有呢。”六妹心蕊挑理道,侍宠而娇将盘子递去父亲的面前。秦老大油花花的大手捏起那只大鸡腿,哈哈大笑说:“你个丫头家,少吃点肉身材好。” “明天再照顾身材吧。”六妹得意道,才拿起那只鸡腿,就听秦沛大声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怪梦。” “又梦见闹鬼啦还是车子掉进定江里?”心蕊奚落道。 众人窃笑不已。 35、心狠手辣 秦溶喜欢吃鸡,也不客气,想小楚近来理亏,故意对他示好,也不推辞,就大口地吃着,听着秦沛绘声绘色地描述。 “我梦见一群鸡,莫名其妙的挂满楼道,巴巴地沿着楼梯挂满了。或者是鸭,褪光了毛光溜溜的反正分不清啦。” 六小姐噗地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你是馋鸡馋疯了吧?还一楼道挂满鸡。” “没骗你,我也奇怪呀,更邪门的是,那些鸡鸭都只吊着一条腿挂在那里,伸着脖子在惨叫,另外一条腿儿呀就乱踢乱踹着,那鸭窍上还带着毛儿,一颤颤的,一翕一合的。我凑过去说看看清楚吧,那鸭窍一撅,屙出一脬屎来。恶心得我大叫,就醒啦。” 秦老大正掰了鸡窍往嘴里放,闻听此话立刻呕出来,六妹也直嚷着:“恶心恶心,讨人嫌啦,吃饭说这些。” 只楚耀南沉吟不语,将碗碟一推温笑道:“父亲,儿子吃饱了,还有公务要去办。父亲若没别的吩咐,儿子先上楼了。” 秦老大吱吱呜呜地应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随意,狠狠瞪一眼秦沛,秦沛依旧眉飞色舞地描述。本同他争辩的六妹似看出些异样,也缄默不语,目送楚耀南挪动艰难的步伐徐徐上楼。 “老爷,还是管管南少吧,这些时不知怎么了,听说他日夜的泡去花街柳巷的,闹得实在不像话呢。”五姨太说,“外面都盛传呢,说光天化日之下也不顾廉耻的……”看一眼在座的六小姐,话就咽了下去。 秦溶被楚耀南引去西陵仓库那日,天上飘了飨赣辏灰蒙蒙的天,心情就觉得压抑。 楚耀南走在前面,浅灰色风衣,露出里面西服领带齐整的结。虽然一瘸一拐,但步伐稳健。 一身黑色的风衣,高立着的风衣领遮盖了半个面颊,毡帽压得低低的,走起来觉得风衣摆都瑟瑟的响。他有意放慢些脚步,楚耀南却停住步回身看他说:“阿溶,日后在这里熟识了就好。秦家二少爷,下面人都会听你吩咐。船只,都是国外订购的,洋货小火轮,哪里是青道堂能比的?” 这话傲慢刺耳,秦溶挑眼望他,冷冷道:“青道堂推崇国货,运国人的货物,用得什么洋火轮?” 一路走一路交待。秦溶表面若无其事的镇定,心里却是震撼,如何也没能想到,秦氏的根基如此的厉害,处处井井有条,戒备森严,兄弟们严阵以待的架势,任何细微处都处理的一丝不苟。 “南少,南少!”所行之处兄弟们都恭敬地行礼,对楚耀南极为尊重。 楚耀南温和地笑着,一边对他说:“洋人很是苛刻的,什么都有个条条框框,做事的方法步骤。货舱初建时,请来过专家帮忙指点。”楚耀南说,“明日走遍后面三个仓库码头,我同你交接账目。” 侧眼看秦溶,毫无欣喜的表情,同行最是明白什么有利,可秦溶却漠然的四处望着。 “不急,来日方长。”秦溶说,想是码头今日看过,就要回府了。 “爹可是迫不及待,账目交给你,我就轻松了。这四大码头是老买卖,都是些老人了,很忠心的。”楚耀南介绍着,把码头的管事儿的依次介绍给秦溶。 临离去时,走过一个破旧弃置的仓库。 “爸爸,爸爸”孩子的啼哭声撕心裂肺,嗓子都劈裂一般,听得揪心的难受。 师爷和秦溶对视一眼,寻声望去,仓库里竟然有孩子的声音? “欢欢,欢欢呀,不怕,爸爸在呢,啊,爸爸在呢。” 这声音有些熟悉,秦溶仔细分辨,竟然心一惊,是方会长,那个买办,青道堂的老主顾,前些时收了楚耀南的钱去栽赃青道堂的家伙。他如何会在这里? 大门嘎吱吱打开,楚耀南向里面呶呶嘴躬身说:“请!” 那双幽深漾了魅惑的星光的眼就望着他,似乎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揭开。 方会长被绑着,被两名手下押着不得动。 不远处倒吊着个肉嫩嫩的娃娃,红绸子系了一条腿从房梁上悬挂着,一个红肚兜,如荷花上坐的红孩儿,踢踹着小脚哇哇的哭泣,看来不过两岁上下。如此对待一个小孩子,简直是残忍!秦溶猛转身问楚耀南:“这是怎么回事?” 楚耀南步伐缓慢,扶了正中一把椅子费力地坐下说:“对你我就不客套,我撑不住,先坐了。”疼痛得眉头紧皱吸口凉气,猛将目光投向方会长。方会长心虚得不敢看他,只大声哭喊对那吊着的孩子哄劝着:“欢欢,别怕,欢欢,爸爸在呢。” 秦溶就要向前去解救孩子,楚耀南指指方会长说:“问他,你去审,问问他,本少爷何时何地给了他钱去办青道堂的那批货?” 秦溶才明白楚耀南是为了码头调包一事报复方会长,报那一箭之仇。 “你做的,如何就不能担承?”秦溶质问,“还绑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 楚耀南虚了眼认真地问秦溶:“我楚耀南会做这种蠢事吗?收买这么个废物去黑青道堂?” 摆摆手,两名手下端来一个炭火炉就放在孩子头下,红红的炭火灼热着,孩子拼命地哭闹,一柄刀就举到那红绸旁。 “啊,不要,不要呀!”方会长哭嚎声嘶力竭,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 “南,南少,我,我糊涂,财迷心窍,是,是青道堂的五堂主薛辉让我去换那批货,诬赖是南少你指使的。薛五爷塞我两块金砖封口。” “哦?我凭什么信你?”楚耀南深抿了嘴,一脸无辜的模样摇摇头似乎不信。他向身后递个眼神,手下人就夹起一块炙热火红的木炭,逼向方会长那肉嫩嫩的胖儿子。 “不要,不要!”方会长双腿一软,瘫在地上,捶胸顿足哭:“是,是,是……”,方会长怯怯的眼神看了秦溶,低头不语。” “楚耀南,你混蛋!老方再混蛋,你不能去对付一个娃子!”秦溶愤怒了,大步向前就要去救那孩子。 “慢着!”楚耀南喝一声,手中一把飞刀直指那红绸上,一字一顿说:“过去呀!你过去半步,这孩子就去见阎王!” “不要!不要!南少,南爷,求您大人大量,我鬼迷心窍,我不敢得罪薛五爷,我……”方会长哭得涕泗横流。秦溶也不信,骂道:“你莫被他一吓就胡言乱语,我五哥换那批货可有什么好处,那是青道堂的货。” 楚耀南呵呵一笑奚落道:“你怕薛五爷,就不怕你南爷饶不过你?”那戏谑的话语令人不寒而栗,楚耀南得意的目光却望向秦溶,手中一把小刀在指尖把玩,仿佛随时可以飞出斩断那系住娃娃生命的红绳。 方会长一声惨呼:“啊啊,我说,我说,我是听人说,听人说的。六爷一走,蒋爷重分地盘,五爷吃了二爷的亏,心里不服。还把二爷贩卖大烟土地事告发去巡捕房,害得二爷倾家荡产的赔货。更有,五爷恨南少你,他吃过南少你不少的亏,他更恨秦老板,就交给我这么做这么说,我,我知道的都说了,就这些了。” 五哥和二哥貌合神离,秦溶知道;五哥痛恨蓝帮,他也知道。方会长的话他将信将疑,但是,看楚耀南的表情,他是被冤枉了才这么的气急败坏,不惜不择手段拿个孩子来当诱饵。 孩子哭声又起,方会长慌得磕头哭道:“南爷,饶了我吧,只要放过我亲生儿子。求您,杀了我,饶了我儿子,他才两岁,求你。”方会长声音发劈,噗通跪地磕头砰砰作响。 “你的亲生儿子,他有你这种软骨头的爹能平安吗?见利忘义,上梁不正,下梁一定是歪的,我也是为你着想!”楚耀南来到他跟前,一手撑着腰,藐视他说:“杀了你,没用,浪费我一颗子弹。留了你儿子,日后报仇吗?我也没那么傻。” 36、以血还血 “南爷,南爷,求您,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信了那姓薛的的鬼话。我,我该死,可是我孩子没罪的。”方会长哭得泣不成声,拼命磕头抢地,那情景十分悲惨。 师爷看出个子丑寅卯,彻底明白了楚耀南是被冤枉了,秦老大和他们都中了青道堂内讧的奸计,害得楚耀南白白吃了老爷子一顿暴打。但他知道耀南的性格,不由倒吸口凉气说:“南少,即使如此,不如交给老爷去发落如何?” “杀鸡焉用宰牛刀!”楚耀南冷笑,徐徐起身说:“负我楚耀南者,死!” 枪拍在案上,引了秦溶和师爷离开,秦溶自然不肯,看那悬在红绸上惊慌啼哭的孩子,劝楚耀南:“楚,耀南哥,给秦溶个薄面,放了这孩子吧。” 秦溶心里也为青道堂蒙羞,更对方会长欺骗他咬牙切齿。只是,那孩子,他心里总觉得撕扯难受。 楚耀南就侧头好奇地看着他,无奈摇头,瘪瘪嘴,耸耸肩,笑了离去,向身后摆摆手,有手下去解开那孩子脚上的红绸,方会长激动得砰砰地磕头。秦溶迟疑片刻,随了楚耀南出门,看他蹒跚的步伐,忍了痛的倔强,秦溶心里无比愧疚,是他冤枉了楚耀南,是他那天他不依不饶地咬定是父亲派楚耀南调包陷害青道堂,父亲是为了摘清干系才痛责楚耀南给他看。如今想来,楚耀南何等冤枉,生生被那一鞭鞭打得颜面无存,怕一辈子想来都是一场噩梦。 走出几步,砰的一声巨响,货舱门关闭。 秦溶警觉地回身,“啊”的一声凄厉惊嚎。哇哇的几声幼儿哭泣,旋即没了声音。 秦溶猛回身就要扑转,被楚耀南一把拦住,静静地问:“你去做什么?没用了。” “住手!”秦溶大喊着推开楚耀南冲进仓库去,瞠目结舌。那团血肉模糊抽搐着的躯体,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渐渐没了生息,如猎兽临死前的抽搐。 “啊―啊―不要呀!”方会长发疯般的哭嚎,发狂般大叫挠头。 秦溶缓缓闭眼,在青道堂经过血雨腥风的他曾经手刃人无数,也是见血不眨眼的主儿。谁不知他青道堂的六爷年轻为人心硬如铁,青道堂里都无人敢惹,若没这几分硬气劲,他如何立身江湖?只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大哥一直教诲他江湖的道义,就是撕票,青道堂也不会在老人孩子身上做文章。楚耀南,果然手辣得令他汗毛倒立。 楚耀南却已扬长而去。 秦溶气得周身发抖,一路追回家,他大步冲上楼梯一头的汗水,悲愤令他无可容忍眼前的惨剧。 他冲楼厅恰见楚耀南悠然地脱外衣,冲上去一把抓住楚耀南的脖颈,挥拳重重一拳揍在楚耀南左颊上。楚耀南措手不及,头被打歪,再拧过头来,挥拳要报复,却在父亲一声威慑的呵斥下缓缓放下拳头,弟兄二人怒目而视。这时秦溶的第二拳打来,重重打在楚耀南头上,楚耀南倒退两步狠狠撞在墙上,伸手去摸疼得发麻失去知觉的面颊时,血从鼻口里流出,十分狼狈。 “南少!”师爷惨呼一声上前去拉劝,又怕殃及池鱼,只喊:“两位少爷,别打了,老爷还在呢。” 秦老大一把揪住秦溶的后脖颈,秦溶奋力反抗挣扎,秦老大喝他道:“在这府里,容不得你们兄弟动手,我还没闭眼蹬腿呢!” 楚耀南痛楚的擦着唇边的血,唏嘘几声大声说:“我在帮他,有方孝天那么个软骨头四处收人钱财昧心害人的老子,这个儿子长大也不会是个好种,不知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人间除一害,我是为民除害!”楚耀南咆哮着,瞪大了眼气恼道,又碍于父亲的面子不敢同秦溶动手。 秦溶气愤的指了楚耀南骂:“禽兽!畜生!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也做?方会长害你挨打,和那两岁的孩子什么相关?那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这么残忍!” 秦溶喘了粗气,额头都是密汗,气急败坏的指责:“不过是方会长害你挨了老子一顿狠打,你有本事去同打你的人威风,拿个两岁的孩子发什么威风!” 楚耀南冷冷地看他,只揩一把鼻血时,那血将面颊画花,如雪里红梅绽放格外刺眼,他阴阴的话凑去秦溶耳边说:“二弟,明明是你害死的那孩子,是你。要不是你搬弄是非逼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去报仇雪恨,那孩子不会死。是你亲手断送了他的命,小家伙真可爱,才两岁。肉团团的真可爱,白嫩嫩的小胳膊像嫩藕节儿,那眼睛又大又亮,见人就笑。哎,真可怜,就被你不负责任的几句话,害死了。” 说罢哈哈大笑转身。 秦老大看一眼师爷,师爷把发生的事大致描述,秦老大喝住二人说:“省省都别闹了!” 一声大吼咆哮后,痛心的侧头,低语对秦溶道:“爹冤了他。” 声音很低,却没了后面的话。 “死啦?活生生的孩子就给杀死啦?”秦沛惊得瞠目结舌,舌头打卷儿,对楚耀南前所未有的恐惧,缩缩头向楼上跑去。 三姨太不依不饶地哭闹:“老爷的家法呢?这不是弟兄俩儿合起伙儿来搬弄是非陷害人,不要人活了吗?老爷可要给南儿一个交代才是。”说罢撒泼般痛哭。 秦老大沉默,任三姨太哭闹,目光直视秦溶。秦溶动动唇,他无心之过,误信了方会长的谗言,冤枉了楚耀南,只是他不曾想楚耀南会遭此大祸□。 “二少爷若嫌我们南儿碍眼,怎么不编排个狠毒些的罪名,让老爷误信了去好把南儿的头给砍了,头砍了就接不回来了。难道南儿这顿冤枉打就白挨了吗?”三姨太得理不饶人,大哭大闹。 秦溶心一紧,见父亲的目光望向他,那目光痛苦纠结,似是犹豫不决。江湖的规矩,挨一刀就要从偿一刀,挨一棍就要还一棍,只是秦家的规矩太无理,他总不能想楚耀南那样当狗被打一顿。秦溶如乍毛的猫,周身汗毛紧立,捏紧拳头,他想,迫不得已,他就杀出血路,拼一死出去,也不在这里受折辱。 “娘,别说了。”楚耀南道,“二弟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自然会还耀南个说法的。江湖的规矩,二弟也该吊起来打一顿‘吊鸭子’让府里上下开开眼界吧?阿沛这不是去取相机去了吗?”楚耀南逗笑着,得意地打量秦溶,似真似假。 秦溶面颊腾得羞红如关公一般,记得初到蓝帮背帮规,确实有这样一条,害人者自尝后果,可他不是故意冤枉楚耀南的。 “秦溶,你怎么说?”秦老大开口问,他本克制自己不要开口,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但是三姨太母子咄咄逼人,如今得了理,怕不会轻饶过秦溶。 秦溶沉默不语。 “呦,还说别人是缩头乌龟,真正的缩头乌龟是自己呀。闯了祸就躲回家里,嚼舌根子害了人就不用偿还吗?若我们南儿那夜被老爷打死了,你是不是也说句抱歉呀?” “娘,别这么说,青道堂也是在定江排得上队的,蒋涛教出的兄弟不会这么熊包的。”楚耀南奚落道。 秦溶本是一腔义愤,却被楚耀南不慌不忙的几句话说得理屈词穷。他平日自诩伶牙俐齿,大哥蒋涛都几次气得打他的嘴,为他的口不饶人,竟然他对楚耀南无言以对了。 “楚耀南!”秦溶气得胸膛起伏,“我不会让人打我‘吊鸭子’,不如杀了我!你不是要讨个说法吗,我给你!” 秦溶说罢,嗖的从绑腿里拔出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扎去大腿里,眉头微皱,咬紧牙,一把抽出匕首,血流如注。 “啊!”众人惊叫不已,四下奔逃。 37、哀莫大于心死 “秦溶!”秦老大一把抱住他,慌得撕衣襟为他包扎,喊着:“快,喊大夫!” 楚耀南接过那把匕首在手里玩弄着大嚷:“这就可以了结吗?难道人脸皮没有一刀值钱!如果那天我也戳一刀大腿,爹就会饶过我不打吊鸭子吗?啊?”他凶狠的目光怨毒地瞪着秦溶,秦溶却毫无惧色地望着他,虚弱地说:“楚耀南,上次的事,我抱歉,但是不代表你可以如法炮制的侮辱我!” “那你凭什么要害我!”楚耀南怒吼着,从来他在这座殿宇里轻声缓气,逢人陪笑,从没如此渲泄过心中的怒意。 秦老大痛苦的眉头拧紧,突然对了哭嚎不止的三姨太大吼一声:“你还没完了!难道要我当爹的给他跪地磕头赔罪!”转身怒视楚耀南道:“你想打阿溶‘吊鸭子’是吗?你想报仇是吗?你打爹好了,你把你爹吊起来打!老子奉陪!” 一阵沉寂,四周鸦雀无声,三姨太敛住哭声,旋即又是大哭。楚耀南也不作声,只望着父亲,静静的。 楚耀南面颊的温意渐渐冷却,随之却堆出笑,轻描淡写般说:“爹,娘是气话,耀南也不过是吓吓二弟,让他日后在江湖行走说话小心负责些。害耀南的是方孝天和青道堂,不关爹和弟弟的事儿。他们知道耀南是爹最亲信的人,才故意骗了阿溶说是爹幕后指使,二弟单纯,就轻信了。爹打我,是太疼爱二弟了,怕二弟真的会误会爹而离家而去。其实耀南一直觉得此事蹊跷,若只是耀南挨一顿打留住阿溶弟弟的心,耀南心甘情愿的。爹养了耀南二十年,打两下算什么?错责了耀南,日后爹会更疼惜耀南的。” “方孝天人呢?”秦老大冷冷问。 师爷皮笑肉不笑的接一句:“疯了,失子惊疯。这方孝天早年死了两个儿子,就一直没子嗣。烧香拜佛,大把钱去请外国医生吃药,养了一群小妾总算为他中年添子,宠若珍宝的。如今,忽然就没了。” 秦老大手中烟斗磕着桌案,目光上下打量楚耀南,几次动口要言语,却又咽下,对秦溶说:“溶儿,给你耀南大哥陪不是。” 秦溶咬咬牙,红个脸,低声说:“耀南,对不起。” “跪下!”秦老大喝道。 秦溶咬牙跪下。 “若不是你耀南大哥宽宏大度不计较,看爹不打烂你……”秦老大咽下话,再去看楚耀南时,他挪前两步说:“爹,二弟年轻,血气方刚,心地善良,见到孩子动恻隐之心人之常情。等过几日,我找人给方孝天家里送点大洋去,安抚后事吧。” 楚耀南说着,手捂着青肿起来的面颊痛苦的面颊扭曲,又怕人看到他的窘样,扭过头说:“爹,失礼了,儿子先告退,去处理一下伤。”那鼻血就滴答滴答的落下,殷红了淡青色的衬衫。 大夫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扶了秦溶进屋去包扎伤口,三姨太抱住楚耀南大哭不止:“宝儿,宝儿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吧?” 楚耀南笑了,大笑不止,屋外电闪雷鸣,啪嚓一个霹雳就响在屋顶。 楚耀南奔向屋外,三姨太在后面问:“南儿,去哪里去?外面下雨呢。” “出去兜风,走走。找我相好的去。”楚耀南说。 大雨瓢泼,楚耀南就跪在雨地里,任冰凉的雨水洗刷他的屈辱,那残存的温情也一点点冲得无影无踪。 不知多时,六妹心蕊打把伞在后院雨中寻到他,焦急地责怪:“大哥,你这是在折磨自己。你既然什么都没错,你就不要折磨你自己!” 楚耀南苦笑,拍拍六妹说:“大哥想清醒清醒,好像总在梦里一样。”大步上楼回房去洗澡。 冰冷的水从喷头淋下,他打几声喷嚏,任泪水被冲逝。手中那把匕首探向手臂,只咬牙狠狠一旋,在一截小臂上狠狠划上一刀,皮肉翻开,血流而下。他扔去匕首戳在地上,一手捂住滴血的小臂,转身跌跌撞撞冲出浴室门。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南少的喘病又犯了,可是比先时厉害,昏倒在浴室里了。”阿彪冲来禀告,秦老大扔下秦溶就冲去楚耀南的房间。 “南儿,南儿!”秦老大抱起楚耀南回到卧室里,又气又急。随手揪块大浴巾为楚耀南围裹,见耀南冰凉的身子在他怀里挣扎打挺。 “药呢,啊?那喷嗓子的药呢?快拿,那个吃的药片,南儿随身带的药瓶呢?” 屋里乱作一团,秦溶闻声赶来,见楚耀南瞪大的眼如要从眼眶内跳出,张大嘴,费力地吸气,但是仿佛吸不进空气,身子在打挺,似乎就要断气。 秦老大拿过药瓶颤抖着手倒出药塞进楚耀南口中,楚耀南挣扎着抵挡,那药洒去一床一地,急得秦老大大骂:“疯了你不要命啦!” “让我走,让我走!”楚耀南喃喃道,哭了喊:“爹,娘,在哪里?” “娘在这里呢,乖宝儿,娘在这里呢。”三姨太凑来端水碗灌他喝药,不停地安抚:“南儿,没事的,没事儿的,就过去了,马上就好了,南儿。” 秦老大却愣愕地审视脸色惨白狰狞的楚耀南,鼻头一酸。 却看到血殷红纱布的腕子,忙问:“南儿的手是怎么了?” “怕是摔倒被碎玻璃杯子划伤的。”三姨太吱唔道。 “大夫,大夫,大夫来了!”大夫匆忙冲进来,秦老大忙闪去一旁,一头大汗回头时,秦溶落寞地在门口望着他。 “对不起。”秦溶说,心里满是懊恼,“若是打我一顿,能换回耀南的命,就打吧,待我死了,你鞭尸就是了。我自作自受。”秦溶咬牙道。 “你们都别逼我了!”秦老大大吼道,瞪直眼睛,周身哆嗦,过了一阵,才吐口气缓和声音说:“儿呀,回屋去,这事同你没关系,你南哥在同我生气。” 秦老大抱着耀南,直到他安静地睡下,待仆人们换好弄湿的被褥,才将楚耀南放回床上。为他盖好被子,骂一句:“转眼长这么大了,抱都抱不动了。” 三姨太在一旁呜呜的哭。 秦老大最厌烦女人哭,就低声吼她道:“要嚎就回房去嚎!” “老,老爷,南儿他,他受了委屈从来一声不吭,他越懂事,我就心里揪得痛。老爷当年用个军大衣裹他回来,冰凉凉的塞进我被窝里,才巴掌大一团的奶娃子,冻得哭不出声呢。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好歹养了近二十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成人的。早知道老爷有亲骨肉就容不得他了,我费得这气力做什么呢?” 说罢哭得泣不成声。 秦老大恼得骂她几句,只是这话听来心酸,安抚她说:“就是你们这些妇人嚼舌头根子坏的事儿,若是南儿动了这个心思,我就打死他算了。” 反惹得三姨太哭得更厉害了。 38、情债 秦溶满心的愧疚,他中计,还是中了自己五哥的诡计,冤枉了楚耀南。同时小楚也利用他的弱点狠狠报复了他。如今他闭眼满眼是血,睁眼就是方会长家那两岁娃娃惨死眼前的情景。来到楚耀南的房间。他想他该同楚耀南握手言和,如此争斗下去并非他所愿。 “耀南,我们谈谈好吗?男人的事,自己解决,我不想任何人插手。”秦溶说,“我不想冤冤相报,也绝不许你牵连我娘和阿沛,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楚耀南微怔,诧异地打量他,唇角微撇,伸手将桌上的一叠文件随手扔去抽屉中。 “小楚,我……秦家的东西,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推不掉的,只这个姓。”秦溶挤出这句话,他想这是楚耀南想听到的。秦溶仍是不放心说:“小楚,你要是报复,就对我来。不许伤我娘和阿沛!” 楚耀南苦笑:“是我要求你饶过我,二少爷。你动动嘴,我二十年的脸面就当然无存了,不知你日后还会说些什么。”楚耀南摊摊手说,“所以,我想通了,这里的一切,我不稀罕,我按老爷子的吩咐都交接给你,我或许出国继续读书,就这样。你我都各得其所。” 楚耀南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账簿重重的置在桌案上对他说:“来了就别走了,我正好把账簿跟你交待了。这几天你白天随我去西陵四大码头熟悉生意,晚上回家就交接帐目,一周后我全数转交给你。下周开始我盯你一周,后面一周我就不去码头露面,省得职责不清生出事来,你有事尽管幕后来找我。” 楚耀南整理账簿并不看他,抬眼时看秦溶立在那里不动。 “你这脾气,怎么像才出道的毛头小弟,亏得还是青道堂的六堂主,一点也不用脑子。老爷子安排的事,你还扭得过?你乖乖地接去吧,交出去我也省心了。当这劳心劳力的活计我稀罕呢?我昔日……” 只扫秦溶一眼,到了唇边的话生生咽回去低头说:“看帐!” 秦溶看他挪把凳子徐徐坐下,坐下时眉头一拧掩饰不住的痛苦,心里虽然恨他却也同情他的境遇。只看他那双大手经脉明显,有条不紊的翻开账目随口问:“你在青道堂管过账吗?” 秦溶只冷眼眯他不答。 “会,我就给你过一遍;不会,我就从头讲,秦氏不比你青道堂,账目繁琐。就那四个划去你名下的码头,账簿就这个三摞多。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码头的。” 秦溶翻了几篇,几乎是大同小异,不过秦氏的生意真是大,令他不得不叹服。楚耀南看他翻看账簿十分熟练,停在几处有问题的账上指尖划过数字,便知道他是懂的,于是把前后的状况和一些票据翻给他看。 “我只给你交待个大概,里面的细节,明日我安排帐房先生同你细讲。” “你,你日后去做什么?”秦溶忍不住开口问。 楚耀南毫不犹豫的答:“我是奔波命,注定不会停留在哪里。你接去了三大码头,我好全力以赴去打理包氏的那些洋行的货运生意。”楚耀南说来话里也带来得意,好像非他莫属一般,发生的不快只字不提,仿佛一切烟消云散,难道是秦老大最后的暴怒真是化解了这场血雨腥风? 秦沛在家里举办酒宴。楼里的灯光都换做玫瑰红色,摇曳出瑰丽的光彩。乐池里音乐悠扬悦耳,同学们翩翩起舞,虽然年少,都是出身大富大贵的人家。 楼下一阵笑声:“蒋雪玉,你那个黑马王子在哪里呢?也让我们见一见。” “别胡说了,雪玉心里正抓肝挠肺呢,怎么就看走了眼,错把凤凰当乌鸦,如今定了婚,都不知如何去改呢?” 秦溶下楼,被一群人望着他偷笑,那群人立时哄散而去,只剩了雪玉在眼前。今晚她修饰得典雅,一身纱裙,头系亮蓝色发带,斜系蝴蝶结。望见他,却低下头。 两人并肩走出楼外露台,雪玉才呜呜落泪说:“大哥说,不让我读书了,董家来催婚了,让我速速嫁过去呢。” 见秦溶呆愕无语,雪玉提议说:“小溶哥,你带我走吧,远走高飞,我们私奔吧?我们还是去法国读书。” “你不要胡来,私奔可是随意说得玩的?我总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 “那我呢?那我怎么办?那家人来逼婚了,聘礼去年就收了。这回是他家的老太太得病要我过门去冲喜!那家少爷不是什么好种,寻花问柳闹得一身的脏病,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肯沾他们,才将就着来娶我。我大嫂听信了媒人的鬼话,现在发现真相后悔也来不及。” 雪玉哭嚷着,有些声嘶力竭,如在悬崖边无助的求救。 秦溶奋力箍住她的发疯般挣扎的手臂喝止她说:“雪玉,你冷静,大哥他不是那种贪生怕死卖妹子求荣的孬种。若是他现在不肯退婚,一定是在寻找良机,有不能告诉你的苦衷!” “不是,才不是!他就是只顾了他的生意,顾了青道堂,他不敢得罪董家,他的生意好多从董家来。青道堂有董家的股份。我不管,我不管,让我去嫁那混蛋,我就去跳定江去死!我去死!” 雪玉扑在秦溶的怀里呜呜的痛哭,仿佛满怀的悲愤委屈都泄洪般发泄出来。秦溶见她哭得可怜,隐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那身体软绵绵的无力的在他身上,反令他的心有份不安躁动。但如今,雪玉已经许配了人家,他不能,他不能…… “小溶哥,为什么不拼一拼去逃,逃得了就是海阔天空,逃不了,大不了一死。”雪玉的话冷冷的,那个“死”字如水缸上结冰时一片冰片,不留心刺到手又寒又冰,冰得伤口疼得麻木。 “小溶哥”雪玉哀哀的声音,声声戳在他心窝。只雪玉懂他的心思,知道这里不是他叶溶的栖身之处。 心里一片混乱,他真要带雪玉逃跑吗?若是逃了,后果又是什么?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满身牵挂。 雪玉的手缓缓放开,失望地望着他冷冷的目光说:“小溶哥,你不再是青道堂的六堂主小溶哥了,你换了个姓,竟然被秦家的板子打松了骨头。我算明白了。” 她松开手,就那么怅然的望着秦溶,许久的,不说话。 “二少,在这里呢?老爷好找呢,吩咐二少去书房。”阿彪来找。 秦溶安抚雪玉说:“你在里面去随便玩玩,等等我。” 雪玉在原地不动,脸上带来惨然的笑。 秦溶大步进了书房,父亲正在和师爷说话,一旁还有楚耀南规矩地躬身立在一旁。 见秦溶进来,楚耀南知趣地说:“爹,儿子这就去码头把这个事情搞清楚。爹您先和二弟说话吧。” 师爷随了楚耀南出去,屋里就剩父子二人。 秦老大端起一个紫砂壶,对了嘴儿啜一口,咂咂嘴儿说:“这茶不错,明前的屯绿,味道清醇,余味无穷。耀南这小子,还真是会办事,这份孝心呀” 秦溶就看着他,他也挑眼看秦溶,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说:“溶儿,你看,这些,都是你奶奶托人给你物色的。你哥哥他,非包小姐不娶了,我替他去张罗,只是你,十八了,年纪不小了。大小伙子,该成家立业了。你娘说,各个漂亮如天仙,都是好的,你自己来看看,挑一个中意的。” 秦溶头一大,愣愣的问:“挑个什么?” “挑个媳妇呀!”秦老大瞪他一眼笑骂,“这傻孩子,怎么不开窍呢。你爹像你这个年纪,早不是童子鸡了。” 秦溶的面颊“嗖”的变红,又气又恼,同这种敝俗之人无法辩驳。 秦老大反更是得意地偷笑了凑在他耳边低声问:“儿子,莫不是,早就那个,啊,有过了?” 拍拍自己的头说,“江湖上走的孩子,成人的早,爹怎么忘记了呢?” 随口就问:“是那个蒋涛的妹子雪玉吧?不是那女孩子要嫁到董家去了吗?”停了停,恍然大悟说,“哎呦,我这笨脑袋,我秦阿朗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哪里也不吃亏。吃剩的骨头吐给姓董的了,不错不错!” 秦溶甩下一句:“这事不必你操心了。”转身就走。 “唉,臭小子,你的婚姻大事,爹娘不操心谁给你操心?” “我不娶,也不劳您费心!”秦溶转身就走,秦老大一拍桌案“碰”一声震得紫砂壶跳起落在地上,喀嚓一声碎开茶水溅出。 “臭小子,你跟谁说话呢?许你走了吗,自己就敢走,没个规矩!你是不是看了今天来看戏喝彩儿的人多,想爹拖你到门口饱揍一顿,让你哥哥的同学们都开开眼,见识一下秦家的家法呀?” 秦溶的脚步沉重,依了平日的性子他早就掉头离去,只是忽然想起楚耀南被打“吊鸭子”的场景,深信秦老大翻脸六亲不认下得去狠手。只是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忿然地瞪着他。 楚耀南进来,依旧风度翩翩,一手扶了门框对父亲说:“爹,我胡老叔派人来了,我把他请到楼上小厅等您呢。楼下是大弟的酒宴。” 秦老大欣喜的说:“是子卿派人来了呀?这小子,总是没忘记我这个老哥哥,我去看看去,那个,南儿,你前面带路。啊,不用了,你去告诉你娘,做几个下酒的小菜,我那壶杜康酒,送过来。” “是!爹,儿子这就去办。”楚耀南应着,答应得爽快。秦溶心里纳闷,被冤枉得脸皮都被撕扯光的一顿辱打,楚耀南竟然一笑而过毫不忌恨,可见对老秦的愚忠愚孝了。 39、祸起青道堂 秦溶出门时,恰见秦沛过来,看到他问:“阿溶,你对雪玉说了些什么了?她怎么哭哭啼啼的跑掉,失魂落魄的,还嘀嘀咕咕的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让你去定江寻她去。” 秦溶猛地转身,目瞪口呆,反手扣住他腕子问:“雪玉,我不是让她在下面等我吗?” 秦沛疑惑地看他,摇摇头说:“她跑了呀,喊了辆黄包车奔江边码头去了。” 秦溶一把推开秦沛撒腿就跑,秦沛追在他身后不放心的喊:“老二,你回来,你去做什么?爹不许你出门的,你别傻了,你回来!” 秦溶顾不得许多,冲到楼下推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也不和迎来的包惜惜打招呼,只有意从后门方向跑去。谁知才出来楼门,正和迎面跑来的秦老大的跟班跑腿儿哈达哈撞个满怀。 “不长眼 啊,二少,对,对不住。”哈达哈自嘲的一笑,揉揉头,秦溶一把抓住他说:“你去替我跟老爷和太太说一声,我去追蒋小姐,去去就回,不,还要处理点私事,天黑前肯定回府来的。让他们别担心也不必去寻我,我肯定回来的。” 说了转身就跑,哈达哈追了几步嚷:“唉,二少,不能走,老爷说了,他不点头二少不许出门的,出去要打断腿的。” 秦溶哪里还想这寻多,要了他的命也要先去救雪玉呀。雪玉这傻丫头,怎么这么的任性。可是,他能改变什么? 秦溶开车横冲直闯就奔江边去,开出一段才忽然想,这是谁的车,怎么就随便停在后院里,自己不注意就顺手开出来了。在仔细看,是父亲的车。 车到了码头,也没有雪玉的踪影,忽然听到远处一片嘈杂声中扬起哭声,黑压压的一群人簇拥在江边。秦溶将车抛在路边,拔腿向那边跑,拦住一个卖水果的老妈妈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哎,这年月,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看上去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秦溶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头脑一空,他只顾分开人群冲上前大喊着:“雪玉,雪玉!” 人群围着湿漉漉的一具女尸,无数诧异的目光望向他。他张张嘴,看那一头烫发小羊毛卷别了纯金发卡,小水钻的金项链挂在背上,狼狈的样子也掩饰不住富贵。哪里是雪玉? “作孽呀。” “肯定是贪人家富贵被包养在外面,被大太太发现了不依不饶的。” “肯定是个黄花闺女被勾搭成奸,身子藏不住了羞愤跳河的。” “看这位少爷生得模样不错的,哎。”无数目光投向秦溶,秦溶汗颜,如做贼被无数目光审判。尤其是这种令他窘迫的场面,他扭头推开人群就跑,有人在喊:“这位少爷,怎么搞的,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秦溶大步的冲开人群逃走,只是不甘心的四处向码头望,边望边不顾一切都大声喊:“雪玉,雪玉,你在哪里?别做傻事” 他跑跑停停,气喘吁吁,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的不顾一切,他记得曾经经常带雪玉来这码头吹风。 这片码头的水干净,后面有一片青山环绕,雪玉最喜欢坐在岸边吹风,再做些白日梦。有时给他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认真地告诉他说,小矮人都是可以喜欢公主的;有时候给他讲黑天鹅的故事,拉紧他黑色的风衣为他系了扣子说:“你就是那王子被施了魔法变成的黑天鹅。” 雪玉。 秦溶闭眼,他记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大哥蒋涛直白的训斥,母亲和阿沛对他冷嘲热讽的奚落,他看到大嫂在堂屋里炫耀董家贺礼的气派,雪玉动心后羞于见他借口躲避。那日雪玉去董家见未来的婆婆,还特地穿了董家聘礼中那块玫瑰红印度绸新裁剪成的旗袍,披了一件雪貂绒小披肩,新烫的卷发打了亮蓝色的蝴蝶结在鬓角。出门恰见到他,紧张地垂下头,紧挽了大嫂的手羞怯的样子。秦溶的心寒到脚底,就立在那里,悲怆的望她的身影登车远去,只在车门旁回头对他说一句:“小溶哥,别忘记帮我喂啦啦。” 啦啦是雪玉养的一只八哥儿,学人说话很有意思。但是啦啦见他嘴里说出一句话:“男人没钱,不如嫁狗。” 秦溶想,那一定是大嫂教它的。大嫂什么都好,就是见钱眼开。 但眼下他要找雪玉,无论如何要找到雪玉。或许雪玉经过此事幡然醒悟了,或许是老天有意在帮他和雪玉。 跑遍码头一无所得,秦溶开车直奔青道堂。 雪玉竟然在房里,关了房门不肯见他。 他长吐一口气,贴在后窗,如当年一样同她隔窗说话:“你怎么跑啦?不是说好在那里等吗?” “我能等到什么?等来等去还是这个结果。本想和他们出国去就一了百了了,谁想还是逃不脱这命运。”雪玉抽抽噎噎的哭着。 “雪玉,别干傻事,大哥是为你好,我去同大哥商量。” “你要是同他商量带我私奔,就省了吧?你还管我死活做什么!”雪玉哭泣着。 秦溶心想,事到如今,他是要和大哥好好谈一次。辛苦得来的船票他没能跑成,这些日子秦公馆发生许多意外,秦老大对他盯管得更严了,他也不想贸然行动引火烧到青道堂连累大哥。 他大步进青道堂的大堂去,被兄弟们伸手拦住。 “秦二少爷,请留步。” 秦溶呆愕,再看那面孔是五哥手下的人,气得他牙一咬,眼一瞪挥手给那厮一记响亮的耳光:“瞎了你狗眼!” “溶,溶哥,别跟他计较,是帮里的规矩。非青道堂的弟子进堂,是要搜身的。”旁边人过来搭讪陪笑说。 秦溶这才恍悟自己没带枪出来,这样的险境他都敢去闯。他不想为难兄弟们,举起手,任他们搜身,任那被他扇了耳光的小弟在他身下泄愤般地乱摸几把,说:“六爷请吧。” 秦溶进到大哥书房时,楼道里遇到五哥薛辉,心里的恨意就多了几分。 若不是他求情,秦老大一定不会饶过薛辉。他理解五哥恨秦老大和楚耀南,可如何也不原谅他卑劣栽赃的手段。他怒视薛辉,薛辉对他笑笑说:“六弟怎么这么瞪我,可惜那出快意恩仇的大戏五哥无缘一睹,反让六弟你饱了眼福了。小楚生得比娘们都俊,身材也应该不错吧,你眼福不浅呀。”说罢哈哈大笑,秦溶气得挥拳狠狠揍向他,薛辉一把抓住他拳头说:“六弟,别逞强,不怕大哥责你个以下犯上的罪过吗?” 薛辉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房里有客,在心烦呢。” 秦溶甩开他的手,直奔大哥书房,人未到门边,就听到大哥声音:“邹爷不必担心,也不必来青道堂说这些话!青道堂的匾额挂一日,就绝不赖账。既然是青道堂的船沉了你们的货物,砸锅卖铁我们都赔付。” “蒋爷,我们不是逼你,也是薄本生意,怎么想到青道堂的船如此没有用,遇到风浪就触礁沉了呢?”说话的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哪位老主顾。 “此事,也怨不得青道堂,说好天灾人祸损失不负的。你们想想,那边江上日本人开炮演习,谁想到演习不是打仗呢,船是避战火才改道触礁的,不怨青道堂的。都让我们赔,于理不公呀。”这么一说,对方更急了,大声说:“贺二爷这话就没理了,依你说,我们自认倒霉吗?” 秦溶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听那人喋喋不休的纠缠就想赶他走,大哥都说赔他了,还这么不依不饶的。可就听那人说一句:“早知道青道堂这么不中用,我就该听人劝用秦氏的货轮,贵些钱,可是可靠。难怪六爷都改投了那边去!” 秦溶的脚本迈出一步,又收回了。 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他惊得回头,见是师爷。 师爷示意他轻声,引他去楼下的客厅。 秦溶忍不住问:“怎么就翻了船沉了货?什么时候的事?” 师爷摇头说:“大爷最近心思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事情都让二爷、五爷打理。谁知道天灾人祸,就触礁撞沉了船。” “那就按规矩赔付就是。”秦溶说。 师爷诧异地看他一眼,冷笑说:“金砖,古董,一宗大买卖,派了最上乘的船和人去押货。本来是要做一笔歇一年的大买卖,这回,彻底歇了。砸了青道堂也赔不起。” “这种买卖不是分船去运吗?不能走单船的。”秦溶急得额头青筋暴露,质问道。平日他最是严格督查这些事,绝不允许类似的事发生。 “大爷最近没心思查,二爷心存了侥幸,多那么多船,成本摊得多。青道堂近来生意惨淡,想一条船多派些人押运,就不出事,德国的小钢炮都配上了,还买通了军队的人。谁想到呢?浪头高,事后派人去打捞也没捞出多少,瓷器古董是都完蛋了,或许有被冲去下游的,或被水鬼们一猛子下去捞走的。总之,天灾人祸。” 秦溶坐在凳子上愕然无言,如此说来,青道堂遇到大祸临门,他却无力挽救。 “多少货?” “五千万。”师爷说,摇着头,难以置信般,“赔不起钱,大爷怕要进班房。” 直到楼上传来声音:“阿溶来啦?过来吧。” 秦溶才大步迎去见大哥。 他惊呆了,大哥几日不见一头花白的头发,怕是急出一夜白发。那苍老的面颊,却满脸强扮的笑意对他,秦溶心里一阵惨噎。 “大哥,我听说了。”他说,于是雪玉的事就抛在脑后。 秦溶赶回秦府,他想他该求秦老大来出面帮青道堂度过难关,秦老大有钱。 但秦老大凭什么要帮他呢?他有什么本钱同秦老大谈这桩买卖? 秦溶苦笑,或许是命,他要委屈自己去认爹,条件就是要秦老大出面借钱给青道堂。其实他知道秦老大未必会答应,毕竟是这么大一笔钱,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只是他一定要救青道堂和大哥,他无论如何要说服秦老大。直到此时,他开始鄙视自己,那五千万,他叶溶的尊严只限于此了。 40、倔强 “二少爷,二少爷,你,你可回来了,你去哪里了?”最先发现他的是阿力,惊喜又责怪,跺脚说:“府里上上下下去寻你,你是自己回来的?耀南少爷都派出几路人马地毯般的去搜寻了。” “我不过去救个人。”秦溶说,心想这些人大惊小怪,还担心他走了不回来了,以为他是逃跑吧?举头望天色已晚,也觉得有些过分,毕竟是他自己说天黑前回来的。 听说秦溶归来,姨太太小姐们还有下人陆陆续续围来,哭的嚷的笑的乱做一团,都大声地向里面喊:“二少回来了,二少回来了。” 牛氏冲出来,见到秦溶扑来抱在怀里就哭了捶他骂:“你个臭小子,你吓死娘了,你爹都急死了,你跑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气急时拍打他的背,秦溶只觉得痛,却不想喊,只扶了她问:“老爷在哪里?” “自然是在等你。”秦溶抬头,楚耀南立在门口台阶上,笑望他说:“我就说,溶少爷不会出走的,一定会归来,你们偏哭哭闹闹的不信,闹得鸡飞狗跳的,连巡警都惊动了。” 秦溶心想,这些人真是无聊,不过晚回来一阵,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 他阔步进楼去见父亲,想尽快让他帮助青道堂。只是一进客厅,被那阵势吓到了。 黑压压一屋子人,无数目光望着他。 客厅正中一张春凳,黑漆油亮,上面放一根缠绕一截红丝线的鞭。他见过,那次打得楚耀南如狗一样躲闪求饶的那根家法。 秦溶的目光落在空阔的大厅正中那张黑漆藤面春凳上,望着那根狰狞的藤条显得有些愕然,他深深抿抿嘴唇说:“我回来了。” 心里毕竟有些心虚,父亲有禁足令,是他擅作主张跑了出去。 爹那个字,还是叫不出口。 黑压压一屋子的人,各个屏息静气,间或有啜泣的声音。只是光线颇暗,看不清人脸,更显出一双双惶恐的眼睛带来些许猎奇般的兴奋。 秦老大指指那条凳,他青灰色的脸,眉梢垂得老长,愤怒的目光盯着他,恨不得要吃了他的样子。 “爹,二弟是自己回来的。儿子就说,二弟会回来的。”楚耀南上前躬身劝着,推推秦沛示意他去求情,秦沛却一甩楚耀南的手,掸掸被他拉过的雪蚕丝衬衫袖骂咧咧说:“别拉我,这件衫子老值钱了,有钱都没地方去买呢。阿溶他屁股痒痒欠打,爹三令五申禁止他出门,他还偏要出去一趟惹气,不打他一顿不老实!” 秦沛见阿溶的目光瞪向他,狠狠的冷冷的,就凑贴去奶奶怀里撒娇道:“奶奶你看他,他平日在家里就欺负我,还打我的头,骂我是废物点心下三滥!” “沛儿!”牛氏责备道,本来就惶恐得不知如何救儿子,没想到大儿子反是落井下石。 一旁的老太太哼一声说:“这野马驹不管不行,打一顿老实几天。若不是南儿派这么多人去寻,他能回来?狠狠打,不把个屁股打成八瓣,让他知道姓什么!” 秦溶恍然大悟,原来大家怀疑他是逃跑未遂被楚耀南的人擒回来的,并不知道他是告假出去寻找要投江的雪玉的,就辩驳说:“我去青道堂有个急事,见老爷书房有客人就没打扰,出门时……”他目光望向秦沛,他下楼时,明明是看到了秦沛。 楚耀南却毫不犹豫地说:“爹,儿子的话您老就是不信,二弟就是去青道堂了,儿子看他下楼的。” “你这孩子,莫说你爹不要你出门,就是出门,也该跟父母说一声呀,让人多着急。”牛氏说,惨然落泪,极力为秦溶遮掩。 “我让哈达哈带话给爹娘了。”秦溶说着,也不忌讳那‘爹’字,左右在满屋的人里寻找哈达哈,心里骂,这小子,怎么捎的话?真真的要被他害死了,若娘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不是着急吗? “溶儿,江湖上走动,信义二字。为了几下打,你这谎话编得并不高明!哈达哈在哪里?三天前他得了热病,至今卧床在家呢,你莫不是见鬼了?”父亲喝问。 秦溶有口难辩,在众人中寻找哈达哈的踪影,急得跺脚说:“叶溶顶天立地一条汉子,你想打就打,不许罗织罪名诬陷我。你可以喊哈达哈来对质,是不是我今天吩咐他去告诉老爷太太知道我出门的事,我说了天黑前回来,是我回来晚了不对。”秦溶急得额头青筋绷起,百口莫辩自己的委屈,明明他告诉了哈达哈,明明哈达哈答应了自己,现在众人一说,仿佛他见到的人是鬼魂。怎么会这个样? 他看见祖母在冷笑,有姨太太煽风点火的偶尔说一句:“看把二少爷吓得,算了吧。” “哈达哈不是在苏州养病吗?”楚耀南纳闷地说,就见秦老大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还狡辩!罪加一等,给我趴好!” 见秦老大震怒,两旁怒目横对的四大金刚都高挽了衣袖跃跃欲试,时刻准备出手擒拿秦溶伏法。秦溶自然不怕这些人,大不了大打出手,只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这个道理,更有青道堂的命运在眼前人手中。他秦溶能屈能伸,但是不能在这么多双眼睛前丢人现眼。 楚耀南径直的走向那凳子说:“爹,要打就打儿子出气,求爹饶了二弟。千辛万苦才寻回两个弟弟,这么打,耀南舍不得的。” “南儿。” “南少。” 无数人唏嘘。 三姨太慌得来拉劝楚耀南哭着:“傻孩子,他犯了家规私跑出去,不管是逃跑还是去玩耍,他都该打!凭什么你替他挨板子?你傻呀!” 楚耀南哽咽说:“娘,您闪开,让爹泻了火出这口气。” 三姨太哭得涕泗横流:“傻孩子,你前些天被他冤枉,白白被你爹打断腿吃了冤枉委屈,肉还没长好,就又要替他挨打吗?” 旁观的人无不咽泪,秦溶也百感交集,为什么大家都要冤枉他,为什么逼他? 秦溶被这一激,恨得咬牙说:“私自出门的是我,找不到哈达哈算我倒霉。你起来,我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演戏。” 说罢一撩前襟掖去腰上,直奔那春凳而去。 楚耀南挣扎着不肯,却被左右拖走。 秦溶趴到春凳上,咬牙不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秦老大瞠目结舌,不想儿子这么容易就就范,乖乖的趴上去受打。秦老大冷笑两声,充满得意,吩咐楚耀南说:“南儿,爹老了,手没劲。你替爹来打,狠狠地打,看他还胆敢无视家规,私自出门,自作主张,还巧言塞责!就不信管不住他。” 楚耀南面色上显得颇是为难,踟蹰了张张嘴话到嘴角又强咽下去,痛惜的目光,深咽一口吐沫。只见父亲摇晃了身子起来,楚耀南忙过去接过藤条,转向秦溶身边,在凳子旁踱步。 四大金刚过来用麻绳绑缚住他的手脚,秦溶才觉紧张。 后背一阵阴风袭来的感觉,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楚耀南手中的鞭梢一点点寻到秦溶裤腰边缘将那撩起的后襟向上翻翻,露出一段结实窄紧的腰,再寻了那肌肉抱拢的那根脊柱凹槽将鞭梢探入。 “混蛋!要打就动手,敢耍花样爷不饶你!”秦溶暴怒挣扎,却为时已晚。心里暗自叫苦,原来中了楚耀南这小子的诡计。 鞭梢一点点地将那黑色绸裤徐徐的一截一截挑落,如舞台的大幕缓缓拉开,露出上半截腰身。 人人都目光都紧张的随了那鞭梢游弋而下,但那鞭梢忽然停住,似给秦溶留了一半的脸面。 秦溶只觉得那鞭梢划在肉上痒痒的,似一双小手在有意戏弄他。 他勃然大怒吼道:“要打就痛快些!” 众人无不惊愕。 41、五千万 “动手!”秦老大喝道。 “是!”楚耀南牙关里挤出一声,扬手舞起手中藤条,嗖的一声迅猛抽下,随了众人惊叫“啊!”的声音中,牛氏大哭起来。 秦溶只觉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痛楚如被蜂蝎蛰了一道,他身子微微抽搐,只是四周的惊叫声如观众的喝彩声,令他心烦意乱。 秦溶嗯了一声,若不是咬住拳头,险些痛苦的惨叫失声,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不是藤条,是把刀子剁在肉上,将肉条条剥离开,好痛。他周身震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无数目光直勾勾看着他受难的样子,免不了有其中幸灾乐祸的。秦溶咬牙,心想你就打吧,总觉得楚耀南是公报私仇。可是,这都怪那个哈达哈坏事。秦溶深深咽口吐沫,自认背运。 “二弟,要做英雄,就要有担当,做了,还不敢认吗?忍忍吧。”楚耀南低声劝说,再挥了鞭子打下,如暴风骤雨,一连十余鞭,秦老大不停的喊:“用力打,狠狠打!” 楚耀南不停地应着:“是!” 每一声“是!”后面,力道就更重一分,疼得秦溶的腿想乱踢踹,却被紧紧束缚着,就那么苦苦的捱着。心里暗骂那害他的哈达哈,这不可靠的一个下人可是要害死他了。更恨楚耀南,这小子一定是公报私仇了。 打过一阵,楚耀南停手,试探地问父亲:“爹,打了三十二鞭了,儿子数着呢。皮肉都破了几处了,就饶了二弟吧。” 秦老大哼一声说:“他不认错,就继续打。” 楚耀南迟疑片刻,重新举起鞭子,又停了手说:“爹,二弟急了去青道堂,肯定事出有因。如今打也挨了,料他日后不敢了。” 秦溶听他提到青道堂,心里一惊,是呀,如今当务之急是青道堂的欠债,债主的追逼。他如何还有时间去纠缠到底哈达哈有没有为他带那句话?就是冤枉了他,就是他私自出府去,又如何了? 秦溶咬牙说:“是!私自出府,是我的不是。如今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样!” “呀呵?”秦老大露出诧异的笑,百思不解地咂咂嘴踱步到秦溶身边,“二少爷,你这是认错?” “老爷,听,溶儿认错了。溶儿这孩子从小嘴拙的,我还是头次听他服软低头的。”牛氏又悲又喜,抽噎着泪痕满脸却露出笑容。 秦老大诧异地打量秦溶,听他声音痛苦打颤,想是楚耀南下手果然是重了?但见那青肿一片的檩子隆起,却是横着一道一道平行的,暗红的,乌青的,黄绿的,如在画彩虹,不由心里也暗笑。其实楚耀南是手下留情的,若是乱打,斑驳交叉的伤口最不易愈合,横平的反而无大碍的。心里对楚耀南也愧疚几分,他看楚耀南,楚耀南乞求的目光在望他。再看秦溶,正倔强的抬起头。 秦老大摆摆手,示意将秦溶扶起来。 “你南哥是有情有义的,轻饶了你。若换上是我执鞭,有上次被你害得平白挨顿冤打的份上,这回绝不手下留情!”秦老大笑骂一句,又训斥道:“日后再无视家规,就真打断腿,打一顿再拖去庭院里罚跪!滚回你的房里去。” 秦沛在一旁漫不经心的用丝绸手帕擦拭手表,似乎眼前上演的是一出戏,他不过是观众席里的戏外人。 秦溶的目光从阿沛身上移走时,心里满是苍凉。十二年,都是他供养的阿沛,竟然他如此冷漠。 秦溶痛苦地说:“老爷,阿溶有话要同你单谈。『w繁?比有~』” 那边三姨娘咯咯地笑了说:“二少真有趣,挨打前不求老爷好好‘谈谈’。打也挨了,还谈得什么?速速回房去,三妈妈给你寻些上好的药来敷上。” 秦老大看秦溶一头冷汗颤抖牙关勉强起身,才起身不防那绸裤滑溜溜的玩笑般坠落去脚腕,慌得脚一软跌卧在地去提裤子,那狼狈的神情却极为倔强。秦老大不由咽一口气说:“那你们就都退下,我听听这畜生可有什么话说的?” 众人缓缓地向外撤,楚耀南将手中的藤条奉去秦老大身边说:“爹,儿子就将家法搁在这里了。”目光还意犹未尽的看一眼秦溶,彼此心照不宣。 秦老大斜睨着楚耀南躬身向后退去的身影,也不正眼看他,吩咐一句:“慢着。” 楚耀南立住,秦老大喊他说:“拿给我看看。” 楚耀南揣测着父亲的话意,将那藤鞭拾起重新奉上,他看着斑斑的暗红血渍,心想难道是爹心疼亲生儿子了?可是自己上次挨的打远比秦溶要狠要重的。 “转过身去!”秦老大吩咐。 楚耀南不明就里,转身时也不忘回头望父亲的神色仔细揣摸。 秦老大将藤条在手里把弄一阵,拇指食指沿了藤鞭走过,留下血渍在指间。忽然他猛起身,手中藤鞭抡圆了狠狠照了楚耀南的腿抽下。 “哎呦!”楚耀南疼得噗通跪地,又慌忙跪好伏在地上,那藤条随之赶来狠狠抽打在灰色细纹呢料子西裤包裹的腚上,疼得楚耀南倒吸冷气,“呀”的一声痛苦呻吟,大声喊了声:“爹”乞求声音哽咽。 楚耀南担心自己的西裤都被抽开一道口子,疼得麻木得牙关发抖。 紧接着听一声喝斥“跪起!” 他徐徐的抬起身子,又一鞭狠狠抽下时,他跌扑在地上,头脑里一阵翻涌。难道是老狐狸精看出来什么端倪,开始同他算账了? “疼吗?”一声问,他听到藤鞭放回案子上的声音,心里多半松了点气,疼痛便一波波袭来。 “疼!”他牙缝里挤出个字,眼泪都在眼眶里翻涌,听得到牙关打架磕碰到nn声。 “过来,让爹看看。”秦老大吩咐。楚耀南无可反抗的松开腰带,余光扫到门口的秦沛,他扶着祖母正要出门,不失时机地回头张大口看他时那惊讶的模样,仿佛下巴都要掉下。 祖母,那日他被父亲冤枉痛打“吊鸭子”,祖母却不见了踪影。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为他求情,平日里口口声声说疼爱他的祖母,却因怀疑他在阿沛的车子上动了手脚有意伤害秦家的血脉而如此冷酷绝情。 父亲就拉起他,揭开衣角看看,粗糙的指头一碰,他倒吸冷气的一阵战栗。父亲这才提上他裤子呵呵的笑了,骂一句:“你这鬼心眼。吩咐你要狠狠打,你却惜力袒护他!你看看,爹这气力,隔了裤子打在肉上都比你下手有力些,可见你在偷懒耍滑,该打!” 也不同他计较,就喊三姨娘说:“去给你自己儿子敷药吧,溶儿有她娘管呢。” 秦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心想这老秦果然毒辣狡猾,想他不露声色却是心知肚明的,怕也知道他是被算计的。 人散去,秦溶开门见山说:“我急需五千万,立个字据日后一定还!” “五千万,小子,你狮子大开口呀。你知道五千万是什么数字,那大洋堆砌起来埋了你!”秦老大骂,“被鞭子打昏了头异想天开了,我说这野马怎么立在槽里任打任罚了,是要钱。但我的钱有原则。无底洞不填,我不借。” “为什么?”秦溶瞪大眼问,满以为“以身相许”,满足了秦老大的儿子梦,父亲应该对自己有求必应,只是看他是否肯开口。但他估量错了,见父亲望着他,有些失望地说:“我秦阿朗有钱,可往大海里扔钱打水漂儿玩的勾当,我不做,青道堂,败了!你小子要想去填那无底洞,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42、旧画报 秦溶出离愤怒,原本还有些委婉的语气,立时变得强硬,眼睛也瞪大说:“是!就算是无底洞,也是养大我的青道堂和大哥!有些东西不是钱能衡量价值的,要看它在你心中有多重。金银满山,你会视他如粪土;有些东西,瓦砾一块儿,也会珍藏终生。”滞了滞,秦溶缓缓摇头,那迷离的目光满是自嘲的笑:“就像我,穷小子一个进到金碧辉煌的秦公馆,但这里没有我在青道堂的‘猪圈’睡得舒坦自在。” 他唇角牵牵,露出自豪的笑意,转身离去,走得不带走丝毫尘埃的干净。那背影在灯光下朦胧出淡淡的金光,反令秦老大情不自禁喊一声:“站住!” 然后颤抖牙关说:“爹许你退下了吗?没规矩!” 长吸一口气,心头的震动令他脸上有些动容,秦老大放缓口气问:“那谈谈条件吧。若是我不依你小子,你小子怕砸锅卖铁卖身也要去给那姓蒋的还债。哎,爹上辈子欠你的。总不能眼看你小子去江湖上丢人露丑,若是被哪个黑心肺的打了歪主意去,你老子我的八辈子老脸就丢尽了。” 秦溶听出些活话,自然嘴里还是不服输地说:“你不借,我自己去筹措。若谁帮我叶溶,我拼了这身骨头今生今世报答他。”秦溶的声音提高几分厉声道,毫无惧色。 “这身骨头是你的吗?”秦老大骂着,指了秦溶的鼻子,声音骤然提起威严道:“再提叶溶这名字,我就让你好受再好看!” 秦溶止步,听秦老大在身后说:“江湖规矩,可以!那我要他青道堂接受秦氏收编,各大码头归在秦氏旗下,由你继续打理。这无异于我蓝帮再起一分舵。青道堂的股份,我七他三,你去说!” 秦溶猛回身,想骂他趁火打劫,秦老大却哈哈大笑说:“你去问问,莫说定江,就是天津卫北平,都没人敢出手接这个烂摊子。一钱不值的东西,给他三,便宜他。商人,无利不起早,爹是在帮他。蒋涛不是个成大事之人,心慈手软,看他下面那些弟兄就知道。” 秦溶想,大哥蒋涛一定不能接受秦氏收编的,他是书生,骨子里有那么点憨气傲气,他不会的。但想起大哥本也打算盘掉青道堂的生意出国,就有了几分底气。即便是他遍求各大门派,怕是人家也会如此提议,那条件或许还不如父亲开出的好。 “那个,阿溶呀,你呢?爹帮你这个忙,你说了,一身骨头就归爹了。”秦老大认真地说。 秦溶开口要辩驳,秦老大笑骂道:“别说你没讲,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给老子记住,你是秦家的儿子,改不了的事实,再胡说八道,爹抡巴掌就打屁股!日后再敢离家私逃,就是违约。人在江湖讲信誉的。至于你那个结拜兄长蒋涛,他是个老实人,我分他一个钱庄让他养老去,反正他妹子要嫁去大户人家享福了。” 秦溶听着这些条件,他无法再抵抗,无法…… “什么时候我能拿钱?”他问。 秦老大深抽一口烟说:“要筹措些日子,五千万,毕竟不是五千、两万举手可得的。爹跟你耀南哥谈谈看,怎么去挪动这一大笔钱妥当。” 秦溶心里起急,忙说:“那您现在去谈可以吗?” 秦老大诧异的打量他,忽然“噗哧”的笑了,敲他头骂:“傻小子,还真有点子呆劲儿。” 秦老大来到楚耀南的房间,灯光明亮着,已是入夜了。秦老大寻思着,这孩子,怎么还不休息? 却见楚耀南趴在罗汉床上整理账目,那账目铺摊了一地。他身子半探出榻边,嘴里叼咬着笔杆头,认真的查阅标记着,丝毫没留意到有人进来。 当阴暗的影子遮盖住地上的账册,一片光影忽然不见,也不等抬头,楚耀南就叫了声:“爹,您来了。” 挣扎了要起身,秦老大责怪道:“这么大了,这坏毛病还打不改!又不是属狗的,怎么总咬东西!”楚耀南慌得挣扎起身,偷眼看看父亲咂咂舌,笑笑说:“儿子忙着把手里的东西整理好,也好交给阿溶。” 还不等他起身,秦老大按住他,掀开他的裤子褪一截,看看那几道伤痕,动手一摸,疼得楚耀南“啊”的一声呻吟,嘴里一连迭的求饶说:“爹,我以后不叼那笔杆了,兴许是晚上没吃饭,饿了。” 秦老大停住手问:“你娘没给你上药吗?” 耀南违心地说:“不疼。” 秦老大坐在榻边,顺手拿起还没盖上瓶盖子的药膏,为他涂抹了,再拿张马粪纸给遮盖住伤口揉揉,提上裤子说:“你说该打不该打,你那点小把戏作弄秦溶,莫当爹不知道。南儿呀,你是秦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姓楚,那是因为爹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可是,秦家的基业,是要沛儿和秦溶来继承,你要知道,那是因为他是秦家血脉,改变不了的。爹早年就告诉过你这个道理,若是日后有个小弟弟,还要你将来将家业转给他。” 楚耀南沉吟片刻,怯怯地望一眼父亲耷拉个头说:“儿子知道的,只是谁成想这个弟弟来得这么快,还长这么大了。看了爹那么疼他,心里总有点酸酸的。” 秦老大狠狠揉两把他的头,又拍拍他的背说:“爹就看得出。阿溶要是有你半分对爹爹无话不说的劲头,爹就知足了。你是爹爹的儿子,他们两个是捡来的,你明白吗?儿子被老子打,不丢人。” 楚耀南一笑,扭转个身子,却带得一本画报从床上坠地。 秦老大伸手去拾,猛然间,目光接触到那画报上的图片,手却如触电一般一松,哗啦啦画报坠地,惊得楚耀南问:“爹,怎么了?” 秦老大一把按住他肩头,指指地上的画报,话音带了惊惶问:“这东西哪里来的?” “什么呀?”楚耀南懵懂地望着那画报,再不解地望望父亲,忽然笑了:“爹,爹,您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个过时的窑姐儿吗?我想稀罕人家,人家也入土了呀。” 楚耀南戏谑的口气,俯身拾起那画报掸掸。 画报上面是发黄的照片,照片上英雄美人,一位风姿绰约的旗袍女子,高高的立领,齐齐发帘,面如鹅卵,皓齿明眸,氤氲着灵秀气。身后立着一位威风八面的将军,大礼服,头上高帽璎珞穗子飘飘,斜披绶带,腰挎战刀,英俊年轻,那目光透出奕奕神采。 “几本国外的旧画报,爹要喜欢就拿去看。传说中的风尘奇妓小丹桂,大名鼎鼎的定南大将军沈焯,听说风云叱咤一时呢。当年起义倒戈粉碎复辟帝制,挽救了中国,自己却被保皇党害死。”楚耀南说得自然,事不关己一般指点风云。秦老大眼睛却直勾勾盯在那画报上,目光渐渐拧成一线天,猛然望向楚耀南。 楚耀南微开的口,茫然的样子,小心问:“爹,您怎的啦?” 秦老大才恍悟说:“人要英雄一世真不易。”慨叹着离去。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楚耀南泛出苦笑。 43、粉墨登场 阳光洒在定江外滩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淡灰色的江水阴沉沉的,泛出刺眼的银光。两岸是租界的洋楼饭店,鳞次栉比。 艺海饭店观景台的咖啡厅,楚耀南同惠子临江而坐,喝着咖啡。 楚耀南气度潇洒,靠了座椅,端着咖啡轻轻搅拌,眼眸就落在咖啡上一层淡淡的奶沫上。 那白色绮丽的泡沫渐渐的消融,化入混沌的浆水中。 “怎么,还难过呢?”惠子问,带着善解人意的浅笑,“女人的触觉最敏感,你的眼睛会说话。” 楚耀南猛地抬眼,又避开她,落荒而逃般,自我解嘲地望着江面一笑说:“笑话,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什么难过?” 惠子放一块儿糖进咖啡,那动作轻盈,侧头笑笑说:“老同学,你我就不必转弯抹角了,我有个事求你帮忙。” “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楚耀南说。 “你肯定能做到,就看楚大少愿意不愿意做。” “说来听听。”楚耀南说,“我不会事先答应任何事,条件讲好之前。” “条件?呵呵,你该不会让我以身相许吧?”惠子咯咯的笑,露出几分妩媚。 楚耀南唇角一牵,一抹骄傲的笑意挑起,那迷人的眼眸半含温情道:“我对有夫之妇,没兴趣。” 惠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尴尬的笑笑侧头去扶被风吹散的鬓发,楚耀南呵呵的大笑靠去椅背说:“逗你呢,别做真。” 惠子娇嗔地望着他,含着莫名的笑,许久才说:“直说了吧。我的小叔子,开了家株式会社,就是你们的洋行。现在急需一笔大款子周转,时间不多,一个月,就一个月在账面里入账,银行放一个月,再拿出来。百分之六的利息,还划算吧?” 楚耀南随口问:“你需要多少钱?” “五千万。”惠子说,“一个月,就净赚三百万,还划算吧?” 楚耀南心一动,但沉着说:“可惜,我没钱。” “秦氏商会那么多账目往来,如今还是走你的楚大少的手吧?再过个一年半载,是否还能沾你的手就不一定。这笔钱,我本是可以去别的地方筹措,只是一来麻烦,二来,真心想照顾老同学你。darcy呀,我都为你着急。第一桶金,总是要得的,才有创业可言。一个月的功夫,三百万,不过倒手,神不知,鬼不觉的。” 楚耀南的眼神开始游离在江面上,渡轮往来,长鸣而去,江面拖出长长的白浪,向江边涌来。 “不行,蓝帮的规矩严,我还要命呢。”楚耀南紧紧捏了咖啡杯,手背暴露出青色脉络。 “我会害你吗?此事,你知我知,一个月后,账款直接进你国外的银行账户。darcy。” 楚耀南茫然的目光望着江面,喃喃说:“容我再想想。” 楚耀南起身,惠子也礼貌地提了裙子起身,楚耀南绅士的走到她身后为她搬开椅子,惠子才想起来说:“让我打听的那个人,我问到了。在东北奉天,地址,在这里。” 惠子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纸片说:“想不到事隔这么久,还有人对小丹桂和沈焯的传奇如此痴迷,不远千里要看他们的传人。” 楚耀南腼腆的说:“是,我的一位老师,尤为崇拜沈将军,说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挽救了中国。所以,我自小就崇拜他。” “可惜,可惜,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北那家沈家传人,都是沈焯将军和原配夫人及两位小妾的子女。小丹桂,听说她生的儿子在大狱里就冻死了,冻僵了,可惜可怜。金戈铁马,烈焰红颜,这样的故事才凄美。” 楚耀南听惠子娓娓道来,竟然忘记两人立在餐桌旁,就那么站在江边,引来无数人侧目观望。 楚耀南立在父亲的书房,书房内还有费师爷和秦溶。 “父亲,可否听耀南一句劝,五千万,扔下去补青道堂无异于将钱扔进外滩江水里,打个水漂什么都不剩下。”楚耀南耸耸肩,瘪瘪嘴,无可奈何的样子道,“五千万,父亲可以用他重新建立个蓝帮分舵给二弟名下,即便另立门户,这笔钱数目可观。但是,投资青道堂后患无穷,今天这窟窿是我们查见的,有多少漏帐隐患是我们尚不可见的?父亲,三思,让青道堂,自生自灭吧。秦氏不是慈善堂。”楚耀南慷慨陈词,秦溶拳头攥得嘎嘎响,只差冲去狠狠揍楚耀南一拳头,打花他那张趾高气扬漂亮的脸蛋,那迷人的笑容都带了嘲弄。 “耀南,秦氏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秦老大沉吟片刻出言道,惊得师爷一个战栗,张张嘴正要圆场,楚耀南毫不犹豫从腰间摸出勃朗宁小手枪,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只枪口一转掉转向自己,拍到父亲桌案上决绝道:“杀了耀南吧。日后青道堂那烂摊子出状况,也是我责无旁贷,死路一条,与其那时,父亲何不现在就处死耀南?” 楚耀南深抿薄唇,痛苦道:“父亲,是您昔日教给耀南,做买卖,在商言商。” 指指头脑说:“这里的东西,不能掺杂进去。” 秦老大不语,只是好奇地打量楚耀南,目光凝成一线,如豹螭般凶光毕露。啪的一拍桌案骂:“你是要挟你老子吗?” 不待楚耀南答话,挥手一掌狠狠抽在楚耀南面颊上。 “南少!”费师爷惊叫一声去劝。楚耀南唇角已渗出血渍,满口血腥,也不敢去擦,痛苦的望了父亲道:“儿子,明白了。” 秦老大沉口气,绕过书案,从袖口里摸出条帕子,为楚耀南擦拭唇角说:“爹也是心急,知道你近日忙碌,又跳出青道堂这桩烦心事。爹何尝不知其中的麻烦,只是,青道堂,对爹,对你二弟,都意义非常。那是,溶儿的家,破家,值万贯。蒋堂主也是我的恩人,你知道,知恩图报,我就喜欢你二弟这点憨实劲儿。” 只淡然的一句话,秦溶鼻头一酸,莫名的感动。 楚耀南的忧虑他当然明白,平心静气想,楚耀南的话没有丝毫过错。只是,有些东西,非是金钱能度量,比如青道堂。 “南儿,你近来太忙,诸多的事,你开始着手分给秦溶去做。秦溶在青道堂闯荡这些年,黑道里的资历怕是比你深。码头和帮会的事,就转给秦溶,你挪出精力,去应对包氏洋行的生意。还有矿山、商行、沙场,爹现在是缺人手帮忙。日后,你大弟弟秦沛大学毕业,就让他学些做生意的东西。”秦老大一番话,听来是心疼他,看来真被他将一军激怒了,仿佛一派没了谁地球也能转的勇气,一脚就要踢开他。 楚耀南思忖片刻,一抹苦笑在唇角,稍纵即逝道:“儿子明白,尽快同二弟交管帮会中的事务。” 思忖片刻又道:“父亲,青道堂那笔款子,已经开始筹划付款。儿子就去同那债主接洽商谈此事,争取个合理的价格。” 秦老大摸摸光头满意的笑道:“这个老蒋呀,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儿,砍价都不会。” 众人呵呵一笑,只楚耀南擦擦唇角的血渍,左颊已经肿起,白净的面颊上留下清晰的巴掌印。 秦老大怒意未消,深吸口气说:“去洗把脸吧。” 不出楚耀南的估算,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天他本安排妥同包氏洋行谈那批皮货运送到买卖,并且答应了包惜惜小姐请她去吃哈氏甜品店的奶油榛子冰淇淋。 他换上一身雪白的西装,暗灰色明线走边,白色的礼帽,是他在英国置办的行头。他立在台阶上,看了那辆福特车驶来,停在台阶下。手下小弟上前为他开车门,还不等他低头进去,管家楼伯的声音传来:“南少,留步,留步。老爷有请,二楼南书房。” 南书房是谈论要事的地方,平日不常开启,反是父亲卧室旁的北书房总是他光顾的地方。想必是有大事,楚耀南快步奔去。 在门外,就听到人语声,或坐或立大致有十多个人。楚耀南报门进去,竟然里面坐了堂里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辈。 父亲秦阿朗叼根烟负个手在翻阅账簿,一边对万字厅的阿刀老叔说着近来买卖的难做。 见他进来,就招呼他过来同叔伯们见礼,并吩咐他在身旁落座。 楚耀南自然不敢坐,父亲在场,哪里有他坐的份,只是他见秦溶坐在一旁,心里有些不快。这小子也忒没规矩了,就算在青道堂,也不该如此吧? 楚耀南心想,若坐了,没有规矩;若不坐,反而自己像是他秦老二的跟班了。正在左右为难时,父亲已经对众人说:“大家都到齐了,也不想占大家太多的时间,我就几句话,说过了,大家该去忙,该去耍的,各自散去。是这样的,弟兄们都知道,今年我寻回了两个犬子。老大呢,读书人,书生,日后做官的料儿,如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这二小子,溶儿,大家也认识了。你们这个二侄儿,是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料儿,我前些时候已经让他去崇义堂站班子学习,跟了耀南走过几宗买卖,南儿也带过他一阵子了。秦溶这孩子,秉性醇厚,实在,义气,我喜欢。我这把老骨头,家业,日后都是孩子们的。” 说到这里,眼睛扫了楚耀南一眼,耀南心里一动,随即一阵凄凉冷笑,这“孩子们”的,可是有他楚耀南的份呢? 秦老大咳嗽几声,又说:“所以,我要请诸位弟兄为我好好的扶植一下秦溶,你们的二侄儿。从今天呢,我会放手让他在独挑一摊在蓝帮崇义堂做事,并且,先前耀南的四大码头已经分给了他。如今,我在想,除此外,楚耀南手下的七街十四巷的地盘赌场,临江景平和奋化的两个区的堂子店面酒楼舞厅,及天津韦嘉集的生意,从今天起都划在秦溶名下。” 虽然话音未完,楚耀南已经觉得面目僵持,面上每根神经都揪紧,似乎就要崩裂。他觉得面上发冷,皮肤如薄薄一层纸,不堪一捅,随时要撕裂。他觉得无数目光偷偷望向他,疑惑的,费解的,但无人敢问出口,只用眼神问他,“耀南,你可是做错什么事惹你老子发怒了?” 但父亲气定神闲地笑着,温和宽容的,若无其事的,似乎是对他无限的恩宠一般解释说:“至于耀南,他另有重用。耀南是我们堂里唯一喝过洋墨水的,懂洋人,如今贴个洋字的东西都准保赚大钱。现在,包氏洋行,肯和我们做买卖,这么大的事,开疆拓土的重任,就给耀南去做了。若他有什么要诸位帮忙援手的,大家都是南儿的长辈,都要看我的薄面上伸手帮他。” 至此,楚耀南只剩心里的冷笑。他记得,当年四洲堂的洛堂主被扫地出门前,就是如此被架空兵权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但他是楚耀南,不是洛四春,于是,总该他粉墨登场了。 44、夺权之争1 楚耀南定定神,忍住心里的怒潮澎湃,灿烂如旭日阳光般的笑容洋溢在脸上说:“诸位叔伯长辈,我爹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众所周知洋人的买卖就在眼前,耀南□乏术,身体欠佳,我爹心疼我,只能让二弟先接管这些业务,也请大家多多帮助我二弟。二弟年少,却是江湖少有的人才。仁义,孝悌。我呢,还会同二弟交接一段堂里的生意,但是从今日起,这些堂子的主人是秦溶,大家要像支持我楚耀南一样去支持我兄弟。” 秦老大满意的频频点头,秦溶则惊讶地望望父亲又望望楚耀南,显然是事先一无所知。 楚耀南笑望他安慰说:“二弟,你可以的,你能行!” 秦溶接管崇义堂的行动比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崇义堂过去的少东是楚耀南,这两年楚耀南辞去学业应父命归国来打理家族买卖,几乎是全力以赴。崇义堂上下的兄弟多是楚耀南的心腹,唯楚耀南之命是从。 秦溶出现在崇义堂时,那班兄弟看他的目光都充满异样,从秦溶身边走过三三两两谈笑自若,视而不见。反是见到楚耀南都恭敬的问候一声:“南哥!”那种崇拜和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秦溶一直在想,秦老大为什么要把耀南手中的权力移交给他手中。楚耀南也是秦老大的养子,小楚做事漂亮还尽力,为什么要他接手楚耀南的买卖呢?难道只因为他秦溶是秦家的骨血,楚耀南没有血亲? 楚耀南列出一张清单,明晰地写清在某日某时同他交接哪部分的业务,那是一个西洋横线格子的日记簿,因为是横翻页,秦溶拿起来总不习惯。 楚耀南心思很细,用尺子打好格子线,一笔笔一桩桩记录齐全,总是按着本本里列的项目按部就班地对他讲解,还会抽查考测他是否记住。秦溶庆幸母亲生给他一个好脑子,蒋哥当年就夸他记忆出奇的好。他竭力在脑海里记着,也不必记笔记。几次楚耀南忽然翻回头考他,他都能基本答对,反令楚耀南的目光也在他面颊上停留多些时候,再怅然离去。 说良心话,楚耀南并没有为难他,兢兢业业地介绍定江码头和崇义堂这两年风风雨雨步步艰险时,秦溶忽然觉得楚耀南并不像表面的华而不实,那副迷人的外表下,学识胆识都更是迷人。楚耀南用卷笔刀削着铅笔,在桌角边磕抖着笔屑说:“你还挺聪明的,比阿沛强上百倍,我也省心了。你看看,这些本上的东西你可都记住了,若是记住了,签字按指印,我给老爷子交差去。” 侧头看秦溶无语地望着他,楚耀南笑道:“没什么,你别怪我,这是公事公办。你我都签字画押了,这事就交接完毕了,日后我不会不管你,你有事儿可以随时找我来问。只是,我不得不防一手,万一日后有人对老爷子说我留了后手没交接给你什么东西,老爷子要活剥我的皮。你和我不一样,我不过是老爷子收养大的一条狗,看家护院的。” 那话冷冷的,秦溶听得如进到冰窟,忽然觉得楚耀南很可怜,东西都交接给了他,楚耀南做什么?那包氏的买卖,毕竟是虚的,今天有明天无,怎么能肯定? 只是楚耀南若无其事的说:“我懂事起,老爷子就对我讲,我姓楚,秦家的东西迟早有个弟弟来接管的。我明白这道理。” 他拍拍秦溶的肩头鼓励说:“小伙子,好好干!” 秦溶接管西陵码头,楚耀南召集兄弟们在香堂将秦溶正式推出。 楚耀南说:“从今日起,西陵码头就由二少爷接管,希望大家能如这两年支持我楚耀南一般无二的支持二少爷秦溶。众所周知,这个是众望所归的结果。耀南姓楚,掌管蓝帮西陵码头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二少爷来了,总是耀南能卸去些肩上的担子。大家都是汉子,都打起精神来!过去,西陵码头是蓝帮所有堂口里做得最好的,也是蓝帮赖以起家的堂口之一,是蓝帮的骄傲。日后,在二少爷的带领下,更是能辉煌,兄弟们也能跟了二少爷吃香喝辣的。” 楚耀南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忽然语塞哽咽,却扮出一脸笑颜说:“耀南十二岁,就在定江边的西陵码头玩耍,耀南从海外归来,第一份差事就是西陵码头,因为,大爷眼里,西陵码头是最亲的最放心不过的一摊。诸位中的许多,是耀南的父执辈,随大爷打江山起家的开国功臣,二少爷不会亏待的,这我都交代过。” “南少,南少”无数声音响起,不平,唏嘘,叹气,惊愕…… 那边目光凝结一处,形成无可冲破的阻障。 秦溶被楚耀南推到正中的交椅上,他无可推辞的要讲几句话。 忽然间,他显得如此木讷,张张口,那种悲咽的情绪渲染得他心里反有些凄凉,但他平静着面容对众人说:“秦溶,此前我叫叶溶,青道堂过来的。相信诸位中很多人见过我,或是都该听说过我。感谢南哥带出这只堂口,也感谢兄弟们对秦氏的努力。秦溶不过是受命于大爷,掌管西陵码头,不是什么众望所归,也不是因为什么血亲。主要是南哥的才华光芒四射,包氏洋行的买卖很大,非他无人可以把持,大爷才不得已将他调走。这几日,南哥在同秦溶交接,将西陵码头的事情事无巨细对秦溶交代。时间紧,秦溶也笨,若有记不住或做不周的,弟兄们尽管明言。人在江湖走,知道我秦溶的都晓得,我这个人,喜欢说话直来直去。兄弟们尽力,我秦溶也会为诸位兄弟撑起这些买卖。” 秦溶一身短衫,立在一袭长衫温文尔雅的楚耀南身边,反如他的跟班小弟一般。 待秦溶讲过话,看弟兄们的神色满不在乎,有人却狐疑议论,秦溶也不在乎。事已至此,只得向前一步。 “明天,耀南就要去负责包氏洋行那边的买卖,也就不会再来这里。晚上,耀南请客,诸位兄弟客雅楼不醉不归!美人美酒管够!” 楚耀南含笑的明眸,熠熠的泪光,却是从容的和众人一一话别而去。 周围一阵阵“南少,南哥”的呼声不断,声音里满是依依不舍。 楚耀南吩咐阿彪说:“你去找些坐堂子的小官儿来,不拘价格,要风情万种的。” 回头时看到冷漠的秦溶,尴尬的一笑说:“这些人,好这口,如今定江男风盛行。” “阿溶,你今晚也来凑个热闹吧,让兄弟们和你熟识一下。也为我挡挡酒。”楚耀南又说。 秦溶看到弟兄们眷恋的目光望着楚耀南,似乎整个西陵堂只他秦溶一个外人。楚耀南挽留他的话语也有些勉强,秦溶就陪笑说:“娘说,今晚做了糯米肉,要我回家吃饭。” 楚耀南拍拍他的肩头道:“也好,也好,不知道这些粗人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没大没小的惯了。有些人是自小带我长大的,从来就‘宝儿’‘宝儿’的叫个没完,借几分酒意更是胡来,动手动脚的让人急不得恼不得的。” 秦溶回到家里,秦老大十分诧异:“不是听南儿说,客雅搂包下来为他送别吗?” 秦溶扫一眼迎上来的姨娘们,疲倦的笑意在面颊说:“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 低头摘下礼帽,就要去更衣。 “是南儿不许你去?”秦老大不甘心追问。秦溶不得不解释:“那些人,请了些妖精,我不喜欢,还是男人。” 见秦溶深抿了唇,含了些羞涩,五姨娘掩口咯咯地笑了说:“看二少羞得呀,唉呀呀,南少真是没个正经的。” 秦老大这才展露笑意,嘱咐说:“那些人,还是多和他们喝酒胡闹,才能混个面熟的。” “青道堂那边……”秦溶问。 “已经让耀南去安排了,听说,几位堂主都提出拿钱走人,另谋高就,就那个五堂主,叫什么薛……” “薛辉五哥。”秦溶忙接道。 “对,薛辉,他是要留下来,但想去蓝帮别的堂口。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年轻,精明,爹觉得可以用。” 虽然平日五哥同他总是水火不容,在青道堂打得乌眼鸡一般,此时听来,也是最亲的亲人了。 直到很晚,也不见楚耀南归来。 楼伯在门外往返几次观望,嘀咕说:“这几日南少忙里忙外的,怕又要睡在堂子里了。” 楚耀南归来时酩酊大醉,是阿彪背回家。 他在阿彪背上叫闹着:“我没醉,干!没醉!不醉不归!我会回来,不忘记,兄弟们,不忘记……” 秦溶心里多少有些凄凉,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调皮淘气被大哥剥光了一顿打轰去大街上不许回家,那种无依无靠的惊恐,但愿自己多虑。 父亲出来,沉个脸摇头,大骂道:“不成器的畜生!酒品看人品!喝成这步田地。去拿鞭子抽醒他!” 惊得三姨娘和五小姐等匆匆跑来,将个楚耀南抢回房里醒酒。 秦老大怒视着楚耀南被众人护送远去,又看到灯影阑珊处伫立的秦溶,深吸口气提醒:“西陵四大码头,你南哥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也多是他带出的些弟兄,怕是旧情难忘的。改朝换代易主,人心多会不安,你多花些精力去打理西陵码头。这摊事最安稳,基业深,又在爹和众位叔伯眼前,你可是要争气些!” 45、夺权之争2 秦溶再去西陵码头时,已经没了楚耀南跟随。 弟兄们虽然见他也打招呼,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秦溶觉出些异样,却只怪自己多心。 头天升香堂,金鼓三通响,众人奔来到齐点卯,阵势辉煌。坐上正中的交椅,秦溶心头一种油然的骄傲,曾经年少时就想一朝如大哥蒋涛升堂时的威风八面,不想短短几年,自己竟然坐在这个位置上。那种男子汉渴望建功立业的理想,此刻就有些暗自的满足。 他沉个脸,静坐在那里听着手下唱着花名册。偏偏有十余位未到,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更有三位分舵堂主迟到。 两旁兄弟窃窃私语中,有人通报:“甲三舵叶堂主到!” 话音才落,一个用牙签剔牙的满脸油光的短粗身材的汉子踱个四方步进来说:“得罪得罪,昨天喝几口马尿,灌多了,一睁眼,这个时辰了。呵呵,呵呵。”看着严肃神色的秦溶,又看看目瞪口呆,或暗暗窃笑的兄弟们,忽然敛住笑问:“我,我迟到了吗?” 众人哄堂大笑。 有兄弟接话说:“老叶,你何止是灌多马尿,是被小红玉勾去了魂儿吧?” 那粗俗的动作、谐谑的言语,似乎没有将秦溶放在眼里。 秦溶不愠不怒,平静声音说:“人说蓝帮比青道堂的不同,是蓝帮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帮派,江湖上响当当。秦爷的规矩立得好,家法森严,上下同心,秦溶还想见识一番蓝帮的帮规如何谨严呢。” 众人鸦雀无声。 “当然,叶堂主今天是意外来晚,秦溶也是初来乍到,规矩未讲清楚,是秦溶的不是。来人!”秦溶吩咐一声,阿丹探身向前。 “阿丹,将蓝帮西陵堂堂归背诵一遍!” “是!”阿丹一声应,滔滔不绝地朗声背出堂规,反臊得青道堂老人无地自容,有人互递眼色。 “以往是有规矩在,只是南少在的时候……”胆大的上接话说。 “不必说南少在的时候如何如何,如今是溶少在此,就要按我的规矩办事!丑话,说在前面。秦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不过有人若是不要老脸,秦溶也是爱莫能助。好,说说这个月码头的生意……” 秦老大这日悠闲,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秋季的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猛然,隔壁传来大声的争吵声。 “凭他是谁,无视帮规,无论贵贱高低,一律依帮规论处,无一例外!”义正词严的高扬声音,是儿子秦溶。 秦老大咂咂嘴,暗笑,这臭小子,一定是耀南杠上了。可虎头虎脑的小子,不过十八岁,他如何斗得过耀南?嘿,吃点亏就长记性了,孩子吗,跌倒就扶他,日后永远不会自己跌倒站起来。 秦老大继续闭眼,楚耀南的声音淡淡的听不清晰,依约中,他听到几个词“姚老堂主”“元老”,不由打个激灵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令他再次虚目,惊得脚下母亲那只大黑猫“喵”的一声抱怨般起身,抖抖身子炸炸毛踱步离开。 “姚坤又如何!倚老卖老,剔着牙缝穿了睡衣来升堂点卯,无视帮规,晚了一个小时。还哗众取宠!蓝帮的规矩就是如此吗?青道堂的帮规都比这森严。”秦溶的驳斥声。 秦老大倒吸一口气,好小子,连老姚都给收拾啦? 又听楚耀南平静的声音道:“二弟呀,你是不知。我做事,从来是只要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凭他晚来早走,只要活儿做得漂亮,我不计较繁文缛节!” 楚耀南的话音有条不紊,清亮圆润,不温不火的。秦老大心惊之余一阵无奈,长长吸口气,想到那滚刀肉一般的老姚,如何也想不到他如何对个晚辈这般刁难,剔牙缝哗众取宠,可不是存心给秦溶难堪?给秦溶难堪也是给他老秦难堪。 他动动身子,管家老楼贴了门缝钻身进来,垂手问:“大爷,这是醒了?” 秦老大吩咐:“去把耀南叫来。” 楚耀南进门,恭敬地问:“爹,您醒了?是不是耀南和二弟在书房谈话声音大,吵到爹清梦了?” 秦老大眯眼打量他,问:“那混小子把你姚叔打啦?” 楚耀南措手不及般,眼眸一转应:“是,姚叔平日不是如此的人,怕是喝多了黄汤,胡说八道。二弟性子也烈了些,丁是丁,卯是卯的,就给当堂扒光了裤子打了二十板子。我今天在包氏那边开会呢,半途就被西陵堂的弟兄们喊出来,还当是天塌了呢。” “你去西陵码头啦?”秦老大不动声色的问。 “没有!”楚耀南肯定地答,“儿子既然从西陵出来,就不便去插手那边的事。” 秦老大这次赞许地点点头,打量楚耀南,见他一身乳白色西装,愈发显得面美如玉,优雅高贵。不由又问:“你姚老叔那边,你去探望过了?” “不曾!”楚耀南毫不迟疑地说。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秦老大放柔声音道:“你,不必去了,让阿溶去探伤吧。” “是,爹!”楚耀南应道。 待楚耀南离去,秦溶被喊进来时,秦老大打量他问:“怎么,你小子威风啦,把老姚都给打啦!” “楚耀南告状啦?”秦溶忿忿道,“既然您把西陵码头交给秦溶,就请不要过问了。秦溶自有分寸,若是哪里做得不妥,您尽可收回。” 秦溶的话冷冷的,气得秦老大“嗖”地坐起直指他骂:“你小子是和你爹说话吗?还威胁起我来了!问都不能问啦?爹还不是怕你吃亏吗?” 深咽口气,才嘀咕道:“臭脾气,迟早吃亏!” “蓝帮的规矩不过如此,立在堂上看字的。”秦溶不服道。 “去,带上两瓶泸州老窖,一只烧鸡,压惊的点心,去你姚老叔家里去探望。”秦老大吩咐,又扫一眼一脸不忿的秦溶说:“三国里的周公瑾威风不?大都督,少年英雄。那大将军程普倚老卖老在人前欺辱他,他还不是亲自登门去同程普修好?你呀,做主帅的,要宽严兼济才能服人。你二叔,总是如此说。” 见秦溶低头不语,秦老大才道:“去吧,找你楼伯去拿我存的老酒送去。” 秦溶迟疑,抿嘴不语。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去陪个笑脸走一趟,掉不下你的肉!”秦老大骂,心里怪儿子不让自己省心。秦溶却生涩地叫声“爹”。 鸟尽弓藏,南少被排挤出门,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秦溶觉得兄弟们看他的眼光异样,仿佛他是蛇蝎,仿佛他有无限的机关,不知要如何对付每一个人。但秦溶心里无比的冤枉,他是无辜的,莫名其妙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月初开香堂的日子,秦溶端坐在那把金交椅上,年少的他微抬下颌,高高在上扫视两旁交椅上的舵主和兄弟们,看出人人脸上那不服的神情,含着不羁的冷笑。 秦溶悠然的说:“诸位兄弟,秦溶接管蓝帮崇义堂西陵码头过往生意,接替南哥打理这里的买卖。我呢,不像你们南哥,喝过洋墨水,彬彬有礼的绅士。我秦溶是个粗人,从六岁起在江湖摸爬滚打出来,但知道江湖的规矩,就是个‘忠义’二字。我没有什么规矩,我的规矩是,令行禁止。上面如何安排如何做,兄弟们照章办事就是。简单得很,好的奖,孬的罚。秦溶丑话在前,帮规面前人人平等,不要让我给什么人没脸。” 他说着,留意到那张张不屑的面容。 这几日,秦溶总是担心手里的活儿百密一疏出些纰漏,不住叮嘱阿丹和手下们做事格外小心。派去巡查码头的兄弟出了纰漏,掉了货,好在被人发现得以弥补。秦溶怒得下令打了二人二十水火棍,打得那两个人满地翻滚鬼哭狼嚎,任何人来讨情秦溶都不肯饶,只说借机会立个规矩给兄弟们看。 事情终于风平浪静了,秦溶暗自庆幸,听说秦溶顺利接管崇义堂的买卖,秦老大也满心欢喜,晚饭还备了小酒同儿子们畅饮开怀。只是楚耀南恹恹的,无精打采,秦老大看在眼里,却若无其事地为他斟酒说:“南儿,身子不舒服吗?” 楚耀南一惊忙起身恭敬道:“怎敢劳动爹爹,儿子该死,走神了。” 这日,秦溶来到帮里,就觉得气氛紧张。 阿彪冲来对他说:“二少,你快去看看,出事了。阿丹误毁了一票货,被执法堂的大哥们查到,依帮规要严惩,吊在堂上要打‘吊鸭子’。” 秦溶惊得倏然起身,打“吊鸭子”是定江帮会里最下作的刑罚之一,楚耀南受刑他是亲眼得见到,多半是惩罚那些贪污帮里的巨款,不忠不义,或是犯了大罪过的弟子,被剥净了倒挂一只腿在堂上用蘸水的皮鞭痛打,痛楚万分,丑态百出。不知阿丹做了什么惹来这场羞辱无妄之灾。只是秦溶无论如何没想到他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阿丹竟然又出了意外。昨晚他还请阿丹喝酒,让他处处小心提防,阿丹拍了胸脯誓死要追随保护他。 46、夺权之争3 执法堂的人都是直接归秦会长管理的亲信,一队人一色黑衫短打,摇个折扇傲气凌人的模样,齐刷刷坐在堂上六把椅子上,见了秦溶只合了扇子微拱手尊一声:“二少!” 秦溶一抬头,就看到已经上了大梁的阿丹,不停叫骂着挂在房梁上挣扎。那声音嘶哑无助透出绝望,一条腿在凭空蹬踹挣扎,徒增屈辱。 旁边黑漆水桶,水不时漾去青砖地面上,里面如蛇一样的皮鞭油亮的颜色,令人胆颤。 有打手用蘸水的鞭子在阿丹身上挑弄,一阵阵嬉笑怒骂侮辱声暴起。 “看呀,看呀,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看他那熊样儿。” “以为跟了个好主子就为所欲为了,啐!今天让你知道蓝帮的规矩。” “看这小子生得,细皮嫩肉还不错呢。” 秦溶气得双颊绯红,阿丹在踢踹着大声哭喊:“杀了我吧,杀了我!” 秦溶记得青道堂三年前曾经严惩过一个似偷帮中行动计划给交际花卖钱而坏大事的弟子,那个场景羞得人不忍目睹,只是那被打的弟子被放下来就羞得咬牙根自尽了。阿丹,可如何是好? “溶,溶哥,我冤枉,我冤枉呀,我没有,我没有。”阿丹看到秦溶如在大海上遇到救命稻草,惊得哭喊,那声音如将死前的求救。秦溶忽然想起楚耀南那日被挂起时的绝望眼神,声嘶力竭的哭求,脸面被彻底撕下时扭曲的面容,痛不欲生的嚎啕……如今,惨景重现,他却格外心疼阿丹这个自幼长大的兄弟,对那种痛彻心肺的侮辱更有一番身临其境的感悟。 执法堂的邱长老抢前语重心长地说:“二少,会长的规矩,帮内无论亲疏远近,‘公平’二字当先,凡事要公正,要一视同仁。今日阿丹犯了帮规,犯帮规,就更不能因为是二少身边的人姑息纵容,坏二少的名声。” 秦溶极力令自己镇静问:“那还请邱长老明示,阿丹犯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哪条帮规?”极力拖延时间,弄个究竟。 只是阿丹的羞辱就多一刻,那条腿不知往哪里藏,无数目光就在戏耍捉弄般审视他,如得意地看耍猴戏。 “我们今天去码头查货巡视,恰见了他,阿丹,他鬼鬼祟祟指挥人往舢板上搬货,签的单子里是四十八箱货物,原单起锚。实际清点只有四十六箱,少了两箱就在舢板上!还在狡辩!” 邱长老说得义愤填膺的骂:“别把你青道堂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带到秦氏商会,当谁都是傻子嘛!” 这一句话,秦溶怒火中烧。他自然相信阿丹,只是阿丹倒吊着脑子充血,糊涂的乱骂乱踢,邱长老挥挥手,有手下抡起鞭子对准阿丹,无数惊愕的目光唏嘘一声望着吃里扒外揩油的阿丹受极刑,有些幸灾乐祸。 “且慢!”,秦溶喊一声,平静地制止:“我有几句话想问清楚阿丹,也免得他不服,说秦氏冤枉好人。” 邱长老不屑地哼一声,含了怒气。他一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秦溶听说过。 “阿丹,青浦码头的货今天该你当班?”秦溶问。 阿丹咬牙说一句:“是!” “阿丹,你承认不承认运了两箱子货下船私吞?”秦溶又问。 “货是我运下船的,但是是他们说这货有问题让我拉回去岸上标注退运的。因为是验过货才发现的毛病,所以单子上当然是四十八箱,谁想邱长老刚巧带人来查个正着。” “哦?那谁是这个月负责带领阿丹的师哥?”秦溶又问。 旁边一个瘦脸小胡子的人上前抱拳说:“二少,是我,螃蟹。阿丹前天就学好上路了,依了帮里规矩,他都签字立了军令状了,不用师哥带他了。”螃蟹说得得意,似乎此事同他无关了。 “那平日里遇到发货待运前出现残次,如何处理?” “这个,要支会堂主定夺,船押不行,等待发落。” “阿丹,你可知道?” “弟子不知,没人讲过,我问了身边的兄弟,是他们说直接运去岸上就可以。怕耽搁了时辰。” 秦溶笑了,喊来那个给阿丹支招的小兄弟,问他说:“有人见到你给阿丹支招,当然阿丹也这么说,你让阿丹直接把货运到岸上,不消货?” 那人紧张地望望螃蟹,嗫嚅道:“我没记得是上岸,我只说放去一边喊堂主来定夺。” “到底如何说得,要我找人来提醒你吗?还是想和阿丹一起绑上去?” “我……我记不清了。” “可是有人听得清!”秦溶厉声诈他道:“你是老人,竟然敢随口一句记不清就敷衍塞责?帮规里,新入帮三个月内或新接管一个月的兄弟必须有指定的同堂师兄带领。若是犯错,就罚师兄教导不利,阿丹是新入的,你和螃蟹可是当事的,至少也是帮里事务不清,不知日日忙些什么!” “阿丹来这里多久?” “也就是这几日新来帮忙的。”有人答。 秦溶喝一句:“还不速速把这两人绑了。阿丹虽然是初到,但是毕竟是从犯,要重责十脊杖。” 立刻慌得螃蟹哭爹喊娘磕头求饶:“长老,二少,就留我一张老脸吧,不要打‘吊鸭子’了,八辈子老脸都丢尽了呀。” 秦溶求情:“那就少打十鞭子吧。” 邱长老哼一声说:“诬陷同门兄弟,罪责加倍。既然二少求情,就打二十鞭,但最后五鞭要捡痛处打,狠狠打!吊起来!” 一片鬼哭狼嚎声,原本幸灾乐祸的人都各个神色肃穆,惊得目瞪口呆。吊在梁上的两个人蹬踹互撞着丑态百出,打到痛处哭爹喊娘屎尿喷流。 秦溶心想,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丹被放下来嚎啕痛哭,哭得泣不成声。回家路上想起来,在车里频频落泪。 “事情都过去了,还哭。”秦溶取笑他。 “溶哥,我知道楚耀南为什么那么恨你,他一定恨你的。若被吊打一次,溶哥你就知道那个求死不能的滋味了,那…… ” “好了好了,回头带你吃酱鸭,给你压惊。”秦溶笑了哄他,阿丹却摆手说:“啊,还鸭子呀?” 蓝帮的弟兄陆续有人离去,走之前都去找楚耀南辞行。 终于事情愈演愈烈,有些老人也相继告老还乡,有几位老堂主也寻些借口养病不见人影。蓝帮上下慌乱一片,人人岌岌可危,生意也惨淡了许多。 秦老大寻来几位老堂主喝酒,有人借酒说:“秦溶是个好苗子,就是太年少,太年少,冒进,劲草易折。” “所以要各位长辈多带带他。”秦老大说。 “有些木头雕琢成器,有些,不行的。”有人说,秦老大瞪眼望去,心中不服。 “是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可行的。只是眼前嘛……” “不知南少……” 秦老大长长吸口气说:“耀南另有它用。” 几位堂主面面相觑,费师爷道:“溶少年少气盛,多磨砺些时日会好的。” “就不知蓝帮可有没有那么多时日让他去练手呀。帮里能干的兄弟多半是有些脾性的,受不了那份作践,甩手就不干了。” “哎,怎么能说是作践呢?”费师爷制止。 “帮里上下都在议论,说这位二太子得罪不得,处处惹出祸事都要找个替罪羊来,还平白地胡乱冤枉人栽赃陷害,是个溜肩膀的软骨头。”孔长老壮壮胆说。 “胡说!秦溶多么敢作敢当的一个小伙儿,怎么会溜肩膀没担当呢?”费师爷瞪眼喝止。 方堂主嘿嘿怪笑,撇撇嘴说:“他不溜肩膀,不溜肩膀就是爱捕风捉影嚼老婆舌头。南少,多好个苗子,自他回来吃了多少冤枉,没影儿的为他几句话,都被打‘吊鸭子’了。蓝帮上下传个遍,人人义愤填膺的,他秦溶事后还不是拍拍屁股没事儿人一个?” “是楚耀南说的?”秦老大心头一冷问。 “偏心,大哥你这心都偏去哪里了?你自己摸摸吧。南儿他傻呀,这么没脸的事,还敲锣打鼓四处去宣扬,去逢人就讲,‘我被我老子挂楼梯上扒光了打‘吊鸭子’了。”方堂主捏了嗓子矫揉造作地说,扭个身子惹得众人哭笑不得。 秦老大摆摆手皱眉说:“别提那事儿了,都有不是的地方。秦溶他……” “行了,大哥,免了吧。就别描画了,都这样了。我们呢,就看在大哥面上尽量去忍,尽量去帮,至于兄弟们呢,也尽量去劝说着。” 秦老大回府,唉声叹气,从未有过的疲惫不堪。 上楼去给母亲请安,看到客厅里老太太坐在太师椅里低个头笑得合不拢嘴,楚耀南带着五妹招弟和六妹心蕊跪趴在客厅地上玩抽竹棍儿,玩得兴高采烈叫嚷着。 心蕊平日在家是最受宠的女儿,兴奋的尖声叫嚷着:“大哥玩赖,大哥玩赖,快拿出来,拿出来。奶奶您管管大哥呀。” 楚耀南无辜地摊开手说:“我哪里拿了?你小丫头也学了爹乱冤枉好人。”说着勾了手指狠狠刮六妹的鼻子,兄妹闹做一团,直到招弟看到秦老大,怯怯地喊声:“爹―” 楚耀南才翻身立起,笑容未散地躬身见礼。 “南儿,今天悠闲呀。”秦老大没好气地问,楚耀南机警地答:“哦,是二弟聪明,上手得快,包氏这边没什么新单子,我就在家陪婆婆说说话。” 老太太摸摸楚耀南的头惬意地说:“南儿在家,就热闹许多呀。” 47、龙城之行 “那两只小崽儿呢?”秦老大四下望,寻找秦沛、秦溶,老太太说:“沛儿上学去了,那个小的,哪里见得到人影儿。” “哦,二弟去接手青道堂了吧?我看今天他和费先生对账呢。”楚耀南答道。 “青道堂那边,你来负责接收。”秦老大吩咐,楚耀南惊愕道:“爹,二弟更熟悉些吧。青道堂那边,儿子人生地不熟的。” 秦老大凌厉的目光扫来,楚耀南立刻应声:“是!” 秦溶随在楚耀南身后第一次踏入“改朝易主”后的青道堂。 门口守候的弟子们依旧是一身皂色短衫,雪白的袖口,格外利落。 只是那块青道堂金漆墨色大匾落了灰尘无人打理,显得整个香堂都黯然无光。 楚耀南代表秦氏来接手青道堂,清理外债,重新划分青道堂资产。 其中,二爷贺望祖要撤资去做生意,三爷回老家另立门户,五爷薛辉要留下。 楚耀南今天穿一袭青灰色长衫,头发油光的抿在脑后,显得一双眼眸格外明亮锐利,人也显得分外老成。 他面无笑容,在兄弟们簇拥下在正中一把交椅上落座,身旁是秦老大贴身的四位保镖,各个冷眉立目分腿立在一旁,如金刚一般。 “青道堂如今被秦氏收编,众所周知是资不抵债的烂摊子。老爷子慈悲,花钱买破砖烂瓦。今天我就奉命来收拾残局,同大家清算一下。”楚耀南说,眼见青道堂几位堂主面色大变,秦溶正欲开口,楚耀南一伸手止住他的话说:“耀南接手青道堂账目,花了五天,整整五个晚上,查账。要闹清楚对这财务上的数字,我楚耀南就像玩游戏一样的喜欢。凭这账目再复杂,若想玩些猫腻,怕也不易。” 身子向后一仰,翘起二郎腿,态度极为傲慢,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颊。五爷薛辉忿忿地拍案而起,大骂道:“楚耀南,你不要欺人太甚!” 四大金刚般的保镖警觉地迈前一步,楚耀南喝止。秦溶却忿然质问:“耀南,你要做什么?老爷子让你来清帐安置,没有让你来生事。” 楚耀南侧身笑道:“我不想生事,不过既然青道堂归于蓝帮旗下,规矩,废不得。如今这账目上有内鬼,你们走晚了。若蓝帮接手前不贪财的走了,或许我无能为力,既然进了蓝帮的门,就要按照蓝帮的规矩从事。这吃里扒外弄私钱的,如何处置呢?” 众人大惊,都望向楚耀南扔去地上的账簿。 二爷贺望祖惊惧万分,铁证如山,他始料未及如此详尽的做帐竟然没逃过楚耀南的利眼。 回到秦公馆,楚耀南独自在后园庭树下一石桌上抱膝呆坐,仰头看树枝上一落叶凋零后的鸟巢,燕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他低头看着腕子上那道深深的伤疤,那鼓起的疤痕如一条狰狞的蛇盘在腕子上,是谁说伤口愈合不留痕迹,那道伤痕为什么还不消失? 费无用师爷摇着折扇过来,劝道:“耀南,你也不必太过认真。青道堂,依我看,迟早是要出去的。这就是老爷子花钱买来哄二少开心的一个玩具罢了。那边,老爷子也骂了二少不该对你恶语相向了。” 楚耀南只是笑笑,其实他心里想的早已不在秦公馆和蓝帮,也不在乎青道堂那些人如何发落了。 秦老大揉着头,蓝帮上下对秦溶怨声载道,他不由犯了疑心。 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怨言有震动是难免。只是这风潮来得太过,本来有些为自己武断后悔的他渐渐开始坚定自己对这个决定的信心,长痛不如短痛,他要当机立断,力挺秦溶。 “南儿,包氏那边的生意,如何了?”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只是新生意必须要我们各大码头齐心协力,调派资源,才能应付包氏的货靠停码头,装运卸货都是要格外留心的。待单子签订,我会嘱咐阿溶。” 秦老大听着听着,闭目养神,不久鼾声大作。 楚耀南止住话,蹑手蹑脚近前,脱下外衣搭盖在父亲身上,只离得很近,仔细注视眼前这位抚养他二十年的父亲。宠爱,责罚,欢乐,痛苦,都在霎时齐聚眼前。他动动唇,转身轻轻离去,走到房门,鼾声止住,秦老大一声唤:“南儿。” 楚耀南立步转身应道:“爹,可还有吩咐。” “人老喽,总是睡不够。你近来可有你胡老叔那边的消息?”秦老大坐起身,捶着腿,楚耀南忙凑过去,跪在膝前为秦老大捶腿,应着说:“也没什么消息,听说在北平养病呢,得了咳嗽病不见好了,该不是和儿子一个病根儿吧。” 楚耀南低头不语,为父亲捶着腿。 “看你这小子,提到你胡老叔就欢喜,爹知道你自小稀罕他。” 楚耀南扬起脸,嗫嚅道:“爹,如今二弟回来了,大弟弟也快毕业,日后也能打理家业。爹当初说,书本里学的,远不及手里练出来的管用,不如让阿沛回家里帮爹打理事务吧。” “怎么,还记恨爹当年让你从国外辍学归来干活?”秦老大拉下脸,楚耀南笑笑道:“哪里敢。不过,胡老叔提起他身边那个外国医生治咳喘的毛病很有本事的,想我去北平走一遭,看能不能把病根儿治了。” 秦老大忽然睁眼打量他,摇着椅子不出声。 楚耀南说:“爹,儿子也寻思着避开定江一阵子,这边的兄弟们不见了我,怕死了心,也就跟阿溶干了。龙城那边今年那批给‘京城’里上贡的‘皮肉货’出笼了嘛,儿子这就去跑一遭。” 秦老大长叹一口气。 楚耀南来到他房间,依旧满脸恭敬,笑意动人地喊声:“爹。” 他打量楚耀南,自己养大的儿子,二十年,如今都高他一头了。 “爹,龙城那批货,儿子安排好了,这就亲自去趟龙城办妥。爹可有其它吩咐吗?” 秦老大仰头看他,揣测他每道笑容,忽然说:“龙城的差事,不过是押货,让秦溶去替你跑一遭。” 楚耀南失望的神色稍纵即逝,吱唔道:“定江的事务繁杂,二弟刚接手,离不开吧?再者,龙城那边的货……” “跑跑外埠的码头也好,他还没去拜过山头儿。”秦老大说。楚耀南应声“是!”仔细揣测父亲的意思。 “这个野小子,让他出去避避风头也好。”秦老大叹息道,又吩咐说:“秦溶走后,你去浦江大都会摆酒席,替爹大宴弟兄们,就说,就说……” “初七是婆婆的小寿日。”楚耀南提醒着。秦老大点头。 蓝帮此批“肉货”是两船经定江去南洋打工的包身工,听说这些包身工是去南洋做割橡胶的买卖,收入可观。秦溶明白秦老大不过是寻个借口让他出来避避风头,随行的更有楚耀南贴身的亲信阿彪,也就不十分上心。 阿彪办事麻利,他很喜欢,几天的时间就将“肉货”备齐,便准备返航。他还提醒秦溶说:“龙城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二少若是想买些当地特产就随我一道去,我去给南少买些‘吊瓜子’吃。” 起先秦溶没大听清,吃惊地问:“什么‘吊鸭子’?还真有卖这东西的?” 阿彪微怔,随即道:“是‘吊瓜子’,就是炒丝瓜籽儿,南少和六小姐都喜欢的。” 秦溶抓紧时间在市集为母亲买了把檀木梳,又为雪玉买了个精致的纯银镶嵌绿玉的小梳妆镜,又为蒋大哥买了包土烟,还没忘记给阿沛买上些洋货。拎了东西都要回船离岸,秦溶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踟蹰不前。阿彪问:“可还要买些什么?不如我帮二少你拎上船去,二少再去买过?” 秦溶转身回到市集,盲目的四处转,他不知道该买些什么,那个家伙什么都不缺。可是往年他出门在外回家,都是要给娘和阿沛他们买特产的。尤其是阿沛,总是迎上他就翻包裹,寻找自己的礼物,往往遗憾的抱怨他寒酸,却还是把礼物收去房里。 不过转身的空当,他看到一家竹器店卖“老头乐儿”,就是搔痒的那竹子手,看得有趣,尾部刻成一个笑脸的图形。他随手就买下,想是他不用,娘也会用。又看到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随手买下,匆匆上了船。 船行江上,江风一吹,满怀畅意。出了龙城地界,靠岸滦州城外时,午饭时秦溶忍不住吩咐手下沽了一壶好酒,要了一碟酱牛肉,一碟盐水花生,同阿彪畅饮起来。 阿彪健谈,不离口的就是楚耀南那些琐事。什么老爷的苛刻管教,南少的乖巧懂事隐忍,对太太的孝顺,仿佛是只展翅恨天低的雏鹰。 船离开码头时,秦溶觉得有些疲倦,就去舱下睡觉,阿彪劝道:“不如在上面的房间睡,空气好。” “太吵。”秦溶说,下了船舱。 他进到舱里,倒头就睡,盖了自己的风衣,想是眯一会儿就好。 半梦半醒时,依约听到哭泣声,他懒得起身,想是那些卖去南洋打工的猪仔,好端端为什么去做猪仔? 秦溶也不想,就想睡觉。睡梦中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音韵典雅。 秦溶就听一声低喝:“轻声,闭口,不许唱,不信你们试试。” 心想是谁如此霸道? 不过翻身,竟然惊醒,定定神,果然听到一阵声音,不是关押劳工的地方,似从他睡觉的榻板下传来。 一个说:“可该怎么办是好?” 一个说:“认命吧,谁让咱们不会投胎呢?” 一个说:“不如我们跑吧,与其掉进火坑被人糟蹋,不如逃了还能寻条出路。” “那不如投江吧,趁天黑游过岸边去逃命。总比生不如死的日子好。” 秦溶心想,也曾听人说起过闯南洋的艰难,这些人既然不愿去,为什么还花了钱去寻秦氏的商会担保他们出去呢? 翻个身,继续听了里面在讲:“好死不如赖活着,熬过去吃好穿好,未必不是什么好事。不就是陪那些阔老爷阔太太喝酒唱曲儿吗?” 48、龙城之行2 一阵哄笑,那人“嗷”的一声惨叫,显然被打了一巴掌。随后有人奚落道:“你当就是唱个曲儿?” 也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开始惊慌说:“你胡说,我娘舅说,就是去陪吃陪喝享福去。再说,那是你们下贱,我就不想做那种事,他还逼我不成?逼死我,他们自己人财两空。” 另外一个听去娇声娇气的人说:“嗯,不会逼你?你当蓝帮是吃白饭的?他们当然不会逼你,只会把你的裤腿裤腰扎上,放只猫子进去,然后就拼命打那只猫,那猫就在里面抓呀挠呀,怕你不听话?” 一阵沉默,有个东北口音的人骂:“扯淡,那是对付窑姐儿的招儿。” “嗯,你不信呢,我们村儿前年被拐卖去天津的小左儿过年回来了,亲口说的,如今他倒是风光无限衣锦还乡。可当年那份罪受的,没法活。” 立刻有人如梦初醒般,放声大哭起来,“不是吧,不是吧,我爹说,就是去打工,没说做这事儿。” “典当了身子去做搓澡工,不是做这个的。” 哭闹过后,恢复沉寂,秦溶翻身起来,寻声掀开床板,果然下面是一道暗门,只拧开,手电筒光线照去,竟然黑压压的一群人蜷缩了贴紧了坐在下面。 秦溶惊了,大喝一声:“什么人?” 还不等下面的人搭话,哗啦啦一阵脚步响,荷枪实弹的冲来一队人,为首的是阿彪,大声说:“不许动,都坐好,谁敢往上跑就机枪扫死他!” 转身对秦溶说:“二爷请上岸,这批货是老爷亲自安排的,二爷不必插手。” 秦溶想到几个字“丧尽天良”。他厉声说:“我管定了!” 阿彪吩咐人将那暗道口盖上,紧紧拴住,才对秦溶说:“二爷,这批货真是老爷亲自安排的。你初来乍到的不晓得,年年秦氏都有上好的货色送去津京的。这些龙城的孩子都是精挑细选,花了大本钱的,除去卖去馆子里的,更有送给那些达官要员的大礼。二爷你不好这口,就不要多问。出了闪失,老爷是要打断我们狗腿的,就是南少也要受牵连。” 秦溶听得大惊,反口问:“你早就知道,只瞒我在鼓里?” 阿彪有些尴尬,随口说:“舱里的货,是老爷吩咐不许告诉二少的。” 秦溶不容分说打开舱口,吩咐那些人从梯子上来,可是慌得阿彪尽力阻拦。 “二爷,莫说我不劝你,你要惹大祸的,老爷翻脸可是六亲不认的。二爷想学南少,去香堂里吃顿‘吊鸭子’吗?”阿彪板起脸吼道。 但他毕竟无法阻止秦溶。 几个孩子上来,眉清目秀带了几分烟愁。果然是绝色的少年,秦溶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二爷,我们命苦,若是去那种地方,不如投江死了。求二爷救我们。”一个人为首跪地磕头,一群人都纷纷跪下。 秦溶放眼望去,都是面目姣好的少年,一个个面如傅粉,生得比大哥阿沛都要秀美,心里总觉得有些罪恶感,甚至恶心。 “靠岸,一人发两块大洋,让他们各自逃生去吧。”秦溶说,毫不犹豫,“秦氏不赚昧心的钱。” “二爷,你疯了吗?老爷可不会饶了你,你现在痛快了,回去如何交代?还会连累我们和南少的。”阿彪急得跺脚,但秦溶斩钉截铁说:“定江的地盘,我秦溶从十来岁就闯,什么钱能碰,什么不能碰,心里大致明白的。我秦溶做事,不需要任何人为我顶缸,你们自可信我。老爷那边,我去交代。” 阿彪无奈,沉默片刻,一抬手,兄弟们放下枪两旁散去。 船如箭一样驶去岸边,阿彪费力同秦溶交涉,话音都在颤抖:“二爷,你这性子太直,慈不领兵的,这个不行。二爷是没见过老爷如何打南少吗?香堂的家法不是好玩的。二爷,就算二爷是亲生的,老爷总是要对堂里的千百口兄弟有个交代。不如这样,二爷好歹让我留几个,上贡给达官权贵的那些小子,我们还是先留下,放一部分走如何?” 秦溶瞪他一眼,看来汩汩的江水不语。阿彪无奈叹息,说一句:“阿彪不是不义之人,南少嘱咐阿彪一路照顾二爷,二爷的事就是阿彪的事,劝不住二爷,是我无能,就是刀山火海也是阿彪自找的,阿彪认了。” 蝉声噪得人心头烦闷,秦溶打发阿丹先行回蓝帮复命,自己迫不及待地奔去青道堂寻大哥蒋涛和雪玉妹子。 年年他外出归来,总不忘记给家人捎带些当地的特产。雪玉妹子则一脸欣喜满足地去翻他的包裹,宛如只小猫子,头都要扎进去包裹里一般,令他看得无比惬意。 也不知雪玉是否还为结婚的事生气,但他想好了些主张去劝大哥蒋涛改变主张,借蓝帮注资青道堂的时候,将聘礼钱退还董家退婚。青道堂已不复昔日,怕雪玉即便嫁过去,也要受气。 专车就在楼下等,临下车时,阿彪不住提醒,“溶哥,可是要快些。” 实在看不懂秦溶,惹出天地的祸事,竟然如此若无其事的还不快回家去求老爷想办法开脱。 青道堂改换了门匾,二哥贺望远手下的麦子李看到他缩脖说:“六爷回来啦?” “大哥呢?”秦溶问。 “六爷是不知道?大哥身体不好,带来嫂子和雪玉回老家了。” 秦溶心里咯噔一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走了有一周了,前几天听说董家催婚。大哥心情不好,最近赌钱输得要当裤子。把个雪玉的嫁妆都输光了。” 秦溶不信,大哥平日谨慎,如何如此。 “借酒浇愁,哪还有个完,大哥心里憋气,青道堂,就这么完了。”麦子的话没说完,就被人叫走。 阿彪已经上来催促,生拉了秦溶走,一边劝:“还是先回去交差再顾旁的,蒋堂主的事,急不得一时的。” 秦溶怅然离开,在青道堂门口徘徊流连着。 门口卖瓦糕的大爷看到他,温和地笑了问:“六爷,来一块儿瓦糕呀?” 秦溶停在那挑担前,看着火炉里冒着白色烟气的瓦糕,喷香扑鼻。他忽然记起往年他买了一块儿瓦糕兴致勃勃的赶回家,娘用小刀切成三份,大小不一,最大一份是阿沛的,最小一份是娘的,他总舍不得吃,推让给娘吃。娘却说,年纪大了,怕粘牙,就给阿沛吃。那时他还想,既然娘不喜欢吃,就不再买了。谁想娘会偶尔提起问:“溶儿呀,那瓦糕,可还有卖的,娘给你几枚钱去买来,你哥哥爱吃的。” 49、父子 一次,他无意间看到娘在厨房偷偷地舔哥哥吃过后丢下的包瓦糕的苇子叶,鼻头一酸,眼泪都落下。那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挣钱,卖力气挣钱买瓦糕给娘吃个够。 “六爷,最大一块切给你吃。”老头儿接过钱高兴的切了一大块,满有成就感。 秦溶看着他挑担的小锅里那切去一大半的瓦糕,想想说:“都给我包起吧。” 老人高兴的说:“六爷如今家里人口多了。” 秦溶只是想,或许添了一张口,不管他吃不吃,他都应该买。 崇义堂香堂旁的耳房,屋内光线昏暗,浓郁的烟气笼罩了并不宽敞的屋子,榻上侧卧着父亲秦老大,拼命的抽着粗大的雪茄,一支一支,不时费力地咳嗽。依旧是那肥头大耳的光头,低头抽烟,不时乜斜了眼扫过他面颊,如探照灯猛地照来。秦溶不由侧头躲避那目光,那眸光却早已远去。 “哎!”秦老大深叹一口气,继续噼里啪啦抽烟,也不说话。 秦溶就立在一旁,默然不语,等他发话。阿彪曾劝他出去躲风头,但秦溶不肯,因为他是青道堂的六爷叶溶,装乌龟缩脖躲走不是他的做派。 秦老大扫视一眼远道归来的儿子,风尘仆仆,一身皂色绸短衫,江湖人惯有的装束,简洁利落,只是那笔直的身板还是略显清瘦。眉眼轮廓都格外清晰,只是深凹的明眸中总带了一丝忧郁的神色。薄唇紧抿着,永远没有耀南的阳光夺目,却深沉得多了几分令人倚重的沉稳。 心里一阵揪心的痛楚,嘴角抽搐着悠然问:“你忘记了堂里的规矩,也不该忘记青道堂的规矩。”,他有意加重语调道,“私落了货款,是要香堂家法处置的?” 仿佛眼前是难逃死刑的儿子,自己却还不知大祸临头。但那“杀”字,他这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难以出口。 秦溶毫不语怯,应声说:“阿溶明白。” “你,你明白?”秦老大惊诧地抬眼望他,惶惑的目光又问:“你说,依堂规如何处置?” “私吞货物,重者断臂,轻者杖二十。依货物斤两价格而异。但我不是私吞那批货!”秦溶争辩着,被秦老大喝止:“那货去哪里了?” “我,我给散了。爹,那种买卖多缺德呀,人肉买卖,伤天害理的。” “你就这么放了一大笔货,就不怕?”秦老大追问。入乡随俗,耀南在他入秦氏崇义堂时读过那遍给他,他记下。 “怕!”秦溶答,他如何能不怕,毕竟胳膊是长在自己身上,那是不能或缺的骨肉。他进到蓝帮崇义堂的大门时曾经有些心惊肉跳,一路上都没如此紧张,看到兄弟们肃穆的面容,惊慌的神色,就更是觉得大祸将至。只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忽然放松了许多,一切都是命,他接受了,就要到底。 秦老大痛心的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原本怕儿子半途逃跑,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听说闯下滔天大祸,惊得他一夜未眠。左右为难时,师爷倒是似真似假提醒一句“若是二少畏罪逃掉,怕也是好事了。”可如今,这个愣小子竟然回来了,初见儿子他欣喜若狂,想抱他在怀里却压住了兴奋,只若无其事的喊他到耳房来,怕是这事,利害关系,要对他说明。只是如何救儿子,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了主张。以耀南的聪明,从来不会惹祸上身,而这愣小子,不知是傻是聪明过头。 “你,你知道要断胳膊还送钱给人家!”秦老大许久才骂出口:“你个混小子,为了不相干的几只‘兔儿爷’,就要断掉自己一只胳膊?落个残废!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你想过没有,那胳膊是你的!不!不止是你的,是你娘的,你爹我的!” 一阵咆哮,吼声在房梁萦回,秦溶偷眼望父亲焦急的脸色,低头点头说:“想过,我心甘情愿!” 秦老大被一口烟噎住,咳咳的呛了几口烟。瞪大眼睛一口吐掉烟屁点点头,拿起紫砂壶猛喝两口酽茶,指了隔壁的香堂,气得不再说话。 秦溶会意的点头,转身出门,却又停住步,并没回头看他,镇静的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不要为难。我既然决定做了,肩膀还能担起后果。” 只是出门的瞬间,那日光刺眼的亮。天上那道白日的光亮洒满香堂,令秦溶的腿沉重得难以迈出。 崇义堂的香堂不像青道堂,青道堂的香堂在阁楼上,走起路嘎喳喳的响,昏黄阴暗的感觉,崇义堂却是格外的耀眼明亮。 升堂鼓敲响,“咚咚咚”的震得人心颤抖。赤着脖,腰系红绸束腰带,一色乌绸灯笼裤的十八执法提了水火棍整齐划一的步伐跑来,如士兵列队般列去两厢,各位香主和分舵掌门也闻讯而来。 秦溶跪在堂上,他凛然的抬头望那“义薄云天”的黑底金字匾额下空荡荡的虎皮交椅,那张牙舞爪的老虎在瞪视他。风飕进衣领,他觉得后背凉凉的,就跪了一阵,直到最后一位香主当场落座。 屏风墙后一声咳嗽,秦溶见父亲叼了雪茄一身青绸长衫福金马甲踱步出来,吐了几个烟圈熄灭烟,对众人拱手,就带领兄弟们拜关老爷的像。升堂鼓再次响起,水火棍戳在地上“呕呕呕呕”的叫嚷声声,直到声音熄灭,香堂里一片寂静。 “秦溶!”秦老大喊道。 “弟子在!”秦溶答,却不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 “你可知罪?” “是!”秦溶答。 “左右护法!” “在!” “依堂规如何处置?”秦老大问。 左护法上前一步抱拳禀道:“重者断臂,轻者杖责二十水火无情棍。依情节轻重,货物轻重论处。” “秦溶擅做主张,弃失商会货物,价值五十万大洋,如何论处?”秦老大朗声问。 旁边方堂主接话道:“左堂主的话也不尽然。断臂,都是要在误失货物上,若是有意挪用公物,怕不在其列,要掉脑袋吧?” 一句话众人皆惊,秦老大始料未及,惊得变色,不想老方为报一箭之仇,在这里等着呢。 左右护法都愕然无言。 秦溶一惊,措不及防,难道这五十万就如此的要命,要掉他的脑袋?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敢擅自搭话。 “就是二公子犯事,也要一视同仁。上次我儿子押货给嫖赌掉十万大洋,本来是一顿板子了事,左护法说是私吞,不就是给断了腿!” 原来是寻仇的,秦老大认出是飞鹤堂堂主袁绪,不由怒从心生,痛斥道:“你那儿子是吃喝嫖赌,秦溶是……” 从不见这些人如此胆量,如黑沟里的老鼠躲在阴暗处,蓄势待发,关键时跳出狠狠咬在自己喉咙。秦老大气急败坏。 “那就要问秦舵主,是私放还是私藏,还是内外勾结?”左护法转向秦溶问。 “无私,无旧,只是路见不平,申张正义。我们蓝帮如今家大业大,还做这种买卖人肉的生意,让人笑话。”秦溶说,又补充道:“人是我放走的,我不想再为此事描画,如何处置,护法大人定夺!” 对秦老大说:“您不必为难,我敢做,就是想好了。若蓝帮还做这种买卖,岂不是真成了江湖鼠类?若我早知道是这些货,我都不去!” 众人窃窃私语,感叹良多。 左护法又传唤阿彪、猴子,询问当时的情形,阿彪吓得声音发颤说:“都怪我不好,南哥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二爷看到那批肉货,谁想到中途没逃过二爷的眼。也怪阿彪嘴拙没拦住,就给放了。五十万钱呀,要剁就剁阿彪的胳膊腿儿吧!秦爷千辛万苦寻回的儿子,不能就这么断条胳膊,不可以呀。就剁阿彪的胳膊吧!” 秦溶沉着面容,毫不犹豫的解下黑色的绸衫,米白色的旧式褡裢。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肌肉,麦色的肌肤,后背收拢的肌肉脊椎下一道凹槽,草色的汗巾子系在裤腰上,结实如小豹子一般健壮。秦老大牙缝里挤出一句:“行刑!” 50问心无愧 两边的执法弟子愣在原地,有胆大的在秦老大再次喝令时上前,两人分肩头拢二背擒住秦溶的双臂,有人抬来一圆形硕大的砧板,一柄刃口雪亮的大斧头就摆在砧板上,看得人心惊肉跳,寒到心底。 执法弟子按住秦溶俯身趴去砧板上,一条胳膊拉开,秦溶心头咯噔一坠,心想一阵镇痛后,自己就要痛失一臂,自此残缺不全了吗?只是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仿佛在云里雾里一般没个头绪,就被残了一臂。 他费力的抬眼看父亲,父亲的面颊肌肉颤抖抽搐,不敢正眼看他,堂内的气氛紧张,人人屏住呼吸。 “不行呀,大哥,你好不容易寻回的儿子,不能就这么伤残了,要剁就剁我的胳膊。”有人上前劝。 “老爷,三思,手下留情,怎么处置二少都可以,就是不要剁胳膊呀。”阿力噗通跪下噗通通磕头恳求,跪下的人越来越多,秦老大徐徐转身回头,痛惜的目光望了众人,又看了秦溶,咬牙说:“就因为是我秦阿朗的儿子,就更不能故纵他,要严惩,否则日后何以服众!” “大哥,大哥” “秦爷,不可以。” 一阵慌乱,秦阿朗大喝:“住嘴!谁敢求情,先打二十水火棍!” “且慢!”右护法上前镇定地说:“秦爷,就因为您是会长,是我们大哥,阿溶是二侄子,同我们自己的儿子一样,当然不能徇私枉法!不止不能徇私枉法,还要严惩!” 有鄙视愤恨的目光投向右执法傅鹞,傅鹞瘦削的脸,如斧头劈开的山峦,冷冷的说:“依了堂规,秦溶没有从中贪财,又不是因色起歹意有意徇私,这就罪不至严惩。断臂是不必的,这怕是人人心知肚明的规矩。” “老傅,你的心,大哥明白,但是这规矩……”秦老大反驳,被傅鹞截去话头,“对!规矩,规矩是摆在香堂上的。不能因人而异,也不应因秦溶是大哥的儿子,就要量刑过重,惹人闲议。日后还有谁敢去办货?” 众人听傅鹞护法分析得头头是道,都纷纷点头称是,交头接耳议论。 “所以,即便是秦溶放了货,该罚该打,却不至于断臂。薄惩是应该的,我看,打个二十板子,已经是从重惩罚了。” 秦老大沉吟不语,左护法认同道:“傅哥的话有理,是这个道理,说出来我们心里想的,是这个理。依我说,该重罚阿彪,不该打秦溶。” “阿彪认罚!”阿彪跪倒磕头说,泪流满面着嘀咕,“只要放过二爷,阿彪死而无怨。” 秦溶哪里肯连累兄弟们,忙说:“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是阿彪劝我我不听,不关阿彪和兄弟们的事。” “打!若说是秦爷的儿子,就该再打个加倍,二十板变四十板,行刑!”傅鹞右护法喝令。 一时间众人惊骇,惶恐的目光都望向跪地的二少爷秦溶,秦老大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众人提及蓝帮家法都是谈虎色变,如今受刑的确是蓝帮老大的儿子,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左右松开秦溶的臂,只提了他向前一拖,整个人身子趴在冰凉的地上,屁股恰放在那大圆木墩子砧板上,有人上前一扯秦溶腰间汗巾子,裤子向下一拉,一条裤子就在啧啧惊叹声中扯下来一截。 秦溶脸一热,如猛灌进一口烧刀子老酒,面颊滚烫。他咬了牙,只得苦忍。挨打总比断臂幸运,他犯了规矩,就无可辩驳。 只觉得身子下砧板硬硬冷冷的,硌得难受。刚要挪动身子,哗啦一桶冷水直泼身后,冰凉如冰刀子扎入肌肤。他一个激灵,水已顺了脊背向下反淌,直到脖颈,从肩窝流下,阴湿地面。有人在身后麻利地用木棍架分在他膝窝内侧猛然用力。秦溶一惊不及反抗,身后的人脚踩住他的脚腕,吩咐一声:“二少不要闹,仔细打到不该打的地方。” 臊得秦溶入地无门,听有人在堂上叹气说:“二少这是只顾一时痛快,忘记了蓝帮家法无情。” 两只带水的毛竹板子就搭在他皮肉上,冰寒的,硬硬的。秦溶心一沉。这里是香堂,欠债还钱,没有什么可以饶舌的。瞬间,那搁在肉上的毛竹板水迅然提起,秦溶紧吸一口气,皮肉紧绷应战一般。 “等等!”秦老大忽然扬手发话,行刑人停手。秦溶心惊,难道父亲心疼他,有些不忍?但他不需要,并不需要他的怜悯。 秦老大悠悠说:“阿彪说得明白,秦溶放货,不是为贪财,也不是为徇私,不过是擅作主张一时的江湖义气,不明是非,依了例法,罪不至残肢,只是重责四十大板。但因为他是我秦阿朗的儿子,四十大板,不够,重责六十,皮开肉绽,见血翻肉才许罢手,打!” 最后一个“打!”字,几乎是威吼,震得香堂上匾额颤动。 两边的执法一声应,同声的吆喝一声,那板子就交替打下。 “哎呀!”秦溶惨呼一声,情不自禁,又忙咬牙,无奈又是一板狠狠撂在肉上,碎骨剁肉般疼痛。痛意麻木了全身,他无法喘息,只觉噼里啪啦一阵下来,急促又稳劲,打得他措不及防牙关颤抖,就觉得屁股上翻江倒海,如无数钢杵在砸打搅拌。那皮肉被揪翻起来,又翻转下去,疼得不知道板子落在哪里。那毛竹板子似有意同自己的皮肉做戏,令他捕捉不到疼痛将落在何处,就只觉得麻辣辣蛰咬一般。就是一个字,“疼!” 他咬紧牙,男子汉挨打怎么能喊痛呻吟呢?他死死咬住手,脸贴在青砖地上,潮湿一片,是汗水还是泼溅的那水桶里溢出的水?执法“十五、二十、”的喊着,吆喝着报数,每十下换手挺住,就有人用木瓢在他臀背处泼水,那殷红的水渍在青砖地上蔓延开,疼得秦溶紧紧咬牙不语。但那牙关在颤抖,nnnn的不听指挥,如寒风吹打破窗上那无奈的窗纸,烦躁的作响,显得人是如此的渺小无力。他痛苦渐渐的痛入骨髓,难以支撑的痛。他在青道堂曾无数次被哥哥们打,如今才知道哥哥们如此的仁慈。但他不能低头,他认错,却不能认熊,他紧紧咬着袖口,紧紧的,恨不得把牙关咬碎,耳边朦胧着报数的声音:“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怎么还差十多下,怎么还没有打完! 猛然抬头时,他发现楼上立着的楚耀南,黑色风衣搭在肩头,抽个烟悠闲地欣赏着他痛苦挣扎,他慌得并拢腿,面颊通红,再狠狠地瞪向楼上时,楚耀南不见了。 秦溶昏沉沉的盼到那板子停下,不再抬起,就沉沉的躺在他皮肉上。打完了?他竟然没听到报数的声音,只觉得四周一阵沉寂,鸦雀无声的,只那臀腿上热辣辣的,黏糊糊的一片,有液体沿着一切缝隙向沟壑里流淌,难以启齿的羞辱。虽然精疲力竭,但他心里顿然间畅快许多,他想这样也好,就像欠了一笔债终于还清了,自此他不再欠谁什么?虽然是断臂卖血还上的债,他心甘情愿。他费力的想挪动腿,好歹要遮羞,但是无法动弹。 身旁一个执法蹲跪在他面前,只将手中一叠厚厚的马粪纸分开,分贴去他两块腚蛋上捂住止血,这是土法子,香堂里多半这么做,可是那种羞辱令他难堪。他费力伸手去提裤子,身旁的护法会意的动手帮他。那圆圆的砧板,冰凉的地面,他手指间黏糊糊的,伸来一看,是血,暗红的血渍满指缝。 阿彪也凑过来扶他起身,可他伤得周身无力,哪里还能起身。 “叉下去!”他听到父亲一声怒斥,有人抬他起身,他周身无力,模糊的视线朦胧一团虎皮椅上那团身影倏然起身,大步向他走来。 难道他心疼了?只是秦溶心里满是怨愤,他还来假惺惺的做什么? 可是那步伐却丝毫没在他身边停止,而是径直的从身旁走去,向大门走去。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失落。秦溶鼻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是被阿彪托一把碰到伤处,只是周身神经揪紧的片刻,再恍过神,父亲已经不见了身影,丝毫没有回头。 兄弟们架起他的胳膊,他觉得自己的脚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音,无数视线目送他出了香堂。 他想大嚷一声:“打我挨了,但是我没有错!问心无愧!”,可是他喊不出,再没了气力。 51、24孝老爹 耳边却听到左护法朗声训示,望大家以秦溶受责为戒,以儆效尤,并再次重申,重大过失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降三级留用,并在三年内不得委以重任,也不得调离职位,更不得离开定江。如有违反,刑罚加重。 秦溶撑了最后一口气,在厢房的卧榻上费力吩咐阿丹:“去,去。” 阿丹急得落泪:“六爷,求谁也没用了。刚在堂口小老鼠告诉我,六爷这大手笔,可是误了前程呢。即便老爷想栽培六爷,这三年内也无法委以重任了。怕西陵码头那些活计,未必能再给咱们,就连青道堂,怕也要交由旁人去管理呢。” 秦溶心里凉意暗生,他不想在蓝帮平步青云,得些什么。只是自此被挂在蓝帮无所事事,做个赋闲的少爷,也终非他所愿。 “去,出去!”秦溶吩咐。 “溶哥,这不是赌气的时候。”阿丹急得跺脚。 “不,不,不赌气,别让,别让……” “别让那些人进来伺候擦伤是吧?”阿丹心领神会。 秦溶费力点头,竭尽气力吩咐:“阿丹,我们离开,寻个窝,疗伤。别让,我娘,知道……” “可是,溶哥,不行,你伤得比往次重。阿丹粗手粗脚的,怕照顾不周出事,不如去医院?” 秦溶摇头,拼命摇头否决,阿丹难过的点点头,只得依从他。 他的手下扶他上车,驱车直奔青道堂旁那所旧宅子,好熟悉的地方,虽然尘土蒙生,但是还是那么温暖。 太阳洒进窗格,他趴卧在床上,阿丹缓缓解下他的裤子,那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依旧在渗血。 “溶哥,还是去医院打一针,若是破伤风可怎么是好?” “怎么就这么邪乎,死不掉的。”秦溶说。 阿丹知道他脾气倔,也不同他辩驳,拾起厨房里落满灰尘的碗下楼去找隔壁大妈讨碗温水。不多久再转回来时,秦溶已经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 秦溶恢复神智时,他无力睁眼,却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张水做的大床上。躺在上面,床在晃动,冰凉凉的,一波一波的,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如猪圈里的声音。他伸手摸摸,凉凉滑滑的,脸贴凑过去,就更觉得舒服,本来滚烫的身子就舒服许多,这枕头都舒坦无比。他伸展□子,将腿跨骑过去,就听到“呜呜”两声惊醒的声音,一巴掌打在后背上骂:“这孩子,睡觉都不老实!” 秦溶一惊,仿佛从梦里回到现实,顿然恍悟。他睡在了父亲的肥胖的肚皮上,难怪如此舒坦,软软的,颤颤的,冰凉的。父亲却不忍弄醒他,拍拍他的背仰面朝天叹气,哄了他入睡,秦溶一阵心痛,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都不觉得。 “还说你小子赌气跑掉了呢,原来是躲在这里来养伤了。”秦老大哼了声责备道。 阿丹,一定是阿丹出卖了他。他的目光向门口处搜寻,父亲搂紧他说:“别找了,亏得阿丹来报信,要不是大夫来打了针,怕你要送了命去。” 抱怨地望着他,到嘴边的话咽咽反是没吐出来,眼眸里噙了泪,慌忙侧头去揩。 秦溶心想,打的时候不见你心慈手软,这个时候猫哭耗子,打在我肉上疼,你哭什么? 也不理他,侧身想睡,伤口撕扯得疼,微动身子,腰却被父亲一把按住责备道,“你当这是好玩的?就不说旁的,若是伺候不周生了坐蓐疮,那就是痛不欲生了,这屁股都要烂掉。”手指在他两团肉上戳弄,疼得他哎呦的惨叫一声,大汗淋漓。 看他一副讨好的笑,神情仿佛在吓唬一个五六岁的娃儿,令人哭笑不得。只那只不安分的爪子委实的可恶,在他身上不停的抚摸查看,仿佛在检查每寸肌肤。手摸去身下时,秦溶一个激灵,头顶都冒出凉气,恼得大骂:“放手!” 虎落平原被犬欺,秦老大嘿嘿一笑戏谑地望他,眯着眼用手指挑起药膏,一点点在他伤口上涂抹,那神情里无尽的享受,心满意足地说:“那瓦糕,嘿嘿,还挺好吃的。亏你小子有良心,还买给爹一块儿。” 秦溶想,定是猴子替他去交给母亲的。那么,娘是知道他挨打躲出来了? 见他默然无语,秦老大咳嗽两声也不看他,尴尬的说:“爹打下秦氏商会的基业,靠得就是个狠,靠得就是个‘公正’。不论是谁,犯了帮规,严惩不贷。可是,爹心里这个疼,你就是爹心头的一块儿肉,疼呀。你,要恨爹就恨吧,可是别为了躲爹,在这里委屈了自己。你要是不想……那,爹出去住几天,也同你二叔去东北看看你胡老叔。” 秦溶心头一紧,其实他似乎没责怪父亲,也从不想受他什么荫庇。这回的罪过是他咎由自取,他心甘情愿,本来就无怨无悔,谈得上什么忌恨埋怨?可是他不想过多的辩解,那不仅是徒劳,反而是欲盖弥彰的可笑,就不屑地奚落说:“我躲什么?是你老婆太多,我不想回那里去被她们排着队翻猪肉一样摸来看去的。” 他记得阿沛发烧,府里那十来位姨太太如鸭子一群守在床头伺候,这个给宽衣解带用烧酒擦身子,那个给宽宽裤带为了阿沛好喘气,竟然还有人擦屎端尿,阿沛就那么坦然的享受着,让他看得厌恶。 这句话反是让秦老大惊愕了,动动厚厚发紫的唇,瞪大眼,恍悟好一阵才揉揉头,嘿嘿笑了,“瘦得两条小腿柴禾棍两根没点肉,谁爱看你呀!也就你爹我,贱骨头,一天不见你们哥儿俩,都想得心里痒痒。”秦老嘀嘀咕咕骂着,看秦溶挣扎了试图起身,就忙从桌上端起水扶他起身说:“来,喝点水。” 秦溶摇头,却还挣扎了起身,秦老大费解的问:“做什么?” “出恭。”他小声答,倒吸冷气疼得一个战栗。 秦老大俯身从床下拾起黄铜夜壶说:“别乱动,给你新备的。” 秦溶一怔,不想老头子连这都备下了,看来真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了,臊红了脸坚持着要起身。 “大解呀?”秦老大不甘心地问,脚向床下一拐,一个铺了炭灰的瓦盆挪出来,秦老大抬他的身子说:“来,爹都给你备好了,别乱动弹,爹抱你。” “不!”秦溶狼狈的推开他,惊惶的目光,含了羞恼,亏着老东西想得出来。 秦老大得意的哈哈笑了,低声问:“那,是害羞了?你个臭小子,从你娘胎里出来不是光光净净的呀?谁不能看,爹也能看你。” 又见秦溶侧过头坚持的样子,嘿嘿笑了狠揉他的头说:“好,爹给你放好,扶你蹲下,爹就出去侯着去。”摇摇头叹气说,“当爹真贱骨头,爱闻这臭味呢。” 。。。 52、24孝老爹2 那疼惜的语气,为他挪动身子小心谨慎的样子,秦溶心里热浪一波波的涌动,不得安静。他侧过头,凭他摆弄,感觉到那双粗糙的手在他皮肉上摩挲着,心疼的问:“疼吗?疼就嚷出来,爹不笑话你。” “对不住,让你为难了。”秦溶侧头说,不去看他。 秦老大一怔,似乎有些感触,却心满意足,叹气说:“你没有对不住我,是对不住你自己。爹为你盘算好的大好前程,一局好棋,为你这一步臭子满局皆输!” 秦溶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三年内他在蓝帮无从被提拔,这是帮规。 秦溶憋得难过,头上滴答着豆汗,周身虚弱,却是伤口抽动得疼痛难忍。 秦老大为他倒水擦汗揉肚子,嘴里还喋喋不休的唠叨:“这个南儿,也是个欠打的混账东西,让他照顾弟弟,他却躲一旁挺尸去了。看回来不打断他狗腿!不,屁股打烂,让他一个月沾不下凳子。” 那赌气的话语仿佛在刻意说给他听,为他泄愤,忽然又认真的对他说:“溶儿,你那个痒痒挠是买来送给爹爹的?嗯,那个痒痒挠买的好,大好!那竹子板叫一个结实,打在肉上一定又脆又响。等你耀南哥回来先给他试试,若是好用,爹去派人买回一筐,替换了家法用。” 逗得秦溶啼笑皆非,还不曾想那“老头儿乐”有这么个用场可以派,尴尬之余还是被逗笑。不想这一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泻千里,这才舒缓一口气。解过手身子也舒坦不少,看着爹端便盆出去的背影心里一阵的难过不忍,却见父亲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一把扶住桌子,惊得秦溶大喊一声:“爹!” 秦老大立在那里,嘿嘿自嘲的笑了摇头说:“上年岁,年岁不饶人,不能不信。孝子,孝子,这天下如今都是在孝顺儿子。” “老爷,留心您的腿伤!”阿力惊叫着冲来搀扶歪歪斜斜扶了桌子挪步的秦老大,秦老大痛苦的倒吸口凉气说:“不碍事,不碍事。” 阿力扶秦老大坐下,去掀起他的裤腿,露出一大片淤青,惊得秦溶为之变色。秦老大一把按住伤腿,打开阿力的手, 若是他和耀南这些毛头小伙儿,伤至如此也没什么,只是眼前人已经一把年纪。 “老爷,都多大年岁的人了,从门槛摔飞到几级台阶下,吓得兄弟们一头冷汗。您是心疼二少爷,听说他昏迷急于去探望,若是摔出个好歹,二少爷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听阿力这话,秦溶忙问:“出了什么事?” 秦老大狠狠瞪了阿力一眼制止他,只骂他:“大惊小怪的,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摔一下算什么?” 秦溶心知肚明,不由一阵难过。 父亲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伺候得无微不至,反令他心头不安。若是此人依旧是香堂上那副冷冰冰的祖宗牌位嘴脸,对他呵斥责骂,他也不必如此的内疚。只是大哥,养大他的大哥嫂子,还有雪玉,又在哪里呢? 阳光洒在温暖的被子上,摸起来柔润的背面。他忽然记起这不是在秦公馆家中他的那床锦被吗?难得这个人细心,这些东西都带来了。 门缝半掩着,门口窃窃的私语声。 “大爷,师爷嘱咐,包家这个酒会,大爷必须亲自参加才是。还有堂子里如何处置西北运来的那批水货,都待大爷去拿个主张呢。这都四日了,大爷没去堂子里露面,就连董事局那边,几位经理都为难呢。大主意要大爷去拿,还有,南少拍回电报,铁路停运。他搭胡司令的专机停青浦,再转乘火车回来。” 随后是秦老大迟疑的声音:“那边的事,让师爷做主,有拿不定主意的,这里来见我。不过,轻些,不要吵到溶儿养病。” 那声音压得极低,同昔日在公馆里叫嚣的那大嗓门大相径庭。秦溶记得,他立在北楼,都能听到父亲在南楼训斥人的声音,震得公馆地板都在抖。 秦老大再转回房里时,秦溶开口艰难地说:“爹”。 秦老大一怔,随即痛快的应一声:“哎!乖儿子,说,哪里不舒服,爹给揉。” 秦溶再也忍不住鼻头的酸楚,闭眼说:“我想睡一觉,您趁这个功夫回堂里料理一下吧,不必在这里陪我。我躲在这儿,就是怕娘见了着急。今晚,有阿丹陪我。秦溶犯了规矩挨打,爹还在这里陪着,传出去,不好。这多挨的四十板子,也白搭了不是?” 秦老大点点头,眼里蓄泪,只将个被子掀开,看看那盖在一层纱布下伤口嘱咐:“爹去去就回,你自己不要乱挠乱动。” “明日白天再过来吧。”秦溶说,不情愿地嘀咕一句:“您打呼噜的声音,真大呀。” 秦老大尴尬地哭笑不得,旋即挠挠头嘿嘿笑了说:“臭小子,嫌弃你爹打呼噜声大吵你睡觉了,我说你哪里这么孝顺了。呵呵,好,那爹今天晚上就不来吵你了,爹,回家去睡。你可是要听话在这里养伤吃药。” 秦溶点点头,目送他收拾东西依依不舍的离去。在大门口,还推门返回叮嘱:“那消炎去肿的药,在柜子上,让阿丹给你敷,别要脸面自己吃亏受罪。” 父亲走后,屋里恢复寂静。秦溶睡过一觉,却满脑子都在记挂一桩事。 他原本满心记挂大哥蒋涛一家的下落,盘算着住在外面,只要能支撑下地走路,就去大哥的老家去寻大哥回来。定江是大城市,总是比江南小镇好些,昔日大哥蒋涛多么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如此落魄,只是不知青道堂弟兄们的传言是真是假,大哥如何迷上的赌博恶行。 入夜,秦溶吃了半碗面片汤,就继续卧下。阿丹在身边寸步不离,秦溶低声吩咐:“阿丹,扶我起来,我们回青道堂,打听大爷的下落。” 阿丹惊愕,随即道:“如被老爷子知道了,不好吧。” 秦溶哪里肯听,咬牙忍痛起身,心里在想,不知大哥如今如何了? 夜深人静时,秦溶扶着阿丹一点点挪步下楼,还差几级台阶,就听到储藏间里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那鼾声极有特质,惊雷般轰隆隆掠过,又如轮胎泄气徐徐地吐气,旋即又是地动山摇的鼾声。 秦溶同阿丹面面相觑,守在楼梯口打瞌睡的跟班忽然起身,惊愕道:“二少爷,这是哪里去?” 秦溶咳嗽左右看看,然后指指门外说:“憋闷,散散步。” 捂嘴问:“老爷在里面?” 跟班说:“老爷不许我们出声,也不要惊动二少养伤。来了有阵子了,就窝在柴房里睡,不肯出来。” 秦溶眼眶一热,心里五味杂陈翻涌,后悔自己不该拿父亲打鼾做借口撵走他。谁知他信以为真,竟然躲去柴房里睡觉,怕惊扰了他。 秦溶的伤口初愈,就被父亲安排了回家养伤。 起先秦溶推三阻四,紧紧拉住被子头,如个害羞的小媳妇一样缩在墙角嗫嚅道:“你家里不自在,我能下地了就回去住,不会跑的。” 知道秦溶的顾虑,秦老大特地放出风声,说是秦溶回定江就为堂子里的事同他顶撞,一怒之下他这个父亲就摆出老子威风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但毕竟孩子年轻面皮薄,所以不许府里这些大小婆娘们近前探望,特地将秦溶挪去他房里养伤看护。 只是秦溶心里暗自叫苦,只得让阿丹去打探大哥的消息。 老太太只听说了小孙子被儿子饱揍了一顿,关在房里不许出门。一群姨太太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人说二少爷的性子太过执拗,老爷子是该好好教训一顿;有人为秦溶不平,说好歹二少爷是替老爷跑腿干事的,那在家里吃闲饭天天挥霍无度的大少爷如何就该这么好命? 老太太沉不住气,就去大儿子房里去看个究竟,被秦老大一把拦阻在门外陪着笑拱手作揖说:“娘,您就别跟了掺乱了。春桃儿来看,这小子都裹在被子里不见,您就算了,有什么可看的?好歹就伤了点皮肉,不碍着传宗接代的,您的心思儿子明白。” 老太太瞟他一眼,心领神会噗哧笑了,骂道:“看把你得意的,有个儿子可就显摆上老子威风了。打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都惬意吧?打归打,可不要伤到他,那个娶媳妇的事儿,你要抓紧些。昨天沛儿还央求我,他就稀罕那个包惜惜,你给他说和说和去?” 楚耀南出了房,阿彪就凑近他耳根偷偷问:“南少,怎么样啦?今晚斧头帮的人,来过三次了,喋喋不休的喊了要还钱。差点就要闹着见老爷去。” 楚耀南气得飞脚踢飞凳子骂:“什么东西!我是会欠钱的人吗?若不是他斧头帮做事不利,被军警发现疑点,怎么会顺藤摸瓜查到仓库,把个到嘴的熟鸭子给抢走了去?如今蚀本了要我赔付,赚了钱他们分一半,哪里有这种好事!” 楚耀南声音放大,俊美的面颊拉长,显得恐怖可怕。慌得阿彪劝:“南哥,小心些,不是我们忌讳……”手指头指指屋内,楚耀南气得捶了廊柱骂:“真是小人,无法与之为谋的畜生!” 阿彪陪笑说:“南哥,怎么也要出封口费呀,总比这些人去老爷面前告状说南哥你偷梁换柱私匿了款子嫁祸二少爷强些,破财免灾吧。” “一半的钱我没有,货都给丢了,只给他们一成当补偿。”楚耀南恶狠狠道。 阿彪张大嘴,竭力劝着:“南少,不好吧,一成,人家能闭嘴吗?那斧头帮虽然是个麻雀小帮派,可也是小鬼难缠的。” 楚耀南不甘心的一脚踢飞花瓶,发狠的跺脚踹墙,没了那份稳定从容潇洒的做派举止,恶狠狠说:“不就是五成吗?我给他,不过,他们要给我个交代,如何丢了货,如何害我入牢,我还怀疑是他们和军警蛇鼠一窝呢。” 53、杀狗 看楚耀南昏黄的灯光下扭曲的面颊,阿彪小心翼翼的规劝说:“南哥,你想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得罪这些小人了,搞不好闹到老爷那里去,可就真是鸡飞蛋打了。” 楚耀南把弄着窗帘钩,挂上又一把扯下,再挂上,冷冷道:“阿彪,你知道我们的处境的。他犯了那么大的规矩,不过打几板子就过去了,完好无损的,老爷子还伺候屎尿。若是我,怕早被剁成肉泥里,怕他一滴泪都不会掉,不公平,不公平!” 阿彪劝道:“南哥,想开些,老爷心里还是疼南哥的。如今虎落平原被犬欺,没办法。但二少爷的本事比起南哥,还是不如的。他,土包子一个,哪里像我们南哥,才学胆识过人。” “我不能败,不能就这么放手,我不为钱,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楚耀南咬牙切齿的说。 这天早上,一家人在餐厅用早餐。 秦溶伤愈后就被父亲要求必须下楼同家人共尽早餐,他也不反对。 来到餐厅,屋里阵阵笑语,是楚耀南在逗奶奶笑,不知说着谁的趣事,什么掉了枚铜子踩进鞋窠里的事,乍听来并不好笑,被他眉飞色舞的一顿渲染就显得格外有趣。 秦溶向众人问了早安,老妈子为他拉开座位请他落座,正坐在楚耀南身旁,秦沛对面。 秦溶只要了一碗粥,就看对面的阿沛兴致勃勃的听楚耀南将笑话,一边仔细的将馒头皮一层层剥下,扔在盘子里。秦溶诧异的望着阿沛,阿沛则自得其乐,恬然自安的说:“一枚铜子,没见过钱的赤佬。” 秦溶的目光一直在注视他和他手中的馒头,秦沛似乎觉察,却高高扬起头更是得意。 “你这是怎么吃饭呢?”秦溶忍无可忍的问,他不想秦沛竟然奢侈到如此地步,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尊贵,吃个馒头要剥皮。是了,他曾听阿沛羡慕的讲起过学校中那些贵族子弟,就是各个吃馒头剥皮,吃菜只吃菜心,吃鸭子只吃翅膀尖儿的嫩肉。如今,阿沛实践了,总算熬来当少爷吃馒头剥皮的日子。 见秦溶面色阴沉发怒,秦沛放下馒头,丝毫不妥协的反问:“吃馒头,没吃过吗?还没见过!” 秦溶心里那口恶气实在无法压抑,喝斥道:“你不过是个穷小子,显什么排场,那馒头皮也是粮食。” 牛氏忙将秦沛眼前的盘子拿到自己眼前笑了说:“是剥给我吃的,我就好吃这馒头皮。” “娘!”秦溶一声责备,秦沛啪的甩下剥了一半的馒头起身说:“我饱了,不吃了!” “沛儿!”牛氏忙拉住嘟着嘴赌气的秦沛,哄他说:“好了好了。” 老太太忙说:“乖,到奶奶身边来吃,奶奶给剥馒头皮。别和你弟弟一般见识,他被你爹打了屁股,心里的气没处发呢。” 秦溶火冒三丈,就见秦沛斜睨他一眼得意的奚落:“他被爹打了屁股,凭什么拿我出气?” 秦溶倏然起身一扔餐巾就要走,被楚耀南一把抓住腕子。秦溶说:“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秦老大咳嗽一声,徐徐的将眼前的一碟煎蛋推去秦溶面前说:“不合口味吗?坐下来吃饭,小孩子挑食不好,是不是想爹再给这桌子上加一道‘红烧鸭窍’呀?” 一阵沉默,旋即是爆笑声,楚耀南按了秦溶的肩头坐回凳子,对他说:“他不爱吃馒头皮,就像你不爱吃鸭屁股,何苦强求呢?” 随即调笑般逗他说:“帮规里不许内讧呀,以下犯上,你数罪罚一是不是真想上盘子了?” 秦溶强压下怒火,只觉得秦沛在眼前越来越陌生。 秦老大吃饱饭推开盘子,仆人送上报纸,他展开观看,随口问:“南儿,报上说有场维也纳乐团来定江洲际大舞台的音乐会,你不去听呀?话说从头,有日子没听你弹琴了。” 报纸挡住秦老大的脸,楚耀南隔了报纸说:“爹,您看儿子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去听音乐会呀!那时候学钢琴,还不是我娘拿个毛衣针在旁边逼的。上学时候有那个闲情,如今打打杀杀的,枪声可比钢琴声刺激多了。”说罢嘿嘿一笑,老太太啐他一口骂:“胡说八道的,没个正形。” 楚耀南自嘲的笑笑腼腆的侧头去望父亲刚要开口,却见报纸上头版头条硕大的标题“斧头帮三大帮主惨死江海尸首异处,疑为内讧。” 沉寂,秦溶喝粥时勺子碰到碗沿的声音都清脆可辨。楚耀南低头喝奶,目光不敢再去看那报纸。血淋淋的照片,黑白的报纸那血是黑色的,令人胆寒。 秦沛念了标题,就吓得要干呕,老太太为他揉背责备儿子说:“怎么一早就看这么恶心的话题?” “狗咬狗,怕是被人算计了。算计斧头帮的人也是心思细密,手段狠毒,算准了一步步,步步不差。”几句感慨,秦老大喝了杯豆浆,推迟头晕,上楼去睡觉了。 楚耀南来到码头的一艘渡船,舱里灯火通明。 一箱子打开,尽是金银大洋珠宝,楚耀南侧身翘腿仰靠了椅子上懒洋洋的对斧头帮的“青头二”说:“也算是有惊无险,你们总是得手了,恭喜你爬上斧头帮大把手的位置。这钱,说好了,二八分,不过我再给你多一成做贺礼。” 青头二喜出望外,乐得打躬磕头说:“我们斧头帮人少势单,就依靠秦氏这条大象腿儿了。过去的那些人,该死,没个眼力,是眼拙,笨死!如今南哥您放心,我们斧头帮一定两肋插刀地效力给南哥。” 打发走“青头二”一伙人,楚耀南嘱咐阿彪说:“太莽撞了,若被人看到就不得了。那天吃饭,老爷子都在怀疑我了,你就不要带他们来定江。” 阿彪为难道:“这给狗扔块骨头,总要让他看清楚是谁扔的。斧头帮那边已经打理得干净,没留丝毫破绽的。只是南哥,何苦把这些钱给了他们?” 楚耀南冷笑几声说:“我楚耀南本来就身无分文的一个孤儿,这钱都是靠秦家得来的。日后若没了秦家,怕我还要为自己打算。花钱江湖上买个朋友,值得。” 阿彪想了想又问:“那,南哥的意思,是要离开秦氏崇义堂?” 话出口,仿佛被风膻到舌头,口齿都不清了,觉得牙关在打颤。 楚耀南踱步在后园的核桃树下,伸手摇晃片刻那粗大的枝干,几乎无法撼动,怅然道:“我想不想,都不由我。这株核桃是我六岁那年同爹一道亲手种下的,起先几年不结果,爹要刨了它,说兆头不吉利,是我哭喊着要留下它,好歹是养了这么多年的。这些年,这株老树就没结过果子,反是旁边后种的核桃都果实满枝了。可怜他还能一直在这里伫立这些年,风风雨雨的,我倒忘记来看它了。” “血亲有个狗屁用!多少亲生的儿子不成器,败家把老人赶去大街上的?不见得两位少爷就比南哥强,老爷心里心知肚明南哥你的才干的,定不会放南哥你离开的。”阿彪劝着,楚耀南抠着核桃树皮摇头怅憾说:“他不知道,在手里的东西多半不知道他的珍贵。当年,我为什么不留在大洋那边?不管成器不成器,现在都是阿爹的好儿子。” 阿彪听着听着,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问:“南哥,那就让老爷知道,他那两个半道捡回来的野儿子不成器的,不能继承秦氏的家业,崇义堂还是要靠南哥你。” 楚耀南笑了,问阿彪:“那两位少爷怎么办?” “养着,养着呀。您看看阿沛大少爷,不就是那个,那个行尸走肉吗?吃好喝好玩好,还会干什么?啊,吊膀子傍女人。那二少爷,天天沉个脸,欠他三吊钱似的,我看他对老爷也是那么爱答不理的,迟早老爷气不过忍不了。没见老太太对他没个好脸色的,嫌弃他是丫鬟养的野种。呸!” 楚耀南拍拍阿彪的肩头说:“你还是盼着人家两位少爷好,日后人家做了这房子的主子,管了崇义堂,你也好在屋檐下面混。你南哥,不过是养的一条看家护院的狗。” 这边正说着,门口的丫鬟大声叫嚷着,伴随一阵犬吠猫叫,也听不清嚷什么。 “快去看看去!”楚耀南吩咐,两人快步过去,闻讯而出的还有秦沛。 门口的大狗阿黑被门房拿棍子打走,不甘心的躲回墙角。丫鬟小丫心疼地抱起雪白的波斯猫抚弄着落下泪:“巧儿你怎么这么欠,不要你去招惹那狗,你偏要去!” 楚耀南一见是小丫,认出她是专门伺候老太太这只猫的。 老太太身边的老妈子一溜小跑出来,将猫儿接过来在怀里抚弄,边骂小丫没用。 “把那贱狗炖了吃肉,分给外面的乞丐。” 慌得门房噗通跪下磕头求饶说:“求您去里面说个好话,这老狗阿黑护院子立过大功的。 那次有人刺杀老爷,就是阿黑冲上去咬住那刺客的腿才救了老爷一命的!” 54、遇刺 婆子气得转身说:“老太太这么吩咐的,你就照办。救老爷一命,那是因为它是狗,是他份内的事,秦家少它一口饭吃了吗?吃秦家的饭,就给秦家效力。若是不知好歹惹了主子不高兴,就去死吧!” “可是,可是这狗总比猫儿有用吧?”老家院跺脚痛哭失声。 楚耀南忙喊住贵妈妈,知道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就说:“贵妈妈,您老菩萨了,这几天不是老太太烧香念佛呢吗?怎么好开杀戒呀,一定是气头上的气话。不如这样,把这阿黑给送去乡下宅院去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贵妈妈一想,也在理,就笑了说:“还是南少想的周全,就依你,老太太那边,我去说。” 待人走远,门房呜呜的哭了说:“这猫怎么也是个玩意呀,哪里有狗有用呢?” 阿彪哼了一声笑道:“或许老爷心里觉得如此吧。” 揉揉阿黑耷拉的头,似乎狗听懂了他的话,满眼委屈水汪汪的眼望着他。 天上隆隆响过雷声,楚耀南就抱着阿黑坐在核桃树下满是苍苔的青砖地上,他一身名贵的西服,坐在地上格外刺眼。就抱紧阿黑在它毛上蹭着。 门房过来说:“南少呀,这天是要下大雨了,南少回屋里去吧。阿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 楚耀南却不说话。 大雨倾盆,楚耀南就坐在地上不动。他抱紧阿黑,对着他耳朵喃喃地说着什么,阿黑呜呜的,主仆二人就在大雨里。 门房不知南少为什么呆傻的抱只老狗在院子里淋雨,跑去楼里喊人时,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众人闻声赶来时,楚耀南紧紧抱着大黑狗,身下一滩被冲散的血水。大黑耷拉着脑袋,楚耀南目光呆滞。 秦老大举把伞立在他面前,肃然无语。 秦溶在浴室洗澡,阿丹跪蹲在门口揉着腰同他说话。 浴室的门半掩着。 秦溶说:“阿丹你不必跟随我,快回去卧床养伤。” 阿丹坚持说:“阿丹不会离开六爷半步的,防那些豺狼虎豹害六爷。” “哪里像你想得那样。”秦溶笑话他,“是南少下面的老人偷懒惯了,逢我是黑脸包公,多有不服罢了,习惯成自然。”秦溶说得轻松,心里却有些沉重。他不想在蓝帮混生活,也无心同楚耀南夺权,可是蓝帮上下人人同情楚耀南而恨他入骨一般。 阿丹说:“溶哥,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浴室内哗哗的水声停住,挠头的声音,秦溶在洗澡,呜呜的声音隔了水雾问:“什么风声?这每日东南风转偏北风,江面更是风向难测的。” 阿丹吞吞吐吐说:“我不过是听阿狗叨念几句,说我们是被南少给耍了,故意安排了套子让我跳,是南少的主张。他打我,就是有意让你溶哥为难呢。还有上次溶哥被打,怎么就那么巧,也是有预谋的要看溶哥你的笑话。” 原本响起的水声嘎然停住,徐徐的又打开,阿丹急得对里面喊:“溶哥,我都替你着急呢,身边躺条毒蛇,不定哪天被咬一口。我看溶哥你上次那顿板子挨得太冤枉了,无妄之灾。溶哥你去同老爷好好说道说道去,若是溶哥拉不下脸面,我阿丹去谈。本来是老爷子央告你回府的,可是别落入虎穴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阿丹不服!” 秦溶依旧冲澡,阿丹不甘心的拉开门,看秦溶背对他不为所动,有条不紊的搓澡,白色的浴液泡沫顺了收拢凹陷的脊柱向下淌,麦色的肌肤干净紧绷。只那淋漓的水花流过腰下惨不忍睹的坑洼,触目惊心的令人心中不平。 “溶哥,你怕什么?楚耀南这种人,就是蛇蝎,你越是怕他,他就越欺负你。老爷欣赏溶哥的本事,他心里妒忌了。看我哪天打到这条毒蛇的七寸!” “阿丹!”秦溶厉声制止,“以讹传讹,你也不必多信。哪里都有捕风捉影好事的人。你也大气些,不就是被他们吊打一顿,也昭雪平冤了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犯我,我们何必去惹他?”秦溶说,用松软的大浴巾围住腰,猛回头,看阿丹痴痴的望着他,有些恼意的责怪道:“看什么?” 阿丹忙收回视线,却依旧不甘心,嘀咕说:“今年溶哥这是顺还是不顺呢?若说不顺,成了定江第一大帮会的少东风光无限的;若说顺,怎么总是步步刀山火海的,连个雪玉小姐也跑了。” 提到雪玉,秦溶忙问:“让你打听到事可有个结果了?” 阿丹犹豫的说:“都不大靠谱的,有人说雪玉嫁去当少奶奶风光呢,有人说蒋爷当和尚云游去了,雪玉姑娘嫁去婆家受委屈,没能当个大奶奶,反是做小妾了。” “胡说!”秦溶否定道,心想哪里有这等事,董天才家送聘礼那天如何的风光,惹来多少人羡慕的眼光。他自愧不如,自然眼睁睁的看雪玉被抢去。他不怨怪雪玉,这怕是命,既然自己那时无法给她幸福,为什么要阻止她呢?如果说失之交臂,那也是命,只是心里多少有些落寞不忍。 秦溶没了差事,手下的亲信都为他不平。原本跟随楚耀南的那些弟兄却得意之极,都等待着上面派楚耀南重新官复原职来当他们的大哥。 秦溶也不计较,被摘去印信和蓝带子,同过去一样跟在楚耀南身后四处熟悉买卖,查看包氏那批洋货装船的情况。 经过些风雨,弟兄二人也和睦许多。一路上开车说笑,楚耀南一如既往地嘱咐交代生意上的技巧,也告诉秦溶说,水至清则无鱼,凡事不能太较真。 二人驱车回府的路上,路过一片市集,华灯初上,繁华无比,叫卖声不断。 车拥堵在集市上,不时有顽童和小贩从车前窜过,司机骂咧咧地轰赶着。楚耀南拉低帽檐身子向椅子下挪挪,疏懒的样子长吐口气说:“你小子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些,总不用我太费心。怎么在龙城办这么笔傻事?” 秦溶看他闭目养神,华灯的光影透过车窗斑驳在他面颊上,黯淡却幽惑。 嘀嘀的喇叭声,秦溶听到咕咕的响声,传来肚子里,他不好意思的深吸口气,却听到楚耀南的肚子也咕咕作响,原来他也饿了。 秦溶问楚耀南:“你饿吗?” 楚耀南问:“到家就该吃饭了。早晨我嘱咐吴妈炖田鸡给我吃,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被阿沛那馋猫先叼了去。那天吴妈给我炖的酱丁白鱼,就被阿沛闻到味道给端去吃了。” 秦溶不想他如此直白吐露出心中不满,想楚耀南也是个真性情的人,有些波澜在心,他是记得的。只是不知道父亲突然架空耀南在秦氏的职权,他心里如何滋味? “路边有卖瓦糕的。”秦溶提起精神指了窗外,吩咐司机停车。 司机边开车边笑了打趣:“老爷不许南少在外面乱吃地摊里的东西,脏。南少肠胃不大好。” “江湖里混,哪里这些讲究?”秦溶坚持道,喝一声:“停车!” 大剧院旁是几个卖瓦糕的摊位,秦溶下车奔去,保镖忙跟去说:“二爷,我去买。” 楚耀南也下车,喊秦溶说:“二弟,你要吃就买自己的,我不吃那东西。” 车停在马路正中,阻挡了道路,嘀嘀的喇叭声在后面催促,不时有三轮车夫高喊:“闪开闪开”从身边飞驰而去。 秦溶大步向瓦糕摊走去,不时回头笑望楚耀南,顽皮的样子。楚耀南一袭黑色风衣,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领,风衣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秦溶对小贩说:“都给我包起来吧,切开,分开包上。” 只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吼:“秦老狼,冤有头,债有主!拿命来!”,就听一声枪响,惊天动地,人群如鸟兽散哭嚷着乱窜。 “二弟!”楚耀南惊得扑去一把猛推开秦溶,秦溶只觉得头被撞在硬物上疼痛,头脑一空倒地的瞬间,他奋力摸枪翻身而起,恰看到那小眼睛长脸微须的面颊,目光难言的阴毒,正举枪向他。秦溶手起扣枪,砰的一声枪响,他弹无虚发,只是慌乱间一个人影横穿过来被误伤倒地。秦溶推开众人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搜寻,那刺客却消失在人群中没了身影。 秦溶揩把汗,红色的,就在指间,阿丹慌忙赶过来惊得问:“溶哥你挂彩啦?” 秦溶却丝毫不觉疼痛,就听脚下不远处惊呼嚎哭声:“南少,南少,你醒醒,你醒醒。” 楚耀南中弹了。 55、馋嘴的代价 圣沃华医院内,楼道里挤满了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兄弟们,鸭舌帽盖了半个脸,担忧而义愤。 秦溶蹲在墙角,手埋在臂肘间。心神不定时,他总爱保持这个姿势,直到父亲赶来,秦溶迎上去焦虑道:“爹,南哥他还没……” 秦老大大步向前毫不停留,陡然抬手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面颊上,恶狠狠的骂:“你就嘴馋到不吃块瓦糕饿死你!” 秦溶措手不及,捂住面颊,目光错愕。父亲身边的师爷费无用和骷髅脸老管家过来拉开父子二人,这才救下秦溶在众目睽睽下。 左颊火辣辣的,近乎麻木,秦溶愕然的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师爷责备的拍拍他的肩头说:“看你惹的祸事。做我们这行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秦溶无限委屈,他不想是这个结果,但贴在墙根而立的楚耀南手下们帽檐下望他的眼睛都是阴冷冷如狼似虎,凶神恶煞一般。有人不顾一切的涌去秦阿朗身边嚷:“老大,求您做主。南哥到底被谁暗算的?如何杀手就在眼前溜走,如何这么碰巧?” 无数的眼望向秦阿朗,惶惑的目光乞求答案。也有楚耀南的手下互相推搡制止着,有人嘀咕说:“定江地面有谁胆大包天的,怕也不敢妄动南哥,还说不准是兔子死走狗烹。” 秦阿朗凌厉的目光如豹子一样寒光直射过去,众人噤声不语。 但那句话秦老大听清楚了,秦溶也听清楚了,耀南的手下怀疑是他在暗算南哥,更有人怀疑是老爷子清理门户卸磨杀驴。 “胡说什么!南少出了娘胎就由老爷养大的,比亲儿子还亲。”骷髅脸管家冷冰冰的说,秦溶知他平日寡言少语,对人冷淡,开口必是无奈。心里却懊恼自己没能追到凶手,更愧对楚耀南舍命扑来救他。 秦溶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偏偏要下车去买瓦糕,难道就馋那一口吃物?还害得耀南险些丧命。 楚耀南昏沉沉的不醒人事,子弹取出来也不见面颊上添些血色,两颊和唇上微微冒出的胡子茬,显得妩媚中带了几分阳刚。他眉眼深,很漂亮,闭目时两道浓眉依旧神采飞扬着,唇微微颤抖,三姨娘就用湿毛巾为他润唇,不时落泪。 三姨娘看他的神色有着异样,秦溶羞愧不已。耀南是三姨娘的命根子,他知道。 耀南睁眼了,半眯了眼喊:“二弟,二弟呢?” 秦溶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如铁,却竭力握住他没有气力,喃喃道:“好,好,你在,就好。你,没事吧?” 秦溶点点头,怕他看不到,就说:“谢谢你,若不是为我,你不会挨枪。” 楚耀南长舒口气,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般欣喜说:“幸亏伤的是我,若是伤到你,我一身是口,也对爹解释不清了。” 晚上父亲喊他去房里,秦溶才觉得父亲在医院抽在面颊上那掌奇疼,反令他觉得难言的委屈。 他来到父亲卧房外,听到里面歇斯底里的哭声,母亲牛氏一把拖住他的手向墙角推,低声说:“你来做什么?” 里面三姨太的哭闹声:“就是养只猫狗儿还有几分情呢,更何况南儿一直孝顺你。如今有了亲儿子,嫌南儿知道的太多碍眼,可也不能就杀死他呀!” 秦溶惊得目瞪口呆,这话从何而来,娘难过的向他摇头示意他轻声,就听到父亲咆哮声震得楼板在晃动:“瞎扯淡!我的儿子我不心疼,哪个搬弄是非烂肠子的放这话出来,我剁烂他!” 但这造谣的人其心可诛,但谣言都是云雾,让你找不到方向,国人又都相信无风不起浪,于是秦溶就更是忧虑。他不喜欢复杂的关系环境,他喜欢青道堂的简单,喜欢心直口快的三哥四哥,喜欢五哥的猖狂毫无遮掩,甚至喜欢二哥的老谋深算却不同他耍心机。因为他小,又笨,他们不屑于同他斗。 门一摔,父亲怒气冲冲的出来,一眼看到母亲紧搂在怀里的他,先是愕然,随即揪住他胳膊就往房里拖拽,边拽边踢一脚骂:“你就馋那嘴东西吃?青道堂的小蒋就没教给过你,闹市那种地方是你能待的吗?” 三姨太听了老爷的发泄似是明白了几分,也后悔冤枉老爷,但多少有几分放心这话是谣言。 秦老大顺手抄起案上的痒痒挠抡起就打,打在秦溶腿上,屁股上,一道道的疼痛。他疼得跳起,但腕子被父亲死死拉住,追了他打。 秦溶莫名的委屈,有口难辩,他揉着生疼的屁股,委屈愤懑的目光瞪着父亲,父亲却挥了痒痒挠骂:“手挪开!” 不容分说一板子打在他手背上,疼得他松手,心里后悔得肠子发青。为什么当初发神经送给父亲一个痒痒挠,还是竹板做的,被父亲挪作它用当了家法刑具。 秦老大掀翻他按在沙发靠背上狠狠打几下,打在秦溶身后,打得秦溶躲闪不及,但看父亲那暴怒伤心的模样,他就停止了躲避,乖乖地趴在那里让他打了几下。也不再觉得痛,反觉得自己很可怜。 “你怎么不躲?”父亲停住手喘气,额头都是豆汗。 “我没有错,为什么躲?我没有错爹打我,岂不是告诉世人,南哥是我害的?我没有!”秦溶厉声争辩道,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舞舞,终于无奈放下。 秦老大喘着粗气,痒痒挠指了秦溶怒气难消的骂:“我怎么不清楚不是你去害的南儿,只是我气你如何就让蓝帮上上下下所有人相信是你秦溶暗害的耀南,啊?为什么不怀疑别人!为什么是你提出在闹市停车去买点心!还有,那车平日是阿丹当跟班,如何那天换了个生瓜蛋子!” 秦溶更是有口难辩,他侧头愕然望着父亲,他动动唇想解释,但是又没有想好是为什么?仔细去回想,确实他在门口登车前没有找到阿丹,打开车门四下看,恰见耀南大步过来问他说:“怎么还不走?家中等了回去吃饭呢。别惹爹不开心。” 是耀南毫不犹豫去拉开车门坐上他的车子,吩咐一旁的几名保镖上来一个人。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感念南哥无私的教他一天,嗓音都有些沙哑。再回想上车后,南哥疲倦的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还同他说笑着,他努力想那个副驾位置上是小保镖,似乎是眼生。阿丹,难道会是阿丹?秦溶不由心一沉,难道是阿丹为了那日被陷害的事而找人报复楚耀南? 此后几日阿丹突然失踪了,秦溶更是急得四处寻找。 秦老大不知把秦溶喊去臭骂过多少次,弄得秦溶狼狈不堪。他想向父亲表示,自己丝毫没有加害楚耀南的意思,更何况是暗箭伤人。但是阿丹找不到,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楚耀南的病情加剧,夜里突然抽搐,干裂的嘴唇惨白,喃喃的呓语:“爹,爹爹,爹爹留心。” 秦溶找到阿丹,是在江边一个小码头的一艘驳船里。阿丹见到他吃惊的样子,秦溶挥拳打在他面颊上骂“做了就做了,你能躲去哪里?” 秦溶气喘吁吁,愤然的目光怒视着阿丹,阿丹一脸茫然,揉一把滴淌的鼻血,委屈的问:“溶哥你说什么?什么躲?我躲谁?” “你去哪里了?”秦溶很少暴躁,但此刻都有些心虑交瘁,他失望的望着阿丹,抿抿唇问:“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阿丹晃晃手里的一个帆布包说:“取药去了。阿彪没跟你讲吗?阿彪说,南哥有肺病,经常喘不过气来,搞不好就要丢性命的。那治咳喘病的药只有天津卫的洋教堂医院才有,别人去不放心,就托我去取药。走得急,搭乘一艘洋人快艇,就没来得及跟溶哥你打招呼。是阿彪说他会跟溶哥你讲,难道这小子没说?”阿丹立刻警觉,此刻秦溶也警觉起来,心里觉得对不住阿丹,冤枉了他,但嘴里也不能承认被楚耀南的人暗算,就安慰阿丹说:“我这几日也似乎没看到阿彪,估计大家都为耀南的事上下跑,忙忘记了。” 阿丹驱车赶去公馆,将救命的药送给楚耀南病床前,众人才略松口气。秦溶见父亲望着阿丹若有所思的目光,肥胖的头油亮的褶皱堆起,说一句:“好在没引起哮喘的病根,不然就不知如何了。” 三姨太却双手合十闭目说:“阿弥陀佛,总是取到药了。南儿的药用尽了,也不肯告诉我。这几天南儿受伤总是咳嗽,我查药箱才发现药瓶空了的,日日提心吊胆,这孩子忙了帮里的事,竟然都没留意。” “阿彪是做什么吃的!”秦老大臭骂道,楚耀南艰难地说:“爹,别怪,阿彪,是儿子,不让他讲。” 阿彪委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道:“明明是家中还有两瓶,奇怪,里面的药,被倒掉不见了。分明是满满的药,剩下空瓶子。” “阿彪!多事!强词夺理!”楚耀南制止着,“药买来,就好了。”楚耀南说,疲倦地声音低微。 秦溶发现有些目光就看向他,那种被人侮辱的悲愤令他无处辩驳,无人开口指责他,但人人在怀疑他。 秦老大喊了秦溶去书房,猜疑的目光上下望他,平静说:“溶儿,你是个大度的,爹懂你。南儿九曲回肠,只是一时忌恨生气,未必敢害你,那些帮里的兄弟受了他的关照和好处,也是日久生情的。只你,你的那个阿丹,主子们的恩怨,他不要瞎掺和,更不要伺机报复主子!” “阿丹不是那种人!”秦溶更是愤恨,为什么都要怀疑阿丹,阿丹不会的。 夜里,一阵嘈杂声,秦溶翻身起床,阿丹在地铺上揉眼问:“怎么了?大户人家睡觉都不安稳。” 擂门声,门被推开,灯光耀眼,秦溶警觉地望去,楼管家带了人进来,直揪了被窝里光溜溜的阿丹出来质问:“你个混小子,南少的药在哪里?” 。。。 56、威望犹在(本章倒v) “药,药,我不是给你们了吗?”阿丹咳喘着,秦溶气得翻身冲来就一把救下阿丹挡在身后。 “二少,别闹啦。南少那个病,喘起来是要死人的!就是再恨南少,也不能拿这个事开玩笑。” “药当了老爷的面给的你们!”秦溶瞪眼。 楼管家说:“那药,不对,是治气管炎的药,不是治哮喘的。驴唇不对马嘴。是拿错了,还是调包逗南少耍的呀?” 秦溶猛地抓过阿丹问:“怎么回事?” 阿丹频频摇头:“我连袋子都没拆,洋大夫给我的呀。我按地址去,把单子给大夫,大夫给我药……啊,阿彪,阿彪。药方是阿彪给我的。” “你混蛋!阿彪是南少的心腹,他是南少的手足,他会害南少呀!”身后的阿力也急了眼:“不从实招认,剁了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阿丹急得挠头。 医生赶来,费师爷引路,一溜小跑冲去楚耀南的卧房,楼道两旁肃立了姨娘和仆人们,各个神色紧张。 看着秦溶的目光满是异样。 “唉,想不到呢,这不叫的狗最是咬人的。” “哪里是狗,是狼,一口下去就是喉咙,又准又狠的。” 恶毒的言语,秦溶泪向喉头咽,阿丹哽咽道:“溶哥,是阿丹没用害了溶哥。” 秦溶拍拍他的肩头说:“与你无关。” 清晨,秦溶看到父亲一脸疲惫从楚耀南房里出来,身后哭声渐息。 “爹”秦溶喊一声。 秦老大看他一眼,无语向自己卧房走去。 秦溶委屈地尾随而至,他关上门,静静地说:“爹,求你放阿溶走吧。我在秦府一日,上下不得安宁。你要的是血脉,我走到哪里,也姓秦,可以吗?” 秦老大满眼血丝打量他,肃然无语,许久,才说:“我没死,你就必须在这家里,你,阿沛,耀南,一个都不能少,都给我乖乖本份的在这屋檐下,谁敢闹幺蛾子,我定不轻饶!” 秦溶深吸一口气,满腹的委屈却渐渐平息,他说:“你可有什么办法让那些人不要闹?我和耀南都不想,可是有人想!” “谁?” “我不知道!”秦溶大喊。 他记起楚耀南云淡风轻的笑,自来自去的从容,楚耀南不该如此,难道是他手下的兄弟?接管蓝帮的生意,比登天还难,处处险阻,他如何办? 楚耀南仿佛从阎罗殿捡回一条命,清晨阳光洒在他面颊时,他反觉得那窗棂上斑驳的日光光影都绮丽可爱。他呆呆的望着,不知不觉哼起儿时娘常哄拍他睡觉时唱的歌:“小白胖子坐窗台,哭着喊着要奶奶,奶奶来问为啥哭,媳妇为啥还不来?” 唱着唱着把自己唱笑了,再伸手去摸那窗纱透出的花影,牵动伤口的疼痛,反把自己揪扯得哭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他记得先时他发烧得病,齐齐的一屋的人,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如今空气中透出清凉,只是人心都是凉的。 门一开,母亲三姨太和五妹子招弟进来,为他打开窗通风,他只觉得阳光刺眼,抬手去挡。 嘴里问:“爹可是走了?” 五妹应声说:“爹若不走,我们也不敢来呀。又要被他说三娘宠惯你了。” 三姨太撇嘴说:“这人心若是长偏了,怕是再没个办法。” 楚耀南冷笑,随即自我解嘲般说:“爹最近是生意忙了些。” “爹昨天晚上独自来你房里看过,怕你都睡得毫无觉察吧?”五妹提醒,三姨娘只长长叹口气。 “娘,前年,我曾经问过你,如果去海外,比如纽约或日本定居,你可喜欢?”楚耀南忽然问,反令三姨娘吃惊,旋即反问:“你,你还在动这个心思?上次提起不是惹得你老子暴怒的。” 五妹嗫嚅的替耀南答道:“怕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南少,伤可是痊愈了?”叩门声伴随温和的声音,耀南听出是父亲的师爷费无用,也不必开清来人的所在就应一声:“是费先生呀,里面请。” 吩咐招弟说:“看座。” 费无用一领青葵色长衫,挽着雪白的袖口内衬,潇洒的走来,只是不似别的师爷摇着折扇,手中握着一串十八子水沉香佛珠,笑眯眯的坐在楚耀南病榻前,关切的目光打量楚耀南。 “费叔不必随父亲去商会吗?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里?”楚耀南问。 费无用点头说:“大爷遣我回来取那枚新刻的鸡血石私印,怕旁人找不到,即便找到也粗手笨脚的有个闪失。听到你屋里有响动,顺便来看看。” 楚耀南感激的一笑,阳光般灿烂迷人的笑靥带着几分童稚气,摇摇头兀自道:“还是费叔疼我。” 费无用呵呵一笑,似乎料到他要这么说,也同他逗趣道:“嗯,当然,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当年你爹拉你到我跟前磕头拜师开蒙时,你才五岁,就这么高。” 费无用比划着,忽然那笑容中带出几分心酸,哽咽了侧过头去,再转过头时笑了安抚:“南少,当年我就教过你两句话,也不知南少是否往心里记住。这第一句‘公道自在人心’,闵子骞尚且能孝感父母,虽然现在时代变了,人心还是肉长的。这第二句,‘命里无时莫强求’,老天爷没赏你个‘国姓’,当宰相就不如当皇子吗?” 似乎觉得失言,忙咳嗽几声起身说:“好好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眼眶红红的吸吸鼻头就要走,耀南依旧笑着,望着他的背影说了句:“师父教诲,徒儿记下了。” 秦老大在书房内踱步,地毯都踩出一道浅浅的沟,他不时的摇头叹气。 费无用坐在一旁,看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骷髅脸管家,也不避讳,索性对秦老大说:“事已至此,当断不断,必生后患。一个笼子里圈了两头虎,与其咬个体无完肤伤筋动骨,不如两者间取其一,放一只回山林。” 秦老大回眼看他问:“手心手背,如何取舍?” 费无用沉口气,艰难道:“溶少,是血脉,自古血亲为重,但溶少过于稚嫩,性情中人,看他在蓝帮不过几日,惹出这些事……三五年内,难当大任;南少,这些年委实在蓝帮出生入死令人刮目,也是蓝帮的中流砥柱,翅膀硬了,单飞也不怕。只是……” 秦老大不假思索地摇头,再摇头,喃喃说:“我一手带大的崽儿,教会他扑食,难道放他去为他人效力,日后父子决战沙场?” “秦爷!”费无用有些吃惊这答复,紧张地脱口道:“难道,己所不用,勿留与人?” 一阵大风吹得窗户呼啦啦的乱响,开开阖阖,楼下一阵时高时低的叫嚷声:“下雨了,下雨了。” “奶奶的,夏日天真是娃儿的脸,说变就变。”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秦老大想这个声音听来颇为熟识,是谁呢?可一时又想不起,便暗骂自己那点狗记性。 他去关窗,就自然探头向楼下望望。几名下人正躬身打着深茶色油纸伞迎着三人向楼里来,雨伞遮挡便看不清人脸,只从那身形举止中,秦老大一眼认出甲三舵的管事儿老叶,他边走边骂骂咧咧同身后两人说话,看那步履匆忙的,似有什么急事。他正在寻思,一辆雪佛兰汽车开进院门,下车来到人恰是方堂主,虽然雨大,他却不慌不忙整整衣衫向司机说句什么,一把雨伞就遮挡了他。 这几个人可是约好了来寻他?难不成出了什么事?他暗自思忖,忙着套上件古铜色摹本缎长衫,吩咐在一旁打扫的花姐为他换上双元口布鞋,整整衫子就端坐在书案后等他们来通禀进门,心里愈发的暗骂,真是越老越没个规矩了,怎么说来就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来,他悠然品茗,吹着那悬浮在茶杯面对茶叶,那脚步声却从门口远去,更有阿彪的声音传来,“南少身体不便,在卧房等候诸位,怠慢了。” 再过了一阵,又是脚步声和谈话声从门前经过,是老方,径直地过去了,不是来寻他的,反让他白忙和一番。等了一阵,也不曾听到通禀声,秦老大暗自嘀咕,顿然大悟,难道他们是约好来探望病中的南儿的? 秦老大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就推门出来,恰见几个熟悉的背影正消失在耀南的房间门口。 他深吸一口气,心底那一团不安就渐渐浮升,耀南大白日里病卧在床还请来这些蓝帮头面人物做什么? 他徐徐踱步向楚耀南房间而去,走近门口,恰听屋内一个粗重的嗓音大喊:“以血换血,不能饶过天煌会,血债血偿!” 附和声声讨声连做一片。 楚耀南的声音传来,声音微弱,话语却掷地有声。 “耀南并不反对报仇雪恨。有仇是一定要报,但是,你们这么失魂落魄的寻老爷子去哭。只是哭吗?你们的办法呢?难道要老爷子设法为你们想法子复仇,还是同你们一起哭一起骂?” 57、祸起萧墙 嘈杂的人声渐渐隐去些,楚耀南又说:“耀南早就劝过诸位,以往多少事情被老爷子驳回痛骂,还不是因为没拿出个法子就去大嚷大叫乱了章法。你们只说这个事,你们要报仇,说给老爷子听是支会一声,还是需要老爷子出钱出力出面去帮到你们什么?不是一味的喊打喊杀去哭去闹就了了!谁去复仇,怎么去复仇?复仇行动可有什么危险?如何去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你们想过吗?若是说不清楚,不如不去!你们如何让老爷子支持你们,如何?” 楚耀南的咳嗽声不断,阿彪的劝阻声:“南少,慢些,你的病才好些。” 屋内又如炸了蛤蟆坑一般,乱糟糟一片,你一言我一语,也听不大清。 秦老大暗自寻思,复仇?这里有老叶、老方,难不成是秦溶犯了众怒,楚耀南在幕后指使大家联名来对付秦溶,要找他声讨?还血债血还!心头一口血就向上涌,气恼得暗骂楚耀南若是敢暗地里设局对付秦溶,真是狼子野心,人尽可诛了。 他沉一口气,咳嗽一声,倏然推门而入。老子进儿子的房子,他不必通报。 屋里霎时安静,无数目光目视他。他目光是大略扫视一圈,就惊得目瞪口呆。老方、老叶都是蓝帮崇义堂有头脸的人物,更有费师爷坐在一旁,一屋子或坐或立的大多是崇义堂上有头脸的人物,更有帐房的主事。就似崇义堂的月会改在楚耀南病榻前召开,只差他一人而已。于是他眉头紧皱,沉吟片刻。 “爹。”楚耀南扶了床栏起身,惨白的面色透着虚弱。 秦老大淡笑道:“呵呵,都是来探望南儿的呀,你们聊,你们聊。” 楚耀南忙说:“爹,您来得正巧,儿子本不想惊扰到爹的。” 秦老大含笑的目光落在楚耀南面颊上说:“很好,很好,不必惊扰我,你但办了就是。” “大爷,东北那边金矿出事儿了。” 费师爷忍不住起身道。 话音才落,嚎啕声突然从人群中暴起,分开众人闯出三个人噗通跪在秦老大脚下,令他措手不及。他定睛一看,认得,是东北金矿上的大青,蓝帮派驻金矿的铁头和疤瘌二手下的得力干将。 就见大青头缠纱布,面色纸白,周身是血污,垂下的一条袖管里空空荡荡的。屋里霎时间鸦雀无声,秦老大只见那条空空的袖管在风里飘飘荡荡的,他顿觉不妙,张张嘴问:“你的胳膊……” “胳膊?能有命回来见秦老板就是万幸了。”大青痛哭失声,身后几位弟兄也是残兵败将般的落魄,这次忍不住痛哭起来。 秦老大惊愕的目光扫视在场众人,有叹气摇头的,唏嘘忍泪的,满眼义愤的,只是人人不语。 楚耀南这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悲恸:“爹,铁头伯和疤瘌二叔,都去了!” “哇”的一声,叶堂主忍不住纵声大哭,蓝帮响当当的叶堂主竟然情不自禁的落泪,更令人惊诧。叶堂主同铁头和疤瘌二情同手足,出生入死多年,这铁铮铮的汉子落泪才真正令人惊痛。 秦老大愕然望着众人,又问楚耀南:“你,你说些什么?” 费师爷接话说:“本是不想惊动大爷的,正合计着这事儿同南少商量出个法子出来再找大爷说,省些时间。” 秦老大望一眼楚耀南,以往帮里的要事大事,多半是他处理得游刃有余,虽然如今被他空置,但他的影响在蓝帮毕竟还在,遇到帮里出了大事,众人还是情不自禁来寻他出主意。 “南有蓝帮,北有天煌”江湖人仰慕的两大帮派。天煌会是东北的胡匪马帮,钻山头儿游猎独霸东三省绿林,马匪马上打枪的本领是一绝;而蓝帮起初的势力在天津一带,渐渐扩充占据了南方。只是天煌会这些年生意惨淡,加之东北地面上红毛白俄鬼和日本人猖獗,天煌会的势力渐弱,而蓝帮却如日中天地迅猛廓张。 早些年,胡大帅在世时,曾出面说和由蓝帮投钱入股四成,天煌会两成,三方共同开发金矿。一年就收回了成本,之后生意红火,也是蓝帮每年一项不小的进项。只是天煌会同蓝帮一直打打和和,虽有小冲突,也不见大打斗。蓝帮派驻金矿的铁头和疤瘌二都是东北人,在蓝帮打拼多年也是秦老大的亲信,这些年把金矿生意打理得紧紧有条。 秦老大咽下口吐沫,听大青哭诉道:“是那李老疙瘩和疤瘌二哥在买卖上发生口角,是天煌想引进别人注资金矿,二哥不同意,要撤资另起一摊子,清算这些年的财务分家。铁头伯就出面劝,本是李老疙瘩也答应了同秦老板您谈后再定夺,好好的,谁想到晚上,他们,他们,轰隆隆地用机枪扫射,满地的血,家具都漂起来,满是血腥,我们的人,我们的人都死了,我们几个是在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被他们扔去深山喂狼时逃了回来报信的。” “真是欺人太甚!”姚长老听罢气得拍案大骂,“当我蓝帮没人了!这些年都不曾受过这鸟儿气!” “天煌会这些没信义的畜生,他天煌会在江湖也算响当当的,怎么老帮主去年里一蹬腿儿去了,新上任的帮主见利忘义就是个畜生,比他爹真不如。”阿力痛骂着,骂着骂着眼泪落下,哽咽道:“疤瘌二怎么就死了?他婆娘昨天还来向我打听,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要出来了,想求老爷开个恩,让我帮忙美言几句,容他回来几个月呢。” 费无用痛心地拍拍阿力肩头。 “事不宜迟,要派个麻利干练的人速速去东北收拾这烂摊子,否则夜长梦多,把我们的钱收回来是其一,怎么也不能落江湖人笑柄是其二。”费师爷建议道。 “爹,不如耀南去一趟吧。自我那结义兄长过世,耀南还没能去看看我那‘大侄子’呢。怎么也要讨个说法回来。”楚耀南风趣道。 秦老大也笑了笑,当年楚耀南在东北办笔生意,隐姓埋名去会过当时的天煌会大头目李老疙瘩的爹,志气相投阴差阳错还同老李忘年交结拜了兄弟。耀南的促狭无人能及,时候老李才发现楚耀南的身份,这错着辈份的结拜兄弟也被传为笑谈,见面都颇是尴尬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楚耀南若是不病,是个不贰人选。 费师爷说:“耀南呀,你做事稳重干练,又机警,若是去是再好不过,可是你身上有伤呀,你有伤,怎么能让你去冒险。那李老疙瘩六亲不认杀红了眼了。再者,去年李老疙瘩派人来借钱被南少给噎堵回去,怕怀恨在心呢。” “总是有人要去,我这伤好差不多了,正要去北平看我着喘病呢。”楚耀南坚持道。 “你好生养伤,这桩事儿看看有没有其他人选。”秦老大坚决地说,他心里对楚耀南多少有了几分不放心,一桩桩的事,都让他觉得楚耀南蠢蠢欲动的不安分。 “这是个死差,拼了去怕搞不好是个死。挂生死榜招募贤能吧。”姚长老提议说。 蓝帮但凡遇到生死攸关的任务时,为了给帮中有才华的弟子一个一跃成名的机会,会挂生死榜。若是事情办成有命归来,连升三级,立刻进崇义堂,风光显赫,名字镌刻到崇义堂忠义碑上;若是有个闪失,蓝帮也会厚葬厚待家属。 “怕是来不及,险局。还要派个可靠的人去,毕竟是大宗买卖,就是钱押回定江,嘿嘿,都是麻烦事。”费师爷说。 众人议论着,姚长老为难地看费师爷,几人在商议。秦老大却打量着楚耀南,忽然道:“事关重大,不得有闪失,不如如此。秦溶,他接这份差事去趟奉天,同天煌会谈判,收回款子。” “秦溶是新人,而且他犯事三年内不得录用。”方堂主提醒道,望一眼姚长老。 姚长老说:“接这生死榜,什么人都可以接,若是办成了,前面的过失一笔勾销,对秦溶是个难得的机会,只是太过冒险。” “不行不行,大哥呀,这阿溶是你亲儿子,就这么两个小仔儿,万一有个闪失,不行不行,还不如南儿去呢。”方堂主忍不住插话道。但众人终于明白秦老大不失时机的为秦溶争取每一个可能翻身的机会。 楚耀南就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父亲的表情,他沉默,但他心里主意拿定道:“爹,不妥吧,还是儿子跑一趟。一来二弟对那边不熟悉,二来天煌会此举是出狠招,若是伤到二弟,儿子于心不安呀。”楚耀南极力反对,目光望向众人求救般。 秦老大沉吟片刻道:“去,你去!” “是!耀南遵命!”楚耀南直直身,志得意满。 “你去辅佐秦溶。他迟早要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此去奉天,要时时刻刻地跟随秦溶左右,你去!”一句话,众人皆惊,面面相觑,楚耀南那兴奋的眼光蒙上层薄雾,满是失望。 众人无不愕然,费师爷深深望眼楚耀南,知他骑虎难下,既然主动请缨去东北,就没有借口听说秦溶挂帅后他在推辞退缩,虽然知道楚耀南心里有怨,但也无可奈何。 “楚耀南!你记住,你此行是辅佐秦溶成功。若是事不成,不必回来见我!就是回来,家法不饶!” 往日父亲威慑的言语他都会吐舌头调皮地应下,如今他只剩一声“是!” 众人散去,阿彪溜进楚耀南的房间,凑到楚耀南的床边忿忿道:“南少,这也太欺负人了!你辅佐那小子去东北。功成是他的功劳,出了差池南少的罪责。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楚耀南在擦枪,枪筒擦得精亮,灯光下熠熠寒光,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那就要看他有命去,可有命回?” 紫罗窗幔吹在窗外裂风乱抖,如半卷出辕门的战旗,和着风声仿佛听到金鼓齐鸣马蹄阵阵。 秦老大立在书房的窗前向屋外看,那疾风吹了暴雨,眼前灰沉沉白蒙蒙雨雾一片。 秦溶推门进来,问一句:“您找我?” 秦老大也不回头,只问:“都收拾妥当了?” “是!”秦溶答。 秦老大指指书案说:“去,把中间抽屉里那只枪拿去,随身带上。” “爹,阿溶有枪。”秦溶不解道。 虽然口里说,凭了他对枪的爱好还是打开抽屉,里面是父亲那只随身带的大度盒子手枪,枪型比较老,但却是父亲随身之物,如同蓝帮的尚方宝剑。秦溶惊愕了。 “当年,蓝帮打天下,危难时候出生入死,爹身边就带这把枪。你带去,他们看到这枪,就像看到爹,你明白吗?关键时刻,他们会支持你的。”秦老大语重心长道,捏着儿子的肩头打量着,那目光依依不舍。 秦溶似嗅出此行的艰难,蓝帮同天煌迟早的一场恶战,已经双方对垒,就待一声枪响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放心吧,阿溶一定不辱使命。” 秦老大点点头说:“你怕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天煌帮,跺跺脚东北地盘也要颤抖呀。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愿不要有什么内鬼。” 这话秦溶听得奇怪,刚要开口问,秦老大顺手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银盒子打开,小心翼翼递去秦溶手中说:“你带上,万不得已时,用得上防身。” 58、北平的天空 “爹,这是什么东西呀?”秦溶问。他打开银盒,里面是几粒蜡封的药丸,比寻常的丸药要小上两圈,大珍珠一般。他捏起一粒,秦老大喝一声,“仔细,放下,剧毒的毒药,宫廷里的鹤顶红制成。” 慌得秦溶手一抖,如捧了火栗子一般心惊,他诧异地望着父亲。秦老大却避开他目光叹气,低声说:“若是他,若是他起了贰心,对你不利……你……你若先发制人下狠手,爹,不怪你。” 秦溶机警,立刻明白那个对自己不利的“他”是指楚耀南。心头震撼不已,父亲将这剧毒交在他手中,让他提防楚耀南,若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身怀“尚方宝剑”和“鹤顶红”,随身可以夺小楚的性命。父亲目光的犹豫痛心,已表明了他的取舍,虽然这份父爱奢侈得令他为之动情感激不已,但他心里莫名的一股悲伤,是替楚耀南伤悲。小楚恨他,却极力掩饰,他明白,也能觉察得出,只是他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溶儿,有个事,你心里有个底。这几个月,天煌会总派人从东北来见耀南,从不曾听耀南说起。” “爹是担心耀南同天煌会勾结?”秦溶倒吸一口冷气,难怪父亲急于让他出面,难怪楚耀南拼命请缨带队去东北。 他点点头,深吸口气,赴战场前的冷静。 北平。 灰蒙蒙的天空,仿如定江外滩风平浪静的江面,压抑,凝滞,毫无生气。 初坐飞机飞上蓝天的兴奋就渐渐淡漠下来,秦溶在机场,仰头望天,初秋的天空,一群信鸽飞来飞去自由自在。 胡少帅的卫队派专车来接,兄弟二人登车而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不是转车去奉天办事吗?”秦溶不解地问。 楚耀南开车,鸭舌帽压得很低,如他跟班的小弟一般,悠然道:“拜山头看我老叔去。” 身后的阿彪凑趣道:“胡少帅,我们南少最是佩服他了。次次来北平都是先去拜访他。” 楚耀南猛一刹车,阿彪身子一倾,咬到舌头,叫苦不迭,眉眼皱去一处抱怨:“南少,阿彪也没说错话呀。这飞机都是胡少帅的专机呢。” “看他做什么?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他老子有钱他命好,除去吃喝玩乐还会什么?”秦溶满是鄙夷,他曾经去东北办事,或多或少听说过昔日胡大帅被日本人炸死,这位少帅十二多岁就子承父业登上万人仰慕的宝座。人人羡慕少年得志者,但他却嗤之以鼻,凭老子的基业得江山,算什么本领? 楚耀南一刹车,开门说:“你下去!” 楚耀南很少对他如此,自此行来北平,楚耀南对他的厌恶溢于言表。秦溶明白,但他也左右无奈,但他骨子里也不肯服输。一来二往,他是误让楚耀南遭了屈辱,可是楚耀南报复他已经不择手段。 沉默片刻,秦溶不语,仰头而坐,楚耀南只得开车,警告他说:“若见到胡老叔你胡说八道,小心他崩了你。凭你是谁的儿子也没用!” 白色小楼,士兵把守,上楼进到会客厅坐了一会子,副官进来道:“司令说,是自己人,二位先生请跟我来,司令在打针。” 楚耀南洒脱的起身整整衣衫,侧头递秦溶一个眼色,随士兵进入一间隔出的书房。 “老叔,侄儿耀南来给老叔请安了。”楚耀南脚才迈进门就笑吟吟地高声说。 秦溶的目光警觉地停在垂着紫色窗幔,杏色流苏穗子的落地窗。 一人面窗而立背对门口,灰青色的大衣,正徐徐转身。 松开的衬衫前胸,露出一段浅麦色肌肤,透出几分慵懒。 秦溶目光上移,一张清癯俊朗的面颊,肌肤极其细腻,虽然清瘦得颧骨微凸,双腮微陷,却不掩饰那风姿俊逸。若非如此,定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一笑,那气度雍容华贵,如秦府走廊里肃立的西洋雕像。那微微抬起下颌看人的目光,总有些俯视天下的傲气,胡子卿,年少执掌三十万东北大军举足重轻的人物,竟然如此年轻,超乎想象。 只是他夸张的披在肩头的那大衣上暖融融的狐狸翻毛领,毛尖上都漾着阳光的金黄,那狐狸反让他想入非非,不知如何记起出门前娘提到的“狐狸精”,只想到这里,一种负罪感令他立刻打散此念。 “耀南,这位是,你爹新寻回的儿子?洗三朝时收服刺客的那小子?”胡子卿问,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秦溶,含笑走来。 “正是我二弟秦溶。”楚耀南将秦溶推在面前,吩咐秦溶,“给老叔见礼。” 秦溶早对这位年少执掌半个中国的年轻统帅的传奇有所耳闻。胡子卿不到而立之年,却已手握重兵。三年前胡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他便不畏日本人强权,毅然决然易帜投入南方政府,实现共和局面。去年里,眼见几路军阀为了各自利益通电反对西京何文厚的政府,眼见一场内战一触即发,这位东北乳虎却下山,一封电文支持中央,发兵火速了断内战的局面。昔日青道堂的哥哥们谈起胡子卿,都夸他眼光独特,头脑清楚。只是,这位胡少帅少年荒唐也是出名得很,大报小报绯闻不断,更是近两年抽上鸦片打上吗啡,玩物丧志。大哥蒋涛曾感慨,这掌舵的要在大风大浪里偷个懒打盹,一船人的命就怕不知道丧去哪个漩涡里了。 如今此人就在眼前,平易近人得没有光环,凡是眉清目秀得如邻家的大哥哥。 “阿溶有些笨嘴拙舌的,老叔莫怪。”楚耀南圆场道,一张巧嘴就嘘寒问暖,张罗着奉上父亲嘱咐带来的拜礼,嘴中不停地关切胡少帅的病情。只胡子卿的目光不停打量秦溶,感叹道:“老秦真是狗屎运,二十年撒网一无所获,一网上来就得个大宝贝。” 医生进来打吗啡针,胡子卿也不避讳,只脱下大衣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小臂,满是暗紫色针孔,洁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日光下胡子卿的面颊更是惨白的颜色,秦溶恍然大悟,难怪他看胡子卿生得清秀,却比照片中戎装的他少了些什么,却是少了面颊上的朝气、血色,那应有的雄姿英发。 秦溶看得渐渐皱眉,见那针剂就沿针管注射进胡子卿的脉搏。此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毒,而且毒瘾如此之大。早在青道堂,大哥就明令禁止兄弟们禁止沾“毒”,更是明令禁止做贩毒的买卖,暴利多买卖,却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知为何,寡言少语的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这吗啡,毕竟是毒,还是少沾为妙。” 一句话出口,胡子卿一愣,侧目看来,微微一笑,正欲开口,楚耀南抢先叱责秦溶:“放肆!没大没小,老叔何等身份,还用你教训了?这吗啡针有毒谁不知道,就你长口!” 胡子卿沉吟地望了这对兄弟,终于忍不住笑骂:“南儿,你个鬼东西!这话是说给你老叔听呢?” 楚耀南一脸的陪笑说:“天地良心,耀南哪里敢有那个心思。” 注射过吗啡,胡子卿揉揉眼说:“说罢,你爹大老远派你们来,不止是给老叔请安这么简单吧?” 楚耀南坐在沙发上,略探身向前道:“老叔英明,实不相瞒,侄儿是向老师借兵来了,一个营的兵力。” “口气好大呀!”胡子卿道,不由打量楚耀南。 秦溶并不知原委,不过是来学习,也不由有些惊讶,楚耀南调兵做什么? “秦氏在东北有座金矿,还是当年先大帅在时投资开采的。” “这个我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胡子卿敛住笑问。 “天煌会本同秦氏合营,如今查明他们似乎和日本人有勾结。所以,秦氏要撤资,那李老疙瘩在耍赖。” 胡子卿面色微沉。 “老叔有难处吗?还是怕了那日本人不敢沾染?”楚耀南激他道。 “耀南,是你爹的主意,还是……” “家父,只把这桩事交代给耀南来做,但要结果,不问如何。这调兵的主意,是侄儿的愚见。”胡子卿手叩几案思量道:“耀南呀,人在江湖,记得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怕我胡孝彦的账,他们这些道上的家伙吃黑的,未必买。” 这话里的意思,怕是也爱莫能助。 楚耀南应声说:“老叔的话,侄儿明白。只是,侄儿借得是人,不是兵。一个营的人,脱下军装换身衣服就是卫乡团的团丁,就是土匪。侄儿不要本地的兵,要锦州或北平去的,面生,事成撤去,人不知,鬼不觉。当然,耀南还是想先礼后‘兵’,不得已才会开火。至于这些兄弟,耀南也不会让各位白辛苦一遭。” “聪明!”胡子卿爽快道:“拿我的条子,去找臧秘书长安排去吧。耀南呀,耀南,当年老叔没看错你,就是那次老虎厅替我除钱参议的狠劲儿,老叔就跟你爹说,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楚耀南见大功告成,不虚此行,反带了几分嗔怪羞涩道:“就莫提那事了,不过是歪打误撞的。若不是耀南手贱,去抠那老虎厅的真老虎皮上的眼睛,被我爹踢了一脚躲去墙根委屈,哪里就遇上那倒霉鬼。” 说笑一阵,胡子卿带了兄弟二人去吃烤鸭,坐飞机。 胡子卿亲自开飞机上到北平的天空。 飞机在紫禁城上空低空飞行鸟瞰时,秦溶心头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崇敬,那威严的层层殿宇,金黄色灿烂的屋顶,阳光下的耀眼。城墙巍峨,圈出那六朝古都京城的辉煌庄严。 “小溶,你小叔像你这年纪,做梦都要开飞机。闹了多少年,才说服先大帅给买飞机办航空大队,当人儿子不易呀。” 秦溶兴奋地说:“胡司令,能教秦溶开飞机吗?”他忽然觉得这位花花大少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地方。 “想自己上天?” “嗯!” 胡子卿含笑眯眼打量他,看秦溶那剑眉微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虎头虎脑倒颇是可爱。 “嗯,可以考虑。”胡子卿说。 “真的?”秦溶问,仿佛是个孩子。 飞机一个盘旋掠过紫禁城上空一圈,低低的,寂静的宫殿老树昏鸦都依稀可见。 “小皇帝被赶出紫禁城有些年头了吧?”秦溶大声嚷,引擎的声音隆隆,遮盖话音。 胡子卿爽朗道:“江山,美人,改朝换代,成败兴亡,只剩下宫殿楼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辉煌一遭,上天一次,就够了!”秦溶随口说。 胡子卿大声喊:“你说什么?” 轰隆隆的声音遮盖了言语声,只留下一串笑语。 秦溶想,这个人们口中的中国第一花花大少胡子卿,看来也颇有趣,观之可亲,亲在一个真性情上。 飞机驶回跑道,秦溶满怀兴奋还不能平静。 胡子卿下飞机后摘去飞行眼镜,拍拍秦溶肩头说:“小子,花花大少也不是好做的。创业容易,守业难。没那个命开疆扩土,受住这份基业坐稳这个位置并非人人能够。” 秦溶一阵面赤,不知胡子卿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 59、足智多谋 三人兴致勃勃地驱车要去北海划船,副官跑来拦住,低声对胡子卿说了几句,胡子卿脸色一沉,忿忿道:“我就回去。” 又对秦溶和耀南兄弟说:“身不由己,随我回去医院,再出来耍。” 打个长长的哈欠捂住嘴,秦溶心领神会,看来胡子卿要回去打吗啡针,片刻离不开了,人到这种靠某种物质维持生命尊严的程度,怕已经身不由己。 驱车回到医院,胡子卿大步上楼,所行之处,士兵整齐划一的立正敬礼。 黑压压一屋子人坐满,各个神色肃穆。有人抽烟,味道不散,更显得气氛压抑。 原本堆出来哄臧秘书长的笑脸立时沉下,胡子卿紧张问:“出了什么事体?” 无数目光望向他,无奈而愤怒。 胡子卿这才正正衣襟,咳嗽一声端出长辈的姿态吩咐楚耀南兄弟吩咐:“你们两个,隔壁等等,待我去支语一句,带你们去玩。” 臧秘书长说:“还是为日本撤侨的事,今天林津顾问长来通知,他们在西陆的缫丝厂,奉天的日侨村,羊坊店的火柴厂等昔日投资建造的实体,都要撤离。不肯卖给中方,只说南满铁路修建权一事达不成和解,日方在东北的利益受损,交通不便,只好撤离。” 粗大嗓门的汤二叔大嚷:“什么撤资,让他们滚呀!哪里来的滚哪里去,不和我们玩,老子不稀罕的呢!” 储市长皱眉说:“日本人是不肯留下建筑厂房机器,要付之一炬。这分明是给我们颜色看,举动之大,动手之快,分明是逼我们妥协。一把大火,工人失业且不说,烧得奉天和北平人心惶惶。” “不许他们烧!老子的地盘,老子派兵去把守!”有个叫嚷。 “人家的东西,合同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人家有权处理。他烧自家的东西,于你何关?” 气得胡子卿长咽一口气,心知肚明那日本人是有意刁难,可此事悬而未决几日,起因就是南满铁路。自然不能把铁路修建使用权给日本人,父亲因此而死,他若签了这条约岂不成了卖国贼? 胡子卿抿个嘴,手里把弄个雪茄烟盒,打开阖上,长吸一口气,陷入沉思。 “还可谈吗?”胡子卿问。 “司令是说价格,还是那铁路?”臧秘书长问,随即又是一阵沉默。 胡子卿一捶桌案起身,对众人说:“稍候片刻,我先去送一位客人。” 沮丧懊恼的神情在步入隔壁前略收拾一下,平静了心绪进去说:“耀南和小溶,老叔今天有事,改天再带你们去耍。” 声音极低,有些沙哑,却是面颊堆笑。 秦溶和楚耀南起身告辞,楚耀南却含了笑说:“老叔,侄儿在这里大致听到一两句原委。日本人撤侨撤资回国,要焚烧他们在华的厂房建筑,尽管让他们去烧呀。只是,发份通牒给他们,东西烧痛快了,烧剩的垃圾也请他们拿回本国处理。有本事雇买车皮渡轮千里迢迢把垃圾带回日本去!还有焚烧时暴土扬尘扰民,是否也该给中国百姓些赔偿?” 楚耀南话音很慢,说得轻松,只眼眸一痕笑意中透出狡黠。 胡子卿始料未及,愕然望他片刻,却一捶他的肩头不语。 离去时,秦溶听到隔壁的一阵哗然声,有人在问:“少帅,难道有幕后高手指点?” 这几日楚耀南按兵不动,带了弟兄们花天酒地地玩耍,只字不提去东北寻天煌会的事。 秦溶敦促过几次,楚耀南只是嘻嘻哈哈,不见应答句实话。 夜晚,秦溶同楚耀南共处一套间,他总觉一双目光冷冷地在身后瞪着他,不离寸步。 深夜里,楚耀南总是鬼鬼祟祟起身,披了衣服去厅里,不多久他便听到关门声,屋里静悄悄,再没了楚耀南的踪影。起初两天他并不多心,只一次听到阿彪偷偷同楚耀南私语什么,见到他就立刻停止了对话,他才心中犯疑,记起临行时父亲的嘱托。楚耀南,难道他另有所图吗? 阿丹颇是机警,察言观色也觉出处境的危险。 他私下劝告秦溶说:“溶哥,我听南少的手下说,还要在北平呆多些时日。他们打的旗号是说溶哥你吩咐原地待命,说溶哥你水土不服。” 秦溶眉头一扬,他最恨这些暗鬼,想不到楚耀南如此卑鄙。 “溶哥,不如拍封电报给老爷,调南少的人回定江去吧。你想呀,他们在这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我们自己深入虎穴闯天煌会,未必就不能成功。” 秦溶寻思这话,颇是犹豫,再看阿丹,阿丹嘀咕道:“不然就留他在北平,我们自己去奉天。” “容我再看两日,同耀南谈谈。”他说,心想出门在外,兄弟一心才是最重要,此时此刻若是起内讧,可是大忌,大忌! 才吃过饭,秦溶在房间里睡觉。这几日除去顶了暖暖的太阳睡觉,仿佛别无它事了。 屋外哇哇的哭嚎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很是惊慌。 阿丹出门去看,回来面红耳赤说:“南少怕是又在发神经。似乎有那份癖好打人‘吊鸭子’。自他自己被老头子打过那钞吊鸭子’,逢了谁犯帮规就去吊打。这不,说是阿彪犯了事儿,一句话不对就要吊起来打。阿彪满地打滚就是不肯,头都磕破了只求他留点脸,南少就是不肯。” 秦溶翻身起来,他每听到“吊鸭子”三个字就如心里扎了根刺,那么痛心难过。眼前就浮现楚耀南紧抱秦老大的腿央求时那绝望的目光,楚耀南被吊起那一瞬间令人面赤难堪的场面。 “溶哥,你做什么去?”阿丹拉住要冲出去的秦溶劝阻,“他们狗咬狗,你去做什么?楚耀南闲来无事演唱大戏给弟兄们看看耍。” 秦溶怒视他,甩开阿丹的手反问:“你呢?被吊起来是什么心情?还是也和楚耀南一样,自己误掉进粪坑,就巴不得天下人都掉进粪坑一般臭才太平?” 阿丹立时无语。 秦溶阔步来到厅里,已有无数人探头探脑围观,只无人敢去求情,偶尔兄弟议论着:“难为阿彪在南少面前如此风光,这回就风光到底让兄弟们见识见识。” 有人嘲笑道:“这也好呢,从里到外都见识个透了。” 秦溶分开众人,见阿彪在地上翻滚挣扎,死死抱住裤腰不肯松手,两条腿被提起束住脚腕,已有人来同他拉扯扒他的裤子,他绝望地嘶声大喊:“南少,就看在阿彪出生入死伺候南少这些年,就给阿彪留层面皮吧。南少,啊!南少,南少不要呀。” 秦溶一跃而上一脚踩住那绳子,左右立时撤去。他对楚耀南平静地说:“南哥赏我一个面子,就饶了阿彪戴罪立功吧。大敌当前,若生出些内讧反不好了。” “谁内讧?你还是我?”楚耀南狠狠瞪了秦溶。 秦溶微微仰头,手掀开衣角一端,恰露出那柄枪的一角,若无其事说:“哦,我知道老爷子催促我们速战速决,这是要事,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还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楚耀南惊骇的目光就落在那柄枪上,久久不肯离去,即羡慕又妒忌,狠狠瞪向秦溶说:“他是我的人,我愿意如何凭我高兴。” “可他是人,是人就要个脸面。”秦溶毫不退缩地望着楚耀南,楚耀南气得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露,唇角抽搐片刻转身回房,狠狠摔上房门。 。。。 60、告密 阿彪慌忙提好裤子给秦溶磕头,泪如雨下。 秦溶只嘱咐阿丹扶阿彪下去,阿彪却撇开众人扑向楚耀南的房间,跪爬了进去。 不多时,阿彪哭着出来,在关帝像前香炉里取去一根香,在众目睽睽下重返楚耀南的房间。屋门紧闭,众人却并不散去,有人张大嘴满是惊奇,就听屋里“啊啊啊嗷呜嗷呜”的痛哭声,哀哀地哭求:“南少,不敢啦,南少,饶命吧。” 秦溶骂一句“奴才!”恨这阿彪真不争气,还送去让楚耀南欺辱。 他转身进屋,却听楚耀南的房门响,只一回头,看到阿彪佝偻个身子捂个肚子出来,满脸痛苦扭曲的样子。 秦溶狠狠摔上门,心里愤愤不平。 敲门声响起,外面是阿彪的声音,低沉哽咽:“二少,我能进来吗?” 秦溶收敛情绪,喊他进来。就见门一开,阿彪低垂个头进来,噗通跪地频频磕头。 “不必了!”秦溶说,他见不得这些虚礼。 “二少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阿彪感激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为二少效劳的。”秦溶知他是楚耀南的亲信,对他的话反是将信将疑,就安慰几句劝他下去。 “二少,我阿彪昔日帮南少对付二少,二少定不信我的,只是没想到这回二少竟然出手相救,免了阿彪人前出丑。”阿彪痛哭失声说,“阿彪有隐疾,南少是知道的,南少知道阿彪最怕见人的是什么,竟然不顾主仆这些年的情分。阿彪这是头一次违逆南少的命令。” 看阿彪惨痛的哭诉,秦溶暗惊,阿彪平日对楚耀南言听计从,算计人时如走狗一条,不想今天真是伤到他的痛处,也没有屈就。 秦溶说:“人都有一张脸皮,我理解你,更理解耀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是有意去害他,我也是中了计,但不代表他可以如此炮制来对付我。” 阿彪道:“我也劝过南少,这么斗下去掐成乌眼鸡也没趣,可他就是不听。二少,阿彪无以为报,就是告诫二少,快快回定江活命吧。二少,多了阿彪不敢说,南少此行是谋划妥当的。” 秦溶一惊,见阿彪吞吞吐吐,就逼问:“难道他和天煌帮真有勾结?” 阿彪一愣,频频摇头说:“二少错会了南少了,他同老爷父子情深,即便老爷不仁,他也未必会不义。只是心寒了,南少是要事成后卷款逃去白俄,再不回来。” 秦溶大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料到楚耀南要出逃。 “天煌会的生意,原本就是南少打理的,他和天煌会有旧,又有胡少帅撑腰。如今让他辅佐二少成名,他心里就不会痛快,这么痛快地答应老爷,定然是有所图的。阿彪劝他,他也不肯听,反来打我。” 秦溶惶惑,却沉吟不语,阿彪试探道:“二少,想个脱身之计吧。到时候款子没了,南少跑了,不光是阿彪跟着掉脑袋,二少想翻身就难了,那是罪上加罪,没个十年再难在蓝帮抬头。” 打发走阿彪,阿丹进来。 “溶哥,不如发电报给老爷吧,起码把楚耀南调离东北,我们自己去干天煌会的买卖。”阿丹信心满满,期待秦溶的答复。 楚耀南在浴室洗澡,听到外面的叩门声。 “耀南,胡少帅来了。”秦溶叩门说。 楚耀南关上花洒,四周静得出奇,他惊异如何胡少帅此刻来访。 他匆忙擦头披上浴袍出来,果然胡子卿正在厅里同秦溶说话。 他出来,秦溶就离去,胡子卿靠在沙发上打量他,不等他开口,胡子卿就发话:“我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几句话问你。” 楚耀南笑意消失,恭敬道:“老叔请讲。” “你要去白俄?”胡子卿问。 楚耀南立时哑口无言。如何胡子卿知道此事?他哪里是想去白俄,而是他设下的苦肉计,让阿彪告诉秦溶此时,好让秦溶将此事报给定江的秦老大。这样,依他对秦老大的了解,一定会为保护秦溶安全而勒令他回定江。他回定江,去白俄一事也是查无实据;而在奉天同天煌会周旋的秦溶则会死于天煌会之手。他早就说过,他秦溶有秦老大的庇护为所欲为,还想贪天之功重返崇义堂,那就看他有命来,有没有命回定江! 可谁料到胡子卿竟然知道此事,信以为真,是谁告诉胡子卿的? 他心里暗恼,面上陪了笑问:“老叔可不要听旁人胡乱嚼舌头,侄儿哪里有这个心思。” 胡子卿打量他道:“耀南,你若同你老叔耍心思,老叔要整治你易如反掌。此事,是秦溶告诉我,请我来劝说你。耀南呀,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南儿去哪里了?老叔眼里的耀南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桌子下耍阴谋的小人。我问秦溶,为什么不将此事告发给你爹,北平分舵直接扣了你回定江发落就是,可秦溶告诉我,他眼里你是兄弟,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他知道你爹稀罕你,不想伤你爹的心。耀南,你想想,若秦溶告发此事,你还想在蓝帮翻身吗?” 一阵沉默,胡子卿深咽口气说:“定江的事,我或多或少听秦溶讲了些。他伤你太深,也是无心之过。你爹是不想你们弟兄内讧,才当头棒喝。耀南,若是不想在蓝帮谋生活,老叔可以同意收留你,但是,你同令尊的收场,不该如此。” 楚耀南本是立着,但胡子卿的话字字砸在他心头沉重而痛处,他跪下,身旁是落地窗,满眼的夜色他无心去看,却不解秦溶这傻小子如何不按常理出牌。 “你好好在这里反省,想明白再来寻老叔。能有个兄弟至诚对你,当属不易。”胡子卿打量楚耀南,耀南垂头不语。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楚耀南和秦溶。 楚耀南靠在沙发上看夜景,目光却茫然一片。 秦溶过来问:“为什么?” 楚耀南苦笑:“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我姓楚,没那缘分姓秦,总有我的去处。” “只你是喝秦家的水长大,就像我心里的青道堂。”秦溶说。 “为什么不去告发我?”楚耀南问,侧头看秦溶,他徐徐摇头。 楚耀南侧脸打量他,似并不认识他,好奇地问:“你不觉得你憨得可爱吗?你请胡少帅劝我悬崖勒马,这之后呢?我回定江,你就不忌惮我?我是蝎子,迟早会蛰人。” 秦溶摇头说:“任何毒物都不会对付自己人。” 火车呼啸一路,直奔奉天城。 秦溶在铁轨颠簸声中起身,车内挂的气死风灯光影摇动,车窗昏黑一片如同涂墨。 “怎么,醒了?”楚耀南的声音,他并未睡,只披一件长风衣坐在窗口看窗外夜色。 惹得秦溶揉揉眼也向外看去,然后他坚信黑蒙蒙一片什么景物也看不到,就更是诧异。 “你没有睡?”秦溶问。 “太师屯要到了。”楚耀南说,声音有些沙哑,喃喃道,“胡老帅就丧命于此。三年前,子卿叔的生日那天,我正在北平。胡老帅那日撤兵回东北,整个北平就丢给了子卿叔。临走时,老帅还对我说,‘小宝儿,赶冬天里来奉天,爷爷带你去老林子里去滑雪,坐狗拉爬犁去。’。谁想到,就在那天夜里,奉天城就要到了,全车人都在睡觉,火车过这太师屯桥洞,轰隆一声巨响。火车炸了,日本人安的炸药……老帅……就这么去了。子卿叔,那年二十七岁,三十万军马,同日本人周旋至今。” 秦溶再看楚耀南,眼眸里闪烁莹光,心里不由一动,看来他还是重情感的人,同平日心狠手辣的小楚似乎不同。 61、花花大少 光影一道道透过车窗晃过楚耀南清俊的面颊,他神色落寞的问:“没见到爹之前,你想过他吗?” 秦溶不假思索的答:“我当他死了。” 楚耀南惊诧回头,旋即笑了,问:“就是当他死了,你可曾想过他?” 勾起少时痛苦的回忆,秦溶唇角挂出丝无奈的笑。 “我一直想,或许哪天他就突然出现,‘死’不过是个借口游戏,或是不得已。看你归来,就更相信,或者你当初也深信爹死了。” 秦溶寻味他的话,听说楚耀南也是出生就没了爹的孤儿,被秦老大收养,可能是触景生情了,就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火车到奉天站时已是凌晨。 月台上迎上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军乐队奏响礼宾曲,引来无数目光注视,仿佛政府大员莅临一般。 楚耀南安然地同为首一人寒暄,那人叫老宋,长衫马褂躬个身子前面引路,极尽殷勤。 一排崭新夺目的雷诺车列队在站台等候,秦溶随着楚耀南向车上走去,听到围观人中有人议论:“听说是定江大亨府上的公子爷,看这场面气派,嘿!会投胎呢。” 秦溶随大哥蒋涛在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即便是有巴结的,也没见今天的阵势。 楚耀南安之若素,大步挺胸提了文明棍走在前面,旁若无人地登车而去。 奉天首屈一指的新民大酒店,兄弟二人入住进豪华套房。 秦溶左顾右盼,这房间欧式建筑,厅里一小壁炉上立着金翅小天使的雕像。不似他曾经住旅馆客栈,墙壁上贴满暗红色的血渍和蚊子尸体,洗得看不出底色泛了青灰的床单上能寻到难堪的污渍。 窗帘拉开,霓虹灯炫彩纷呈。 楚耀南扯下领带脱了西服,将自己扔在沙发上闭目就睡。 “老宋不是说,松鹤楼今晚包了下来,分舵的弟兄要为你接风吗?”秦溶提醒。 楚耀南懒懒答:“让他们等着,谁稀罕他们一顿饭。他们不愿意等,想等的人多得去了!” 只睁了一只眼望秦溶,唇角勾出坏笑说:“你,太青嫩。对付场面上的事,狗屁不懂。” 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说:“少说多听,听我调遣。”楚耀南的脚高高翘去沙发扶手上,悠然审视着秦溶说:“秦氏的生意你还没正式接手,不要多说话。李老疙瘩只知道你是老头子年少风流在外面落下的种子,刚落叶归根回来……哥是为了你好,这些人不安好心,知道你在秦家开始插手事物,怕要给你下套子钻。” 秦溶被羞辱般猛回头,却见楚耀南的目光并不像话音一样漫不经心,还是在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他,然后目光同他际遇时露出淡淡的笑。他点头说:“你说怎么办都行。” “痛快!”楚耀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正经的对秦溶说:“吃过饭,我和他们去洗澡,然后风流快活,你也跟了去吧。这些事我自然不去同老爷子讲,你也封住嘴巴别回家里乱嚼舌头。” 松鹤楼盛况空前,座无虚席,帮会各道的人前来为楚大公子接风,礼物成山,三层楼喧笑声划拳声震耳欲聋。秦溶无奈地坐在那里,看流水般的人们端酒盏过来敬酒,几句寒暄后就先干为敬。楚耀南却面不改色,酒入喉中,面不改色,兴致盎然同众人逗笑。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极为活跃,最后摞起西服袖子,掐了老宋的脖子灌他喝酒,惹来无数人的嬉笑。 过不多时,一阵花粉香扑鼻,珠帘一打,哗啦啦一阵乱响,摇摇摆摆的进来一队人,都是一式的塔夫绸长衫,金玉缎夹马甲,色彩鲜嫩各异的绸衫,却都是嫩黄、浅紫、肉粉、衬托一张张粉白如花瓣的面颊,竟然生得各个绝美无比,一色的男伶,看去十六七岁上下。列作一队分去众人身边,守礼的打躬作揖,就贴了主顾一一坐下。领班的奉上戏牌子,请老宋点戏。老宋侧头告诉楚耀南几句什么话,也没人听清,却见众人一阵窃笑,那些小倌羞涩地捶打着主顾,或是灌酒的,或是夹菜的,素腕纤指来来往往,十分殷勤,就此搭讪起来。 楚耀南翻了戏牌子问:“《闺戏》回唱吗?” 管事儿的尴尬说:“爷请换一部。” 楚耀南随口道:“就唱出《思凡》吧。”眼睛就溜溜的打量一个面傅粉,细长眉目,唇红齿白的小戏子。那小戏子徐徐起身,说一句:“那楚爷可别笑话人家。” 手中丝帕半掩了口,对了楚耀南一笑,就起身去了一旁,琴师拉了一段过门,那小僮就清清嗓子唱起:“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那眼儿果然在楚耀南身上搜寻着。 旁边的老宋酒壶为楚耀南斟满酒,却对了那小戏子挤眉弄眼说:“我说那个艾艾,你要是想摸,就过来用手摸,别那双勾魂儿的眼儿在楚大少身上脸上身上蹭来摸去,看得我们都百爪挠心呢。” 一阵哄笑声,那艾艾恰唱完,咬个手绢头摇摆个身子过来,只贴了楚耀南坐定说:“又如何了?人家就是稀罕楚大少这人杰。等下子还要随了伺候去,想摸哪里,就摸哪里。” 又一阵哄笑,艾艾起身去布菜,那手腕子上的玉镯子磕碰在楚耀南脸上,楚耀南呵呵的一笑,揽了艾艾的腰对众人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孩子,一年多不见可是愈发水灵了?” 秦溶曾在定江见督军包养过几个小戏子出入大剧场,各个妖冶的模样不逊色这些人。那时候他年少,还缠了大哥蒋涛不停的问这男人和男人如何的好?被大哥撕扯了嘴巴给他两巴掌。后来是三哥偷偷凑他耳边道明机关,恶心得他几天都不想吃东西。 看秦溶如坐针毡的样子,楚耀南说:“阿溶,若是乏了,你便先回酒店。我还要和朋友们喝酒去大都会玩。” 秦溶巴不得躲开这个场面,起身告辞。心想这些孩子生个好模样,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来做这个营生买卖。 秦溶回到酒店,洗漱完毕换上绉绸睡衣,躺在床上翻开报纸,看着看着,那报纸不知不觉落在脸上,他就睡下了。 不知何时,被一阵嬉笑声惊醒,揉揉眼看到门缝下透来的灯光和欢笑声,时高时低。秦溶翻个身,想继续睡,又是嬉笑声,心里的怒意顿起,不想楚耀南衣冠楚楚的,竟然这么龌龊。 秦溶起身开门出了房间,狠狠的撞紧了自己的房门,就听对面一片沉寂,声音嘎然而止,不多久,那嬉笑声又起。 秦溶用被子包了头,不是不敢同楚耀南去争执,一脚踢飞他,忍无可忍,打开门自己出去喊西崽另开房间,再睡时已经后半夜。 清晨,秦溶随着楚耀南去顶楼咖啡厅吃茶点,忍着楚耀南在他面前同那个狐狸精艾艾的打情骂俏。果然是野马脱缰,楚耀南在外露出那副骨子里的浪荡公子样。 秦溶顺手拾起一张报纸遮挡住脸,眼不见为净。就听艾艾娇柔的声音咯咯的笑,心里还在纳闷,楚耀南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报纸笑骂:“拿反了!” 秦溶这才羞恼的起身,也不等煎蛋送来就说:“我饱了,你们慢用。”气哼哼地上楼,心里暗骂楚耀南浪荡形骸太过无度。 过了一阵,门锁响,楚耀南进门,前呼后拥许多随从跟来。 “阿溶,你在酒店耍,我去应酬要晚些归来,不必等我吃晚饭。”楚耀南衣冠楚楚,谈吐举止不无潇洒,人鬼都是他。秦溶心里啐骂,脸上却不动声色,目送楚耀南离去。 接连三日,楚耀南都是醉得不醒人事的回来,只字不提进金矿的事,秦溶也不大好问,偶尔听阿彪在一旁叹气无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秦溶想,若是今日楚耀南再如此应酬,他一定要问个究竟,总不能在东北耗下去,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62、寻根 第四日,一清早他去敲楚耀南的门,楚耀南却早已离去。 再寻阿彪,也不知去向。 秦溶有些心惊,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他只身在酒店,楚耀南随身的物品似也带走许多,不知是搞得什么鬼? 秦溶猛然间开始生疑,他初到蓝帮,不明蓝帮的生意,为何父亲派他千里迢迢随楚耀南来东北金矿,还嘱咐他用心看用心去学,果然如此简单? 第五日,阿彪哭丧个脸回来说:“二少,南少他,他不见了。” 一缕晨光透过茂密婆娑的老槐树浓荫洒在楚耀南白皙的面颊上。 他坐在大槐树下一张石桌上,静静地望着对面那漆皮斑驳的大门打开,穿着夹袄的仆人提着竹枝大扫帚在打扫泼水。 鸡鸣声此起彼落,几个小儿郎夹着书包跑出来,追出来一位娴静的妇人喊:“二臭,春宝,别乱跑,好好听课。” 打扫庭院的老仆人低声同那妇人说几句,看向他,仔细盯他几眼就进去了院里。 他就笑吟吟地望着那开敞的院门,蹲坐在石桌上,双手抱膝,静静等待。 几个小姑娘穿着花袄在院门口跳皮筋,羊角辫上下飞舞着,跳得一头大汗,笑声欢快。他侧头看着,脸上漾着甜甜的笑意。 来往的人不由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偶有好事的大妈过来问:“先生,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坐在这里?” 他就简单的答一句:“等人。” 太阳快落山时,天意转凉,一阵阵秋风袭来,裹了几片落叶。 他紧紧风衣,依旧坐在那里等候。 那清晨曾留意看他的妇人过来问:“这位先生,你坐在我们院门口一天了,可是要寻人吗?” 楚耀南望着她,生涩地说:“我,等个朋友,说好在这里等,他会来。” 夜色降临,楚耀南立起风衣的领子,遮去半张脸,见一位长衫先生微躬了身提着长襟夹了几本书归来。就在那院门口稍立,转头望向树下的他,借着月色辨认,徐徐走近他。 “我,我等人。”不等那人发问,楚耀南颤抖声音说,也不看他,目光中有些委屈。 “听内子说,你在这里坐了一整日。” 楚耀南点点头说:“他不会骗我,他会来的。” “或许,你的朋友有事,来不了,你不如回去,明早再来。天色晚了。”那人话音淳厚沉稳。 楚耀南徐徐抬头望向他,怯生生的目光打量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三十岁上下,同小胡叔年纪相仿,只是那眼神淡定从容,文质彬彬,满是书卷气,只那浓密的剑眉高挑,有些异乎文人的英武。 楚耀南任性的摇摇头说:“我怕我走了,他若赶来,我就误过了见他。我等了二十年,他答应我,待我二十岁就来这个地方,在路口老槐树下的石桌旁等他,他会来的,他会的。”楚耀南抿抿唇说,“他说他会告诉我,我的亲生爹娘在哪里。” 眼前人那袭长衫是普通的麻质,纺织粗糙的纹理反透出几分古拙,那长衫整齐的穿在眼前人身上,显出几分凝重。长者般的声调规劝说:“入秋了,夜凉,你总不能在这里坐上一夜。” 楚耀南那眼神水亮灵动惹人怜惜,摇摇头固执道:“盼了这天整整二十年,我等他。” 那人无奈,长叹一声问:“如此,今天是你的诞日?” 楚耀南点点头说:“嗯,是我生日,二十岁,弱冠之年。若是爹爹还活在人世,该给我行成人礼的。” 那人笑了,笑得很浅,温和的目光打量他说:“听你这话,就还没长大。” “这里是你的家?”楚耀南问。 “是。” “可否讨口水喝?”楚耀南问。 “好!”那人答,转身回家,不多时端出一碗水,也跟出几个人。 楚耀南接过水仰头咕咚咚灌下,抿抿干涸的唇将水碗双手奉给那人,说一句:“有劳大哥了,谢谢。” “言而无信的人最是可恨。”有人说。 “黑灯瞎火的,这一带没有地方住,不如去我家将就一宿吧。”说话的人十分热心。 楚耀南摇摇头坚持说:“我要等他。” 众人无奈散去,夜色降临,深夜里,楚耀南在咳嗽,院门打开,探出灯笼,灯影跳动,走出那位文静的长衫先生,将一件夹袍披在他身上。 “你这人,还真倔强,如今兵荒马乱,东北的地面不太平。若你那朋友是火车误点或遇到意外来晚,不是有意爽约,看你如此,该如何自责?你岂不是陷人于不义?” 楚耀南抬眼看他,满眼的委屈:“可是,我等了十五年,自我记事起。” “好了,贴个字条在大树上,随我去寒舍凑合一宿,明早再等吧。”那人挑个白纸灯笼,上面写个硕大的‘卓’字,风吹得烛火跳动着。楚耀南起身,腿却一酸险些跪地,被那人高大的身躯弯下一把扶起,道一声:“留心。” “我叫卓铭韬,这里是我家。”长衫男子挑着孤灯引着楚耀南走过年久失修的小径,破裂的青砖不时绊脚。 楚耀南低头留意地下光影,看到长衫下若隐若现一双擦得干净的旧皮鞋,同那身朴素的衫子相得益彰。楚耀南再沿那衣缘一点点挪上目光打量身旁人的模样。 恰他也侧头来打量他,楚耀南莫名的羞怯,目光闪避,口中含混道:“小弟,楚耀南。楚虽三户可亡秦的楚,光耀九州的耀,坐断东南的南。” 悠悠的话语,散落在夜晚冥冥薄雾中,只一双好奇的眼左顾右盼灰暗的院墙上洒下的月影,翻飞的萤虫,风送处,几支开残的桂枝上飘飞缠绕着素练般的白纸带,哗啦啦作响,夜色中淡淡的桂花香气也透出些肃杀。 “怎么,府上这是……”楚耀南问,机警地望着卓铭韬手中提的那白纱灯,分明是绛色油纸灯笼上蒙了层厚厚白纱,却掩不住淡粉色的光。 “今日,是家父忌辰。”卓铭韬说。 楚耀南怔住,沙哑的声音抱歉地问:“那我,不便打扰吧?” “家母极其好客的,况且夜深,总不能见你在外冻上一夜。”卓铭韬道,声音厚重,淡淡的散去夜色中。 绕过前面的庭院,暮色中几株辨不出的大树,穿过夹道,来到后面宽阔的院子。 楚耀南撮撮冰冷的手问:“令尊,他过世时,大哥你还年幼?” 卓铭韬的步伐缓慢沉稳,摇摇头说:“不甚记得,家父也是行伍中人,飘洋过海数载,居无定所。我同家母在老家楚州,后来辗转来到东北。一家人聚少离多。” “可还记得他的容貌?”楚耀南随即追问,又觉自己唐突,自嘲道:“我自出生不曾见到家父的容颜,长得什么样,更无从得知。” 话语中落寞感伤,清冷的月色下一声长叹,颇是伤感。树枝筛月影洒在他一身紧裹的风衣上,更显单薄。 卓铭韬说:“男儿要成就番大事业,便顾不得儿女情长。” 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娘,那位小兄弟请来了。”卓铭韬停在一亮灯的窗前,恭敬的样子,微屈了身。 屋内木鱼声停住,苍老又和蔼的声音说:“快请客人进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随我来,是家母。”卓铭韬引了楚耀南进入,楚耀南一双眼似不够用,四处打量屋内的每一寸景物。 堂屋内正中一张案子,上面供个牌位,正中一张画像,年轻英俊的将军,脚蹬长靴,腰挎战刀,马上执鞭,威风凛凛。 楚耀南的目光才贪婪的停留在那画像上,老夫人已经不动声色自然的一把拉上帘幕,那画像就遮挡住。 “寒舍简陋,先生见笑了,这边请。”老夫人和善的请他向里间坐,却也打量他好奇的眼神和惊愕的表情。 “听我家媳妇说,先生在外面坐了一日了。”老夫人关切问,“可是寻什么人,不知老婆子可否帮到你。这一带,我们住了十五年,算来也是熟悉得很。” 楚耀南堆出笑说:“大娘叫我耀南吧,鄙姓楚,从定江来的。只因得到一封匿名书信,称是知道我的身世,耀南就千里赶来,谁想,不知是不是我那兄弟们作弄我呢。” 说罢有些黯然神伤,垂下头。 “既然是匿名书信,你如何信他呢?还大老远的跑来东北。”老夫人感叹一句。 63、寻根2 “思亲心切吧。耀南自出生被养父母收养长大,养父母十二载无儿,一生盼个儿子,视耀南如己出。谁想今年得了一双儿子,耀南在家里,便处境尴尬得很。”楚耀南摇摇头说,“恰这时得知生父母的消息,就无论如何想寻来看一眼,哪怕就是见一眼。” 看他执拗的样子,老夫人笑了,低头看他啧啧道:“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怎么心里还如此的针尖的细。那自己养了二十年的,莫说是这么大这么出息个儿子,便是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了。是你多心了,快回家去吧。” 楚耀南摇头道:“自我有了那两个兄弟,诸多事就身不由己。我本不肯多想,无奈家父听信小弟莫须有的诬告,就毒打我,挨打自幼是家常便饭,本不该有怨,只是为了小弟一句话,打断耀南的腿。事情真相大白,他却不忍叱责小弟的无事生非。那个家,我本不想争什么,只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何人,长得什么模样。” “你才得的两个兄弟,襁褓中的婴儿,如何刁难你?”卓铭韬问。 “是同养父失散十八年的父子,一对儿孪生兄弟。”楚耀南从牙缝挤出道,“妒忌羡慕。” 双手冰凉的紧张的撮着,低个头暗自伤神。 老夫人的目光就一直在审视他,许久问:“你确信是定州长大的?” 楚耀南点头称是。 老夫人若有所思,又恍神道:“定州,我们这一带无人有定江的亲戚。” 楚耀南离去时,恰那位清晨出来问过他话的小媳妇进来,青花布袄,笑盈盈的,端来一碗蛋羹给他说:“大兄弟,吃点东西吧,看你饿一天了。” 楚耀南端起碗,看卓铭韬鼓励的目光对他笑了点头,那碗有些烫,却暖暖的,那暖意透过手心温暖了心脉,驱逐了一身寒气。 他低头吃蛋羹,看门口窗旁都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望,偶尔些声音低低说:“像,真是像呢,真是奇了。” 他心里一动,却不动声色,只含了清浅的笑赞了说:“这蛋羹,真香呢。” “嗨,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家里柴鸡下的蛋。”小媳妇说,门口探头探脑一个一撮毛的大眼睛娃娃舔舔舌头说:“娘,我的蛋羹……” 立刻被卓铭韬望去一眼,没了言语。 “耀南,你暂且在我书房凑合一夜。”卓铭韬引了楚耀南来到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墙的火炕,整齐的书桌,剥落的墙皮,楚耀南的目光霎时被那剥落的一大片不规则状的墙皮间题在壁砖上的几句诗吸引视线。 “挥刀杀贼男儿事,指日观兵白帝城。” 楚耀南心头一抖,记得这是沈焯在出兵蜀都时吟下的诗句,传诵于后人。 只这古拙的青灰冷壁间,各外触目惊心,心头一抖。 “哦,见笑见笑了。”卓铭韬道,那小媳妇就抱了被褥进来。 “谢谢夫人。”楚耀南彬彬有礼地说,看卓铭韬夫人为他铺床褥,侧头笑了好客地说:“不必客套,若不高攀,叫我一声嫂子就是了。” “大嫂。”楚耀南不等她话音落甜甜的唤一声,铭韬媳妇忙应了声,显得有些意外,未免手足无措的停在那里。 “这个家,真温暖。”楚耀南感慨,极力掩饰心中的激荡。 寒暄几句卓铭韬同夫人离去,嘱咐楚耀南早些休息。 清晨,楚耀南病倒,本是夜里的咳嗽,一路奔波至偶感风寒,到夜间可是咳喘得渐渐厉害。 大夫来时,卓铭韬见一旁指挥照顾的母亲神色木然,痴痴地望着楚耀南,解下他脖颈上拴的一个石头坠子,那坠子极其普通,非玉非翠,似街市上小贩卖的假首饰。 卓铭韬凑上去道:“娘,大夫说有惊无险,您不必操心了,快去歇息吧。” 老夫人摇头,喊了卓铭韬来到自己房间。 “他终是寻来了。”老太太喃喃道。 “谁?”卓铭韬不解地问。 “他,你爹爹的儿子,你的弟弟。”老夫人神色不定,有些意外惊惶。 “娘,您说得什么?”吃惊的更是卓铭韬,只是生性沉稳令他不动声色。 “韬儿,记得你曾问过娘,世人议论的,你爹爹生前在北平那段风流传奇?” 卓铭韬一怔:“小丹桂?” 卓老夫人痛苦的点头,又徐徐摇头道:“你爹他,临终前,曾将另一枚石坠儿交给娘,叮嘱娘务必要寻到她。娘只当她去了,没想到,没想到。” “您是说,楚耀南是,是小丹桂的儿子?” 晴天炸雷一般,惊得卓铭韬为之动容。 “开国二年,原大帅召了你爹和龙城杨云纵督军入京,到了北平,才知道原大帅有意复辟当皇帝。那时,你爹他们只身入京,听说此事据理力争,怒不可遏。原大帅于你爹,还算是有知遇之恩,为此事反目,就被软禁看管不得离京。你爹人在京城,大军在定南,却令原大帅忌惮。就这样娘和你奶奶就糊里糊涂被原大帅以你爹爹的名义接到京城‘享福’,实是人质。那些日子,你爹就在家里彻夜不眠,沉吟不语,挥毫写诗,或是对月长叹。原二公子总来寻他,同他去琉璃厂看古董,寻古籍,排遣时光,却不想也寻到了花街柳巷,遇到小丹桂。那时娘还年轻,什么都不懂,此事闹得京城都沸沸扬扬时,你奶奶气恼了动家法责罚你爹爹时,娘才知道,原来他喜欢上京城名妓小丹桂,还是个花魁,是原二公子做的媒。沈家,何等的门风谨肃,哪里就容得此等的事?你奶奶大棒顿喝,也阻止不了你爹爹同小丹桂的如胶似漆。那些时,报上日日是他们的照片,他为她窗下画眉,执她的手共画丹青,在月下喝交杯酒……他,他更是过激的事,逢了你奶奶叱责阻止,他就打你们兄弟二人出气。这日子无法再过,你奶奶忿然去寻原大帅和原二公子理论,要求离京。这样,我们婆媳祖孙就离开了京城。终于,原大帅登基称帝,封你爹为护国大元帅。只我们离京,才遇到秦瑞林将军派来的亲信追赶,送我们一路改道,没有回老家,反是悄然去了东北。不久,就听说你爹在定南誓师捣原,挥军北上讨逆,国人也一呼百应,再造共和,要和平民主,不要帝制。那时娘和你奶奶都纳闷,人在京城,如何去了定南呢?” 惨然的笑,如这历史一样惨淡,老夫人眼角鱼尾纹的沧桑,卓铭韬心头一阵凉寒。 “是,儿子或多或少曾听说一些那段传奇。说是小丹桂为爹做了掩护,蒙蔽了原大帅。日日春宵苦短沉迷花乡,借口身体欠安不见客,日日三餐都是送进卧房同小丹桂共饮共食。四日后,才发现我爹已经离京。” “是的,这女子倒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她胆大心细,竟然同那些原党眼线周旋,在众目睽睽监视下设计送你爹离京远去,自己却身陷囹圄。原大帅要杀她,最后却不舍。市井留言很多,说她以身取悦原大帅和二公子才活命,有人说得更不堪,说她人尽可夫,在监牢中同狱吏……你爹回京,带了她来家里,坚持要纳她为妾。娘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狐狸精之王,令女人见到都自惭形秽,她生得很美,那种娇小的美,白色的旗袍,裹了狐裘,一团雪一样。那眉目生得,楚楚动人的,看你爹爹目光,惊惶如惊鸿,缩在你爹身旁,娇娇柔柔的。你祖母不明真相,不许她进门。她在门外和你爹跪了三天三夜,说肚子里有了你爹爹的骨肉。你奶奶质问她,大牢里,如何单单她能脱生?她说原大帅想拿她当人质,她曾想过寻死,却未遂。娘那时对她满是恨,也没有替她说话。惹来左右多少邻居旁观议论。那女人就带走了他,待娘再见到你爹时,还给娘的是你爹遭了暗算的尸体,临终时,他身上就带了这枚石坠儿。此后,有个人,秦大帅的手下,抱来个孩子寻到我们,说是你爹和小丹桂的遗孤。你奶奶无论如何不肯收,说不清不白,你爹临终也不曾留下话证明这孩子身世,那人就抱了孩子离去。或许,就是这孩子,寻了回来。像,太像,就连这咳喘的痼疾,都同你爹一般的模样,怕是骨子里传去的病根。” 64、寻根3 “难怪,难怪。”卓铭韬喃喃道,寻思着。 “这些年隐姓埋名不过是为了躲避报复寻仇,你爹反戈进京驱除原党,杀了不少人。” “难怪他长得,如此之像。” “娘,您相信,他是爹爹的骨肉?”卓铭韬问。 老夫人含泪点头:“你爹,不是生性风流之人,逢场作戏,或有,但是,那报纸上的图片,流露真情。他寻回来,雪地里跪了三夜,坚持说是他的儿子。其实,你祖母未必是不信,只是,气恨不得,更嫌弃那小丹桂出身低贱。” “低贱之人,却做了高贵人做不到之事。”卓铭韬说,“世事往往如此。” “你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后悔,说是对不住你爹此事,也觉得小丹桂好歹是恩人,对她太狠了些。” “那娘,往事不可追,如今该如何处置此事?对他言明?”卓铭韬问,老夫人一眼恍然。 “若是爹在世,当如何做?可容自己骨肉寄人篱下,受人欺凌?”卓铭韬劝道。 “你,你是长子,这家,你便做主吧。”老夫人说。 楚耀南头昏目眩,昏沉沉中觉得自己被扶起,那苦涩的药汤往口里灌。 他闭目摇头躲避那药勺,提防着不知何时爹爹的巴掌就要气恼得掀翻他身子狠狠盖在屁股上。 “讳疾忌医吗?听话。”浑厚的声音含了嗔怪,哄孩子一般,听得心里暖暖的。 他的头被搬过来,捏开下颌,他无力反抗,任药汤灌入,咳了两声,苦涩沿着脖颈流淌,被一只大手揩干。他才模糊中看到那张面颊,关切地望着他,仔细打量。他也仔细看那张眼前的脸,或许他日思夜想到生父,也是容貌如此吧。 “卓,大哥,大树下,那人,可是,来过?”楚耀南艰难的问,要支撑了起身。 卓铭韬按下他肩头说:“他来过了。” 楚耀南惊得猛然做起,却碰翻了药碗,急得问:“他,他在哪里?” “走了,” 话音未落,楚耀南就要翻滚下床,却被卓铭韬按住肩头大声道:“他有个话,托我捎带给你。” 楚耀南立即停止挣扎,紧张的望着卓铭韬的眼,那目光庄重,平和中透出难以抗拒的威严。唇角牵动,却停住,然后舒缓了目光笑笑说:“他让你先养病吃药,身子好了,他再回来,告诉你想知道的真相。” 楚耀南一阵失落,黯然的眼神望了卓铭韬,渐渐的朦胧出一层水雾,眼泪反沿了脸颊滑落。 楚耀南卧在床上,涩口的苦药似凝滞在喉头,那苦意久久不散,一点点在齿颊间流窜。 恍惚间,他记起在家时,爹爹总会捏几块儿冰糖块,塞进他唇边,其实他不喜欢冰糖的味道,无奈那东西却能压住口中苦涩,更何况是爹爹塞进他口中的。想到这些,反而牵起一丝牵挂,又想想,不知留在酒店的阿溶这两天如何了? 或是对自己的失踪手足无措,或是漠不关心吧。但他已顾不得这一切。 迷迷糊糊又睡下,精疲力竭,头脑里去频频回忆几日来的变故。 那日,三口惠子将一个信封平推到他面前,笑盈盈说:“darcy,这个,你的,讲好的,不必一个月,那边的钱已经拆解搞妥,连本带利还给你。不多不少,你清点一下利息。怕你在国内的银行不方便,我把属于你的那份钱存去大日本东和银行你的户头下。” 他笑笑,打开信封漫不经心看一眼,合上说:“谢了!” “钱这个东西,你不理他,他不会理你的。我近来看中几间染坊和缫丝厂,秦氏可想投资?若是秦氏注资进来,我给你一成多提成。不过是我帮朋友做的买卖,谁干不是干?”三口惠子悠然说,谈笑风生的。 他心领神会地笑:“监守自盗呀,你觉得我会做这种勾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是效忠,你也找对主子呀?秦阿朗对你如何?当然,他过去对你好,是因为膝下无儿,要人养老,还要养个忠心的伺候日后的少主代为打理家业。可如今,少主不再是襁褓中的婴儿,能力未必逊色于你,这下子可是鸟尽弓藏了,你还没看出他的嘴脸?我都为你不值。再者,秦氏在华的投资不计其数,不是次次都稳操胜券的赚钱。有赚,必定有赔。这家不赔,那家也赔,不如,先拿点自己的好处,积累资金,免得日后回首处,一无所有被净身出门。” 惠子指尖把弄一朵花瓶里的小雏菊,淡蓝色的,透出些神秘的色彩。 他却显出犹豫,掩饰不住的彷徨,手下的刀叉一点点,将一块五分熟的牛排切得一丁丁的,只听金属餐具碰击盘边轻微的声响,他沉吟后果断说:“这个生意,我不做,得不偿失。” 惠子更是咯咯的笑:“我不是生意人,不过是日日帮你看机会。你不做,我也能寻得别人做,只是为你可惜。” 话锋一转,又从手包里拿出照片和报纸推在楚耀南的面前说:“在商言商,侦探社的钱我先替你垫付了,你可是要还我。不如今天的午餐你请。” 他笑了,觉得惠子格外风趣,才在指尖过了千万两金银的人,忽然锱铢必较起来。 就爽朗的应:“那个自然。改日我另请大餐,这顿不过是便餐,不作数。” “那我记得了。”惠子说,展开照片,泛了焦黄色,她说:“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个人,你或许知道,鼎鼎大名的定南大都督沈焯;这位,红极一时的京城名妓小丹桂。不管是开始假戏真做,还是后来的日久生情,英雄美人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场,震惊了整个中国。当然,中国的英雄美人故事多是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登场时隆重排场,谢幕时惨烈催泪。沈焯若没有小丹桂,难以金蝉脱壳全身离京,一举捣掉原党的复辟;小丹桂若没有沈焯,怕也不过是个李师师亡国祸水之流。沈焯捣原成功,还中国一个民主国家,也算流芳百世。可惜他英年早逝,被保原党杀掉了,所以,小丹桂就格外凄惨。 65、临阵丢帅 据说,她帮助软禁中的沈焯逃离京城,被下了大狱,各种酷刑受尽折磨,多亏一位日本朋友去上下打点疏通,才得以保全。三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是怀孕了。后来沈焯挥师北上,同她团聚,送她去沈家,但沈家老太太固执,不肯相认,就赶走了这对儿苦命鸳鸯。才回到京师,沈焯就病倒,后来发现是有人下毒,毒已入骨。小丹桂生下孩子时,沈焯过世了,临终托付一位亲信副官将母子二人和巨款连夜送去东北家里。不想,这位副官一直贪恋小丹桂的美貌,醉酒意欲□小丹桂,逼得小丹桂用剪刀捅喉咙自杀,留下的孩子和钱也就没有送回东北,后来就不明去向了。若是侦探社不查,我倒是没关心过这段传奇。侦探社的人查证后说,这位部下借了这笔款子当了第一桶金,开始起家,办镖局搞帮会,做黑道生意,几年后就发达起来,如今可是定江首屈一指响当当的人物。” 惠子笑吟吟的看着他的眼神,不再说话,他周身冰凉一片,心却跳得砰砰作响。 后面的故事,不言而喻。那襁褓中的婴儿,就是他,而那位见色见财起歹心的副官,就该是他的养父秦阿朗了。 “这里,是他们一家隐姓埋名后的去处和地址。若真想去见,就去看看。不过,我反是不赞同你去寻亲。二十年前不承认,二十年后又如何?认祖归宗就那么重要?你的养父,养大你已是有恩,你也怨不得他。若是他当年扔你去喂狼,然后去领养别的男娃娃,又如何?万事由命,还是向前看看吧。有自己的事业和江山才是重要的,总是寄人篱下,就难免要受冤屈侮辱。”惠子语重心长的劝,话音里满是关切,又自嘲的笑了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你莫往心里去。” 楚耀南静静的将那叠资料揣入怀中,道声谢,就扬长而去。他那日奔去浑河边对了浑浊的河水长啸,忧烦得徘徊在堤岸,因何如此,因何如此呢? 他那夜喝得大醉酩酊归去,心中忽然起个念头,他一定要寻找这地址中的人家,最不济,他也要看看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家长同父异母的兄长和姐姐,他的血亲,他的家族。 人在冲动时,总会不顾一切,他也不再思前想后,不知为何,就径直寻来这里。 如今,他如愿以偿的躺在沈家的宅院里,沈家的床上。 耳边是大哥大嫂低声细语。 “娘说,天冷,这床狐皮褥子给这小兄弟先盖上吧。”卓铭韬说,声音低哑。 “啊,这是娘的褥子,是爹当年在深山里打猎猎来的狐狼皮缝制的,伴随爹戎马多年的。怎么舍得给外人?”女人的声音。 “嘘”卓铭韬低低的声音。 楚耀南闭紧眼,生怕他们发现自己假寐,他极力调整呼吸匀促,可是心却跳得极不平静。 “娘,您来啦?”低低的呼唤声。 “他才睡下。” 楚耀南感觉到一丝凉意带了风在身边,冰冷粗糙的手划过他的面颊,将他额前的发向上抚弄,停在他额头上,抽噎的声音激动的说:“像,真是像,果然一般的模样。” “娘!”怨怪的声音,“莫吓到他,还是待他病愈,想个妥帖的办法点破吧。”卓铭韬提议,却制止住女人询问的声音,三人退出了书房。 果然,果然如此! 楚耀南心头一阵激动,莫不是这家人明白了他的身世,打算认他? 他翻个身,心绪不宁,却触动一张报纸,哗啦啦的响着掉去地上。 他翻身去拾地上的报纸,一定是大哥卓铭韬坐在床边陪伴他时翻看的。 他将报纸顺手扔去旁边的木杌上,不过才举起手的瞬间,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他的眼球“奉西金矿日本注资,东亚金矿株式会社挂牌”。 眼前一阵疑光,如何金矿有日本人注资?分明他此行是来接管金矿,结束这里的生意的,怎么日本人此时又要注资?如此,他只要收回秦氏在金矿的利益即可。阿溶,是不是在酒店还在睡觉,心里便更不踏实,仿佛有了莫名的负罪感。他本是为公事而来,却扔下弟兄和借来的军队跑来沈家认祖归宗,算来也是渎职。 清晨,卓铭韬来到书房时,里面格外清静。 叠放整齐的被褥,那张狐狼皮褥子就覆在上面。 箱包衣物尽无,人去不留痕,似从来不曾有过此人来过。 桌面上一张白色信笺,研好的磨浓黑透出油烟光泽,饱蘸的笔搁置一旁,怕是提笔时心里千言,却未必能落出一字,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去了。 秦溶在新民大饭店等了楚耀南足足五日。 起初,他派人四处寻找,眼见了阿彪急得如热锅蚂蚁在屋里来回,而他却爱莫能助。 “是否要给定江家里拍个电报?”秦溶提议,仿佛他是局外人,对秦氏生意无能为力。 阿彪慌得连连摇头摆手制止:“二少,二少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呀。且不说不知南少因为什么失踪,就是事出有因,老爷若知道这边出了纰漏,也绝轻饶不了南少的。南少为了秦氏生意操劳,这些年够辛苦了。” 秦溶招来楚耀南身边的亲信,让他们依次说出最后一刻是何时见到楚耀南,楚耀南可有过什么交待?此行来奉天见天煌会谈金矿一事,此外楚耀南可还见过什么人,有过什么仇家和异样。 众人面面相觑,吞吞吐吐,都是欲言又止,言语含糊。 秦溶起身,踱步到窗前,望了窗外的景色轻松说:“也好,既然诸位都不知南少的下落,那么我们就不必在此拖延下去。不像是被绑架,又不知去向,借来的‘打手’日日是要张口吃饭的,一群猎狗带在身边看不到猎物,他们就会自己寻猎物,怕是反咬主人都会有的。散了吧,经北平,回定江,回去复命去。到时候老爷子不见了你们南少,一怒之下是剁手剁脚剜眼睛,就要各安天命了。诸位兄弟放心,我会竭力为诸位说情。但诸位也知道,秦溶初来乍到,秦家和青道堂,我说话的分量有限得很。” 再含了丝若无其事的笑转身送客时,楚耀南的手下已经神色惶然,窃窃私语。 “二少,我们实在不知南少的下落。您是知道南少的,他想要做到的事,谁也拦不住,就像那日初到奉天,他去喝闷酒,喝得大醉在浑河边发疯大喊,还打伤日本浪人,险些被抓了去警察局子。” “怎么,那夜,不是去拜山头喝花酒,同那狐狸精一道归来酒店的吗?”秦溶自信记忆力极好。 “艾艾是随后赶来的,南少自己去喝得大醉。”又有人搭话。 “为什么?” “不,不晓得。那天,喔,南少去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秦溶的目光扫过阿彪时,他有些摩拳擦掌的焦躁,却在秦溶的目光逼视下低声说:“是三口夫人,恰也来奉天访友,约了南少出去。” “哪个三口夫人?那个,送‘记住你’的花束去病房的日本女人?”秦溶忽然记起,更觉得奇怪。 66、大打出手 “该不是南少喜欢上那日本女人,搞大了人家肚子,骑虎难下怕老爷怪罪,就躲起来了吧?”小猴子猜测,被阿彪一巴掌打一边骂,“放屁!” 秦溶掐指盘算,不住摇头,楚耀南去了哪里,竟然不辞而别,同这位三口夫人难道有什么关系。 “替我去约这位三口夫人,我想会会她。”秦溶吩咐,事情如此扑朔迷离。 第二日,秦溶换上一身西装去见三口夫人,他想,若今日再没有线索,怕他就要带大家行动了。事情总不能耽误,夜长梦多。 出了酒店,迎面车水马龙,穿梭的黄包车从眼前闪过,小贩吆喝声不断。 一辆汽车奔来溅起泥坑里的污水,恰脏了他光亮的皮鞋。秦溶无奈,左右望望,就走去一个擦鞋的鞋童,让他擦理。小猴子左右望着,拦住一个沿街叫喊卖报的报童拿了份报纸。随手递给秦溶说:“二少,刚那报童在吆喝,什么头条新闻,和咱们那矿山……” 秦溶接过报纸,头版一醒目的标题赫然入眼,竟然是日本一商会投巨资开采秦奉金矿,要拿天煌会手中股权。如此一来,就成了秦氏和日本人角逐,这金矿想关怕也难了不说,还要同日本人纠缠。再者,不是奉天当局下令不许日本人有金矿开采权。 心里暗叫不妙,不想耽搁几日,情势突变。若依旧等楚耀南归来,怕是木已成舟。 秦溶低声吩咐阿彪:“阿彪呀,帮我给三口夫人电话,抱歉我不去了。另外,喊大家到我的房间来议事。” 阿彪望了秦溶一眼,为难道:“爽约总是不好吧?或许如您所说,三口夫人知道我们南少的线索呢?” 秦溶摇头说:“有比楚耀南更重要的事。” 酒店里列了十多位楚耀南的亲信和头目,有人低头不语,有人横眉立目,多是不服。 秦溶说:“说说吧。南少失踪,我们的行动不能拖延了。此事如何安排的?” 秦溶的目光望向阿彪。 “南少自会安排,还是等寻到南少回来再议吧。”阿彪说。 “现在南少寻不到,我说了算!”秦溶含了冷笑望他,待他答复。 阿彪陪了笑说:“二少,您看,我们都是,跑腿的,狗腿子一个,我知道什么南少怎么安排的?又不是南少肚子里的蛔虫。” 有人窃笑,有人附和:“是呀,南少怎么想,也从不对我们说。” 秦溶调动分舵及各路人马四处寻找楚耀南,同时也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一拼。 这天他回到新民大饭店,才进房间,就惊喜地发现楚耀南立在窗边抽烟,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烟雾。 “你回来啦?”秦溶几步向前,解开风衣脱了扔去一旁,有些气恼责备地问:“你跑去了哪里?” 楚耀南手中的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一下下碾碎,猛转身,手中的烟灰缸就向秦溶迎面掷去,大骂一句:“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秦溶一侧头,烟灰缸打在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坠落地上。闻声涌入的随从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秦溶气向上撞,想这人无理取闹,临上阵逃得杳如黄鹤,回来说便宜话反咬一口。 他一把拉开挡在眼前的阿彪,挥拳一拳狠狠揍在楚耀南面颊上,看着楚耀南倒退几步,鼻血流出,才狠狠地骂:“临上战场主帅失踪,南少好心情!” 楚耀南如一头红了眼的狮子恶狠狠地扑向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卡住他脖子咆哮:“你说!你是想害死我不是?谁让你调动人马擅自行动的?谁借你的狗胆!” “南少,南少,二少也是找不到您心急,怕误了大事才……”阿彪上前拉劝,却被楚耀南横飞一脚踢开骂:“滚,都滚出去!有你们什么事?” 手下惶然退下,秦溶怒不可遏,心头的气再也无法抑制:“你去哪里了?话不留一句,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知道日本人就要进金沙滩,你去了哪里!” “那也不用你操心,我是疑兵之计,故意要李老疙瘩和天煌会认为我失踪生死不明,以为我们蓝帮阵脚大乱,他们才会掉以轻心。我们才好出手!” “鬼话!你去了哪里?你不要骗我!” 楚耀南迅猛的一拳狠狠揍在秦溶面门,秦溶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麻木,满口腥粘。 猛回头,狠狠瞪向楚耀南,咬牙挥拳反击,兄弟二人便扭打去一处,脚下如龙蛇缠绕互不相让,双臂奋力也不相上下。直打到地毯上滚来滚去,你压我,我骑你的一番争斗,打得彼此鼻青脸肿,衣衫不整,伤痕累累,嘴里却大呼小叫着不停的斗骂。 终于打到精疲力竭,这次偃旗息鼓,各自仰躺在地毯上望天喘气。 楚耀南闭眼费力道:“你,你吓死我了,你急得什么?金子重要,还是,你的命,更重要。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子,活活剁烂了我。”气喘吁吁地揪扯开衬衫,深深吸几口气。 秦溶抿抿腥涩的唇,痛楚一阵阵牵动颧骨,他艰难道:“你,你不辞而别,让兄弟们怎么办?群龙无首,那些东北兵痞四处生事,日本人又要进金矿,错过时机,后悔莫及。若是办不成差事,老爷子能轻饶你吗?” 听楚耀南无声无息,哑口无言,秦溶费力地笑道:“亏得我还让他们骗老爷子说这不过是我们定下的诱敌深入之计。早知道就不该管你死活,等回到定江,我还能看场戏,老爷子满屋子追着打狗的大戏。” 楚耀南气恼得青筋暴露,苦笑几声,冷不防跃身而起,一个饿虎扑食扑压在秦溶身上,一把扭翻他用膝盖顶住腰眼,反剪他的双臂。秦溶措手不及,无力抗争就被楚耀南死死压住,只想他不过是出口气,就不耐烦地骂:“你小子滚开,别惹爷烦!累死了。几天都没睡好。” 也懒得去挣扎,挣挣身子想甩他下去,不想骑在他身上的楚耀南却一脸坏笑,深抿了薄唇,一双桃花眼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戏耍手中的猎物。 也不言语,只一手去扯他腰间的裤带,抽出来不顾他拧扭身子,捆绑他的手在身后。 待知道无法逃脱,秦溶忿然地瞪他骂:“算什么好汉,背地里算计人!” “我不是好汉,是小人。有时候做小人比做君子痛快。”楚耀南得意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脸蛋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辛苦这么久,肯定想要首立奇功,咸鱼翻身进崇义堂。回到定江,老爷子少不了好好奖赏你。如今,我这当哥哥的该奖赏你些什么呢?唉,奖赏什么,你都不会看在眼里。可是,不赏,我这当哥哥的心里不落忍呀!” 楚耀南诡笑着望着秦溶,气得秦溶侧头骂:“你滚开,滚开远远的,小爷没心情同你闹耍。小心小爷发怒,打破你的头。” 楚耀南坐压在他腿上,那两根骨头有些硬,却格外舒服。 他侧身一点点解开秦溶的绸衫对襟扣,妩媚的俊眼儿含了几分温笑啧啧地叹息:“你说,蒋涛那花花公子哥儿,他凭什么捡你个小乞丐养在身边呢?” 勾起食指去抹去秦溶唇边的血渍,羞恼得秦溶慌忙侧头躲避,惊惶如避瘟神般叫骂:“你快滚开!敢动爷一根汗毛,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动你,只想教训你!不服指挥,擅作主张。唉?好像,离家时,老爷子吩咐过我,若你这个小弟不听差遣,尽管管教,打!狠狠地打!” 话音一落,掀翻秦溶的身子,一扯衣衫抡起巴掌噼里啪啦狠打一顿。 秦溶如砧板上离水的鱼,翻腾扭摆,费力蹬腿,但那巴掌戏弄般的逗着他,噼里啪啦地落下。急得他撕裂嗓门大骂不止:“楚耀南,你个混蛋,看爷怎么收拾你!” 闹过一阵子,阿彪叩门,楚耀南出去同他低语几句,就大声地吩咐说:“下我的帖子,今晚请天煌会李爷赏光去天香楼赴宴。” 他又转向秦溶说:“今天去拜山头,会天煌会的人,终于粉墨登场了。你换身干净漂亮的衣服去,别误了一场好戏。” 秦溶起身说:“楚耀南,我们来东北办事,目的是同样的,都希望事情办成。多个人多个帮手,我不想同你争功。” “想去就直说!”楚耀南满不在乎说,“你可以同去,但是李老疙瘩的人都非善类,你少说话,不要坏了爷的事儿。” 67、天煌会 “你这几天疑兵之计布阵也差不多了吧?”秦溶问,似乎看出楚耀南的玄机。 楚耀南笑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秦溶转身去更换衣衫。 “我那大侄子呢?怎么不来拜见我?”楚耀南一进天香楼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向天煌会的二当家周歪嘴儿追问。周歪嘴儿并不嘴歪,生得白白净净,虽上些年纪,却掩饰不住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只是他一笑唇角就向左歪,所以人称周歪嘴儿,是天煌会核心人物,师爷加智囊。 “李爷身子不适,不见客,嘱咐周某招待二位少爷。”周歪嘴摇把大蒲扇呵呵笑着。 楚耀南喝罢一盅酒甩去一边问:“人不在,账总是要清算。老周你可以代替我那大侄儿做主吗?” 老周晃晃酒盅说:“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要从喉咙里扣出来还真不容易。也不知道南少有何高见呀?” “哦。高见谈不上,不过我们是奉命前来。老爷子的意思,清账,我们蓝帮撤资就是。” “那金山金矿都是石头,南少想要搬走,可以呀。哎呦,南少你要调用多少车皮给拉会定江呀?”周歪嘴儿奚落道,坏笑时嘴角反更是歪扯到耳际。 秦溶喝着酒,懵懂地开口问:“不就是石头吗?要它做什么?千里迢迢来,不能就给我们石头吧,我爹不是说能换大笔银子吗?还有我们死去的弟兄呢,那些人的家小要抚恤吧?” 秦溶的神色很是青愣,反让周歪嘴儿有些吃惊,诧异地望着秦溶,也好奇这位二少看来真是青嫩得发傻。 “你闭嘴!”楚耀南呵斥,秦溶却梗个脖子,一撩衣襟露出秦老大御用的那柄枪拍拍说:“你给我闭嘴!楚耀南你是什么东西,你认得这个吗?枪,我爹贴身带的枪。你说说,该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呀?”秦溶瞪个眼大喊大叫。 “你混蛋!”楚耀南大骂,上前一把抓住秦溶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秦小二我忍你好久了,在定江你爬到我头上让我看你的腚沟子行事,到东北是我大侄子的地盘我楚耀南可不怕你!”“砰!”的一声枪响,呼啦啦四壁的门板窗户都被踢飞,无数荷枪实弹的天煌会人马持枪涌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所有人,众人鸦雀无声。 “我爹说了,要钱,不要石头,你拉石头回去做什么?”秦溶跳脚大骂,似乎没看出双方的剑拔弩张。 “这是怎么回事?”楚耀南问,周歪嘴儿也颇为意外,原本是鸣枪为号的鸿门宴,却因为秦溶这个莽“樊哙”而乱了原本的计划。此刻周歪嘴儿尴尬地笑着,心里却发狠,怕是天意,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早了一步也未尝不可。却听外面大喊着:“大兵来了,军队的人来了。” 枪声四起,几个黑衣喽罗冲进来禀告:“二爷,出乱子了,大兵把我们包围了。听说是东北军的,不知道是哪部分的,端了机关枪呢。” 楚耀南一拍桌案怒然起身,大骂道:“妈拉个巴子的!他东北军也来欺负我们。我去找胡少帅告发他们去,去问问是哪个部分的?” 阿彪凑过去劝:“哎呦,南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东北军的兵最是野,怕是胡少帅也无可奈何的,快走吧。” 回到酒店,楚耀南手里把弄一串佛珠,赤脚踩着松软的红绒地毯在房间内徘徊。 秦溶说:“看这架势,李老疙瘩不肯露面,要斩尽杀绝了。亏得你料事如神,安排得环环相扣的。” 楚耀南沉吟不语,倒去沙发上枕臂望了天花板,目光中满是深邃。 “秦溶。”他说,秦溶回身看他。 楚耀南仍望着天花板说:“明天,我带一队弟兄进山,你带上阿丹和阿彪在这里不许动,等我的消息。若是三天,我没有消息出来,你们退去北平;若是我有消息给你,就带大兵去进剿。” “孤军深入吗?”秦溶不解的问,“留一队外援是应该的,只是你去太过冒险。” “总有需要里应外合才好。我们必须派人去寻找我们在金矿里的兄弟,怕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 “进山太过风险,九死一生。南哥你留下,我去!”秦溶毅然道。他想楚耀南能主持大局,他可以替楚耀南去冒险探山。 “不可以!”楚耀南断然道,“若不是看你诚心诚意想搭把手,我绝不同意你出手,若有个闪失,老爷子那边无法交代!” “可南哥你呢?若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去向老爷子交代?”秦溶激动道,他坐在楚耀南沙发旁争执。 楚耀南望着他,有些大惑不解,问他:“你真是不怕死?”旋即哈哈大笑道,“阿溶,你留下,若我有个闪失,也算报答了老爷子有个交代了。你,替我照顾我娘。”那言语有些哽咽。 沉默一阵,秦溶语重心长道:“南哥你留下,你可以指挥大局,还是我去。” 楚耀南见他坚持,翻身坐起说:“不必再争执,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你留下,断后,我去!” “不行,若是爹在,也会让我去打前阵,你留下。”秦溶据理力争毫无让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楚耀南露出无奈的笑说:“如此,那我们就按了江湖老规矩,抓阄。生死无悔!” “好!”秦溶应道。 楚耀南写下两个阄,分放在两只手中递到秦溶面前为难道:“阿溶,你挑一个。” 秦溶犹豫不决,看看左手,又摸摸右手,终究还是选了左手的阄。 楚耀南鼓励地望着他说:“打开看看,是生是死。” 秦溶却紧紧握住那个阄说:“看,我这手心都满是汗了,慌的。这样,还是南哥先请。” 楚耀南一怔,却自然的一笑说:“来,那哥哥替你看看。”伸手来拿秦溶手中的阄。 秦溶去出人意料的一把将阄塞去嘴里咽下说:“南哥总该安心的看了吧。” 一切尽在不言中,楚耀南诧异地望着秦溶道:“你这是何苦?” 秦溶拍拍小楚肩头说:“还不都是一样,我心里,同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 楚耀南抱紧他,眼泪却在眼眶徘徊,不想生死关头,横生插曲,秦溶竟然不顾自身安危情愿替他先行进矿滩探险。 为防止横生枝节,楚耀南将矿山地图铺在地上,如地毯一般,一点点的解释给秦溶听。秦溶听得仔细,一一记下细节。屋里出奇寂静,大战前的肃静沉寂。 夜幕降临时,李老疙瘩的人来接楚耀南进矿山。 猛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开门进来的是阿彪。 “二少,您还未睡呀?南少那边出事了,老病根又犯了,喘得厉害,送进爱德华医院抢救,好险,脱离危险了。”阿彪紧张的说,“我回来取几件换洗的衣服送去。” 秦溶忙问:“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阿彪说:“不必去了,那个医院是洋人开的,规矩多,不许夜里那么多人陪房。南少要艾艾在跟前伺候他屎尿,说您是少爷,脸皮薄,看不得这些的。” 秦溶不好坚持,只听阿彪说:“南少这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喘起来就和被鬼卡了脖子一样,不能呼吸,憋死一样的吓人。” “天煌会,我们谁去谈?”秦溶又问。 阿彪陪个笑脸说:“那,南少不在,二少辛苦一趟吧。” 车冒雨行了一路,绕过山沟来到金矿沟。 秦溶坐在一间毡篷里,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凉意萦指。秦溶轻叩了桌案,一声声,一下下,轻微的,听着李老疙瘩扯个大嗓门打着哈哈说:“远在东北,就听说秦老哥府里的大喜事,十几岁成丁的大小子大庭广众光屁股洗三朝,江湖奇谈呀!如今一见,大侄子你果然是仪表堂堂,常山赵子龙,也不过如此。” 秦溶把弄根牙签剔着牙缝,心不在焉说:“我最讨厌赵云、马超之流,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曹操和吕布,心够狠,手够辣,下手时六亲不认,够汉子!” 68、单枪赴会 李老疙瘩始料未及,稍是怔神,旋即尴尬地陪笑,那笑意都带出几分无奈和狐疑,似临在河边,摸不清水深水浅,不敢轻易出足。先时的趾高气扬也略收敛了些,但毕竟是老姜,辣在后面。他堆出可怜相说:“二少呀,这强龙不压地头蛇。” 秦溶心想,这李老疙瘩说话如此直接,是否看他年少,拿出这话来吓唬他。却不想李老疙瘩紧接了说:“东洋人就是那奉天地头的毒蛇,那势力如日中天,我们也得罪不起。胡老帅怎么样?汉子,嘿!三十万大军,东洋人一个炸药包就给送上青天去见佛祖了。我们这些小泥鳅王八,能蹦腾什么呀?还不是日本人要买,我们只有卖的份。” 秦溶做沉思状,淡然浅笑,牙签在指尖一弹,却稳稳地插去对面盆架的花盆土里,掸掸手轻松道:“秦溶初来乍到,蓝帮的生意不甚知之。家兄耀南染病在途中不能来,秦溶就勉为其难处理这桩买卖。江湖上的规矩,白纸黑字的契约,秦溶只能依这些为据。如今秦氏要撤资出金矿,当年生意是家父同李老板谈妥的,如今善始善终也自是和李老板清帐,日本人如何,秦氏不关心也不想打交道。” 见秦溶年少,却是话中带硬,那神色泰然,骨骼清瘦,透出几分安静,如学生娃一般带了几分莽撞和稚气。他竟然敢单刀赴会,只带了四名随从下金矿,若非二杆子愣头青不知水深水浅的乱闯,就必是极难对付之人。李老疙瘩宁愿他是后者。 李老疙瘩毕竟老谋深算,揉揉头摇摇,一脸为难道:“这怕是不妥吧。秦氏近来不肯投资金矿,也不肯给个交代,这些年金矿买卖都是我们天煌会往这无底洞里添钱,也委实的花了不少冤枉钱,同东洋人合作,少赔些也总比血本无归的要好。” “哦?”秦溶一声问,手一抖,茶碗盖儿掉落,惊得旁边的猴子叫一声:“小心!” 众人绷紧耳朵等了那碗盖落地喀嚓的响声碎片四溅,却冷不防秦溶脚尖微挑,那杯盖触脚飞回他手心中,众人惊愕的目光不等收回,秦溶一拍桌案说:“也好,也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推了日本人入伙,李老板还真是勉为其难。巧了,恰前些时白俄鬼子也有人相中金矿,秦氏不日就把百分之八十的矿采权卖给白俄人。” 李老疙瘩张张口,难以置信地问:“大侄子,你玩笑吧?” “是家父的吩咐,近些时大报小报街头巷尾都传遍我们金矿要同日本人合资的事,家父正有此意退出。东北,太远,秦氏打点,多有不便。” “这怎么可以?”李老疙瘩神色不惊,打了哈哈笑了说:“大侄子你可真乐呵。你是不知道东北这地界的规矩,哎,胡司令有令,东北的金矿不得给白俄红毛鬼子开采,不然咱们干嘛舍近求远去找东洋鬼子呀?那个,不是还隔了道日本海吗?” 秦溶起身,郑重地拱手告辞:“哦,秦溶倒是忘记这规矩了。待秦溶回去向家父禀报。” 秦溶出了毡棚,迎面日光刺眼,眼前一道河滩,赤身漉金砂的淘金汉围在河滩屈身辛劳。结实健硕的腰身,阳光浴成金色的肌肤,穿插来回在河滩走动,令他忽然想起落日洗马流沙河那壮观。 李老疙瘩随在秦溶身后,笑眯眯地说:“二少,既然是来了,就不急出河滩吧。在这里小住几日。” 两旁围上十余名彪形大汉,拉长了脸,如庙里的金刚罗刹,一步步逼近走来。 “ 你们要做什么?”猴子惊叫一声,伸手摸枪,却记起枪已被进山时搜去。 “不过请二少多留几日,待秦爷亲自来接二少回府去。”李老疙瘩得意地笑,似是早有预谋。 秦溶苦笑摇头说:“我就料到,李老板舍不得我走,呵呵。” 笑容顿时敛住时,笑容可掬的李老疙瘩就觉眼前一道黑影,如乌云蔽日,迅然在眼前一飘。人在江湖几十年,他心知不妙却措不及防,本能地向后跃身,却觉脚腕猛被一扫,酸痛得双足离地,肩头一只铁钳般的东西猛然扭转他的身子,一只大手卡去脖颈。不过几秒间,他再动手抵挡,却只差这几秒,仿佛武林高手对决,双剑互刺,短一分就要被对方剑索封喉。 心里暗叫不妙,但一坚韧的细针般的东西扎在喉头,对了四周人厉声喝:“想死的过来!” “唔,呜呜。”李老疙瘩瞪凸着眼挣扎。 才明白秦溶五指缝隙间夹的暗器不过是牙签。但那锋利的竹牙签,足以刺透他的喉头。谁料到这小子如此手脚麻利,如天神一般。 “喀嚓”一声,秦溶袖中一东西坠地,碎成磁片,脚尖一勾,一手一抓,还手的功夫,锋利的瓷片划在李老疙瘩的脖颈上:“不想死,就让他们把枪踢过来!” “放,放下。”李老疙瘩费力说,瞪大的眼睛仿佛要跳出眼眶。 秦溶得意地笑,眼见那些人将枪放在地上,踢了过来。 “都听好了,我秦溶六岁在定江江湖里混,敢来单刀赴会,就定然是有备而来。你们去山口山外去看看,去看看是不是漫山遍野都是蓝帮的人马。告诉你们,蓝帮有的是钱,我爹从胡少帅手里包了一个车皮运人过来;蓝帮有的是人,自己的人不够,花钱买些奉天周围山里的胡匪,还是绰绰有余的。想活命的,脱光衣服抱了头蹲江边去,不想活命的,山外的胡匪进来,一只耳朵三块现大洋领赏去。” 胆小些的面面相觑争相脱衣求活命,有胆大的大喊一声:“老子信他个鬼!” 举枪就要瞄准,秦溶却勾起一枪拉了李老疙瘩一转身,砰的一声打得那人血花四溅。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枪法练不到家,就别出来丢人现眼逞能!”秦溶狠狠骂,李老疙大喊:“开枪,开枪,打死他,打死他,不要信这小子!” 千钧一发之际,枪声四起在山野里。 河滩里都熠熠出闪亮亮的金色,漂出一股股殷红的血迹,那血如一抹残阳铺在河滩里,那么惨然。 猴子窜跑过来说:“二少,你可真了不起,猴子要磕头拜你当师父了。你的枪法怎么这么好,哪里学来的?” 秦溶这才有了些笑意吩咐:“手脚麻利些去收拾,我们不能久留。” “我寻到两个小老乡,可是帮忙呢。藏货的金坑,里面的金砂子,都寻到了,正套车往外面运呢。李老疙瘩把钱票都交了,还有地下埋的银元,都寻到了,咱们的车开进来就拉走。” 金矿的伙计们争相奔跑,每人领了五块大洋各自去逃命。 秦溶坐在车上回头望,浓浓的黑烟升起,大火熊熊。 “回奉天,每人赏一百大洋,一根金条。随我进山的,猴子、阿祥、五福、宝盖儿头儿,鬼门关里走一回的人,每人多赏五根金条。”秦溶吩咐,众人高呼“乌喇!” 就差敲锣打鼓的凯旋,丰硕的几大车金银和金砂,车上荷枪实弹的便衣士兵把手。路过关卡,秦溶晃晃胡少帅开的通行证,大声说:“这些胡司令的山货,臧秘书长亲自嘱咐的。” 69、冰释前嫌 所到之处,立刻放行。坐在秦溶身旁的猴子直起腰板,威风凛凛,喜不自禁地说:“二少,你可是立了奇功,老爷一定会嘉奖你的。” 秦溶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笑,想他为了挪钱去救大哥蒋涛,却不得不给老秦卖命。 “溶哥,为什么不杀了李老疙瘩这些人呀?”猴子不解地问,自秦溶只身赴会,摆平金矿和李老疙瘩的天煌会,几名随行的楚耀南的手下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阿彪在车前一脸不屑。 秦溶摇头一笑:“没有那血海深仇。” “二少你和南少真是不同的。你有南少的麻利下手狠,可你没有南少的毒。今儿的事儿若是南少在,一定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南少说,心慈手软,就是给自己埋地雷去踩。来之前,南少是打算约李老疙瘩到矿山外面来谈,谈不妥,就大兵压境,踩平这里,一个活口不留,不给秦氏留麻烦。” 秦溶望向猴子,猴子嘿嘿笑了说:“你一定可怜那些淘金客,谁说不是呢。可是,若今天南少在,他们就没命了。哪里有二少的慷慨,发银元打发他们走。” “二少,日后猴子跟二少混吧?”去解手时,猴子蹭在他身边说,伸手为秦溶提裤子,秦溶打去他的手道:“好好说话!” 猴子搔搔头说:“对二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们南少呢,对你不好?”秦溶问。 “南少,自然好,办事得力时,南少打赏可是出手阔绰的;若是犯了错,南少也是翻脸六亲不认的。这个,和老爷别提多像!”猴子小声说,告密一般。 轰隆隆一阵小火炮响声,山林里地动山摇。 秦溶心叫不好,忙喝令兄弟们卧倒隐蔽。 马蹄声四起,吆喝声卷起黄土从远处山坡铺天盖日奔来,马贼,是天煌会的后援,原来还有大队人马在后面,他本该算计到的。 秦溶一行人被吊在老林子里的大树上,剥去衣服被蚊虫叮咬。 周歪嘴儿得意地摇着马鞭子来到秦溶面前,用鞭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挑弄他的下颌逗他说:“哎呦,秦二少,少年英雄,我们李爷都被你给杀了。啧啧,好威风呀。今天,我们要替李爷报仇雪恨,千刀万剐点天灯,祭奠我大哥的亡灵!” 四下欢呼声震天动地。 绑在秦溶身边的是阿苏,他才从青道堂码头带来的小兄弟,人机灵能干,还有二猴子,猴子的弟弟,也是个伶俐的娃子,两个人都毫不屈服破口大骂。 周歪嘴的手下走向阿苏和二猴子,急得秦溶大喊:“你们杀我,放过他们!” 周歪嘴手中的牛耳尖刀在阿苏身上刮蹭,吹吹刀刃说:“生得这么俊的小伙子,我是先割哪里呢?” 四下的土匪就放肆地大笑,戏弄地提议着,说割鼻子割耳朵的各不相同,周歪嘴的刀就在阿苏身上时上时下的徘徊,旁边的狼狗汪汪狂吠,似乎等待着可口美味。阿苏张大惊恐的嘴,面颊扭曲,双腿瘫软吓得昏了过去。 折磨过秦溶一晚,周歪嘴儿喝得酩酊大醉去睡觉,只山里亮着几摊篝火,只剩余烬,火光哔啵跳跃一阵渐渐熄灭。四周是蟋蟀的叫声和蟾蜍的呱呱声,秦溶仰头看一天星斗,暗想怕他是要葬身在此处。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他们有日本人撑腰,对蓝帮已经不屑一顾,在东北地界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秦溶疲倦的闭眼,眼前出现了母亲的笑容,无欲无求总是满足;油头粉面的阿沛;肥头大耳的老爹,只有分别时刻,才觉得那光亮的大脑袋是那么可爱,硕大的巴掌如此的温热。 猛然间,忽听身后一阵悉簌簌的声音,低低的声音说:“二爷,是我,来接应二爷。” 他猛一睁眼,已是四下火光四起,一片慌乱奔跑,横冲直闯的人也看不清方向。秦溶就被楚耀南身边的那位小弟引领着闪去一片树林,拼命奔跑,身后是嘈杂的叫喊和人声鼎沸。不多时,一阵嘟嘟嘟嘟的机关枪扫射声,秦溶猛回头,后面一片火海,喷射的炮火燃亮夜空。 “不行,还有我们的人!”秦溶焦急地环顾左右,急得就要返回,阿彪一把拉住他大叫着:“二少,不可莽撞。成大事顾大局就必须要牺牲几个人,这些兄弟的抚恤会很丰厚的。” 血腥、残忍、悲凉,那一幕幕一桩桩令秦溶无法接受,他坐在颠簸的吉普车上向山外去,回头看只见冲天的火光。 蓝帮胜利了,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是秦溶,他除掉了李老疙瘩,否则天煌会不会如此轻易败北。军队化妆成土匪,一阵乱枪和火海中也断送了周歪嘴儿和他的手下,自此天煌会不复存在。 黑帮火拼是江湖再常见的事情不过,虽然报纸上大肆宣扬,但无人能证明当时的情景是蓝帮杀人纵火,只是那金矿被封,财富被席卷一空。 秦溶在见到楚耀南,兄弟二人是死别后的重逢,紧紧抱去一处。 秦溶说:“你为什么来救我,若你晚来一些,我就被他们杀死了。” 楚耀南认真的说:“人最遗憾的就是失去对手,若没个对手日子都会无聊。”说罢拿出一封信,抖开信纸在秦溶眼前,带着温然的笑。秦溶一把夺过来,那是他写给父亲的遗书,是他为防止自己殉难在东北,楚耀南会被父亲责备怪罪,才留下遗书为楚耀南辩解,劝父亲善待楚耀南这人杰,并善待他的母亲和秦沛。 兄弟两人相视而笑。 将大笔金子通过银行运去定江,楚耀南张罗着让阿彪等人先行带了一批弟兄回定江,押送金砂,只留一队人盘点善后,准备遣散大兵回北平。 晚上,房间内,酒香扑鼻。楚耀南请来秦溶在他房间痛饮,把玩着酒杯对他炫耀说:“小时候,我就是秦府一霸。我笑,全府上下都笑,我哭,所有人都要哭丧个脸,就是不哭也要被老爷子发火打哭。我从小就知道,府里只我一个儿子,我是家里的宝贝,我叫‘宝儿’。得病时,我夜里时时都会死去,我自己却不知,只是不能呼吸难过的哭,我哭得地动山摇,姨娘们都慌了手脚。白天黑夜,我的床就是姨娘们的胳膊,她们轮流抱我在怀里拍哄,直到再也抱不动我。” 楚耀南柔和的目光中都含着笑意,回忆那美好的时光,他徐徐掏出一个小锡盒,秦溶一惊,那是临行时父亲塞给他的剧毒毒药,如何会在楚耀南手中?那本是在他行李中保存。 “八岁那年,我翻父亲书房的抽屉,找到这个小盒子,真是可爱。我好奇地打开,里面黑珍珠一样的一粒粒小珠子,我就捏起一颗,以为是朱古力糖豆,就往嘴里放。” 秦溶惊得瞪大眼,楚耀南侧头腼腆道:“就在那枚珠子就要放进口中的瞬间,爹爹大喊一声闯来,他打掉我手里的珠子,抢过这个盒子,气得对我大吼着‘谁许你乱动爹爹的东西?’我吓坏了,头一次见爹爹那么凶,他按我在桌子上拿戒尺打,打得我好疼,他扔我在肩头从楼上一路打去楼下,边打边骂。我绝望的哭,我想我会被打死,哭得我断了气昏厥。姨娘们为此都挨了顿鞭子,我才知道那个东西是宫廷的剧毒。”他凝视那盒子,泛出苦笑。 “南哥,你误会了,是爹怕我……” 楚耀南打断他的话,合上盒子塞给他说:“收藏好。” 他拿出把钥匙递给秦溶说:“库房有个戊字号架子,第五个盒子里是我的笔记,你拿去看,帮里的业务就会熟悉的。” “南哥,回去再说吧。”秦溶说,并没接手。 “我要在北平治病,我的喘病厉害了,我去找胡老叔看病,要个半年三个月,都不知道。”楚耀南说。 秦溶不知如何劝他,他想,若是楚耀南医病在北平,他反不好阻拦了。 一声咆哮,猛然间地动山摇。 轰隆隆一声巨响,楼板都在颤动。 二人都愕然僵持,目光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暗夜一片沉寂,忽然依次响起了人声嘈杂。纷纷推窗看究竟,就又听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打仗啦!” “打起来啦!” “开火啦!” 一阵叫嚷声,此起彼伏,火光耀亮夜空。 轰的几声响,嘶鸣的声音拖尾而来,轰隆巨响,整个大楼地动山摇一般,对面的大楼起火。 “开火啦,快跑呀!” “炸弹来啦!” 楚耀南飕的起身,同时房间门被撞开,手下蜂拥而入。 70、残垣断壁 “南少,日本军队和东北军开火了,打炮呢,快离开这里,危险!” 猴子慌张道。 楚耀南抄起风衣盖在秦溶身上,吩咐众人说:“快,打点东西,立刻撤,楼下见!” 手下七手八脚开始收拾东西,楚耀南拉过秦溶,大步冲向震颤的楼门。到了楼门,猛然向回跑,拿起一个皮包,夹在腋下,宝贝般的夹紧,向外冲去。 楼道里已经是一片惊慌,客人们如炸了窝的老鼠没头乱窜,你推我搡。 黑黢黢一片的走廊,熄灯后更是混乱,冲出到大街上,已经是人海般沸腾的人声一片。 “是北大营的方向,那边开火了。离这边太近,殃及池鱼。” “奇怪,好像在楼上看,只见一边炮火攻势,没有还击呀。” “嗨,你老兄傻呀。肯定是小日本刺毛,挑衅,被东北军强烈的炮火排山倒海之势给灭了。刚才,肯定是炮弹不长眼,误伤自己地盘了。” 几句说笑,众人觉得是一场虚惊。 不过这话却也扬眉吐气,有人啐口吐沫骂:“该!小日本,就欠这个。你软,他就踩你;你横,他就老实了。这就一个字‘贱’!” 哈哈一阵笑谈,众人都悠然向酒店里去,深信不疑先前的炮火是自己人的流弹。 只楚耀南望了炮火的方向吩咐:“去开车,连夜离开奉天。快,看看有没有火车还能通行。” 秦溶立在那里,望着炮火映红的天空叨念:“咱们带来的人中,有人今天去北大营见老乡去呢,不知道是不是投入战斗了?” “哎呀,操那个心,快走吧!”猴子扯一把秦溶就走。 车都备好,众人驱车向车站开,这才看到街上慌乱的巡警,横冲直闯的车辆,有人大喊着:“日本人炮轰北大营了!” “打仗啦!” 飞机隆隆声响在夜空,楚耀南抬头,猛听长长的呼啸声,轰隆隆的炸响,天边如晚霞般晕上一片红,黯淡,如血腥。 “快,开车去火车站,先走一批,我去办事,就去北平同你们汇合。”不容分说,楚耀南拿些银元票子塞去皮包,驱车就要独自走。 秦溶一把拉住他制止:“这个时候,你去哪里?不可以!” “你他娘的算老几,也管你爷的事啦。”楚耀南瞪大眼,眼里喷火,不顾一切都驱车就要走,秦溶飞身跳上车喝骂:“耀南你疯啦!你怎么做事不动脑子,都什么时候啦,你要去哪里,我们要一起呀。” “阿丹,送二少离开,二少掉根头发,蓝帮追杀令让你死无全尸!” 秦溶一把揪住楚耀南,痛心又焦急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他说:“老爷子心里,真正的儿子是你,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你若是有个好歹,他不会原谅任何人。不如我们死在一处!” “南少,祖宗,你到底要去哪里呀!”猴子跺脚问。 楚耀南恨得牙关紧咬,低声说:“我的一个朋友,初恋的恋人,她家人,托付给我带去北平的。我不能负她。” “走!一起去!”秦溶利落道。 众人开车随楚耀南在炮火隆隆的夜色小巷里穿梭,直奔远方。 车队几乎是迎着炮火而去,不时有流弹炸响在身旁。 秦溶大喝道:“停车!掉头!” 楚耀南却执着着用臂肘顶开他,大声嚷:“你下车,我自己去!” 反令秦溶惊诧楚耀南的失态。仿佛自认识眼前人起,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如此执着。 秦溶不能眼睁睁看他率领兄弟们冲向火海弹雨中,但尾随在身后那大卡车中的便衣军队荷枪实弹已经迫不及待。 “妈啦个巴子的,怎么不还击呀!”有人大骂。 “该不是让小日本关在营房里打落水狗,把门给堵了吧?” “我们航空大队的飞机去了哪里?给狗日的炸烂呀!” “就算光着屁股没了枪,咬也要把狗日的鼻子耳朵咬掉。” 粗俗的话语骂骂咧咧,秦溶忽然记起楚耀南曾说到过,东北军为了防止士兵夜里逃跑,睡觉时要脱尽裤子,将衣服和枪一起锁在门外的。所以也闹过笑话,据说一次土匪偷袭,手忙脚乱的士兵向外冲,那列队的场面风光无限。楚耀南调侃时的腔调神情总是那么邪恶,桃花眼含笑都如毒刺般令人骨酥肉麻的。肆意描绘这段轶事,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一般,透了兴奋。 只是秦溶对北大营的东北军弟兄不无牵挂,莫不是真是措手不及被小日本堵在被窝里打了? 身后的卡车里的带头的营长提议:“兄弟们,不如就此别过楚爷秦爷,去援助北大营的兄弟吧?” 秦溶毫不犹豫地应一句:“也好!” 楚耀南却大叫:“不可以!军令不可违,我要带你们回去交给臧秘书长!” 秦溶气得大嚷:“军队就是保家卫国的,都杀到门口了,就让他们去拼!总比这样窝囊要好!” 他不知道如何失态的放声大嚷,歇斯底里般,楚耀南更是不肯示弱,大声反驳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理’字说了算,日本人挑衅,我们能不管吗?” 楚耀南沉默,随即决定:“阿溶,让他们去,不过,你,必须现在,掉头去火车站。晚一步,怕铁路停运封锁,谁也走不了!” “扯淡!铁路封锁?除非他小日本打赢了,你知道我们东北军多少人吗?三十万,三十万呢,我们少帅还有几十架铁老虎飞机在天上,德国买来的洋货。我们的弟兄们都出动起来,一人撒脬尿都淹死他小日本回东洋去!” 为首的营长嘿嘿大笑,吩咐人开车步枪机关枪上膛,飞驰奔去那硝烟炮火弥漫的战场。 楚耀南坚持奔向那火光弥漫的远方,秦溶大声问:“你不能冒险!” “忠人之事,你们走,同你们无关!” “要死就死一起!”秦溶忽然说,不知是不是赌气,惊得楚耀南侧头望他,冷冷的笑了摇头。 前方,难民哭嚎而来,衣衫不整,有的赤身露体不顾体面。 楚耀南见无法行进,奔下车发疯般的问:“有小石头巷子来的人吗?都是从哪里来的?” 楚耀南瞪大眼,呛鼻的烟尘令他咳嗽不止,面颊微红,却是青筋暴露,紧张恐惧的神色在眼眸中,那疯狂的样子,执意要向炮声隆隆的前方跑去,无论猴子等人如何劝阻,都不能拦住这匹疯狂的豹子。 “南少,不能耽搁啦。我们答应臧秘书长,九月二十日必须把军队带回北平去。今夜是九月十八了,再耽搁,就来不及啦!” “南少,快走吧,二少说得不错,若不走,就来不及啦。我们还有货,危险呀!若是有个闪失,老爷可能饶你呀!”猴子就差大哭失声了,也无法阻挡楚耀南近乎丧失理智的执拗执着。 “耀南,南哥,猴子他们说得有理,情况太乱,快离开吧。”秦溶力劝,楚耀南却我行我素。 “楚耀南!”秦溶气急败坏厉声呵斥:“你是指挥官,蓝帮此行的将帅。如今你做些什么?你知道群龙无首的结果是什么?” “你给我闭嘴,你想替我是吗?好呀!你把人带走,谁要你跟我来了?滚!你去做你的秦府二少爷,我不稀罕!” 秦溶咬牙,直视他,楚耀南却疯狂推开东逃西窜的难民义无反顾地向前。 “楚耀南!”秦溶一声大喝,楚耀南不再搭理。 秦溶顺手夺过难民手中挑包裹的木棍,狠狠砸向楚耀南的后脑。 “南少!”众人惊叫。 楚耀南立住,徐徐转身怒目而视,却是身子晃晃倒地。 废墟,炮火硝烟后,废池乔木,残垣断壁。 楚耀南醒来后已是骄阳正午。他也不同秦溶纠缠,驾车昏昏沉沉地奔去那魂牵梦绕的地方,已是废墟焦土。 那棵他曾坐守了一日的大槐树还在那里,树下石桌炸碎两截,眼前的庭院不复存在,只剩碎瓦。看不到那条青石小道,也没有了那齐整的院落。慈祥的老夫人,贤惠的大嫂。 楚耀南鼻头一酸,冲进到那废墟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扒开砖石寻找,大声喊着:“大哥,大嫂!大娘……” 几名回到废墟寻找自家的残物的邻居停止哭泣,诧异的目光望向楚耀南,楚耀南纵声大哭,不停叫嚷:“你们,你们在哪里呀?” 他拼命地用手扒开砖头,不顾一阵阵灼痛,耳边如海水般的一浪浪议论声:“小日本鬼子打来了,飞机在扔炸弹,东北军得了命令不许抵抗,不许放一枪一炮。” “老百姓纳税养军队做什么?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呢。”嚎啕痛哭声。 “家,没了!” “家没了,怕是国也要没了!日本人在增兵,咱们的军队在撤离。” “快跑吧,快跑!”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胡子卿,公子哥儿,他不行呀!” 71、离别北平 唉声叹气,哭泣声一片,楚耀南却从瓦砾中看到一块皮毛,灰白色,覆满灰尘,他却识得。他小心谨慎地扒开瓦砾,阿彪过来替他揪扯那压在瓦砾下皮毛的一角,楚耀南一把推开阿彪狠狠地大骂:“滚蛋!你要做什么?揪坏了!” 秦溶见楚耀南丧失理智,不知这一家人到底对楚耀南何等重要,令楚耀南如此歇斯底里。秦溶上前替他一块块挪开砖瓦,仔细地露出那块狐狼皮,仿佛在抢救一具压在砖瓦下亲人的身体,就那么用十指挖得指尖冒血,总算抖落出一张狐狼皮褥子。 满是土的褥子,楚耀南抱在怀里,蒙了脸痛哭失声,如个孩子,随从都惊愕得目瞪口呆。 “没有尸体,就是好事。或是炮声响起,就逃难去了。托些人打听消息,或登报悬赏,只要人平安,不久是能找到的。”秦溶宽慰,如哄劝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拍拍楚耀南的后背,将风衣脱下裹在他身上,看他抱头痛哭,不再遮掩情绪,心里也被周围的一片哭声渲染得悲凉,搂住楚耀南在怀里,任他呜咽。 “这位小哥儿,是前几天住卓家的那位客人吧?”一位大嫂子过来热心地问,大大的眼睛,高高的身材,堆出勉强的笑。 楚耀南立时止住悲声,泪眼望她。 “我是卓先生家的邻居。你别急,这昨天一大早,卓家老家来人送信,好像出了什么事情,一家人急匆匆收拾了行李就买车票去楚州了。这不,钥匙都交给我了,谁想出了这事情。” 楚耀南难以置信,揉揉眼睛追问:“大嫂,你说,我哥,我卓大哥,他,他一家回老家去啦?”大嫂子用蓝布大襟揩揩手点点头叹气:“嗯,他们一家真是走运,走了。隔壁老李家的大爷大娘前天才从闺女家探亲回来,就这么,被炸死了。” 一阵哭声悲咽零落在风里,楚耀南抱紧那张满是泥灰的狐狼皮,拿出张纸留个字条同几块大洋塞给那大嫂手中叮嘱:“大嫂,见到我卓大哥,麻烦您把这个地址写给他。让他记得给我写信。” 秦溶见楚耀南破涕为笑,脸上洋溢孩子般天真的笑,一颗悬高的心总算放下来。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楚耀南近来行事诡异,或都是同这姓卓的人家相关,难道卓家有个女子令楚耀南这花花大少牵肠挂肚?但不敢开口问他,想他也是讳莫如深不会作答。 周围人或哭或骂:“就让小鬼子这么欺负我们吗?在家门口挑衅闹事,没个完了!” “胡少帅去了北平,同明星去吊膀子,撇下三十万大军不管了!”百姓们或哭或骂,秦溶心里百感交集,看楚耀南落寞地立在风中四下望着。 颇费周折用胡子卿的特殊派司上到军列,火车呼啸而去。 众人总是略放了心,看着站台上哭天喊地的难民,四面八方涌向火车又被轰散。那混乱的局面,秦溶不无愁烦。 有人在议论:“怕这仗一定要打起来的,胡子卿吃了大亏,能便宜日本人?” “吃了大亏?什么是大亏?他老子都被日本人炸得血肉横飞,他不是也咽下这口气啦?” 犀利的言语,不屑的调侃,那肆意的发泄,百姓,怕也只剩如此了。 火车隆隆声压散话语声。 北平,笼罩在一层阴翳的雾霭中。 灰蒙蒙的天空,欲雨微风,过往路人低头疾行,人人自危。 秦溶随楚耀南去瑞蚨祥为家人采购绸缎礼品,就听门外报童的奔跑叫嚷声:“号外,号外,日本人炮轰奉天北大营。胡少帅下令不抵抗,奉天沦陷!”街头巷尾奔跑的报童手里摇着报纸卷大喊着。 秦溶大惊失色,奔去抢过一张就看,那赫然的油墨大字,分明写着“奉天沦陷!” “还我东北!” “还我河山!” “不抵抗将军下台!” 学生游行队伍浩浩荡荡而来,却被一阵哨声军警冲来冲散。 一个学生举了旗子跑过时,秦溶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推进旁边的凉粉铺子,自己堵住门口装作是客人,眼见军警挥舞棒子叫嚣跑过。 店老板啐一口骂:“有那本事,和日本人去打呀!跟手无寸铁的学生撒什么威风!” “头带金边帽,腰悬盒子炮,妈的巴子是免票,后脑壳子是护照,听说要打仗,拿着枪儿往老家跑。”有人滑稽地唱着童谣,引得人人摇头叹气。 “听说胡少帅会开飞机上天的,怕是他的飞机上天只是用来带美人兜风吊膀子,人家日本人的飞机是用来扔炸弹炸中国人的。” “走!回酒店去!”楚耀南毫不犹豫地吩咐众人登车奔回酒店。 “你,还佩服你那年少万兜鍪的老叔?”秦溶问,怒气充满胸臆。无论如何,弃了大军与百姓而不顾的统帅,和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 楚耀南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漫然望向窗外笑谈:“他这个人呀,亦庄亦谐,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和偶像呀。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那次他来定江,我挤去他床上听东北深山沟里抓熊瞎子的故事……其实,没了冠冕堂皇,返璞归真,都是肉身,都是人。只是一念成神,一念成人,一念成鬼。” 再看楚耀南,恹恹的样子,毫无精神。 回到酒店,楚耀南倒进沙发,伸长脖颈,将衬衫领口一把拉开,费力的松开领带,闭眼说:“打开窗,怎么这么憋闷?” 秦溶去开窗,心里奇怪,怎么他自己不曾觉得屋内闷热。 “热!”楚耀南说,“帮我打个凉毛巾来。” 见秦溶不动身,楚耀南恳求般说:“阿溶,求你帮个忙,哥哥今天乏得周身没力的,改天我给你洗脚都行。” 看他喘息痛苦的样子,紧皱眉头,俨然是得了病。 “你怎么了?身子还不舒服?”秦溶问着,去盥洗室为他打条冰凉的毛巾,递给他时,楚耀南一把接过毛巾展开覆在面颊上,费力的呼吸。 他将毛巾拉下一角,眯一只眼睁大一眼望他,坏坏的样子,挤出几个字:“乏了。” 秦溶这才长舒口气,为他倒杯温水,递到他身边说:“喝口水吧。” 心里仍不放心,情不自禁去伸手探他额头,确实有些烫手。 “你病了,我去请郎中。”秦溶说,手却被楚耀南一把拉住,摇头说:“老毛病,我外衣兜里有药片,拿给我。” 秦溶忙依他的话去做,扶他起身吃了药,楚耀南徐徐躺下。 “阿溶,你去,清点一下北平办的货,清单我给你。嘱咐他们,今晚押上车,不得有误。今晚胡司令安排的专列送我们回定江。” 等办妥事再回到酒店,秦溶却发现密匝匝一屋人在楚耀南房间内摇头叹气。 “二少,你可回来了,南哥病了。” “头烫得像火炉子,说胡话呢,怕是又烧起来了。南哥最怕病,喘起来要命的,怎么这会子在这里犯病了呢?”看手下紧张的样子,秦溶凑近前看,果然楚耀南一脸的痛苦,眉头紧皱,印堂发暗红色。听秦溶回来,楚耀南费力地睁开眼说:“爹,爹拍来电报,问你,好,不好?” 秦溶说:“你闭眼养病吧。” “怎么办呀?今天原本要上路的,可是南少这暴病,如何走呀?” “大夫说,好在发现得早,不然恶化了病情怕小命都扔在这里了。” “那货呢?从东北囤积在这里的金子和金砂都不能在这里耽搁,我们已经误了期限,老爷那边交代不过去的。” “阿,阿溶……”楚耀南开口了,嘴唇惨白,微开了眼说:“我这病,老毛病,不妨事,让他们背我上车,忍几天就到定江家里了。” “不行不行,南少这身子,颠簸出个好歹怎么办?好歹北平城是有洋大夫的。” “误了期限,堂子里怎么交代?你担待着?” “什么比南少的身子重要!” 一时间一屋子人吵作一团,阿彪揪起一个瘦小的兄弟小鹞子的脖领,一把提起来,狠狠地说:“你小子存的什么心思,那天就看你给大少爷去提包就差舔腚沟子了,别忘记当年是谁救你出火坑来秦氏的。” “别吵了别吵了。”楚耀南不耐烦道,“我可以挺。” “我不能让你挺,”秦溶坚定地站出来,大声说,“这批货,我来押。我带人押货先行一步了。” 众人立刻屏住呼吸停止争吵,都看向秦溶。 “不可以!”楚耀南坚决否定,“这批货很重要,你不知内情的,父亲很看重。你小子,毛糙,再闹出次龙城的事儿,就彻底无法翻身了。”楚耀南的话语重心长,反令秦溶感动。 “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我心里有数。”秦溶说,说话时心里已经盘算好,虽然这条路他不曾走过,有些生疏,但是来时他还是留意去看,也仔细记住楚耀南的每次介绍,每个细节。 楚耀南有些迟疑,沉吟中有些神色不甘。 众人催促道,“南少,耽搁不得了。” 楚耀南一咬牙,说:“那好,” 秦溶也不多说,出门在外首先是秦氏的使命,他要完成此事,即使前面是杀机四伏他都不在乎。 楚耀南不放心,嘱咐再三,又在床前对手下极力叮嘱,让他们唯二少的命令马首是瞻,这样才略放心去圣丁马福医院去就诊住院。 车离站,秦溶看窗外茫茫黑夜,心里无限惆怅。就要回家了,雪玉不知如何了?母亲在家里一定和大哥过得其乐融融吧,父亲那放肆大笑的铜盆大脸,还有青道堂,历历在目的往事就在眼前随黑色的景物奔去。 72、秦老大杠爪子 定江,秦公馆。 秦溶得胜回朝,消息不胫而走,一连三日都是庆功宴,崇义堂的大门自此向他打开。 押货回定江的是二少秦溶,楚耀南病卧北平城,人人传着这个消息。 只秦溶谦逊地对父亲讲着楚耀南的威风事件,望着父亲那难以捉摸的目光,秦溶将怀中的小锡盒子递还给父亲说:“爹,那药,秦溶没用上,还给您。我南哥对爹真是忠心无二,爹错怪他了。” 秦老大打量他,揉揉他的头顶说:“傻小子,你吃了他什么好处,替他说好话。你初来蓝帮,就像新生的娃娃,爹自然要保护你多些;你南哥出师了,严师出高徒,古今如此。” 但秦溶就是不解的望着他,目光里满是狐疑,似乎觉得这一切如此残忍。 秦老大笑了,打开锡盒,捏出一枚黑珍珠般的药粒,迅雷不及掩耳地扔去嘴里。 “爹!”秦溶惊呼,秦老大却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爹不做蚀本买卖,养他二十年,就轻易断送了他?想得美!爹不过是拿这个给你壮壮胆,让你知道,若出了不测……” 秦老大避开秦溶的目光,咬牙道:“爹的心里,爹还是偏心的。”苦笑摇头,将那一把药粒倒去嘴里。 “爹,”秦溶惊呼道,“可是耀南那边……他,是认出这个药盒了。爹怎么把药吃了,留下来好解释给南哥知道,为什么要把药吃掉?” 秦老大嚼着说:“那臭小子就爱吃个朱古力豆,可有个什么好吃的,不甜不苦的。” 一口啐去垃圾桶里说:“我是他老子,解释个什么?” 秦溶这才恍然大悟毒药的秘密,事情如此,他放心许多,同父亲喝酒聊着奉天的见闻。他看父亲心满意足地品尝酱鸭窍,油花花的手比划说:“好小子,爹没看错你,你给爹露脸争气了。你没看老姚老叶,那嘴都撇去耳朵根儿了,都说崇义堂罚下的人,最快能两年重归本堂就不易,你小子,这才几个月就咸鱼翻身了。” 秦老大不知自己如何大醉睡去,再醒来已是半夜。 他情不自禁去看旁边伏案睡得正香的秦溶,总不忍弄醒他,就为他盖上件衫子。想也是大半夜了,就打个哈欠去洗脸,不想才用滚烫的毛巾热把脸,就觉得后背痒痒。 他立刻想起儿子给买的那个老头儿乐,这回可是派上用场,就拿来插去后脖颈挠搔着,越搔越觉得舒服畅快,不由哼起小曲儿来。 却听隔壁母亲的房间里大哭小叫传来秦沛的嚷声:“不嘛不嘛,人家就要,奶奶,就要就要。” 秦老大停住手,心想沛儿这大晚上的又闹什么?似乎近来就没消停过,打丫鬟骂仆人,再不就是买东西送女生。这儿子这么大了,天天总在奶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奶膝下起腻,不然就混在一群小妈堆儿里,快成了贾宝玉了。可是心里总对燕萍有几分愧疚,不忍心责备阿沛,更不敢看孩子那双明亮妩媚的眸子,和燕萍一模一样的。 秦老大将个痒痒挠插在脖梗子后,打开两间房之间的隔扇门。 那是母亲的房里,雕花围榻上几名婆子围拥了老太太和哭闹不止的秦沛。几名丫鬟臊红个脸缩退一旁,见他都躬身道声:“老爷。” 牛氏见老爷进来,惊惶的目光一头冷汗,再看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搂个秦沛哄拍着说:“沛儿乖,这车子哪里是今天想要明天就有的?那不要到国外去定,拿大渡轮拉回来呀?那一来二去怎么也几个月的时辰,好孩子,你就将就些时日,奶奶掏钱给你买那个车,那个车叫什么,什么‘老子来死’,这什么车名呀,多不吉利。奶奶给买个‘大双喜’‘福满门’牌汽车给我们宝贝儿孙子哈。” 丫鬟在一旁掩口笑。 秦沛气得扭个身子闹:“奶奶,尽打岔,那是劳斯莱斯。‘大双喜’是香烟,‘福满门’是马桶。我不,我不,明天看不到我的劳斯莱斯,我就开楚耀南那新车去玩。爹就是偏心,给他买新车不给我买辆新的,谁是亲生儿子呀?” 秦老大这才记起了,他为南儿定的那辆劳斯莱斯车今天到货了,听说叫什么“阴鬼”,他心里就暗骂,南儿这小子的心计就快赛过鬼了,如今坐骑也是鬼。但沛儿一见新车就哭闹着要,他敷衍几句不成就吼他下去。其实他心里对秦沛多是纵容的,只是今天心里实在烦躁,忍不住凶他一句,不想半夜了他还不依不饶的在这里闹。 看秦沛甩个手扭个身子,跺脚撒娇的样子,令秦老大哭笑不得。这混小子,上身穿个肉粉色西洋绸睡衣,蕾丝花边,像女孩子的裙子,松松垮垮只过了腰,赤个足,无论如何让人看来想入非非的模样,简直有伤风化!看样子是梦到那辆劳斯莱斯车,特地从床上翻起来找奶奶哭闹的。先时看儿子睡觉的小模样皮肤白净贴在细柔的丝绸被褥里像只雪狸猫,怎么看怎么可爱,如今再看,好歹是个十八岁的小子,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比起谈吐从容打天下的秦溶,简直天上地下了。 秦老大沉个脸嗔怪道:“沛儿,听话,快去睡觉。想要‘大双喜’‘福满门’汽车还不容易,爹让你胡老叔的东北军工厂给你造一台。莫说‘大双喜’,就叫‘二双喜’‘气死人’,都随你取名字。” “不要!我就要劳斯莱斯!爹唬人,胡子卿的东北军一枪不发的被日本鬼子从东北赶出来,丧家犬一只,还造汽车呢?” 秦老大一惊,不想他如此说,怒火顿生。他从来没打过秦沛,但是此时怒不可遏,上前去揪过儿子,拔下脖颈后的痒痒挠,照准他屁股狠狠抽下去,虽然他只用了三分力,只是啪的一声拍在儿子身上,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秦沛愕在那里,少顷,秦沛扯开嗓子杀猪般嗷嗷的嚎哭起来,“奶~奶奶~奶奶,呜呜呜呜,疼呀!”揉着肉冲去奶奶怀里,老太太惊魂未定,气得搂了秦沛就对儿子骂:“你,你,你发什么疯!” 秦老大用痒痒挠指了秦沛气得说骂:“去穿好衣服再出来,衣冠不整的。人要脸树要皮!” “奶奶,奶奶,”秦沛嚎啕着,大声咳喘,泪雨倾盆,秦老大忽然心里不忍,放缓声音对母亲说:“也不能总娇惯他。” 老太太一把抢过痒痒挠,咬牙瞪眼骂:“你,你敢打他?你,你打给谁看呢!” 挥起痒痒挠就打在秦老大腿上,秦老大“哎呦”一声惨叫揉了大腿险些跪倒,委屈道:“娘,您打儿子做什么呀?儿子是管教自己的儿子。” “我也管教我儿子!”老太太一瞪眼骂。 秦老大哭笑不得,却听门外骷髅管家通禀:“老爷,南少爷回来了。” 楚耀南归来,秦老大看见他第一眼,觉得他瘦了很多,两腮凹陷,面色蜡黄,没了昔日的容光焕发,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耀南规矩的跪地磕头请安,拜过老太太就拜他这个爹,秦老大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目光灼灼的盯了耀南一动不动,似是琢磨不透。 楚耀南嗓音甜润,凑去祖母膝下问:“婆婆,这是怎么了?弟弟哭成这样。” 老太太狠狠瞪秦老大一眼说:“还不是你爹,阿溶这小混球从哪里买个假爪子给他,闹得他动不动就拿来杠爪。” 楚耀南看到父亲脖颈后那痒痒挠,恍然大悟,笑着贴坐去祖母身边哄劝。 老太太摸摸耀南的清俊的面颊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东北的差事不好做,又遇到了打仗,累病你了是吧?快去歇着吧,省得你爹拿你的屁股杠爪子。” 丫鬟们一旁掩口忍俊不禁,各个低个头,偷眼看了楚耀南笑。 楚耀南抿个唇,笑着分派给大家带回到礼物,单单是没有秦老大的,却若无其事说:“北平是个好地方,不知能否免于战火。” 老太太叹口气,摇摇头说:“胡子卿呀,和咱们沛儿一样,蜜水里养大的宝贝疙瘩。” 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见楚耀南一阵惨然,垂下头。 秦老大哼一声奚落道:“从小就佩服胡少帅呀,官宦子弟中的翘楚。自小就穿衣举止都学他,理个发也要学他的发型,这回可是好了,你还佩服他不?” 楚耀南不语,那黯然的神情,反令老太太替他圆场问:“北平那边,怎么样了?” “老叔是说,中央的意思,不让扩大事体,等国联来从中调停干涉。怕日本人寻个借口抵赖诬陷。” “到爹书房来。”秦老大吩咐,楚耀南紧随而至。 门一关上,秦老大从脖颈后将个痒痒挠抽出,扔去桌案上,砰一声惊得楚耀南周身战栗,小心谨慎地望一眼父亲,不等父亲发话就跪下说:“爹,是儿子不争气,半途卧病。” 秦老大只看了他冷笑,仔细端详他的表情,指指眼前,示意他过来,随口问:“有什么,要对爹讲的?” 楚耀南迟疑,陪出笑脸说:“一路上经历太多,还是明天一一向爹禀告。” 那疲倦的模样,垂了深深的眼帘,长长的睫绒遮挡眸光,眼眸定在下面滴溜乱转。 秦老大嘿嘿一笑,吩咐说:“起来!” 楚耀南含笑起身,却冷不防父亲挥手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面颊上,他猛退几步跌撞在墙上,凄然喊句:“爹~” 73、人参花 “有什么要说的?”秦老大一抖衣襟坐在沙发上,拍拍旁边空出的沙发,示意楚耀南近前来。 楚耀南揉着左颊忍了痛,抽噎着跪行到他膝下,含泪的眼偷窥父亲的神情说:“是儿子不争气,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回家时候病倒北平。” 说罢低声在哭,那委屈的模样,原本白净的面颊,后背一挫一挫的,秦老大咬了牙吩咐:“抬起头来!” 楚耀南扬起脸,只觉一道黑影逼来,一闭眼,右颊剧痛,扑倒在沙发一侧,哭声反是更大了。 “说不说?” 楚耀南呜咽着,唇角淌出血,凑去秦老大膝前哭着:“爹,求您动家法打吧,别打儿子的脸,儿子怕。” 哭声惹来老太太和姨娘们纷纷进来,三姨娘凄厉的哭着扑来抱住耀南揉他的面颊说:“宝儿,宝儿,让娘看看,看看你怎么了?” 边哭边骂:“你怎么这么命苦,有了亲儿子,你就是小白菜啦。” “你干什么呀?大夜里的,打了一个又打一个,心不痛快去找个地方挺尸去!跟你说过多少回,打儿子别打脸。” 秦老大仰头望了天花板,冷冷问楚耀南:“奉天,说病就病了?都去哪里了?” 楚耀南一惊,忍住哭声,目光扫一圈左右,不见秦溶。 “别找了,你二弟一路的替你说好话,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只字不提。你们哥儿两个当爹是傻子呢?” 楚耀南垂个头,他哽咽着,话语不清,面颊肿起:“那,那是儿子装病的。” 众人大惊失色,无数惊诧的目光投向楚耀南。 楚耀南揩把泪,定定神,呜咽着说:“因天煌会人多势众,蓝帮是劳师袭远,兵法大忌。儿子就设了疑兵之计引蛇出洞,想装作醉生梦死染了疾病,让天煌会掉以轻心,待耗上个十天半月再约他出河滩来见面,暗中派兵杀进去封了矿,这边就瓮中捉鳖拿下李老疙瘩。谁想阿溶心急,不听儿子叮嘱,趁儿子离开的几日,就要单枪匹马去行动。” 老太太似听明白些,气得说:“该打,该打,狠狠打!这个溶儿就是不省心。出去不听指挥,擅自行动,还赖我们南儿不成?” 秦老大愕然无语,打量楚耀南委屈的模样,一张脸被泪水打花。这是这孩子从来油滑,口蜜腹剑的,让他如何能轻易信他?秦老大脸上渐渐泛出些笑意,凑近楚耀南问:“你养病,人不在酒店,去了哪里?不见人,不见鬼!” 楚耀南讪讪地望了父亲一眼,低声应:“去了小峦岭,壶口镇。” “做什么去了!”秦老大一声咆哮,楚耀南低垂的头,眼眸飞转,莫不是老爷子察觉了什么? 他再抬头,泪眼鳌 “爹爹胳膊酸的病根儿近来更重了,总是用东北林子里那老山参花切片泡水喝才缓解些。如今断了货,爹就一直胳膊酸痛,儿子听楼伯说起的。儿子跑遍奉天大小药房,都没见卖的,说是日本人高价收了去。儿子就随采药的去附近镇子上买,去林子里去收,谁想,迷了路,兜里的钱也被摸了去。大夜里冻在街巷上,险些冻饿死。” “啊!”众人惊叫,三姨太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是一个大眼睛的小娃娃,下学回家看到奄奄一息的儿子,误认作是他家的二叔喊人救了去,怕是他二叔同儿子长得几分像,儿子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儿子醒来,躺在姓卓的人家床上,那救我的娃娃是他家的小儿子,说我长得像他家的人。见儿子的病犯了,冻得咳喘,也是那家人寻来的郎中救了儿子一命。” 秦溶听说楚耀南归来被老爷打骂,忙撑了身子赶来,恰听到楚耀南的哭诉,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执着地去那小镇子找什么姓卓的人家,原来是救命恩人。 “可是,儿子还想,回饭店拿钱,答谢人家呢。回去就发现二弟私自决定行动了,就只得顾这头儿。谁想九月十八那夜里,日本人炮轰北大营。” “那户姓卓的人家呢?”老太太急了问。 “炸,炸没了!”楚耀南嚎啕大哭,哭得如丧考妣,涕泗横流,众人无不唏嘘。 老太太红着眼说:“怎么就这么惨呢,怎么就这么惨呢。难怪这孩子心里不痛快。” “不是那大嫂说,可能是回老家去了嘛。”秦溶宽慰楚耀南。 楚耀南摇头哭着:“不是,她在骗我,怕我伤心吧。那块皮子,是他家祖宗堂上供的宝贝,不会不带走的。定是出了事,只是我不敢去挖那砖头瓦砾,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尸体,我不敢!” 屋里哭声四起,老太太骂:“这小鬼子怎么这么的坏呢!好端端的好心人家,这就灭门了吗?” 秦溶深吸一口气,惨然道:“那一个镇子,飞机炸过,皆是瓦砾,处处血腥,尸横遍野的。” 三姨太慌得腿软,跪坐在地,搂住耀南拍哄:“好孩子,好孩子,不哭。” 楚耀南揉揉眼,吩咐阿丹去取来他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个绸布包,是用他的雪绸衫子包裹的,打开,又是纸包,一层层的,里面是一包人参花,和一支老参,颤抖了手奉到父亲面前说:“爹,就得来这些。我和那挖参的,守了两夜才得到。” 老太太哭着搂过耀南拍哄说:“乖,好孩子。辛苦你了,那千年老参得来不易,都是要夜里系个红绳子,第二天去寻找的。” 秦老大握着那包儿子历尽千辛万苦险些搭上命才得来的人参花,侧头不语,动动唇,又不知如何说。 巴掌摸摸楚耀南的头顶,狠狠揉了几把,骂一句:“这么大的小子了,哭什么?才打两巴掌就哭了。再哭!爹真揍了。” 顿顿又骂:“知道自己有这个病根,犯了病是要命的,还不小心身子,若有个好歹,爹如何放心得下?” 楚耀南嘀咕说:“没了耀南,爹就省得生这些气了。” “养你二十年,爹怎么舍得你。没见你恨得牙根痒痒,见了面真打,心里多少有些心疼。” 楚耀南这才长舒口气问:“爹,气成这样,您以为儿子去了哪里呀?” 秦老大一惊,忙哼一声说:“左不是去什么花街柳巷去鬼混,忘记正事。” 看说得口不对心。 楚耀南洗个澡出来,见母亲正在为他铺床,悄声说:“南儿,你爹稀罕你呢,别看他嘴里硬,可是心里疼你。这不,那傻子沛抢走你的那车子,你爹给你定的新车到了。今晚上,傻子沛不依不饶地要讨这辆车,被你爹狠狠打了一顿。” 楚耀南擦着头忽然问:“娘,当年,爹将宝儿交在娘手中,可曾说过我的来历?” 三姨太愕然,摇摇头说:“你爹做事,不让问的。当时娘也曾问过,被他吼回去,再不敢问。你是知道娘的,那时候哪里知道老爷日后近二十年没个儿子。那时娘不过都是个陪嫁丫鬟,四处看人眼色的。娘不甘心,偏逢了你爹喜欢,就从了你爹,养在了外面,没个名分吧,但享上太太的福。谁知你爹那日突然弄来你个小东西塞给我养。既没有交给大太太,也没交给二姨娘,只给了我,你说娘能不高兴吗?自当你爹嫌娘寂寞,弄个娃娃给娘来解闷养了玩。我也问过你的来历,你爹只说,路边捡来的,看着漂亮机灵,舍不得。谁曾料到,你爹十八年就没个儿子了。” 74、逆子 楚耀南本想打听些消息,验证自己从三口惠子口中听来的消息,如今看,娘才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三姨太说:“那一年,你八岁,你爹还没个儿子,把我们姐妹十八个拉去又打又骂的,人人自危。后来你姨娘们就听了风言风语,说是你这假儿子命硬,压了秦氏的根苗,要撵你出去。你正是顽皮惹祸的时候,听了你五娘一句牢骚话,就捉弄她把西瓜皮扔她脚下,你五酿滑那一跤,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个成型的小子呢。娘都怕你爹要活活打死你,谁想到,你爹躲在房里难过,出来只说这是命,也没舍得狠打你。” 三姨太落下几滴泪,反令楚耀南心头那柄玄冰削成的利剑融化了许多,反令他彷徨难以进退。 夜深时,楚耀南辗转难眠。他出门,看到父亲书房亮着灯光。 他推门进去,父亲却趴在桌案上睡熟了,竟然没听到他进来的动静。 他蹑手蹑脚近前,脱下外衣搭盖在父亲身上,只离得很近,仔细注视眼前这位抚养他二十年的父亲。宠爱,责罚,欢乐,痛苦,都在霎时齐聚眼前。他动动唇,转身轻轻离去,走到房门,鼾声止住,秦老大一声唤:“南儿。” 楚耀南立步转身应道:“爹,可还有吩咐。” “人老喽,总是睡不够。可有你胡老叔那边的消息?”秦老大坐起身,捶着腿,楚耀南忙凑过去,跪在膝前为秦老大捶腿,应着说:“也没什么消息,就是东北军全面溃败,倒是还击了,可是失了先手,又是无备之战,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楚耀南低头不语,为父亲捶着腿。 “看你这小子,提到你胡老叔的不是,就像自己挨骂似的,爹知道你自小稀罕他。” 楚耀南扬起脸,嗫嚅道:“爹,如今二弟回来了,大弟弟也快毕业,日后也能打理家业。爹当初说,书本里学的,远不及手里赶出来的管用,不如让阿沛回家里帮爹打理事务吧。” “怎么,还记恨爹当年让你从国外辍学归来干活?”秦老大拉下脸,楚耀南笑笑道:“哪里敢。不过,这回去北平,胡老叔又提,说若是耀南喜欢,可以去东北军。” “狗屁!”秦老大破口大骂:“你去做什么去?花拳绣腿,买那么多样枪洋炮,还学洋人办兵工厂,造飞机,不是小鬼子一来就给吓跑啦?你省省心,别想那没影儿的事。” 看楚耀南灰头土脸毫不甘心的样子,秦老大咳嗽几声道:“其实,他手下被他处死的那个钱参议是日本留学归来的,鬼点子一肚子。错就错在,老胡没想到自己死这么早,手下养个老钱势力大,不服新主子管,小的呢,又桀骜不驯不知敬重老的,才闹到这步田地。若是老钱活着,或比小胡更能看清局势些。” 楚耀南不服地争辩:“哼,钱参议若活着,早鼓动胡少帅认日本人当干爹,东三省拱手孝敬了,还用费这子弹火药?” 一句话出口,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狠狠照他屁股抽下,疼得楚耀南嗷呜惨叫,捂了屁股委屈地望着父亲。 秦老大佯怒道:“过来,撅起来让爹再打一下,混小子,顶嘴有你的了!” 楚耀南只当他佯怒,虚张声势,就耍赖般躲避着讨饶。 秦老大将个痒痒挠插回脖颈骂:“老钱,就是没看明白。那东北,是胡家的地盘,分给他的地头,是让他替主子打理耕地,说白了还是主子的地,姓胡不姓钱!” 楚耀南望着父亲,会意的一笑。 “你此行没让爹失望,你晚归是为了成就溶儿,爹心知肚明,都替你记得。”秦老大唬个脸望着楚耀南认真说,楚耀南有些吃惊,父亲从不当面夸赞他,似他的目标永无止境。 “过来,撅起来让爹再打一下,算是爹赏你。臭小子,走了这么久,爹的手都痒痒了!” “爹―”楚耀南一声夸张的惨叫。 费无用来,秦老大同他谈过正事,费无用就问起到楚耀南。 “大爷,总觉得进来对耀南太过不公了。若是耀南有意还秦溶,怕东北一路上他早就下手了,可他开出生入死去救秦溶。按理说,他同秦溶只有旧仇没有旧恩,此举,匪夷所思,唯一可能解释通的道理,就是南少一心为大爷着想,是条忠犬呀。” “啐,有这么便宜的狗吗?老子好吃好喝养大他气我。我何曾拿他当外人。” 费师爷含笑望着他,秦老大揉着一串佛珠喃喃道:“清楚了,就好,我是怕,我是怕……” 转了话题说:“那年他回国,才十七岁,倔驴一样哭了闹了不肯辍学。那还是他头一次敢忤逆我的意思。” 秦老大深深吸口气,陷入回忆。 费无用笑笑说:“可不是,我还记得呢。耀南的哭声,从楼西传到楼东,我没进门就听到。还当是杀猪了呢。” 秦老大得意的笑,敲敲腿说:“哎呦,年岁不饶人,怕如今在扛他在肩头打,也打不动了。三年,不算很久,他还年纪轻,就让他去读书吧。眼不见,心不烦。” 费无用似乎有些失望,怅然的神色发呆,没逃过秦老大的眼睛,问:“怎么,心疼你徒弟?” 费无用这才自嘲的笑笑说:“对大爷您,嫡亲的领养的毕竟不同;对无用我,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徒,舍不得。” “我不会亏了他,好歹一手养大的崽子。不说别的,鞍前马后的这些年没少出力,我脾气坏,他都忍着,南儿的委屈我知道,只是,谁让他是儿子呢?我也是从给人家当儿子过来的。你看看老太太,恼了急了,什么时候我不是陪个笑脸任打任骂的?现在的孩子呀,都成祖宗了。” 费无用也噗哧笑出声。 “唉,老费,你那小子怎么样?在国外读书,那个,该回国了吧?” 秦老大一问,费无用的笑意顿失,无奈的摇头说:“莫提那畜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出国不久,就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好上了,搞大了肚子,就要生个杂种出来。我气得发电报勒令他回来,他不肯,我也不能去捉他回来。我一怒,就断了他小子的财路,心想,这小畜生没了钱,总该乖乖回来受降了。嘿!”费无用更是摇头叹气。 秦老大皱紧眉头,想想问:“这是,不打算回来了?那这孩子吃什么,花什么呀?” “哎呦,甭提了您!”费无用痛心疾首道:“那个,偷偷给他娘写信,说是什么勤工俭学,给人家擦鞋洗盘子当门童去挣花费,还说什么,‘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就恨自己不能长翅膀飞去英国,把个臭小子抓回来,打断腿,然后让他乖乖给我娶媳妇生孙子,生上个十个八个,他爱死爱活随他去,我看他哪里自由去!” 一番话逗的秦老大嘿嘿的笑,惭愧的摇头说:“同病相怜呀。” 猛然恍悟说:“唉,有道理,我得让南儿生了儿子再走,一个还不够,多几个,不然怎么对他死去的爹娘交代?” 自言自语的寻思片刻,又说:“还有溶儿,这小子,也该先纳个妾生几个儿子再说。这野马不定哪天就跑了,哪里有沛儿听话懂事。我回头去买几个身世清白的黄花闺女去,先传宗接代再说。” 费无用笑得前仰后合,咳喘了说:“秦爷,秦爷,您可真是,不要逗我,我这肠子都笑串气了。” 秦老大一瞪眼道:“谁逗你,你这计策出得好,不愧是师爷,就这么办,我吩咐老楼去物色闺女去,看这些小子不服帖!” 费无用皱皱眉提醒:“大爷,您这就不妥了。南儿,您给他娶媳妇,他心里不乐意,也得任命。生,估计也就生了。这二少,”费无用摇摇头说,“未必认头。若他拧起来,反闹得没趣,哪里有老子逼了儿子去,去这么配种的呀?” 费无用步出秦老大房门时,五小姐招弟在门口候着他,迎上前轻声说:“费师爷,我哥请您去呢,说有个什么《石门颂》的拓片想讨来临摹。” “屁!”费无用鼻子里哼一声骂:“肯定是交代他看的书没看完,寻个借口让我去拿好话搪塞我呢。”转身看看四周找骷髅管家,也看不到,就对招弟说:“五小姐去问管家,我拿柄紫竹老戒尺呢?给我拿南少房里去!” 慌得招弟不知出了何事,张大嘴无语了。 费无用见耀南在翻书,法文的《红与黑》,心头一动,坐在他榻边说:“大爷动心,答应让你出洋读书了。” 楚耀南有些意外,却丝毫没有欣喜,不掩饰失落,唇角一勾,淡出冷笑,只面目依旧迷人,目视前方十分安详,只说:“是吧?” “你爹想你生了儿子再出去,好给先人一个交代。” 楚耀南“哦?”了一声。 费无用难过的目光望着他,伤神的转身掩饰失态,徐徐说:“耀南呀,你就听了这安排,好歹生了儿子,不是为别人,也是为你楚氏留后呀。” 楚耀南含泪点点头,低头不语,惨然笑了说:“师父,您的心,耀南明白,谢谢。” 75、配种 秦溶来到楚耀南的房间时,不由扫视一遍房内,陈设得别具匠心的精致。 “你好些吗?”秦溶问,坐在耀南床边。 楚耀南点点头。 秦溶道,“我对爹说了,与其家里这么乱下去,与其蓝帮兄弟都不肯服我,我离开好了。” 但楚耀南坦然地打断话题问:“听说了吗?老爷子让楼管家去买些黄花闺女,让我们当种马配种。” 秦溶惊愕的望着楚耀南,似乎不信。 “怎么,还没支会你?怕是知道你是个倔驴,等女人买回来蒙了眼拉上去直接配吧。” 秦溶听他玩世不恭的口气,又是那副懒散公子哥的腔调,自当他玩笑,随口道:“那就请南哥代劳了,你是哥哥,如何要照顾小弟了。 “不知道?那是我多嘴了,还想同你商议一下如何是好呢。听说给你我各买了十来个丫头,怀上种的就留下当小妾。” 楚耀南继续说:“告诉你不过当你是兄弟,免得你被一杯酒灌下肚就任人摆布了。” 秦溶臊红个脸气得起来又坐下,冷笑说:“他随便,我没那么多闲情去伺候。” “傻小子,你犟得过他?你若有那份硬骨头,还用被他修理得服服帖帖在这里?你去同他硬顶吧。”楚耀南侧侧身蒙头欲睡。 秦溶这才相信,心里想不到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 秦溶忍不住推推他问:“那,你有好主意呀?” “好主意谈不上,不过事成你如何谢我?”楚耀南问,秦溶抿抿唇:“你要什么?秦家的东西我不稀罕,要钱你就去找老爷子吧。” 楚耀南翻过身,招招手示意他近前,秦溶嗔怪道:“有话明说,又不是婆娘。” 楚耀南提提眉头说:“隔墙有耳,不听算了。” 秦溶这才凑过耳朵去,热热痒痒的,听楚耀南讲过锦囊妙计,秦溶惊得问:“可以吗?” 正这时,门开了,秦老大进来,看了惊慌的二人问:“搞什么,鬼鬼祟祟的!” 秦溶慌得起身躲开,背了手,如背主谋叛一样紧张,反是楚耀南笑了说:“我刚才逗二弟,说给他娶媳妇的事,他面子薄,一听就脸红。” 秦老大一声骂:“溶儿是个童子鸡,你又太花天酒地,别把弟弟带坏了。” 审视两个儿子说:“那个,都老大不小的了。在这个门里,人人都有使命,要为家门出力。” 楚耀南噗哧笑出声,被秦老大一眼瞪住。 目光游离,有些心虚,却坚持说:“爹想好了,你们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爹十七就娶沛儿他娘了,如今溶儿十八,南儿二十,早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秦溶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果然听到父亲大言不惭的说:“寻个门当户对的不容易,寻几个女人传宗接代当个妾室不难。爹从这次的货色里扣下些容貌周正的,给你们……” 话到这里就停了,自己心里也含糊,这说妾,又不是妾,非要生了儿子才能纳进门;既然不是妾,又是什么呢? 干咳两声说:“总之,先圆房,再从长计议。” 楚耀南顺口问:“女人呀?几个呀?要生儿子的可是要那种丰乳肥臀的。” 看秦老大瞪他一眼,楚耀南怯怯地说:“那个,多了可是伤身子的。” 秦溶毫不犹豫地答:“您为什么不留给自己受用呀,反正十八房小老婆了,再凑几个添成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不正合适?” 一句话话音没落,秦老大气急败坏的一巴掌揍屁股上,啪的一声清脆的响,秦溶竟然没躲避,揉了屁股委屈的望着他,坚持说:“我不干!” 楚耀南笑了,打趣地一旁逗他:“不干还是不会?” 秦溶腾的一下双颊绯红,狠狠瞪了楚耀南,楚耀南教训他说:“爹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犯什么倔驴脾气?” 秦老大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由得你了?不干?绑了你也得干!” 楚耀南拉拉被子更是得意,嬉笑了说:“爹,是二弟不听话,我可没忤逆爹的意思,不要人帮忙,我自己能搞妥,爹有几个就送几个过来,儿子来者不拒,可要送些顺眼的过来。” 秦老大气得一把掀翻楚耀南就去扯他裤子,大骂着:“我先拾掇拾掇你这身贱骨头!” “哎呦,哎呦爹,别,别打呀!”楚耀南逗笑着躲避。 秦老大一走,秦溶气得喘粗气,不想父亲如此粗俗下流,还搞些女人来逼他传宗接代。 心里一块石头,回房去找母亲,娘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晓几分,哄他说:“你爹,也是没办法,你这么不听话,不定哪天就跑了,阿沛他身子骨弱,不定能不能留个儿子呢。你就听话,从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吧。” 秦溶气得起身,楚耀南的话在他耳边,但他不想同他搞那些把戏,就大步出房门,心想躲去码头,眼不见心不烦。不想一出门,后面那些保镖就跟了他寸步不离,秦溶气恼,这些人是武林高手,父亲身边的护卫,他回头想轰走他们,为首的人笑了说:“老爷吩咐的,寸步不离二爷,上茅厕都要跟着。” 傍晚时分,果然秦公馆里来了一群妇人,装饰很清雅,有些看似是学生,有些看似是女工,还有的看似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十分小。在厅里列队,二姨娘奉老爷之命过去一顿训示,各个垂个头恨不得扎去胸口里。有人听罢当场哭闹着要跑,就被黑衫打手拖下去,听二姨娘笑了说:“好好的少爷不去伺候,偏去窑子里去伺候下九流的贩夫走卒才过瘾。” 屋里鸦雀无声,二姨太打发这些人去下人的房里沐浴更衣,再出来时,人人换了一色白底碎花布的小衫子,丁香色的绫子裤,齐整的列了两排。 秦溶在房里踱步,思忖如何出去摆脱困境,却见骷髅管家带了六名膀大腰圆的护卫进来,一呲大板牙对他说:“老爷吩咐,请少爷去西厅那房子去住。”秦溶自然知道是为什么,更是急恼,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才想起小楚认真的那几句话,情急之下,才应了说:“我不想去,还是把那些女的喊这里来,一个个来,一起来都使得。” 没想到秦溶如此痛快的答应,骷髅管家冷冷说:“老爷吩咐,要去西厅。” 岂有此理!秦溶记得那西厅是落地的玻璃门,平日挂个帘子。那个地方,难道是父亲不放心他?还要在一旁监视。秦溶的脖颈都被臊红,如落入开水的大虾。 他起身说:“也好,只是我住不惯别的被褥,非是太太亲自缝的才可以,不然身子长疹子。请太太过来吧。” 牛氏进来,自然知道儿子不肯就范,就一边宽慰他,一边为他收拾被褥。 秦溶揉了头说:“娘,我最近又犯头疼的毛病了,正想换间房子呢。过去在咱们家里没事,自从进到秦家,不定时的总头疼,像唐僧给孙大圣念下紧箍咒那么难过,过一阵子就好了。好像有大事来临前,就是要疼。爹爹的心思我怎么不明白,只是这样毛病不好也难成呀。” 牛氏紧张了,拉过他的手摸了他的头问:“儿呀,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什么时候的毛病呀?” 秦溶说:“我几时骗过您呀?怕您担心没提起,我总觉得不是吃药看病的事,就觉得象是有人做法念了符咒。您去看看奶奶房里有没有桃木剑,拿一把来镇镇。求您跟爹说,也不急在今天,明天,明天我一马应了爹爹吩咐去做。” 话说得声音小,红赤个脸,牛氏被逗笑。 牛氏出去,不多时带了老太太一道进来,在这房里四下看看,自言自语的嘀咕一阵,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秦老大也跟了来。 先是觉得是秦溶寻借口推诿,后来看他病泱泱的样子,也觉得奇怪。 将信将疑说:“那就去请个道士来做法,贴几道扶,看看怎么搞的。” 骷髅伯应声下去做,秦溶就躺在床上卧病说头疼。 道士来了,挥个桃木剑四下走到,重新吩咐人摆置家具,最后对秦老大说:“老爷这家里,阴气过剩,这阴气过剩,所以阳气不出。” 秦老大一想,也是呀,家里十八房姨太太,外加牛氏和母亲,二十个女主人,可不是阴气盛? 就问:“那我把这些姨太太都轰出去住?” 惊得姨娘们都大声叫苦,哭闹起来。 道士摇头说:“你这里含苞待字闺中的,有几位小姐?” 秦老大恍然大悟,二十八位小姐被他打发送人的,夭折的,在府里的十九位。 “都快快的嫁人吧,阴气太重,府里的少爷们都难有后嗣的。还有,这府里新近可是添了丫鬟,那种黄花闺女?阴气重,太重,冲了阳气,怕那未开身的童男就要性命不保的。” 三姨太忙说:“有呀,有呀。老爷新给我儿子寻来的年轻貌美的小妾,足有一个连呢。” “哎呦,快赶走!阴气太重,要了少爷的小命吗?就是成亲也不会有后,反伤了少爷的身子,日后落下痼疾,还会断子绝孙的。” 秦老大一想,是呀,怎么自己没想到这个道理? 76、难兄难弟 弄来的女人们如数送走,府里恢复平静。 老太太开始排算孙女儿们的婚事,也同意秦老大婚事从简,就要急了将孙女一一嫁人。姨太太们一听,欢欣鼓舞的,盼了许久总算女儿们能有个归宿了。 秦溶再去见楚耀南时,楚耀南一脸得意的炫耀,对秦溶说:“你小子,怎么谢我?若不是我,你不定如何受罪呢?”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秦溶说,“依你这么高傲的性子,才不肯被人如此摆布侮辱。” 楚耀南冷笑,拥拥被子说:“知道那个雪玉吗?她好像遇到些麻烦。” 一听雪玉遇到麻烦,秦溶瞪大眼问:“雪玉在哪里?” “董家呀。我听董家的一位副经理说起,好像雪玉在那家很受气,蒋家欠了董家很多钱,董家不依不饶,媳妇肯定是不想娶了,可也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雪玉小姐。你好歹算雪玉的娘家哥哥吧,帮她出个头吧。” 秦溶不容分说就要转身出去,听到雪玉有难,他不顾一切了。 “阿溶!”楚耀南喊住他说:“帮我把这钱给去清虚观给那道士送去封口。买他来演戏不容易,好说歹说才拿钱封住他的口。你要快去,别让人看到。道士答应我,收了钱就在定江消失,再不回来。” 秦溶接过地址和钱,也不细问,就草草的走了。 心里惦记雪玉,就将个钱委托给阿丹去做,自己去奔董氏商行寻董家大公子出来说话。 秦溶吃了闭门羹,直到太阳西下,也没能等到董家大少爷出来见他,灰头土脸的回去,心里抱怨怎么近来这么多不顺的事。 回到府里,一片寂静,十二姨直对他摆手,他不明白为什么,几名大汉已经迎上说:“二爷,老爷吩咐,回来就请书房去一趟。” 如临大敌的阵势,秦溶看着夹道惊慌失措的一双双眼睛注视他,仿佛送他去上刑场。 秦溶看到娘,刚开口要问,就听到书房里楚耀南的哭声:“爹,爹,不敢了,爹,饶了南儿吧。” 秦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娘推他一把哭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学越顽皮了。连你爹都赶耍弄了。” 秦溶进到书房,身后的门砰的一声闭上,惊得他正欲回头,却被一声“哎呦呦”的惨叫吸引视线。 “爹,爹,不要打了,儿子再也不敢啦!”求饶声惨噎,秦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楚耀南,那风光无限的楚大少,如今跪在大红色地毯上,头深深埋入地毯上,五体投地,低声啜泣。凌乱的衣衫,白净的肌肤上道道肿痕,反令秦溶惊得瞠目结舌。 跪在那里也就罢了,只是这姿势……简直令他这旁观者都面红耳赤的发臊,楚耀南不是六岁的顽童。 父亲秦阿朗咆哮着,挥舞家法一鞭鞭抽打,那两条瘦削笔直的腿,小豹子般曲线优雅的腰身,偶尔抬起楚楚可怜的泪脸,和那荆条煎熬得噼啪作响的皮肉,都令秦溶可气可怜。 想痛骂他一句:“你小子贱骨头呀!还不躲!” 谁想楚耀南竟然不敢动一动,任他抽打,只是不停地告饶,宛如个扯谎被家长抓个正着惩罚的孩子。 秦老大看秦溶进来,铁青个脸问:“怎么,跑腿而钱给那道士了?阴气重不宜圆房是吗?爹给你们看看,是不是阴气太重,还是歪心思太重?” 秦溶这才恍悟却原来是东窗事发,只是父亲如何发现此事,还是楚耀南这小子不打自招了?中看不中用呀,他狠狠瞪眼楚耀南,可也无法串供,心里飞速思索什么环节出了故障,就听父亲一声恶狠狠地呵斥:“裤子脱了,看你哥什么样子了,学他,给我跪好!” 秦溶最看不起楚耀南如狗一般俯首贴耳的样子,脸面尽失。他脖子一梗说:“事情是我做的,你要打就打。士可杀不可辱,要我学他被你欺辱,那是做梦。” 秦老大火气上顶,挽个袖子就冲向秦溶,楚耀南扑去抱住父亲的腿央求:“爹,爹,不关弟弟的事。主意是我出的,事情是南儿找人办的。弟弟蒙在鼓里知之甚少,不怪他。二弟的打,南儿替他受了吧。” 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也不顾了害臊。但秦溶的目光忍不住向他身躯上多看几眼,楚耀南肌肤如玉雕,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真是人中精品。秦溶曾经从心里鄙视楚耀南,虽然欣赏他的才华,却鄙视他的为人和心计。不想他如今狼狈不堪还如此仗义,挺身而出包揽所有罪责。 “你小子还逞英雄了?也好,我成全你们兄友弟恭这一遭,就少打溶儿几下。你给老子撅好,把这剩下的鞭子领了,再领你弟弟的。”挥着鞭子再打下时,楚耀南疼得面孔扭曲,那张原本漂亮得魅力无限的面容各外狰狞,豆汗淋漓的。 鞭子打去大腿时,楚耀南侧卧在地上揉着伤隐隐绰绰的哭着,爬起身艰难的说:“再来!” 秦溶那里能让楚耀南替他受罚?谎是他去撒的,钱是他去送的,他挺胸说:“打我吧,南哥有病在身,剩下的鞭子,我来扛!” 秦老大诧异,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反而哑然失笑。 指指楚耀南对秦溶说:“你看到,爹只打这跪地受罚的,你要不跪好,跪他边上,要不请出去,我只在他肉上找回就是。” “阿溶,不关你的事,你走!”楚耀南推他一把,恰按在他淡灰色长衫上一个触目的血掌印。 “阿溶,你跪一边去!让爹,出口气吧!” 秦溶衣服扔去一旁,跪在楚耀南身边说:“打我吧!放过南哥。” 冷冷的声音,平静中满是不屈,伏□子,秦老大绕去身后,看着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骨,还是抡起鞭子找一块略有些肉的地方抽下。 “啊!”,秦溶扑倒在地上,艰难的爬起身,不想这鞭子打得这么劲,裂开皮肉的疼痛。 “阿溶,不要!”楚耀南来护他,被秦溶用肩头撞开,生挺着又吃了几鞭。 却听喀嚓一声,柔韧的荆条竟然断了。 天助我也! 秦溶暗喜,借机说:“老天有眼,你打也打了,气也消了,就算了吧。” 秦老大为戏弄般一把扔掉断在手里的荆条,四周看看,却指了案子吩咐楚耀南:“南儿,去,把痒痒挠取来!” 楚耀南愕然,预见到自己随之而来的凄惨,噙了一眼泪抽噎的跪行去取那案子上的痒痒挠,冰凉的竹板,他双手奉上时哀求:“爹,打南儿吧,饶了弟弟。” 秦溶悔恨得牙根痒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竟然还给老爷子买回家一根屡试不爽的家法。 荆条如刃如弦,鞭鞭陷入肉里生痛,那痒痒挠的毛竹板就如铁杵,拍在肉上骨酥欲碎。老爷子动了真气,几板子打在肉上噼啪作响,骂声不绝,火辣辣的时东时西。他疼得扭个身子左右躲,却躲不开。 猛然间,楚耀南纵身扑盖在他身上来,大喊一声:“爹,打耀南吧!” 冰凉的身躯就扑盖在他身上。 秦溶目瞪口呆,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始料未及楚耀南如此“仗义”地扑过来以身相救。 “爹,打耀南吧。日后的活计都要靠二弟跑。再说这回忤逆爹是儿子的主意,二弟老实本份,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耀南该打,爹狠狠打吧!” 猛有种莫名的冲动,秦溶挣扎起身甩开楚耀南大喊:“打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了,就不怕打!” 秦老大心想,正想寻个机会给你小子松松肉,捋顺个毛儿,自找! 一把揪起楚耀南如拎个小鸡儿扔去一旁骂:“再过来,就吊起你来打!” 回身就抡起痒痒挠猛对了秦溶身后狠狠抽去:“不服就尽管来!” 噼里啪啦一顿打,那痒痒挠宽宽的,打过的地方就一道宽宽的肉肿硬如石头。 秦老大打过一阵不甚解气,喝令兄弟二人并排跪好,抡个痒痒挠左右地打,边打边骂着。 打得筋疲力尽,才命二人跪去墙角,揪着耳朵面壁思过,自己出了房门喝水。 砰的一声门被撞上,屋里肃静。 秦溶恨得牙痒,心想若不是为了身边的小子少受苦,免得自己走了扔下他不仗义,被江湖兄弟耻笑了去,他才不会在此丢这个脸面,如今想来就恨得牙关发痒。 “你傻呀!不打自招,皮子痒痒好这一口是吧?你别扯上我呀!”秦溶忍不住破口大骂,心想若是自己逃,怕也逃不掉,门口有那倒霉的八大金刚保镖在,他也寡不敌众呀。 楚耀南狠狠瞪他一眼,痛楚地倒吸口凉气骂:““你混蛋!干点事都走水,你如何把个钱送到老头子手里的!” “我,我给阿丹去送的。”秦溶纳罕,分明是把个钱和地址给了阿丹,阿丹拿去告密了? “那老爷子怎么发现的?知道得一清二楚,打得我魂魄出窍的。”楚耀南泪眼瞪他,呻吟一声费力去揉揉屁股骂,“还有,你下次能不能长长脑子,还嫌老爷子家法不够多,还往回家里买这些竹板子痒痒挠?你皮子痒痒想挨打,留了自己去用!” 秦溶被他一顿排揎哑口无言。 “笨,怎么你娘给你生个这么笨的脑子,惹了货还不去挺尸去,还回来,我费尽嘴皮子快哄好他罢手了,你非是回来添油加火,害的我……我上辈子哪里欠你了,哎呦……唉呀…… ” 几次交锋,秦溶才知道平日看似粗鲁的光头老爹不是只会吃鸡屁股打儿子,委实的诡计多端。 阿丹揉着被抽成猪头般的脸唔里乌涂的抱怨着:“六爷,就省省吧,您这孙猴子翻不过如来佛老爷子手掌心。蒋堂主顶多是个唐僧,老爷子才是如来呢。你看看,我这一只脚才迈出秦府门,就被擒住了,打得猪头似的,身子骨都要被拆成脱骨扒鸡了,险些见不到你。” 。。 77、离家出走 风平浪静后,秦府上下和谐。 秦溶忽然觉得这个家有了些家的味道,就像他昔日的小家,推开门就有属于他特有的味道。 他对秦老大说:“爹,儿子想去乡下寻找蒋大哥和大嫂子,劝他们回定江,雪玉在婆家似乎过得不好。” 秦老大说:“不行!” “雪玉已经嫁人了。”他急得辩驳,额头青筋暴起。 秦老大看他压低声音说:“十月初十,是你南哥的生日。一家人团圆不易,想给他好好办一场,都二十了,弱冠之年,成人了。” 秦溶这才恍悟,爹心里一直惦记着楚耀南。 “待过了十月初十,你再去。不过,这个事不许跟人提,也不要告诉你南哥和兄弟们。爹找人操办,给他个惊喜。” 秦溶想,不想这老头子看似大大咧咧,却还真是心细如丝。只是楚耀南若知道这些,该如何感动,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就是不同。 楚耀南身子不好,一场惊吓后一直卧床养病,蓝帮的生意多是归秦溶打理。 这天去江面巡察码头,因为耽搁了些时候,船行如飞,秦溶回转西陵码头已经是日暮。一路上风平浪静,秦溶想,也不知楚耀南的病情如何了。 他见阿彪蹲在甲板上修理皮鞋,就俯身去帮他。 阿彪见是他,忙婉言谢绝说:“二少爷,这可是不敢的,怎么能劳动您大驾呢?” “我过去都是自己做的,这个我比你熟。都是兄弟,不要这么客套。”秦溶不容分说就接过那鞋,套去鞋架上为他修理,随口问阿彪:“你是哪年投靠的秦氏?” 阿彪说:“十岁那年,我来的时候,南少才六岁。”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阿彪说:“我那时就专门伺候南少,寸步不离的。南少从小就活得小心,姨太太们总开玩笑逗他,说哪天保不齐给他生个真正的弟弟,怕他就不再是老爷心里的宝贝了。那时南少就吓得哭,求姨奶奶们别要生小弟弟,被老爷听到这话抓到一次就打一次。后来长大了,也懂事了,就活得特别的小心,逢人就说希望早些有几个弟弟。老爷心情不好,对姨太太们非打即骂,南少总是去解围,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从不抱怨。他身子有怪病,病来时几次险些喘不过气险些死去,老爷也是担心的,请了多少医生看不好的。” 阿彪说:“南少心思细,即便心里千百个不乐意,还是会陪个笑脸的,怕老爷嫌怨他。他心里太在乎老爷了,太想有个家了。” 秦溶觉得阿彪是有意告诉他这些,只是听得心里难过,就坐在甲板上看星星,其实自己心里也很迷茫,他不想当秦家的儿子,他想大哥蒋涛,更想雪玉,本来他喜欢的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明天,是南少二十岁生日。”秦溶忽然记起,十月十,耀南的生日。父亲说,要给耀南好好操办的,不知给他如何的惊喜。 江边,小船。 阿丹指着前面对秦溶说:“溶哥,不对呀,今天巡江的不是定字号,是忠字号,不该是南少的人。” 秦溶一愣,驱船过去。 问楚耀南时,他掸掸指尖的烟灰,不情愿的侧眼扫他答:“去问老爷子呀。机密火急,叮嘱过不许说。你不服,就去问,看看老爷子的板子如何和你屁股说话。” 秦溶深吸一口气望他,看他玩世不恭的神态,那幸灾乐祸的腔调似有意同他逗弄。秦溶一本正经说:“南哥就不要逗兄弟了,上面风声紧得很,老爷子才派我来督查江面。南哥就是走,总是要有个话题,让秦溶如何回话呢?” 楚耀南深吸一口烟扫他一眼,鼻翼里透出不屑的哼声,吐口烟圈弥漫在暗灰色的空中,对他说:“无可奉告!” 阿丹过来喊了秦溶在一旁,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神色紧张。 船舱内传来弟子们惊叫声:“谁许你们乱翻南少的东西了。” 楚耀南一扔烟头在江里眼珠瞪大,还不等发作,秦溶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只搭了他的肩头望了江面低声问:“南哥,这是要离开定江,离开家。” 一阵沉默,楚耀南对了江面一笑,笑得酸涩无奈:“嗯,出去闯荡,自然是要四处的走。走到哪里,哪里是家。” “老爷子心里疼你的。”秦溶说,他想说虽然你是养子,老爷子的宠爱不亚于亲儿子。但转念一想,是和谁比呢?眼前是那一场场没来由的冲突,楚耀南的跋扈矫情,哥哥的不依不饶,父亲的偏袒,那打在楚耀南身上无情的家法,他的嚎啕声。于是秦溶沉默。 楚耀南问:“有烟吗?” 秦溶从怀里摸出烟盒弹开,楚耀南取一只卷烟,在鼻前嗅嗅,笑了问:“你还抽这种土烟?不配你二少爷的身份。” 秦溶有些腼腆的笑:“我大哥,啊,蒋堂主他,最喜欢这个土烟的清香气,昔日嫂子在,就从家乡捻好烟叶寄来。” “你终究忘不下他?” “他养我十二年。”秦溶说,似是回答,又似是劝说,诚挚的目光望着楚耀南的眼,楚耀南拍拍他的肩头说:“不关你的事,迟早。有火吗?” 打火机跳动的火焰在苍白的日色下显得含糊不清,秦溶为他点燃烟,看他深吸一口,似平静心情,望了灰蒙蒙江面上往来驳船说:“他养了我二十年。我爹因他而死,粉身碎骨,一条腿和肠子炸飞挂在树梢上,临死将我这遗腹子托付给他说,送我回家,交给祖母,再不要让我重进名利场。我娘惊疯了,生下早来人间三个月的我,就喊着我爹的名字跳进了江里。他却强留下我,因为有位云游道士说我像送子观音座前的金童,能旺家室。” 说着自嘲的咯咯的笑,笑得呛口烟不停的咳嗽。 秦溶伸手为他摩挲后背,他推开,笑骂:“别学小沛子婆婆妈妈的。” 扫像秦溶的眼神中带来几分妩媚,依旧的不减狂傲说:“小豹子长大总是要离开家的。他养我二十年,比亲儿子还疼我。打是打,爱是真爱。够了,最需要的时候,他在身边,就够了。” “你这样走,双刃剑,伤他也伤自己,留下吧。其实,风平浪静后,我不会留在这里。我这十八年,泥鳅命,住不得龙宫。他需要你帮他打理家业,至于阿沛,吃喝玩乐足了别无所求。” 秦溶望着心情忧郁的楚耀南吓他:“你若走成倒也罢了,难道不见他一辈子?若被他寻回,就不是打一顿家法板子的轻巧,何苦?” “盛宴必散,到时候了。别告诉他你见过我,我不连累你。我必能走成,他寻不到我。” “可是,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老爷子给你大办庆生的!”秦溶忽然记起。 楚耀南微怔,随即笑笑摇头,二人沉默。 秦溶回府,天上雷雨交加,炸雷就响在房梁上,惊得他周身一颤。暴雨狂风吹得他手中油纸伞乱舞,似乎要脱手而去。 进到厅门,举头看张灯结彩点缀得眼前一亮。 “溶儿,正担心你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全家人等你吃饭。”牛氏上来为他脱下风衣,裤脚风衣摆都被雨水打湿。 秦溶心里有鬼,低了头说:“江边赶来,就晚了。” “怎么耀南还没回来?”牛氏望着门外,像守望自己晚归的儿子,大雨萧萧打在石子路旁的花树上,瑟瑟作响。 白饕黄雨脚打在青石路上如烟岚缭绕,看不清来路。 秦沛奔出来说:“怎么样,看看本少爷的杰作,明天爹要给耀南办生日酒会,西式的,我觉得还是我布置得更西式些。 秦溶无语,默认进去餐厅,家人都在热火朝天议论明日的生日宴会。 秦老大见到秦溶进来立刻收住话,故作神秘状,又见秦溶身后没有跟着楚耀南,目光依旧在敞开的厅门处等候即将出现的寿星。 秦阿朗哼了一声说:“开饭吧,不必等他。这么大个人了,明天就二十岁了,成丁了,晚归也不知打个电话或派个人捎个信。” “外面雨大,孩子在外奔波忙碌的,也不易。”牛氏规劝着。 饭摆上,空了一个座位,一副碗筷,秦溶心里难过,动动唇想说是耀南不会再回来吃饭,或许永远不再会回来,但话在喉头哽咽,和了一口菜咽下,也不知咽下的是什么菜,梗在喉头没个滋味。 “查江去啦?”秦老大问,挑个眼扫一眼秦溶,豹眼中透出几分阴冷。 牛氏见儿子心不在焉,慌忙碰碰他的臂肘,低声重复一遍父亲的问题。 “是!”秦溶愕然地答,心却狂跳不已。仿佛对面坐位上依旧是低头吃饭从容谈笑的楚耀南,不曾离开他。猛然间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往日的争斗冲突仿佛都淡漠了,换之一种凄然,更在风雨敲打窗户的呼啸声中淹没。 秦老大漠然地上下打量他,他只顾低头吃饭,逃避那疑惑探询的目光。 他的筷子在碗里漫无目的翻着米饭,若有所思。他想,是否该告诉父亲耀南出走的消息,可是这算不算告密? 也不知耀南的船此刻行去了哪里,大雨将至,他应该平安吧? 喀嚓一声,惊雷在脑后猛然响起,窗户震得哗啦啦的乱颤。 九姨娘惊叫一声,秦溶手中的筷子滑落在地,啪嗒嗒两声,滚落去一旁。只剩他狼狈的样子,低头抬头都不是。 “咯咯咯咯”五姨娘笑了讥讽:“二少这么英雄,怎么和南少一样怕打雷呀?” 秦老大脸色骤变,目光直勾勾钉住秦溶的面颊,寸毫不离。 猛然一撂饭碗怒道:“请家法来!” 死一般的沉寂,无数目光惶惑不解地望着秦老大,等候答案。 “南儿若回来,就让他雨里顶了家法跪着去!”秦老大咆哮。 众人面面相觑,牛氏壮个胆儿劝道:“真若气不过孩子们打两下子也就罢了,这么大的雨,着了凉伤身子的。” “廊子下跪着,衣服扒了,我看他耍什么花样!” 五姨娘咯咯地笑:“老爷,看您,南少还不是从小被您宠成这样的。有了亲儿子就一脚踹开不要啦?那天我看南少挨打就委屈得不行呢,还偏偏让自己俩亲儿子一旁看着,我们这些人知道老爷是敲山震虎给两位少爷看,让耀南怎么想呀?” 秦溶忍不住,他不会演戏也不想,若让他粉墨登场应付局面,比杀他更难受,他终于开口:“爹,南哥他,他走了。” “走哪里去了?”fen/fan`~`牛氏望着他诧异地问。 秦溶摇摇头,心想自己答应过楚耀南,不卖出他的。既然他要走,就让他去静静,或许那天想通了,就回来了。 秦老大一掀桌子起身,惊得姨太太们惊叫一片四散而逃,他几步上前提了秦溶的脖领推搡了向书房去,大声吩咐:“请家法来,不,马鞭子,马鞭子拿来。” 任皮鞭兜头抽下,秦溶面壁而立咬牙不语,就是不肯吐露楚耀南的行踪下落。 牛氏急得满脸是泪,推着秦溶的肩头问:“溶儿,你说呀,你快些说呀,你南哥去了哪里?你爹是着急呀,兵荒马乱,还有人要暗害你们兄弟,南儿一个人出门在外,若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秦溶闭目咬牙,满心都是对楚耀南潇洒离去的佩服。他没有看错楚耀南,楚耀南根本不在乎浮名浮利,只想寻回自己的根。 “孽障东西,还反了你了,我倒要看看谁是爹!”秦老大气得呼哧带喘,一鞭子抽下,打在秦溶肩头。 秦溶侧头狠狠瞪他道:“你自己知道要找回骨肉血脉,有没有想到耀南,他是别人的骨肉血脉!”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秦老大同牛氏面面相觑,牛氏惶惑地问:“你说什么呀?你南哥是孤儿呀。” “啪!”又一巴掌抽在面颊上,秦溶愤怒地瞪着他。 “说,是耀南告诉你的?”秦老大目光渐渐发狠。 “老爷,打儿子别打脸!”二姨娘壮起胆子来劝阻,拉过秦溶塞去自己身后。 入夜,秦溶来到父亲书房。 静谧无声,若不是看到黑暗中一点红光忽明忽灭,闻到呛鼻浓郁的烟味,他几乎怀疑屋内无人。 他开灯,听到急促的咳嗽声,父亲在抽烟,吞云吐雾。 “讨打来了?”父亲并不看他,仰头抽烟,猛咳嗽几声,那面容顷刻间苍老许多,额头皱纹颇多,眼帘低垂。 秦老大颤巍巍的手去端那茶几上的茶水,秦溶忙端过奉上,猛然间想起颇具眼色的楚耀南,伶俐乖巧的样子,若他在,怕早为父亲端茶递水,一个眼神到的地方,他手早已到了。如今,这种事只有他勉为其难来应付了。 父子二人的目光对视,秦老大慨然一声叹:“命数,怕就是命数。他走了,你来了。日后耀南手上的活计,我只来问你。做不妥就打!绝不轻饶!” 赌气的话语如个孩子,秦溶反觉哭笑不得,看他侧头,向角落,眼角闪耀泪光。秦溶心里一阵紧揪。 见父亲从脖颈里抽出个痒痒挠,反慌得他周身一抖,仿佛看到吓人的家法,皮肉都紧绷了。 只是父亲就放在腿上,用食指静静地抚弄着,来回来去,不肯撒手,如一剑客大侠闲来无事静静地擦拭自己心爱的吹毫利刃。 看他依依不舍的样子,沉吟不语陶醉其中,秦溶想,或那宝贝上面尚留有楚耀南肌肤的温度,依稀,不减。 78、手足情 天气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冷,匝地的寒风卷起老杨树落叶满地飘转。 楚耀南提着行李箱按地址寻到北平小花鼓巷子一处旧宅院。墙皮剥落的院墙,灰色的瓦,小狮子头门墩儿上,几个娃娃梳着瓦盖儿头叫嚷着围在一团儿拾杨树落叶玩“拔根儿”。 “大哥哥,你踩到我的老根儿了。”一个大眼睛娃娃说,不肯放手的拉住踩在他脚下一片老树叶的树根儿。 楚耀南轻轻挪开鞋尖儿,一松脚,那孩子如获至宝般抢过那片叶子就摞树根儿大喊着:“我寻到大将军啦!” “春宝儿。”他对那孩子招呼一声,那孩子猛然转头看他,头顶一撮毛动动,咧开嘴笑了。 “叔叔,是你吗?”春宝儿认出了他。 他停在那所门户破旧的宅院前,心潮澎湃,一股莫名的兴奋涌起,却又被心底的迟疑击退。脚步停滞不前,不知被什么牵扯,再也挪动不得。 卓铭韬迎出来,就立在门口。 一手提了宽大的棉袍袍襟,微躬个背,谦逊儒雅,却带了几分威严。 北方的冬季寒冷,风沙大,满街都可见这种灰蓝色的棉袍,只这质地粗糙笨拙的棉袍穿在卓铭韬身上别有番气度不凡。卓铭韬一脸书卷气,身子瘦长,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竟然有些飘然欲出的感觉。 耀南就立在门前那棵落尽叶子的大枣树下痴痴望着他,怯怯的目光如个孩子般胆怯,却透出几分欣喜,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涌去眼眶,就倏然打转,眸光朦胧了眼前人高大的身影。 他打开行李箱,抱出占据半个箱子的狐狼皮褥子,捧在怀里静静走向卓铭韬。 “你终是寻来了。”卓铭韬说,有些欣慰,接过他手中的狐狼皮褥子,用手抚摸着,如失而复得的宝贝,引了他进去院内。 冬日暖阳透过干枯的树梢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一身灰色呢大衣,露出雪白的西服衬衫领带,同一身棉袍的卓铭韬恰成明暗的对比。立在砖瓦颓旧的小院,显得有些突兀。 “你活着,他们没骗我。你果然活着……”楚耀南语无伦次,头脑一空,都不知自己如何说出这些话来。一阵冲动,他扑上去抱住卓铭韬的脖子,紧紧搂住他,哽咽道:“哥,我去寻过你,寻过你们,可是那里都被炸成了瓦砾。”他喃喃道。 “回来就好!”卓铭韬说,拍拍他的头,淡淡的口气,不喜不惊。清淡如茶水入口。 “可是,可是,我是你的弟弟,大哥……”积蓄心头许久的言语终于冲出口,他却大哭失声,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脆弱,如此失态。他是楚耀南,江湖上大名鼎鼎令人谈虎色变的蓝帮少主楚耀南,他自入道以来就以冷静阴狠著称,但此时竟然一败涂地。 卓铭韬笑了,摸摸他的头说:“你可是想好了?” 他愕然。 “奉天遇到你时,我就猜出你的身份。”卓铭韬说。 他更是吃惊,眨眨眼揉揉泪望着眼前的亲兄长。 “你长得,真像。”冰冷粗糙的大手抚摸他的脸,他泪水润湿的笑靥,他努力笑着,生怕大哥不肯收留他。 “你既然回来,认祖归宗,本是可以的。只是你要想好,进到沈家门槛,门槛不高,规矩却多。是咱们爹爹生前立下的,不得违背。大哥家徒四壁,比不得富贵人家的钟鸣鼎食。” 他拼命摇头说:“吃糠咽菜都是心甘情愿的,小弟有手有脚,读过书,会去打工赚钱养活大哥的。” 听他玩笑般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卓铭韬推开他立在眼前,脸色沉肃,负个手一本正经重复道:“沈家,门风谨肃,规矩多,入得此门,必须遵从。” “小弟一定谨守家规,若有违犯……”他偷眼看大哥,那微垂的眼皮透出几分威严,令他周身发寒。他嗫嚅道:“若有违反,任凭大哥责罚处置。” 他窥一眼大哥,见大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引了他进堂屋。 说是堂屋,不过是南北向的一间瓦房。大哥解释说,大杂院前后两进,这一进是跨院,住了老卓家,旁边是一户戏班子。 老太太卧病在床,听说是奉天逃难来北平的途中染了腿疾。听说楚耀南归来,也欣喜的起身。 楚耀南规矩地磕头喊声:“娘。” 老太太老泪纵横,一家人落泪。 “奉天来北平途中,历尽艰险,处处炮火。娘受了风寒就落下病根儿。”大嫂说。 “人上了年岁,老了,不中用。”老太太捶着腿道,有些气喘不定。 大嫂依然笑容和蔼可亲,那个小侄儿春宝儿虎头虎脑地喊他一声“小叔叔。” 他兴奋地应声,去掏怀里,想给孩子个见面礼,却被大哥一把按住手,丢个眼色给他,示意他免了。 他整理箱子,里面几件随身衣物,剩下便是财物。 他交个大哥说:“哥,小弟的积蓄,大哥保管吧。” 他本想改变家中的生活,这破旧的房屋,阴冷的宅院,病倒的老人。 大哥却冷冷道:“既是进了沈家,他人之财,不能带入沈家。还回去吧。” 说罢,只将那张狐狼皮褥子为他铺在床上。 “为什么?”耀南不解地问,知是大哥人穷却有志气,文人多是清高自诩。就试探道:“我随身只带有衣物,这些钱,也都是小弟自己挣拼来的,不是养父母所给。” 他问心无愧,秦家的钱,也是他血汗得来的。 “尽数退回给你养父母。”卓铭韬吩咐,义正词严,“你才多大个孩子,哪里去挣这许多的钱?” 是了,大哥自然不信,楚耀南有口难辩。 耀南心想,难不成回去自投罗网,眸光一动提议道:“大哥可是为难小弟了。且不说养父母肯不肯收,一是这钱却是小弟做生意所来,二是他们带亲生儿子出洋在外抛下我,也不知何时回来呢。” 他看卓铭韬不快,忙提议说:“不如大哥暂且保管,待日后小弟归还他们?” 嫂子凑在一旁说:“还看不出吗,或是那对儿夫妻有了自己骨肉出洋走了,留给兄弟点钱养家糊口吧。” 楚耀南就坡下驴拼命点头,惨然道:“留下信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我的钱他们也不稀罕的。” 卓铭韬这才勉强吩咐:“这箱子,交给你嫂子,锁起来。” 楚耀南哪里敢惹他,看他严厉的样子,眼巴巴地将个箱子递给大嫂,心里忍不住的心疼。人在江湖走,哪里能缺钱? 毕生的积蓄都在这里,他本想给这家人过上神仙般的好日子,却不想人家并不稀罕。原本他在岸上伸根竹竿去河里救人,不想反被河里人拉下河里弄得一身是水的落魄,他想,如今自己真是身无分文了。 他连兜里的东西都掏个干净,放在大嫂递来的竹筐里,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如此做,沈家怎么这么多奇怪的规矩。 但谁让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回来呢? 大哥夹了一个包裹卷,带了他去巷子口的浴堂洗浴。 大哥在前面走,他走后面跟,他左顾右盼,大哥不时回头等他。 他猜想是寻常住家没有浴室,只得去外面公用的浴堂去搓澡。他曾知道蓝帮小喽罗们常去浴堂,里面脏乱不堪。但只得依从大哥的安排,尾随其后,一路好奇地张望着来到一家浴堂。 进到门打开厚厚的棉帘,扑面而来白花花一片蒸汽,熏得人要眩晕窒息一般,如坠云雾中。潮腻腻昏昏沉沉的感觉, 哗啦啦的水声,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睁眼看清时,白花花的一片。或坐或立,或趴或卧,都围在那蒸腾热气的浴池旁。白瓷砖的浴池发黄泛黑,几乎看不出底色,有人费力地搓澡,有人得意地哼着戏,有人大声聊天,喜洋洋的一片人群。 楚耀南有些心惊,不曾见过这种场面,脚下的地粘得沾鞋,难以拔步,如此肮脏的地方是浴池? 他望一眼大哥,大哥却毫不介意地引他去一旁半垂的小帘后,一排的竹筐,只吩咐他说:“衣服脱下放在筐里。” 他低头,一只黑色的硬壳虫子懒洋洋慢悠悠的在筐底爬,不时四脚朝天地踢踹挣扎。 他皱皱眉,侧头看大哥,大哥正缓缓将棉袍的右侧的扣子一粒粒解开,露出袍内单薄的棉布短衫。将个棉袍叠放整齐,正欲将袍子放入框内,也看到那小生命,就一侧筐子抖抖,那小虫子翻身逃遁。 卓铭韬抬眼看他一笑道:“怕虫子?” 口气反透出些取笑,他想说,我不怕虫子,只是怕脏,可是说不出口。只得半闭了眼将灰色细呢子大衣解下,翻叠起放在大哥的棉袍上,再解衣服领带,松皮带扣时,看到身边光溜溜过往的人不时侧目望他,那直勾勾的眼神满是异样。他面颊一红,见大哥已经脱了衣服围条发黄的蓝白格浴巾在腰上。露出精瘦的身子骨,肋骨如搓衣板没有肉。 他抿抿唇,求助地望一眼大哥,这个世界里,满是陌生和恐惧。他如脱窍重生一般,四下望那些瘦骨嶙峋的背影,大腹便便的腰身,刺鼻的气味环绕着。 不知谁嘀咕一句:“穿得体面风光的还用来这种地方吗?生得细皮嫩肉的。” 他的面颊腾的变红,他楚大少风流倜傥,什么场所没去过,又怕过什么?如今在个浴室竟然如此狼狈。 。。。。。。 79、浴室惊魂 他迅猛地脱下裤子,侧过身,随手拾起一条大哥递来的浴巾围上,一阵寒凉,却紧张地说:“大哥,我,我要去解手。” 大哥将一条小毛巾搭在他肩头,指了前面说:“柜子走到头,拐角处是茅厕。” 他喔了一声,趿着破裂的拖鞋去浴室。 “小伙子,听你这口音,定江那带来的吧?吴侬软语,声音柔柔的好听。”一人问。 楚耀南侧身,便池旁立着位老伯,和善地同他搭讪。 他草草应了几句,老伯又问:“定江的浴堂比北平要气派吧?听说那都是洋人开的浴堂,喷香水的。” 他忙离去,旁边一个木桶,漂着个木瓢,舀水净手。 一个好心人招呼他说:“小兄弟,来,我帮你。” 他伸去手,冰凉的水淋下。 忽然一声吆喝:“让开让开!” 一大汉过来,楚耀南抬头望他,头顶秃泻,满面红光,还长个酒糟鼻头,样子滑稽。 这种小蛇虫他本是不屑一顾的。 “呦,眼生得很,不曾见过你呀。”大汉搭讪说。 楚耀南不理他,转身就走。 “盘子生得还挺靓的,哪个班子的?”那人问。 一时间他并没明白,他诧异地望着那人,眸光里满是疑惑。 他出门,向浴池走去,身后那人就随在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腕问:“你那位主顾开多少钱给你?” 他的眸子极亮,如水一样,那人情不自禁去摸他的面颊,低声问:“哪个堂子里的?” 楚耀南心里一阵的恶心,却听那边大哥已经在喊他:“小弟,这边来。” 他应一声踩了积水强压一口气,如踩了只苍蝇般的恶心,强压自己不要生事。 只那人不甘地追在他身后咧个大金牙如苍蝇追随,“小兄弟,等等我。你怕什么?不打听我九头龙在这北平地头上,谁敢惹!” 冷不防不知趣的大手隔着他腰间的浴巾揉弄。 楚耀南心里的怒气顶起,竟然一只鼠虫都来戏弄他,一把推开他,想发作,又忽然笑了。 于是他停步对他报以嫣然一笑,桃花眼灿然生春,指指那池子。 “咱们,那边,水里去?”那人垂涎三尺地笑着。 在浴池边,那人吆喝着哄散众人,霎那间,楚耀南飞起一腿,一声惨叫,那人腾空飞起拍进浴池,啪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惊呼声叫喊声,一群人惊得叫嚷着奔逃,如水里炸来炮弹。 “小弟!”卓铭韬不明状况一声惊叫,冲上来一把推他闪去一旁,看着没头苍蝇般四下乱跑的人,就要带他离去,仿佛保护个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原来大哥不曾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楚耀南暗笑,见那些人爬起吓得连滚带爬地抱衣服逃跑,整个浴池空荡荡。 只剩楚耀南莫名其妙地望着那些奔跑的人问水里的大哥:“哥,他们,他们怎么跑啦?” 清晰的滴水声叮咚叮咚响在耳边,空泛的声音,弥漫的白雾。大哥静静打量他,却不急恼。 掌柜的赶来莫名其妙地问:“出了什么状况?” 楚耀南耸耸肩笑答:“剩这澡堂子似只为我们兄弟开的一般。” 掌柜尴尬地陪笑说:“小店打烊。” “我们少你银子啦?”楚耀南矫情地问,掌柜只得退下。 偌大个浴池里只剩兄弟二人,十分惬意。楚耀南含笑得意,再看大哥默然不语。 大哥为他搓背,抚摸他背后的伤痕问:“同人打架了?” 他摇摇头:“养父打的。心情不好就打人。” 背后的手迟疑,顺着腰际滑下,他慌得去按那浴巾,大哥却掀开他的秘密。伤已不是很痛,只是硬硬的檩子按上去还是难受。 “可见你有多调皮。”大哥叹气。仿佛他是个八岁的娃娃。却并未因他今日的事怪罪他。 他得意地回头一笑:“小弟只听大哥的话。” 洗过澡,大哥却不许他再穿来时的衣衫,只给他一身干净的棉袍,浆洗得带了淡淡肥皂气息的短衫内衣。他穿上,带了些新奇,总觉得滑稽。大哥上下打量他说:“长短合体,只是略肥大些,让你嫂子给你改改。” 回府的路上,他夹了自己换下的衣衫,觉得可笑,脚下的元口布鞋踩在地上有些硌脚。 忽然记得小时候他爱穿皮鞋,爹爹就逼他穿元口布鞋,那土得令他发笑的老头儿鞋,如今十余年后还是难逃束缚。 小侄儿春宝见他险些没有认出,嫂子一看他这身打扮掩口笑个不停。棉袍很重,却十分温暖。 堂屋里供着父亲的牌位,香炉里的香气味呛鼻。楚耀南接过大哥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恭恭敬敬插入香炉中,撩衣跪下,稳稳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望着那空空的牌位,就想起奉天卓家老宅里看到那幅戎装将军的画像,心里顿生一种崇拜,凛然仰头,望着身前肃立进香的大哥,听他说:“爹,小弟耀南落叶归根了,来给爹磕头请安,望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小弟,也保佑一家平安。” 卓铭韬背了遍家规,要楚耀南一句句随他念诵。待他背过一遍,楚耀南已经连篇成诵,然后说:“大哥放心,小弟一定严守家规,听从大哥教诲。” 随后耀南叩拜了母亲、大嫂,小侄儿春宝过来给他叩头,乖巧地喊着:“小叔叔。” 楚耀南笑了,眉目笑得如画一般甜美,搂过小家伙抱起来亲了又亲。 晚饭十分简单,裂开缝隙的黑漆凋落的八仙桌上放着黄白黑三色的饽饽,一碟苤蓝丝,一碟白菜心。楚耀南见大哥恭恭敬敬将一个白色的饽饽递给母亲,又将一个黄色的饽饽掰开一半给楚耀南。 “南儿,吃得惯吗?”老太太和蔼地问,将自己那个白面饽饽掰一块儿递去他碗中。 小侄儿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深深咽口唾沫说:“小叔叔不乖,白面饽饽是给奶奶吃的。” 楚耀南恍然大悟,白色的是白面馒头,黄色的该是苞米面窝头,那黑色的,不知是何物? 他笑了将白面饽饽放去小侄儿碗里说:“小叔不吃这个,你吃。” 孩子大大的眼睛眨眨,将馒头放回盘子里摇头。 楚耀南吃口那金黄色的苞米面,扎口难咽,忙喝一大口菜叶汤才勉强送下喉咙。 再看嫂子和大哥,碗里那黑黑的饽饽,想来比他碗里的还难吃。 他故作糊涂地笑了问:“大哥吃的这是什么?从没见过黑色的饽饽。” 将自己的一块放去大哥碗里,去掰来大哥的饽饽。 “你吃不惯的。”大哥按住他的手,“是黑豆面的。” 楚耀南愕然,他知道黑豆,就像他记得苞米一样。 曾经数年前,他去东北玩耍,胡少帅带他打猎,得意地对他炫耀,东北地大物博,满地的高粱苞米,苞米人都不屑吃的,是为骡子马大牲口吃的。 他还笑话,北方的牲口口粮都比南方牲口好,南方牲口能吃上黑豆就是改善伙食了。如今,他们靠苞米改善伙食。 老太太说:“兵荒马乱,四处粮价飞涨,哪里还买得起白米白面。什么时候天下太平就好了。” 楚耀南心里涩涩的感觉,那黑豆面饽饽却更难下咽了。 80、身怀绝技 东厢房的一间是卓铭韬的书房,里面堆放了杂物,只当中放置一张书桌,靠墙书架上码放些许书籍。 楚耀南清楚的看到大嫂当了他和兄长的面,将他带来的行李箱,浆洗好的随身衣裳,一应俱全锁入一柳条箱子。落了锁,还贴上封条,正式的样子,如个仪式。 他微挺起胸,穿在身上沉沉的棉袍似在提醒他,如今他改头换面,已不再是蓝帮那一呼百应的楚大少。 大哥平日要去教书挣钱,早出晚归。 让他在家里闲住几天,白天他就坐在小板凳上,在门口台阶上仰望枝头的麻雀搭窝嬉闹。 小侄儿春宝儿在练字,缠在他身边,他把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 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看来可爱。 他随手拿起一张对了日头看,夸赞道:“这篇字写得不错。” “爹爹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要挨手板的。”春宝儿认真道,大眼睛眨眨的,满是灵慧。楚耀南想,他幼时也该如此可爱吧? 晚上,大哥回家,笑容中带着疲惫,据说是小学堂班里有个官宦子弟,仗势欺人打伤了人,双方家长都不依不饶。他据实的说,校长却责怪他偏袒了那穷人家的孩子。 楚耀南心想,我那箱子里存的钱,随便拿些出来就够全家人衣食无忧,还用受这份气?只是大哥那迂腐固执的样子,将自己关去房里一声不语,剩下大嫂和他在外面担心,心里就更是恼怒。 他推门进屋时,大哥伏案睡下,被他惊醒,抬头看他一眼问:“还没去睡?” “大哥,不如,小弟去寻份差使,或去学校教书,也能为大哥分担一些。”他提议。 大哥顺手拿下一叠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你若闲来无事,就在家读书,修身养性。从今天起,大哥督促你的功课,这些书都是要烂熟于胸的。” 楚耀南扫兴地望他一眼,翻翻那几本书《曾文正公家书》,他看来心里暗笑,如何这世人只有这部迂腐的书可以读了吗?仿佛任何人家教训子弟都以曾国藩马首是瞻了。 “读过?”大哥从他眼神中推测。 他点点头。 然后大哥从书架上拿过一部《资治通鉴》,一部《汉书》。 楚耀南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他要彻底崩溃,难道这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吗?白面饽饽都吃不起,还看治国安邦的经史策论。 他撇撇嘴道:“用不用小弟现在就背给大哥听?” 随口开始背诵几篇。 大哥惊得抬眼望他,问:“你读过?” 楚耀南扫视书架上和桌案上的书籍:“大哥房里的书,大多数小弟烂熟于胸的。不瞒兄长说,小弟幼时顽皮,养父请来位前清的举人才子来教我读书。怕我顽皮捣蛋,平日读书上还是督促颇严的。” 卓铭韬信守翻书考过几本,就信了他,也颇是惊奇,眸光里都有些刮目相看,满意地点点头。 “知书,就要明理。”大哥说,他点头。 这几日天阴欲雪,冻云满天,也没了日头。 楚家的房屋格外阴凉,老太太的腿便下不得地,腿疼难捱。 怕家人担忧,老夫人忍住痛,不敢做声,就更令家人心疼。 小春宝儿乖巧地为她捶腿,大嫂在门外偷偷掩泪。 楚耀南好奇地问:“腿不好,为何不去看医生医治?” “哪里有钱?”大嫂子快言快语道,“喝中药吃不好,洋人的医院看一次就贵得紧。” “有那冤枉钱,做什么不好?”老夫人固执地说,费力地扶个竹凳子在试着自己走动。 “先时在洋人医院里打过一个什么针,还别说,一针下去就很管用的。”大嫂子神秘道,小春宝儿接话说:“叔叔,我长大也要当洋人大夫,给奶奶治腿病。” “哎呦,奶奶的乖孙孙呦。”老夫人搂着孙子,兴奋得老泪盈眶。 楚耀南问:“看病需要很多钱?” 大嫂子认真说:“一针就要二十四大洋,抢钱呢!” 楚耀南听得可笑,仿佛是一笔很大的钱,转念又想,即便是二十大洋,也是寻常人家几个月的薪水了。 越想越觉得大哥迂腐的过了,宁可让他带来的钱在箱子里长草,也不肯拿来给母亲治病。还标榜着孝道,极尽孝顺的。 夜里,楚耀南睡得迷迷糊糊,却被一阵响动惊醒。 他艰难的睁眼,看到对面房里有亮光,听到开门声倒水声,墙根里传来低声的对话声。 呜咽哭泣的是大嫂:“多个人多张嘴,你又舍不得让他出去受苦。他来到咱们家,就是受苦的命。好端端的大户人家少爷不做,来这里做什么。” “住口!”大哥责备的声音,“他是沈家的血脉。” “血脉就这么重要吗?二十年你不曾知道有他,不曾见过他,不也是这么过来了。不是我小气不肯收留他,如今家里不比昔日的境况,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我们手里的钱本来就不多了,养活这几口就不易,还要养他。他拿了口粮来投,你却不肯用。心疼娘的病,说给娘做些好吃的,可是哪里有呀?娘的病就是饿得,吃不好拖累的。如今又多一张口,怎么办?” “把我的棉袍当了去。我那件夹袍将就穿,里面套几件单衣到学校炉火生得火热的,不冷。”卓铭韬说。 楚耀南心里一阵难过,大嫂一直对他笑脸相迎,原来如此的想。 清晨,楚耀南在房里翻书,小春宝儿拿个纸片兴高采烈的跑进来。 才进门就大嚷:“小叔叔,看看我的生日寿蛋。” 他哑然失笑,笑意里满是苦涩,那是画在纸上的鸡蛋,毛笔画得,还带个笑脸。 春宝儿兴奋地说:“娘说,先赊欠我的,待有钱凭这个去领双份,吃两个鸡蛋。” 楚耀南抱紧他,刮他鼻子逗他:“一个鸡蛋就打发你了?说,生日想吃些什么?” 宝儿眨眨眼,想想说:“吃大肉,打卤面,肉片的,喷香,年年生日娘都做的,白面的面条。” 宝儿深咽口吐沫,红艳艳的小舌头在唇边逡巡一圈,耀南望着他,笑容凝滞。孩子的奢求听来令人心酸。 他抱起宝儿说:“走,跟小叔上街去逛逛,小叔去看看,给宝儿弄些什么好吃的。” 天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打把式卖艺,搭台唱戏,也有套圈投飞镖挣些玩物和散碎小钱的。 楚耀南拉着宝儿四处的跑,叔侄二人跳着笑着,这种贫民生活,楚耀南一生一世不曾过过。 他拉着春宝儿玩套圈,赢得些小钱买冰糖葫芦,边吃边走。 宝儿尽情欢笑着,满眼的钦佩变成崇拜:“小叔叔你真棒!” 楚耀南心里暗笑,他是谁,蓝帮楚大少,套圈打靶若再输了,这脸都要丢进定江里去了。 他摸摸兜里赢来的仅有的两枚小钱,左右看着,给孩子买些什么好呢? “押大小,押大小,押中翻倍!发财的好机会。” 楚耀南闻声过去,紧紧拉住宝儿,宝儿讪讪地扯扯他衣襟提醒:“小叔叔,不能赌钱,爹爹要打断手的。” “肚子都吃不饱了,哪里这些道理!”楚耀南顾不得许多,蹲身将两枚子扔下去。 果然,一阵惊呼声叹息声中,他赢了。 兴致勃勃地再玩,又赢了。他摩拳擦掌,那庄家看看他,冷冷一笑,偷偷地拿起骰子。 楚耀南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嘲弄道:“兄弟,你要玩的,我穿开裆裤时早玩剩下了。我师父是蓝帮的。” 说着把两枚骰子在手里耍耍问:“灌得什么?” 那人大怒,挥拳过来,楚耀南一把握住,咬牙一拧,那人哎呦一声惨叫。 手里握了几枚钱,他问春宝儿:“想吃些什么?叔叔请你。水煎包子?” 春宝儿扶着那高高的台子,巴巴地望着那铁锅盖掀开喷香的水煎包,深深咽口吐沫道:“春宝儿想,给奶奶买水煎包子吃。” 楚耀南心中一阵愧疚,他竟然忘记病卧在床的老夫人,反不如一个孩子。 他吩咐小贩包裹好一包热腾腾的水煎包子,递给春宝儿一只,孩子摇摇头,坚持带回家去。 他想想,蹲□平视春宝儿认真地问:“春宝儿,如果爹爹问,这买包子的钱,从哪里来的,你如何说?” 春宝儿眨眨眼,怯怯地说:“是,是,小叔叔,套圈儿圈儿,赢来的。” 楚耀南捏捏他嫩嫩的脸蛋赞许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除去了套圈儿,什么也没玩儿。” “小叔叔特别的棒,是武林高手,套来很多很多钱。”春宝儿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一座山的包子。 楚耀南抱起他说:“可是只够买一打包子。” 晚饭上添了这道特殊的菜,一家人吃得很开心。 春宝儿吸吮手指,用苞米饽饽沾了碗里剩的油汤,丝毫不舍。 卓铭韬说:“小弟,天桥打把式卖艺的雕虫小技,毕竟不是正途,沈家是书香门第。” “是,大哥不喜欢,小弟就不去玩耍了。”他应了说,心里却不服,难怪戏文里都称读书人是“穷酸书生”。 81、家徒四壁 寒风吹打窗纸,哗哗作响。 楚耀南睡梦中被冻醒,翻个身,将身子蜷缩做一团。窗帘子透进些光亮,分不出是月色还是灯影,白光刺眼。 他揉揉眼起身,掀开窗帘一角,见庭院里银白色一片,屋瓦也熠熠闪耀银光,下雪了,厚厚的一地,铺了棉絮般的松软。 心中莫名的兴奋,在定江罕见如此大的雪,只是去东北时见过深山老林里的大雪没过脚踝高,天地一片茫茫颇为壮观的景色。如今又见久违的大雪,他也不顾了寒冷,翻身起床,披了棉袍跑出房子赏雪景。 跺跺脚来到屋外,却见老夫人房里的灯光还是亮着,吱呀的开门声,悉簌的脚步声。 大哥恰从母亲房里走出来,见他只吩咐说:“吵醒你啦?去睡觉吧。天冷,母亲的腿疾更严重了。” 大嫂端个水盆紧随其后说:“春宝儿他爹,只剩三块儿煤饼了,就都烧在娘的房里吧。” “深更半夜,不便打扰邻居,明早先去隔壁李大婶家借两块。”嫂子说着,将盆里的水泼在庭院角落里。 “你今夜就先抱春宝儿去娘的炕上睡,顺便照顾娘。小弟同我睡,多盖几床被子,一起取个暖。”卓铭韬安排着,声音低低的,却丝毫不觉狼狈。 “待我去同校长预支下月的薪水应急。” “已经预支了一个月,可还能再给你?”大嫂担忧道,随口试探,“那天来的那个江董事长,看去人还蛮忠厚的,不过就是在东北做报社买卖,你……” 卓铭韬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原本的热度被几句话骤然浇灭,狠狠瞪了妻子。 大嫂的话咽回,只哽咽道:“敌占区又如何了?总是中国的地盘,百姓总是要吃饭穿衣过日子吧,难不成东三省的中国人就不活了吗?留在东三省不肯出来逃难的就都是汉奸卖国贼了?” 卓铭韬阴沉着脸色说:“我自有一番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理。办法总会有的,若我明日筹不来钱,不如就把我那块端砚拿去琉璃厂卖掉,换些钱先给娘养治吧。” 这家人,活得捉襟见肘。楚耀南倒是横定一颗心,明天一早,他一定想方设法去筹措钱,不然这种日子如何过下去呢? “兄长嫂嫂,小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不如我明日去借些来周转,日后再还。”楚耀南说,话出口,有些含糊,朋友他倒是有,可是若他出面,怕是暴露行踪,老头子就要来抓他回定江打断腿了。 “回房睡觉去!这个事不必你操心!”大哥怒道。 大嫂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再说。 卓铭韬深吸口气,郁闷地转身回房。 “大嫂!” 楚耀南摸摸袖子里,还有几枚钱,就趁大哥离去塞给嫂子说:“今天在天桥套圈赢来的,就这些,买几块煤饼吧。” 看楚耀南跳个脚揉个耳朵取暖,大大的眼睛困惑地望着大哥的背影,冻得不停地吸着鼻子,撇撇嘴满是抱怨,嫂子心疼道:“你大哥就是这个脾气,仿佛上辈子同钱有仇。” “春宝儿娘,是家里煤饼子烧光了吧?”跨院那边的李大婶披个袄走来,也不寒暄,提个篮子,放些柴禾和几块煤饼,感动得大嫂落下泪来。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远亲不如近邻的。”李婶子说,热情诚挚的话语听得人心里暖暖的,煤饼没烧,却不觉得冷了。 “兵荒马乱的,都是天杀的小日本闹的,都是逃难在外,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一篮子宝贝的煤饼,楚耀南看得心酸,曾几何时,连这煤饼都要当作乌金捧在手里了,只是他二十年来,黄金饼都不曾看在眼里,却偏偏自己赶来受这份贫穷,想来就无奈。 他帮嫂子提个竹篮去厨房笼火,呛人的气味令楚耀南咳嗽不止。 这边在拢火,他蹲在炉膛旁,感觉那丝暖意。 “兄弟你这份心意嫂子领了,只是你大哥绝对不许借钱的。若他肯开口,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想昔日沈家的家业富足时,一家人也是勤俭度日,这攒下的积蓄不及花,就被炸没了。炸掉房子的第二日,有个洋行的人仰慕他的名气,邀他去什么洋行做事挣大钱,他就是不肯,说是那个洋行和日本人有关,不吃嗟来之食。” 楚耀南心一动,忽然记起惠子透露的消息,仿佛日本人想要大哥去做事,大哥不肯。 一个人一无所有,饥寒交迫,却还能固执到如此,倒也难得。 国破,家亡,多少同胞一夜间倾家荡产,家宅被炸得瓦砾无存。又有几人如大哥这般顽固? “废墟里能寻出的东西,就这些了,那块砚台,是公公昔日之物,留得念想。”嫂子哽咽道。 楚耀南说:“嫂子,不如那块砚台让我去卖吧,琉璃厂我认得个店掌柜,或许卖个好价钱。” 楚耀南抱个狐狼皮褥子来到大哥房里,钻进大哥的被窝里。 那被窝里虽然凉,却有大哥身子的暖意。 大哥将他抱来的冰凉厚重的被子压在身上。 被子窄,大哥为他掖好被子角,他就紧贴去大哥身后,开始脱内衣。 大哥皱皱眉头看他,满脸疑惑。 楚耀南身下是那暖暖的狐狼褥子,脱个光溜溜的如条鱼钻进被子说:“自幼养成的习惯,穿上累赘反睡不稳了。” “睡吧!”大哥说,侧翻过身去,牵动那略窄的被子,他只觉一阵凉气袭来,打个喷嚏。 “冷吗?”大哥忙将自己的被子往他身上多盖些,反露在风里。 他一个翻身凑贴去大哥身后,将个脸贴去大哥后背,就觉得大哥身子僵硬了,自己忽然觉得很好笑。 大哥一动不动,他就搂住了大哥的身子,那脊梁骨笔直而硬,身子却暖暖地。 他打破沉寂说:“哥,还是小弟寻份活计吧,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总不好。传出去让人笑话。”沉默片刻,大哥拍拍他的手背说:“我看你的文章还有些功底,不如明日和校长说说,去教书吧。” 仿佛天下所有做生意的人都是下九流一般,楚耀南心里不服,深咽口吐沫。 见他不语,大哥问:“怎么,不愿意?” “那几个钱,什么时候能够给母亲治病?”他嘀咕了抱怨。 大哥翻过身,面对他,因离得紧,眼眸深邃得幽亮,一本正经道:“小弟,或许你有些本领经商,但是你年少,大哥怕你一入商界无法把持,是非难断,误入歧途。世道艰难,但人总是要有自己的一份操守,所以,大哥宁可守了贫穷,也不想你出错,日后九泉之下对爹爹无法交代。” 楚耀南看那目光,凛然而咄咄逼人,没了白日里那文质彬彬的文弱。 他无奈哼了一声说:“小弟明白的,君子固穷,不为五斗米折腰。大哥不喜欢,小弟就依大哥安排了。” 心里还是不快的,只是暗恨这人迂腐得令人生厌了。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过得捉襟见肘的日子,有病无钱医,一家老小饥寒交迫,还不许借钱,也不许赚钱,难道等死吗?他深深吸口气,转过身,却听大哥一句威喝:“不服吗?” “不,不敢!”吓得他一个激灵,仿佛寒气钻入被窝激到他骨子里一般。心里也暗骂自己,为什么怕他?若是爹爹膀大腰圆的发怒时令人害怕也就罢了。 “小弟,大哥家这河沟浅,或装不下你这条龙。但是进这个门,就要从这里的规矩。” 他不情愿地“嗯”了声,大哥为他掖掖被子,却试探着如他一般伸手搂紧他的腰,睡下。 一觉醒来,不见了大哥。楚耀南睁眼,听到大哥吸溜鼻子的声音,不住咳嗽。 隔个帘子,大嫂抱怨的声音:“怎么头烫成这样,不要去学校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被子也盖不好?” 楚耀南翻个身,才发现竟然大半个被子被他压在身下,大哥那边怕一夜都不曾睡稳,被冻到了。他睡觉不老实,娘夜里都要为他来掖被子角,怕他冻到。 “不妨事,我去学校,还要支钱买煤呢。”大哥说。 起床来吃口粥,清可见底。 堂屋里老太太的呻吟声更紧,春宝儿的哭声:“娘,饿,饿,要吃芝麻烧饼。” 他想,总不能坐以待毙,就冲进堂屋招呼春宝儿说:“春宝儿,过来,小叔有办法让你不饿,小叔会打鸟,带你去捉麻雀烤了吃。” 春宝儿眼睛一亮,仿佛看到香喷喷的烤肉,立刻不哭了。 蓝帮在北平的分舵坐落在白塔寺旁,叔侄二人寻来,只远远徘徊地望着,楚耀南脚下犹豫。 不过几个月前,他来北平,那盛大的场面风光无限,来迎接他这个蓝帮少主。可如今,迈进这一步要何等的代价?门口出来老宋,戴个礼帽嘻哈地同旁边的兄弟说笑,楚耀南心里一揪,咬牙离去。 三和洋行,门口日本人在送客,点头哈腰的“哈依哈依”,头都要扎去地上一般。 春宝儿拾起小石子就要砍去,狠狠地骂:“小日本,没好心眼,炸了我们的房子。” 楚耀南忙拦住他,心想,就算找到惠子,又如何?日本人的钱,即便惠子是本份的生意人,也同情中国的遭遇痛恨军国主义的胡来,可毕竟是日本人的钱。想到这里,只得作罢。 从白塔寺走到老王府胡子卿的住宅并不远,巍峨的庭院依旧,只是胡少帅早搬离此地。他在门口迟疑不定,春宝儿问:“小叔叔,我们去哪里打麻雀,春宝儿走不动路啦。” 叔侄二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雪依旧在下,扬扬洒洒的。 春宝儿说:“打来麻雀先给奶奶吃,奶奶吃了,腿就不疼了。” 他的手触到怀里那块儿大哥的宝贝端砚,心想去琉璃厂还很远的路程,抬头,恰见一座赌局,心里暗喜,来钱的路数就有了。 。。 82、大显身手 他生得俊美,一双迷倒众生的桃花眼,粗布棉袍也不能掩饰骨子里带出的高贵,当他一手提了袍襟带了春宝儿大摇大摆的步入赌局时,立时惹来无数目光的关注。 他在门口从容地掸掸袍襟上的雪花,又为春宝掸掸头上沾的雪片。 春宝儿紧紧拉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他:“小叔,若是爹爹知道就不得了了。” 楚耀南并不看春宝儿,目光含笑扫视四周,似同人打招呼,只低声对他说:“闭嘴,装哑巴。” 他并不说话,坐定在一张牌桌前,将一块用手帕包裹的方方正正的沉甸甸的东西稳稳放在眼前的桌案上。 有伙计过来伸手要验,他一手按住,抬头笑望那人一眼,目光逼得伙计心里恍惚,竟然不敢坚持了。 头一把下来,大家都在压大,他却选择压小。 身旁一人用臂肘碰碰他提醒:“兄弟,都连着六盘小了,这局老天爷打盹也该醒了,肯定是大了。” 他只含笑,坚持不动。 再开局时,众人的眼珠子几乎掉在桌案上,果然是“小”。 看着一把钱推在他面前,楚耀南不惊不喜,也不侧头看,只一把推出去,继续压“小”。 开牌的小弟看他一眼,吆喝招呼大家下注,又不禁看他一眼,他却气度闲然,从赌注里拿出一张钱吩咐春宝儿:“去,门口买个烧饼夹驴肉吃,不许跑远。” 再开局,依旧是他赢钱。如此大大小小变换几次,楚耀南如有神助。 护场的几名打手面面相觑,缓缓围上,楚耀南气定神闲,淡笑道:“我生下来就玩骰子,没学会识字,先学会耍钱,定江上下,怕没一两个是我对手的。在北平地面上,不敢讲,但在你们这赌馆,雕虫小技还是绰绰有余。” 一人上手就来擒他,他一把按下那只爪子,手帕包裹的硬物狠狠拍下,一声嘶厉的惨叫,慌得赌场内人四散而逃。 从楼上下来一色黑亮油绸短衫白色袖口的打手,簇拥长衫马褂叼个烟斗的中年人,颧骨高而微红,戴副眼镜,在楼梯口打量他。 “先生,我们老板请您过去说话。”一名打手过来客套道。 “这里很好,别耽误我发财。” “先生,请您……”那人话音未断,楚耀南伸手打住道:“北平八大行派,这白塔寺地面上,商三爷的地盘吧?” 那人一惊,机警地问:“那兄弟是……” “鄙姓秦,秦溶,定江,青道堂,不大不小。” 那人陪笑退下,不多时长衫马褂的中年人亲自来请他。 他起身,拱拱手道:“这位大哥,得罪了,小弟出门在外,遇到意外,暂时缺钱周转,借贵地发财。” “敢问,小兄弟你姓秦,那蓝帮的秦爷……” 楚耀南只斜眼看他笑,笑得诡异,反问道:“秦老板的儿子,能落魄到这三流的赌馆来混生计吗?” 目光就留在那人眼上笑,那人心领神会,吩咐手下送金条给楚耀南压惊做见面礼,楚耀南拱手道:“这倒不必,我凭本事挣点钱,借贵宝地就感激万分了。” 他拱手走,恰小侄儿春宝儿叼个驴肉烧饼归来,香喷喷的芝麻味夹着酱肉香,很是馋人。 楚耀南起身掸掸袍袖带他离去,那沉甸甸的物也拿在手上。 出门时,是几名赌局的伙计点头哈腰地送他叔侄离开,掌柜的亲自出来相送,拱手道:“秦大哥需要什么尽管来小店拿,谢大哥照应生意了。” 楚耀南笑着拱拱手说:“掌柜的客气了,后会有期!” 也不肯坐掌柜的给他备下的车,只喊辆黄包车向前驶去。 车轮在积雪上压出道道黑色的痕迹,湿漉漉的雪泥飞溅去两侧。道旁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汽车鸣着喇叭驶过。 小侄儿好奇的开口问:“小叔叔,青道堂是什么地方?” 楚耀南看看埋头如骡子般猛跑的车夫,故意压低声音对春宝儿神秘的说:“是小叔叔在定江的家。那里可气派了,比这里气派,那里的赌场,豪华像宫殿。” 他看着瞠目结舌的侄儿,揉揉他头顶的一撮毛说:“风大,不要说话。” 将自己脖子上那条大哥的围巾裹在小侄儿的头上,带他在半途下车,为他买了一张白面发饼,普乌方的酱肉,猪耳朵,京八件点心。 “小叔叔,那些伯伯认识你吗?为什么送钱给小叔叔,小叔叔为什么要说自己姓秦呀?”春宝儿问个不停,楚耀南心里窃笑。凭这赌场的掌柜,即便是商三本人,怕也不敢去问秦老大是否秦家的二公子光临他的小店赌钱。 他低声吩咐春宝儿说:“不许告诉你爹爹呀,你自当什么都不知道。” 顺手将那块帕子抖落开,露出半块砖头,扔去路旁。 “小叔,不是砚台呀?还当是爹爹那块砚台呢。”春宝儿惊讶道,楚耀南刮他鼻子说:“小叔舍不得。” 回到家,恰大哥大嫂在送大夫离去,中医的郎中穿个长衫,山羊胡,低声道:“寒气侵骨,病去如抽丝呀。” 楚耀南闪去一旁,躬身而立,待大哥送走客人回来望他时,他才说:“大哥,小弟回来了。小弟寻了一份差事,杏坛执教,同大哥一样了。” 原本大哥脸色责怪的神色变成惊异,问:“如何寻到,如此快。” 楚耀南边随他进屋边兴高采烈解释说:“有位朋友,在洋行做工,他的老板的儿子要学法语,正在找位家教,就引荐了我。见面一谈,就妥了,还预支了当月的薪水。” 他得意地炫耀,钱放在桌案上教给嫂嫂时,众人都惊了。 “如何这么多钱?”嫂嫂问。 楚耀南眸光一转说:“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那位老板定是要个法国留学回来的还要会英语、西班牙语的中国人。听说寻了三个月都没找到。”他忙解释道。 “呦,小弟有这么多本领呢。”嫂子感叹道,满是钦佩地看他。 “下次不要乱花钱。”大哥沉了脸道,丝毫没有欣喜的模样,楚耀南不由失望。 “开饭啦,开饭啦,这些吃的够吃几天了。我一样切点给前院的李嫂子送去,顺便还煤饼。”大嫂兴奋地说,楚耀南才看一眼大哥的背影,总觉得单薄得很,忽然顿悟问:“大哥,你的棉袍呢?怎么这么冷的天穿单衫?”他记得大哥还在发烧生病的。 大嫂一把拉过他示意他轻声,躲过老太太才在外面告诉他:“给老太太看病,你哥把棉袍当了些钱应急,嫂子这就去赎回来。” 楚耀南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大哥不停地打喷嚏,病得蔫蔫的样子,忍不住的心疼。 老夫人不便下地,一家人围在老夫人炕上吃晚饭。 炕烧起来,烧得热,屋内暖暖的。吃到一半,春宝儿已经笑得眉毛弯弯的,一副满足的样子,老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李嫂子将自家做的白菜粉丝汤送来半锅,寒暄几句离去时,大嫂送出门,就再没回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嫂才归来,强扮个笑脸说:“他李嫂子跟我借个鞋样子,耽搁了会儿。” 又对楚耀南说:“吃好了吗?你大哥吩咐你,去书房见他。” 大嫂担忧的目光,楚耀南看出些不祥。 “春宝儿,你爹吩咐你也去。”嫂子说。 春宝儿困惑地张张嘴望着母亲。 楚耀南探寻的目光看着嫂子,老夫人插话问:“媳妇,出了什么事啦?” 大嫂慌忙说:“没什么,怕是看他们叔侄跑出去一日,要考功课呢。” 但楚耀南心知绝非如此简单,含糊地想,难道大哥察觉到什么? 他拉着春宝儿进到书房,屋里没有升炉火显得冰冷。 “跪下!”大哥一声喝,春宝儿毫不犹豫噗通跪下,拉拉楚耀南的袍襟。 83、鲍鱼之肆 楚耀南心中有鬼,偷眼窥大哥的脸色,阴沉如雪中的天空,黯淡无光,蕴蓄怒意。 他心慌乱跳,不知如何眼前这文弱书生般的大哥反比膀大腰圆的养父更是可怕。 春宝儿跪下,讪讪地喊声:“爹爹。”,声音发颤,眼泪汪汪。 楚耀南只得跪下,虽然心里不服,表面还是要做出个恭顺的样子,心里想,看在你是哥哥,跪就跪吧,多少有些不很心甘情愿。却还在揣测大哥可是发现什么端倪?但也不信自己会在哪里露出马脚,只是看小春宝儿的神色,应该还没有出卖他。 “手伸出来!”大哥一声喝,是对了春宝儿吩咐,春宝儿哇的一声大哭失声,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勾缩个手心,被大哥扯过狠狠就打了几下,疾风暴雨般,不待他恍悟,春宝儿已经痛哭失声,大哥却停住手。 “春宝儿犯了什么错?”楚耀南一把揽了春宝在身后,仰视大哥不服道。 他跪着,大哥立着,眼前的兄长一身单薄的夹衫直垂在脚面,如一根屹立笔挺的柱石,垂个眼,冷冷肃然地俯视他,却对春宝儿问:“知道爹爹为什么打你?” “呜呜,没读书,同小叔叔上街去耍。”春宝儿呜呜咽咽,楚耀南有些心惊,捅捅春宝儿替他强辩:“是小弟带春宝儿出门去的,出门前,那篇《孟子告子上》背得烂熟于胸了。” 卓铭韬深吸一口气,怒色溢于言表,一把扯过小春宝儿的手掌扳平,又狠狠打了几记,问:“还有!” 大嫂进来,眼泪汪汪的,心疼地搂过春宝儿道:“打几下就罢了,春宝儿出去耍,我是应了的,他读罢了书,又是他生日,和小弟去外面散散心也没大错。李婶子只是说,看那桥下地摊赌钱的人的背影像他叔侄,可也没肯定是。你这不问就打,不要冤枉了他叔侄。” 楚耀南灵机一动,心里倒是宽了许多,真是多亏了大嫂通风报信,否则险些不打自招了。原来是春宝儿生日那日惹出的乱子,邻居家嚼老婆舌头,大哥如此动怒,他也猜出几分所为何事。 “大哥,是小弟不好,不要打春宝。只是看到桥下几个人赌棋,因喜欢下棋一时手痒痒,就试了几盘,一举两得赢来些小钱买糖果哄春宝儿开心,也是凭本领挣得的,不知有何不妥?” 大嫂一听,同大哥面面相觑,趁大哥发怒前忙劝说:“哎呦,兄弟你可真是,那赌棋也是赌呀,逢个‘赌’字家规都不许的。难怪你哥哥发这么大的火气。” 卓铭韬一把扯过春宝儿的手就又要打,慌得楚耀南去护,和大嫂扑来的头撞去一处,疼得哎呦的惨叫,搂了春宝儿争辩说:“大哥若打就打小弟吧。钱是我去赌的……” “钱是套圈得来的?”卓铭韬喝问,春宝儿吓得周身瑟缩,楚耀南惭愧道:“是我嘱咐春宝儿这么讲,怕大哥怪罪。” “爹爹,孩儿错了,孩儿再不扯谎了。”春宝儿哭哭啼啼的投降,楚耀南心里这个懊恼。 大哥立在他面前,提着那柄油光的戒尺,指指他。 楚耀南咬咬牙,面颊憋得通红,旁边是六岁的小侄儿,更有嫂子,他却如个小学生般被大哥打手板心。 他徐徐伸出左手,忽然觉得不妥,平日他是左撇子,打伤了左手多有不便,就又忙撤回左手不情愿地缓缓伸出右手。 “两只手!”大哥喝骂,也被他孩子般的举动气得哭笑不得。 他紧咬了薄唇,仰头可怜兮兮地望大哥,哀哀的目光含泪道:“大哥,小弟下次不敢了。念是初犯,求大哥饶了这遭。” 卓铭韬就低眼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愤恨、轻屑,静静的,不做答,也让楚耀南在那无可抗拒的目光中缓缓举起双手。那戒尺挥下,他猛地撤手,戒尺打空,大哥羞恨瞪大眼。 “哥,哥,轻一点点。”楚耀南深抿几下唇,缓缓再抬起手。 眼看大哥手中戒尺打下,打在手心热辣辣刺痛钻心,他倒吸口凉气,呻吟一声,那戒尺再次挥下。 “啊!大哥,大哥,啊!”他喊着,刺痛的叫嚷求饶,眼泪滚滚而下,相形昔日养父气急败坏时的暴虐,这几下手板委实不算什么,倒是令他揪心的痛。 他躲闪,又在大哥沉稳阴冷的目光逼视下举起手送过去,他咬牙,却抑制不住泪水。 “春宝儿他爹,就饶过小弟吧,念他初犯。” 卓铭韬狠狠瞪着他骂:“若不是念他初犯,早就打断腿!” 手心火辣辣蛰咬般痛楚难忍,大哥停住手问:“说,错在哪里?” “下次不去赌棋了就是。” 又是两下打在手心,他哎呦的惨叫,然后委屈含泪的目光惶然看向大哥。 若说不对,还要打。他求救般看嫂子,嫂子揉揉泪说:“你也是,怎么不好,还教春宝儿说谎。” 真是该打了,大哥自然不肯放过,按他的手在桌案上,剁肉般狠狠打几记,眼睁睁看那手心红紫色,渐渐肿起如熊掌一般厚。小时候顽皮,费先生也只拿戒尺高举轻落吓唬他几次,偶然急恼了,也是揍在屁股蛋上,肉厚,不曾领教戒尺在手心发威的威严。 “去,庭院里跪着去,背书!就把《孟子告子上》中的《鱼我所欲也》背上一百遍,不背完不许起身!”卓铭韬拂袖而去,屋门推开,寒风卷了雪片扑入脖颈,激灵灵一阵寒颤。 门外,庭院内银白一片是积雪,天下雪片扯絮般飘落,难道在这天寒地冻之夜跪去庭院里背书? 大嫂揉揉眼,拿来两个稻草蒲团扔去庭院里,楚耀南赌气地快步走去,嘎吱吱地踩得积雪做响。春宝儿抽抽噎噎地跪在蒲团上,手心里高举一块儿砚台,如学堂里的小儿郎背不出书受罚的样子,颤抖着牙关背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春宝儿边背,边哭,边在寒风中咳嗽。那双手里捧着的冰凉的砚台颤抖着,手才缓缓放下,又被父亲在廊下一声咳嗽震慑得高托起那方砚台。 楚耀南只觉得那寒风透骨地从脖颈钻去脊柱,寒透整颗心。简直是无妄之灾。 嫂子将一方砚台托来递给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可造次,暂且忍了。 可这种羞辱令他难以臣服,他望着大哥,牙关打抖,他听着小侄儿冰寒发颤抖声音在解释:“孟子说,鱼是我喜欢吃的,熊掌也是我喜欢吃的,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就舍弃鱼去选熊掌吃,因为熊掌更好吃;活着是我希望的,道义也是我追求的,两个只能选一个,就放弃活命而选择道义。我不想死,但是有比生命更想得到的东西时,绝不苟且偷生;我怕死,但是有比让死更令我厌恶的东西时,去死就不可怕了……” 楚耀南愤然仰头,狠狠瞪一眼廊下负手而立的大哥,嫂子却拉过他的手,生生将冰凉的砚台放在他手心说:“小弟,背吧,早背过,早了结,早回房去歇了。” 大哥转身回房,他咬牙,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迂腐!” 慌得嫂子去捂他的嘴摇头。 大嫂的手心柔软温热,扪在他唇上令他再大的怨气也压下去,那双乞求息事宁人的目光直直看着他。 冰冷的砚台托在手心,高举去头上,还要小心里面的墨汁洒一头,狼狈的样子,他咬咬牙,信口含糊地随了春宝儿的声音背诵着,时高时低,如唱戏一般,目光不屈地瞪向房里,心里暗骂自己,楚耀南,你糊涂油蒙了心,放下好日子不过,千里迢迢来投奔这么个糊涂东西,穷酸秀才一个,又酸又臭,活得食不果腹当了裤子过活的穷酸一个,还之乎者也呢! 那窗纸上的灯影跳动,人影时近时远,冻得手脚麻木,腿都失去知觉,鼻涕直流,手中托的砚台已经结冰,那冰碴子都可见,又要再次举去头顶,狼狈不堪。 春宝儿开始咳嗽,哭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膻做一片,嫂子为他披上一件大花袄,在身后为他们叔侄挡风。 好不容易背得差不多,到了九十九遍,都到下半夜。楚耀南如释重负,举头望那阴暗的天空,看到隔壁院的李嫂子探个头儿又在大嫂的眼色摇头下退去,他恨不得那最后一字背完,他就拔腿而逃回房甩门大睡,再不用受这份罪。日后有钱没钱都没他的关系,喝西北风又如何,老太太病重又如何?大不了就离开这里,四海漂泊去。 “爹爹,背过一百遍了。”春宝儿如落水的人拼死游到河岸般看到生的希望。 屋内传来大哥威严的呵斥声:“再背!鲍鱼之肆那节!” 一阵沉默,春宝儿如爬上岸又被一脚踢进水里,无助地哇哇哭了。 楚耀南出离愤怒,不顾大嫂拦阻,恨恨地说:“他才是臭鱼呢!又酸又臭!穷酸的臭,还鲍鱼之肆呢!” “春宝儿,快大声背,你爹要打肉了!”嫂子忙敦促道。 好在春宝儿背书声音大,压住他的抱怨声。春宝儿哭得嗓子沙哑的背:……不知其子视其父,不知其人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地视其草木。故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 楚耀南挣脱开嫂子的拉劝阻拦质问:“嫂子,我错了吗?他一家之主,堂堂七尺男儿,有本事在这里对个孩子作威作福,就该有本事去挣钱给母亲看病,给妻儿过上好日子!国破家亡是借口吗?不是奉天到北平每个人都活得如此捉襟见肘吧?他这是孝还是悌?还是忠义!” 一番话出口,心里反是畅快许多,只是大嫂慌得低声劝止,偷偷窥一眼敞开的门户前没了大哥的身影,急得无可奈何低声制止说:“小弟,你可是冤了你大哥了。他也曾富贵极人,只是这几年隐姓埋名不愿再乱世出尘了。” 楚耀南一惊,侄儿春宝儿的朗朗背书声也止了。 屋门口昏黄的灯影下出现大哥孤独的身影,淡然道:“若不服,你即可走,我不拦你,只是出去这寒门,就不必再进来。” 又吩咐嫂子说:“春宝儿娘,去把他的行李取给他。” 84、促狭的报复 “富贵极人”,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大嫂不似在开玩笑。他心里暗惊,大哥到底是哪路神仙。 嫂子责备地狠狠看他一眼,似在埋怨他言语过重,捅了马蜂窝。 灯影下,大哥徐徐转身,背对灯光,面目不甚分明,却能看清那含愤的目光,渐渐收拢,闭做一线陌生地看他,不肯让步。 听大哥要赶他出门,楚耀南立时软了下来,没料到大哥还有这手杀手锏,挥舞出来一招制敌。 离开沈家他自然不在乎,只是被大哥沉张死驴脸深夜扫地出门,他楚耀南不甘心。即便是走,也该是他楚大少一番劈头盖脸的痛骂后,潇洒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被他卓铭韬赶出家门,传出去他楚耀南如何立足江湖? 他低头看地,嘀咕一声:“大夜里的,下着大雪,赶我去哪里?” 大嫂被他气得笑了,掩口为他求情说:“孩子他爹,小弟他没有说不服呀,你这么轰他出门,大夜里,看被人笑话去。” 大哥深吸口气道:“我卓铭韬一无是处,只剩一身坏脾气。小泥潭子难宿蛟龙,请便吧。” 说罢转身进屋。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耀南正要开口辩驳,却被嫂子周旋着推了气哼哼的他去厨房帮忙烧炕。嫂子在灶台旁劈柴添火边劝楚耀南说:“你怎么敢这么说你大哥,莫不是皮子痒痒了?若是你二哥这么闹,腿都要被打断了,你哥纵容你呢。你哥这脾气,嫂子我都忍了很多年了。你莫怪他,这些年他一直落落寡欢的。” 记起嫂子情急间吐露出口的那句话,楚耀南借机问:“嫂子,我大哥过去是当官儿还是经商呀?你刚才说,大哥昔日可也曾是身份显贵的。” 大嫂愕然,望着他陪个笑,却说不出口,见楚耀南有些失望的样子,忙起身看看屋外,白茫茫的雪地里再没了人声,只卓铭韬卧房的灯依旧亮着,老夫人房里的灯也熄灭了。大嫂这才悄声透露:“你也不想想,你爹生前是什么人物,即便去世的早,何至于家中落魄至此呢?” 楚耀南一想,嫂子的话有理,父亲生前是定南大都督,曾经力挽狂澜,也算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大都督过世时,你大哥十几岁,早年被送出国外留学读书。有大都督旧交帮助扶持,你大哥回国就去了广州政府那边……二十多岁,坐到那种高位,很是不易,不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多少史册上圈圈点点的大事也出自他手下呢。上面待他不薄,又多看在过世的都督面子上。” 楚耀南听得聚精会神,生怕漏听一个字,这消息令他惊得瞠目结舌,自第一面起,他只觉得大哥是位文人,中国特色彻头彻尾的迂腐文人,那举止,谈吐,惟妙惟肖的刻画着旧中国文人的色彩。他如何就不曾想到,这家人过去也是官宦人家,或是那种淡泊极尽落魄,反让他忽视了些细小地方。大哥案头上那些书籍,夜夜挑灯读书,慨叹时的背影。 “那为什么不做官了?”他问,好奇心令他穷追不舍。 “民国十六年,广州那边内部的争斗,我在老家,你大哥回家就跪在母亲膝下说些什么,谁也不让听。后来听说,是什么清党。何司令他们清除异己,在广州杀了不少人。你大哥说,这是种罪恶,其中有些人是他并肩作战的好朋友,国之精英,眼睁睁一夜间消失。原本何司令待他不薄的,亲如手足般,此事一出,就分道扬镳了。何司令还亲自从广州赶来登门来劝说,谈不拢,他们就在山上小亭子里,从白天到黑夜,月色下,你大哥那脾气,割袍绝义,我当是戏文里才有的。何先生是个急性子的,也强忍了他,走到时候还给老太太请安辞行,留下的钱被你哥扔出去,说那钱上沾了朋友的血,他不做屠夫!这之后连夜举家北上,隐姓埋名,改姓卓,到了奉天,一扎根就是五年。” “奉天不是祖宅吗?”楚耀南问。 “公公在东北置办过几处的房产,知道的人并不多。就选了一处隐居,其余的卖掉租掉的都有,不料你寻了去。”大嫂说着,炉膛里柴禾崩出火星,哔啵做响,映衬得嫂子一张白净的脸红润美丽,她似在回味曾经美好的时光。楚耀南想,或许,大嫂也曾风光过,这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大哥成亲的淳朴妇人。 但他更在推算大哥同何总理决裂的时间,一九二七,那段国共合作破裂的故事他从书刊中有些听闻。 大嫂叹气道,“我是个知足的,过去我独守空房,如今他在身边,也该惜福。虽然清贫些,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天伦之乐,多么好。” 楚耀南这才恍然大悟,细想从惠子和报刊上听到看到的,及至先时在奉天时沈家给他的种种假象,看来如今才是谜底揭晓。 见他愣在那里半信半疑的样子,嫂子说:“其间也曾有人费尽周折来寻他,请他出山,他不肯。就是九一八的当日,我们一家还被人接走,再被送回时,家就没了,他不肯说,我们猜出几分,似乎又有人托人请他出山,他不肯。不想歪打正着,倒是救了我们一家人性命。只是一夜间倾家荡产了。本来在银行有些积蓄,奉天还有几处宅子,都因你大哥执意要连夜离开东北,就这么没了。” 楚耀南反生出些佩服来,若是大哥一世清贫空喊君子固穷,他会看不起他。若他曾经身居高位,轻易地为信仰和道义抛出所有来固守清贫,视名利如浮云粪土,守这份过捉襟见肘的日子也不肯出世,可是令他佩服了。男儿的魅力,就在于坚忍执着,百折不挠的勇气。 “他得驱驰我得闲,也挺好的。”嫂子说,一句唐伯虎的诗,吐露出心里那份淡定,楚耀南露出些笑容,嫂子心疼地问:“手还疼吗?走,嫂子拿盆给你们叔侄接几块冰,镇镇肿痛。” 楚耀南摇摇头,大哥的声音却响在院外:“春宝儿睡着了。你们也去睡吧。省些煤火,小弟还是到我房里来睡。” 楚耀南不假思索接一句:“那你可不许再打我。” 如个孩子一般,嫂子戳他额头,他笑了扭头起身。 大哥的房里,他脸上还带了泪痕,大哥在水盆里拧把毛巾为他擦脸,打落他的手说:“这么大的人,还哭!” 仔细地擦尽他面颊上的泪痕,又要为他冰手,他拼命摇头说:“我困了。” 大哥也不勉强,为他解衣扣,他想伸手,那手掌肿得乌紫胀痛,手指头肿得如根根饱满的肉肠,十分难看,无法自理。 一颗颗扣子解开,脱下棉袍,大哥迟疑一下去松他的裤带,楚耀南反有些紧张,伸手去捂住,却触痛手心那针扎般的疼痛,眉头一皱,眼泪竟然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逞能?看你长不长记性!大哥就这副穷酸脾气,够你受的。”看着大哥边是奚落边是有条不紊认真的样子,他忍不住说:“哥,下次别打手心了,我明日还要去洋人家教书,手掌肿得和熊掌似的,吓死人。哥也别打脸,肿成猪头也是见不得人的,要打就打屁股打腿吧,反正肉厚,穿上衣服看不到的地方,外面光鲜就是了。” 矫情的话语,大哥噗哧笑出声,又立时敛笑沉了个脸训斥:“大哥也不屑得再打你,如若再犯,轰出去就是。” 他贴在大哥身边睡,被子都是大哥为他掖好,大哥背对他说:“睡吧,大哥感了些风寒,怕传了你,你侧过头去。” 楚耀南反是贴紧他,伸手去环他的腰,手掌疼痛,心有不甘,忽然说:“哎哟哟,哥哥,我肚子疼,内急,怕是房里太冷,要解大手。” 一个猛子跃起身,光个身子就向炕下跳。 “穿上衣服!”大哥信以为真,匆忙为他提裤子,也不顾穿棉袍,裹个被子就奔去屋外墙角的茅厕。夜风卷了积雪扑面,寒气透骨,只是凉凉得令人深吸一口无限快意。大哥为他解了裤子掖好,他就蹲在那茅厕,臭气比白日的好些,怕被冰雪冻了回去,只那两侧的石头结了层薄冰,脚下微滑。他不敢动,只捏个鼻子说:“哥,这里太滑,若我掉进坑里,你可要捞我出来。” 大哥在墙外哼了一声,也不多说话,脚步声来回,似在动着身子取暖。 楚耀南心里那份促狭得逞,其实自幼他顽皮,只是在秦公馆却异常的乖巧。他自幼知道自己不姓秦,所有的地位和荣华富贵,都是拜养父所赐,若是爹爹一个气恼,或许就扔掉他,让他沦为小乞丐了。所有的矫情任性他只敢对娘去使,在爹爹面前,他乖巧懂事如绵羊,收起豹子爪子,隐忍了许多年。如今,忽然能领略出做人家弟弟的特权,捉弄这酸腐的书生大哥还真是有趣。就是呆头呆脑的大哥,还曾在民国政府身居高位?什么位置呢? 他蹲一阵,托个腮,忽然大声喊:“大哥,我屙不出,天太冷了。” 大哥无奈地为他提上裤子,推他回房,打水为他净手。那手心遇了温水反钻心的痛,原本对大哥仅有的点点愧疚也消失了。躺回炕上,冰凉僵硬,他向大哥身边贴贴,却总也睡不下,手心疼得难受,放在哪里也不是地方。 他又说:“哥,我还是想去茅厕!” 翻身起来时,大哥俨然是初梦惊醒。 他说:“我自己去好了。” 大哥却无语地为他拾掇好,陪他去到茅厕。 如此往返三次,大哥精疲力竭,将个马桶从外寻来放在屋里说:“你侄儿的马桶,若是忍不及,就在这里将就,明早大哥为你去倒洗。” 他看看,满意地笑笑睡下。这时,忽然间肚里里翻江倒海,怕是在外面一来二去的吃了寒气,要泻肚了。 大哥自然识破他的诡计不肯起身,恨恨说:“马桶里去解决。” “哥,这回是真的!”他急了。 “你还有真话?憋到天亮,大哥乏了!”大哥翻个身向内,他急得不顾手痛,拉起被子胡乱裹了趿拉个棉窝儿子直奔茅厕。 蹲了一阵子,肚子难受却屙不出,腾得肚子里难受。外面寒风飕飕的,他抱紧被子无声,听到外面悉悉簌簌的声音,心里暗笑,大哥果然是心疼他,跟了来。 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翻落,又一道。 他警觉起来,看似不是大哥,心里一凉,难道是盗贼? 心里这个恼,小贼也不看看他楚耀南是谁,就来偷窃。 顺手拾起一小石头块儿,对那黑影飞石打去。 噗,一声,低低的呻吟,分明打重,却没有尖叫声。 黑影猛然转身,学了几声夜枭的叫声,三长两短,急促。楚耀南一惊,蓝帮在外接头的暗号。 “谁?”他低声问。 “南少吗?” 85、劫数难逃 楚耀南整颗心霎时冰封一般,没想到老爷子的人如此快就追了来,紧张中带了些惶恐。他探个头去茅厕外,大哥的房里亮起了烛光,他慌忙对那黑影里的人说:“北平船上的?” “费师爷亲自来了。”那声音应着,就要凑过来。 楚耀南慌神,那一边大哥的身影已经出现灯光中的门前,这边野猫似的身影就要凑来,慌得他顾不得许多,催促说:“别过来,多有不便,你们速速回去,我明天去白塔寺拜见师父。” 他声音很低,墙根里的人应声闪去旁边的栅栏门后,随着一阵风卷积雪的簌簌声离去。 “小弟,在和谁讲话?”大哥问着走来。 猛然间,耀南看到栅栏门旁的脚印,急中生智拾起个树枝胡乱地拍打旁边柴禾垛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盖出了痕迹。 “哦,是隔壁茅厕里的大哥也闹肚子呢。”他顺口说,大哥狐疑的目光望向那堵矮墙旁开启的栅栏门,平日这栅栏门是关闭的,只在清晨,淘泔水的伙计才会给打开。 楚耀南的心提到嗓子口,生怕大哥迈出一步入内,就同院墙后躲避的二位帮里的弟兄撞见。 “咳咳”咳嗽声,随即嗽痰的声音,一口啐在地上。隔墙的脚步声趿拉趿拉远去,也不说话。楚耀南紧张地望着大哥,大哥只将那条狐狼皮褥子为他裹上,递了马粪便纸给他,伺候孩子般照顾他,扶他进屋去。 他不再闹,觉得很惬意,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只在幼时尽情享受过。待长大了,娘一如既往的宠爱他,摆弄他,只是爹的慈爱少严厉多,这份温情就久违了。久违了也罢,人言严父出孝子,只是那份他渴望的温情却被秦溶兄弟得去,那么奢侈,却挥霍得不知珍惜,令他羡慕嫉妒。 他打几个喷嚏,翻身钻去被窝里贴在大哥身上,紧紧地,搂住大哥的腰闭眼就睡。他想,谁也不能再拆开他和大哥,这里才是他的家,他不想再回定江秦公馆面对那不堪的一切,甚至不想再见那座曾经属于他却一夜间失去的宫殿。大哥回身为他盖被子,冰凉粗糙的手指却划到他的肌肤,他一颤,大哥抱歉道:“划痛你了?” 文人弹墨,手指甲都是蓄长的,楚耀南不语,想想忽然说:“哥,我明天去教书,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 大哥嗯一声,就这么睡了。楚耀南辗转反侧,几次大哥为他盖被子,他不说,大哥也不多问,只当他手痛难眠。 蓝帮的人出现,怕他是插翅难逃的。可是,既然有了秦溶兄弟,父亲还要强留他做什么呢?抢了他在身边做了二十年假儿子,还不知足吗?他百感交集,这是他新寻回的家,尽管清贫,却是自己的家,属于他血脉的家。以往,他都不曾理解那种寻根人的执着,娘总在逗弄他问“宝宝呀,若哪日你亲生爹娘寻来,你可愿意同他们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摇头再摇头。秦公馆有什么不好,宫殿一般的。娘总是吓唬他,汽车行过闹市时,便指着路旁的小乞丐说:“若不是爹娘收养你,你怕就同他们一样。亲生父母如何了,没本事就只能让孩子吃苦受冻。” 如今,他却恋上这种贫寒,大哥能放弃荣华受得,他也能。他为了寻根,大哥为了什么?胡思乱想着,明天见到费先生,一定禀明心迹,他退出江湖,永远不会与父亲为敌,过去的恩怨便过去了,毕竟父亲养他二十年。 清晨,他才朦朦胧胧地睡下,却被嫂子推醒:“小弟,你哥临走时一再嘱咐早些叫醒你。头一天去人家上工,要守时,早些到。还有,不要耍少爷脾气,毕竟人家是老板。还有,你哥哥那双新皮鞋你穿去吧,也体面些。” 看着坐在炕沿上一脸慈祥的大嫂,楚耀南也不敢起身,赤了个面颊说:“嫂子,我就起来,嫂子先去忙,耀南穿衣服。” 洗漱罢,桌上摆好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一个白面饽饽。 “嫂子,这个不是母亲的饽饽吗?”他问,在寻找苞米面窝头。 “你头一天上工,你哥吩咐犒劳你。”她说,笑吟吟的。 楚耀南一阵感动,喊过小春宝儿,掰来喂他说:“春宝儿乖乖在家听娘的话,小叔叔去挣钱,争取早些让春宝儿日日吃上白面饽饽,还要夹煎蛋吃的。” 春宝儿贪婪地品尝着白面饽饽,目送匆匆喝过一碗粥的楚耀南离去。 青道堂的分舵里,众人纷纷来迎接楚大少。 老宋一副笑脸躬个身子“南少长,南少短”地喋喋不休,将他向里让。 不时偷眼看他怪异的装饰。 楚耀南不由有些尴尬,他的头,初到沈家是油亮入时的分头,大哥硬生生拖他去理发摊子上,修理成两旁秃了鬓角的学生头,他郁闷了许久也不敢抱怨。看老宋那忍俊不禁的目光,心里就想踢他一脚出气。 他问:“费先生呢?” “大饭店下榻,要晚些过来吧。”老宋答,一脸谄媚。楚耀南忽然想,若他同蓝帮再无瓜葛,再不是爹爹的儿子,老宋还会如此客套吗?奚落地一笑说:“老宋,你南少我还没吃早饭呢。” 老宋应一声,不一会儿,翠花楼的早点送来,各色糕点小吃摆了一满桌。 他吃着炒肝,油条,等着费先生到来。看那小点心可爱,就吩咐老宋拿纸为他包起,想着春宝儿看到这些美味儿开心的笑脸,自己反先笑了。老宋有些尴尬,陪笑问:“南少这是玩得什么藏猫猫的把戏,害得兄弟们漫天撒网的找寻。若不是听商老三的人说起,怎么也怕寻不到您了。” 费先生来了,楚耀南上前拜见。 费无用抖抖银鼠马褂上的雪,跺跺脚,就温笑着让着楚耀南去了里面房间谈话。 关上门,费无用转身,沉个脸不等开口,楚耀南就说:“劳师父不远千里寻来,耀南的罪过。只是怕师父要白跑一遭了,耀南不想回定江了,落叶,总是要归根。就像阿溶兄弟那样。” “你必须回去!”费无用斩钉截铁道,声音却淡淡的,脖颈后掏出根竹板子拍在桌案上,啪嗒一声响,反吓得楚耀南一惊。定睛看,竟然是秦溶买个老爷子的那根痒痒挠,立刻哭笑不得。 “老爷子的话,没人能违逆。就看南少是想在这里挨顿手板心,还是在外面当了堂子上下的弟兄们被打顿屁股了。” 楚耀南沉默,深深吸口怒气,难以抑制怒火问:“师父,耀南回去做什么?没有耀南,风平浪静,回到秦家,还这么去斗下去吗?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耀南在挑衅,您是看到了耀南的委屈。谁都不怪,就怪命。他有了亲儿子,耀南已经无足重轻了。” “你可以不是老爷子的儿子,可你是蓝帮堂上的堂主,是蓝帮举足重轻的人物!”费师爷劝道,“南少呀,男儿的心胸,要放宽些,放远些。这些小孩子在父母面前邀宠争糖吃的把戏,不该是你去做的。回去吧,老爷子想你,蓝帮也缺不了你。” 楚耀南深吸着气,人不曾回定江,阴闷抑郁就已经满心了。 他摇摇头坚定的说:“只这次,耀南想自己做主。容耀南些时日吧,耀南真的想,有自己的家。” “你的家在定江,二十年。”费师父有些恼怒,却压了火气说,“你自己向老爷去禀明吧,总不能不辞而别。三太太都要哭瞎眼了。” 楚耀南惊得抬头,脸色阴冷下来,娘养大他毕竟不易,他满怀愧疚。但仍是狠心咬咬牙说:“学生心意已定,只有忤逆师父和父亲了,先生若是想打,就打吧。” 他想伸手,却又将手藏在袖笼里,那乌青黑紫血瘀的手掌,羞于让费师父看到。 似乎那手掌只属于大哥,他惨然一笑,问师父:“师父要如何教训?徒儿吩咐他们去搭凳子伺候。”他眉梢一提,眼角流露出不屑,长吐一口气,伸手去袍襟下去解裤带,手痛动作缓慢,反显得从容不迫的样子,提了裤子凛然的就要出门去领责。 86、贵客登门 “南少!”费无用一声呼唤,无奈地跺脚,“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待老爷亲自来到北平,看你如何收场!” 楚耀南一惊,爹爹要来北平,难道北平这落脚的地方也不属于他了吗? 出了蓝帮分舵,满心的郁闷,他在街上晃着回家,不知如何走到的家门,抬头看,邻居家的李婶子、李嫂子说笑着在院外扫雪,婆媳二人十分勤快,顺手连他家的门前都扫了。 他紧跑几步去帮忙,李嫂子憨厚的笑了说:“他大兄弟,你家来客人了,还不去照应着。是贵客呢,看这车子,气派的。” 指指旁边一部黑亮崭新的雪佛兰轿车,满眼的羡慕。 楚耀南的心激灵灵如被生生掏出,空落落又一阵惨痛,他在蓝帮也曾杀人不见血,手掌满是血腥,却没想到费师父动手如此快,他人不曾到家,那边的人已经先他一步来了。 费师父说,爹爹会来北平,莫不是…… 楚耀南拔腿冲进庭院,不假思索向堂屋奔去,他推门而入喊一声:“大哥,耀南回来了!” 一进门,竟然惊愕不已,立在那里进退不得。 上首坐了两位年长的客人,鬓发花白,笑容满面,旁边还有一位青年,戴个帽子低个头,看不清面目。但都是陌生面孔,并不是蓝帮的人。 他尴尬的立在那里,张张嘴吱唔地自我解嘲说:“怎么,有客人呀。打扰了。”,就向门口退去。 大哥转头扫他一眼,沉个脸色,满是责备。 又对三人勉强陪笑说:“舍弟年少毛躁,让诸位见笑了。” 说罢就起身作送客状,对他吩咐说:“你来得正好,替大哥送这三位先生出门。”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对这“逐客令”颇为意外,也不好久留,就尴尬地堆笑起身告辞。 楚耀南更是糊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是些什么人,黑色裘皮大衣,裘皮帽,富贵逼人的样子,大衣下织金万字绸缎袍子边一晃一晃的,显摆着贵气。旁边的青年清瘦,身材不高,鸭舌帽压得很低,白净的面颊,一身深灰呢子大衣,翻着狐狸皮领子。 只是看他一眼时,他反觉得那容貌似曾相识,就是记不清是在哪里曾经见到的。但这些人的谈话举止似是商人,还透了气派,不似帮会中的人,是哪里来的?他更是满腹狐疑。 他送那些人离去,在街道里打扫积雪的大娘嫂子们羡慕的目光中送那些人上车。只那青年在他身边停留时,低声说:“darcy,抽空去三和洋行找我,蓝帮那边要出手了。” 三口惠子!楚耀南大惊失色,他乡遇故人,难怪看去眼熟,竟然是三口惠子,如何是惠子?她为什么女扮男装呢?雪佛兰车徐徐驶离,似有些恋恋不舍。 楚耀南送走客人回到房里,大哥已经去了书房,看到他问:“不是去授课吗,怎么中途回来了?” 他看看天,中午时分,就随口说:“哦,那东家来了客人,倒是客套的请我一道入席,总是不大方便的。小弟就借口中午回家来换件衣衫,溜回家吃饭。喏,这不,东家太太不好意思,还给我包些点心回来。” 他撒谎脸不变色心不跳,将包点心放在桌案上摊开,抿个嘴得意的笑。这是娘自幼教他的,娘说,你要编谎话就要坚持到底,若被你老子几巴掌打得招认了,那谎话便真成了谎话,打得更狠了。 大哥也不理会,吩咐说:“去吃饭吧,隔壁李嫂子送来的酸菜白肉。” 楚耀南忙说:“可巧了,那让我嫂子把点心分一半送过去给李嫂子家尝尝。” 大哥提了衣襟在前面走,楚耀南追了试探问:“哥,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一身铜臭味。” 大哥笑笑说:“小孩子,同你无关就不要问,你自当没见过这些人。” 楚耀南心想,大哥这神情,这态度,对那些人很是不屑,惠子是日本人,她同行的莫非也是日本人? 他心里一惊,惠子曾说过日本人想请大哥出山去东北,他心里就在想,惠子是日本人,三和洋行什么人不好请,怎么单单的相中了大哥,莫非大哥对经商有过人之处? 他满心的狐疑,见那边嫂子已经摆好碗筷。 眼看春宝儿乖巧的将点心先给奶奶递上,再给爹爹和娘,然后递给他这个小叔叔。他摸摸春宝儿被风刮得红扑扑的小脸儿说:“乖,春宝儿自己吃。” “小弟这份差事还真是轻松,中午还能回来吃饭的。”嫂子无意一句话,他心一惊,停住筷子,偷眼看,大哥也在看他,有些猜疑。他忙说:“碰巧人家中午来客人,我倒希望他家总有客人呢。” “南儿,出门在外拿人钱财为人做事,不得偷懒的。”母亲嘱咐,他喏喏点头。 吃过饭他要去上工,嫂子送他时无意透露道,那三个贵客可是一早就来了,大哥随后回来家中,就同这三位客人谈到这个时分。嫂子说,看出大哥十分不快了,生怕大哥会发作,不知是些什么人呢,这么没有个眼色赖着不走。 楚耀南出了门径直奔三和洋行,青灰色的小楼并不显眼。 她寻到惠子时,惠子已经换了身绛红色旗袍,披件雪狐披风,摩登美女的装束,恢复娇艳的模样。她挽了楚耀南的臂去旁边的咖啡厅喝咖啡。 他率直的摊摊手说:“我如今可是身无分文。” 惠子咯咯地笑了说:“你那笔钱连本带利我给你存着呢,没来得及和你算清,你就离开定江了。” 楚耀南这才记起那笔钱,虽然是不义之财,也是有些用处的。 就笑笑说:“那就有劳了,我正手头拮据,家人要做手术住院。” “你怎么会在卓铭韬家里?”惠子问,有些吃惊。 “我自当你是来寻我的呢。”楚耀南答。 “你这位大哥是位奇才,留洋读过书,还在军界里做过,见过大世面的。我们洋行缺个经理,三顾茅庐请他,他却不肯。可能是我们国家那些军人惹出的是非,让他感情难以接受吧。但是商人才不管是谁当政呢,谁当政老百姓也要吃饭不是?” 想到大哥那态度和脸色,楚耀南也满心无奈,他说:“若不是我大哥一家平安无事,我或许也会恨你,恨每个日本人。” 他记起九月十八那夜,记起炮火后的瓦砾颓垣。 “可是,奉天事变那日,是我设法接走了他们一家,保护了他们,我只是为了你。”惠子脱口而出,一句“只是为了你”,楚耀南愕然在那里。 惠子低头用小银勺搅拌咖啡说:“其实呢,我也是从一位军界的大客户那里知道晚上可能有什么大行动,撤侨了,我就想,还是安全些,就替你做主,安置了他们。” 楚耀南的手缓缓从桌面挪去,握住惠子冰冷的手说:“谢谢你!” “不必呀,若非如此,我们怎么发现你大哥这么位奇才呢。”惠子爽朗道,“老同学,如何?也同我们去奉天做事吧。听说蓝帮的人已经从定江来北平抓你了,你还是小心为妙。” 迟疑片刻,见楚耀南不做声,惠子说:“秦先生这个人我不熟,商界却有所耳闻,不是我批评他,似乎受的教育少,自私了些。他当年能扣住你在身边不归还沈家,手段那么狠毒的对待个风尘女子,我真为你担心。你这么离开蓝帮,确实有些让他面子难堪。” 惠子皱紧眉头,满心忧虑,手中小勺在咖啡杯里搅来搅去,似要为他寻条出路。 楚耀南何尝不是忧虑满腹,爹爹的手段他见过,若是被爹爹擒到,如何处置他他就没有奢求了,只要不伤及大哥一家,想到这里,心就更沉。 “奉天那边局势紧,蓝帮的势力再大也覆盖不了枪口下的东北。”惠子道。 楚耀南满心的犹豫,这是个好主意,如果他到了东北,蓝帮鞭长莫及,不会再让他们担惊受怕。但是,那里毕竟是被日本人占领,大哥心里难以接受,他也难以接受。这该如何办才妥当? 回家的途中,他在外面游荡,却是心乱如麻。不能早归令大哥生疑,可是他去哪里呢? 他走到一处书局,外面挂个牌子招聘翻译校对,月薪丰厚。他灵机一动,进了去。 经理见他年轻,有些不屑,谈过了几句听说他留洋归来,扶扶眼镜有些另眼相待,又寻人来考考他的语言,更是吃惊,便同几个人在屋外窃窃议论一阵子又进来。 经理问他期望多少薪酬,他想,他本不指望这几个小钱,不过寻个差事回家去糊弄大哥罢了,就随口说:“经理您看着给吧。我急缺钱养家糊口。” 经理看看他,又问:“可有担保人?” 他摇摇头,如何不能让大哥知晓的。 “文凭有吗?” 他继续摇头。 经理笑了,笑得很得意说:“我们这里吗,小本买卖,不能发财,一个月一枚光洋,如何?” 他点点头,二话不说。 经理虽然沉个脸,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欣喜若狂,如廉价买得个大宝贝。 就吩咐人为他交代工作,打发他拿了稿子回家去干活了。 他回家,路上滑,他一路低头想心事。快到家时,远远看到大哥的背影在胡同里行进,似是刚下学,孤寂的一人,夹着书,提着厚重的袍襟,谨慎的在雪地泥泞中走。一路上无人,只雀儿在枯枝上乱跳,踩落阵阵枝头残雪,扑簌簌落下。 他正要喊声:“大哥!” 猛然间,一辆车从他身边飞驰而去,他敏捷地向旁边一闪,车轮压溅起泥泞甩到他袍襟,他怒得刚要骂出口,抬头时,那车忽然冲向大哥身后。 87、暗渡陈仓 “大哥!”惊呼声自胸臆直冲喉头,撕裂的声音呐喊而出。 大哥猛回头,那车本到了大哥身后却猛然一转,风驰电掣般驶离。四周寂静,泥泞的雪地,枝头跳跃的小鸟,楚耀南鼻头一抽,无尽的委屈,扔去手中的牛皮纸袋,径直向大哥冲去。 他脚下一滑,扑到大哥怀里,同大哥紧紧相拥,深怕大哥从眼前消失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一般。一颗心悸动不停,闭上眼,心里恨意暗生,或许是意外,或许是有惊无险,但或许…… “近来街头横冲直闯的多半是日本人的车,你在外也要格外小心。”大哥拍拍他的背嘱咐,他点点头,心却仍在急速跳动。 大哥看看腕子上的手表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授课的地方不是很远吗?” “东家派车送我一程。”楚耀南信口就答,忙跑去拾起牛皮纸文件袋子掩饰,在大哥眼前晃晃炫耀般说:“真是没有白拿的银子,这个老板不仅白天让我给少爷小姐教洋文,晚上还要帮他公司翻译东西,真会使唤人。不过说妥了,若是翻得好,另外有红包给的。” 大哥看他得意的样子说:“人家给的钱不少了,不要太贪,钱再多也不会嫌多,够用就可以。” 想起昨夜嫂子眉飞色舞描画大哥昔日的威风,再仔细审视眼前大哥清朗平静的面容,楚耀南极力再找寻昔日定南大都督的父亲的旧影。 “走呀,回家去!”大哥手中的书敲他脑袋,他才惭然一笑,边走边说:“今天老板听说母亲有腿疾,就推荐给我一家教会医院,颇是有名的。说他们有种实验针剂,肯定是保险万无一失的,不过是新品,可以免费为母亲医治腿疾,但是要留院一阵子观察写医学报告。” 大哥似乎也对此话题感兴趣,停住步子看他。 “大哥,国外都是如此的,不如让母亲去试试,减轻病痛总是好的。国人多愚昧,不肯去试的。”他劝导着,大哥点点头说:“回去同娘商量再定。” 其实哪里有此等好事,不过他打算用存在惠子那里的钱为母亲治病,对大哥只能如此敷衍罢了。 雪霁风晴,晚霞铺在瓦片积雪上泛着金光,风拂过,一层积雪就洒絮般飘下。 大嫂烧了一锅酱骨头犒劳他,他和春宝儿叔侄吃得满口是油,也不顾了风度。 嫂子夹着白菜吃,边吃边落了泪。 “你是怎么啦?”大哥问。 嫂子这才陪笑说:“亏得兄弟拿回来的工钱救了急,买了一袋大米,两袋苞米面。储了些大白菜和红萝卜,这个冬天怕是够了。” 听来是那么有趣,生长这么大,他不曾为衣食发愁。他忽然想,或许当年嫂子也是名门闺秀,就如此嫁鸡随鸡为了大哥的理想和操守沦为家妇了。 弟兄二人书房内守个火炉喝茶,香片茶有些沉,涩口,可是弟兄二人边喝边聊很是惬意。 大哥随手翻看他拿来的译稿说:“这家人的生意如何如此的杂,这篇是香烟贸易的,那篇就是陶瓷鉴定的。指着些蹩脚的英文词问他:“这些词有些偏,你可知道?” 楚耀南一把抓过自矜道:“大哥忒看不起小弟了,英文法文都不在话下的。倒是大哥的外语也如此的好,这些都能看懂?” 他有些吃惊,忽然记起大哥也曾在国外读书的。 “若是此等的差事,拿回家来,大哥帮你。” 他忍不住问:“哥,听说,您过去曾经在广州那边做过官?” 卓铭韬一惊,笑笑,端起那盏茶说:“烈酒,和茶,各有所爱。” “大哥的心性,爱憎分明,不肯稍做低头。”楚耀南追问。 卓铭韬一笑摇头道:“如果说,作为一个军人,不喜欢杀戮,是不是很可笑?不过我不喜欢自相杀戮,可惜国人似乎除去自相杀戮,在外敌当前时就不堪一击了。” 楚耀南望着大哥,大哥脸上带着温然的笑,没有了白日里中规中矩板个脸的包公模样,反显得亲切许多。 他问:“大哥,这句话,有个人也曾说过。他说,最厌恶军阀混战,自相残杀,勇士冲锋陷阵在前流血牺牲了,逃跑的懦夫苟且偷生留下领赏升官,打来打去,把真正有骨头的汉子都打没了。所以他几次也想扔去包袱隐居海外自来自去,但是他说,如果他逃跑了,就更对局势无能为力的,他在,尽管力量微薄,但还能尽力。后来,日本人想扶植他将东北独立,他却不肯……东北易帜,大哥应知道我说的是谁。” 楚耀南怅然回忆,守着炉火,脸庞映得通红。他忽然记起了胡少帅,他崇敬的人物,如今被世人的吐沫淹没了。 卓铭韬道:“你认识胡子卿?” “是,”他说,“养父生意做得大,和官员有些交往的。” 他忽然问:“大哥,你说,日本人为什么一定要扶个傀儡?自己却在背后操纵。” “他们要的是真正的利益,”大哥取笑他说:“你看看你,就连你知道身世都要千里来投,那份血缘,也不怕了大哥管束,打也不走,还赖在这里吃苦受累,为什么?更不要说一个民族,岂能容忍外敌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 弟兄二人相视而笑。 第二日,楚耀南提早起,同大哥一道送母亲去医院看病。 嫂子塞给他手里几个零钱说:“晚上怕没时间开火做饭,春宝儿在我这里吃,兄弟你自己买些吃的填填肚子吧。” 他夹了文件袋去报馆交稿子,又在外面闲逛了半天,心里想,不知费师父在做些什么,他该如何劝大哥躲去东北藏身躲避些时候。他不想去敌占区,可若是不去,蓝帮在国内的势力怕不会放过他和他的家人。猛然,他有个念头,不如出国去吧,出了国,一家人还可以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只要在一起。 楚耀南总算熬到下午,这才买了些肉包子,健步如飞赶去医院。 母亲的病情诊治过的结果很乐观,嫂子也十分开心,对他说了几句道:“去窗口看看,你大哥快来了。” 楚耀南推开二楼的楼窗,下面是条小巷子,大哥来这里的必经之路。 侄儿春宝儿抱着热腾腾的包子说:“春宝儿等爹爹来了再吃。” 楚耀南摸摸他的头,眼见着大哥的身影出现在街巷里,厚重的粗布棉袍,却不显得臃肿,步履稳健,向这边走来。 他甚至促狭的想待大哥路过时,他拿个橘子皮打他的头,作弄他一番。 只在这时,忽然一辆车猛地开过,门一开,迅然跳出一黑衣长衫压低黑毡帽的人几步上前拦住大哥搭讪似在问路,只这时,另一人从车内跳出,手提大麻袋罩头套下。 “大哥小心!”楚耀南大喊一声,推窗翻身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 卓铭韬挣扎着踢打,却被蒙了头,寡不敌众。就要被拖扯上车子,楚耀南落地就追。 或是见来了人,那几个人也不抵挡,上车扬长而去。 楚耀南慌忙拉开麻袋放出大哥,惊魂未定的大哥却远比他想象的沉着,望着那远去的车没有做声,掸掸袍襟道:“怕是绑票的找错人了,我们走吧。” 大哥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心里忐忑不安,不用问,定然是费先生和爹爹的手段,他们动手了,是给他颜色看吗?心里这份气恼悔恨,如何他们咄咄逼人不肯放过他。 “哥,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楚耀南开口道,“我有个朋友,邀请我去法国帮他做生意。如今国内兵荒马乱,政局不稳,一家人提心吊胆的。若是去了那里,也图个安稳太平,再说,我养父母也去了那里。” 他注视着大哥的眼神,大哥就盯住他的眼神,似在揣测他的话语,他有些心虚,毕竟是弥天大谎,但还是壮起胆子,将假话当真话去说。 大哥点点头说:“再议吧。” “哥,不要再等了,我们就走吧,我那个朋友有路子,给咱们一家人弄出去再说。”他焦急的催促,大哥安抚他说:“你是被那绑票的吓到了?大哥一身是胆,不怕的!” “可是,母亲呢?嫂子和春宝儿呢?”他问,仔细注视大哥的眼神。 大哥愕然望他,有些迟疑,深抿了唇思忖过后说:“倒不失是个好出路。” 楚耀南喜出望外,拉住大哥说:“哥,那我这就回复他,让他为我们一家人定上最快的渡轮出国。” 大哥摸摸他的头,说一声:“再议。” 楚耀南心想,你不怕,我怕的,若真是连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楚耀南后悔一辈子。 但大哥的话令他听出希望。 他想,当务之急是稳住蓝帮,再劝说大哥早做定夺出国了事。 他径直奔去白塔寺蓝帮的分舵,费师爷见到他,拉个脸色问:“想通了?总算你是个明白的,你爹已经启程赶路奔北平来了,就要到了!” 他吃惊不已,望着费无用,听到那两个字心里都在颤抖,好快,老爷子追来了,就为了寻他吗? 他点头说:“师父,求您替耀南通融,留在北平分舵为爹效力,可以吗?” 费无用无奈地深吸一口气道:“耀南呀,多少人羡慕你今日的地位身份,都不得,你如何这般不知珍惜呢。” “怕本不属于我的,所以也不觊觎。”他说。 费无用笑了,或许是觉得他终于屈服了,或许相信他还会乖乖就范,就带他去东来顺吃涮锅子,一聊就到了夜里。 回家时,天上又飘起鹅毛大雪。 但身上十分温暖,心更是暖的。他一路哼着歌儿,仿佛自己诡计得逞一般。 若是见到老爷子,他也如此推搪一番,直到一家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离国而去。 才到巷子口,就见大嫂在门口焦急的等待,擦拳跺脚,左顾右盼。 远远的,他看到春宝儿揪个耳朵跪在雪地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宝儿跪到了院门外揉着眼睛哭泣。他心头那点温暖忽然散去。 他紧跑几步过去问:“春宝儿,你怎么跪在这里,又惹你爹生气了?” 88、人神之间 再看大嫂一脸愁容的样子,他心里不快地嘀咕一句:“我哥是属家雀儿的呀,气性这么大,怎么又生气了?” 大嫂一脸愁容责怪道:“你这是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闯下天大的祸事,惹得你大哥如此动怒。” 他原本才打发去蓝帮之事进退两难的愁云,满怀欣喜的回家,却被嫂子一句话反惊得愕然在那里。他心里有鬼,懵懂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难道大哥在生他的气?难道大哥知道他去了蓝帮?不可能呀。 “滚进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大哥的呵斥声从院内传来,楚耀南缩缩脖子,忙提个衣襟快步入内,喝口凉气,嘴里还满是涮羊肉的味道,眼珠滴溜乱转着思忖对策。 “哥,对不住,回来晚了。遇到个老同学,就……”他笑眯眯的说,舒缓紧张的气氛。 “不必编谎了,我也懒得听。”大哥冷冷道,同中午判若两人。 他惶惑的目光探寻地望向大嫂,却听小侄儿春宝儿怯怯一声唤:“爹爹~” 大哥却一声怒吼:“住口!谁是你爹爹。你同他去江湖上同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厮混去吧。卓家门里,没你们这种不肖子孙!” 这歇斯底里的吼声,果然是震怒了,积蓄着一场暴风骤雨般,看样子大哥动真火了。 大嫂的目光看他摇摇头,责备说:“小弟你如何打不改的毛病,什么不好做,要去赌,还要扯谎,扯谎就罢了,还带了侄儿学坏帮你扯谎。” “什么当洋文家教,你的谎话张口就来!都不必打腹稿!”大哥怒斥,满是血丝的红眼瞪他,如喷火一般。 叔侄二人就规矩的撩衣跪在雪地里,膝盖冰凉,面颊发烫,也不敢抬头。偶有隔院邻居家的孩子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窃窃唏嘘,不敢近前。 楚耀南满心的懊恼,暗叹这才是乐极生悲,怎么大哥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总共才去了两次赌场,如何又被他查到了。 雪依然下,飘飘洒洒,扯絮撒盐一般。只是不知要跪到何时,他反而希望大哥罚他们叔侄背上百遍文章,那起码有个期限盼头。 大哥铁青着一张脸,痛心地望他,转身进东厢房。嫂子递他个眼色,他忙拉了侄儿步步跪行进到房里。那门槛显得格外高,用膝盖走路令他无比屈辱,觉得自己像只小狗儿。他楚耀南堂堂蓝帮少帮主,竟然在这寒门小户受此委屈,心有不甘,又觉得大哥小题大做,可是细想想,这些日的谎话连篇,大哥被他耍于股掌间,定然恨得牙根痒痒。 进到房里,他也不敢掸棉袍上的积雪,只低个头,如做错事的孩子,心里虽然不大服气,只是遇到这个迂腐的大哥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巧计应付才是。 春宝儿似从未见父亲发如此大的火,吓得不敢哭,恐惧的目光偷偷望着父亲。 家法藤条,摆在案子上,一炷高香,父亲的灵位高高供着。楚耀南一看灵位如遭雷击,眼前一眩,惊得再看大哥的脸色,冻云千里一般,毫无暖意。 “宝儿!自己趴炕沿上去!”大哥一声威吓,扬起藤条啪的一声抽打炕沿,清脆刺耳的响声。楚耀南仰头欲起身,忽然意识到大哥是喊春宝儿,不过可巧他乳名也叫宝儿,是他心虚了。 “爹,爹爹,不敢啦,爹爹不要打宝儿呀。”春宝儿纵声大哭,紧紧握着棉袍的袍襟,似乎那疼痛无比的家法藤条已经抽在肉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水汪汪,撇个嘴,楚楚可怜。 他想救春宝儿,可是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还是咬牙求情道:“哥,都是小弟的错,哥不要打春宝儿,要罚,就罚小弟吧。” 但大哥丝毫不搭理他,只对春宝儿晃着那根藤条,逼他就范。 毕竟是小孩子,禁不住吓,春宝儿抽抽噎噎地爬上炕沿儿,冻僵的手费力地脱裤子,不等脱下,就被大哥一把掀开后襟,褪下裤子,露出白嫩嫩藕节般的两条大腿。 “哇”的一声,春宝儿失声大哭,两条腿悬在炕沿边在蹬踢着。那家法不及上身,小春宝儿的哭声就拉汽笛般响起:“爹爹,不打春宝儿,春宝儿再不敢帮小叔叔扯谎了,春宝儿乖,春宝儿什么都不要吃了,春宝儿不惹爹爹生气。” “啊嗷,嗷呜~~” 话音未落,大哥手中的藤条狠狠挥下,春宝儿凄厉的哭声伴随藤条狠狠抽下清脆的响声,楚耀南闭眼皱眉不忍看,他侧过头,那藤条似乎鞭鞭抽在他心头的疼痛。但他不能劝,大哥这口怒气迟早要出,打春宝儿不过是个序曲。 他在默默数数,十下,就许你打春宝儿十下,自当出出气。宝儿,叔叔对不住你,若过了十下,叔叔就去救你,可怜的小春宝儿,是小叔害了你。 他默念着,哀哀地求着:“大哥,你轻些,春宝儿还是孩子,耀南让你打可好。你出出气就罢了,轻些。” 但那愤怒的家法高举重落,打在小春宝的皮肉上一颤颤的,渐渐红肿青紫处渗出了血滴。春宝儿嘶嚎着踢踹个腿挣扎,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胀得通红。楚耀南扑上去紧紧压了春宝儿在身下嚷着:“你打我好了,是我扯谎,是我骗了你,我不该去赌场,都是我不好!你打我,不要为难孩子。” 门帘一打,大嫂哭着闯进来。 “出去!”大哥喝道:“祠堂重地,女人不许擅入!这是祖上规矩!” “平涛,平涛你放过春宝儿,我们就这么个孩子,看在死去的大宝儿和妞子的份上,我们亏欠孩子的已经太多了,你饶过春宝儿这遭,好好对他讲道理。”大嫂惊惶的目光不住哀求。 春宝儿哭得不停喘息,小脸如花猫一样,蜷缩在母亲身旁,两条腿在打颤,抖个不停,恐惧的目光看着父亲。 “平涛,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来来往往的几拨子客人,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你心里不好受,拿儿子和小弟撒火,我心疼,不拦你,可你下手太过了,太过了!” 大嫂边哭边拼命抱住大哥的胳膊,不许他再伤春宝儿。 楚耀南心里寻思,几拨子人,除去了惠子她们求大哥出山,还有什么人?心里激灵灵一凉,难道是他们?难怪,大哥知道他去了赌场! “我叫他馋嘴,没骨气的!沈家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孽种!”卓铭韬一把揪过春宝儿,撕拧孩子的嘴,大嫂扑过去拼命的护着孩子按在炕上嚷:“你打死我吧,你不能这么对孩子,是我们无能,不能让孩子吃饱。他小,不懂事。fen/fan`~`” 楚耀南的鼻头酸酸的,他对大嫂说:“嫂子,你带春宝儿出去,耀南给大哥打一顿出气就是。” 大哥负个手,灯光下面容黯淡,淡淡说:“出去,就不要再进沈家门,就不是我沈平涛的儿子!” 楚耀南这才明白,大哥的原名是沈平涛。这位曾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只剩打儿子的勇气来。他深咽口气,虽然他不服,但是长兄当父,毕竟他犯了规矩,看在死去的爹爹份上,就让他打一顿出这口气吧。只是心里难过,这今后的日子如何去过,大哥这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的性子如何去改。 “好了!”心里积蓄多时的怒火迸发,他一把推开大哥吼着:“你只剩下打儿子的威风了吗?我最恨古时那些所谓的志士仁人,为了图自己一个什么高风亮节的虚名,拉着一家老小去殉葬受苦。你要追求心中的桃源,自己去好了!若想世人皆醉你独醒,学屈原去投江呀,你何苦拖累儿子和我嫂子!” “小弟!”嫂子却被他的一番言语震撼了,不想他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惊得拉扯他推去炕边说:“快给你大哥赔罪呀!不想活了你!” 楚耀南依旧不服,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活在凡世里,却想当神!” 他想唾弃,但是忍了,深深咽口唾液,忽然觉得平日看似独断专行自私狠辣的养父却活得真实些,更像是人。 “他爹,饶了小弟吧。小弟初来,你慢慢教导他。”大嫂哽咽的话语,大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怕是恶习难改了!” “出去!”大哥吼道。 大嫂迟疑,小春宝儿跪在炕上一旁脸色惨白的哭泣揉着屁股。 “小弟,小弟,你快给你大哥磕头赔罪。”嫂子仿佛预知道恐怖的事情发生,推搡着他,他却不肯低头。 大哥伸手过来抓他的胳膊,他本能的一甩,但大哥虚晃一招,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他一惊,这出手不似文弱无力,绝对是练家子。 脚下一个盘旋就要向后跳,却见大哥脚一拌,他抽脚闪去一旁,大哥手上却用力一拧,擒住他的手腕,上下夹击,他猝不及防。正要挣扎,大哥手微微一用力,一个擒拿手将他扭按去炕沿,膝盖一下顶住他腰眼,只淡淡说:“不同你计较,倒纵得你无法无天了,今日我就替家门除害。” “平涛,平涛,你饶了小弟吧。”嫂子绝望的哭求。 89、逐出家门 楚耀南起初败在轻敌,但是江湖自幼打拼,身手不凡。他一个鲤鱼翻身挣扎跃起,又滚去一边,大哥伸手来擒,一把握住他左脚腕。 本能的,他左脚一抽,右脚一个豹尾脚虚晃一式就要踢去大哥的下颌。 大哥一惊,慌忙松手,却一撩袍襟掖在腰间,拉出架势不依不饶要大战三百回合一般。 看得嫂子惊慌的咬了拳头拼命摇头喊:“小弟,你疯了吗?怎么能和你兄长动手?” 楚耀南的脚已经飞出,却停在半空收回来。如此僵持下去,就是打赢了,又如何收场,况且如今的情势,他只有一半的胜算,大哥真是深不可测。 他心里赌气,却知道大夜里只能息事宁人,春宝儿嘶哑的哭声张惶无措的耳边响着。 楚耀南深吸口气说:“大嫂,带宝儿退下吧。耀南就在这里,不还手了,凭大哥处置,他喜欢如何打,就依他去打。谁让他是兄长。” 他冷冷漠视大哥,大哥掸掸衣襟收手,却丝毫不领情。 “沈家家法,你进了这个门,就要遵从!” 扫了嫂子一眼问他:“想你嫂子在旁边看热闹,还是要她出去?” 大嫂回避,却哀哀地求情。 他含泪的眼对春宝儿笑笑说:“春宝儿,转过身去不要看,不要看。” 他望眼大哥,大哥怒色满眼,恨不得吞噬他这个家门不肖子一般。 他心想,就让他打几下出气罢了。身下的炕沿冰冷坚硬,硌肉般的疼,满心的不甘和委屈,更羞于被大哥如此侮辱,还当着小侄儿的面。 他趴在那里静静的等候着那痛楚袭来。 忽觉身后一凉,大哥的手按在他腰间。 “哥!”他惊得叫,一颗心坠去深渊一般,他彻底地慌了神,先时的傲气,据理力争,都荡然无存,惊得欲逃无路。却听身后风声“嗖”的一响,藤条挥下,疼得他咬牙倒吸凉气,“哎呦!”。 “该不该打!”大哥喝问。 他心想,打就打吧,还要如此羞辱我,抿抿唇,不答话。 “说!去赌博该不该打?”又一鞭打下。 楚耀南闭眼咬牙,但那痛楚彻骨,他牙缝里挤出一字:“该!” “为什么打你?”大哥狠狠一鞭抽下,他一个瑟缩,疼得倒吸寒气。 啪的又一鞭追来,他的腿在榻板蹬踹两下,心想还是早些了结这场屈辱罢了,就羞愧地说:“不该去赌博,不该不听大哥的教诲,屡教不改!” 这久违的挨打时讨饶的伎俩竟然被这狰狞的家法呼唤出来,故伎重演了。 又一鞭子抽下,他疼得身子打个挺,疼得豆汗满头,“哥,轻些,杀人呢。”,他哭啼道,满眼委屈的回身,大哥却严肃的面容似乎不同他玩笑。 不过是赌博,还是旧账新算,他想大哥或许真是如嫂子所说,心情郁闷拿他叔侄撒火。 “说!” “不,不该,扯谎。不该教坏侄儿。”他想哄了大哥尽快罢手,僵持下来只有他自己皮肉吃苦。 又是几鞭抽下,好在他自幼在养父皮鞭棍棒下打造得钢筋铁骨,否则真是吃不消。疼得咬了衣袖挣扎几下说:“哥,耀南不该冒犯冲撞大哥,就这些了吧。哥饶了耀南,下次不敢了。” “有些错犯了,是没有下次的。”大哥说,狠狠又打,跟他的皮肉过意不去。 他疼得在炕沿上翻滚挣扎,疼得大汗淋漓,周身湿透,他大口喘息着,大哥下手着实的有力。 “爹生前说,人都会犯错,但有些错误,不能犯,犯了,永无回头之路!”说罢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猛打,吓得春宝儿嚎啕大哭,他抽噎着,极力忍着疼痛,终于泪水决堤而出,大哭着:“哥你真要打死我呀,不赌了,我真的不赌了!” 卓铭韬收住家法,他抽噎着挣扎起身,却被大哥的鞭子戳在腰间,不许他起身,在他身后教训:“小时候,爹教我背诗词,我很少见到他老人家,所以记得格外清晰。今日,大哥要你记住!背!不饮浊泉水,” 楚耀南只觉晾肉比挨打更是屈辱,身后的疼痛时时揪扯着心,他稍一迟疑,那鞭子就狠狠咬在肉上,疼得他倒吸冷气,含糊地背着:“不饮浊泉水,” “不息曲木荫。” “不……不息……不息曲木荫。嗷呜~”话音才落,又一鞭子抽在身上。 “所逢苟非义,粪土千万金。” 他无可选择的附和着背诵幼时耳熟能详的诗句,大哥却挥鞭再打,如沙场上的勇士重整旗鼓放马来再战,可楚耀南连高挂免战牌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忍着熬着,踢踹了腿也不顾了羞,挣扎求饶。他记起秦公馆时那没有来由的责打,熬不出的痛楚,那种羞辱不公。却不想文弱书生般的大哥也如此暴戾迂腐,如此对他。可是,毕竟是自己亲兄长,他无可奈何。 “爹他老人家还教我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背!”卓铭韬怒喝着,一鞭鞭打在他腿上腰上,背一句,抽一鞭,疼得他颤抖的声音不可抗拒地同春宝儿一道重复着。只是他不过是耍钱扯谎,同什么成仁取义什么相关? 他背着,满眼是泪,他想,我对你这个哥哥百依百顺,你出过气,总该罢手吧。 “哥,爹他老人家还教您什么了,若是诸子百家都背出来,耀南就要被打成肉酱了。” 他极力逗笑求和,说话声气喘吁吁。 果然,大哥停住手,沉默无声。 他哭着转身,见大哥怀抱父亲的灵位仔细端详,嘴唇蠕动,似在说话。 他立时觉得委屈,不知爹爹若活着,是否如此打他,是否和大哥一般的迂腐。 “出去,都出去!你们叔侄,都出去!”大哥骂道他无奈,揉揉泪眼,红肿的手掌整理好衣衫,勉强带了春宝儿出了门。 一掀棉帘,迎面冷风夹了积雪扑面而来,他打个喷嚏,再看大哥凛然而立,丝毫没有怜悯。身上的伤奇痛,或是伤得太重,已经麻木。 大嫂推搡他叔侄二人到院里跪下,那雪地厚厚的积雪,大嫂为春宝儿戴个帽子,将他两只小手对插去袖管取暖。小脸上的泪水似乎结冰一般,只剩抽噎。 不知跪了多久,耳边是呼啸的北风,雪片鹅毛般扑簌簌的下,几乎要掩埋他们成了雪人。小春宝儿已经筋疲力尽,贴在他身边就要睡。几次被大嫂拍打面颊喊醒,大哥屋里的灯却熄灭。 楚耀南心里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大哥为什么如此心狠? “哥,你睡得稳吗?你好歹饶过春宝儿,你若不解气,耀南跪在这里。”楚耀南揉揉身后疼痛的伤,委屈道,泪水又滚落,在冰冻的面颊上流过刺痛难受。 灯光又亮了,大哥举着灯台出来,就立在屋前打量他。 “走吧,庙小,装不下你大菩萨。你从不了这里的规矩,我不勉强你。是我痴心妄想,把头狼训练成羊。” 他冷冷地望着大哥,他一味的屈从忍辱负重,难道换来的是这么绝情的一句话。 大哥一扬手,钞票和一把银元狠狠扔在他脸上,那银元滚落一地。他侧头,委屈地望着大哥。 “哇,爹爹,不要小叔走。”春宝儿闻听大哭。 “他爹,你别吓小弟了。”嫂子也慌了神。 “你赌博得来的不义之财,自己拿走!”大哥一字一顿。 “还有这个小畜生,违背家规,赌博扯谎,欺瞒长辈,十恶不赦,一道逐出家门,随他去好了!” 楚耀南惊了,诧异地望着大哥问:“哥,你玩笑不要开得过了,就是气话也要有个分寸。” “去我房里,把他的箱子提给他!”大哥吩咐大嫂,楚耀南的心渐渐冰封,他知道,大哥不是开玩笑,大哥认真的,要赶他出家门。 他不过是赌了两次钱,出于善意才瞒他,他是为了这个家好,他是为了大哥呀! 大嫂手中提着个行李箱出来,稳稳地放在他面前,熟悉的箱子,那封条上的字迹,是他从定江千里来投时,大哥封存的他的行李。 大哥指了行李狠狠地说:“我迂腐,我无能,不能让兄弟儿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所以你们宁愿去偷,去赌,去骗人,日后还可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依你们这些混账道理,天下没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人,都是命运所迫了。我看你是恶习难改,你太让我失望了。滚!” 卓铭韬狠狠地喊出“滚!”字,手指院门,大义凛然。 楚耀南侧头望他,反是笑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出了,你这是唱的哪出。我楚耀南不肖,屡教不改,也是沈家子孙,是你弟弟,你何苦如此绝情。你想我走,我就不走!”他赌气道,就跪在那里。 春宝儿还在哭个不停,吵得邻居家的大叔大婶都过来劝说,院子里乱糟糟一片。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卓先生,孩子是靠管出来的。不听话,打罚都是该的,若说逐出家门就太重了。消消气,消消气,看这春宝儿一直在咳嗽,别冻坏了。” 90、惊变 楚耀南倔强地望着卓铭韬,紧紧搂住春宝儿。 李嫂子讲和说:“耀南兄弟,平日乖巧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嘴拙了,给你大哥磕头赔罪,保证下次改了就好。” 楚耀南想,哪里如此简单,大哥眼里凶巴巴的目光,像要生吞了他一样。但他还是听了李嫂子的劝,忍了身上的痛给大哥磕头赔罪。周身如冻僵一般,乍一弯身,似乎都听到骨头如冰柱般断裂的声音。 他自信已是俯首贴耳低头到地下,而大哥却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娼妇养的野种,果然是破窑里烧不出好瓷器。我还妄想他能洗心革面,却是个染脏的布漂不出底色了。” 恶毒的言语,字字如针扎着他的心,惊愕后一波波袭来的惨痛,令他停止哭泣。一双明亮的眸子停住泪,就冷冷望着大哥。他堂堂七尺男儿,甘受这种侮辱,只因为眼前责罚他的是亲人,是兄长,难道在卓铭韬的眼里,他从始至终就是如此不堪,那就歧视的出身,轻蔑的言语漠视的目光,可曾拿他当成是兄弟? 眼前人痛心的一笑,那抹笑意里满是嘲讽,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屋,砰的一声撞上了门。惊得李嫂子一个激灵,随即解嘲般尴尬笑笑劝解:“耀南兄弟,你哥在气头上,明天消消气再劝说吧,不如带春宝儿去我家凑合一宿。” “卓家的事,不用闲人插手!”大哥在屋内吼道。 李嫂子更是窘然,不知所措立在那里。 “对不起,李嫂子,孩子爹就这个臭脾气,谢谢您了,不必再管他们,总是要有个收场的。”大嫂总算掩泪劝走众人,院内才恢复平静,大哥在屋里吩咐一声:“你不去医院伺候母亲,还在这里做什么!” 楚耀南才记起母亲还在医院,这会子不知谁在伺候着。 屋内熄灯,院内只剩风声与远处野猫的叫声。 楚耀南揉揉眼,他的心已经冰凉,他想或者自己错了,回来寻根就是个错误,简直是自取其辱。春宝儿咳嗽得厉害,额头发烫,楚耀南对嫂子说:“春宝儿挺不住了,我先带他走。若是得了肺痨更是追悔莫及。” 心里那点仅存的尊严令他提起自己的箱子,抱起奄奄一息的春宝儿在大嫂的哭声中离去。 他踩着厚厚的积雪,顶着呼啸的北风,侄儿春宝儿在他怀里越来越重。 他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抱住春宝儿,不时用头贴贴春宝的额头哄他:“春宝儿,醒醒,就到了,醒醒。” 可是深更半夜,无家可归,他能去哪里呢? 怀里的春宝儿越来越沉,声音渐渐微弱,孩子又累又乏,怕是要睡去。 楚耀南横下一心,喊辆黄包车,向白塔寺蓝帮分舵而去。一路上他想得清楚,一定是他们,是他们向大哥告发他赌博的事,是他们在堵他去路。 眼里喷出怒火,大哥那句刺耳的话就在耳边,原来他心里是如此想他,亏他一腔热忱的待他当兄长。 到了门口,楚耀南并不下车,只吆喝里面出来人付车钱。 蓝帮执事的兄弟们见少帮主深夜赶来,风尘仆仆,都惊得出来列队相迎。 楚耀南也不客气,吩咐腾出一间房子,不许人靠近,就抱了春宝儿去安歇。 “是谁去卓家兴风作浪的?”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冷冷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胖子十分机灵,笑了说:“南少,看您这么急定然是有要事。我们都是小喽罗,哪里知道这么要紧的事。您看是请宋爷过来?还是请费先生。” 楚耀南一笑,边接过滚热的毛巾为春宝儿擦脸,忍着坐下时钻心的疼痛说:“去,喊老宋来。费师父那里,明早我登门去拜望。” 春宝儿在咳嗽,手下忙里忙外的照顾,楚耀南心想,若他不再是蓝帮少帮主,这些小子可还会如此客套? “南少,看这孩子病得不轻呀,咳嗽的声音都像从五脏六腑出来的,请个大夫吧。” 楚耀南摸摸春宝儿的头,滚烫,也不知是挨打后正常的发热,还是被大哥这没人心的给冻坏的。 他吩咐人去请郎中,自己揉揉伤痛,龇牙咧嘴。大哥下手好狠。他心里愤愤不平的恨大哥,可是更恨那暗中搬弄是非害他有家不能归的小人。 “南少,南少来啦,看看谁到了?”老宋笑盈盈的声音听来贱兮兮的,开门声,楚耀南迎上去挥拳就打。 “南儿,发得什么神经!”一声喝,楚耀南呆立在那里,如遭雷劈,竟然爹爹出现在眼前,他如何来了。如此之快! 他愕然立在那里,望着别离月余的养父。 那光头依然油亮,眉头紧皱着,欲怒,但审视他时,目光中的怒气渐渐消退。 “怎么,在外面玩野了,爹都不认得啦?”秦老大佯怒。 楚耀南无可抉择,他噗通跪下,忍了身上的伤,磕头拜见。 “爹,爹爹,耀南……”他习惯的那句“罪该万死”却说不出口,他没有罪,他千里投亲有什么罪过? 秦老大仔细审视着儿子,那面容有些陌生,那修理得鬓角发青的头发,更显出那双大眼分外的明亮。他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又用食指狠狠戳了他眉心骂一句:“看你还往哪里跑!” “哎呀,这孩子怎么了?怕是不好了!”老宋一声惊叫,众人慌得围去看,小春宝儿已经昏迷不醒人事,周身在抽搐。 “快,快送医院,还等什么大夫呀!”秦老大吼一声,楚耀南冲上前一把抱起春宝儿就向屋外冲,秦老大吼住他说:“别慌!快去备车!” 车开去那家楚耀南熟悉的教会医院,楚耀南是想嫂子在这里陪母亲,便于照顾。 他蹲在走廊,抱着头,思绪混乱。 父亲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时探头向诊室里望望,仿佛比他更关心孩子。 四目相对时,秦老大看他一眼说:“这孩子,同你小时候一般的模样,眼睛大得如一汪水要流出来似的。” 楚耀南扶着墙缓缓起身,秦老大一把拉过他的手惊问:“我刚才看得就纳闷,你这手……” 他倏然缩手背后,秦老大寻思问:“费师父,有这份胆子也下不去手。是他?” 楚耀南自然明白那个“他”是谁,费力的撑腰立起,眉头一皱,侧目噙泪不去望他,说一句:“这不是爹希望的吗?” 秦老大的脸色立时沉下来骂:“给你脸还来劲儿了!是想爹在这里揍你一顿,让大家都开个眼?” 楚耀南唇角抽搐,积蓄在心里的波澜一浪高过一浪越过喉头冲拍牙关,他红红的眼再望向父亲时,秦老大深咽口气自寻台阶般骂:“待回家后,看如何拾掇你。” “啊~”一声惊叫,小护士失魂落魄地冲出来,面色惨白的指了后面,对了楚耀南张大口说不出话。 “出什么事啦?”秦老大气恼地质问。 大夫出来对秦老大说:“孩子没事了,打一针退烧,睡下了。” “大……大夫,大夫。”护士指了后面结结巴巴,如撞见鬼一般的魂飞魄散,身后一阵嘈杂声,跑来一位年长的护士说:“402病房那个老太太……” “她,她好好的……吃晚饭时还……还说……”小护士结结巴巴。 楚耀南撒腿就跑,直冲向母亲的病房,风刮窗子啪啦啦扇合做响,屋内光线昏暗,老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是瞪大眼直视天花板,一张脸纸白。 楚耀南惊得颤声喊:“母亲,母亲。” 老太太没有声响,身后小护士的大哭声:“怎么会?我进来,她就断气了。” “是窒息死亡,”年长的护士说,其意自明。 嫂子,嫂子去了哪里?楚耀南四处张望,大夫也问:“陪房的家人呢?” “晚饭后说家里有事离去,就没回来,请来帮忙照理陪床的老妈子也不见了。” 楚耀南推开众人就冲出房门,一路疯跑一路魂飞魄散的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有什么事他不曾知道。 他冲回沈家那小院,已经是凌晨,才到巷口就见无数的人围聚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 他推开众人向院里冲去,却被迎面几位巡警上前拦住,几把枪齐指向他的头。 “就是他,卓家那个赌博成性的小儿子,就是他!” “哎呀,人心不古呀。卓先生文文静静一个好人,平时从不红脸动气的,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兄弟。” “听说是他爹的小老婆生的,那小老婆是妓女。” “惨呀,惨呀,灭门呀。” 楚耀南愕然在那里,那些话如大海里漂荡的声音,朦胧恍惚。 他看到担架抬着蒙了白布的尸体从身边而过,垂出担架外的手,那袍子袖口,那只有力的大手,大哥! “哥!”楚耀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不顾那些人的阻拦挣脱众人扑上前。 91、冤狱 他小心谨慎地拉下那张白布,手在颤抖,大哥目视天空含愤的眼睛瞪大,似不屑于看他。他不信,如何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大哥一定是在吓他。 “抓住他!”巡警一拥而上,他却死死抓住大哥的手,大声叫嚷:“放下他,放下他,大哥,大哥!你们要带我大哥去哪里?” “这小子莫不是个疯子吧?”警察头目指挥着众人好奇地打量癫狂的他问。 无数人在揪扯他,生生地掰开他紧握住大哥拳头的手,他眼睁睁看着大哥的手从他手心中离去。忽然,他发现那冰冷僵硬微蜷的手中竟然握着一片破布。揪出来时,大哥已经从他眼前被抬走,他大口喘息,瞪大眼满是惶恐。 “啊~~”他发疯般挣扎着狂叫大哭,如一只惊疯在山林里暴怒的猴子,狂踢乱打,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大嚷着:“不许动!” 再醒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后脑勺发痛,他艰难的起身,发现自己靠贴在一堵满是血污灰黑冰冷的墙上,他手脚带着沉重的铁镣,眼前是栅栏门,身下是干枯的茅草,牢房。 “哎呦,看上去蛮俊气标致的一个美后生,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小白脸没好心眼儿,没错的。” “听说那一家人都被他杀死了。就因为他异母大哥不给他钱去赌博,打了他几下屁股,就翻脸了。把人家一家人都给杀尽了。” 楚耀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一家人都杀死了?大哥,嫂子,母亲…… 楚耀南数着,惊恐的目光望向牢外,他拼命摇着栅栏门大嚷:“大哥,我要见大哥,让我出去,大哥,大哥!” 他徒劳地瘫软在栅栏门下,空洞的目光望着栅栏外饮酒吃猪头肉指点他笑语的狱警们。 他颤抖的手摸到那块从大哥手中抠出的破布片,手帕大小的一大块儿,该是从什么人衣服上撤下,玄色的油绸布,江湖人惯用的短打衣衫,只那布上特有的暗花纹,青道堂,他难以置信地捧起仔细辨认。不错,是青道堂弟子的衣衫。原本青道堂怕无此气派去统一这种织有暗纹的帮会衫子。是青道堂归入蓝帮后,依了蓝帮的规矩,由蓝帮拨款去杭州定制的一批布料。当时秦溶同他正在接手蓝帮事物,这批订单还是他用印签字的。 大哥死不瞑目却紧紧抓住这撕扯掉的衣衫一角,难道是要告诉他什么秘密? 他的心动得厉害,手中这块儿绸布紧紧握住,似乎想从里面挤出一滴水或一滴血,来昭示大哥的死因。他就靠在牢门旁,望着高高的小窗外飘入雪花,依旧那么大,一片片,如昨夜他跪在庭院里受训时那扑面的雪花一样的冰凉。满心的懊恼自责,为什么他要多嘴同大哥顶嘴,打几下又要不了他的命,那是哥哥呀,为什么能忍受义父的责罚,却不能忍受亲哥哥的一顿打?为什么不在雪地里多跪些时候,直到大哥回心转意,或许他不回心转意,但那强人行凶时,他也能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如今,一切都是回天乏术,老天为何如此惩罚他,才触及的属于他的一点点幸福,就这么从指缝间倏然消失,无可挽留。 律师来了,进来就低声说:“是秦先生请我来替楚大少你辩护的。” 楚耀南缓缓抬头,望着律师那老成持重又透出狡猾的目光,他低头不语。 “秦先生作证说,你昨晚在他家里,之后人在医院里,并不在杀人现场。只可惜你偏偏是折返回去卓家,就是在医院里的证据也不足以为你开脱,况且,那老夫人又在医院被人谋杀了。” “我没有杀人。”楚耀南喃喃道,他摇着头,不住说:“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那声音颤抖,空虚如在山洞,回音阵阵。 猛然,他大声咆哮着:“他是我大哥,是我亲哥哥,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回的亲哥哥,我为什么要杀他,啊?为什么要杀他!”眼里满是恐惧,他痛苦闭眼,难以置信,他宁愿再睁眼时,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证据对你不利,很不利。楚先生,邻居说,出事前的几个小时,你大哥因为你赌博的恶习不改,在家里动家法痛责你,从屋里打到屋外,极尽羞辱,并要将你赶出家门。你们发生十分激烈的争执,并且你在反抗。” 楚耀南闭眼,这是事实。 “你恨他,不甘心,要钱赌博他又断你后路,所以……” “这就是你的推理?”楚耀南冷冷看他,“秦爷请来的律师,都是天价,就你这个逻辑水平?”他挖苦道,冷冷一笑。 律师自嘲的笑:“天大本领的律师怕也难救你。所有的证据对你不利,你有作案动机,街坊四邻证明这是几日来你第二次被打。一个大男人,衣冠楚楚,却还被兄长折辱责打,难免要反抗。我在想,是不是你喝醉了酒,误伤。” 律师循循善诱道,楚耀南愤恨的目光瞪向他骂:“滚!滚出去,我没杀人,我没有!” 父亲自然知道他没有杀人,他想,猛然间,他心里忽然出现一个不祥的念头,但那念头骤然被打灭,不会,不会是这样的。 他闭目养神,满眼都是昨夜大哥的怒容,那垂在担架外无力的手,那打在他身上的巴掌还是滚热的痛,不会是大家做戏在戏耍他?但他清醒,不会自欺欺人。什么原因让事情如此?谁会杀了大哥。杀大哥的人必有所图,或必有所恨,为什么呢? 吱吱的响声,一只小老鼠从脚下跑过,惊得他忍痛跳起。 牢门哗啦啦打开,进来几名狱警,跟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瓜皮小帽儿提了药箱的郎中。 照相机支起,啪啪啪的对了他狂照,楚耀南伸手挡脸,却被狱警擒住,将手铐脚镣锁去铁栅栏门上,任他挣扎,推按他到栅栏门上,先是抓住他青紫的手掌一阵狂照,边说:“这个就是他大哥打的,因为他赌钱。” 这些人要做什么? 楚耀南惊叫:“住手!住手!”身子扭摆挣扎,手铐在铁栏杆上叮当乱响,裤子却被扒下。 “证据就在这里,他再次去赌博被大哥擒住一顿暴打,还是当了院里邻居的面,还去露天罚跪,才令他起了杀心。” 那些肮脏的手掌,污蔑的言语,他如野兽般狂吼挣扎,“放开我,我不是凶手,放开!” 但是他反抗徒劳,那些轻屑的声音,侮辱的话语,无从躲避。 他被折磨得筋疲力尽,蜷缩在牢门旁,大口喘息,闭目痛不欲生,周围静下来,他如掉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心里的痛苦如刀割,被冤枉更是伤口上撒盐,这害他一家的人是谁?如此歹毒。 牢门响动的声音,冰凉的手在身后默默为他提着裤子,他睁眼,模糊的视线中出现熟悉的身影,压低的礼帽,古铜色长衫,银鼠马褂,是费先生。 “耀南。”声音低低的,看门的狱警带上牢门,点头哈腰,又递个条凳用衣袖擦擦,一脸谄媚的退出。 “你呀,你爹就知道你要闯下大祸,执迷不悟,今天追悔莫及吧?”叱责的话语。 楚耀南冷冷望他,似在他眼眸里找寻答案。 “若不是你固执任性,就出这种事了?”费先生摇头叹息。 楚耀南恨得咬牙,目光如寒剑一般:“先生自然知道事情真相,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是秦爷办的。怪就怪你自己,不听人劝,一意孤行。”费先生摇头叹气。 “如今,想回蓝帮怕都不得了。这个案子,怕要送了你的命!” 楚耀南冷笑,送命,一切都如一场梦,那么轰轰烈烈个大人物隐居在沟渠中,还不等看到他上天腾云驾雾的风光,他就死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去了。 “能不能寻个办法救你一命,就看你的造化了。”费师爷叹气说。 他目光呆滞,如受重创般神色恍惚,侧头望着高高的天窗上那层层蛛网,他想,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鱼死网破。难道爹爹只为了挽留他这个养子,孤注一掷的残忍灭口?难道是报复他的无情无义背叛?仿佛将他心头最脆弱的那片肉一点点割下,还是用把钝刀子,让他无比的痛苦。这似乎是养父惯用的伎俩,这些年,他习惯了。但是为什么这样去对待他的家人,大哥、嫂子,还有老夫人。欲哭无泪,他只剩茫然。 费无用见自己如何说,楚耀南倒是茫然的目光望着蜘蛛网,想他深受刺激,一时半会儿也难平静,就说:“你静心好好去想想吧,大爷待你不薄,查得你的下落就追来北平亲自迎你回家;知你惹上官非身陷囹圄,推去所有的事帮你上下打点开脱避祸,你……” 费先生摇头而去,楚耀南却冷笑而送。心里那份狐疑渐渐的升腾,大哥得知他进赌馆的消息,深夜大怒打走他,更有前日飞来绑票的车子和人,然后他前脚走,后脚大哥一家死于非命。阴谋,分明是阴谋,如何这般的巧合,还有谁想置大哥于死地? 心里那份愤怒化做仇恨,养父是有意杀人嫁祸于他,再逼他求饶就范,俯首贴耳回去蓝帮做鹰犬效力不成? 他闭上眼,不知过了几日,痛苦回忆,情感挣扎中,他忽然记起了春宝儿,春宝儿如何了? 92、我要见她 “darcy,darcy是我。”轻轻的呼唤声,他徐徐睁眼,不由惊讶,惠子,竟然是惠子。 若不听出声音,他几乎认不出是惠子。惠子戴一顶毡帽,围着厚厚的灰色毛线围脖,短袄,麻绳束腰,如街头的小贩。她低声说:“别做声,你只听我说。” 将手中的饭菜一一摆出到地上大声道:“少爷,你好歹吃点,算小的为少爷送行了。” 楚耀南心头一惊,看看牢房外,送行?莫不是要上法场杀他了? 他瞪大眼,有些惶惑,惠子边摆酒菜边低头低声道:“我派侦探去查过,肯定是黑道人动的手,不知为什么要栽赃你。我设法找人李代桃僵替你死,可你要隐姓埋名随我们走,去东北,为三和洋行办事,可以吗?” 有些突然,他皱紧眉,日本人答应救他一命,但是要他为日本人办事,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 惠子凄美的目光望着他,含泪说:“darcy,我对你的一片心,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当年你在大学参加橄榄球队,你的比赛我场场都去当啦啦队的。” 她的睫绒一颤一颤的,如蝴蝶扇动美丽的翅膀,荧荧地望着他说:“这是我听说噩耗四处奔跑才求来的结果。或许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我能求来的最妥的办法就是如此了。我那边的老板说,你必须加入三和帮会,发誓写保证书为三和效忠,他才能设法去救你一命。darcy,你想想,蓝帮的人出手太狠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点人性都没有。我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就一定是蓝帮做的,但是江湖朋友都在议论说,秦老大几次扬言要惩罚你,让你追悔莫及。” 惠子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看看左右,等他的回复。 楚耀南一脸的胡茬,颧骨微露,双腮塌陷,一双大眼有些暗淡无光,他苦笑不语,侧头看惠子问:“趁火打劫吗?” 惠子深咽口气,眼泪盈盈道:“你这人,好歹不分。我凭什么帮你?还不都是为了你。” 低下头黯然神伤,带了些楚楚可怜,楚耀南心情不好,也责怪自己不该迁怒于她,只是那出路听来是那么无从选择,难道他只能去东北了? “我要出国。”他坚持说,“若你肯帮我,救我和侄儿出国。” 惠子摇头道:“你是杀人犯,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如何能出国?你想想清楚!” 楚耀南苦笑,他一蓝帮大少,平日手段狠毒的事没少做,报纸多是为钱为权去说话,谁敢胡言乱语。若非有人有意为之,谁敢?能掀起如此大风浪的,除去蓝帮,怕能有如此本领的屈指可数。 那份合同,他拿起看看,三和帮,他不曾听说过,但蓝帮昔日也在牢狱里救过许多江洋大盗,以生的条件去换取这些死士无条件为蓝帮效命。养父身边的八大金刚护卫多是如此出身。 他拔开笔帽,颤抖的手冰冷疼痛握笔探去那张纸,那卖身的合同。 陡然间,耳边响起大哥那句话,有些错,不能犯,犯一次,就永无回头的路。 他咬牙,将笔帽扣上,惠子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容我再想想。” 惠子抿嘴一笑:“好吧,老同学,你仔细考虑一下,时候不多了,若是蓝帮先动手,怕我们就难插手了。” 惠子才走,秦老大就来了。 楚耀南愕然地徐徐举头望他,目光中惊惑,却含了些嘲弄,老爷子来这里做什么?来看他的狼狈样?但是,眼前人若真是杀他全家的凶手仇家,他定不饶恕。 “这回吃到苦头老实啦?你看看你,做得什么事。若不是你一意孤行,何至于几条人命!”父亲训斥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仁义道理,令他听得恶心。 “别想爹能帮你,这擦屁股的活儿,不能给你干一辈子。”父亲板个脸,拿捏的样子。 他心里满腔的恨意强压着,这一切如此的巧合,是眼前人为了给他颜色看看,痛下狠手,令他一无所有,想让他跪下脚下舔他鞋尖来求他收留搭救。他扮出毫不畏惧的笑容说:“生死有命,爹就当白白养了耀南一场。各不相欠。” “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抽在他右颊上,回声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秦老大的目光喷火般瞪视他骂:“没有到最后一步,你就如此的志气?” 他苦笑了侧头,不再答话,他想看到眼前人失算落寞的神情,瞪视他一眼扬长而去。那点报复的快意不能消除心中的血海深仇,想到养父常挂在嘴边的话:“逆我秦阿朗者,死!” 就觉一阵的冰寒刺骨。 蓝帮的人再不露面,似有意给他颜色看。 几日来鼠虫般的狱警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折磨他,看他狂躁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样子,在一旁哈哈大笑。 “嘿,这小子生得还真细皮嫩肉呢。比那鸿禧堂的小戏子都有味道。” “没几天就要上法场了,一副好皮囊管什么用。” “你说你,没钱花杀什么人呀?你那大哥也是穷光蛋一个,把你自己卖去粉子巷当兔子不就有钱啦?这回脑袋都要没了。” 他忍了几日,终于有一日狱警端来上好的酒菜,摆在他面前说:“吃吧,最后一顿了。” “最后一顿?”楚耀南心头一沉,他想,为什么不审问就定罪杀他了吗? “吃颗枪子儿,就一了百了了,去天上和你那死鬼大哥去解释吧。” 牢门咣当关上,楚耀南腿发软,难以起身,自信自己英勇,却要死于非命。他仰望窗外一弯冷月,想着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亲娘,该是如何的美丽动人,倾国倾城;想自己那从未聆听过教诲的爹爹,该是如何的英俊神武,震动天下。 吃饭吧,可有什么不敢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端起饭碗,却发现一个字条压在下面,一看就三个字:“想好了?” 惠子,原来惠子还在等他的答复,生死关头,他若迈一步过去,就是去日本人的帮会里做事,若是退一步,只有一死。 他将那字条捏紧,揉做一团,缓缓的,用尽气力,吞进肚子里。 “酒菜是一位小姐送来的,让你答一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门外问。 他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好吃,我要见她。” 93、真凶 他一夜未眠,望着窗边那弯残月,直到天亮时,那惨白的月牙渐渐消失。楚耀南想,他只是要活着,他如何能让凶手得逞,难道大哥一家白死了?若他选择去死,再没有复仇的机会。 咣当当铁门响,他想是惠子来了,或者是行刑的人到了,他不回头看,就这么呆坐着。 “楚耀南,你无罪释放了!”典狱长说/ 楚耀南猛回头,有些意外,看那几名黑衣白帽圈的狱警,严肃的脸色不似玩笑,反令他诧异。这大赦如入狱一般来得突然,都不及令他多思量。 他不动,上来几个人为他打开手铐脚镣说:“嘿,你还坐牢上瘾了,快走吧!” 楚耀南皱眉头,听了一人无意说一句:“真正的凶手抓到了,是你们家邻居,因为口舌纠纷,为了两棵大白菜一篮子煤饼子,杀人了。” 楚耀南难以置信,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邻居,邻居家是唱戏的。不入流,跑龙套搭班挣几个辛苦钱,那李大哥白净文弱,李大婶和大嫂都是爽利的好人。 “不可能!”他大叫着。 “你小子头被门缝掩了!不是他们还是你不成?”一脚踢他出牢门,推推搡搡赶走了他。 甬道很长,刺眼的光线令他不敢再向前一步,这囫囵的官司,囫囵的结果,到底是谁在作弄。可是,总不能连累李嫂子一家,不会,怎么会如此。 晨曦金光万丈下,有几个人影,他看不清,走去时,逐渐看清前面人的轮廓。 是父亲,披着皮袄立在雪地里,身后是阿力叔、费师爷和老宋。 大铁门咣当一声关他在监狱外,老宋迎上去笑呵呵说:“南少受苦了,南少这边请上车,回去再叙。” 父亲就坐在他身边,也不看他,目视前方,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冤孽!” 车驶过时,他发现牢门口另外一辆车,那熟悉的面孔,惠子。反让他糊涂,难道救他的人不是惠子,反是秦阿朗了? 错车而过时他同惠子四目相对,各自失望,他想,他该同秦阿朗回去,他一定查清此事,他要报仇雪恨。 蓝帮老宋帮他安置妥大哥的后事,将大哥一家葬去西山的墓地里。那里有父亲的衣冠冢,有着父亲昔日走过的地方。 楚耀南大哭一场指天发誓,要为大哥报仇雪恨。 老宋在一旁不住劝他:“南少呀,人死不能复生,南少还有老爷这个爹,比亲爹还亲呢。” 楚耀南并未将大哥一家的噩耗告诉春宝儿,春宝儿病愈只拉着他问:“小叔,春宝儿要回家,爹爹还生春宝儿的气吗?” 楚耀南望着孩子乞求的眼神,咬牙说:“爹爹已经不生春宝儿的气了。” “那为什么不回家去?奶奶的病好些了吗?爹爹若还生春宝儿的气,还是打春宝儿一顿吧,春宝儿不怕疼,春宝儿再也不躲了,也不哭。” 楚耀南一把抱住他,无奈地说:“春宝儿,奶奶的病要去国外才能医治,你爹娘忙不过来,就在你发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昏迷的那晚,先出国去了。留下小叔叔照顾春宝儿。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了,小叔叔要真的去挣钱养你,再去攒钱买出国大洋轮的船票,要好多好多钱。所以,春宝儿要乖,要听话,不要离开小叔叔。我们早些去找你爹娘和奶奶去。” 春宝儿失望的哭,哭过一阵又懂事的点头说:“春宝儿乖,奶奶治病要紧,春宝儿不去给娘添烦,春宝儿自己玩。爹爹在国外也要教书挣钱的。” 楚耀南抱紧孩子,泪水长流,转身时,看到父亲立在门口,望着他叔侄,又咳嗽一声转身而去。 “呦,南少这箱子怎么贴个封条呀,还民国二十年孟冬……” “放下!”楚耀南一声厉喝,震得老宋一个战栗,惊得怀里的春宝儿一个激灵,诧异地望着他,目光惶恐。 提着箱子的老宋不想南少如此不留情面,正欲撕开封条的手忙放下,嬉笑着说:“南少,老宋哪里敢呀,不过是看了奇怪,给南少擦擦箱子。” 说罢吩咐人提了箱子和秦老大的行李送上车。 “这是,去哪里?”楚耀南慌得奔出,老宋说:“老爷说,今晚就离京回定江,怎么,南少不知道吗?” 楚耀南长吸着冷气,如此之快,就要回定江去了。他对父亲的安排从来无从抗拒的,这些年来,爹爹指东他就不敢打西,爹爹说向南,他绝对不敢向北,但是眼前,大哥的尸骨未寒,沉冤待雪,他如何能轻易的走掉。 “卓先生的案子…”老宋才张嘴,楚耀南狠狠一眼瞪回他,他忙挠头陪笑说,“老爷已经吩咐去查办,南少不必担心。就是您和小春宝儿少爷回去定江,就是亲人去了海外,老宋还是不会闲着的,这辈子任南少驱使了。” 若是往常,楚耀南定会啐他或敲他一下笑骂:“就你生个巧嘴儿。” 但如今,他如被风霜打过,难以抬头。 “南少,请吧,车备好了。速速回定江,此地不宜久留。”阿力来说,伸手要帮他抱春宝儿,楚耀南却一侧身,紧紧抱住春宝儿上车。 “南少!”阿力喊住他。 他徐徐回身,手下上前一步,手里捧着印花油亮的彩纸包裹恭敬地说:“南少,老爷吩咐为南少和小少爷备下的新衣服,南少换上吧。” 他打开那包裹,印花的包装纸是东洋人包和服用的,很是别致,如今北平各大洋行都在效仿。里外三新的一身西装、衬衫、呢子外衣。另一包是孩子的衣服,那小西服,仿佛找到幼时的感觉。他笑笑,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袍,还是大哥的衣服改就的。 他抿抿唇说:“收起来吧。” 费先生打量他说:“南少呀,关云长重情义的性子,佩服!只是这棉袍如此珍贵,在身上迟早有穿破的那日,真待破了,就无处寻了,还是妥善珍存起来为好。” 他换上新衣衫,再出来时,俨然换了一人。他大步出门,呢子大衣敞开,襟摆微摆,脖颈上丝绸围巾,众人惊讶地望着他。 老宋捧了他换下的旧袍子,指指那贴了封条的箱子问:“南少,是放这个箱子里,还是再为您准备一只箱子去?” 他挑眼扫视老宋,老宋忙笑了说:“那,还是另外为南少备一只箱子吧。” 他回身,望一眼蓝帮的分舵,深吸口气,转身拉过春宝儿上了车。 94、千里寻子 半月前,秦公馆。 秦老大近来入冬腿寒,行走不便,一直窝在房里不肯出来。 秦溶回家,牛氏就催他去父亲房里问安。他举手欲叩父亲书房的红木门,立在门边的骷髅管家递他个眼色摇摇头。 少顷,屋内摔盘砸碗般的一阵巨响,咆哮声传来:“他娘的,一个个都要造反吗?就是养一条狗二十年,到头来也知道摇尾巴感恩看家护院呢,这个白眼狼,抓回他来看不打断腿抽筋扒皮挂去庭院里的大树上示众!” 秦溶苦笑,这话他这些天听过无数遍,自楚耀南离家出走后,父亲总是如此咆哮。起初他还颇被这雷霆之势震慑,心有余悸不敢多言,听得多了,反觉得老家伙色厉内荏,倒是颇为可怜了。 自楚耀南走后,蓝帮有两位元老金盆洗手去养老,有几位中流砥柱的少壮派的人物也纷纷离去。按说蓝帮的威望犹如山岳中泰山,仙岛中的蓬莱,这大旗和招牌江湖无人能敌,能放弃这一切潇洒而去的人物,倒和楚耀南一样潇洒得令人钦羡了。 而他,原本打算同秦老大周旋一番就离开这沉闷的宫殿,如今也被层层看护起来,生怕他也步楚耀南后尘忽然逃去。 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父亲明显苍老许多,额头的皱纹挤满,眼角也垂下许多。 即便他想走,也不想雪上加霜,他勉强留下,打理楚耀南留下的一切事物,但初来乍到,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不想近来又遇到棘手的事,蓝帮旗下船舶总公司的杜经理突然辞职,神鬼不觉的就全家移居去了美国,说是不做乱世人,扔下来同包氏洋行的买卖屡屡出差错。这洋人的买卖,过去都是楚耀南一手经办的,他并不熟。 “二少,请暂且回避吧。”骷髅管家破例开口低声说:“今天得到消息,南少人在北平。” “北平?”他惊问。 “是,老爷已经派费师爷去擒他了。”骷髅伯自觉多嘴,就沉默不语了。 秦溶摇摇头,反对屋内那疾言厉色咆哮不止的纸老虎有些怜悯和无奈,他去了书房敲门后推门而入,看到暴躁的在屋内疾步逡巡的父亲揉了光头在骂:“养条狗二十年还能甩甩尾巴看家护院,这一声不叫的就走了,看我寻回他活活打断腿,吊去庭院里大树下示众,看看谁还敢叛逃!” 秦溶想笑,又笑不出,仿佛留声机的唱片被划去一道口子,那唱针停在某处总重复那一句唱词,令人哭笑不得。 他进门后平静地问:“如此骂,就能把南哥骂回来了吗?” 一句话秦老大愣住,没想到儿子如此直白的责问他,仿佛楚耀南是他逼走的,心里更是气,但秦溶噎堵得他无话可说。他望着秦溶,秦溶又说:“你若真是记挂他,就自己去寻他回来。费师爷,怕抓回南哥的人,也抓不回他的心。” “混账东西,轮到你教训你老子啦!”秦老大抡起痒痒挠瞪眼,不肯服输道:“谁不让我痛快了,我让他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秦溶苦笑:“硬得就剩下一张嘴了,你日日寝食难安的,不就是在惦记南哥吗?死只八哥儿都伤心,何况是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若说儿子,楚耀南才是你心里的儿子,除去没有血缘,他处处都是你心里最合格不过的儿子。” “我去请他回来?我宰了他!我养活的他,我也能捏死他!”秦老大根本不肯买账。 秦溶有些恼怒,问道:“你当自己是慈禧老佛爷吗?就是太后老佛爷,不是亲儿子都被她逼死,养子也被她逼死,落个孤家寡人吗?” 秦老大豹眼一瞪,手中的痒痒挠空舞几下,却没能落下。 秦溶郑重其事道:“你若放不□段去同南哥好好谈谈,这件事永远是个僵局。你动不动就拿出老子的威风来教训人,我也不再同你说这些话。” 他转身离去,秦老大却喊住他:“溶儿!” 他停住步说:“我大哥早些年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里的事没个是非,各让一步罢了。男人的大度不是无限扩大的,到了一定止境,也有容忍不下的事情。” 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敲打着沙发扶手,一声声,一下下,这沙发上曾经他狠狠打过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子,那时他丝毫没想到有朝一日,耀南会背叛他。 第二日一早,秦溶去楼下餐厅吃早餐,却不见了父亲。 老太太纳闷地问他:“溶儿你来得正巧。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爹为什么昨天大夜里急匆匆地赶去火车站出远门?他最近腿脚不好,总在嚷腿痛,天大的事都不见他出门的。” 骷髅脸管家凑上前低声说:“二少,老爷将印信都留给了你,放在书房嘱咐我交代给你一声。” “哦?他果然去北平了?”秦溶脱口而出,家中几位姨娘到母亲都诧异地问:“老爷是去北平了?” 他这才后悔失言,吱唔道:“我是猜,昨天听爹说,北平那边的生意出了些事儿。” “可北边不是打仗不太平吗?东北那边的事没了,听说日本人打过来了,人人自危的。” 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都担心起来,秦溶轻描淡写道:“爹自有他的打算吧,再危险的地方也有安全的所在。” 众人这才略放了心,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阿沛的婚事。 秦溶想,毕竟老爷子心中楚耀南的地位无可取代,他嘴里强硬,但还是亲自去北平寻楚耀南了。也不知耀南是否寻到自己的亲人,能否还能再回秦家。 阿沛在一旁大声嚷着:“我说过,我只要包惜惜,就要包惜惜。” “哎呦呦,大少爷呀。我们去试探过包家的口风了,包家那位奶娘说了,他们家小姐眼睛刁呢。人家说,若是在秦府少爷里面挑,头一个就挑南少,风流倜傥,允文允武,又志同道合;再有就是溶少,少年英雄,威风八面像条汉子。你说说,那包小姐是不是有些不识抬举?”六姨娘奚落道。 秦沛侍宠而骄,指了秦溶跺跺脚扭个身子不依不饶道:“奶奶,他卑鄙,抢我的惜惜。” 秦溶懒得同他搭讪,起身上楼更衣,来到父亲书房,看到那纸交代清楚的信函和印章,心里有些感触。北平,战火就要波及到的城市,如今京津一带人人自危都向南方逃,父亲却孤注一掷奔去北平寻儿子。若是楚耀南感念这份老人家的心情,真该好好处理这段感情。 xxxxx “老太太,老太太,老爷回来了,南少也回来了。”一阵通禀声,秦老大已经摘下礼帽露出光头笑呵呵地出现在门口。 “娘,儿子回来了。”秦老大恭敬的请安。 楚耀南紧紧拉着小春宝儿的手随在父亲身后进到秦公馆。 春宝儿摇摇他的手低声问:“小叔叔,这里是秦爷爷的家吗?这里真漂亮,像童话里的宫殿城堡。” 小家伙好奇的打量周围一切,目不暇接。 楚耀南松开他的手,上前几步来到老夫人面前,跪地磕头请安:“婆婆,不孝孙儿耀南,回来给您磕头了。”,他稳稳地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那双清泠泠如一汪湖水的眸子望着老太太,渐渐起了些笑意。 老夫人半起身一把揽过他到怀里捶打着责备:“南儿,你这孩子,跑去哪里了,害得婆婆这么惦记你。” 又泪眼望着秦老大赌气地说:“南儿回来,你可不许再打他。娘说了,这次就算了,若是下次他再跑,就一道打。” 秦老大板起脸骂道:“娘,您不能这么宠惯着南儿,看看他胆子越发的大了。您的情求晚了。” 说罢吩咐骷髅脸管家说:“去请大夫来,拿些红伤药给你们南少涂。” “你,你打他了?”老太太惊得瞠目结舌,又拉紧楚耀南心疼地问:“南儿呀,你疼吗?别怨你爹打得狠,他为你担心呀,这些日子都在想你,你可是跑去了哪里?” 楚耀南抬眼看父亲佯怒的面容,掩人耳目的话,或许是觉得他身上旧伤未愈,不忍下手。可是转念一想,杀人他都敢,还不敢打人吗?“ “呦,看这孩子,哪里的呀?生得真好,活脱脱和南儿小时候一个模样呢。” 老太太高兴地打量春宝儿,一无所知的春宝儿还沉浸在兴奋中,天真的应答着。 楚耀南带春宝儿回房更衣,在楼梯口遇到秦溶。 这回,秦溶在楼上,楚耀南在楼下,秦溶居高俯视他,看楚耀南不屈地扬起下颌。 秦溶打量他,那削得朴实的发,永远深不可测的眼底,对他点头一笑,但那笑容里没有那抹灿烂,添了些沧桑。 “回来啦?”秦溶问。 楚耀南点点头,推了春宝儿到眼前说:“叫二叔。” 春宝儿摇头说:“他不是二叔。” 楚耀南纠正道:“就叫溶二叔吧。” 三姨太在卧病,见到楚耀南纵声大哭,边哭边捶,母子二人抱在一团。 楚耀南宽慰她说:“你哭什么,我本想落足稳了就接你走。” “傻东西,你还能跑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呀?你可堵这口气做什么,他饶不过你的。”三姨太又哭又笑,楚耀南只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三姨太为耀南整理房间,老爷子做主让楚耀南重新搬回他原来的卧房,为秦沛令觅一间房,也不知答应了秦沛什么条件,秦沛痛快的答应了。 五妹为耀南打理房间时,好奇地提了那沉重的箱子问:“哥,这箱子为什么贴个封条?” “不许动!”楚耀南咆哮着,气恼的声音吓得五妹笑意顿失。小春宝儿也愣愣地望着他。 95、重回江湖 “里面有爹爹的东西,不许碰。”楚耀南说,五妹这才松口气。 静静地望着他问:“哥,你不要再离家出走好吗?这些日子没有了你,家里都死气沉沉的。” 五妹惨然道。 他整理着衣物漫不经心道:“不是有那对儿活宝兄弟在吗?” “一个闷葫芦,一个开口就恨不得想拿尿布堵上他的臭嘴。”五妹忿忿道,反令楚耀南一惊,抬眼望她,笑了说:“哎呀,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呀。五妹也如此嚣张了。” 五妹揪扯着他的衣襟垂个眼说:“谁不知道这楼里最嚣张的是哥哥你,甩甩手就走,比当众抽老头子一个大嘴巴还令他难堪。蓝帮上下传遍了哥哥你的壮举了。” 楚耀南笑得刮她的鼻头,只是忽然间,当年那小儿女的感觉似乎多了些酸涩,如今,他算什么? 春宝儿睡了,楚耀南躺在松软的床上拥了鹅绒被看着睡得香甜的春宝儿,鼻头一酸百感交集。他掀开春宝儿的衣襟,身上青肿的伤痕犹在,只是斯人已去。 是谁杀了大哥一家,为什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查个水落石出。 秦溶总觉得楚耀南像变了一个人,早晨给父亲请安时,他总碰巧同楚耀南会在楼道里,二人对视一笑,就心照不宣地走向父亲的房间。 卧房的房门总是虚掩,里面有姨娘们伺候父亲起床梳洗的声音。 秦溶扫一眼楚耀南,他穿一件白色的休闲家居套头衫,上面大大的洋文字母,□黑色的紧腿裤,紧包住他修长的腿,显得格外的细,加上那鬓角微凸的头发,整个人都单薄得要被一阵风吹走一般。 “你们两个进来吧。”父亲一声吩咐,他们就会并肩进去卧房里,屋内温暖,似乎是冬日温暖的被窝里透出的温度。 秦溶还不等开口,楚耀南躬身问一句:“爹休息得可好?有什么吩咐儿子去做的吗?” 秦老大的目光就会上下打量楚耀南,再看看秦溶,又看一眼楚耀南,骂一句:“什么打扮?” 楚耀南有些慌,紧张的样子看看自己身上。 “不疼啦?这么紧的裤子包在身上,要漂亮什么都能忍。”秦老大骂一句,又问秦溶:“不是要出去同包氏谈生意吗,就穿这身衣服去?哪路堂主手下的小弟呀?” 秦溶看看自己一身绸布短衫,简单朴实的样子,解释说:“吃过饭就去换。” 五姨太笑了解围说:“老爷这是昨晚没睡好吧,昨晚做梦就不停的打打杀杀的。凭谁家里有像南少和溶少这样令老子省心能干的聪明漂亮的孩子,笑得梦里都要笑醒呢,偏偏老爷不知足的。” “漂亮?男孩子长个漂亮的脸蛋有用吗?再说,漂亮是他爹妈给的,和他们有关系吗?坐享其成。聪明,聪明不是个好事情,我还跟你们说了,越是被人夸做聪明,就要沾沾自喜去卖弄些聪明,那卖弄的都是小聪明,越是卖弄就越会出事惹祸端,聪明外露,就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父亲的目光直视着他,但秦溶知道这话多半是教训他身边的楚耀南的。 楚耀南垂个眼平静地答着:“爹教训得是,儿子记下了。” 但那话音里总让秦溶觉得异样。 出门时秦溶追上楚耀南问:“南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楚耀南立住脚,回身时看他,却没有笑意,摇摇头说:“多谢!” 秦溶倒也爽快,接着说:“那秦溶有事情要有劳南哥帮忙了。” “客气!” 秦溶说出包氏的生意遇到的困难,目光一直盯着楚耀南的目光看,他确认楚耀南有心事,但楚耀南却将那心事深深埋在心底。 “我知道了,若爹不反对,包氏的生意我可以接手过来。”楚耀南说。 “南哥,一个房檐下,我们永远是兄弟。”秦溶说,他发自肺腑的话,尽管不知该如何劝楚耀南,他已经从阿力口里听说了楚耀南的遭遇,满心的同情和不甘。 楚耀南拍拍他的肩头,落寞而去。 临行前,楚耀南抱住春宝儿在眼前叮嘱:“春宝儿,定江的坏人多,除去三奶奶的房间和这里,你哪里也不许去。你答应小叔,午饭三奶奶会送到这里来,你等小叔回来,你哪里也不要去,明白吗?” 小春宝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再出现在蓝帮总舵大堂时,楚耀南的脚有意一瘸一拐的,一步步,艰难地向堂上挪,面颊上露出笑意同众人点头寒暄。 秦老大宣布了楚耀南的归来,也是轻描淡写带过,众人落座时,楚耀南屁股才沾椅子就夸张的跳起来,无数惊诧的目光投向他,他羞愧地缓缓坐下,却只勉强坐了三分之一椅面。秦溶心里暗笑,楚耀南很是聪明,聪明的做戏来掩人耳目,维护秦老大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楚耀南少言寡语,不问到绝不开口,仿佛逃家被抓回的孩子,被家长痛打一顿后俯首贴耳不敢擅动。事实上楚耀南离开蓝帮前权利已经逐步分给了秦溶,只是余威尚在。 “秦爷,兴世堂新换了个堂主,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拒交保护费,滚刀肉软硬不吃的,还打伤我们弟兄。” “毛头小子你就对付不了了?”秦老大奚落道。 “听说,是有些背景后台的,朝中有人好办事那种,还和洋人搭上了关系,如今牵一发动全身,投鼠忌器,不好下手呢。” 引起一片议论,众人进退两难。 楚耀南在一旁试探地问父亲说:“耀南去处理这件事吧。” 秦老大赞许地点点头,就应了他。 又有人说:“青道堂那边,蒋涛回来了,拉走些老兄弟退出青道堂改去经商。听说,蒋涛在关北路那边盘下了一家实业公司,叫什么友仁实业,做什衣料买卖的,看样子要大干一场,招兵买马呢。” 秦溶只听到“蒋涛”两个字就心头一震,立起耳朵不肯放掉一个字的听。 父亲的目光移向他,深深的在他眼底挖掘什么,似是震慑他休想轻举妄动。 “人各有志,愿意去就让他们去吧。”秦溶说,心想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竟然没有关注青道堂近来的事,难道大哥要重整旗鼓另开张吗? 看秦溶急迫的样子,仿佛生怕阻挡什么,说这话的堂主接着说:“按说人带走也没什么,只是那些兄弟从堂里离开时手脚不干净。他们青道堂穷,没的可拿就罢了,却要跑去秦氏的码头利用卸货的机会偷货。” 秦溶气恼,知道这些人多是抵触青道堂这外来的堂口,或许是有意栽赃生事,不等他开口,楚耀南却接话说:“这个事,耀南去办妥吧。” 秦老大点点头,提起此事的人看是楚耀南应下差事,也就不再纠缠了。 秦溶心里忐忑,想不到大哥回定江办实业了,难道大哥的日子好过了? 秦溶迫不及待地驱车赶去关北路,果然看到友仁实业公司的牌子,门是关着,并未营业,他打听到大哥的住处寻去时,竟然是租界的一处小洋楼,看上去还算气派。 他的到来蒋涛颇有些意外,眼睁睁看着秦溶跪下恭恭敬敬的请安磕头,才忽然恍悟般去扶他,眼泪滚下来,拍拍秦溶的肩头说不出话来。 “大哥,你瘦了许多。”秦溶说,仔细打量大哥,大哥眼眶深陷,面色也有些蜡黄,只是见到他格外的兴奋,揉揉他的头说:“阿溶这是又长高了些,也结实了许多,看来秦家的山珍海味养得不错。” 秦溶呢子大衣脱下后一身笔挺的西装,质地上乘的衣料,蒋涛上下打量他感叹说:“阿溶呀,人靠衣装,这么一看,大哥都不敢认你了。” 秦溶看看自己,笑笑说:“今天要去见包氏洋行的人,听说大哥回定江,就转道赶来了。大哥,真打算退出江湖做实业吗?”秦溶兴奋地问,看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小洋楼里西式的陈设,靠墙那个壁炉和昔日嫂子在家中设计的那个很像。 他话音才落,屋里一声娇柔的声音:“家里来贵客了吗?” 摇曳着腰肢走出一闪缎旗袍浓妆艳抹的女人,凑去贴在蒋涛的肩头对了秦溶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哥,我嫂子呢?”秦溶沉下脸问。 蒋涛尴尬地吱唔不语,神色黯然,那女人尖刻地说:“嗨,落难公子负心的姐儿,你大哥落难时,你那嫂子跟人跑啦。别戳你哥这伤心事儿了。”又转向蒋涛问:“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蓝帮太子爷,六弟阿溶吧?” “阿溶,叫大嫂。”大哥吩咐说。 秦溶愕然地望着他,那女人就笑盈盈地望着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未准大你几岁,不过总是你嫂子。我知道你过去的嫂子养大了你,可是她嫌弃你哥没出息,一怒之下休了你哥跑了。我呢,慧眼识英雄,就跟定了你大哥帮他东山再起,你说说,我够不够格当你嫂子呀?” 一切来得特别突然,秦溶只在大哥的眼眸中搜寻答案。 “阿溶,一切是真的。大哥没出息,不怪你嫂子一怒改嫁了。是你现在的嫂子,帮我戒了大烟瘾,拿出毕生的积蓄帮我东山再起。” 蒋涛满脸羞愧,秦溶点点头,毕竟是大哥,他有什么资格对大哥的婚姻指手画脚呢,只是心里依旧无法接受眼前的变故。 “雪玉在哪里?”秦溶问。 96、同室操戈 蒋涛更是长吸口气说:“董家生意也不好,变卖了家产出国了,雪玉大概是随了去了,是我对不住雪玉。” “我托人打听过,雪玉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起先嫁去董家时,还受婆婆的白眼,嫌弃她娘家穷,自打生了个儿子,董家对她捧若王母娘娘呢。”女人叽叽喳喳地炫耀说,秦溶也略是安心,怕这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阿溶,你嫂子,她身怀有孕了。”大哥的话语里满是甜蜜,秦溶一怔,望去那抚弄肚子的女人,说一句:“恭喜了。” 又聊了一阵,久别重逢后许多话说不尽。 “大哥,什么时候正式开张?”秦溶指指那友仁洋行的牌匾问。 “阳历年吧,又是一年了,新年图个喜庆吉利。”大哥说。 “开张时别忘记告诉阿溶,小弟一定来给大哥贺喜。”秦溶露出笑,对新嫂子点点头就告辞离去。 楚耀南办妥收保护费的事回到秦公馆,直奔自己的房间去更衣。 “春宝儿。”他喊,手里握着路上买的冰瓜。 静悄悄没有声音,他直奔去隔壁母亲的房间,母亲正同几位姨娘咬耳朵根儿窃窃私语,眉头嘴角都歪撇着含忿。 “老爷可是瞎了眼,那大街上捡回来的野小子,哪里有咱们南少风流倜傥本领大。” 见他匆匆闯入,众人止住声,几位姨娘一脸喜气迎过来,依旧捏揉扯弄着他嘘寒问暖。他已没了耐心,对母亲疾声问:“春宝儿在哪里?我不是让你看好他吗?”,他额头青筋暴露,在屋里飞快地巡视,愕然的众人面面相觑,母亲好奇地问:“不在你爹房里吗?你爹下午回来得早,带春宝儿出去玩了。” 楚耀南一头冷汗,跺脚摔门冲出,三姨太追在后面喊:“宝儿,你怎么了?” 父亲带走了春宝儿,父亲带春宝儿去了哪里?那惨死的一个个亲人,父亲那要给他颜色看看的话语,那冷冷的面孔,宝儿…… 楚耀南紧张地冲进书房,空荡荡无人,心头一凉。转身出了书房门恰在楼道撞到才回家的秦溶。 秦溶乍见楚耀南疯狂如笼中焦躁的老虎,那眼眸红红的都要喷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拦住他问:“出什么事啦?” 楚耀南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问:“春宝儿在哪里?看到老爷子在哪里?” 紧随过来的阿力说:“老爷在卧房呢。” 楚耀南发疯般冲去父亲的卧房也不敲门推门而入,里面的情景令他愕然。 大红地毯上跪爬着年迈的父亲,费力地向前爬行,听到开门的巨响吓得噗通一下卧趴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的小春宝儿险些跌倒,吓得一惊,随即嘻嘻的笑起来,挥舞着系着红色斜纹丝绸领带的痒痒挠当鞭子挥舞在秦老大头前喊:“小毛驴,快起来,快走呀!” 父亲趴在地上笑着,侧头一头大汗望着门口的楚耀南笑骂:“没个规矩,进门不用敲门通禀吗?屁股痒痒了?” 楚耀南被这极其温馨的场面惊得立在原地动动嘴不知如何开口。 曾经这场面,他依稀记得幼时爹爹也如此哄他玩,只不过爹爹不愿意当“大马”,只愿意当“小毛驴”,长大他才恍然大悟,赶马是要拍屁股,这太不雅了,赶毛驴则不同,拿根鞭子系个红绳在毛驴脑袋前晃动,那毛驴就会奋蹄向前,若是如打马一样赶毛驴,那毛驴就会撂蹶子不动了。所以爹爹毋宁当毛驴也不做马,带给他童年无尽的乐趣。 如今,小春宝儿玩得一头大汗,笑容满脸,小脸儿红扑扑的如苹果,眼睛笑得弯弯的,尽情享受这份娇宠的快乐,楚耀南想,即便在北平,平日一本正经的大哥肯定不会放□子让小春宝儿当马骑。 父亲翻个身抱住春宝儿滚在地毯上嘎嘎大笑,仰躺在地毯对春宝儿说:“春宝儿呀,爷爷老了,这腰不好使了,玩不动了。” “爷爷,爷爷,还要玩。”春宝儿爬去爷爷身边摇着他的胳膊。 “春宝儿!”楚耀南责备道,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同大哥如出一辙了。 “那个,正好,让你小叔陪你玩。南儿,你来,你来。”秦老大翻身坐起捶腰,楚耀南忙过去为他捶腰,秦老大扫他一眼骂:“你们两个浑球儿,让你们生个孙子给我比登天还难。都是平日宠得你们无法无天的。” 楚耀南望着开心的小春宝儿,心里百感交集,那份焦急化做难言的苦涩,到底父亲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难道他真是出于一份爱子之心,饶恕了他的背叛既往不咎?难道北平沈家灭门惨案同蓝帮无关?这还是心狠手辣威震江湖的秦阿朗吗? 吃晚饭时,楚耀南如往日一样的乖巧,左右照应着,不时说笑逗祖母和一家人开心。 秦老大扫一眼楚耀南说:“南儿,吃过饭来我书房,还有溶儿,我有事交代。” 楚耀南应了一声,秦溶恰望着他,兄弟二人各自狐疑,不知又有什么事。 秦老大将包氏洋行的生意重新分给楚耀南,又说打算在定江扩大同洋人的业务,一番宏伟的设想说得头头是道。他望着楚耀南说:“你们小哥儿俩,迟早要单飞,这蓝帮是黑白两道兼顾,日后就靠你们二人。溶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自幼在江湖打拼,但是正经生意上不如南儿;南儿呢,一人之力有限,你总是要个帮手。” 楚耀南谨慎地说:“耀南辅佐二弟,义不容辞。爹爹养育之恩恩深似海。” “少来这虚的!”秦老大一句话骂住他,“就剩张巧嘴,拿这便宜话填堵你老子,口是心非的。” 楚耀南尴尬的脸上笑容散去,却看父亲从桌案下抓出一把痒痒挠啪的拍在桌案上骂:“跑呀!腿长在你们身上有种就跑,我看你们跑哪里去。爹买来一车子痒痒挠,这东西挠肉打肉都痛快。你们哥儿俩一人拿把供在床头去,想跑前就先看看这玩意儿。大苍山里产竹子,这结实坚韧的竹板子应有尽有,还便宜。” 秦溶哭笑不得,望一眼父亲那蛮不讲理的样子嘀咕一句:“你那个痒痒挠,真不是我折断的。” “就是你小子故意给撅折的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喜欢撅就可劲儿去掰。那个《石头记》里面的那个大丫鬟叫什么来着,不是喜欢撕扇子吗?这痒痒挠比扇子便宜,还是我儿子会过日子。” 楚耀南听得糊涂,出了门才听秦溶道,自他走后,家里那根痒痒挠和鸡毛掸子都莫名其妙的被折断扔在祠堂门口,也不知是谁做的,秦老大一怒之下又要打通堂,秦溶才不得已承认背了这个黑锅息事宁人。 兄弟二人一人握根痒痒挠出来,门口的下人掩口暗笑。秦溶一瞪眼,丫鬟们低下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小春宝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秦溶望一眼楚耀南,楚耀南将痒痒挠一把扔飞冲去楼下,那不顾一切的冲动让秦溶觉得奇怪,他紧随下楼。 “爹爹,娘,我要娘,娘没有死,你胡说!”春宝儿哭得抽抽噎噎。秦沛靠在沙发里悠然地看书,嘴里嘀咕着:“去一边哭去,别烦我。” 牛氏推搡他责怪道:“你胡说些什么!仔细你爹捶你。” “谁胡说了,他一家都被灭门了,报纸都登出来了。楚耀南才带这小丧门星回秦家来,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带个外姓孩子来这里。” “春宝儿乖,不听大叔叔胡说,逗你玩的。”牛氏话未说完,楚耀南已冲过来一把抱住啼哭不止的春宝儿。 见到楚耀南,春宝儿哭声更大:“小叔叔,我爹娘在哪里?他们被人杀死了是吗?大叔叔说,我爹娘死了。”孩子惊慌无助的目光,急切地从楚耀南目光中寻求答案,春宝儿周身发抖,目光中满是惶恐。 楚耀南摸摸春宝儿的头笑眯眯对他说:“你大叔叔见爷爷喜欢你,吃醋生气骗你玩的。你爹娘去国外给奶奶看病去了,春宝儿不是知道吗?” 楚耀南冷冷地目光如箭一样射向秦沛,逼迫道:“你对孩子说实话。” 秦沛哼一声扫他一眼,翻身去看小说根本不理会他。 楚耀南放下春宝儿,一把揪起秦沛挥手照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就是狠狠一拳,随着牛氏尖利的叫声,众人惊慌的哭喊,楚耀南抡起拳头狠狠地一拳拳打下,秦沛满脸如梅花绽放,如开了颜料铺子,鼻血横流。楚耀南揪起秦沛一脚踢飞摔去地毯上,追过去拳脚相加,踢踹着地上抱头打滚儿的秦沛。 秦溶已经赶到,他想去劝,见楚耀南下手太狠,那脚直奔要害,他上前一把抱住楚耀南的腰大喊:“你教训他几下就是了,你要他的命吗?” “他就一具行尸走肉,臭皮囊一具,活着就是造粪机器!”楚耀南终于骂出心里话。 “他是你兄弟!”秦溶奋力拉扯着楚耀南,弟兄二人动起手,楚耀南甩开他骂:“他是你兄弟,我没这样的禽兽兄弟!” 秦溶忙递个眼色给秦沛嚷着:“你骗人家小孩子做什么,这么大个人,没个正经。还不向春宝儿道歉,解释清楚,我要拦不住南哥了。” 秦沛失魂落魄跪爬起来,满口是血呜呜地含糊说:“春……大侄儿……叔叔逗你…… 逗你耍的,你爹娘在美国享福呢。” 楚耀南松手,秦溶掸掸衣衫,被他踢踹几下十分疼痛,想秦沛怕更是吃尽苦头。 举头时,父亲已经从楼梯奔下,看着狼狈的兄弟三人和哭啼的小春宝儿问:“谁先动的手?” “我。”楚耀南答,并没跪下。 秦老大怒视他,秦溶忙接话说:“是阿沛挑起的事端。” 秦老大手里的痒痒挠挥舞着狠狠打在秦溶的身上,边打边骂:“我让你们打架,本事的你们,还在一个屋檐下动起手了!” 97、分骨肉 秦溶也不躲,任父亲挥舞痒痒挠在他身上渲泄几下,他望一眼父亲,虽然委屈,却也真是无可奈何。 眼睁睁看着父亲忽然转身,举起痒痒挠打向楚耀南,所有人都目光都注视这对儿父子。 秦老大手中的痒痒挠却停在了空中,始终没有打下。父子二人僵持了几分钟,秦老大缓缓放下手摇头,只恶狠狠地命令说:“都去墙角跪着去,不许吃饭不许睡觉!我看你们吃多了还打架!” 秦溶心里咯噔一颤,反而希望那痒痒挠打下,哪怕就几下,并不是他想借机泄愤报复楚耀南,而是这停在半空中的痒痒挠就像一个未讲完的故事,那故事总是要收尾,如此总是不知何时完结。 秦沛痛哭流涕,满脸是血,如唱戏的关公一张红彩油墨的脸。牛氏心疼地为他擦着脸,姨太太们纷纷围来。秦老大气急败坏地骂,捅一把满脸血污的秦沛吩咐:“就让他们跪着,谁也不许搭理他们,不许睡觉不许吃饭,看他们有那份气力打架。” 说罢弯身抱起春宝儿说:“走,春宝儿不跟他们学,回头爷爷打他们屁股,叫他们不听话。乖乖,咱们睡觉去喽。” 春宝儿搂住秦老大的脖颈抽噎着央求:“爷爷,不要罚我小叔了,爷爷。” 楼下秦沛哇哇大哭,尾随着秦老大身后撒娇般告状:“爹,你不给儿子做主儿子就不活了,楚耀南想打死儿子呀。” 但秦老大似乎没听到他的话,抱着春宝儿上楼去。 秦溶见楚耀南大步走向墙壁跪下,茫然的目光不屈的望向前方,知道他心里有恨,就劝他说:“阿沛无心的。” 楚耀南说:“我知道如何做。” 秦溶来到他身后立了片刻,听到父亲在楼梯上大吼:“跪下!” 秦溶贴在楚耀南身边跪下道:“人多嘴杂,即便阿沛不说,别人也会议论,迟早要传去春宝儿耳朵里。再坚硬的墙也会透风。” “我知道该如何做。”楚耀南淡然道,不再说话。只秦沛在一旁哭骂着,牛氏打盆冷水为他冰脸。那白净漂亮的面颊肿如猪头,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楚耀南,哭个不停。 “别哭了,小祖宗,老太太才睡下,别闹得鸡犬不宁了。”姨太太们规劝着。 秦沛抽噎着,不依不饶,不多时,秦沛忽然捂住肚子开始打滚大哭大嚎:“哎呦,哎呦,疼死啦,疼死了。” 起初众人都只以为他在做戏,也不曾上心。过一阵见秦沛面容扭曲,额头豆汗长流,才吓得手忙脚乱,慌忙去喊大夫。七手八脚去扶秦沛,却无法背起蜷缩一团额头豆汗淋漓的秦沛起身。 “怕是南少那几脚踢到要害了。” “还真是断子绝孙脚呢。” 秦溶大惊,没曾想楚耀南泄愤的几脚惹出大祸,若是秦沛有个好歹…… 牛氏凄厉的哭喊一声:“儿呀!” 惊厥倒地,又是一阵慌乱,秦府上下乱作一团。 秦溶忙去抱起秦沛喊人备车,秦老大已经折返回,惊慌地抢过秦沛抱在怀里就向门外冲,大喊着:“备车,快备车!” 楚耀南默不作声,熟视无睹般只面壁而跪,姨太太们、丫鬟仆人们、老夫人都从他身后哭闹惊叫了离去。 人去楼空,只剩楚耀南孤零零立在楼下,他举头望巍峨的宫殿,旋转而上的楼梯,心里一阵空落落。 他去楼上整理衣物,抱起小春宝儿就要出门,慌得母亲三姨太以为他又要离家出走,追了几步上去问:“宝儿,你这是去哪里?深更半夜的。” 楚耀南安抚道:“我送春宝儿离开,在这里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危险事。” “可你爹喜欢春宝儿。” “他喜欢的多了,是他的孩子吗?” 他将驼色的羊绒围巾裹好春宝儿,紧紧抱他出门。 “小叔叔,我们去哪里呀?”春宝儿问。 “小叔叔带你去找你自己的二叔。”楚耀南骗他说,不知如何能哄住孩子。 “可是小叔叔,春宝儿喜欢这里,喜欢爷爷。”春宝儿认真的说。 楚耀南咬咬牙说:“春宝儿,你到了读书的年龄,你要去读书上学,长了本领,才能去见爹娘和奶奶不是?” 他放柔和声音,放下春宝儿目视他同他说话。 提到见亲生父母,春宝儿眨着眼睛沉默了。 秦溶在医院里忙里忙外,直到阿沛从手术室出来,医生确认有惊无险,众人才长舒口气。 半夜里秦老大一家人才陆续回到公馆,精疲力竭垂头丧气。 楚耀南望着父亲,秦老大扫他一眼,无奈叹气。 “爹,阿沛他……” “胃出血,送去的及时,否则……”秦老大从他身边漠然而过。 老夫人回来时泪水盈盈的,看到楚耀南摇头叹气:“南儿呀,这是为什么?你弟弟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牛氏生怕一家人难为楚耀南,忙劝阻老太太上楼去。 第二日清晨吃早饭,楚耀南一身吊带西裤暗灰色衬衫坐在餐桌前,安然的端起碗时,众人才发现少了小春宝儿:“啊,春宝儿,春宝儿去了哪里?” “一早就没看到那孩子。”芳嫂答。 老太太也四下望望问:“孩子呢?” 楚耀南才说:“他父母的老家来了人,领走了。” 无数愕然的目光投向他,这借口颇为牵强,他却笑着说:“一直在寻找,总算查到下落,毕竟是有族亲的孩子,总不能沦落在外,回到亲人身边是该的。” 众人遗憾,正要责备,秦老大却说:“走就走吧,人家的孩子,领走也是应当的。” 只是目光一直审视楚耀南低垂的目光。 待众人散尽,秦溶问:“你抱春宝儿藏去了哪里?” “我托同学送他出国读书去了。”楚耀南说。 “他才六岁,你怎么放心?”秦溶问。 “国外有人照顾,很多孩子是这么读书成人的。”楚耀南反问:“你六岁就闯荡江湖,为一家人谋生计了,迫不得已时,只有放心。总比在这里安全。” 最后一句话惹得秦溶诧异地望他,他却自嘲地笑了说:“战火纷飞的,总没有太平的国度安全。” 楚耀南又见惠子,颇为意外在定江见到她。 她说:“那天打点了狱卒救出你,我忽然觉得有些残忍,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们一家的。再说,就这么放弃复仇去东北,你也不甘心。所以,我通知了他们,接你回定江。” 楚耀南恍然大悟地说:“果然是你。” 惠子点点头:“我能做的就这些了。” 楚耀南点头。 “你的款子,我替你保存,若你还有机会挪动些钱,我乐意效劳,我们二一添作五,我有些贪,别怪我。其实,我昨天遇到了小周,他今天晚上去美国,他带着春宝儿。” “你知道啦?”楚耀南颇为吃惊,愕然望她。 “缘分,可巧了,我也要去美国,一路上也好帮忙照应。战火不断,我厌倦了,想避开这里,老同学,后会有期。生意上的事,我不在,你找松本君,他是商人,地道的商人。” “什么时候回来?”楚耀南有些怅然。 惠子笑了说:“两年三年,或者一辈子。” 98、嫡系杂牌儿 秦溶回到家时,整栋楼静悄悄的。 他心里有些不安,那种不安令他驻足不敢向前,就立在门厅任由一身白色绸衫制服的芳姐为他脱去外衣拿走帽子,带走那一身风尘。 “二老爷回来了。”芳姐说。 二叔来了?他有些惊喜,总是在那种聚散后又添了几分温暖。他大步上楼,径直奔去父亲的书房,看到骷髅管家依旧垂手立在书房门口,看到他面无表情的微微躬身示意。 “少了春宝儿真是冷清许多。”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传自屋里。 随后二叔接话道:“怕未必是少了春宝儿冷清许多,是那平日在家里最爱搞怪说笑的人沉默了许多。” 秦溶知道他是指楚耀南,就勾起那份心底莫名的感伤。 “人老了,忽然喜欢孩子。”父亲的声音。 随即二叔响亮的声音传来:“外面是哪个小子回来了?还不快快进来给二叔请安?” 秦溶笑了,大步进到房里。 二叔依然是那副威武的样子,眼睛大而亮,带了些不羁,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说:“你回来得正巧,二叔正是等你回来,要给你派个差事,要紧的差事。” “二叔吩咐的差事,自然是要紧的。”他笑嘻嘻的答了说,反令二叔吃惊,打他个后脑瓢笑骂,“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南儿的油嘴滑舌了?” “老二,就知道你回来有事,说吧。”秦老大说。 “小弟回定江,一是为干女儿新婚大喜主持婚礼,二嘛,倒是遇到个棘手的秘密差事要找蓝帮出手做这个买卖,大买卖,同上面做的买卖,自然价钱划算。押镖,人票。” “哦?上面也做这种买卖?”秦老大狐疑地望了兄弟问,“你们派军队前呼后拥千军万马的押送不就可以了?” 秦桩栋只是摇头说:“一位要紧的任务,江湖上的规矩,大哥知道,不问出处。只是因为身份要紧,所以必须万无一失。这位人物不日来定江,但我们得到消息,定江地盘有帮会拿了日本人的钱,要做掉他。听说紧锣密鼓,万无一失,或者是日本人训练有素的特工亲自动手,我们就更难知晓。” “蓝帮不曾有如此的大买卖。二叔放心。虽然蓝帮近来丢了些大买卖,生意惨淡许多,可是不是所有买卖都做。”秦溶不假思索的答,二叔分明是相信蓝帮收了日本人的好处,应了这买卖当刺客。不管是刺杀什么人,只他听到被如此猜疑心中不快。 他同二叔对视,二叔冷静地问:“二侄子,二叔相信你,但是蓝帮家大业大,门下堂口多,弟子多,你如此快的答复,不妥吧?” 秦溶下颌微提,瘪瘪嘴一笑:“若是蓝帮家大业大,人多手杂倒也是的。若二叔问丢了根针,少了个包裹,或许侄儿要去查查,只是如此大的事体,侄儿立时可以答复,不会。” “大哥,如今蓝帮上下都是溶儿打理了?”二叔踱步朗声问。 秦老大坐在摇椅上舒坦的晃着抽烟吞云吐雾,也不作答。 “嗯,有几分气魄!”秦桩栋说,“只是,我这边的线索也是无误的。” “二叔得到的线报指证是蓝帮?”秦溶问。 “不,是定江的江湖中人。不知来路。”秦桩栋答,“这日本人有内应。可惜行动计划差点就被搞到,最后一刻,我们的人遇险了。”秦桩栋遗憾道。 “蓝帮如何能帮到二叔?”秦溶问,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秦桩栋上下打量他,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亲自出马去押这镖!必须万无一失!” “老二,你如何也干预上中央的差事了?不是说,你们湖系这些杂牌军,和胡子卿的杂牌军一样是后娘养的,这嫡子养子是不同的。”话一出口,有些后悔,看秦溶诧异的目光望向他。 门口却恰响起骷髅管家的高声:“南少,是来给老爷请安吗?二爷来了。” 众人的目光望向那书房门,秦溶懊恼地望一眼父亲,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说这句没来由的话,又恰被楚耀南听了去。 楚耀南规矩的进来给父亲和二叔请安,秦桩栋上前拉过他上下打量,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骂:“臭小子,还玩儿上愣头青学生那套离家出走了,二叔听说就恨得牙根儿痒痒,梦里都要飞来抓你回来狠狠揍一顿。你爹何尝亏待过你?除去姓氏不能给你,哪里缺过你的。” 楚耀南只尴尬地垂手而立道:“是耀南糊涂不孝,惹二叔动怒了。” 但这话是套路话,秦桩栋似乎不满意,佯怒道:“这些屁话收起来,等下说完正经事看二叔如何拾掇你。臭小子,穿开裆裤就在秦家门里长大的,现在玩起新运动离家出走争自由了。” “先说正事。”秦老大提醒。 秦桩栋说:“是杂牌军不错,可胡子卿那杂牌军的长官同老头子的关系非同一般,令多少嫡系将领妒忌得双眼喷血呀。我自然望尘莫及。” 看一眼楚耀南,反而话语含糊说:“不过这回的差事是我那学生女婿求我帮忙的。他在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任要职,近来风声紧,正要调来戍守定江。此次的事,事关重大,无论嫡系旁系,都要倾力合作。” “要我怎么帮你?”秦老大问。 “二侄子这枪法,我见识过,就是要千金买他这枪法,让他亲自走一趟。但此事凶险,日本人狡猾,若真是出事有个闪失……” “我的儿子,千金不换。”秦老大坚决的说。 “父亲,二叔,耀南走一遭吧。”楚耀南请缨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的长处不在这里,此事必定要溶儿出马。我也舍不得,秦氏新寻回的骨肉,如此去冒险。”秦桩栋为难道。 “二叔,实言相告吧,到底是哪路人马来定江?最坏的程度是什么?肯定是日本人作鬼?”楚耀南问。 “胡大帅昔日如何送命?”秦桩栋提醒。 “日本人会放炸药?定江地盘不比东北,他们敢妄动吗?”楚耀南不信地反问。 “人若是疯狂,就是丧心病狂。不可不防。”秦桩栋说。 “二叔,路上扫雷的活儿,蓝帮可以办妥,只是随身应变的事,怕还真要身边多几个人。”楚耀南说。 秦桩栋打量他,那目光犹豫又有些为难,忽然笑笑说:““二叔不能把你们哥儿俩都放进去,但此事权衡利弊,只是舍溶儿。” 但这话颇为牵强。 秦老大皱紧眉头,忽然冷冷问:“老二,你主子亲自下江南了?” 一句话众人目光错愕望向秦桩栋。 “大哥,小弟说过,江湖押镖的规矩,少问,钱是少不了的。”秦桩栋极力打住这话题,似乎有所忌惮。 楚耀南极力表示诚意说:““二叔,耀南的枪法自认不如二弟,但定江地盘上,怕能匹敌的也没几人。耀南还是二叔亲手教出的本领,让耀南去吧。若是二弟有个闪失,耀南不安。” 秦桩栋依旧是笑望他,拍拍他肩头说:“好孩子,日后自有用到你的地方。” 秦老大深深吸口烟说:“让溶儿去吧,有些时候,有的东西比家更大。南儿,去帮帮你二叔和弟弟,你这些年在定江地盘熟,此事要万无一失。” 秦老大离开时,捶着微躬的背,秦桩栋对耀南说:“南儿,我对溶儿有话讲,你先回房去吧。” 楚耀南微怔,有些不甘,却乖巧的躬身退下,出门带上书房门,听到二叔在里面说:“溶儿,二叔此次就靠你了。” 他心里一阵难过,那种被冷置疏落地感觉,但很快自嘲的一笑,不用他也罢,原本如此。 99、曲折离奇 秦桩栋来到大哥秦阿朗的房间时,秦阿朗正在逗弄一只八哥儿,黑背白肚皮,比先时那只个子小些,却声音尖利。 “来客人了,来客人了。”八哥儿在站笼上跳着说着,秦桩栋一看就笑了:“大哥,怎么又弄这么个鸟儿来,娘那只猫儿厉害,没几天就又变成猫食儿了。” 秦老大用银签子挑弄着鸟儿嘴儿说:“不是娘养的猫儿胆儿大,是我养的那只猫儿鬼主意大,再敢耍花花心思,看我不剁了他的爪儿。” 回身看了秦桩栋问:“怎么这回盯准了二小子,不用南儿了?你不是最喜欢南儿吗?几次讨他去军队里,大哥都没舍得给你。” 秦桩栋问:“南儿回定江后,大哥觉得南儿可有什么异样?” “什么异样?提心吊胆吧,板子举起没落在身上,总是心里不踏实。我那天举手去掏痒痒挠,吓得他一哆嗦。”秦老大骂咧咧道,寻思着笑了起来。 “大哥,听说耀南最近和日本人走得频繁。还同个日本寡妇揪扯不清的。” “这小子总是沾花惹草,风流成性,由他去,只要不出格儿,不去管他。”秦老大逗弄鸟儿依旧怡然自得。 “风流成性,风流成性!”那八哥儿不停嘴的叫着。 “耀南回来,同阿溶如何分工?” “回来后性子收敛了许多,也显得长大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天埋头干活儿,也不争抢了。就是前几天发起少爷脾气,把个沛儿给打了,我权且记下他这顿打,这小子!” “权且记下他这顿打,这小子!”八哥儿重复说,逗的秦老大指了八哥儿笑骂,“你就做吧,自己往猫儿嘴里送。” 秦桩栋却立在大哥身后欲言又止。 楚耀南在书房里埋头做事,铺满一桌的案卷,仔细在清点。 旁边的秦溶一边翻开账册一边问:“南哥,这么大一笔开支,分摊到各个堂口,大家怨声载道的。” “年底分红利发红包时怎么没人怨声载道呀?堂里日子不好过,就只能勒紧裤腰带。”楚耀南冷冷地说,斜倚去椅子靠背,一手支了头,慵懒的样子。 秦溶说:“南哥你回来吧。” “我回来就能变出钱啦?变不出钱没有进账就只有勒紧腰带过日子!”楚耀南也不理会他,低头干自己的事,见秦溶为难的样子就对他说:“去把花名册拿来,让他们报上人数,按人头分派。没有什么大家都满意的公平,大抵过得去就是了。若谁个有意见不服气的,去找老爷子申诉去!” 秦溶喜欢楚耀南的气魄和那股爽利劲儿,看他重回青道堂后脸颊瘦削了许多,那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也少见了,只挽起的袖子露出的一截小臂显得利落干练。楚耀南将一本账扔去秦溶面前指点了一笔说:“看这里,仔细些,眼睛冒气的吗?” 秦溶没有处理过这么大笔的账目,繁琐的财务令他应接不暇,但他极力集中心神去看,然后说:“这笔款子是有些奇怪,怎么出了出出进进的几次?” 恰听到动静抬头,见二叔进来。 “你小子出去,二叔同南儿有话说。”秦桩栋吩咐秦溶,秦溶懂事的退出,轻轻带上门。 楚耀南起身,灯光下面颊清瘦,更显两条腿细长裹在紧口裤中,如螳螂一般。 秦桩栋沉下脸上下打量他,也不说话,楚耀南的头沉得越来越低,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自己说,该怎么办?”二叔问,铁青个脸,楚耀南垂头不语,少时低个头偷眼看眼二叔含糊说:“耀南该死,二叔恕罪,再不敢跑了。” 见二叔也不搭理他,就立在那里似对答案并不满意,才抿抿嘴唇走去墙边面壁,抽出腰间的皮带。 秦桩栋来在他身后道:“你人在这里,心并不在这里,不是二叔的南儿归来,二叔不打。” 楚耀南的手停在腰间,也不回头,也不说话。 “看事情要用心去看,不是眼睛。若执迷不悔,迟早有你迷途难返的那天,错一步,步步错,追悔莫及。”二叔说得痛心疾首,楚耀南眼泪落下摇头说:“二叔高估了耀南,耀南如今一无所有,仅有的,也没了,还哪里敢有怨言?” 声音沙哑,在喉头里泛出。 “你的小心思,还当二叔看不出,你有事在心里,口不对心!”秦桩栋痛心指责,转身离去。 楚耀南望着那身影,曾经的呵护宠爱,如今不复存在。 秦溶近来早出晚归,神神秘秘,帮中的琐事又交回给楚耀南打理,楚耀南不多问,眼睛却在看。 这日楚耀南从帮会归来,收到昔日帮他寻找大哥的那个侦探的信,约他去钟楼下的蓝色酒吧一聚,有北平沈家的秘密相告。 楚耀南来到酒吧,见到那位侦探,那小胡子侦探开诚布公地说:“这消息本是三口夫人委托我去查,不想我查清了,她却言而无信出国了。我想把这消息卖给报馆,又怕得罪蓝帮惹来杀身之祸,若是作罢,毕竟查了这许久,心有不甘。还是请楚大少看着给几个辛苦钱。” 说着,将一叠照片推去楚耀南眼前。 楚耀南只低头一看,不由一惊,一辆黑色轿车,清楚的车牌号,旁边站着的短衫毡帽鬼鬼祟祟的人,可不是那日去绑架大哥未遂的人! 他猛抬头,那侦探说:“还不止这些,看看楚先生打算给多少钱来买了。” “这是什么?”楚耀南故作糊涂地问,随手摆弄照片,看到几个人从白塔寺蓝帮分舵门口大步走出的照片,心里更是紧揪。 “跟明白人不说糊涂话。三口夫人同情楚先生的遭遇,特托我们去查的。我们险些丢了命,查到知道些真相的人相继被灭口。”侦探低声说,小心看了左右。 “你就不怕我也做了你,灭口?”楚耀南把弄手中鸡尾酒,那侦探嘻嘻笑了说:“楚大少这是何必呢?其实这真相还是不知道为妙,若是楚大少肯给几个辛苦跑腿钱,此事,我们自当烂在肚子里。秦老板为了楚大少,可是真上心思,我也不想说出实话惹得你们父子反目。” 侦探拉低鸭舌帽沿紧张的左顾右盼。 “定江地盘上,你在我楚耀南身边最是安全,我若不杀你,没人能动手。有话快说!”楚耀南说。 侦探点点头说:“杀卓铭韬的主谋不是秦先生,他是买来的帮凶。” 楚耀南抬头诧异地看那侦探,侦探卖弄的摆出几张照片说:“这位,西京‘何老板’身边的智囊,左边这位,西京中央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微服来北平请卓铭韬出山。这些话是你们那邻居李嫂子送鸭蛋去在隔壁厨房听到的,她说,那些人说‘沈先生不去西京,难道要去东北吗?若是不去西京,谁能保证沈先生不去东北呢?’” 楚耀南立刻想到大嫂提到的这几日先后几批人来寻大哥,家里这些陌生的客人很是令人奇怪。难道,有一批西京来的说客,他错过不曾见到,只见到了惠子那批日本人。若是如此,西京和日本人都来找大哥谈什么?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是李嫂子说,那夜你被赶走,她让她家男人送你卓夫人去医院的途中,巷子口停了一辆车,很摩登的黑色别克轿车。就是照片里我们发现的那辆,你看看车牌子,是哪里的?” 侦探神秘道,蓝帮的车,雪夜停在大哥家巷子口,然后夜里发生血案。 “这个消息我若卖给哪边都是个死,所以只有楚大少会感兴趣。蓝帮近来生意受挫,手头紧,接了西京那边的巨款当刺客干掉一个政敌。我不懂政治,也去四处打听,仿佛是卓先生同西京有仇,要去东北为日本人做事,引来杀身之祸。” “你很大胆。”楚耀南挑衅的目光看着那小胡子侦探。 “侦探都大胆,我们吃的这口饭。” “不是每个侦探都像你一样大胆,不是每个人关心政治。” “我是歪打正着,吓得半死,但是人为财死,楚大少命好,我们可是靠这些东西养家糊口的。” 侦探将资料信息摊摆在桌上,楚耀南的脸色渐渐泛白,如墙灰一般的颜色。 100、梦想成真 浑浑噩噩地回到秦公馆,楚耀南失魂落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一般,上楼时他心不在焉,险些一脚踩空跌下楼梯。 “南少,有位周先生发给你的电文。” 楚耀南展开电文不由一惊,小周同春宝儿在香港被绑架,绑匪要他出巨额赎金,五百万。他定定神,匆忙回到自己房间,在房里踱步仔细看了几遍这封电文,推测事情的真假,却忽然看到桌子上一个包裹,麻布包的,上面写着:“楚耀南先生亲启”。 他打开,一个小木盒子,里面竟然是小春宝儿那条驼色的围巾,围巾一角有个小洞,他认得,不由心头一紧,仔细查看那包裹,香港寄来,再没别的记号。他久在江湖混迹,自然明白绑票的手段,再往下,绑匪会告知交钱的方法,若再迟迟不如所愿,就有手指之类血淋淋的东西寄来。可笑他堂堂蓝帮少帮主,竟然也遭绑匪欺凌。 五百万,倒也不算是天价,可是一时间哪里去筹措这笔钱? 叩门声,芳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南少,用晚饭了,三太太催您快下去,老爷和老太太都在等了。” 楚耀南才慌忙间淡定神色说:“我胃疼,就不去吃饭了。” 芳姐沉默片刻问:“那南少可想吃点开胃的小菜和粥,总是要吃点东西吧。” 楚耀南强打精神说:“疼得难过,晚上饿了再做吧。” 这么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阵,母亲已经上楼来,坐在他床边摸他额头关切的问:“宝儿,不要吓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笑笑说:“怕是喝了凉风,肚子痛,趴一阵就好了。” 三姨太才下去不久,秦溶上来:“你怎么了?” “少来婆婆妈妈的,喝了凉气肚子痛,趴一阵就好。” 秦溶停了片刻说:“你回来就脸色不对,可是出什么事了?” 楚耀南哪里想让他来怜悯,况且秦溶是手里没钱的,就打发走他,自己暗自寻思对策。 这鞭长莫及,歹人是要稳住的,其后才能图个法子救出小春宝儿,此刻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比救春宝儿更重要。若是寻常,他或许去求爹爹帮忙,但此刻,若是残害大哥一家的幕后黑手是秦阿朗,怕无疑是求匹恶狼去救小绵羊一般可笑。 惠子,惠子去了哪里?他忽然想起惠子临行前说起的松本,记起那三百万来路不干净的钱,翻身坐起。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是冬月十六,才过了冬至,圣诞前夜。 秦溶驱车驶过法租界,一片繁华。他记起当年雪玉挽他的手让他充当男朋友,围着白貂小皮兜一道在圣诞夜在洋行门口看圣诞树,看橱窗内那琳琅满目的珠宝饰物,看穿着大红袍的圣诞老人散发糖果,心里一阵莫名的冲动,雪玉妹妹现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他的车掉头驶向关北路友仁实业公司,在车中静了片刻,下车欲去寻大哥,忽然想起不妥,忙去对面买了一篮子精美包装的水果篮,一块儿上好的杭绸旗袍面料,两瓶泸州老窖,来到大哥的住所。 蒋涛一家才摆上饭菜,见到秦溶有些意外又有惊喜。 “阿溶,你怎么来了?来得好,来得好,你嫂子烧得百叶结炖肉,还有红烧滑尾,都是你最喜欢吃的菜。”蒋涛热情的招呼,亲近如往昔。 又对女人说:“蜀绣,给六弟添副碗筷。” 秦溶倍感温暖,看眼含笑无奈的新嫂子,将礼品递过去说:“来得匆忙,也不知道……” 那“嫂子”二字如何也难以出口,显得那么拗口生涩,他觉得有些可耻,有些罪恶感,毕竟大嫂对他不薄,自幼就袒护他。虽然在雪玉的事情上他恨大嫂的市侩势力,可是这能怪谁呢? “呦,六弟太见外了,看看你,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蜀绣嫂子脸上笑逐颜开,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抚弄着那名贵的衣料,边招呼他入席。 弟兄二人打开酒畅饮,蒋涛诉说他的雄心壮志,给秦溶看他设计的百货公司和实业公司的蓝图,抽着烟醉醺醺地说:“阿溶呀,你大哥活到这把岁数才算活明白,其实,江湖打打杀杀并不适合你大哥。那时候年少,唯父命是从,三年无改父之道,就糊里糊涂接管了青道堂这烂摊子。” 秦溶对青道堂颇有感情,对“烂摊子”三字不敢苟同,但他记起大哥年青时确实志不在此,就自饮一杯摇头笑笑。 蒋涛咂咂口中的酒道:“记得大哥初见你时,才六岁,还是个小毛头。在青道堂前的巷子里和几个大你一头的小混混打架,满脸是血,却抄起砖头不肯屈服。我想,这个孩子有意思,小小年纪,一个人打五六个十来岁的孩子,还不屈不挠的。” “我在弄堂口垃圾堆里寻找食物,我捡起半包富人家孩子扔掉的肉包子,那些乞丐说是他们的地盘,围起来打我。可是,娘病着,哥哥没饭吃。”秦溶苦笑,饮尽一杯酒,“大哥过来赶走了他们,大哥真威风,就立在那里一身白色的西装礼帽,都不用动一根手指头,身后十来个好汉就过去拎起那些小混混甩去一边,打得屁滚尿流。那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下定决心就要跟随大哥了。”秦溶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伤得很重,医生说幸好送去的及时,否则性命不保。” “我醒来,才知道救我的是青道堂的大少爷,人人夸我命好。我就那么拜在大哥门下。闯祸惹事,顽皮任性,一晃就是十多年,总是不用再烦大哥了。” 蒋涛呵呵的笑,回味着往事说:“其实我那时还在读书,铁了心不想进青道堂,不想进江湖,无奈老爷子逼迫得紧,身不由己。” “是,大哥曾带阿溶离家出走,为逃婚想去广州。”秦溶说。 “呵,私奔还带个小弟当拖油瓶,可是有趣。”蜀绣打趣地插话。 “不管大哥这一路上遇到多少女人,最终选的那个总是幸运的。”蒋涛得意地拉过蜀绣坐在他腿上说:“男人一辈子,要紧的是找到个好女人,好内助,蜀绣总是支持我的雄心壮志。” 秦溶不好褒贬,蜀绣说:“你哥哥生不逢时,其实他真不适合做黑帮,心不够狠,手不够毒,怎么能取胜?做生意还好,和气生财。” 蒋涛兴奋地拉秦溶看他友仁实业的匾额,对秦溶说:“这个实业公司,我早在二十年前的梦想,先父棒喝痛斥,只得作罢。如今梦想成真。” 大哥眼底的憧憬和热情如少年般有着青春活力,那份老成持重都少了许多,看来人若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真是快意的事,秦溶为蒋涛高兴,一瓶酒下肚,酒意微醺,他才开车离去,回到秦公馆。 二叔没有回来,听说他醉酒,楚耀南反是来看望他。 他胸口如一团烈火灼烧,他揪开衣领的扣子,挠着前胸,楚耀南用冰帕子为他敷头,责怪道:“喝得醉醺醺的如何堪当重任?” 秦溶翻个身,昏昏沉沉的头在枕头间蹭腻一阵。 “二叔怎么还没回来?”楚耀南问。 “去陆军军官学校教导队,怕今晚不回来了。” “去那里做什么?”楚耀南追问,暗自寻思。 秦溶却不言语,仿佛有天大的秘密在隐瞒他。 楚耀南忧心忡忡地出来秦溶的房间,走到小厅外听众人在议论说:“往年这洋人的新年,都是耀南在搞怪,开得什么酒会,公馆里热闹非常的,今年如何这么冷清,看南少恹恹的没个心思,反显得冷冷清清了。” 101、神枪手 秦溶自受命于二叔负责西京那位首脑在定江一行的安全,日日同二叔的学生小潘来回于那些可能经过的路线,熟悉了解各处场所的戒备。为不引人注意,还故意声东击西地多跑了许多处地方。 潘奇英是个小个子干练的广东人,二十来岁,众人亲热的称呼他“小潘”。他突出的颧骨,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有着军人的干练和威严,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初见了秦溶,小潘十分热情,握着秦溶的手说:“老师对你的枪法赞口不绝,坚信你在定江是当之无愧的神枪手。” 秦溶不同他客套,开门见山问:“要我如何效力,尽管吩咐。” 小潘说:“这是场博弈,是中日双方的一场较量。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我们的要员出行都要如此戒备,只为了防日本的刺客。若果真让鬼子得逞了,我们这些做军人的颜面何存,你们定江地盘上的江湖好汉更是颜面无光。” 小潘寥寥几句话就缩短了秦溶和他之间的距离,开诚布公地说:“这路线规划就有十套备选方案,待首脑从西京抵达定江时,会从其中定下五套方案,每夜由侍从室的专员安排明日可能的三条线路,清晨临出发前,三选一决定最终方案。” 秦溶边听,心里却不停在想,这不是和秦始皇御驾出行一样了? 但他能看出潘奇英十分受上面赏识,否则不会如此被重用,参与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 “只是你,是唯一的方案,是势必日日保护在老头子身边的人。”潘奇英说,似对秦溶的赏识和赞许,秦溶依旧沉默不语。做杀手时的感觉隐隐升起,那股寒意,冰冷如一把枪的感觉,已经感觉到有人的手指在扣动他的扳机。 干保镖和杀手都是他昔日立身谋命的看家本领,他有自信,只是从来没有历经过如此大的场面。 听二叔说,潘奇英是西京某要人的外甥,加上小伙子一表人材,头脑灵光,所以在军队平步青云的颇快。小潘曾在二叔军中历练,被二叔将这个卧底收服为义子干儿,比亲儿子还亲。 潘奇英送给秦溶一把新型的德国ppk手枪。 “外面有钱也买不到的,德国军工场试验的新式武器,改良型,你试试。”潘奇英骄傲的说。 秦溶对枪颇有研究,爱不释手的把弄。 一切安置妥当,潘奇英定下即刻起秦溶就必须来报到,为掩人耳目不得告诉任何人他的行踪去陆军军官学校报到。 秦溶看一眼二叔,二叔说:“就是你爹娘都不能讲。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都会引火烧身。” 秦溶点点头。 回家时,秦溶设计了一场戏,青道堂在杭州的一笔货走了水,堂里上下乱作一团。 秦溶对父亲说:“青道堂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插手,大抵是因为最近蒋涛大哥挖走太多人去友仁实业打江山,青道堂上下人心浮动青黄不接的结果。杭州秦溶去跑,一定把事情摆平再回来。” 楚耀南一直在旁边听着,不以为然地接道:“青道堂对你来说是全部,对蓝帮来讲不过是万分之一的买卖,你走了,放下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生意去找哪个?” “南哥你在蓝帮呀,没有秦溶时这摊活计如何去做的?”秦溶反问,他笑望楚耀南,猜出他一定看出些端倪。但东北之行后他同小楚握手言和结为真正的兄弟,若不是小楚在北平受挫,他们该是无话不谈的。 楚耀南就打量他的目光,也不多说,似在揣测他心里的秘密。秦溶有些不安,楚耀南十分狡猾,或许真逃不过他的眼。他说:“每人心里总有一块碰不得的地方,为了这个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的,秦溶想,南哥更是深有感触。” 楚耀南这才不说话。 出门时,他追上楚耀南,吱吱呜呜说:“有人在杭州的青楼里看到了雪玉,我怕是以讹传讹,但是还是不放心,做了一夜的梦,你帮帮我,我去去就回。”秦溶期待的目光望着楚耀南,似在求他保密。楚耀南望着他,那目光如看穿他的心,伸手为他系上风衣领口的扣子说:“你小心。” 回房时,秦溶心里不停向雪玉抱歉,真该死,什么事不好说,咒雪玉去那种肮脏的地方,若是不如此,怕楚耀南也不会轻信他的谎言。 “阿溶,借你的车子用一下。”楚耀南说,准备出门的样子。 “老爷子不是新给你买了辆敞篷车吗?羡慕得阿沛闹了许久。”秦溶问,有些意外楚耀南放着家里无数的车不用,为什么单单要用他的车。 “留给阿沛吧,车钥匙我退给楼伯了。我早就过了招摇过市耀武扬威那种不成熟的年龄了。”楚耀南轻描淡写的说,秦溶看着他低声道:“辜负了老爷子一片苦心了。” 楚耀南瞪他一眼,嘲弄一句:“人都进秦公馆了,怎么脑子还在青道堂那小巷子里。人家当爹的打一巴掌给个蜜枣,老头子手里的蜜枣就是车子,你是盼望着多吃蜜枣呢,还是盼望多挨打?” 楚耀南向楼下走去随口骂:“欠揍的命!” 楚耀南近日来心事满腹,却只能自己咽下苦水,他不说,他想自己能寻到妥善的法子奇兵突围救回春宝儿,解去眼前困境。 今天是每月例行开堂口议事的日子,秦溶去了杭州不在,只他随了父亲前来。秦老大身体不好,诸多事都给递个眼色让他去处理安排。 楚耀南立在父亲的金交椅旁,一一的盘问近来各堂口的花名册中的人数,造帐在录的和领饷的人数不符,他同众人一一核算着,他脑袋灵光,一串数字算得那些人无言以对,只有乖乖的捡起扔在地上的花名册回去核对。 中间休息时,楚耀南觉得脑仁痛,他交代阿力仔细照顾老头子,自己躲去了后院停着的车里睡觉,躲去那些应酬繁忙。 正午的阳光暖融融的,丝毫没有冬日的寒凉,他盖着厚厚的呢子大衣,蜷缩在后排车座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的渐入梦乡,却被外面谈话声搅起。 起先他并不介意,但后来的话却钻入他耳中。 “大哥,今天堂上老板身边的年轻人是谁呀?这么凶。香堂里那么一把胡子的堂主都被他训得像孙子一样。” “新来的生瓜蛋子吧?看你这话问得就欠抽嘴巴。不认识南哥吗?你老大怎么教你的?” 嬉笑的声音问:“南哥是谁呀。” “南哥,咱们老板的义子螟蛉。” “切,不就是个干儿子吗,三国时的吕奉先,有什么可威风成这个样子的。他又不姓秦。” 另一个人不屑地回复:“干儿子并不稀奇,可人家这个是养子,才出娘胎襁褓里就吃秦家的饭长大,能一样吗?老板待他比亲儿子还亲呢。还真是让你说对了,跑,当然跑了,听跟着阿沛少爷身边的人透露,前些时候南哥消失了,就是自己跑去认祖归宗寻根儿去了。到头来又如何?秦老板雷霆大怒,舍不得,亲自追去了北平,一顿暴揍,揪着耳朵把个南少给拎回来了。听说在回定江的火车上打了一路,屁股都给打烂了。刚回到定江那几天,南少走路可是一瘸一拐的,那打得叫一个狠。生把个南少给打服帖了。蓝帮这上下,除去老爷就数南少威风了。” “该打,是该打!好吃好喝的,跑什么?人家给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再跑了可真没良心了。” 楚耀南就在车里,这回可是进退两难了,转念一想,让这些小喽罗去议论吧,翻个身子继续睡。 就听外面的吆喝声:“找打呢?跑这里晒太阳躲懒来了?” 阿力的声音,一阵杂乱的奔跑声后,四周静悄悄的,阿力来到车旁轻声说:“南少,老爷寻不到你,大发雷霆了。” 102、无妄之灾 楚耀南打开车门披上大衣下了车,匆匆带上车门。 清辉堂的堂主穆老二一手揪着一个龇牙咧嘴的小兄弟迎了他走来,飞脚将二人踢踹到他跟前赔罪说:“南哥,这两个小子胡说八道,等下我塞他们吃粪去!老二给南哥赔罪了,都是属下的管教不严。” 两个人磕头连连,楚耀南才恍悟是车门外晒太阳议论他“出处”的小子。一个是阿星,他还算认识,见过几面,人也机灵。另外一个怕是新来的,就是刚才阿星骂做“生瓜蛋子”刚入会的小子。 “这个小子叫木头,新入帮才半个月。”穆老二揪过那新来的小子推到他面前。楚耀南也懒得同他们计较,随口说:“我刚才睡下了,没听到人说话,倒听到几声狗在汪汪。” 也不系大衣扣,高挑个眼,傲倪天下的狂气,大步流星离去。 阿星和木头对视一眼也不敢走,就不远不近的跟在楚耀南后面听候发落。 楚耀南揉揉眼,近来蓝帮多事之秋,他夜夜劳累,似又回到父亲滴血认亲前那段忙碌的日子,加之春宝儿的事更令他担心,这些时都没能睡上个安稳觉。 来到前堂,见父亲正立在堂前发火,咆哮的声音震得地砖在颤抖。 楚耀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侧头问阿力:“出什么事儿了?” 以往父亲暴怒,无人敢近前,都是他寻个时机陪个笑脸上去劝说解围。似乎这安抚狂怒的老虎的差事是他的专属权利。 阿力更是摸不到头脑地叨念:“大爷原本还是好好的,吃过饭先说是在偏堂睡一觉,打个盹儿的功夫,就翻身醒了。说是要抽烟,然后就喊南少你的名字。喊了几声没见南少你过来,将个烟斗一把摔出去,玻璃都砸碎来一大块儿。属下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光了脚下地骂人,四处寻南少你。费师爷还在猜呢,说是八成梦到南少你又跑了,才急成这个样子。” 楚耀南哭笑不得,十岁那年的大年三十,一家人喜庆团圆。夜里爹梦到他淘气在祠堂祖宗牌位的香炉里撒尿,就冲进他的卧房把睡梦中的他抓起了一顿好打,哭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直到众人劝开,问明原因,都无可奈何。 “南少来了,南少来了。”众人窃窃私语闪开一条道。 楚耀南近前试探道:“爹,寻儿子有什么吩咐吗?耀南来了。” 他仔细打量父亲的脸色,见父亲眯起眼直视他,那目光中含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怪异。 “大少爷你睡好啦?”父亲问,楚耀南立时觉得不安,知道凶多吉少。 “过来!”父亲吩咐。 他心头提紧,却也只得近前,猛然间父亲挥手,啪的一记耳光响亮的抽在他面颊上,半边脸僵住,没有知觉,他愕然在那里,见父亲又举手,却被费师爷眼疾手快拦下。 “大爷,息怒息怒。” 秦老大嘿嘿笑了几声指了他对费师爷说:“看看,看看,我们的大少爷回来了。他老子还没去睡呢,他倒是躲去车里去睡大觉了!” 楚耀南脸上一阵红赤,仿佛周围目光如箭般射向他,满是幸灾乐祸的嘲弄。 他听父亲话锋不对,父亲霸道,也偶尔耍无赖,但如此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极少做,这种做法不大气,父亲不需要找任何借口,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拾掇他。以往,累了时他也时常躲去车里睡,怕人打搅,为此父亲还弄来个大毛绒熊玩具扔去车里,口头说是做靠垫,直到一次他睡觉拿那只软绒绒的大毛熊当舒适的枕头时,才恍悟父亲的一片苦心。 此刻,他只有垂手恭立,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低眉顺眼的听父亲责骂,面颊炙热麻木。 他自幼在家里顽皮任性,父亲粗鲁霸道,所以他没少挨过打。只是自从海外归来到蓝帮效力,父亲动怒也只是在人前沉下脸色呵斥几句,很少有不依不饶在众人面前给他如此难堪。若是帮内事物处理错,他无话可说,这种训斥幼童般劈头盖脸而来的言语令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还是费师父递他个眼色,他才在众目睽睽下跪下,听着父亲喋喋不休地骂:“人活一世,要知孝敬父母,要知道感恩。我们蓝帮忠孝仁义当先,你连孝都做不到,如何在江湖立足,如何执掌蓝帮的大事!好吃懒做,不过半日就喊累喊苦,拿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来偷奸耍滑给谁看!” 越骂越气,周围人纷纷来劝,围拢来的人越来越多,只他低人一截跪在那里。 他想,老头子怕真是梦魇中未醒发神经呢,只有静静等他消消气。 “我教训儿子,有你们什么事,去去去!都一边去!”秦老大推开拉劝的众人,其中也有穆老二。 木头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揉揉头对阿星说:“哎呀,我还当给老大当干儿子有多好呢,看他威风八面的,走起路前呼后拥,还只听到小狗汪汪呢。啐,不也是被训得如狗一样。” 阿星拉拉他说:“你的嘴怎么这么贱,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人家老子教训儿子,你看什么。” 话音才落,忽听秦老大大喊一声:“撂凳子把我车上那根痒痒挠拿来,我不信打不直他的一身懒筋了!” 阿星慌得拉了木头紧张地看去嘀咕着:“呦,怎么说打就打了?” 楚耀南震惊地望着父亲,措手不及会有如此多场面。 “臭小子,还敢瞪我!就知道你翅膀硬了胆子也大了,今天不好好拾掇你一顿,你也不知道谁是你爹!” 一时间众人慌了,楚耀南心中的愤怒化做面上的惊愕。 当众受罚折辱他颜面尽失,蓝帮上下各大堂主都看他楚耀南的笑话,二十岁还如十二岁的孩子一样被老子当众痛打,就因为偷懒去睡觉,他觉得这借口牵强得可笑,只是心里恨老头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他,就如收复秦溶二弟时不择手段,将人的那点自尊践踏得一无所有。 那冰冷的凳子沉沉地放在他面前,阿力过去扶楚耀南起身,低声说:“南少,请吧。” “都退下,他自己有手有腿,让他自己脱!”秦老大一声喝,楚耀南的面颊腾的红若落入开水的大虾,耳根滚烫,他难以相信父亲说出这种的话,这老东西想做什么?把在家里欺辱他的那套搬到大庭广众下来上演吗? 但他不能吃眼前亏,若是如此,他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他跪行几步上前抱住父亲的大腿,在家时他也是如此耍赖求饶,他仰头望着父亲委屈的撇撇嘴说:“爹,儿子混账,求爹饶儿子这遭,权且记下,晚上回家去打吧。” “你还知道害臊?你偷懒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臊呢?”秦老大骂着,手中痒痒挠拍拍凳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趴好!让叔伯兄弟们也见识见识秦家的家法,别笑话我秦阿朗教子不严。让这帮中上下也看明白了,若有谁敢偷奸耍滑,以此为例。” 楚耀南想哭,眼泪蓄在眼眶中,央求地望着父亲,他咬紧牙关,他知道这场无妄之灾必定是事出有因,老爷子怕不想他轻易地回蓝帮接替秦溶重新打理帮务,老爷子也不肯承认秦溶在料理生意上不如他能干,才导致如今蓝帮业务进入困境。老爷子要给他颜色看,在众人面前折他的威风。若是早有预谋,求他也无用。 楚耀南咬牙脱下大衣扔给阿力,望一眼那冷冰冰的木凳,从容而去。 木头和阿星慌了,远远的探头探脑,看得目瞪口呆。 木头掐紧阿星的手腕倒吸冷气说:“若是给有钱人家当养子受这份罪,那还是算了吧。” 阿星低声说:“头一遭见秦老板发这么大的火儿,头一遭见南少当众挨打。这是怎么了?” 木头听着那清脆的响声,跟着哆嗦着说:“这,一下下的,落花流水,十天半月屁股不能沾凳子。这觉睡得可真值得了。” 楚耀南极力忘却午间发生的噩梦,他宁愿是场梦,是他在车里做了场心惊肉跳的梦。 他不记得如何被搀扶起来,如何回到的秦公馆,再清醒时,母亲在他身边哭着说:“老爷这是怎么了?大庭广众下的打儿子抖威风,屁大点儿的事儿,至于吗?这受了凉和惊吓,喘起来险些要了小命。” 楚耀南闭目不语,心却渐渐硬起来,怕是如此也好,他对老头子不再抱任何希望。 身上的伤结成肿块,不触及时也不大疼。 秦溶一直没有回家,楚耀南几次打探,父亲都是含糊不语。 二叔自秦溶消失后,也退去军校驻地同女儿女婿团聚,家里又冷冷清清。 这日,楚耀南收到一个小包裹,包装精致,写着让他亲启,当他紧张的打开,里面果然有一截手指头,血淋淋的已经风干。他咬牙,镇定的凭自己的经验判断,这不是春宝儿的手指,不过说不定绑匪就要下手了。 傍晚,秦溶突然归来,一家人团聚一堂喜气洋洋,在露台吹了江风习习饮酒,蔚蓝的天边一抹晚霞,残红渐渐的泛起在淡青色的云间。 秦老大望着侧头呆望天边那抹晚霞的楚耀南问:“南儿,这酒,可喝出什么滋味来?” 楚耀南一怔,堆出笑,还不及搭话,秦沛咂咂舌说:“怎么有些苦。” 楚耀南也品了那酒,推测问:“是爹泡的那老蛇胆酒吧?湘西大佬帮送的那只眼镜银蛇王胆泡的酒。” 秦老大哈哈大笑了称是,又叹道:“物是人非呀。那个湘西大佬帮的薛老歪,去年里,去了。” 楚耀南微惊,问:“前年不是还来给爹拜寿吗?” “是呀,被他亲侄子给杀死了,图财害命。”一句话,楚耀南手中的酒盏一抖,那醇浓的酒就溢在手背上,清冽的味道隐隐散开。 “辛辛苦苦养大了侄子,可这薛老歪霸道,抢了侄儿看中的女人,就被侄子给杀了。那个惨呀,小时候,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没爹没娘的孩子,养大了是狼呀,反咬了自己。” 秦老大说着,眼中潮润,那黯然的神情,楚耀南的心暗自触动。 “真应了老薛那话了。当年,他送我这条眼镜银蛇王,就跟我讲个故事。” 103、农夫和蛇 “说是他们大山里有那么个樵夫,砍柴的,大冬天里,看到一条快冻死的蛇,那个可怜呀。这农夫恻隐之心就动了,可这一动心,就一发的无法收拾了。喏,他就把条快死的蛇藏在怀里,用自己胸口的热度去捂暖那冷冰冰的畜生,捂暖它的那条命。那蛇就活了过来,对了那樵夫,唉,可亲热了。这樵夫想,自己一个人,有个伴少些寂寞,就留下这条蛇。来往的人都劝他呀,畜生,毕竟是畜生,养不熟的。可是,没过一个月,嘿嘿,就被蛇给咬死啦。要么说,是畜生呢。” 秦老大的目光扫向楚耀南时,耀南的目光惊慌躲避,也不知为何,再不敢看父亲的眼色。心头百感交集,难道父亲看出些马脚?不该,不该,难道这条养了二十年的冷血毒蛇,就是他吗? “南儿,怎么,不舒服吗?”父亲关切地问,伸手去触摸他的额头说:“这孩子,怎么身子就一直这么的弱。”说罢,拍打他的脊背,又捏捏说:“看这身骨头没肉,爹没亏你的嘴呀。光吃不长肉,没良心的。” 他忽然记起小时候挑食,父亲连哄带吓要他吃饭,抱他坐在腿上,用汤匙一勺勺的喂他,还装作要去抢那勺里的食物,小孩子的童趣让他掰住父亲的手,将那汤匙中的食物往自己嘴里送,其实那食物他并不喜欢。但父亲那面部丰富逗趣的表情,他至今记得。 秦老大去休息,耀南同秦溶在露台眺望夜色江景,两岸的霓虹灯依次灿亮,投在江面波光粼粼泛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老爷子心情不好,那天有些过,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才回来就听阿丹他们说给我听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了解老爷子的,他心里怕失去你,才无所不用其极的想收服你。或许我们都不理解,可是他心里是爱你的。”秦溶拍拍耀南的肩头。 楚耀南侧身,望了秦溶自嘲的笑笑说:“我不似你,要脸要皮。自小我被他打惯了,跪在院子里,和狗一起,被他,呵呵……”自嘲的喝杯酒,空空的酒盏在手心耍弄说:“我想,这里可能不适合我,比较是别人的屋檐下。我,我要出国去发展。” 秦溶有些吃惊,兀愣地望他一阵,说一句:“何苦?他老了,老小孩儿,还是离不开你的。都怪我这些日子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在家里,否则……” 楚耀南转过头看他,惨然的笑意噙在唇角说:“有你和阿沛伺候他,够了。其实一山难容二虎,你是我好兄弟,我不想和你冲突。但身不由己,蓝帮之大,江湖之深,还是我先退一步平定风波吧。”楚耀南说,心里却七上八下,那滋味如有根棍子翻搅他的肠肚,那么的痛楚。但他是楚耀南,依旧要陪了笑若无其事说:“海外,有同学朋友,可以创业。国内,时局太动荡。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我想,出去吧。” “和惜惜?”秦溶问。 楚耀南笑了摇头:“我只爱自己,怕难喜欢上什么女人。” 一只宽大的手掌按在他肩头,似是不忍,又无奈说:“我知道了,一路顺风,只是,先不要让老爷子知道。” 楚耀南拍拍那只手,却有些犹豫:“不会,自然不会,若被他知道,打断腿是轻的。我又不想去自讨其辱。”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也不见人影。”楚耀南随口问,秦溶迟疑片刻说:“老本行,做保镖。” “什么人物如此兴师动众?”楚耀南追问。 “你知道咱们这行的规矩,不让问的。”秦溶笑笑,又说:“不过军队那些人很烦人,不走常规,那方案路线变了又变,次次要去查看踩点,这回才算决定了从咱们的西陵口码头上岸,我去安排好船只偷偷回来看我娘,就她最罗嗦,不见我回家就提心吊胆的。” 楚耀南思忖着,淡然笑着应付,心里却在盘算。 “你知道就行了,本不能说的。”秦溶叮嘱。 见楚耀南落寞的神色,心中有事又不便倾吐,就总觉得不是十分放心。 秦溶说:“还记得我们在东北吗?劫后余生,南哥你亲口说,不管我们有没有血亲,这份情谊让我们结为生死弟兄后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那份情比血缘更重。阿溶一生承认过的兄弟只两个,我大哥蒋涛,再有就是南哥你。老爷子对你如何我不管,但是秦溶心里是有南哥这个兄长的。” 楚耀南猛地转身看秦溶,他话到嘴边,却又想,就是对阿溶讲他的苦衷又如何?不一样的儿子,虽然是儿子,他的“儿子”儿子前面加了一个“干”子,如“夫人”和“如夫人”云泥之别。 夜晚,楚耀南悄悄摸到父亲的门前。“停电抢修”熄灭了楼道的灯光,黑暗中他凭了十余年的记忆向那个熟悉的房屋摸索。 手紧压裤兜,那里有一只小勃朗宁手枪,消音器装妥,他只需按计划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提去喉头,但脚步却如沉了铅块,如此,如此,他一步步逼近目的地。 霎时间百感交集,那熟悉的房子,那留下他无限乐趣说笑的地方,那也是曾经留下他的屈辱和痛苦挣扎的地方。 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嗖的一声,一道黑影从脚下窜过,慌得他贴靠去门上,好在没发出声响,是那只黑猫,爹新近买来的风水猫,得个空子溜跑出门。 楚耀南耳边是惠子那戏谑的声音:“不是你杀了他,就是他杀了你。他已经动了心思杀你,你知道的。他杀你不用刀,毁你的前程,堵住你一切的路,他逼你去绝境,无非为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是,如果他不动手,事情迟早要败露,待到那一天,他会被父亲整治得不人不鬼,死都是轻的。他想,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有向前。 朦胧的月色透过纱帘缝隙洒在那张肥胖宽大的面颊上,那一嘴络腮胡子,曾经抱他在怀里在他脸上猛扎,让他躲也无从躲,只剩咯咯的笑了求饶。儿时的温馨场景历历在目,就在他眼前一幕幕浮动。他注视着黑暗中的父亲,听他睡得呼噜声如雷动,不时咂咂嘴唇似在回味什么。 他颤抖着手伸去摸怀里的枪,他咬牙想,箭在铉上不得不发,却猛然间听到一声喝:“臭小子,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吓得楚耀南的手一抖,如被施了魔咒一动不动。静静的,他定定神,父亲是呓语,他长舒口气,再去拔枪,却见他翻个身子继续咂舌去睡。 楚耀南的心突突的跳,不过就瞬间,只要他拔枪,扣动扳机,然后神鬼不知跳窗而逃,再回到自己房间换去鞋套,便等第二日大哭一场演戏,再准备出逃国外再也不归来。最重要的是春宝儿无恙,大仇得报。 只是,手中的枪重似千钧,他心头百感交集,食指僵硬得难以弯曲,为什么,开枪呀! 若错过时机,怕是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命自然没了,更不要说自己辛苦经营来的本钱,都付诸东流。 但那熟悉的面孔,睡觉时的恶习,那就是他的爹,养大他的爹,却是自己的灭门仇人。 心里的矛盾化作泪水冲开眼眶而出,楚耀南闭眼,想,怕都是命,自己无论如何难以下手。 第二日早餐,秦老大依旧在餐桌上同众人谈笑风生,不时同秦沛和六妹逗笑,不时问:“南儿,在想什么,总发呆,有心事还是身子不舒服?” 楚耀南的心反是从容了,横竖一死,与其被他无情的杀死,任人践踏,不如自己去寻个体面的退路。 吃过饭,他强打精神同姨娘们笑谈一阵,只捱过了一个钟头,才去了父亲书房。 秦老大问:“有事?” 104、大浴堂 猛然间,他眼前出现了小春宝儿被吊在梁上哭喊挣扎的惨状,那些人的警告,他赌不起,他不能赌这一把,不能!万一小春宝儿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去面对惨死的大哥一家人? 楚耀南深吸一口气低头说:“儿子来请示爹,崇义堂那边的正堂漏雨,要重新修葺……” “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又不是秦溶,这些事还要来跟爹罗嗦。”秦老大凝视他的目光,看得他心虚,他喏喏道:“那儿子这就去办。” 松本叼个烟斗打量楚耀南,安详地听了楚耀南的解释。 楚耀南垂头丧气地说:“除去这个事,松本先生让耀南做什么都可以。” 松本笑了,摇了头说:“秦老大恶贯满盈,你杀他也算为民除害。如果你不忍,我自然不强求,这本是受人所托,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只是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无利不起早。你说借去的银子可以加利息还来,我凭什么信你楚大少呢?三口夫人对我讲,你不是秦阿朗的亲生,充其量是个贴身的护卫,管家都未必算得上,左膀右臂?唉,我如何信你呢?” 楚耀南前所未有的受挫,他觉得自己来是自取其辱,他楚大少何曾受过这种气,他倏然起身。 “绑匪撕票手段残忍,我今天才听话匣子里报导这些事,耸人听闻呀。”松本磕磕烟灰,叹口气。忽然说,“哎?我倒是有个法子,我那边有个朋友,他们的侦探社初来定江,有些地面上的事儿无法平,正寻人帮忙呢。” 楚耀南徐徐坐下问:“什么事?只要耀南能做到的,但是,我要知道是什么事。” 松本笑了:“你想想,人人能做到的事就不必重金求人了,就是因为不易办到,才重金悬赏。我那朋友脾气急躁,性子不好,楚先生可是要想妥了,不要像这回失手,爽约让彼此不快。” “可是,我急了用钱。能不能先借我钱解燃眉之急再同那侦探社的朋友谈?”楚耀南问。 松本更是笑,指了楚耀南无奈道:“楚先生呀,楚先生,难为你在定江打拼了这些年,还是江湖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道理都不懂呢?” 楚耀南就觉得自己此刻毫无尊严,如被松本拿在掌心戏弄,可是转念一想,松本戏弄自己对他可有什么好处呢?深吸一口气说:“麻烦松本先生尽量安排那朋友同我见面。” “见面,那自然没问题,我来安排。见楚先生这么焦急,我也就勉为其难逼他今晚出来谈这个事好了。不过呢,我了解你们中国人,更了解我那位朋友。我那朋友手里的这桩棘手事不想过多的人知道,所以,你们要去个隐蔽的地方。今晚八点半,这条街口的丰润大浴堂,里面见面。我那朋友很好认出的,他四方脸,长得比我高半头,左唇上方有颗黑痣。他叫旺巴坦,蒙古人,你就说是我的朋友他就知道。”松本替楚耀南安排妥,楚耀南匆匆离去。 回府的一路上楚耀南忐忑不安,生怕节外生枝,若今晚再筹措不到钱,或许惹怒了绑匪撕票,他后悔莫及。他不忍对秦老大这杀父仇人下手,就要眼睁睁看着春宝儿丧命吗? 楚耀南驱车奔去那浴堂。 白蒙蒙的蒸汽扑面,他忽然记起这情景好熟悉,曾经的喷头花洒落下的水柱,细细的如线,那几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池,曾经大哥靠在浴池边为他搓背,对他“循循善诱”。他眼睛顿时迷蒙一片,分不清是水雾还是眼泪。 他定定神,想是为了大事而来。 就四下巡视,找那个蒙古人的踪迹。 定江的人身材硕高的并不多,若是寻出那描述中的蒙古大个子应该不难。 他四下望着,一个人拍他肩头说:“来,小弟,这边,给我松松背。” 楚耀南转身看,并不认识,气恼地问:“你认错人了吧?” 他声音冷冷的,那人一惊骂咧咧道:“不是来寻活儿计的当中戳在这里做什么?” 楚耀南不想同他争执,继续寻找那人的踪影。他拦住一位伙计问:“哎,可见到一位这么高,嘴上有颗黑痣的先生?” 伙计指指那边的半垂白布帘子的小隔间说:“你去那边找找,好像是有这么位客人,进到第二间了,神神秘秘的,也不许进去倒茶送水。” 楚耀南想,就定是他要找的人了,疾步向那隔间去。 门口蹲着两个赤着膊的汉子,打手保镖的模样,身材高大,一看楚耀南过来嗖的起身拦他说:“你找谁个?” 楚耀南看看那帘子说:“我寻位蒙古来的先生,高高的个子,唇上有颗黑痣的。” “你寻他做什么?”其中一个人上下打量他问。 “是三和洋行的松本先生推荐我来见这位先生的。”楚耀南答,从帘子缝隙向里面迫不及待地望去。忽然他想,若是这蒙古人是要他杀人怎么办?什么难事值得花重金摆平?心里也有了几分狐疑。 “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呀?”里面传来不厌烦的声音,颇有些怪罪的意思。 楚耀南说:“说的是八点半。” “老子说的是七点半,滚进来吧!”一声斥骂,楚耀南在人引领下掀帘子进到隔间,那榻上的人正在捏背,果然身材高大,占满了床。外面声音嘈杂,楚耀南只说一句:“是松本先生介绍我过来。” 那人就摆摆手说:“先去旁边躺好,我还要些时候。” 楚耀南忍气吞声,如今虎落平原被犬欺,毫无办法。 “先生,这边请。”有人请楚耀南上旁边的窄床上。 楚耀南坐在那里,却不得不入乡随俗,见捧了热手巾的搓澡按捏的伙计过来,请他趴好。 楚耀南说:“不必了。” 那汉子勃然大怒道:“你到底是做生意还是来扫老子兴致的?” 楚耀南想,就这么同他谈也好,去了衣服围块浴巾趴去了那床上,有人开始给他背上浇热水,也有人开始过来帮忙。只在瞬间,忽然咔咔喳喳措手不及,楚耀南就觉得手脚一凉,腕子和脚腕被扣锁在床脚上,他惊叫一声挣扎起身,而一块毛巾迅猛地堵进他嘴里。 “他娘的,老杜送来的货色越来越水灵了,看这个长得勾人魂儿的模样。”那隔壁床上的汉子翻身起来伸懒腰,唇上并没有黑痣,倒是身材高大。楚耀南叫苦不迭,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伙计笑了躬身说:“四美楼的小倌儿都是这个样子的,有鲜口的肯定先送来给王大爷您尝鲜呀。” 楚耀南拼命挣扎,但是身子牵扯得那床左右摇晃欲散架般,他瞪直眼睛,摇着头,怒视着那汉子,那汉子拍拍肚子笑呵呵的过来,坐在楚耀南身边拍拍他的后背说:“这细皮嫩肉如缎子,还冰凉的。” 不安分的手就开始戏弄的乱动,捏了他的腰抚弄脊椎向下。楚耀南叫苦不迭,摇晃个木床呜呜地伸长脖颈挣扎。伙计们嬉笑了说:“爷,您好好享用。”只剩下了楚耀南和那汉子在隔间里,外面的水声和嘈杂声遮盖里面所有的动静。 楚耀南奋力挣扎,近乎绝望,那黑铁塔似的身躯就压向他,咂着嘴赞叹不止。 “爷,错了错了,搞错了,四美楼送来的小倌儿到了。这位不是四美堂的。”伙计闯进来隔间又猛地转身说。 “哪个堂子的都可以。”大汉兴致盎然,拍拍楚耀南发出邪恶的声响。 楚耀南拼命用嘴在床上蹭着,终于去掉堵嘴的布嚷着:“错了,错了,混蛋,放开我!” 汉子尴尬一阵哈哈大笑,为楚耀南松绑,看他那狼狈的样子笑得哈腰说:“可是你心甘情愿送上门的,不干这买卖都亏了。” 恰那有黑痣的蒙古人寻来了,这才将要打架的楚耀南劝走,如今楚耀南是哑巴吃黄连,白白被羞辱一番,他心情沉重到极点。 回府后,楚耀南又来到了父亲的书房门口。 105、箱子之谜 楚耀南这才一惊,诧异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走到父亲的书房。 他提心吊胆小春宝儿的安危,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可他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间,敲门声,秦溶和二叔秦桩栋进来。 “爹,阿溶同爹辞行了。”秦溶说,“今天进到基地就不能出来了,出来这两天都是潘大哥法外开恩了。” 秦桩栋左右看看,扫一眼楚耀南说:“南儿呀,好好伺候你爹。”那语气还是如哄个小孩子,听来如此亲切。 秦老大忽然说:“溶儿,爹亲自送你去。” 众人皆惊,秦桩栋则说:“大哥,这是何苦呢?” 秦老大冷笑,负手在书房内踱步说:“何文厚这小子果然心狠手辣,有我秦阿朗的儿子亲自护送他在他身边,蓝帮上下能不竭力拼死护他的安全?” “大哥!”秦桩栋制止道,“如此关头,怕大哥如此做显得小器了些。” “放屁!我要是有十来个儿子,我也大器!他何文厚不就是捏准我的命脉了吗?”秦阿朗痛骂不止。 秦溶挺身说:“爹,他们的顾忌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不是什么江湖恩怨,是日本强盗打进了咱们家的东北大门,要冲进来了。秦溶愿意前往!” “好孩子。”秦桩栋用力拍拍秦溶宽阔的肩头,眼里满是欣慰。 屋里沉默无声,屋子里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触。 秦阿朗拉过秦溶的手,从手腕上捋下一串菩提子香珠子为秦溶套在手腕。 “爹,这迷信的东西我不信的。”秦溶笑了说,自己都不相信不过半年,自己已经习惯称眼前这秃头黑帮老大做爹爹了。 秦老大的手紧紧握住秦溶的腕子不肯松手,许久从嗓子里哽咽说:“溶儿,你自己多加小心呀!等回来了,爹给你开那坛珍藏的状元红,咱们爷儿俩就着那卤水鸡屁股吃。你……” 秦老大咽口唾液说:“只要你平安回来……” 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转身掩饰悲哀失意。 秦溶笑笑说:“你儿子自信枪法第一的,只要我拔枪,没人比我快。放心吧。” 只是话语也带了哽咽,转去楚耀南捏捏他肩头说:“我走了,家里就拜托南哥啦。” 楚耀南漠然的望着他,无言以对,心里百感交集,却不敢正视秦溶的眼睛,他脸色惨白,又不时发烫,仿佛无数目光在指责的望着他。 秦溶话音一落,转身冲出来房门,不敢停留,似乎害怕屋内有什么牵绊,令他无法勇往直前。 楚耀南回到房里,失魂落魄,“当当当”座钟敲响,催魂一般令他心惊,他身子一晃,立足不稳,扶住桌子角,却听到母亲三姨太在房里嘀咕着:“这孩子,平日里干净利落一个人儿,可是讲究了,怎么近日这么的邋遢。这箱子放在柜子里还贴个封条做什么?” “不许动!”楚耀南疯狂地怒喝制止,冲上前抢过箱子,吓得三姨太错愕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头惊疯的猫,他一把推开母亲抢过箱子,看到跌坐在地的母亲慌得去扶,只是目光中满是骇然。 “南儿,你近来是怎么了?是被你爹当众打了一顿打得傻了吗?好乖,宝儿,你醒醒呀!”三姨太伤心落泪,奇怪的问,楚耀南唇角微微抽搐,对母亲说:“娘,你出去吧,让我静静,静静。” 楚耀南紧紧抱住那个宝贵的箱子,他长出着气,神情恍惚地说:“出去,出去,不许动我的东西。” 直到母亲慌得应承着揉了泪眼说:“今天是小寒,‘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娘去给你煮菜饭吃去,你最是喜欢吃的。” 离去带上房门,他才痛哭失声。眼泪落下,往年到了腊月里,是最热闹的时候,过年的气氛逐渐浓厚起来,小寒那日,娘会用矮脚青菜煮上咸肉、板鸭丁,同糯米一道下锅煮出可口的菜饭,他最是喜欢吃。如今,那味道却不同了。 不知静静在地上坐了多久,他的眼泪滴落在那发旧的封条上,阴湿那墨写的字迹。 他恍悟时慌忙去沾擦,生怕污了大哥唯一留下的痕迹,让泪水带走他的回忆。 只是沾在那“辛未年已亥月十七日的‘十七’二字时,心里忽然一动,仔细揉揉眼看,怀疑自己眼花发昏。阴历十月十七日,是大哥罹难前的那夜,他跪在雪地里还盘算过他来北平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监牢里不停地将这日子刻在心底。分明大哥封住他的箱子是在他初到北平投亲的时候,应该是已亥月丁卯日,就是阴历九月二十九,是个周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慌得仔细查看那封条,那字迹分明是大哥的亲笔,他不会看错,那大哥何时换了封条? 那种惊愕令他的手不敢碰触那封条,不过心里的猜疑让他缓缓揭开泪水阴湿的封条,打开那沉甸甸的箱子。为什么箱子这么沉,他先时竟然忽略了这点。昔日带这个大箱子到大哥家,是因为里面装了爹爹生前的那条狼狐皮褥子。 果然,箱子里覆盖着那条久违的狼狐皮褥子,难怪凶案现场不曾发现那褥子,竟然在箱子里。 他慌得刨出所有的东西查看,除去了他带来的几件简单的衣衫和钱物,那里面有一本诗集,赫然的《清风吟啸》四字,粗粗翻看,是大哥的诗作,他曾经看到过。里面掉出一封信,是大哥的亲笔,他扔下所有的东西,如捧圣旨一般诚惶诚恐拆看那封信,端正的蝇头小楷写着“小弟耀南如晤,兄留此书,当与吾弟人鬼殊途矣。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今倭寇北侵,铁蹄蹂躏河山,欲立傀儡于东北……” 楚耀南心寒惊悚,仔细看那书信,草草扫过,恍然大悟。 大哥已经发现沈家陷入日寇的牢笼中,日本人操控要逼他去东北成立傀儡政府效力,而南方政府对他屡次猜忌,如今几方势力相逼,他无处逃身。几日来看出家门内外满是枪影,随时会送命。无法拖延时,还是想尽孝道保存妻儿老母,就设法让楚耀南带家人离去。他只说时间仓促,请楚耀南转告二哥,让他们兄弟二人勿忘家仇国耻,不负为沈家子孙。 谜底揭开时,答案是那么差强人意。 或许他永远无法理解大哥的死,为什么大哥不说,若是说出日本人已经在周围危机四伏,或许他拼出性命要救大哥出虎穴逃离,为什么大哥没有给他最后的机会,为什么大哥用那么蠢笨的方法赶他叔侄雪夜离去,来保全沈家寥落的根脉? 难道大哥不知道他的根底,他好歹还是蓝帮的少主。想到这里,心里懊恼,为了吃个烧饼买块煤炭都发愁的他,如何让大哥相信他的势力声威,是他的固执任性害了大哥。 他展开一张压在衣箱下的报纸,那几张报纸头版头条上都是大哥戎装的照片,不知那照片如何造成,大哥身着日本和服,在膏药旗下威风凛凛,题目是写了沈焯将军的大公子已效力满洲新政府的筹建中。无耻!无耻之尤!日本人的圈套,令人有口难辩。 或许大哥还想最后的挣扎,但是大哥若一日不去东北,迟早有事情败露让日本人自己抽自己嘴巴的一天。那诗集中掉落几页纸,是大哥写给报社的声明,直言自己是中国人,不会向倭寇屈服。热血铿锵的言语,楚耀南为之落泪。 楚耀南急得狠狠抽着自己的耳光,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打开这个箱子,封条明明被更换,清清楚楚写着日期,为什么这么大意,如果早些看到,如果当时就察觉,他无论如何不会离开大哥,不会任那场惨剧发生。 所有的疑团有了答案,日本人,是日本人的圈套。惠子的鬼话,就足以证明蓝帮不是帮凶。父亲恨日本人,就是为钱为西京政府效力杀人,也不会为日本的钱而去当杀手,这个他相信,他死也相信养父对日本人态度的坚决。 手心冒着凉气,他拭泪将箱子重新装起,向屋外冲去,母亲迎进来见他面颊红肿,双眼噙泪,见他慌张躲避的窘迫,忙问:“宝儿,你怎么了?” 望望他身后轻声问:“是被你爹打的?” 楚耀南苦笑摇头,推开她欲夺路而逃,母亲三姨太拦住他道:“去哪里?宝儿,你爹今天在家,你闹得什么,屁股不疼了吗?” 楚耀南不再挣脱,他认真而焦急地对母亲说:“我去寻二叔,有要事!” 106、保镖 秦桩栋见到耀南有些吃惊,看他失魂落魄般的样子,一双俊眼常带的笑意散去,冰冷的面颊青肿一片,依稀有未擦尽的泪痕。 秦桩栋笑意散去,紧张地问:“你爹出事啦?” 楚耀南摇头。 “被你爹打的?”秦桩栋拉过耀南抚摸他肿起的面颊心疼道:“总说打孩子别打脸的。” 楚耀南说:“二叔,耀南今晚来寻二叔,毫无隐瞒告诉二叔一件天大的秘密。二叔必须答应耀南两件事,否则耀南不讲。” 看楚耀南失魂落魄般的样子,却还坚定地说出这种话,秦桩栋笑骂,摸摸他的头问:“怎么,还同你二叔讲条件了?这是同你爹赌气?来找二叔就对了,若是再闹什么离家出走,二叔先打断他的狗腿!” 楚耀南徐徐摇头说:“二叔听过南儿的话,怕就不肯再认南儿这侄儿了。不过无所谓,二叔若不答应耀南,怕秦溶此次行动就真的有去无回了。此地耀南不能耽搁太久,否则日本人生疑,不仅秦溶,小春宝儿也没命了。” “日本人生什么疑?”秦桩栋敛住笑容,这才相信楚耀南果真有事而来,而且是要事。他紧张地到门口看看,嘱咐警卫加强把守,再回来看楚耀南肃穆冰冷的面颊,黯然神伤,却显出无比的坚强。 “南儿自幼在秦家长大,二叔待南儿如亲骨肉,南儿都记得。如今南儿自作孽不可活,南儿自己拿命去换秦溶回来。只是二叔,替耀南救出小春宝儿,春宝儿还是孩子,是无辜的,日本人杀了他全家,就是为了我大哥不肯去伪满洲国当卖国贼汉奸。” “南儿,你说得是什么?慢慢说,你静静。”秦桩栋说,一股冷气从后背袭来,仿佛嗅出事态的严重。 听罢楚耀南悲咽的陈述,秦桩栋手指叩着大腿不做声。 “二叔,耀南该死,可是小春宝儿无辜的。求二叔设法救出小春宝儿,是日本人绑架的他,他们绝对不是为了钱,他们是要我为他们做事。” 楚耀南艰难地抿抿唇道:“阿溶的车里面被他们放过窃听器。他们拿小春宝儿的性命要挟我为他们做事,打探秦溶这几日的行踪,西陵口码头有行动,他们是知道的……” 秦桩栋抡起巴掌,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楚耀南脸上:“你死有余辜!” 秦桩栋气得胸膛起伏,瞪视楚耀南,举手要打,楚耀南却淡然地擦拭唇角的血说:“二叔打死南儿也于事无补。耀南倒是有一计,抢在秦溶他们行动前,疑兵之计去解围。” 听过楚耀南的计策,秦桩栋甩开他的手,叫通电话:“喂,教导总队吗?潘队长在吗?什么…… 出发啦?那,秦溶呢?就是,那个潘队长的小舅子,瘦高有些黑黑的,对对……也出去了?有行动,一起走的。” 秦桩栋愕然立在那里,手中的电话险些坠落。楚耀南紧随其后说:“二叔,西陵口码头耀南最熟,即刻调集蓝帮的兄弟去行动。” 秦桩栋问:“日本人可知道你来找我?” 楚耀南摇摇头道:“不确定,耀南留意过,没有尾巴追来。况且耀南前些时候给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都有,原本想拖延几日设法救春宝儿的。” “此地不宜久留,免得日本人生疑。你快走!”秦桩栋说:“秦溶的生死,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你的小命,二叔就暂且让你多活两天,过来,听二叔安排。” 车队行驶在林荫大道上,秦溶坐在副官的位置上,紧张地看着四周。通过后视镜,他看到后排端坐的长者,一身灰色长衫黑色马褂,礼帽压得低,却掩饰不住锐利的目光。他觉得眼熟,猛然记起了报纸上频频出现的那人何文厚。心里一惊,似曾听楚耀南讲,胡少帅同这位何总理的交情颇不一般。胡少帅生得英俊风流,这位古板持重的老先生是胡少帅的结义兄长,胡少帅敬之如父。只是秦溶不喜欢政治,也讨厌这些人,他不想巴结谁,只是受了二叔的委托保护此人,并且是代表定江蓝帮。 “转道去武陵路。”何文厚身边的一位军官沉肃个脸吩咐。司机掉头转弯,后队变前队,倒也灵活。秦溶仔细看着两旁的高树,树后冬季冰冷的山丘,忽然喝一声:“调头,回去!” 司机并不理会,倒是颇惊,身后的副官痛骂:“你上司没交代你如何服从命令吗?” 秦溶从后视镜中望他,冷冷说:“我们江湖保镖,只判断哪些地方有危险,不可近前。调头!” 秦溶忽然喊了人停车,轰了何文厚下车,将前车换后车。起初何文厚有些不解,端坐不动,那军官正要恼怒拔枪,秦溶说:“这里的气氛不对,而且若是出事,我们在明在低处,敌人在暗在高处。”他望望窗外的大树和山峦,冷静沉着,何文厚开口带着浓重的吴中口音说:“继组,下车!” 那军官俨然不服,刚要辩驳,何文厚已经打开车门。 “总座,小心!已经同那位使者约好了会谈的地点时间,不好中途更改,节外生枝。”张继组提醒,有些焦急,秦溶却不慌不忙。 车继续行驶,向怡和大酒店的会场而去,何总理要会见一位国外来的友人,重要的人物,四周戒备森严,不得有闪失。 张继组在客厅外走动,看到叼个烟卷靠墙而立的秦溶,凑过去问:“听说,你是蓝帮秦先生的儿子?” 秦溶扫他一眼问:“怎么了?” 张继组只是笑,似乎不屑,不久秦溶听到几个人在不远处议论:“不过是拿他来当个人质,还真以为自己是江湖好汉了。若靠他个毛头小子就能保护总座,我们侍从警备队是做什么的?” 一路还算顺利,出门时,众人都长舒口气。 车上张继组叨念道:“都所得到情报说,如果总座敢来会见那位元首派的特使,日本人就要下手,我看是军统黑衣社小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手下那些人虚张声势了。” “不是小云那些人多虑,怕是日本人见于事无补,老实了。” 一阵笑声,秦溶却说:“原路返回。” 司机微怔,看一眼张继组。 张继组说:“你这样子还做保镖?来时走这个路,回去还能走呀?” 秦溶却冷个脸坚持道:“调头!” “听秦溶的,调头!”礼帽下遮挡住神情的脸传出这个声音,张继组忿忿的应声:“是!” “车队分做两路。”秦溶再次说,“一路按原路线走,一路听张主任调遣。” 车队立时分做两路,分道扬镳。 回到住处,张继组在侍从休息室内踱步同旁边的侍卫说笑,奚落道:“拿个鸡毛当令箭,还当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搞得同诸葛亮八阵图似的,装神弄鬼,到头来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秦溶似未听到,只靠在沙发上擦拭潘长官送他的那把手枪,一丝不苟,仿佛大战将来前的寂静。 “总座,您不能去!谨慎起见,还是回西京去,立刻回去!”屋外传来声音,随即一位长衫老夫子追着何文厚身后出来,苦口婆心的劝解。 张继组也追过去看究竟,才说一句:“总座,算了吧,小胡戒烟,人不人鬼不鬼的,他肯定也不想总座这个时候见他的狼狈样。” 但是话音才落,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张继组脸上,又是一阵寂静。 秦溶惑然不解的目光望向屋外,手中的枪也放下,起身刚要出去,被侍从官小许拦住,低声说:“你去做什么?张哥都挨嘴巴了。这几天总座就惦记去看望戒毒中的胡司令,提出几次都被机要侍从室给否了。心里不痛快吧。” 张继组垂头丧气的进屋,如战败的公鸡耷拉个脑袋。 “怎么,老头子坚持要去看胡少帅?”小许问。 张继组骂咧咧道:“小胡是宝,我们都是草!” 秦溶心头一动,胡少帅,如何这么巧,在定江又遇到他?可惜楚耀南不在眼前,楚耀南是那么崇拜胡子卿,若知道胡子卿在定江,也一定不顾一切前往吧。心里反有个念头渐渐升起,似乎同何文厚亲近了一层。他记得楚耀南曾经给他讲过胡司令和何总理间的趣事,手足情深,更胜父子,他始终不信的。但看今日的架势,怕再谨慎镇定的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于是对身居高位的他做出如此惊人任性的举动也有所谅解。 “此地不宜久留。”秦溶说。话音才落,听到外面的喊声:“秦溶,老先生喊你备车。” 秦溶抬脚就走,被张继组一把拦住提醒:“任何行动都必须禀告潘长官在先!” 秦溶将枪收好安慰张继组说:“张主任不必顾虑,既然总座有这个念想,怕是不让他去,也拦不住心。” 秦溶不顾张继组的劝说,挑了辆不起眼的车请何文厚上车。 追出来的侍从跺脚责备,秦溶却不理会。 107、行刺 “等等我!”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张继组追上启动的车拉开车门冲坐在副官位置上,说一句:“开车!” 嘴里嘀咕着:“活该我自己找死。” 身后的何文厚反是笑骂了问:“还在生我的气?挨一巴掌也是证明你张继组尽了本份力谏无效,总比让上面那些人寻你的不是降职查办好些的。” 何文厚的话音带着浓厚的澹溪口音,那声音阴沉的,从那低扣的礼帽下飞出,让秦溶极尽寻味。心想这个老头子也算有心计,倒是保全小张的良策。 张继组这才嬉皮笑脸说:“舅,我哪里敢生气呀,您打我还不是为了我好。继组是真担心您的安危,这一路,总要规划多带些人吧,您就相信他一个毛头小子?” 斜眼瞟了秦溶不屑地问:“小子,今年多大了?看这小毛头的样子,有二十了吗?” 秦溶不理他,径直开车直驱向前。 张继组擦擦汗又说:“总座,小胡我最是知道他,如今在病中一脸憔悴,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肯定不想你见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就是那个汉武帝的李夫人,不是还知道把美好留给最关爱他的人。” 秦溶忍俊不禁,心想胡子卿听到此话不知如何作呕,吃了张继组的心思都要有了吧。 “你看过小胡?”何文厚问。 张继组吱唔说:“去探望他,没见到人,他不肯见。挺惨的,药力散去就干熬着。” 车子风驰电掣般向江边一诊所,一路上秦溶眼观六路仔细提防,他深信自己的车技,但却预防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 何文厚说:“小伙子你胆子很大,勇气可嘉。” 秦溶并不理会他。 “小子,没听见总座问话?”张继组不快地提醒。 “你可知这样很冒险?”何文厚又问。 秦溶淡然一笑:“我从十二岁开始押镖,什么险情都撞上过,在我眼里,凡是客人送来的镖,无论贵贱在我眼里都很贵重,那是信任。” 一句话令何文厚颇是意外,噎堵得无言以对,秦溶眼里似乎并未将他这个元首看在眼里。 “活腻啦?你跟谁说话呢?”张继组训斥。 “唉,不怪他。”何文厚说。 “皇帝也是人。”秦溶嘲弄道。 随即一路无话。 车驶入诊所大门,有人接应,层层护卫将他们迎入。 张继组随何文厚上楼去,一位娃娃脸副官笑呵呵的迎了秦溶劫拦去副官室吃茶等候,几名副官在窃窃私语。 “戒得什么烟呀?那吸了毒就戒不掉了。” “戒不掉也要戒,没听胡司令说吗,堂堂一大活人,能让个东西给拿捏住吗?”副官蹲坐在椅子上,悠闲地说,“咱们少帅够汉子!戒毒,能吸就能戒!” “啊……啊……”楼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如野兽在撞击牢笼试图冲闯而出。 “啊…… 啊……”又几声嚎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秦溶的目光望向楼上,拉低鸭舌帽说:“我上去看看胡司令。” 众人都颇惊讶,似乎他一个小保镖胆大包天竟然敢去看胡少帅。 “不能去!”娃娃脸阻拦着,“没有吩咐,谁都不得靠近。” “那就麻烦大哥帮忙通禀一声,就说定江蓝帮的秦溶求见胡老叔。”秦溶的话刚说过,推门进来一戎装笔挺的军官,一眼看到秦溶惊愕地问:“哦?这位不是秦二少吗?” “臧长官好。”秦溶上前。 噔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下来一位娇小娟秀的旗袍美女,轻盈的身躯飘然而下,仿佛花瓣茫然落下。 秦溶看得面熟,认出是那位许小姐,在北平曾见过。 许小姐揉着泪眼,唏嘘不已,追下楼的奶娘劝慰道:“小姐,莫哭了,已经三天了,不是说,挺过七天就好吗?” “可是子卿他,他……” “啊……不许进来……滚开,滚!” 斯斯文文的胡子卿竟然会骂人,秦溶纳罕。 许小姐一抬头恰看到秦溶,揉揉泪眼不好意思地说:“这位不是南少带来的那位小朋友吗?” 秦溶的面颊腾的通红,什么是“小朋友”? “许小姐,这位是护送总座前来的司机侍从,不知道怎么这么大胆子偏要闯去见咱们副司令,还说是什么定江蓝帮的人。” 许小姐温和地一笑,睫绒上还挂了泪珠说:“随我来吧,只是你们老叔怕不会见你的。” 秦溶随在她身后上楼,步伐在那痛彻心肺的喊声中逐渐沉重,他狐疑地望着许小姐满是询问,许小姐说:“子卿要戒毒,他下定决心在引咎辞职出国前戒烟。他说,不能让日本人看笑话,不能丢中国人的脸,让洋人笑他是东亚病夫。”许小姐揉揉眼侧头掩饰悲哀说,“他熬了三天了,药物催眠后,醒来肚子里像刀绞,吃不下东西,疼得打滚以头撞墙。他……” “子卿,子卿,你看我,大哥来看你了,子卿!”沉稳的声音不慌不忙,凭谁听到都不由得心动。秦溶停住步,看张继组环个臂贴墙而立,见到秦溶对屋里呶呶嘴,顽皮戏谑的样子。 许霁雯责备道:“你还有心取笑他?” “难道让我陪小胡哭不成?有你陪他哭了。他也不在乎我几滴眼泪。”张继组道,书归正传地问:“一直这样,今天也不见好?” “说是要熬七天,我真怕charles 他熬不过。”许霁雯低头黯然。 张继组安抚她说:“别看小胡娇嫩,生下来就是太子爷,这点苦他能忍的。” “秦溶,可巧了,刚才我们还接到耀南打来的电话呢。”许霁雯一句话,秦溶吃惊,“他打来电话了?” “是呀,他问我,你到没到。”许霁雯认真地说。 秦溶心头一沉,却见何文厚已经出来,他本想进去看望病中的胡子卿,就去问候一句,许霁雯说:“他连老先生都不肯见,更不要说你,请你给子卿留最后一分尊严吧。” 屋里艰难的声音呼喊:“不必管我,我做鬼的日子就要不再,七日后我还是胡孝彦!” 那声音穿透楼宇,震得小楼发颤,声音微弱,穿透力极强。 “人总会走错路,只要迷途知返就好。”何文厚说,大步下楼去,秦溶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紧闭的白漆大门,心里默默祝愿胡子卿平安。 车开出花园别墅式的诊所,秦溶寻了条迥异的路返回,他想绕些路但是要寻个安全。 张继组已经不再紧张,不停抱怨胡子卿任性吸毒,如今受尽折磨去戒毒的行为可恨。秦溶却不理他。 车拐进一个岔路,猛然一辆吉普迎面撞来,秦溶机警地打转方向盘向另一岔路去,却又一辆吉普车飞驰而出。 不好,有伏兵! 秦溶开车虚晃一势,看似要拐去巷子,却向大桥方向飞驰而去。 砰砰砰砰,枪声响起,秦溶一把按了张继组在车座下,逼何文厚也蹲下,何文厚端坐不弯,从容不迫的样子,恨得秦溶牙根痒痒。 枪声如鞭炮,秦溶举枪同敌人周旋,他枪法准,弹无虚发,打死六个杀手,他开车冲出重围走的时候,挡风玻璃已经打碎,碎片划伤他的右颊。他一路疾驰,那些穷凶极恶冲扑而来的车被他一一甩下,不是猛个掉头让那些车撞去墙壁,就是猛地抽身而出,两辆敌人的吉普对撞,惨不忍睹。 秦溶驱车冲出重围如冲出火场,奔回教导队时,半途已有军队不放心来接应。那些追车见大部队已来不易得手,掉头就跑。 何文厚无事平安,秦溶欣慰地同小潘紧紧握手拥抱在一处,小潘渐渐的惊愕,他伸手看时,掌心都是血迹,是秦溶的血。 “阿溶,你受伤了?伤在了哪里?”小潘紧张地问。 108、春宝儿归来 秦老大在落地窗前晒太阳捶腿,炉子烧得火热,热气熏出他一脸红光,看到二弟带楚耀南进来,瞟一眼没有说话,忽然起身惊愕道:“南儿,你的脸是怎么了?” “大哥,我擒这个畜生回来任你发落,这畜生胆敢同我顶嘴了!” “你看你,你个做二叔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秦老大摇头叹气,指了楚耀南问二弟:“你打的?没告诉你打儿子不要打脸吗。哪里不好打,看看打得猪头一样还能见人吗?” 拉过楚耀南看了看对秦桩栋说:“好了,这个事就这么了了,当叔叔的,和个孩子计较什么。” 秦桩栋哭笑不得,楚耀南刚要开口,秦老大说:“好了,有些事,不必说,心知肚明就好。爹都知道了,去吧,你娘在寻你呢。” 楚耀南不甘心还想再说,秦桩栋却劝他离去。 此时楚耀南进退两难,他本想快刀斩乱麻将此事言明,再负荆请罪,求秦老大救出春宝,他宁愿替秦溶去送死。只是秦老大闭目养神不再睁眼,楚耀南只得强忍泪水,被二叔拉走。 “春宝儿,春宝儿,你跑去了哪里,别吓三奶奶呀,宝儿。”三姨太扑闯来,看到楚耀南忽然问,“宝儿,是你把春宝儿带去玩了?” 春宝儿这个名字让楚耀南听来刺耳,心怦怦地跳,不知母亲发得什么神经。他摊牌给二叔,就是要求二叔设法救出春宝儿,可是如今,日本人若嗅出异样的味道,怕小春宝儿凶多吉少,他如何向九泉下的大哥交代? 正在凄然神伤,却听到一个稚嫩熟悉的声音:“奶奶,我要寻爷爷去骑毛驴,我在找驴鞭子。” 噔噔噔的脚步声跑上楼,楚耀南愕然在原地不敢回头,他生怕猛一转身,那寄托希望的唯一的声音也消失了。 “小叔叔,小叔叔。”一双小手从后腰伸到他身前,紧紧搂住他的大腿,那双稚嫩的小手,楚耀南一把紧紧抓住,眼泪倏然落下,惊喜的问:“春宝儿,真是你吗?” “小叔叔,再不要送春宝儿出国坐大游轮啦,春宝儿不要离开小叔叔和爷爷,那些人是坏蛋,他们打春宝儿还拿针扎春宝儿。” 孩子贴在他身后抽抽噎噎的哭,楚耀南猛转身跪在地上抱住春宝儿上下打量,眼泪模糊了视线却惊喜地问:“春宝儿,是你吗?春宝儿,你怎么回来的?” “哼”的一声不屑的声音,秦老大的声音传来在身后不远处:“当你爹是吃干饭的呢。” 楚耀南回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那份无颜以对的愧疚和自责令他抽噎着哭个不停,跪行到父亲面前。 秦老大负手站着,也不看他,用痒痒挠掏着后背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地说:“你什么都不必说,秦溶平安归来前,爹什么都不想跟你讲。走吧,去吃饭。” 楚耀南抱住春宝儿坐在自己身边,秦老大却说一句:“春宝儿呀,来,爷爷给你吃你喜欢的灌汤包子。” 小春宝儿笑逐颜开,仿佛重新掉入蜜罐儿一般,跑去秦老大身边被秦老大抱起放在腿上,祖孙二人亲热无比。楚耀南低头不语,众人面前极力克制那份神伤。听大娘牛氏在问:“溶儿这是去哪里跑买卖,这些天都不见个人影的,也不说一声。” 霎时间父子叔侄都无言以对。 “儿子吗,圈在屋子里哪里可以,出去跑跑也锤炼一下。”秦老大说。 “南少,你的电话,一位小姐打来的。”娄管家进来通禀着,楚耀南一惊,倏然起身,望一眼二叔,随即淡笑了说:“我这就去。” 楚耀南大步离开餐厅去接电话,秦老大望一眼秦桩栋,似乎眼色中有些不安。 不多时楚耀南进来笑眯眯地说:“爹,儿子有位国外的同学回来,大家要聚会。总是不好推辞掉,儿子去去就回。” 见父亲猜疑的目光看他,就顿了顿又补充说:“可能去喝酒跳舞,会回来晚一些,若是太晚,儿子就去西陵码头那边去睡一晚,明天再回来。” 秦老大就直视他,似要看穿他的谎言又寻不到确凿的证据,那目光犀利地逼视他。 楚耀南抿抿唇说:“爹要是不喜欢,儿子就不去了。不过是包董事长的女儿包惜惜是她表妹,也要去的。” 秦桩栋起身说:“我去送送耀南。” 转身随楚耀南出门,低声问:“有情况?” 楚耀南摇头说:“我想明天主动去三和洋行联系他们,把假情报透露给松本再说。今天晚上真是朋友聚会,二叔,南儿也是成人了。” 那羞涩的小模样低个头,让秦桩栋将信将疑。 楚耀南从楼上更衣下来,依旧是衣服光鲜,头油抹得光亮,从里到外都透着贵气逼人。 五妹在身后拉拉他说:“哥,身后沾了根鸟毛。” 为他粘着,欣赏地看着他说:“哥,和哪位美人帕托呀?” “看看,那头发抹得,蚂蚁都能在上面劈叉。”秦老大骂着,“裤子包得这么紧做什么?一迈步不怕裂开?” 逗得几位姨太太掩口在笑。 楚耀南开车出去,心里异常沉重。 父亲绝不是如此宽容大度之人,他眼见多少人死在父亲手下,如今他的背叛,父亲似有所觉察,怕绝不轻饶。可是父亲为他寻回小春宝儿,应该不是这几日开始动手,怕是早就察觉出事情异样,不同他讲就遍地撒网了,父亲要做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是他无礼在先,是他背叛罪不可恕,他极力压抑心中的彷徨愤懑,冲向黑夜,他要去见惠子,去见那些约他出来的人,他要只身解决这场惊心动魄的暗斗,要保住秦溶平安归来,哪怕他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听说,秦老大曾经还有个小弟弟,年轻不懂事,吃里扒外拿了点帮会里的钱养女人,竟然被他给毙了。心狠手辣的,把他老爹气死了,老娘给气病了卧床三年不起。黑帮里的人,都冷血无情的。”惠子搅动咖啡说。 “彼此彼此吧。你们向小春宝儿下手,也是干脆利落呀。”楚耀南冷笑奚落,愤怒的样子。 “不是我们做的,你为什么怀疑是我们?松本君不是一直在帮你筹措钱救春宝儿吗?” “老秦说是你们做的。”楚耀南手中咖啡杯蹲在桌案上,惠子一脸委屈:“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是,我们想方设法让你筹钱,让你搜集情报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可以不答应呀,松本就可以求别人。松本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你们两个都要逼我。再说,若是秦阿朗同此事无关,怎么松本动用这些人都不能救出小春宝儿找到绑架者的下落,偏偏秦阿朗轻而易举地找寻到?” 楚耀南说:“我不同你废话了,你知道他那个人恩怨分明,破镜重圆也有裂痕了。我想拿笔款子就走,蓝帮谁当少主同我楚耀南无关。不过,你们东北开多少价钱,我要掂量,要够我养活春宝儿和自己的,我要让春宝儿富贵极人。我要建立比蓝帮还大的基业。好了,谈条件吧。” 惠子说:“这么就对了,商人吗,谁当皇上同你有什么相关?” 楚耀南笑了,挑挑眉头说:“那我就信你一次。我只要黄金,不要现钞。” “那要看你的情报值不值钱?” 楚耀南说:“听说,秦溶带那位神秘的客人去了胡子卿疗养的地方。” “这个我们知道。”惠子不屑道,“你的消息晚了些。” “我昨天为了你们的情报,特地去寻我二叔打探。听说,秦溶他们今天还是要去,去送什么药,而且,那位人物马上就要离开定江,今晚的轮船就走。” “今晚?不是说明晚吗?”惠子脱口而出,神色大惊。 “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明晚?”楚耀南责备道,“只你不肯信我的,胡乱去打听。今晚蓝帮上下都行动起来,若是秦溶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子拿人头试问。西陵渡口码头一带戒备森严。” “不是走三江口吗?”惠子又问。 “那个消息过时了,这些人狡猾。还是我刚才听老爷子同二叔嘀咕时才透露出的,偷听来的。” 看惠子将信将疑的目光,楚耀南说:“我本可以不和你再合作的,小春宝儿回来了,钱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不过是多多益善。” 惠子骄傲地扫他一眼矫情道:“哦?是这样吗?若是秦老大知道他的养子吃里扒外为日本人做事,若知道他的养子私自挪用蓝帮的款项谋私,不知还能否让他活?” “你,你怎么这么无耻!害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楚耀南暴怒道。 “所以,你别无选择,只有跟我们走。”惠子得意道。 楚耀南如泄气的皮球,坐回椅子,托腮冥思。 “算了,我也不想胁迫你。你要的金子,我们给你,快些行动吧,我们要你亲自带我们去。” “好,我带你们去胡子卿的住处。”楚耀南答应道。 惠子这才笑了同楚耀南同出了三和洋行,晚霞斜晖光线刺眼,楚耀南伸手挡眼,有些目眩。 五辆车簇拥了惠子和他的车开在中间,一路沿江边那林荫大道向克林西路胡子卿休养的那个诊所而去。 只是行到一半时,惠子忽然喊停,车刹住,十分意外,楚耀南回头看惠子,她却改变主意说:“改道,今晚去西陵码头。” “不行,那里戒备森严,鸟也飞不进去。”楚耀南制止。 “旁人飞不进去,但你是楚大少。起码现在还是。”惠子去摸他的面颊,挑逗般,徐徐沿那朦胧的曲线摸下,把玩般挑逗道:“楚大少如今没少什么,应该是威风不减昔日吧。成了,好处有你的,不成,帝国对付那些小人的刑罚,你总不想去开眼试试吧?” 楚耀南面红耳赤僵坐在那里,开车的司机目不斜视,反光镜里却看到他的狞笑。 楚耀南甩开惠子说:“女人真是烦人。” 车就向西陵码头开去。 车到西陵码头,已经齐集了许多蓝帮的人,进进出出在押送货物。 楚耀南嘱咐女扮男装的惠子说:“低头,不要斜视。你的那些人,若不想露马脚,分别从旁边的丙字号和戊字号货舱进入,登船的地方在丁字号货舱前。船在吴淞口,正往这边来。” 惠子带来的手下有八位神枪手,各自找好位置。 “南少,您怎么来了?溶哥吩咐过,西陵口码头最近有要紧的货,不许外人参观。”拦住他路的人是西陵码头的小头目西皮,过去曾经是他手下。 “西皮,我是外人吗?”楚耀南不快地驳斥道。 拦路的人看看惠子满是狐疑。 “新入帮的,你没见过,听说西陵口私匿鸦片,特奉老爷子的命令来查。”楚耀南引了西皮到箱子后隐蔽的地方说。 西皮将信将疑说:“南哥,可是为难小的了,我西皮今天混出这模样,都是南哥赏的,怎么敢不为南哥效力呢,只是老爷……” “啊,阿溶,你怎么……”楚耀南指了他身后惊愕道,西皮一回头,被楚耀南勒住脖子一刀捅死,徐徐放倒他在箱子间的空地,拉下西皮的毡帽盖住他的下半截脸和喉头,仿佛西皮在偷睡。 回头看面带惊色的惠子,楚耀南一甩头若无其事说:“走,那边看看去。” 109、锄奸 码头上蓝帮巡夜的兄弟们被楚耀南寻借口支走,他指了黑qq的江面对惠子低声说:“你看,前面是三江口,那边是老鸹河,如果没错,船会半夜从那个方向过来,靠西陵码头。你们要见的人,不多时就会来了。这里是秦溶的地盘,我只能支撑糊弄一时,你们速速躲进仓库的货运木箱里,待人到了再出来动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惠子十分机敏,左右看看将信将疑地问:“堂堂蓝帮西陵口码头,只这么几个人看守?何况要过大人物,是不是消息有误?” 楚耀南叼支烟点燃,悠然说:“你希望这里有多少人?平日西陵仓库入夜巡夜的就这些弟兄,看到马路对面的仓库吗?那边是宿舍,睡了几百口兄弟,你想叫醒他们?若是大晚上满个码头都是人,我才不信那西京的老头子要从西陵口码头离开定江呢。” 惠子打量楚耀南,他气度悠闲,四下环顾,江风掠起他的发,大衣襟摆也猎猎作响。 惠子这才依计而行,吩咐布置来的杀手潜伏在货舱内屏住呼吸仔细隐藏,几名狙击手支开步枪瞄准着方向。 夜寂静沉闷,江水拍打堤岸。 楚耀南掐灭烟头刚要转身挪步,惠子却一把拉住他。 “我去解手。”楚耀南说。 惠子向身后递个眼色,一个鸭舌帽的小子凑来,分明是监视楚耀南。 他只剩冷笑,无奈摇头对惠子说:“女人聪明,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中国人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惠子笑了自信地说:“聪明自然是好事了。因为你聪明,才与我为伍。” 火光燃起的瞬间,楚耀南背跃直扎入江中,噗通的水声同轰隆的爆炸声响做一片。 楚耀南费力游去对岸在冰冷的河水中探出头喘气时,发现堤岸上许多人在隔江眺望,议论纷纷,似是从梦里爬起,披着袄衣衫不整。 好心人递来大衣围裹他,他打几个喷嚏回头望去,西陵码头已经是一片火海,火势熊熊,他似乎听到惠子的呼喊声。 他没有直接回秦公馆,反是去帮会里更换了衣服才回家,只是才进大门,发现门口满是戒备森严的军人。 骷髅脸管家娄伯提了长衫过来说:“南少,老爷候你多时了。” 楚耀南看看军队呶呶嘴问:“这是二叔的手下?” 娄管家才不理他,径直在前面带路。 楚耀南心中盘算,边走边回头看那些军人,直到进到大厅,才见沙发上满坐了许多人。 他看到二叔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怒视他,他看到几张陌生的面颊,他看到父亲在厅里踱步,听到他吩咐一声:“跪下!” 楚耀南不明就里,却只得跪下,心里揣测或是眼前的局面同夜里发生的事相关。 “楚耀南,你可知道你闯了大祸?”二叔质问道。 楚耀南低头说:“侄儿不知,请二叔明示。” “你去西陵码头,做什么去了?” 楚耀南抬眼望二叔,咬牙说:“耀南要给二叔和父亲一个交代。此事总是要有个了结。” “混账东西,你可知道你险些闯下滔天大祸!”秦老大飞脚要踹,却被人拦住。 那位军官楚耀南认出来,是二叔的那个干女婿小潘,小潘问:“你去西陵码头,那么巧,货舱就炸了?” “货舱里存着要运去广州的干硫磺,我不过加了点东西,成了炸药。”楚耀南说。 “你想炸死谁?”二叔问。 “当然是该死的人。”楚耀南毫不犹豫地答。 二叔嗖的拔枪顶住楚耀南的额头,冷冷地质问:“你还为日本人干事?你迷途不知返,我白白信你了!” 楚耀南抬眼调皮地望他问:“我若为日本人做事,为什么还要炸死日本人?我为你们除去了心头大患,保住了你们要保的人,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说罢,起身起身对秦桩栋说:“二叔,耀南有些话只想对二叔一人讲,人多嘴杂,我不想旁人听。” 秦桩栋只说声好,引了楚耀南就要走,秦老大却气急败坏地骂:“难道我是杂人吗?我偏是要听听,到底他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听过楚耀南描述事情经过,秦桩栋反是深深地捏把冷汗。若是爆炸再晚些时,怕是何文厚真是要从西陵码头上船,真可能被鬼子刺杀。昨夜正停泊在定江入口的渡轮听道码头爆炸声,就停止了行动。楚耀南保全了众人,也巧妙地烧死了三口惠子和她的同党。 “秦溶在哪里?”楚耀南紧张地问。 “他受伤在医院,无性命之忧。”小潘说。 楚耀南总算放心,长舒口气。 书房内,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暗黑的屋内打亮了刺眼的灯,胶片投在幕布上,出现了三口惠子娇丽的容貌,一身旗袍,香扇轻摇,俨然名媛丽人。 小潘说:“据黑衣社掌握的情报,此人化名三口惠子,原名佐藤云子,是日本派驻在东北的间谍之一。她利用美貌交往与各界名流间,三年前就来中国。她参与过当年炸胡大帅的密谋,也参与过策反东北军钱参议的活动,九一八事变,同她的情报和手下间谍组织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只得知她前些时候曾经出现在北平,没想到她化名潜入定江。她的死,必定震惊日本军政界,此次佐藤率领的特务组织刺杀行动失败,折兵损将,损失惨重。” “那你们最好趁今夜把应该送走的人尽快送走,最乱的时刻反是最安全。”楚耀南提议说。 小潘点头道:“我们已经去安排了。只是楚少爷你策划此次诱敌深入的圈套,杀了佐藤,真是为我们立了大功。潘某一定禀明中央,另行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奖。只是这种行动太过于冒险,下次不可。万一……” “我楚耀南做事从来没有什么万一!”楚耀南奚落道,目光望着一篇篇翻过的镜头和那似曾熟悉的丽影,忽然看到一张惠子坐在一片连天般的勿忘我花丛的照片,他侧过头,唇角露出笑,似回味曾经美好的回忆。如今,只剩没有温度的照片。 “可惜了这么个大美人!”秦老大悠闲的在躺椅上伸展着,抽着烟斗,慨叹说:“可惜碰上个狠主儿,若是溶儿,怕还真未必这么干净利落。” 楚耀南偷看一眼父亲,父亲的目光也在黑暗中同他不期而遇,忽然阴沉个脸,丝毫没有喜色。 楚耀南心一惊,就眼巴巴看了二叔说:“二叔,潘哥说,为耀南请赏,二叔知道侄儿要求什么。” 秦桩栋笑了,先送小潘离去,也不理会楚耀南。 待众人散去,楚耀南忐忑不安地随父亲来到书房。 他静静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秦老大缓缓拉开抽屉,那轻微的声音反令楚耀南的心提到嗓子口。 他瞪大眼,看到父亲拿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徐徐指向他,他不敢喘气,惊愕地望着父亲,却不意外。 “爹,若是处置耀南,耀南无话可说,只是爹答应耀南,一定善待春宝儿这可怜的孩子。同抚养耀南一样,抚养他长大成人,只是,春宝儿是书香门第出身,千万不要让他再入江湖。” 楚耀南噙着泪仰视父亲,话语速度极快,生怕父亲不再给他机会吐露临终最后的心愿。 “你,和春宝儿,只能留一个。” 冷冰冰的枪掷在他面前。 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 “我只养一个。你,或者是他。爹也很犹豫。”秦老大说。 “你有了春宝儿,就有了牵挂,自从你知道了那个家,那个姓氏,就已经不再是爹苦心调教大的南儿。就像军犬配种后就有了份惦记,自此有牵挂分心,就不是猎狗了,上了阵再不能专心致志。要不你死,要不他亡。” 楚耀南一震,这话太过狠毒。 “春宝儿可以成为第二个耀南,我只要留一个。”秦老大说。 “退下,你去想想。想好了,拿枪告诉我。明天太阳出来之前,秦公馆只能见到一活人,一死尸。”秦老大摔门而出。 110、取舍 一场惊心动魄后,秦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潮冷的夜风掠起窗帘,扑得人面冰寒如针刺。 楚耀南就立在窗前,观望月色下定江波涛连连,不时有货轮往来,他曾熟悉的定江,曾经熟悉的一切。 门吱扭扭地打开条缝,楚耀南回身望去,却有些失望,是仆人花姐提了炭火笼子进来添炉膛里的火。 “开灯吧。”他好心提醒,反惊得花姐手一抖,一筐热炭砸落地板上,险些被烫到脚,慌得问:“南少,怎么没有睡?” “你不是也没睡?”他打趣道,掩饰心中的苦闷彷徨。 “少爷说笑呢,我一个下人,夜里添火加炭伺候主子是应该应份的。少爷忙碌一天,怎么立在这里半夜吹风,再说,别吹坏了孩子。” 花姐添罢火,在围裙上狠狠擦擦手,去给小春宝盖被子。春宝睡得安祥,睡梦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春宝儿孙少爷真可爱,难怪老爷这么喜欢他,天天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 楚耀南抿抿唇,贪婪的目光舍不得离开春宝儿,直到花姐起身笑盈盈说:“若没什么吩咐,我退下了,少爷快睡吧,鸡快叫了。” “花姐!”楚耀南喊住她,花姐茫然地回头问,“少爷可有吩咐?” 楚耀南从抽屉里摸出一叠子钱递给花姐说:“原本想是大年再给你的,毕竟辛苦了一年,三太太那边平日也多亏你照顾了。拿去吧,我听娄伯念叨,说你男人上个月摔断了腿。” 花姐吃惊,却不敢接那钱,摇头说:“南少,平日里就是南少最照顾我们这些下人,我也没少拿少爷和三太太的赏,还是不敢要的。” 楚耀南知道她手头拮据,塞在她手里说:“钱嘛,应急派去用场最重要,拿去吧。你拿了钱,我心里也踏实。” “可是,少爷,用不到这么多钱呀。”花姐有些心惊。 楚耀南一脸温然的笑说:“多了小春宝要你照应,使得的。” 打发走千恩万谢喜出望外的花姐,楚耀南走向母亲的房间,屋里弥漫玫瑰香水气息,熏得人有些头晕。楚耀南凑近到母亲床边,打开台灯,仔细审视着母亲。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美艳出众,却还如凋谢的花朵残留几分昔日盛开时的色泽。他轻轻去碰母亲的面颊,就像他那些日夜夜被冰凉的手抚弄惊醒。这回,惊叫跃起的反是母亲。 “哎呦我的娘呀,是宝儿,深更半夜你装什么鬼?吓死人呢!”三姨太捶着胸大口喘息,看看楚耀南问:“你哪根神经不对了?” 楚耀南尴尬之余凑过去,将头扎去母亲的胸前问:“娘,帮宝儿看看,脖子后好像扎了根刺。” “啊?扎了刺?”三姨太慌得跳下床,打开灯就大声喊:“花姐,花姐!” 楚耀南一把捂住她的嘴责备道:“娘,深更半夜的,惹人笑话呢。拔根刺都不会吗?” 三姨太取出绣花针,楚耀南就伏趴在他腿上,她仔细地抚摸过楚耀南的脖颈一寸寸地问:“这里吗?还是这里?” 楚耀南含糊地左右指挥着,尽情享受母亲的爱抚,紧张的三姨太终于气馁,将针插去发髻里,伸手去拉下他的睡裤。 “娘,是脖子上的刺。”楚耀南气恼道。 “娘是怕你屁股痒痒了,大半夜的发神经来捣乱!”三姨太象征性拧一把,楚耀南搂住她紧紧的说:“别这么凶吗,真是脖子上有刺扎得疼。” 三姨太这才紧张了揉揉问:“是外面疼还是里面疼,是肉里面长肉刺了吗?” 楚耀南噗哧笑了,咯咯笑了说:“是春宝儿起夜闹醒了我,睡不着就来吓吓你,睡吧。” 他便被母亲追打着出了房门。 他紧紧带上房门,立在楼道里,听着母亲在身后拉门低声嘱咐:“还不快回去挺尸去,你老子才饶过你,别惹恼他扒你的皮。” 楚耀南疾步返回房里,恰春宝儿坐起来揉眼睛,看到他才放心地说:“小叔叔你去哪里啦?” “春宝儿,来,小叔叔有话对你说。”楚耀南将春宝儿抱下床,为他裹上衣服,炭火盆照得两人面色通红。 楚耀南打量着孩子,灵慧的大眼眨眨地望着他,沙哑的声音问:“小叔叔,春宝儿不乖吗?” 楚耀南堆出迷人的笑容说:“春宝儿,爷爷家里可好?” 春宝儿频频点头。 “那春宝儿可喜欢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他问,春宝儿继续点头。 “那春宝儿,你要听小叔叔的话,你要牢牢记住的。”楚耀南说,坐在地毯上,抱春宝儿坐在他腿上说:“能不能住在这个楼里,就看你听不听爷爷的话。爷爷要是高兴,春宝儿就能住下去,爷爷要是恼了,春宝儿就要被送回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可春宝儿想爹娘。”春宝儿深咽口吐沫说,楚耀南泪光闪耀,他说:“你爹娘知道春宝儿在爷爷家,所以,会来这里接春宝儿回家去。但是,如果春宝儿不听话惹爷爷生气被送走,就永远见不到爹娘和奶奶了。” 春宝儿说:“春宝儿听爷爷的话,也听小叔叔的话。” 楚耀南说:“春宝儿,好孩子要乖巧,要有眼力,才讨大人喜欢。你看府里这些奶奶们,其实人都很好的,你要乖,只要爷爷和太婆婆喜欢你,府里上下都会喜欢你。” 他忽然发现有千言万语要向孩子嘱咐,发现自己在秦府着实积累了无数生存秘籍,他抱紧春宝儿,紧紧的,春宝儿害怕地问:“小叔叔,小叔叔,你怎么哭了?” “小叔叔是见到春宝儿平安回来,高兴的。春宝儿,小叔叔的房子的橱柜里,那只箱子是你爹亲手封藏的,那个箱子,日后就是春宝儿的,要好好看护,不要丢了。那里面的狐狼皮褥子,很宝贵,很宝贵……” 楚耀南将孩子送去母亲的房里,才入睡的三姨太惊起,一边拉春宝儿进被窝,一边拍打楚耀南骂着:“宝儿,你吃错药了吗?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闹人?” “我要给爹写份文件,怕孩子打扰我。”楚耀南含糊道,转身离去。 他关上房门,将窗紧紧关闭,他去更换衣衫,穿上光鲜的西服,仰高下颌,一脸傲然,拉上枪栓。 他想,他该给父亲留下什么遗言,可是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一切言语都是徒劳。 缓缓的,他将那支冰冷的枪黑森森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紧抿了唇。 那食指仿佛千钧重,在瑟瑟颤抖,生之留恋如此的迫切,令他此刻忽然懦弱彷徨。 他咽口泪,想这样也是有个交代,将生的希望给春宝儿,他去地下见大哥,他不曾亏欠过老爷子什么,就这么去了,也是皆大欢喜的干净。 “喔喔喔……”雄鸡报晓,暗夜抹上一抹鱼肚白的晨光,仿佛密闭的窗帘拉开一道缝,刺眼的光线射入刺眼。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时间就如此分秒而过,父亲说,太阳升起前,必定要他有个了断。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狠狠扣下扳机…… 嘎达一声轻微的响动,没有枪声,他依旧立在那里,只是一身冷汗,这枪,竟然没有子弹? 是父亲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他一头汗,转身奔出房门,却看到父亲已经懒洋洋伸展懒腰在楼道里徘徊,逗弄着那只八哥儿。 “老爷早安,老爷早安。”八哥儿口齿清晰,旋即冒出一句:“臭小子,屁股痒痒了!” 楚耀南一惊,自当是八哥儿看到了他,却听父亲嘎嘎大笑了夸赞:“好鸟儿,没白喂吃的给你,可是学会了。” 楚耀南又气又笑,看父亲那调皮的神情如个做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开心。 他心里五味杂陈翻涌,就在楼道唏嘘着。 “南少,这么早就要出门?”娄伯过来问,声音惊动了秦老大,侧头望他有些意外。 “枪,还我吧。” “爹,只是,没有子弹。”他说。 “孩子呢?” “在,娘的房里。”楚耀南说。 秦老大愕然望着他,自嘲地笑了摇头,哼个曲子提个鸟笼进到书房去,楚耀南紧步跟来,进到房里就跪下。 “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二十年,怎么这命就这么不值钱?你说!怎么这么不值钱,怎么你心里一个孩子就胜过爹二十年的心血,啊?你说,一个孩子算什么!他,算什么?” 哗啦一声,秦老大气得胸膛起伏,他一把扯下桌布,稀里哗啦棋子洒落一地。 楚耀南哭求着:“爹,求你,饶过春宝儿,他还是孩子,他才六岁。春宝儿长大比耀南听话有出息的。爹,爹说耀南是坏了性子的猎狗,就让耀南的命去换春宝儿,十八年后,春宝儿能伺候爹左右的。爹,求爹开恩。” 楚耀南拼命磕头,虽然他心里知道,父亲决定下的事断难更改。 “爷爷,爷爷。”小春宝儿推开房门闯入,被眼前情景惊住。 111、骑大马 春宝儿愕然地望了楚耀南叫声:“小叔叔。”又望了秦老大喊:“爷爷,是小叔叔不听话吗?爷爷不生气。” 秦老大这才强压怒火,抱起春宝儿和颜悦色地打量着,摸摸孩子的头顶问:“爷爷看到春宝儿呀,就什么气都没了。春宝儿告诉爷爷,这一大早儿来找爷爷做什么?” “爷爷,春宝儿要骑毛驴!”春宝儿认真地一字一顿道。红扑扑的小脸儿,笑眯眯的眼,不知谁给做了件兜兜罩衫,显得孩子格外的可爱。楚耀南想,只有孩子穿上娃娃的衣服,享受他应有的快乐,才是种幸福,但是他记不清自己的童年如何的过来,似乎学礼仪、读书、弹琴,父亲为他安排好每天的生活。父亲没怎么读过书,生怕人笑话他大老粗,富甲一方威名远播了,却总觉得那些上流社会的人看不起他这个白手起家的黑老大,似乎儿子是他唯一的期望。楚耀南心头酸酸的,看着春宝儿的小脸儿同秦老大在蹭腻,那幅天伦之乐的情景,令他心酸。忽然他想,父亲怎么舍得杀春宝儿呢?可是父亲也总不该舍得杀掉他吧,那难道是…… “春宝儿,快回去,别烦爷爷!”楚耀南匆忙轰着春宝儿退下,秦老大却抱住春宝儿原地转圈说:“今儿爷爷就陪我们春宝儿来玩骑大马好不好?不玩骑毛驴了。你小叔叔给你当大马骑,他跑得可快了。爷爷替春宝儿执鞭赶马,好不好?” “好呀好呀!”春宝儿拍着巴掌高兴道。 楚耀南闻听一惊,聪明的他立刻明白父亲积蓄的怒气还不曾发出,是要变个花样来同他盘算。他就说,如何这么爽快就旧事不提地同春宝儿玩骑大马,还要他来当“大马”。 “不过呀,这骑大马,跑得快,是要蒙住眼睛骑才好玩的。春宝儿你来指挥,你喊‘往左’,大马就向左,你说‘往右’,大马就向右,你说‘跳’,‘卧’,这大马一准儿的听话,不听话就抽马屁屁。”秦老大讲述着规则,笑嘻嘻地踱步去楚耀南身边,也不看他,伸手扯下楚耀南的西服领带,慌得楚耀南不知所措,却见父亲将那条昂贵的真丝领带当作蒙眼布系住了春宝儿的眼睛。 “好,春宝儿不许偷看,若偷看了,这马就会变成疯马,狂奔乱跑起来,会摔烂你屁股的。听到没?”秦老大虚张声势地吓唬着,小春宝儿蒙着眼睛高昂个头,频频点头。 秦老大又对楚耀南吩咐:“还不快趴下当马?” 楚耀南面颊羞红,不情愿却无可奈何,他双膝卧下,匍匐了身子向前,真如匹马一样。 秦老大抱起春宝儿放在他腰上骑稳,只让春宝抓紧他的马甲肩头部位说:“春宝儿可是要抓紧,不然摔破头的呀。” 春宝儿被蒙了眼,点点头。 “你爷爷自小就喜欢马,这挑马驹子是要有眼光的。” 秦老大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牛筋马鞭,在楚耀南眼前一晃,吩咐说:“还不快跑?驾!” 楚耀南在地上爬了几步,小春宝儿的身子并不重,只是楚耀南心惊胆跳,不知后面如何的噩运等待他。 “快!驾!”皮鞭兜空啪的一响,fen/fan`~`就在耳边,楚耀南一个寒颤未过,就觉得臀上生疼如被火燎一般,鞭子已经狠狠抽在身上。那疼痛令他周身打颤,险些将小春宝儿摔出去,但他强咬牙,不敢躲避,生怕自己一个失误,那皮鞭就会伤到春宝儿身上。 小春宝儿丝毫不觉察楚耀南的痛苦,尽情享受着自己的那份童真的快乐,他兴奋地喊着:“驾驾!”两只小腿紧紧夹了楚耀南的肋骨,兴高采烈地喊着:“快呀,快呀!” 楚耀南努力地在地板上爬着,膝盖疼痛,侧头看到父亲黑色的裤管,元口布鞋,和在他面颊边晃动的马鞭,那鞭子不时转去追在他身后,一鞭鞭地撕咬他的肉,他周身颤栗,终于爬不动,伏在原地喘气,却觉得那只大手探向他的腰间。 “爹!”他声嘶力竭地一声喊,紧紧闭眼。 “跑,跑呀,偷懒,屁股痒痒啦!”那皮鞭飞舞,啪的一声裂空巨响,旋即狠狠落在他皮肉上,疼得他一哆嗦,一声惨叫失声。 “啊” 小春宝儿闻声一惊就要去扯蒙眼布。 “别摘!抓紧!”楚耀南同秦老大异口同声的制止,秦老大一声:“驾!” 楚耀南飞快跪跑,那鞭子就追在他身后,如炼狱般煎熬。 他紧张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生怕有人进来。他一头冷汗,疼痛和恐惧,他知道父亲在惩罚他,有得是手段。 “屁股痒痒啦,屁股痒痒啦!”八哥儿开始助阵叫起来,楚耀南恨得牙根儿痒痒,却听父亲得意洋洋说:“小东西,还跟老子耍花心眼儿了,让你长个教训,看你还敢,看你还敢!” “看你小子自投罗网来做马,这姿态还好,就先饶你狗命,这条腿先寄存在你身上。” 楚耀南哽咽道:“爹!” “大哥,大哥!”秦桩栋推门而入,话说一半,就被楚耀南那狼狈的样子惊住,他大张着嘴,忽然哑然失笑,幸灾乐祸地说:“哎呦,南儿,你这是演的哪出呀?看这小身子骨生的,真比小马驹结实。” 孩子被抱走,楚耀南匆忙地收拾衣衫掩饰自己的狼狈。 秦老大吼了秦桩栋出去,揪了楚耀南甩去书案上一顿暴风骤雨地猛抽,边抽边骂:“你个臭小子,你想逃,你贼心不死,你这辈子注定是老子的儿子了,老子养大你,你想跑就跑啦?” 楚耀南紧紧扒着桌案,疼得如被拆掉骨头,却也不敢求饶挣扎,他默默地啜泣着,直到父亲精疲力竭扔下他时,他试图起身,却滑落在桌案下,他费力地爬起来,抱住父亲的大腿,仿佛是擎天玉柱一般,父亲颤巍巍的手揉着他的头,听他默默啜泣,低声问:“再跑怎么办?” 秦老大进到病房时,米斯特大夫刚好从屋里向外走,几乎是迎了秦老大引他出门说话。 秦老大只欠身隔了斯特望了一眼床上侧卧的楚耀南,动动唇,不及说话就被斯特大夫推了出病房。 “大夫呀,如何了?”秦老大问,话音里有几分忧虑。 米斯特看着他,沉吟片刻,徐徐的,避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那落寞无奈的表情,令秦老大看出丝不祥之兆,跟了问一句:“是伤得重了些?” “伤了肾,很重,他身体不是很好,怕是不行了。就这一两天,你去同他说几句话吧,时候不多了,趁他人还清醒,要快。” 秦老大觉得腿发软,瑟瑟的抖动着,难以置信的喃喃道:“不该,不该的。从小这臭小子就不省心,挨过多少次狠打,他不会,不会。” 米斯特摇头说:“可是,迟了,太迟了。” 112、噩梦 秦老大不知自己如何挪到耀南床前的,就见坐在床边的三姨太紧紧握着耀南无力的手,兀自落泪,见他进来呜呜的哭了抱怨着:“老爷你真心狠,南儿他,他好歹是我自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没有血亲,也是儿子。日后可不要再这么打他了。” 秦老大去接过那只手,有些僵硬的,半蜷着,冰凉的,秦老大握在掌心,冷意就向心里袭去,怕是那瑟瑟颤抖都被楚耀南觉出了,也没睁眼,就蠕动唇在说些什么。 秦老大贴去他耳边说:“南儿,你,你……”心里一阵酸楚,后面的话再也难以出口,如梗在了喉头一般,一滴滚烫的泪就落下,恰是滴在自己的手背。他难以置信,本在猜想是哪里溅出的热水,恍神间才发现竟是自己的热泪,惊惧得无所适从,却没听清楚耀南牙关里正挤出的话,慌得凑近前问一句:“南儿,你要说什么?” 他有些怕,怕儿子对他说:“爹,南儿不想死。南儿错了。” 从小耀南的嘴是最乖巧的,板子不及上身,求饶的话就一箩筐,多半是跟他娘学得乖巧。 他搂紧耀南,听到儿子费力的说几个字:“二……二……” “你二弟?他没事,爹去看过他,中了弹,可恶的小日本子弹头里有铅毒。”说到这里,忽然眼眶一酸,难道是老天爷作弄,让他注定要失去两个优秀的儿子。 “二新堂,帐,在,书房,妥了。”耀南费力的说,说过如释重负般喘口气,似对他有个交代。一旁的阿彪忍不住哭出声说:“老爷,南少手里的事,交代给二少的差不多了,就二新堂的那个买卖,前些时也拼命在布置安排。” 秦老大只觉得自己的手心比儿子的还要冷,就僵硬在那里,牙关里说出几个“好!”字。 秦老大就坐在耀南的床边,掀开被子看他的伤口,那肿胀得伤口聚了脓,也没有愈合,惨不忍睹的样子,耀南也没太多的话,似乎累乏了,就睡去,眉头紧皱带了痛苦,惨白的唇干涸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擦,记得小时候,看着南儿那柔嫩微翘的小嘴时,他总情不自禁地摸,孩子张口去咬,衔住他的手指,如只调皮的小猫,也不用力,就同他逗闹。那时抱在怀里的孩子,他还巴望的想,这大胖小子如果是自己的亲生那该多好。如今,怕是就要失之交臂了。那种无奈,仿佛悬崖边他紧紧拉住儿子的手指,明明知道他迟早就要坠落深渊,他无从挽回的生命,但是却不甘心,总想竭尽全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抹阳光洒在耀南俊美的面颊上,那苍白的面色带了一抹霞光的红润,他微开了口躺着,呼吸得费力,吐气多于吸气,痛苦的样子忽然令秦老大难过,他只能徒劳的落泪,尽管米斯特大夫劝他离去,他依旧不忍心。 牛氏过来说:“老爷,快避开吧,最后那口气若嘘到老爷,怕是要伤元气的。” “南儿,南儿,咱们没事的,啊,跟爹说,你没事的,你没事的。”秦老大纵声大哭起来,紧紧抱起楚耀南。 只在那一刻,秦老大只觉一股气从丹田直冲天灵盖,头脑嗡嗡作响,他觉得身子一晃,仿佛要栽倒,他下意识去扶床栏,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床下。跌倒的片刻,他头撞在铜床的栏杆上,疼痛令他骤然坐起,却听到焦虑的呼唤声:“爹,你怎么了?爹,做噩梦了吗?” 他揉揉眼,黑暗中突然灯光亮起,楚耀南跪在床边拉开壁灯,麻利地将茶碗中的半杯水倒去啐盂里,用暖水瓶掺些热水递到他面前,那手在颤抖,水仿佛要溢出。 秦老大再揉揉眼,四下望望,并没去接那杯水,只一把拉过楚耀南,反令那杯子水溢洒在地上,慌得楚耀南去擦,如做错事的孩子,紧张惊恐。俯身时,那腰上的伤还青肿成一片,瘀血暗紫凝在肌肤上,那狼狈的样子,令他情不自禁去摸,肌肤果然是烫热的,有温度,并不是那只冰凉的手,反惊得楚耀南周身一抖,慌得起身眼巴巴望他含泪,想求饶,又知徒劳不敢开口。 秦老大掐掐自己的虎口,是梦,他确认是梦,他哈哈大笑,笑得畅快开怀,笑得书房大门打开,娄管家引了二爷秦桩栋和一群姨太太陆续地冲进来,羞臊得楚耀南转身整理衣衫,大喊声:“都出去!老爷做噩梦了!” 秦老大见楚耀南那狼狈的模样,更是笑得开怀,指了楚耀南对那些姨娘说:“你们几个,怎么不去护着他了,从小到大,这小东西就是你们这些妖精撮弄来撮弄去的。我刚才不过教训他一顿,让他长个记性。” 秦桩栋问:“南儿,怎么回事?” “我爹打累了,扔了鞭子躺沙发上就睡了,我也不敢喊醒他,就在一旁伺候着。谁知道爹醒了就大笑,不知道梦到什么可笑的事儿了。” “吓死人,还当闹刺客了。”五姨太用香帕扇扇汗尖声尖气道,又去扶楚耀南说:“南儿呀,你近来是触什么霉头啦?怎么三天两头被你老子挠皮呀,啧啧,看看这打的,哎呦,让姨娘看看。” “姐姐,南儿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怕羞啦,姐姐就是要看,也躲开老爷去看,让咱们南少多难为情呀?” “啐!都是他的小娘,难为情什么?光屁股大的时候就往我被窝里钻的,当年要不是老爷偏心把南儿塞去三姐姐的被窝里,南儿或许就是我的儿子呢。” “都出去,都出去,又开鸭圈了!三个女人赛一窝鸭子。”秦老大呵呵笑着轰了众人出去,只秦桩栋低声问:“大哥,没事吧?” “做了个噩梦,吓醒了。”秦老大看着楚耀南,楚耀南一脸的惶惑。 “臭小子,还不滚回去,让你娘给你擦药!”秦老大骂一句,楚耀南忙离去。 秦溶回家已经是四天之后,他被送进中央医院一座秘密的地下诊所,何总理离开定江时亲自嘱咐小潘务必治好秦溶的伤。 秦溶昏迷了两日,醒来时只是伤口发痒做痛,他想念母亲,想念他卧病时母亲那粗糙的手抚摸他额头的感觉。他忽然想起那个家,想起那腌h不堪打呼噜爱吃鸡屁股的父亲,不知为何却无限的留恋那自己曾经不惜一切要逃离的地方。 护士来为他换药,他羞臊得面颊通红喊:“不要碰我,我,我自己来!” 小护士齐齐的刘海大眼睛,看着他噗哧笑了,将药盘放在台子上奚落道:“年纪轻轻的,还挺封建的。” 说罢转身出去,不多时,小潘进来问:“秦溶,不换药怎么行?” 秦溶脱口道:“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那话语像个任性的孩子。 他抿咬嘴唇,企望地看着小潘,小潘无奈地退出,同门口的碧眼洋人大夫嘀咕几句,再转回来说:“嗯,大夫说,若是旁人,一定不许离开医院。不过秦公馆的养病条件不比医院差,可以同意你搬回家去养伤,不过,大夫和护士都要跟过去。” 秦溶只想离开这陌生的地方回家,什么他都答应。 起身时牵动伤口还很痛,他问一句:“老头子平安离开定江了?” 小潘才明白他是问何总理,就笑了点点头,赞许说:“阿溶,你立下了大功。” 秦溶回到秦公馆,黑压压一群人如乌云般压来,他闭上眼,后悔做出这个冲动的决定,一片哭声在耳边,姨娘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母亲呜呜的哭声,父亲那大嗓门大吼一声:“都闭嘴!” 立刻清静得连呼吸声音都格外清晰。 秦溶躺在担架上,看着父亲在前面带路指挥,担架路过他的房门,却向走廊另一头走去,他慌得问:“错了,我的房子在这里。” “没错,你的房子是这间,可家里的病房在那边。” 秦溶被抬进一间房,他记得是间宽敞的套房,平时招待贵客用的。 屋里垂着白色的纱幔,看来真像医院的病房,白衣的护士进进出出地忙着,秦溶有些周身不自在,却听屋里面楚耀南的叫嚷声:“都出去,不用你们碰我,都出去!” “南儿乖,药总是要上的,不然伤口烂入骨头,变成瘸子可不好了。” 三姨太的声音,秦溶皱眉,母亲在担架旁抚摸他的头说:“你爹说,让你和耀南一起养病,也好照应。” 秦溶无奈,但想有几日不见楚耀南,也颇想他,更听人说了楚耀南智斗日本间谍救了何总理的事,心里也十分佩服。 他被搀扶着放去靠窗的一张床上,楚耀南在侧头看他,嘿嘿地笑几声,摇头嘲讽般地笑。 “难兄难弟呀!”楚耀南说。 躺下时,秦溶不停打喷嚏,“阿嚏阿嚏”打个不停,揉揉鼻子,才发现是房内焚的伽蓝香,更是好奇地问:“怎么病房里烧香呀?” “嗯,别胡说呀,小心冒犯神灵。”楚耀南呶呶嘴说,秦溶看到那房屋死角供着的佛爷,诧异地问:“这是做什么?” 秦溶躺下,白色的被子床单都显得干净舒适,但令他紧张。 “老祖宗请人做法事,说你我兄弟都在鬼门关走一道,定是中了邪气。”楚耀南翻着一本画报,也不再理他。 秦溶望着屋内,他和楚耀南的床分靠墙边,中间却有一张宽敞的大床,也是衾被整齐,大红云锦被面,湘绣靠枕,和房里白色的窗帘床单格外不符。 只在枕头上端正地摆放一根痒痒挠。 “别看了,是老爷子把被子搬过来,说要亲自来伺候。”楚耀南说,秦溶恍然大悟。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113、老奸巨猾 秦溶的伤处在大腿,所幸枪打得偏了几分,否则就会伤到脉,小潘对他提起时都还心有余悸。 所以秦溶那条裹了厚厚的纱布的腿几乎无法移动,因怕压住伤口,他只能仰卧。 而楚耀南则不同,从腰到臀股都是斑驳纵横的鞭伤,侧卧或趴在床上不敢碰到伤口。弟兄二人一趴一仰,相映成趣。 秦老大进屋来,端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粒粒扔起用嘴去叼接,显得格外滑稽,掩饰不住的开心,踱着步走向中间那张大床。 他身后跟随着穿着入时的吊带裤小开模样的秦沛,秦沛捧着酒壶和杯子,不情愿地抱怨着:“爹呀,放去哪里呀?沛儿不想喝白酒,怪烧心的。” “放到床前那个桌子上。”秦老大指指那个狭小的炕桌吩咐,得意洋洋地说:“嘿,这下子我们爷儿几个凑齐了。” 不多时,下人端来碟猪头肉、酱鸡屁股、盐水鸡胗子,摆满炕桌。 秦沛扭个身子嘟哝着:“爹,给沛儿买个游艇吧,沛儿要开游艇出海玩儿嘛!同学们家里都有游艇,惜惜她喜欢看海上的明月和夜里漫天星斗。” 秦溶本来想睡觉,近日精疲力竭,被秦沛吵得心烦,大骂一声:“她倒没跟你讨星星呢,你也让你老子上天给你摘去!滚出去,别吵我睡觉!” 秦老大一瞪眼骂:“轮到你说话啦!” “啐!”秦老大转身训斥秦沛,“海上看星星?你没见日本鬼子的军舰虎视眈眈的停在定江外入海口吗?万一打起仗来,不把你小子炸沉了去喂鱼,还去和妞儿吊膀子呢!” 秦沛却不肯罢休地搂着父亲的脖子耍赖道:“就要吗,就要吗,凭什么定江的海面还要看日本人的脸色呀,谁听说过家门口玩还要怕被人炸死的。爹要怕国内不安全,那沛儿就出国去住,去美国买大游艇。” 随意一句话,楚耀南却十分感触,是呀,什么时候中国的海面上也不再风平浪静了,哪里才有个安稳的家呢?想他一路奔波,从定江寻根去东北再辗转北平,属于他的那点温馨的希望才被小心翼翼地双手掬起,却从指尖眼睁睁地流逝,无可挽留的迷茫。 他侧过身,眼里噙泪,听到父亲无奈地叹气,然后说:“好了好了,儿女都是债。爹就依你,买个游艇,不过,你这回一定要考个前三名回来,爹才给买。” 秦沛看到希望,兴奋得又蹦又跳。 “乖儿子,陪爹喝一杯。”秦老大说,一杯酒递到秦沛眼前。 秦沛高兴,接起秦老大手中的酒盅一饮而进,辣得喉咙如火灼,探个舌头又跳又叫的用手挠着舌头喊:“什么酒呀,辣死了,辣死了。” “快快,爹给你吃口猪头肉,”秦老大紧张地夹起一块儿猪头肉喂进秦沛的口中,摩挲着他的背说:“看你这点子出息,不就一杯酒吗!” 屋外阿彪在探头探脑,秦老大问:“你小子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彪嬉皮笑脸探个头说:“老爷,该给少爷上药的时候了。” 楚耀南见一屋子的人,慌得轰赶阿彪说:“不到时辰呢,你退下!” “嗯,上药,就现在上药。”秦老大吩咐说。 楚耀南眼珠一转说:“爹在吃东西,那药味道冲,怎么好扫了爹爹的兴致?” “嗯,不妨事的。那个沛儿,去帮你南哥上药。” 秦老大笑眯眯地说:“今天炉火生得旺,日头足,伤口不宜捂着,要生褥疮的。” 楚耀南最知道父亲修理他的手段层出不穷,分明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灵机一动说:“爹,南儿的伤已经溃脓,听说沾去哪里就烂哪里的,就是我娘都不敢让她随意给上药了。阿沛细皮嫩肉的,别烂了他的手,南儿可就罪过大了。” 果然听到此话,秦沛大叫着:“我才不伺候他呢,有那么多下人呢,凭什么我要给他擦屁股?” 楚耀南心里恼怒,嘴里却说:“就是不敢劳累阿沛弟弟的。倒是阿溶,劳苦功高,伤得厉害,看让护士来给换换药吧。” 他心里窃笑,想这皮球踢给了秦溶,有些促狭的快意。 “嗯,都使得的。”秦老大说,对了门外喊:“护士都去哪里了?快多来几个人,给二少爷换药!” 楚耀南窃笑,果然四两拨千斤,如今是秦溶挣扎负隅顽抗。 秦溶本来眯个眼心里烦闷,被这一句话惊得皱眉说:“不用你们劳神,药才换不久的。” 眼见洋大夫和小护士们托了满是药瓶的搪瓷盘子一队进来,楚耀南紧闭上双眼,耳边听着秦溶在叫骂着,秦老大在一旁指挥着打针上药,还大言不惭地说:“讳疾忌医的故事你听说过吗?有病就要打针吃药。” “哗啦啦”一阵响,竟然秦溶挣扎中将护士手中的托盘打翻,药瓶药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那倔脾气又犯起来,无人能阻挡。 秦沛惊叫失声,跺脚哭骂:“我才换的西裤,就被你给污染了,这可是从英国定做的,高档毛料,你赔得起吗?你个败家子!” 那“败家子”三个字从秦沛嘴里说出十分可笑,楚耀南如看戏般暗自失笑。 他听到一阵挣扎声,父亲的喝骂声:“溶儿,不要闹,溶儿,再敢闹爹可是要打了!” “来人呀,拿绳子来,把二少爷手脚捆在床梆上,免得他挠伤了伤口。” “放开,放开我!”秦溶费力挣扎,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家来自取其辱。 一阵挣扎,终于安静下来,楚耀南侧头看秦溶,秦溶被父亲抱在腿上,紧紧压住,头几乎垂在床下。 头戴护士帽的小护士熟练地拉下秦溶的裤子,露出那伤口,楚耀南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向下看那伤口,果然乌青黑紫肿起的一大块,看不清那枪伤的洞。大夫戴个白口罩在熟练地处理伤口。秦溶挣扎时那绝望的目光恰同他交接,狠狠地瞪他,似乎勒令他转头。 大夫说着洋文,秦老大一脸茫然,楚耀南忙翻译说:“大夫的意思是说,阿溶伤口那个地方淋巴多,很危险,炎症没彻底消除,不宜挪动。千万不要不小心碰到伤口。” 楚耀南翻译到这里,看秦溶紧紧闭眼,如菜板上放弃挣扎的猎物。心里暗笑,就不由又加一句会说:“大夫的意思说,若是怕病人挣扎伤到伤口,不如把他手脚绑起来。” 秦老大揉弄着秦溶,听着楚耀南的话,看着小护士端了药物离去。秦老大安抚着秦溶说:“唉,这才乖呢,早听话就少受罪些。”将秦溶放平在床上,只为他搭了半截被子说:“晾晾伤口,不要生褥疮才好。” 秦溶哪里肯依,不放弃挣扎再次打挺欲起身,被秦老大一把按住,对屋外大喊一声吩咐:“来人呀,把屋子打扫了!” 楚耀南惊了,若是有人进来,看到的恰是秦溶狼狈的样子。 “爹!”秦溶终于失声惊呼,慌得无处藏身的样子,秦老大也不理会,只吃着小酒。 “老爷,阿花来伺候了。”花姐的声音在门外,楚耀南心想,老爷子够狠。 “进来!”秦老大一声吩咐,楚耀南心想,怕是秦溶这回没脸见人了。 只在门开的瞬间,秦老大猛然伸手过去,将那半垂的被子拉上去一截,不多不少盖住了秦溶的伤,秦溶这才虚惊一场,一头冷汗,闭个眼羞红面颊,听着沙沙的扫地声,和随后丫鬟灵儿进来慢吞吞拖地的声音。 屋内一片安静,擦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楚耀南听到沉稳的脚步声移向他,一步一步,是父亲走了过来。 楚耀南心里纳闷时,就觉得父亲的脚步声停止在他床边,随即,他腰身上一冷,那盖在腰上的被子被捋下一截,冰凉的肌肉露在风里。 楚耀南周身如坠入冰窖,冷得打个寒颤,低声呼唤:“哎呀,爹!” 秦老大抚摸着他的伤处说:“看这肿的,还不让上药呢。那个,花姐,把药瓶递来,就是桌子上那个,对对。” 边说边给花姐递眼色示意她速速退下,看着花姐掩口窃笑了离去,秦老大故意按抓住不停向下缩身子的楚耀南嚷着:“花姐,磨蹭什么呀,快些呀,没见过你们南少晾肉吗?” 楚耀南的面颊腾的通红,小时候他顽皮,惹出无数祸端,被爹爹抓住一顿打,就扔去厅里的沙发上跪着,府里这些老妈子丫鬟和姨娘们都心疼的来抚慰他,这个偷偷递水,那个偷偷送口吃的哄他,那时年幼生活在一堆女人中间,也不知道个羞,如今长大了,父亲竟然还如此惩治他。 他被父亲紧紧按住,感觉父亲跻身坐在他床边,费力地说句:“啊,花姐,辛苦你了,去喊那些姨娘们来,伺候南少上药。” 楚耀南挣扎着,又不敢大喊,乞求道:“爹呀。” 他下半身被父亲搬放在大腿上,他不敢挣扎,知道徒劳,或许会有更让他惊心的惩治等着他。 “疼吗?”秦老大一边为他擦药一边揉着他的伤问,“伤成这样还少不了动歪心眼去整治人呢!” 将药倒在手心搓揉热,两个巴掌贴在肉上,揉搓着,如揉面一般,疼得楚耀南再也忍不住痛,低声哀求:“爹,爹呀,不劳爹爹费心啦,南儿不疼。” “哪里疼呀?是这里?那是这里,啊,不是呀,那是这里啦?”秦老大戏弄着,边揉边捏。 楚耀南紧闭双眼,这老家伙耍无赖的伎俩天下无敌。 “大哥,大哥你在吗?”秦桩栋闯进来,乍一看秦老大搂个楚耀南捉弄着的样子,不由噗哧笑出来:“大哥,看你呀,这小子都这么大了,还耍弄他。” 楚耀南惊得猛去四下望,哪里有什么花姐?分明是父亲作弄他。 “进来也不用敲门吗?”秦老大责备地骂,“这么大了也没个规矩。” “大哥,好事,大好事。老何要招咱们溶儿当驸马爷呢。要把他的干女儿许配给咱们阿溶,还想让阿溶去他的警卫团去。” “哦?那姑娘生得可好?秉性脾气如何?可配得上咱们家溶儿。”秦老大眼睛一亮问。 114、儿子瘾 “就是七仙女我也不要!”秦溶咬着牙关狠狠道,话音未落父亲手中的痒痒挠就敲在他腿上骂:“七仙女也看不上你呀。看你小子长得这么黑,嘴巴还大,又不听话不孝顺,臭脾气,谁家闺女能看上你呀!” 秦桩栋听秦溶一口否绝,就劝他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礼貌上你总该见见那姑娘不是?听说,这位小姐是老何的远支族亲,老何十分喜欢,宠爱如女儿,那就是‘公主’。这位小姐虽然我不曾见过,可听胡子卿说她人生得漂亮,说话干脆利落,身材高挑时髦。好像闺名叫莉莉。老何很是喜欢溶儿的干练果断,少年英雄,看好我们溶儿要招为驸马爷呢。” “哦,攀皇亲当然是好事。”秦溶应着,“可是,二叔更是年轻有为,干事干练果断,不如二叔给收下做我们的二婶婶吧。”秦溶随口几句话,秦老大和秦桩栋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秦老大骂一句:“小王八羔子,动弹不得还忘记不了遛舌头根子,看爹不好好给你松松筋骨。” 那边父子二人闹着,秦桩栋就坐去楚耀南的床边看戏,捅捅楚耀南问:“南儿,还疼吗?” 楚耀南摇摇头。 “二叔那顿可还没和你清算呢,快过年了,咱们这债是不是不能带过年去呀。”秦桩栋逗他说。 楚耀南低声道:“凭二叔处置就是。只是二叔答应耀南的事,可是要说话算数。” 秦桩栋回头看他,见那目光里满是认真。 “下定决心了?”秦桩栋问,楚耀南认真地点点头。 “我看,算了吧,你这大少爷脾气。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吃不得那份苦。”秦桩栋低声奚落道。 “二叔!”楚耀南有些懊恼。 秦桩栋头也不回地说:“倒是胡少帅托我捎信给你,他下个月要出洋考察,去意大利和欧洲一些国家,问你想不想去。你洋文学得好,在法国读过书。” 楚耀南失望道:“他要是留在国内重整旗鼓再大干一番,我就投奔他去;他要是当缩头乌龟扔下几十万大军自己走,我再不认他。” 楚耀南翻身裹紧在被窝里,才回国那年在北平有些手续要办,他逗留过两年,同胡少帅同吃同住过些时日,忙的时候他帮胡少帅翻译公文,同文秘一般,许小姐戏称他是二秘;白日里忙正事,周末就去风月场所舞厅戏楼去玩耍通宵,尽情挥霍青春。那时,他曾觉得,男儿就该如此,江山和美酒都要抱定的。可谁想,一切都不再平静。 父亲仿佛听到他们的对话,回身问:“你们叔侄说什么,要去哪里?” 楚耀南灵机一动说:“二叔说带我去欧洲餐馆吃德国炸蹄膀,耀南已经被爹给打成蹄膀了,还用去外面吃什么蹄膀?” 又一阵笑声,门外传来骷髅伯长长冷冷的声音:“老爷,关北路友仁实业公司的蒋老板来看望二少爷了。” “蒋涛来了?请,请!”秦老大整理衣衫吩咐,秦溶喜出望外,不成想大哥登门来探望他,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就见大哥蒋涛在阿丹陪同下提了粉色的点心匣子进来,礼帽扣在胸前,先同父亲和二叔寒暄几句,就径直向他走来,关切地问:“阿溶,你的伤如何了?子弹可取出来了?可是把大哥吓死了。” 秦溶如见亲人,挣扎了欲爬起身,却被大哥按住,才要说话,那边楚耀南已经知趣地裹个被单挣扎下地,在众人簇拥下挪去隔壁的房子。 “大哥,大哥的生意开张,小弟本是要去道贺的,不想受伤,贺礼都准备好了也没能送去。”秦溶遗憾道。 蒋涛笑容满面说:“都要把大哥的魂儿都吓掉了。生意算得了什么,钱财都是身外物。” 蒋涛嘘寒问暖,秦溶一一作答,蒋涛讲着实业公司如今辉煌的前景,订单不断,秦溶也为大哥高兴。 “阿溶你是记得的,当初老堂主在世时,不同意我搞实业,用鞭子逼了大哥去继承青道堂。只是大哥志向并不在那里,所以,如今总是找到自己的事业,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大家看看,我蒋涛不是靠父荫过活的纨绔子弟,我自己创业打江山,一样是好汉!” 秦溶点点头,大哥容光焕发,斗志昂扬,远不是那颓废的大哥,令他欣慰。 “大哥,可有雪玉的消息?”秦溶问。 蒋涛神色黯然,蠕动了唇,似难以启齿,秦溶的笑容也僵冷了问:“大哥,可是出什么事了?” 蒋涛见四周无人才说:“大哥羞于对你开口的。雪玉,哎,大哥对不住雪玉呀!”说罢黯然落泪。秦溶措手不及,忙为大哥擦眼泪,大哥却说:“你可还记得黑头?” 秦溶点点头,黑头是大哥昔日在青道堂的贴身跟班儿,说话有些口吃,秦溶总和他逗笑。青道堂被收编后,黑头儿还留在码头跑水路。 “黑头去山城重庆跑货时见到了雪玉,他说雪玉破衣烂衫在一群难民中捡垃圾筒里的食物,见到他撒腿就跑,他没能追上。黑头肯定见到的那人就是雪玉。但是那里大哥没熟人可以帮忙寻找雪玉。后来大哥不甘心,派人去董家打探消息,听说董家早就把雪玉给休了。可这傻丫头为什么不回家来找我呢?” 秦溶挣扎了起身,他不信这是真的,但他知道黑头老实本分绝对不会撒谎。雪玉,自幼同他长大的小妹妹,雪玉生得肌肤雪白,如雪似玉,最爱穿白色的纱裙,清丽脱俗,如何能当乞丐? 秦溶才平静下的心被打乱,他拉紧大哥的手说:“能让我见见黑头吗?我要去重庆去找雪玉,我亲自去!” “你有伤,不方便,再说秦老板也未必答应。能在重庆当地托些人找寻就好。”蒋涛说。 蒋涛走后,秦溶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父亲无法制止他翻身屡屡碰到伤口发出痛苦呻吟,就吩咐秦沛说:“把溶儿手脚捆去床上,去!爹吩咐的。” 秦沛频频摇头,惶恐地说:“我怕他咬我。” “他又不属狗的!”秦老大骂着,又对秦溶说,“不是爹不想帮你去找人,爹最看不上蒋涛这种人。自命清高的,占个茅坑不拉屎。当年他老子把青道堂办得有声有色,到他手里这才十年吧?就完了。家业保不住,连个女人都保不住,把个妹子嫁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男人是做什么的?保护女人孩子保护家的,军队是干什么的?保护国门不进强盗的!眼下可是好,怎么一个个的脊梁骨都被抽去了呢?奶奶的,还要跟我征税,要支持什么前线抗日,老子还少交捐纳税了?啊,军队养哪里去了?”秦老大喝着酒骂骂咧咧。 “人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有灾有难时,都要靠江湖朋友互相帮衬,谁也不想出事。雪玉的事,我管定了,东北抗日的事,秦溶也管定了。这不是说谁是谁非的时候,是强盗打进大门要联手把贼打出去的时候!”秦溶随口几句话,不卑不亢,丝毫没拿秦老大是爹。 秦老大一块鸡屁股塞满嘴没咽下去,就瞪眼看着秦溶,许久堆出笑骂一句:“小兔崽子,贼心不死的!” “老爷,老爷,太太请您快去看看呢,十二姨奶奶怕是要生了。” 阿力进来报喜道。 秦老大不及穿鞋,光着脚就冲出了门儿。 那只大门在晃动着,时开时阖。 秦溶侧望那门,吩咐秦沛说:“去把门关上。” 楚耀南毫不介意,反侧身将一条腿伸出翘起,逗笑说:“这人有瘾,就没办法,儿子瘾。” 不多时六姨娘过来送香米粥,撒了些细碎的咸菜末,端到楚耀南床头,又吩咐丫鬟荷香给秦溶端一碗过去。 楚耀南问:“生啦?” 六姨娘撇撇嘴奚落道:“闹了一天了,也没见个动静,看这个咋唬劲儿,仿佛肚子里真是个儿子了。就是生个儿子又怎么样?前面有两位少爷呢,哪里就轮到他了。晚一步,正宫娘娘的金印是轮不上她了。” “小叔叔,小叔叔。什么是正宫娘娘呀?”春宝儿跑进来,听到对话凑过来问。 “春宝儿,爷爷不是不许你进这病房吗?药的味道大,小孩子不能来的。” “可是姨奶奶们都被爷爷喊去陪十二姨奶奶了。”春宝儿认真地解释。 “春宝儿说得没错,我还是打了给南少你送粥的幌子才来的,不然都要去门外伺候去。”六姨娘嘴撇去耳根儿的不服。 楚耀南不由冷笑,说一句:“这瘾还戒不掉了!” 他转眼看了秦溶,对春宝儿说:“去,快去跟你爷爷说,就说你二叔叔从床上掉下来磕破了头,昏死过去了!” 秦溶本无心理他们,听到这话气恼地转身,楚耀南低声说:“春宝儿就这么说,你二叔叔给你当大马骑,小叔叔给你扎根红色的马鞭。” 115、秘密 秦老大匆匆忙忙推门而入,屋内反是静悄悄的。再回头,也不见了小春宝儿的踪影,才知道自己八成是被骗了。 但春宝儿多半没这歪主意,这“诸葛亮”幕后另有其人。 秦老大深吸口气稳步进门,拖鞋并不合脚,在地板上发出“趿拉”“趿拉”的声响,就见分贴墙根儿的两张床上,秦溶和耀南分别面壁而卧,似睡得正香,心里一口怒气一压,也不理会秦溶,径直来到耀南床边。 楚耀南呼吸匀促,似在熟睡,怀抱个鹅绒枕头半骑在□,还如儿时那样子。 秦老大徐徐伸手过去,一把掀起那被子,巴掌还没打在肉上,楚耀南一个翻身坐起,“嗖”地躲避去一旁惊叫道:“爹,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大半夜把南儿打起来。” 秦老大的巴掌滞在空中,狠狠地骂:“臭小子,还不安分,你干的好事儿!平白咒你二弟做什么?” 这时,小春宝儿气喘吁吁地推门探头进来说:“爷爷,爷爷呀,您怎么不听完春宝儿的话就跑啦?是月月姑姑养的那只黑猫被二叔从床上摔下来摔昏啦,不是我二叔摔昏啦。” 秦老大一脸茫然,哭笑不得,才记起小春宝儿一脸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他身边说的话:“爷,爷爷,二叔,二叔,的,摔下床,磕昏头,二叔,二叔的……” 秦老大笑眯眯地望着楚耀南,看他缩在墙根儿衣衫单薄瑟缩着发抖,慈祥地说:“还不快进被子里?仔细冻到!”只在楚耀南小心地爬过来拉被子时,一把按住他的腰,挥手就要打,慌得楚耀南躲避着笑着求饶:“爹呀,仔细您老闪了腰,改日再练身手吧。” 秦老大放开他,嘴里却不忿道:“趴好,让爹打一巴掌,就一巴掌。臭小子,你这花花肠子还跟老子耍,要不是看你小子猴子腚还肿着,今天打烂了你!” 再转身去看秦溶,秦溶闭目不语,秦老大摸摸他的面颊说:“小兔崽子,别憋那歪心思往外面跑,外面不是好玩儿的。” “老爷,老爷,十二姨奶奶怕是不好了,怕是要送医院去了。”阿力进来慌张禀报着,秦老大忙随他离去。 府里的仆人们跟了忙活张罗,就连牛氏都带了姨太太们去医院轮番照顾。 秦溶心里惦记雪玉的事,勉强扶了墙下床。楚耀南转身扫他一眼说:“你安分些,若你再跑了,老爷子打断我的腿。放我来同你一屋子住,就是来看管你的。” 秦溶扫他一眼问:“重庆可有我们的分舵?” 楚耀南答:“有,但是定江外的分舵都由老爷子一手督管,不在我名下。” “我要找人。”秦溶坚定地说。 楚耀南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奚落和怜悯。 “你怎么了?说话呀!”秦溶问。 “你真还惦记那女人?” “废话少说,你帮是不帮!”秦溶不耐烦。 “蒋涛隐瞒你一件事,你可知道蒋雪玉如何就去了重庆?”楚耀南卖弄般反问。 “你知道什么?”秦溶警觉道。 “我只是听青道堂几位知情的兄弟提起此事,喏,就是你那五哥薛辉。薛五爷说,当初蒋涛好大喜功,做生意亏本赔了青道堂的祖业,欠一屁股债还去豪赌想翻本,结果血本无归,把个妹子给赔上了。” “你胡说!”秦溶倏然立起。 “是不是胡说你去问蒋涛,我不过实话实说,见你小子被人耍弄着玩,看不过眼去。”楚耀南靠在枕头上悠然道,“董家有钱有势,若不是那蒋涛的妹子生得漂亮,怕他家那位公子也不会贪恋上她。董家本来对这婚事不是十分满意,又物色到西京某位高官的千金,逢着蒋家又败落了,就提出退婚。退婚呢,就要赔上彩礼钱,蒋家一是不同意,二是赔不起了。这事儿就拖了两个月,董家见国内战火起来了,就要全家搬去南方,催促蒋家快快了结这桩婚事。蒋涛先前的夫人是个好人,死活要断掉这桩婚事,人家董家不追彩礼,一拍两散可是好的。但蒋涛正在败落,就去找到董家敲诈一笔款子,否则就闹黄董家同高官千金的婚事。董家也不是吃素的,就答应了,答应的前提是,款子可以给,但是蒋雪玉要卖到他家做小,签个卖身契。蒋涛就把个妹子卖给了董家,他媳妇知道此事阻止,同他打斗时,被撞倒桌角上,死了。” 秦溶如发怒的小老虎扑向楚耀南,大骂着:“你胡说八道!你闭嘴!” “我胡说!你小子浆糊蒙了心了,你去问问青道堂的薛老五他们,都是知道这个事的,就你小子蒙在鼓里,还拿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当大哥供着呢!” “你不帮我就算了,不许这么侮辱我大哥!”秦溶揪起楚耀南的脖领拼命地摇。 楚耀南挣脱他不慌不忙地说:“我可以帮你去寻蒋雪玉,只是找回来也是残花败柳残羹冷炙了,你还稀罕得要?”楚耀南奚落,秦溶却不顾一切扑来挥拳就打,楚耀南抽出鹅绒枕头一挡,弟兄二人翻滚去一处。 秦溶又一拳打来,楚耀南却不躲避,那拳头当当正正打在他鼻子上,楚耀南抹一把脸,血红一片。 秦溶惊愕,提起的拳头没能再打下,却冷不防楚耀南一个翻身压他在身下,抡起巴掌狠狠揍他,边打边骂:“你打呀,你跟我动手!你试试!” “哎呀”秦溶一声呻吟,趴在床上大口喘息,他腿上的伤口扯得生痛,反令楚耀南有些愧疚。 “逞能!看你都什么样子了?我不想你被他蒋涛耍在股掌间当傻子!蒋涛他现在后悔了吗?怕他是不想自己东山再起后,有个下贱得猪狗不如的妹子在世上令人耻笑他!”楚耀南再去抹把脸,鼻血不停地流着,溅在雪白的床单上。 “你胡说!”秦溶的拳头再次挥向楚耀南,被楚耀南拿鹅绒枕头挡住,冷冷道:“我不同疯子讲话,你恢复理智我们再谈。去打个电话招呼蒋涛来秦公馆走一趟。怕他喝了蜜蜂屎似的赶来呢。”楚耀南奚落,抽出手巾擦着鼻血。秦溶却怒视他骂:“当天下人都是你呢,喝了蜜蜂屎似的贴在这里,被老头子打得落水狗一样也不走。”说罢目光狠狠地在楚耀南不停揉着的腿上挖了两眼。 楚耀南也不搭理他,喊着外面的仆人来打水洗脸,听着那脚步声沙沙沙沙地远去。 花姐惊愕地望着远去的秦溶问一脸血污的楚耀南:“南少,这是怎么了?” “你看到的,二少不听劝阻发疯似的一定要出门,还把我打伤了。哎呦,哎呦,疼。”楚耀南揉着腰缓缓坐在床边吩咐:“还不去请大夫来!” 秦溶不顾一切地奔去寻大哥蒋涛,自大哥走后,他根本不相信楚耀南的鬼话,楚耀南平日就促狭好去作弄人,再说薛五哥同他关系不好,青道堂散伙时对大哥颇有怨言,怕有意诋毁大哥的声名。可是,雪玉到底去了哪里? 他驱车来到关北路友仁实业公司,看着那风光的招牌和巍峨的小楼,门口还有开业典礼时各界送的花篮,飘着红色的贺联,他大步进去,见大堂十分宽敞。 他忽然想,该不是五哥妒忌大哥今日的成功,有意放这些话羞辱大哥让大哥难过吧。 早有伙计认得是秦溶的,忙过来笑脸相迎,请了秦溶上楼喝茶,一边说:“蒋经理一早去看那批东洋绸的货品,去了江边的仓库,这就回来。” 秦溶问:“你们不是民族产业的缫丝织布实业,怎么还卖东洋绸缎?” “生意不好做,东洋绸缎又薄又亮还结实不易断,销路也好。”伙计倒上杯茶解释说。 “我看,你们的生意还挺兴隆的?”秦溶指着楼下停泊的高档轿车问。 伙计笑答:“蒋老板说,薄利多销。前来订货的人是不少的。” 正在说着,看到四五个肥头大耳的日本浪人头系着白汗巾环着臂从洋行大门走出,伙计追在后面鞠躬相送,极为恭敬。 “有日本浪人来买绸布吗?”秦溶又问。 正说着,听到身后清朗的声音:“六弟来啦?” 秦溶猛回头,露出笑脸喊声:“大哥!” 蒋涛大步进来,将帽子递给伙计问秦溶:“你这伤没好,怎么就下地?” “哦,恰巧耀南有朋友在重庆,我惦记雪玉的事儿,特地来问问大哥。”秦溶说。 他打量蒋涛的目光,心里在想该如何问出口。若是单刀直入地问,冤枉了大哥可是不好。 可他平日在青道堂就是快言快语,对大哥从无隐瞒。 大哥似看出他的心思,就问:“有话呀?” 秦溶抿抿唇问:“楚耀南气我,他说听青道堂兄弟说,雪玉是被大哥……” 他看眼大哥,大哥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他宁愿大哥勃然大怒,如小时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一样拎小狗儿一样揪起他扔去腿上一顿打。 但大哥动动唇,叹气说:“你都知道啦?” 秦溶的心冷下来,从所未有的恐惧从后背袭来。 “是,雪玉为了成全我,不想我颓废下去,她提出的不计名分,跟了董家走。蒋家破败,还不出嫁妆,董家要去告我们,因为我借了董家一大笔钱。大哥已经做好了去坐牢的准备,可是雪玉她自己去找了董家,签了文书,让董家放了我。我去寻她时,她已经随董家坐火车走了。我这些个月四处在寻她,我想寻她回来,听说她过得不好,很不好。” 116、养子之谜 从友仁实业出门,秦溶头疼欲炸裂,他跌跌撞撞地扶了门口的电线杆子立稳,却听到门口噪乱吵的闹声。抬头看,日光刺眼,见门口几个人推推搡搡,剑拔弩张之势。 先时迎他上楼的小伙计青布长衫瓜皮小帽吆喝大家说:“别动手,别动手,蒋老板吩咐不许动手的,醉鬼喝多了,别同他们计较。” 秦溶才看清几名日本浪人挥舞着木剑东砍西剁,将那门口的花篮打倒,鲜花凌乱一地,拾起砖头砸向友仁实业的乌漆金字大匾,边砸边开心的哈哈大笑着。一名浪人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将酒瓶里的酒浇在毛巾上,顺手点燃扔向旁边厂房的院墙。 秦溶本来心里烦躁,见有人故意捣乱,还是日本人,心中火起,冲上前吩咐众人道:“愣了做什么,没看这几位东洋老爷喝醉了,快抬去江边凉快凉快去!”心里这个气恼,怎么小日本处处挑事儿? 门里的护卫队跑出来,秦溶一看,有几个熟面孔,是昔日在青道堂的几个小兄弟,就吆喝他们说:“来搭把手,把这几位日本老爷抬去那边吹吹江风就醒了。醉鬼,没事儿!” 有人在后面说:“要说还是我们六爷办事麻利,大爷死活不许碰这几个醉鬼,就由了他们在门口胡闹坏我们的生意。” “说不定是对面马路东洋绸布庄雇来捣乱的人呢。”众人忿忿猜测道。 秦溶吩咐说:“都回去干活去,几个醉鬼可有什么好看的。”那说话的口气仿佛他是友仁实业的小掌柜。他说罢正要去开车,忽然记起自己的外衣落在大哥房里,无奈的一笑,转身就回去取衣服。心里暗自思忖,大哥一定又要骂他毛糙,平日里丢三落四的,没有少吃大哥敲在脑袋上的爆栗。 只是他腿上有伤,不能蹦蹦跳跳地上楼,挪回楼上,听到大哥在房里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哥,这是怎么了?”秦溶问。 蒋涛回头,见他回转,奇怪地问:“怎么回来了?” 如今的大哥对他十分客气,秦溶反有些不习惯。大哥笑容满面的从衣架上取下衣服说:“打不改的毛病,又忘记拿衣服了。哥,阿溶先走,有了雪玉的消息一准儿的先让大哥知晓。” 楼下一阵杂乱喧哗声,蒋涛探头向下望,随口说:“出什么事了?” 秦溶探头,忽见四面八方涌来许多百姓,公司厂房里也无数人举着木棍铁锹冲出去,大喊着:“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还我国土!” “收回东三省!” 一群人都直追了那几个醉鬼浪人去。 蒋涛对楼下大叫着:“怎么搞的,快把咱们的人喊回来!不能动手的,不能打!快,快,回来!” 急得蒋涛摩拳擦掌地跺脚,秦溶却不觉得不妥,看看义愤的民众说:“他们在我们地盘上无事生非,就欠打呢!” 蒋涛频频摇头说:“唉,要出事的,要出事的,快快,快去报给巡捕房,可别出人命。” “大哥!”秦溶拉长声音劝阻,嘀咕一句:“大哥什么时候活得这么谨慎小心了?” 秦溶驱车离去时,特地拐去江边看一眼,那几个浪人被打得抱头鼠窜地逃跑,追赶的人立在那里大获全胜般指了浪人的背影哈哈大笑。 开出一段,秦溶见巡捕房的人吹了口哨奔来,心想也是给这些浪人一个教训。 他回到家,心突然凉下来。 他私自出府,也不曾和父亲请示,老头子规矩多,定然又喋喋不休。若是拿这个事小题大做,反令他难堪了。他记起父亲放在床上那根痒痒挠家法,脚步也犹豫了。 他进到厅里,听到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老爷子回来了,等你呢。” 秦溶心头咯噔一沉,抬头看,楚耀南立在楼栏旁,一身米白色睡衣,披着翻毛领皮夹克。 那得意的神情,分明是幸灾乐祸。 “来人呀,还不快拿绳子来,老爷吩咐把二少吊在厅里打,就在这里打!”楚耀南懒洋洋地对身后吩咐。 秦溶慌得就要转身夺路而逃,他知道老头子整人的法子层出不穷,他记得楚耀南被吊打时那令人汗颜的情景。 “哪里去呀?”秦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慌得如被惊雷劈到,二叔守住大门。 “还四处去乱跑,要不是你爹今天心情好,早打断你的腿!”秦桩栋笑容满面地进来说。 “二叔,小弟弟什么时候抱回家呀?”楚耀南扶着楼梯缓缓下楼,声音甜甜的。 秦溶这才知道十二姨果然生了个儿子,难怪府里如此清静,都在医院呢。 “都说你们哥儿俩是送子观音派来的,怎么你们一来,这秦家的儿子也跟着来了呢。”秦桩栋说笑着,满脸喜气,仿佛是自己得了儿子一般。秦溶想,这可是好了,老头子如今如愿以偿了,又多个儿子。 骷髅伯开始指挥仆人们张灯结彩,布置殿堂,顿时一派喜气洋洋的感觉,虽未到大年,反比大年更是热闹。 仆人们得了打赏更是各个兴高采烈。 秦老大回家后就在书房兴奋地踱步,又喊来楚耀南吩咐说:“南儿,这个事,这个大事,还只能你去办,你去办,爹才放心。那个,你小弟弟的满月酒,洗三朝,你现在就去张罗。” 楚耀南低个头,脚下画圈,因身子有伤就靠在门上,嘟个嘴嘀咕:“南儿无能,再不敢担此重任了。若再来个什么刺客打手,南儿的小命就没了。” 秦老大的眼里,楚耀南的话从来是放在肚子里的,尽管心里不痛快,嘴里绝不会说,就如上次给秦溶秦沛兄弟洗三朝宴上遇到刺客搅局,被他责怪办事不力,痛责那一顿,楚耀南吃了那场天大冤枉,事后从不提起。如今这个时候忽然赌气地说出这番任性的话,反令他哭笑不得了。 他伸手向楚耀南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楚耀南有些心惊的样子,似又不敢抗命,小心谨慎挪着步,怯怯的目光抬头望眼父亲,再向前挪走一步。走到书房当中的位置,楚耀南忽然停住步,惶然道:“爹,南儿遵命去做就是了。” 秦老大依旧向他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只拉他到身边,伸手去拉开他的衣服,惊得楚耀南周身一个激灵,如被针扎一般,呆立不动。秦老大验看那伤口后才放心地说:“嗯,肿是消了不少,难怪有心思贫嘴。” 楚耀南这才略松口气,试探问:“小弟弟,可爱吗?” 秦老大得意地说:“南儿呀,爹今天抱起你小弟弟呀,喏,他就这么小,一巴掌就托起来。嘿,这个小玩意儿呀。爹就想呀,当年,爹捧了你在手心,也就这么巴掌大一个小东西,转眼二十年,就这么大了。” 一句话,楚耀南心一抽,兀立在原地垂头不语,只觉得爹那双粗糙的大手划过他的肌肤,为他整理衣衫,沉默不语似在回味往事,回忆儿时为他穿衣时的情景。 “爹爹。”他哽咽地唤一声,却被秦老大一把紧紧搂在怀里。 “南儿呀,有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爹不觉得重要,就不想对你讲。爹忽略了,南儿长大了,不是那哭哭啼啼总生病腻在爹怀里的小娃子了,有想法了。” 楚耀南徐徐跪下,紧抱住父亲的腿,他其实一直期待会有这么一天,期待父亲开口。 “那年,爹本是受人之托,送你回家认祖归宗的。无奈,那家的老太太性子倔,死活不肯收留你。你还那么小,饿了一天哇哇的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就裹你在怀里,暖着你,和你说话。爹想,把你放人家门口,躲起来,她们家生些恻隐之心,总该收留你吧?大人再有过错,孩子无罪呀。于是爹就用袍子铺在地上,放了你在她家大门口,自己躲起来,静静地等,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得邻居都被哭声引出来看个究竟,那家的大门就是不肯为你打开。”秦老大痛苦摇头说,“爹就想,没爹没娘的孩子本来就够惨了,就这么个家,日后可能有好日子过呀?无奈之下只得抱你回家,顺手就把你塞进了你娘的被窝里。你娘那时是个丫鬟,被我养做外室,养个孩子也不惹人耳目。爹是想,孩子再大些,再找回去,或许那家老太太气消消就好了。可是,你越来越大,越来越可爱,小模样伶俐得,人见人爱。爹舍不得,你娘也舍不得。爹在你四岁那年总是狠狠心从你娘怀里抢下你,带你去认祖归宗,可你从小体弱多病,还偏偏有那喘病,走到北平就病倒了,险些丢了命,爹随身带的盘缠都做了你的药费。爹就想,那户人家日子并不宽裕,日后可能养活你?你这病呀……就这么,养你在身边,一晃就二十年。爹是想,等你娶个媳妇,再把这事儿告诉你,凭你自己去主张吧。只是人家扔掉的孩子爹捡来养大,辛辛苦苦养大,爹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要听信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的话,还听了日本人的鬼话,来冤枉爹。你,你!” 秦老大越说越气,提起楚耀南巴掌挥舞了狠狠打了几下,边打边骂:“南儿,爹的心里,从来只有你这个儿子,多生几个儿子,你也是爹的儿子呀!” 楚耀南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抱住秦老大哭做一团。 117、惹祸上身 楚耀南抱起初生的婴儿,肉肉的一团踢踹着两只小腿十分可爱。 他试图用手指逗弄那孩子,冷不防被孩子的尿浇在手心里。 “哎呦,哎呦,小毛头尿啦,看这娃娃,怎么尿大哥哥一手呢。”十二姨抱歉道,慌忙吩咐奶娘拿帕子为楚耀南擦洗。 “童子尿,辟邪的。”楚耀南丝毫不见怪,反搭手为孩子换着尿片,虽然动作笨,但托了孩子在手心时那痴迷的目光,壁灯幽暗的光洒在温润如玉的面颊上格外柔和,那画面很是动人。 十二姨说:“南儿,人说男人抱孩子时那神态是最迷人的。” 楚耀南一笑,呶呶嘴逗弄小娃娃说:“嗯,宝宝的笑才是最迷人,等下爹爹来了,抱抱你,让你娘迷个够。” “啐,又贫嘴滑舌了。南儿,日后我家宝宝可是要拜你这个大哥哥做师父了。你教他读书打枪弹琴下棋,你要将他教成第二个南少呀。我是想好了,日后宝宝能如南儿你一样的博学多才,聪明睿智,讨老爷子欢喜……” “少来捧杀我。”楚耀南一抬手嬉皮笑脸制止,却见父亲带了几位姨娘正笑眯眯的进来。 “怎么这么热闹?”秦老大问。 一旁的五姨娘凑近前接过孩子打量说:“呦,看这孩子长得,嗯,虎头虎脑的。” 六姨娘探头看看说:“可不是,真可爱呢,就是这皮肤黑,像哪个呢?奇怪了。” “还看不出吗,都是后进门的少爷,把那点黑带来了,要不然呀,我们家宝宝和南少一样白净。”十二姨不服道。 “切,看你说的,南儿同你家宝宝搭得上什么干系呀?” “唉,越说越不正经了!”秦老大忙制止住姨太太的聒噪一片,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勾个手指逗哄着,那孩子只对他甜甜的笑。 “这眼睛像娘,嘴唇像娘,鼻子像我。”秦老大说。 “可惜耳朵不像老爷,老爷那招风耳多有福气呀,看看大少、二少都随了。”五姨娘不失时机地挖苦着。惹得十二姨不快,反唇相讥。 楚耀南一回头,恰见母亲三姨太撇个嘴进来,那神色颇是不忿,他忙拉一把母亲逗笑说:“娘,您跑来做什么?只看我这个儿子就够了。”推了母亲就出房门,生怕她说出什么扫兴的话,三姨娘边是拍打他边责怪道:“这孩子,还吃味儿了。” 出门恰遇到牛氏领了秦溶兄弟过来,只一笑而过。 三姨太酸酸道:“看把他母子得意的,一个白痴儿子加个愣头青,可别被十二的孩子后来居上追了去。” “那也不是桂姐儿你该操心的。”楚耀南不时同母亲如此打趣,叫母亲的闺名,母亲敲打他一路追赶了骂:“臭小子,没大没小的,看不让你老子捶你。” 楼下一片嘈杂声,三姨太说:“呦,真是凑热闹的多,这么早就赶来贺喜啦。” 探身向下望,黑压压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冲进来,惊得三姨太尖声惊叫。 楚耀南一惊,按住三姨太安抚说:“别慌,回房去!” 自己大步下楼朗声道:“哪路的兄弟,在下楚耀南,秦府的少爷。” “秦府的少爷你姓楚?”歪带帽子的大兵用枪顶顶帽檐奚落道,侧头打量楚耀南。 “姓楚我也是这府里的少爷呀。哪路的兄弟呀?可知道何总理身边的警备旅旅长张继组长官才从这里离去不久?胡副司令长官还请我一道去欧洲呢。”楚耀南高傲道。 为首的一位排长上前立正说:“贵府上的秦溶先生是哪一位?他犯了命案了,杀了日本人。” 楚耀南大惊,却只皱眉,随即笑道:“家有喜事,近些日舍弟都不曾出门,如何去杀日本人?” 心里暗想,自己对日本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怎么秦溶去杀小日本啦? “不会错的,友仁实业公司门口,一群人群殴日本浪人,致使三死两伤,还弃尸江里,日本人不依不饶,事情闹大了。我们司令吩咐抓凶手去提审。” “谁敢!”秦老大声如洪钟般在楼上喊一声,“有我在,休想带走我儿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哪路的人马?十九路军的,一二一旅?你们肖旅长还是我蓝帮弟子,都不说你们肖旅长,就是你们那何司令昔日也曾是我蓝帮弟子。去,让你们肖旅长来见我。” 一群大兵灰溜溜地离去,楚耀南回头望秦溶,奇怪地问:“好端端的,你怎么去招惹日本人了?” 秦溶迷惑道:“我是打了那几个在我大哥门口闹事的酒鬼浪人,可是他们没死呀。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活蹦的。” 秦老大皱起眉头,带了秦溶和楚耀南去书房,喊来费师爷,如临大敌般询问秦溶事情的前因后果。 “爹,我派人去查查吧。看看后面有什么名堂。”楚耀南说。 “耀南,你去给你二叔打个电话,让秦溶现在就走,去你二叔那里去避避风头。”秦老大吩咐。 “凭什么我走?我又没打死那几个醉鬼。他们自己在友仁实业门口闹事,是居民百姓和工友们看不过轰赶他们走的。”秦溶痛恨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醉酒掉去江里淹死的,还赖旁人。” 楚耀南深吸一口气说:“阿溶,你出去避避吧。日本人若是捣鬼,怕是有备而来,或许还是为了害你,报一箭之仇。” “耀南说得对。”秦老大赞成。 “可是,眼见就要过大年了。”费师爷叹气道。 “不好!我大哥那边一定遇到了麻烦。”秦溶警觉道,事发地点在友仁实业,大哥能逃脱干系吗? 楚耀南出去打电话,再回来时脸色难看,紧张道:“爹,事情闹大了。听说是友仁实业的工人护卫队打死几名日本浪人,日本人不依不饶,昨晚日侨青年同志会的一伙暴徒放火烧了友仁实业、三友实业社,还砍死砍伤前来劝阻的巡警。今天早晨,日方已经同我们交涉,要求交出凶手,就这么顺藤摸瓜查到二弟了。” 楚耀南看一眼秦溶说:“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没见到尸体,就要我们交出凶手。” “我大哥怎样了?我要去友仁实业看看。”秦溶一听说友仁实业被烧,如一头愤怒的小豹子狂躁起来。 “你老实些!”秦老大怒喝着,“再不听话吊起你来打‘吊鸭子’,让你四处惹事生非!” 秦溶粗重地呼吸,觉得伤口隐隐作痛,他不知道大哥如今在哪里,现状如何了。 “阿溶,放心,我打听了,蒋涛平安,就是他的公司被烧没了,心情很坏。他回青道堂去住了。”楚耀南宽慰道:“倒是阿溶你,日本人阴险卑鄙,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他们强势一定要找替罪羊息事宁人,怕是上面一定会牺牲你的。”楚耀南推测说。 “不会,不会,老何能让他小日本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去?”秦老大啐一口骂。 楚耀南笑了,轻声反问:“爹呀,那东三省呢?我胡老叔呢?比起定江,前车之鉴呀。” 秦溶这才明白,停止了暴躁,他总算明白那醉鬼为什么平白的在友仁实业门口撒野闹事,在那一条街上放火打砸,他们就是要惹怒国人动手,好找个借口。卑鄙,太卑鄙了,去年柳条湖日本人自己挖开的那段铁路,扔了两具尸体诬赖是中国人破坏铁路,那低劣的手段如出一辙。他义愤填膺,气得跺脚,就像家门口出现几个无奈,撒泼打滚,你却对他无可奈何。 秦溶坚持要去找蒋涛,楚耀南喝止他说:“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去避避风头,我去看看蒋涛,也问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如今是救何总理的功臣,他们那边不会为难你。反是定江,怕日本人布下天罗地网不会放过你。” “不是蓝帮在定江地头跺一脚都要颤三颤吗?怎么如此怕日本人了?”秦溶不服,却拧不过父亲,在四大金刚保护下直奔江边渡轮。 118、从戎 船行如飞,一路直奔入海口。 秦溶回首看定江两岸的霓虹灯影,心里一阵凄然。背井离乡的哀楚从未曾有,只是如此走得令他觉得窝心狼狈。 他在舱里,随便拾起一张报纸看,上面赫然的字样,日本政府通牒,要求定江市长严惩元凶,否则将有非常行动。 心里一阵愤慨,分明是见不得人的卑鄙阴谋,还恬不知耻要严惩元凶。而他这“元凶”正仓皇出逃,他倏然起身就奔去寻阿彪,想掉头回定江,难道天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吗?躲去二叔那里可能躲一世? “看,前面有艘军舰!”阿彪惊叫着,楚耀南不放心秦溶,派阿彪沿路护送。 沿着阿彪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一艘军舰驶来,随后还有一艘军舰。 “妈妈呀,这是出了什么事?”阿彪嘀咕着,渐渐看清了那军舰上升起膏药旗,日本人! 秦溶眼睛瞪大,他不成想是日本军舰,只是日本军舰如何开进了定江滩? 此刻,军舰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快艇,探照灯刺眼地打在秦溶脸上,一阵叽叽咕咕地喊话,军舰靠近他们。 快艇上的法国水手打着手势挥舞旗帜,见是法国快艇,日本军舰没有纠缠,径直驶去。 秦溶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忙对阿彪说:“我怎么觉得要出事呢?快,我们回去!” “不能回去呀。”阿彪阻拦着,“南哥说送二少走,就一定送二少去西京。” “可这军舰来者不善。”秦溶正说着,又见几艘军舰驶来。他好奇地问:“日本人多少军舰开到我们中国来?” 快艇被迫靠岸,秦溶总觉得事情蹊跷,执意上岸,寻个最近的蓝帮码头,要了车直奔小潘哥的教导总队。 人才到驻地,就听到炮声隆隆,他分辨那炮声,好像就在西陵仓库附近,心里不由紧张,匆匆告知值守的人看到的敌情,也顾不得许多,开车就奔回秦公馆。待到了秦公馆,才知道日本的军舰开进定江,开炮了。 “谁许你擅自做主回来的!”秦老大暴怒道,吆喝四大金刚,“你们怎么搞的,让你们护送二少离开定江,怎么让他自投罗网回来了?” “爹,我不走!”秦溶焦急道,“我没有杀那些浪人,就是他们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难道在咱们的地盘,就没个地方说理了吗?” 姨太太们议论纷纷,有人赞成秦溶的说法,附和着骂小日本;有人则担忧,劝秦溶速速离去。 楚耀南说:“爹,仗打起来了,说明我们这边并没有妥协屈服,还是有骨气明是非的。二弟不用走了,走也没有用了。” “爷爷爷爷,哪里在放花炮呀?”小春宝儿捂着耳朵跑来问,众人愕然,却酸涩的笑不出。 “乖,是打仗放炮呢。” “什么是打仗?是放花炮吗?”小春宝儿认真地问。 秦老大摇摇头,抱起他说:“春宝儿乖,走,去睡觉。”吩咐奶娘抱走春宝儿。他又嘱咐楚耀南说:“你速速去安排,设法送秦沛和春宝儿及家里的女眷离开定江。” “爹,没这么严重吧。您也太小看我们的军队了。十九路军是粤系,打仗最有骨气,哪里像胡子卿的东北军?”秦溶道。 楚耀南瞪起眼,就狠狠地瞪着他,秦溶嘀咕一句:“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听听,这炮声枪声,是双向的,打起来了。‘九一八’那夜,脱了裤子被人打,不敢还手,丢人呢!” “好了好了,这还没打出个眉目呢,你们哥儿俩反是先窝里斗了。都滚回去!”秦老大骂咧咧道。 楚耀南却不肯走,犹豫着似有话说,秦溶也不走,似盼望楚耀南先走。 “都是怎么了?”秦老大火道,又吩咐楚耀南:“还不快去办事,家里的钱物都要速速转移,枪炮没眼!” 楚耀南就诧异地望着他,许久才反问:“爹,若是定江失守,中国还能有安宁的土地吗?您还能逃去哪里?我们就守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儿子是想跟您请命,耀南想,耀南想问问小潘哥和二叔,耀南想参军去打仗,打他狗日的!”楚耀南眼中喷火,大哥的惨死,国恨家仇涌向心头。 秦溶也热血沸腾道:“爹,阿溶也是这个话。小日本打到家门口,秦溶不想逃,秦溶想打!” 秦溶握紧拳头,楚耀南狠狠捶他肩头,紧紧拥抱他,目光里含着泪光。 “反了你们了!打仗有军队呢,老子捐税没少纳,用你们狗拿耗子去?都滚去干正经事儿去。”秦老大骂。 “爹―”秦溶焦急道,刚要说话,秦老大从脖子后掏出痒痒挠,用食指摩擦着自言自语道:“哎,几天不开荤,你也熬不住了是吧?” 楚耀南拉拉秦溶的衣襟,丢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秦溶依旧不甘心,却被楚耀南连推带拉扯出门外。 “迂腐,狭隘,土匪!”秦溶骂着,跺脚气恼,摩拳擦掌。 楚耀南敲他脑袋奚落:“你小子还真有点呆气哈。他不让你去,腿在你身上。” 秦溶眼睛一亮,心想楚耀南说得有理,他自己可以去。 “不过你别急。你还是和小潘哥或二叔联系上,不然白白去当炮灰送死。”楚耀南提醒着,懒散地回房去。 秦老大看儿子都离去,出门看看确认没人,才吩咐费师爷来发电报给秦桩栋。 “告诉老二,这仗打起来了,需要军饷补给,我秦阿朗给,我倾家荡产也要支持把小鬼子打出中国去!”秦老大踱着步说。 费师爷迟疑道:“大爷,三思呀。大爷一份爱国之心,费某钦佩。只是,商人在商言商,若是公开和日本人做对,若是有个万一,日后,如何在定江滩立足?” “没有个日后!若是小日本占了定江,国无宁日!家无宁人!”秦老大瞪眼道。 “爹―”秦溶出现在门口,他惊喜地望着父亲,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再说些什么,直走向父亲。 秦老大手中痒痒挠直指他喝道:“皮子痒痒了来讨打吗?还不去睡觉!” 夜晚,秦老大蹑手蹑脚来到儿子养伤的那间房子。 没有拉窗帘,月光洒在床上,映衬出楚耀南光洁如玉的容颜,他搂抱着小春宝儿睡得正香,睡梦中在笑着。只是被子踢了一半,一条大腿露在外面,紧搂的小春宝儿倒是包裹得严实。 “这孩子!”秦老大无奈摇头,为他拉上被子,被子压在身下,他又怕惊动楚耀南,轻轻拍拍他抽着被子低声骂:“看你娶了媳妇怎么办?” 盖好楚耀南,又去秦溶的身边,秦溶侧身睡着,眉头紧皱,似在发愁。 秦老大用手指舒展他的额头,低声骂着:“你小子有什么愁的?吃喝爹都管了你了,闯了祸爹给你擦屁股。臭小子!” 就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儿子,叹口气,去洗漱了倒身睡觉。只是近来太疲倦了,不知不觉就睡到大天亮。 一睁眼,发现左右床上空空无人。不见了平日鞍前马后伺候的楚耀南,也不见了爱睡懒觉的小倔驴子秦溶。 两张床叠放整齐,只是床单上各放了一件东西。楚耀南放的是一封信,规矩地写着“父亲大人亲启,不肖儿耀南叩首” 秦溶床上只放了一把金锁片,是洗儿宴那日他亲手挂在秦溶脖子上的。心里暗叫不妙,不用说,两个愣小子被这一夜的炮声招惹得心头痒痒,怕是从军去了。心里暗骂,当军队那地方也是你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但又一思忖,秦溶这孩子平日还有毛头小子的鲁莽,只是南儿不应该呀。 他对了门外大喊:“来人呀!” 119、逃出秦公馆 秦老大慢悠悠地净脸漱口,仰头咕噜噜地清清喉咙,一口水吐下,神清气爽许多。 他趿拉个鞋悠然下楼,耳边是炮声隆隆,楼道里仆人们交口议论,探头观望,见他走过,都停止了声音。 他来到饭厅,就听到怯怯地呼唤声:“爹―” 楚耀南和秦溶被捆缚如两只小粽子,跪在饭厅里。 他也不理会,慢悠悠走向老太太,喊声:“娘,早呀,儿子给您老请安。” 他一脸嬉笑的神情,又回应站起身向他问好的六女儿心蕊和宝儿子秦沛。 “阿朗呀,这一大早你又唱得哪出戏呀?这两个孩子又惹你生气啦?”老太太问。 一旁的三姨太已经迫不及待地凑来说:“老爷,南儿这两天呀累糊涂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秦沛一推碗筷起身说:“爹地我吃好了,去上学了。” “打炮呢,上什么学?”秦老大一声喝,又回应母亲说:“两个小崽儿?啊,你们两个不吃饭,怎么跪在这里呀?谁让你们跪这里了,一大早的。这是,这是晨练呀?” 他故作糊涂四下看着,然后问秦溶:“老二,你这蛤蟆功的第几式呀?爹怎么没见过,还五花大绑呀。” 秦溶恨得牙根儿痒痒。 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楚耀南。都是这小子坏事。 原本他佯睡,直听到父亲鼾声如雷,他才心里暗喜,蹑手蹑脚爬起身,试探着凑去父亲跟前看,果然老爷子睡得香甜。他推开窗,轻轻套好衣服,纵身跃下,他打算去寻小潘哥的队伍,如果他没有预计错,小潘哥的队伍该向日本鬼子开火了。 他沿着墙根儿向外摸,摸索到后院车库,打开后门就能将车推出去,推出一段再开走,神不知,鬼不觉,就大功告成了。 后院所有的车都罩上了防尘罩,只剩一辆车在外面,楚耀南的新车,秦溶记得。为了补偿楚耀南,父亲特地从海外帮他定购的那辆梅赛德斯奔驰车。车没有上锁,看来楚耀南有意停在此处,真是天助我也。秦溶悄悄打开后院门,将车一点点向外推,一头大汗总算推出院门,心里暗喜,投军的兴奋 恋耽美 分卷阅读38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他欣喜若狂。 车出了院门,他带上门跳上车,正要启动,就在踩下油门的片刻,忽然两旁院墙上嗖嗖嗖飞下几个身影,挡在他车前。秦溶急中生智,就要倒车夺路而逃,车子一甩,就听身后一声惨叫:“哎呦,慢些!” 秦溶一脚刹车急停,一身冷汗,没曾想到车内有人。 楚耀南! 但只这一发千钧,瞬息间十八护法嗖嗖地从四下蹿下,拦阻上车,将秦溶请出车来。 秦溶心里怨怒,却不想供出楚耀南,但四大金刚之首万三就凑在车门旁说:“南少,您也请移步下车来吧。” 哥儿俩成了难兄难弟,被捆缚得结实扔去了饭厅。万三沉个脸说:“二位少爷得罪了,老爷吩咐请二位少爷先在这里候着。若是热出一身汗,可以伺候二位少爷宽宽衣。” “不热不热。”秦溶忙接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他也学会了,狠狠瞪了楚耀南低声骂:“小人,乘人之危,谁让你捣乱的。” “不说你小子笨,车子一拐奔去巷子,不就甩掉他们了?怎么开的车呀,人还能跑过车去。”楚耀南抱怨着。 兄弟二人就牢骚到天亮,直到下人们打扫房子,诧异地望着他们;直到五姨娘来到饭厅,托起楚耀南的面颊不停说:“我的乖乖,这是怎么了?又被绑成粽子啦?老爷子又和南少的皮肉过不去了?” 秦溶心里懊恼不已,想是父亲诡计多端,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故意让他们入套儿的。 秦老大吃过饭,喝着豆浆,瞟一眼小哥儿俩道:“这张桌子大,等会儿子吃过饭正可以当戏台唱大戏。那个昨晚梦游误被捆来的就回房去睡觉吧,有意出逃去当兵的,等下就在这台子上给大家唱出好戏开开眼。那个,老子新买的那些痒痒挠呢?还真不用说,这竹子片又直又韧,打起肉来啪啪的,那个声音清脆呢!” 楚耀南和秦溶陪个笑脸,乖乖逃回楼上。 跑到一半,楚耀南回头问秦溶:“那个大义凛然的,你怎么也跑呀?” 秦溶笑道:“君子怎么也要跑在小人前面呀。” 一场逃家从军计划告吹,二人多了个提防。 不过几日的功夫,日军死伤一万多人,双方损失惨重。 小潘本是蜜月休假,紧急赶回定江参战。他来秦府那天,秦溶正在家中百无聊赖,自上次逃跑失败,父亲禁足令,禁止他和楚耀南出房门一步。 “小潘哥!”秦溶兴奋地赶到父亲书房,小潘哥正和父亲议事。 见他进来,高兴地说:“阿溶,又见到你这个神枪手了。” 秦老大说:“小潘呀,你要的枪支,上面不给你补给,我给!蓝帮在定江的枪支都调派来送去你的总队。我们前些时候刚从德国进了一批枪,先给你们去用,正好派上用场。” 但只字不提放秦溶去前线杀敌的事。 有小潘在,秦溶壮了胆子提议说:“爹,您看,我的枪法好,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我会耍双枪,这打死的鬼子一定比普通士兵多,还可以教兄弟们打枪。爹,放溶儿去前线吧,鬼子打在家门口,秦溶咽不下这口气!” “回房去!”秦老大冷冷道,秦溶心里暗骂这人自私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小潘哥临走时劝慰他:“师伯就这点血脉,你就留下吧。” 从小潘嘴里秦溶得知,中国军队奋起抵抗,打得日本人被迫三易统帅,向定江增兵10万。定江百姓各界人士纷纷发起抗日救亡义勇军、敢死队、临时医疗大队、给养补充队、卫生队,冒着枪林弹雨协同军队作战,得知这些秦溶就更是坐立不安,盼望自己也去杀敌。 十九路军蒋指挥向全国通电:“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捍患守土,是其天职,尺地寸草,不能放弃。为卫国守土而抵抗,虽牺牲至一卒一弹,决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 楚耀南看着报纸,摩拳擦掌,他想起了大哥的惨死,他搂紧小春宝儿,却又不能告知他奶奶、父母如何死在日本人手中。 天上隆隆地掠过飞机,一架架,黑压压,向市区贫民疯狂轰炸…… 二叔来到定江,他的部队奉命增援,因为上战场,二叔刮了个光头,来秦府向老太太叩头辞行。 “二弟,去吧,军人守土有责。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关键时刻父亲的话说出来总是味道怪异,楚耀南哭笑不得,凑在二叔身边依依不舍。 “哥,娘就拜托给大哥了。小弟此去,抱了必死的决心,一息尚存,就一定要把狗日的赶出去!” 秦老大拍拍秦桩栋的肩头,深深点点头。 吩咐楚耀南端来珍藏的老酒,倒在杯中,颤抖的手,洒出去半瓶,满屋是酒香扑鼻。 “二弟,喝了这杯酒,剩下的,大哥等你凯旋归来喝!” 秦桩栋点点头,深深地点头,眼里噙着泪。 一饮而尽将杯子狠狠掷在身后碎响,转身一抖大氅离去。 秦溶眼巴巴看着二叔走,心里满是倾慕。 送走二叔,他魂不守舍,听着远处的隆隆炮声,望向窗外。 父亲在身后说:“溶儿,别怪爹有私心,爹不会放你去送死,不会。” “那二叔呢?二叔为什么可以?”秦溶瞪大眼反问,秦老大笑笑走开。 晚上开饭时,十二姨新生的宝宝源儿吐奶,哭得很凶,众人围去婴儿房外乱做一团,待源儿睡下大家重新回饭厅去吃饭,才发现不见了楚耀南,寻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楚耀南的踪影。 秦老大将碗筷一置疾言厉色道:“兔崽子,胆大包天。不管他出去做什么了,无视老子的禁足令,捉回来就打断他的腿!” 120、猪仔归来 瑞雪纷纷扬扬的洒落,碎琼乱玉漫天飘舞。 秦老大推开玻璃窗,风卷了雪片打在温暖的面颊上,霎时化做点点冰冷的水滴。 远处鞭炮声时远时近,噼里啪啦的响彻一片。大红灯笼被积雪蒙上一层白色,大年的喜气中难掩那点寒意。 “爹,年夜饭都摆好了,就等您入席了。”秦溶进来说。 秦老大回头,见儿子一身长衫,新修整的鬓发露出淡青的头皮,麻利干练的样子。比起五年年初入秦府时那毛头愣小子,眼前的儿子俨然成熟许多,如今蓝帮和秦家买卖的担子全部压在了秦溶身上,他才二十三岁,蓝帮上下交口夸赞他年少有为。看到一身青绸长衫的秦溶立在面前时那稳重的样子,秦老大总不由多看几眼,随后又是那句时常挂在嘴边叨唠不停的话:“有你南哥的消息了吗?” 秦溶含笑地摇摇头说:“爹,看你,又在想耀南哥了。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相信耀南哥迟早会回来的。或许,真同二叔推测的那样,去东北钻山沟打鬼子去了。” “这畜生,等擒了他回来,看我如何拾掇他。凭谁求情也不轻饶,吊到门口那颗大樟树上打他‘吊鸭子’,让他好看!这个小畜生!老子养了他二十年,二十年,说跑就跑了,五年没有任何的音信。” “爷爷,爷爷,太婆婆等您入席呢。”小春宝儿跑来,紧身的乳白色西服马甲,油亮的小分头,一头大汗跑过来。秦老大摸摸春宝儿的头说,“走,这就去吃年夜饭,爷爷还要看春宝儿放炸雷子呢。” “老爷,老爷,南少爷他,南少爷回来了!”骷髅管家和阿力一前一后跑来气喘吁吁地通禀。 “你说什么?”秦老大难以置信,探身去问。 秦溶插话问:“南少人在哪里?” “门厅外,就在楼门口,跪着,说不敢进门,要求老爷恕罪才敢起来。”阿力满脸欢喜说。 不等秦老大发话,春宝儿惊喜地欢呼一声:“小叔叔!” 拔腿飞奔而去。 秦溶也惊喜道:“爹,是南哥回来了,你看,日日叨念,总算把南哥念回来了。” 秦老大抽动唇角,面无表情,疾步出门,只走几步才到门口,忽然停住步,哼了一声道:“阿力呀,吩咐下面上菜开饭吧。年夜饭。” “那,南少那边……可是吩咐南少去餐厅给老爷和老太太叩头请安?”阿力试探问。 骷髅脸管家已经咳嗽几声,似乎明白老爷的意思,只退下去安排年夜饭。 秦溶笑了,毫不避讳道:“爹,看你呀,小孩子赌气似的,耀南哥怎么也是你的儿子呀。不见他就叨念,见到他又赌气,高兴不高兴躲着也不是事儿。大过年的,就是打骂你也有句准话儿,这么不上不下的让人心里悬得难受。” 秦老大哼了一声,慢悠悠踱步向餐厅去,却见一群姨太太簇拥着老太太向公馆门外去,他慌忙追上去要喊众人回来,却见母亲的身影已经到了楼门口,一声:“宝儿呀,想死婆婆了!” 那边传来楚耀南的哭声:“婆婆,婆婆,耀南总算又见到婆婆了。” “宝儿,你个没良心的,扔下娘你狠心地跑了,娘都要哭瞎眼睛了。若你爹打你,休想要娘替你求情了。呜呜,呜呜呜。”三姨太尖声的哭骂,如今听来都是那么令人心酸,秦老大眼眶一热,深吸口气,拔开众人走向前。 “爹,爹爹!”话音才落,砰砰砰几声闷响,磕头声,秦老大寻声看去,那灰色呢子大衣,修理得齐整光亮的分头,抬头时满脸是泪的,那消瘦的面颊,眸光幽亮的大眼,南儿,他日日思念的儿子。秦老大凝视他不说话,只是楚耀南跪行几步来到父亲跟前。 秦老大颤抖着手伸去揩掉楚耀南腮边的泪,颤声问:“你,你肯回来啦?” “爹,不肖儿耀南,回来给爹请罪了。”楚耀南仰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啪!”秦老大迅猛地挥手狠狠抽在楚耀南面颊上,楚耀南应声倒地,再跪起身子时,看秦老大一脸的气恼神色,指了他吩咐身后的骷髅管家说:“去,请家法来!不,拿绳子皮鞭来,把这孽障给我吊起来,看我轻饶了他。” “朗儿,你闹得什么?大年夜,不许打孩子。若是教训耀南,也是应该的,缓他几日,出了正月十五再打,权且记下,我替你记着呢。”老太太开口说。 秦老大抽动嘴唇,怒气未消,狠狠瞪着楚耀南。 眼前的耀南更显稳重,皮肤被晒得微黑,浅栗色的光芒,额头上还有几粒明显的红色疖子,透出年龄掩饰不住的秘密。那副乖乖的模样,依旧同昔日一样的令人不忍责怪他。 “爹,儿子不敢向爹讨饶,只是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历尽千辛万苦才逃回来看爹,求爹暂且饶过南儿一遭。” 听说楚耀南有不得已的苦衷,秦老大的怒气就四面涌来,心想就是忙,写封信发个电报的机会都没有吗?敷衍,看来这孩子不打是不行了。 “阿力!”秦老大一声喝,阿力麻利地跑来,手中拿着绳索和家法鞭子,令楚耀南打个寒战。 “爹,求爹别再打南儿的‘吊鸭子’,南儿当初离家逃去打鬼子不对,可是南儿为此付出五年的代价追悔莫及呀。”楚耀南慌忙说,“儿子被人绑去当猪仔卖去南洋了,在庄园里与世隔绝割了一年多橡胶,根本无法逃出去。” 一句话众人惊愕不语,那雪片纷纷飘落,逐渐将秦溶和众人笼成冰雕玉琢般的冰人。 秦溶才劝了说:“爹,就是定罪总也要先审呀,就是审问,也先回楼里去吧。” 秦老大这才勉强同意,不等楚耀南进楼就威慑道:“你小子若敢撒谎,看不打烂你。你楚大少被卖做猪仔,猪才会相信!” 楚耀南哭笑不得,抖落周身积雪随父亲和众人前呼后拥来到客厅,就噗通跪倒。 小春宝儿有趣,贴了楚耀南跪着死活不肯起身,哭求道:“爷爷若是打小叔叔,就连春宝儿一道打吧。春宝儿情愿为小叔叔分担罪责。” 楚耀南几把脱下外衣,扯开衬衫,转身,众人惊声尖叫,果然后背生烙了一个‘仔’字,还带个圆圈,如市集上卖的生猪肉肉片上的标记。 “宝儿,宝儿,这是怎么回事儿?”三姨太搂住楚耀南,失声痛哭起来。 “爹,容儿细禀。五年前腊月里,儿子那夜本是想去寻二叔上前线杀敌的,儿子不该任性胡来,追悔莫及。那几夜听到炮声,很多人都自发组织人去前线送给养,去参加到打日本的热潮中去。当时有些给养运不去前线,我的车就被一群人截下,请我帮忙将他们准备下的衣物食物运送给养给十九路军将士们,我正要上前线,就答应了,只可惜,可惜,造化弄人,流弹飞来,我就一无所知,再醒来时,竟然在黑洞洞的仓库里。地下地板在摇动,儿子就知道是船里。再一打听,是英国人运猪猡的船,可耀南根本不知道是如何被绑上船的,还在定江蓝帮的眼皮下绑我楚耀南。” 秦老大手中的鞭子掉落在地,将信将疑地问:“你肯定?不会呀,怎么有人敢在定江不经过我手就贩猪仔?” 楚耀南无奈道:“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到了南洋,像奴隶一样被鞭打了做工,割橡胶。耀南无一日不思念家中父母亲人,只是身不由己,苦不堪言。几次试图写信托人带出,被擒到后一顿毒打,可是比爹爹平日打鞭子狠毒多了,几日都无法起身。 众人听得时而惊呼害怕,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壮起胆子问:“那后来呢?” 楚耀南抿抿唇道:“那家主人发现耀南会外语也受过高等教育,就破格让儿子去做些誊写的活计,一来二去,也让耀南参与些生意,逐渐有些机会。可是那个地方没有信使,荒凉的很,就无法捎回书信,儿子试图逃跑,几次都失败。后来是那老板有个痴傻的女儿,就相中了耀南,强行纳耀南为婿。” “啊?”众人惊叫,不想楚耀南的经历如此曲折离奇。 121、序曲 楚耀南一双俊眼噙泪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耀南总是领略到了。昔日在秦府风光无限,衣食无忧,在外受尽屈辱。还好,那位老板膝下无儿,只个痴傻的女儿,认我做半子,见我将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又不再逃跑,就放松了警惕。儿曾经冒险托人捎家书回国,可是石沉大海。一直盼望着逃出庄园,总是最近等到了机会,那位老板死了,他是南洋知名的富亨,名下的产业都归了他那个傻女儿继承,也就算归了耀南了。” 秦老大手中把弄筷子沉吟不语,打量楚耀南似在寻味他的话。楚耀南哽咽道:“不想当时头脑一热,反是害人害己。” 众人听了楚耀南讲述的苦难遭遇,不无落泪。六妹心蕊抱怨道:“哥哥看看你呀,还不如我二哥呢,虽然爹不许他上前线,可是打鬼子运给养他没少出力呢。后来十九路军的药物和纱布都是二哥设法送上去的呢。” 楚耀南望着秦溶羞惭地说:“二弟,这些年多亏了你替我在父母和婆婆膝前尽孝。” 秦溶只是笑笑,说一句:“回来就好。” 大年夜爆竹声震天动地,天上烟花绚烂,一家人把酒言欢,不说苦痛只说笑话,热热闹闹过了除夕夜。只秦溶看楚耀南神色中掩饰不住的伤悲,就同他并肩立在窗前说:“过去的事就当是风吹云散,不必再提;回家来,总是喜事,从头来过吧。” 楚耀南点点头说:“噩梦,总觉得是场噩梦。在南洋时常记起小时候同爹耍心计被识破时的情景,爹爹的恩威并施,娘和婆婆的偏宠,都成了奢侈。我楚耀南自信是人中翘楚,想不到遭此磨难。” “日后呢?可有什么打算,还是听爹安排?”秦溶问。 楚耀南紧张地望着秦溶宽慰说:“阿溶,我无心回来同你争抢什么。秦家的少主日后定然是你,我昔日投军也是抱着这个想法才想自己出去闯出番天地,不要在秦府同你争什么。” “南哥见外了,秦溶无心秦家的家业,你是心知肚明的,这五年来也从未改变。不过父亲他年迈,我又走不得。”秦溶为难道,“你回来,可真是太好了,可以搭把手。其实,我心里一直痒痒着想去前线。你在国外或许不知国内的形势。上面答应抗日了,只是你崇敬的胡少帅为达成抗日的目的兵谏那位总座,如今下落不明。我初见他还是个大烟鬼,自这个事后真是佩服他呢。我当初就想,若你知道胡少帅牺牲自己成就了抗日,你是最伤心不过的。” 楚耀南点头惨然道:“听说了,我在国外看到这个消息了,很震惊,却是意料之中。当年九一八之后,我们离开北平前,他同我聊过一次,他说舍生取义一刀痛快了容易,卧薪尝胆背负骂名雪耻最难。我那时就想,他不会出国一走了之地……” 忽然掉转话题忍了泪说:“说些高兴的事儿,你如何了?可是成亲了,父亲盼望着抱孙子呢。” 秦溶笑了摇头。 “还在等?那,蒋雪玉后来如何了?”楚耀南问。 秦溶又是摇头。 望着雪霁后白茫茫的一片,楚耀南抱歉道:“阿溶,有件事,我很愧疚。当年是我为了报复你,害我被爹打,才派人去设计让董家催雪玉速速嫁过门。” 秦溶看着他,苦笑道:“都过去了。”但是目光中满是惆怅。 “阿沛呢?他和包惜惜如何了?” “包惜惜嫁人了,但不是阿沛。为此阿沛大哭大闹过一场,服从爹的安排,娶了个媳妇很是厉害,阿沛对她言听计从的,真是一物降一物。”秦溶感叹着,“爹本来是安排阿沛一家出国避避战火,说这战争迟早要打起来,迫在眉睫了,可是阿沛媳妇不同意,她喜欢定江的生活。” 第二日,拜年来的客人络绎不绝,蓝帮上下得知楚耀南归来更是高兴,请楚耀南吃酒洗尘的人排成了队,十分热闹。 秦老大将楚耀南叫到书房,仔细端详他说:“是长大了些,性子也该磨去了不少,不再那么任性顽劣了吧?” 楚耀南就一一讲述南洋的遭遇,更是说了许多眼前的商机,秦老大同他把酒攀谈,渐渐日头高照又西沉,父子间无所不说,还同往日一样的亲近。 “爹,耀南在南洋认识一个朋友,安南人,叫阮成,他想在定江黑道上做生意,盘下几处货舱和码头,主要倒一些远东运来的货物。钱多少他都肯出,就是求爹帮个忙,看看可有合适的卖家,帮忙他惦记着。”秦老大点头说,“这个不难,上面对日的态度一出来,战火要烧过来,许多商家都撤离定江去海外寻出路去了,爹为你留意着。”想想又问,“可是,你如今回来了,就哪里也不要去了,乖乖在家里帮阿溶打理蓝帮的生意买卖。爹老了,不能不服老。” 秦老大微闭了眼养神,也不想听楚耀南回答辩解,同昔日一样的霸道,只下命令要儿子服从。 楚耀南陪笑道:“爹,儿子如今手里还有大笔的买卖,南洋那边的生意也要继续做呀。爹如果有忙不过来的差事,尽管吩咐耀南就是。” 秦老大哼一声道:“规矩都忘记了?倒插门给人家当女婿挣几个钱就忘乎所以啦?” 楚耀南慌忙嬉皮笑脸说:“看爹说到哪里去了,儿子的一切还不是爹给的,只是耀南这些年吃苦受罪得来的些小成果,不忍舍弃就是了。” 几日后,秦老大替楚耀南盘来了几间货舱和紧靠西陵码头的一处码头及几艘船,楚耀南感激万分。秦老大却狐疑地问:“你这个朋友真是有趣,要的货舱在隐蔽的深山里,可这从山到码头运东西多费钱呀?” 楚耀南看父亲那肥胖的额头光亮,不时自己揉摩着说:“再说战火就要烧来,他没个根基的如何在定江立足?” “怎么没个根基,有儿子给他帮衬,还有爹呢。”楚耀南得意地说。 秦老大手指叩敲着桌案,仔细寻思着说:“哪里也没有自己的狗窝好。” 楚耀南扑哧笑了:“这窝可也够奢侈的。” “哦,爹,儿子险些忘记了一件事儿。”楚耀南奔回房去,取来一封书信给秦老大说:“在香港换船时,遇到了席老伯,爹还记得吧?天津那个……” “哦,老席呀,他如今在做什么,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秦老大展开信欣喜道。 “他没有多说,写信时说到他要去东北了。该是做买卖吧。” 秦老大看着那封信,脸上渐渐阴沉,将那封信揉做一团狠狠捏着,扔去废纸篓。 “爹,怎么了?”楚耀南疑惑地问。 “汉奸!走狗!”秦老大义愤填膺地骂着,楚耀南更是大惑不解了猜测道:“爹,难道席爷出了什么事?” 秦老大指指外面的天说:“不开眼的东西,狗日的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了?汉奸!” 楚耀南纳闷地拾起那封信,草草看看惊道:“爹,席爷他怎么……他怎么能……伪满洲国,不就是那个被鹿将军从紫禁城轰出来的小皇帝逃去了东北,被日本人扶植起来成为日本人执掌的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席爷这是去投靠啦?”楚耀南惊诧地问。 “人呀,糊涂,糊涂不是借口,有些事情不能错一步。”秦老大夺过那封信,在烛台上烧掉。 122、假冒儿子 “爹,难道席爷写信给爹,是请爹去那边?”楚耀南神秘地问。 秦老大瞪他一眼骂:“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晦气!大过年的。” 楚耀南顿顿说:“爹,您可听说了。我在南洋那边听人说,日本人本来是想请天津的秦爷出山的,就是民国那位大总统,那家里的女人真给脸,拎着几块冻豆腐把上门来的汉奸给打出去了,银元洒满了街。人人称快,可是没几天,秦爷就被暗杀在寓所里了。” 秦老大拍拍小楚的肩头说:“南儿呀,爹一把老骨头了,虽然你奶奶总说,爹这一辈子造孽太多,没给子孙积德积福,可是爹这点晚节是要保的。不必替爹担心。”说罢笑起来。 “爹爹,爹爹。”稚嫩的声音,楚耀南睁大眼惊喜的望去,门开道缝,挤进来一个娃娃。白嫩的小脸,弯弯的眉目,漂亮的小模样。 “爹,这是…… ” “你弟弟源儿呀,十二的孩子。”秦老大说。 楚耀南喜出望外,抱起孩子说:“叫我,叫南大哥。” 源儿好奇地问:“你就是南哥哥吗?爹爹总提起你。” 楚耀南摸摸孩子的小脸儿说:“你刚出生呀,就在大哥手掌里尿尿。” 说着咯吱着孩子咯咯的笑个不停。 “源儿,源儿,又来烦你爹爹来啦?”十二姨扭个身子进来,看到楚耀南就是笑,抱过源儿说:“源儿可真会找,知道你爹最疼你南哥哥,就贴了过来。你可是要学习你南哥哥的本领,日后继承你爹的家业。” 她说着,看了秦老大笑笑,又说:“源儿越来越顽皮了。姐姐们都说,怎么看怎么像南少小时候的样子。” 但楚耀南对那“继承家业”四字颇为敏感,只敛住笑意望一眼十二姨。十二姨若无其事地为老爷整理书案上的笔墨,秦老大摆摆手道:“这里不用你张罗,等会子溶儿会来做。” 楚耀南同十二姨抱了源儿出门,十二姨满脸得意的笑对他说:“南儿你的命不好,若是没有那俩个小野种闯来,我的源儿你当师父,日后这秦府要多太平?” 楚耀南笑了说:“老天爷不公,若当年我投胎到秦府,岂不更太平。”哈哈一阵笑。 正月初五,老太太带了家中女眷去庙里上香,府里便冷清清的。 楚耀南在外料理完生意回府,来到父亲的书房前,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应下来发的赏钱,答应了就一定要给。帮里的兄弟们还指望这钱过年呢。” “我说过不给吗?我是说缓几日再给,如今战火不停,生意不好,爹不需要个时候周转呀?”秦老大怒道。 “这事关士气,收回来的那笔钱先调用了又如何?你少挣点钱又怎么样?”秦溶不依不饶。 楚耀南心里暗笑佩服,想不到这些年秦溶的底气大涨,胆敢同老爷子叫板了。 “你这是跟你爹说话呢?啊?别以为过大年老子就不敢打你,什么过年里打孩子,天天挨打。老子就让你天天挨打了。痒痒挠呢?我的痒痒挠去哪里了?” 楚耀南听得哭笑不得,推门进去说:“爹,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是缺钱周转吗?儿子手里还有些款子,是开春儿买棉花种子用的,先给二弟去周转吧。” 秦老大笑骂一句:“你小子如今财大气粗了,南洋那地界儿就那么容易挣钱?” 楚耀南坐下说:“不易挣钱,若是容易儿子早就回来了,还用当猪仔?” 父子说笑一阵,楚耀南反觉得父亲上些年纪,人也平易近人了许多,性子反而像孩子了,有时候任性,有时顽皮。 晌午时分,还不见家中女眷们回来。 花姐过来请示备什么午饭。 秦老大来了兴致说:“走,爹带你们两个出去吃。哎,杏花楼的南乳小排骨,百果鸡丁,红烧划水,那才是香。” 楚耀南随父亲来到后院去开车,却看到五辆劳斯莱斯,不同的型号颜色,令他咂舌。他问:“爹呀,阿沛还喜欢这银翼天使呢?” 秦溶愣愣说:“是爹给你买的,一年买一辆。第一辆从海外定回来时,恰是五年前的除夕,就差了五天,没能交到你手里。” 一阵沉默,楚耀南揉揉眼睛跳去车里把弄着方向盘,再看看钥匙盒里精致的钢笔,听秦老大在一旁说:“养儿子才是赔钱货。平日不见开口要东西,要个东西就是大件的。” “阿沛闹了几次想要,爹都没舍得给他,就等你。”秦溶说。 楚耀南当机立断,选了辆最新的银魅,载了父亲和阿溶去吃饭。 父子三人酒足饭饱归来,秦老大道:“看吧,这群妖精肯定是去逛庙会了,晚饭前能回来就不错。” 车到大门口,楚耀南按喇叭示意开门,却见一对儿老夫妇扑挡在车前。 楚耀南机警地起身将父亲挡去身后,秦溶也跳下车摸枪,这才戒备地后悔,出门没有带保镖,也过于冒失了。 “你,你是阿溶吧?”苍老的声音问,拄个拐杖过来一位老婆子,虚个眼打量着秦溶。 “十八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旁边的老汉附和说。 秦溶惊愕不已,车上的秦老大和楚耀南面面相觑。 “溶儿呀,你娘呢,你娘春桃儿和你弟弟海子在哪里呢?”老婆子问。 秦溶侧头望着老夫妇问:“你们是谁?怎么认识我?” “啊呀,这个孩子,怎么连姑婆都不认识了呀。你们六岁前,你爹好喝酒,总撒酒疯打你们小哥儿俩,你娘哭着带了你们哥儿俩总往姑婆这里躲,姑婆还给你们煎蛋吃,忘记啦?” 秦溶摇头,他牢记儿时的苦难,如何也记不得有这个姑婆姑爷爷。 “你们认错人了吧?”秦溶问,总觉得可笑。 “没认错,没认错,怎么会认错呢?”姑婆说,“家里闹水灾,活不下去了,千辛万苦按了地址找来,听说你们风光了,来秦府住了。” 秦老大吩咐一声:“溶儿,走了。” 猜是穷亲戚,喊账房打发几个钱就是了。 不想姑爷大嚷着:“溶儿,你们母子这可不对呀。当年要不是我儿子帮你们滴血验亲的,怎么你们就享福了。” 婆子慌得一把捂住老头子的嘴责怪:“你胡说些什么,仔细被这家的老爷听了去。” “你慌得什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39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个楼这么高,哪里就听到我们说话了。若是春桃儿那个没良心的装傻卸磨杀驴,我就闯进去向秦老板告发她去,我的孙儿海子,我们要把海子寻回来。” 秦老大扫一眼楚耀南,楚耀南跳下去吩咐秦溶上车不必理会,自己对老头儿老婆子说:“知道蓝帮是什么所在吗?玩那套八仙跳双过门就别班门弄斧了,仔细脑袋,脑袋。” 楚耀南离开,那对儿老人却追随了喊:“这位爷,莫不是也认得我们家春桃儿的?他们不能忘恩负义呀。 待牛氏回府,家里上下乱作一团。 那对儿夫妇死死拉住牛氏说:“春桃儿,你个死妮子。你当出干下丢脸的事儿,和我家那傻小子私奔,你还骗走了我们家所有的钱,没个音信。你把我们的孙子还我们,我们的钱也还给我们。” 牛氏愣愣地说:“姑婆,您说的是什么话?当年你们把我卖给人家当丫鬟,我就再没回过家。你还来找我做什么?要不是你,我能自幼当丫鬟伺候人吗?” “哎哦,这个死妮子呀,说这没良心的话。你骗谁呀,啊?你没回过家,那你这两个崽子谁给你养大的。你偷汉子搞大肚子回来就下崽儿,那溶儿就是我给你养大的。你勾搭你表哥私通被我们发现痛打了一顿,你怀恨在心吗?念在你为我们孙家好歹生出个后人,我们就认了,可你不该逃跑还把我那可怜的海子冒给别人当孩子。为去定江,你们拿走我们老两口子养老的棺材钱,我们这些年什么都没埋怨。直到听说孩子他爹死了,你把海子的姓儿都给改了呀。”那婆子哭得凄凄切切,哭诉得声泪俱下,十分可怜,反令秦溶好奇地问,“娘,她是谁,怎么在这里胡说八道的?” “哎呦我不活了,如今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我的孙子都没了,我无望了。春桃儿她找个大夫玩障眼法唱双人跳,把自己的儿子说成是她姑爷家的孩子,还拿海子去冒充是死去的小姐的孩子,她不安好心呀她!” 众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五姨太壮个胆子问:“你是说,当年滴血认亲是做了手脚的?” 那婆子一拍手说:“可不是吗?我听人说,西洋人那玩意儿不是都准的,不信你们试试,十个里面是要错上个三四成的。这府里可有亲生的父子母女的,不妨当场试试的呀。” 123、真戏假做 一番话众人皆惊,愕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牛氏。 秦溶问母亲:“您认识她吗?她真是我的什么姑婆?” 牛氏掩泪点头说:“当年就是她们,强占了你外公家的田产,把我卖给人家当丫鬟。” “她说的不是真的?”秦溶问。 楚耀南在一旁笑了:“阿溶你个傻小子,说你傻还真是傻。真的假的都没意义了,重要的是,怎么证明你是爹的儿子,知道吗?” 秦溶望着父亲,忽然觉得这事情很是作弄,他是假儿子,不是秦老板的儿子,五年前十八岁的他被抓到秦府又挨巴掌又当众洗澡,折腾得定江天翻地覆沸沸扬扬一场,竟然他是假的?虽然他不信这疯婆子的话,但心里总不是滋味。 秦老大虚个眼打量着牛氏,又看看愤慨万分的秦溶。忽然一眼望向楚耀南问:“南儿,你怎么说?” 楚耀南一怔,似乎不曾想到父亲会向他问说法,就说:“爹,这下子可是不好办了。上周我看定江报刊上在登一个著名的案子,就是因为沿用旧时滴血认亲的法子惹出的笑话。看来滴血认亲真是不能证明什么的。” “眩南少可不能这么说。若这法子不可靠了,可怎么辨认二少是老爷的亲儿子呢?”十二姨酸酸地说,撇撇嘴,耍个帕子靠去一旁笑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为什么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你们冤枉我可以,冤枉溶儿可以,可是沛儿,他同你们无怨无仇,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为什么为什么!”牛氏歇斯底里地冲上去揪住那婆子嚎啕大哭,秦溶从未见过母亲同人红过脸,逢事多半是隐忍了,只此刻发怒惊疯般,眼睛通红如喷火。 “你们再敢胡说八道,小心狗头!”秦溶恼了,从未想过有如此尴尬的意外出现在眼前,他面颊羞赤,不知如何和这无赖理论,他相信母亲,相信母亲的清白和冤枉,相信这些年母亲带大他们兄弟二人吃了许多苦。 “哎,看她,急眼了吧?骗什么人不好,还骗到秦大亨府里。哎呦,听得我们都怕呢。你不仁,休怪我们不义,把你那点丑事一一抖落出来。” “你胡说,你胡说!”牛氏拼命地哭喊,秦溶怒得一把提起那婆子挥拳要打,瞪眼骂:“你混蛋,再敢放屁,我宰了你。” “哎呦哎呦,老爷呀,杀人啦,狗急跳墙杀人啦。”那婆子跳着嚷着,气愤地甩着老头子的手骂着:“春桃儿你太狠了,你干的那点丑事,那点丑事,你心知肚明的,还要我说出来吗?你说,还不还我孙儿?” 那老汉蹿过来嚷:“孩儿他娘,算啦,来之前就跟你说,春桃儿她六亲不认的。她连她主子的儿子都敢卖,还会还你钱吗?只要她肯把海儿那可怜的孩子还给我们,我们讨饭去也不要求她。” 姨太太们嘀嘀咕咕,议论纷纷,楚耀南默然无语。 牛氏忽然觉得满身是口也难以分辩,急得泣不成声,不停地叨念:“我没有,你们血口喷人,为什么,为什么呀?” 无数目光静静地望着她,秦老大也眯个眼静静打量她,就那么静静地打量着她,似乎并不相识的陌生。 “老爷,沛儿他当真是我家小姐的儿子,真是我家小姐的儿子!”牛氏不知如何解释,那边婆子冷笑道:“是啦,沛儿自然是你家小姐的儿子,可海儿是我孙家的孙子,货真价实的孙子。” 老太太被惊动,亲自拄着拐杖被众人搀扶着下楼来,厅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许多,空气都凝滞一般。惊奇的目光都看着“戏台上”的牛氏母子和那对儿老夫妇,戏剧般的引人入胜。 “老太太,老太太您给我做主呀。”牛氏慌得跪下磕头哭诉,老太太却沉个脸问:“现在的沛儿,他到底是谁?” 一句话,秦溶震怒了,大喝道:“你什么意思?阿沛他是谁,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 “你们怎么证明呢?”老太太逼问着,随即冷笑一声道:“嗯,我信她们不是善来的,可是无风不起浪,若是春桃儿她检点,她姑母能冤枉她呀?” “老太太,我真是冤枉的呀。”牛氏痛哭不已。 秦溶一把拉过母亲说:“娘,你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若是他们不信,你说出大天去他们也不信你。” 他本想说,当初我并不想来,是你们请我们来,还千方百计留住我们在这秦府的,可是又觉得那话说来已经无趣了。 “嘿,我就一直不明白,这当丫鬟的怎么那么命好,同老爷一夜,这就生出少爷来啦?还登堂入室啦?” 那自称姑婆的婆子立刻哭诉往事,絮絮叨叨也听不大清,只是有些当年牛氏逃回家的细节说得详尽。 十二姨在一旁得意地说:“我就说嘛,怎么这么的巧,一下子寻回了两个儿,一双好事,十八岁的大小伙子。” 旁边的六姨太叹气说:“唉,有人心里笑开花了,巴不得呢。” 十二姨狠狠盯她一眼说:“我乐得有个儿子养老。” “那是自然了,大太太倒了,不知谁要母凭子贵了。” 一阵奚落声,那姑婆说:“老太太,我就说实话,我说实话。你们是不知道呀,那个春桃儿带来贵府的沛儿,真不是贵府少奶奶的亲生。贵府少奶奶的亲生孩子呀,逢上春桃儿回家乡后就去干那不要脸的营生,去当暗门子,被那恩客嫌吵,她就给卖掉了。” 众人惊愕得唏嘘,秦溶已经怒不可遏,上前就揪起那婆子,“灭口呀,灭口呀!”婆子被提起,勒得要断气般伸个舌头咳喘着。 “溶儿,住手!”秦老大呵斥一声,拖开秦溶,婆子边逃边喊着:“你凶什么凶,当你是什么好种儿呢。你爹是谁你娘都不知道呢,野种!还有你那个弟弟,我的孙儿呀,拿来冒充那个被卖掉的孩子沛儿,缺德不缺德呀。我说春桃儿呀,你吃香喝辣的不养我们也可以,可是总要把海子还我们呀,是我们孙家的根儿。” 秦溶急得一头青筋暴露,如发狂的小兽,楚耀南紧紧拉住他劝说:“你若是有理就讲理,急得什么?” “哪里跑来的下三滥,信口开河冤枉好人!我不在乎秦家的门庭,我和娘出去过依旧可以过得好,只是你们不许冤枉人!”听了秦溶的怒吼,楚耀南苦笑道:“被人冤枉的滋味好受吗?当然不好受,感同身受时,你才会明白,有口难辩,污水往你身上泼却无法躲。明明想呐喊,嗓子却哑掉,你一声难出,对吗?”楚耀南忽然哈哈大笑。 当秦老大恼怒的目光渐渐移到楚耀南身上开始凝视他不语时,楚耀南忽然大笑着拍拍姑婆的肩头说:“好了,姑婆,想不到您这么把年纪,演戏的功夫还真不赖,可以去当演员了。好了好了,找你们来做戏是报复秦溶的,不过是报他的一箭之仇,五年前,就是他不明真相地胡说八道几句,害得我被冤枉得浑身是口说不清。正好,我答应的,帮您二老说和,日后享清福,就这样到这里了,看我大娘都吓坏了。” 众人愕然,恍然大悟般开始有人大笑了说:“南儿还是这么促狭,怎么改不掉的顽皮。” 姑婆眨眨眼张大嘴有些措手不及的愕然,还不等说话,秦老大咬了牙挥起巴掌就向楚耀南抽来,骂一句:“闲得你什么玩笑不能开,这种玩笑也是你随便开的吗?” 楚耀南一闪身躲开,笑个不停地喊着“爹”,那边吩咐人快带姑婆二老去更衣。 “这,不是呀,老爷,不是的,海儿,那个,春桃儿她……”姑婆还要慌张地说什么,楚耀南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子说:“那个,姑婆,够了,我可说了,是说一句话冤枉一次给一百大洋,可是到此为止,就这样,多说也不再给钱了。” “你,你说什么?”姑婆还要开口,姑爷扯扯她想说话,旁边的十二姨叹气说:“唉,真没个新意,这么收场了。”转身叹气的离开。 秦溶上前揪住楚耀南咬牙切齿,握紧了拳头要打,小楚却笑意温然地对他说:“你恼什么?冤枉我打‘吊鸭子’时,可没见你那么浩气凛然的。你如今知道什么是求死不得,有冤难诉了?” 秦溶放下拳头,无奈地转身跑去楼上,牛氏大哭着离去,又哭又笑。 老太太哭笑不得,伸手打楚耀南骂:“阿朗,这南儿委实的该打了,五年了,还这么调皮。” 秦老大“嗯”一声,慌得楚耀南夺路而逃。 平静的一夜过去,清晨那姑婆姑爷夫妇就不见了踪影,骷髅管家说,是老两口住不惯,又对牛氏有愧,拿了钱回老家去了。 但第二夜,一声尖叫声打破静夜,秦公馆的灯依次大亮,孩子的哭声传来。 “源儿,源儿怎么了?”正在打理公务的秦溶惊呼一声从书房冲出,寻声奔去,已有人向十二姨娘的房间冲去。 “有贼,有贼!”一片惊叫声打破静夜,秦溶忽然觉得这声音这响动似曾相识,他做杀手夜里越户做事儿时,总是在这种呼叫声中撤离,如今,似回昔日。 窗帘被风刮卷得呼啦啦飘向暗夜,源儿哇哇大哭着。 有人大个胆子探头望去,十二姨已经坠落在楼下,一动不动。 十二姨娘死了,传说是秦府闹飞贼,来无影去无踪,被发现后将十二姨太太误推下楼坠楼身亡。 124、真真假假 秦老大立在风雪里,扯絮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撒落,他举头,看不清天空,灰蒙蒙阴沉沉,如他此刻心情一样压抑。 嘎喳喳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中格外清晰的声音,身后传来楚耀南的声音:“定江很多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吧?耀南在南洋时,日日关注国内的消息。” 秦老大望着枯枝头的一个鸟窝,目光呆滞,他问:“你如何看出的破绽?” “其实爹也早看出破绽,只是太过犹豫。爹迟疑的时候,耀南还在想,这似乎不是爹的风格,爹做事是当机立断的。爹要的是取舍,不是对错。”楚耀南一句话,秦老大倏然回头惊诧地望他,仿佛儿子一把撕开自己面上的一层面具,措不及防地让他以真面目直面世人。 他蠕动口,可不知如何说,其实他起初也不信那夫妇的鬼话,只是他好奇什么人做后台,让这农妇说得有板有眼,同真的一样。但他犯了犹豫的,是因为那夫妇确实是牛氏的亲戚。 “臭小子!怎么同爹讲话呢?别以为翅膀硬了,爹就制不了你。”秦老大嘴硬的坚持,却见楚耀南唇角漾出笑意,似带了些许嘲弄,反令他气焰立时消减了许多,就深深咽口气说:“南儿,爹知道,当初那事儿,你心里一直忌恨爹。只是那次……” 其实那次也是个取舍,他和秦溶这两个儿子间的取舍,楚耀南心知肚明,却侧个头,明亮的眸子蒙了层迷惑的雾气哑了声音问:“哦?爹说得什么,南儿记不得了。南儿只记得南儿自幼顽皮,在秦府里就是霸王,小时候一有病就大哭不止,六岁前就是在姨娘们的手里传来传去的整夜整府不得安宁的。” 秦老大“嗯”一声,也不知该如何说,就问:“秦溶他,他在哪里?” “大娘房间里。才我过来时,他在安抚大娘呢。”楚耀南说。 “十二这个贱货,我就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就知道,可是自欺欺人。”秦老大狠狠捶墙,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楚耀南始料未及父亲会同他直言至此,也是吃惊不已,毕竟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我本想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的。”秦老大说,痛苦地闭目不语。 “这个儿子便不得而知了。”楚耀南含糊地敷衍。 “你不必再隐瞒了。南儿,爹没有看错你,你当机立断得对,这个家,要得是太平和睦,要得是风平浪静。” 沉默许久,楚耀南才跪下说:“爹,儿子胆大妄为了。儿子不曾想十二姨胆小,就真跳楼寻死,儿子只是想使诈,敲山震虎,告诉她一句那牛家姑婆姑爷已经向爹和盘托出真相和幕后主使,招认了。” “自作孽,不可活!”秦老大连连叹气,扶起楚耀南说:“不怪你,不怪你。” 秦老大来到秦溶的房间,他正在整理行囊。 从未有过的惊骇,秦老大大叫一声:“你这是去哪里去?” 秦溶回头看他,面无表情,冷冷道:“阿溶不是前天就向您禀明了吗?苏州大定丝绸厂的货出了些问题,要过去同对方谈判。要去个三五日才回来。” 见秦老大窘然地发笑,多少猜出他误会了些什么。秦溶说:“我娘那边安静下来了。若是你处置了那疯婆子疯汉子,最好不要告诉她,否则她会发疯。” 秦老大点点头,不去看秦溶。 秦溶提起箱子戴上帽子就要离开时,忽然道:“不要再去惊扰我娘,她受不得这种屈辱。被人冤枉时,他男人没能站出来保护她。” 秦老大愕然,却无从解释,其实楚耀南说得对,那种时候,他应该当机立断,即使断得错了,总能停止一场骚乱。他汗颜,点点头说:“你娘,这里有我。” 秦溶大步出门,想去给母亲告别,恰见楼道里楚耀南在逗弄八哥儿,八哥儿在学舌:“平安大吉,平安大吉。” “怎么,这是出远门?”楚耀南问。 秦溶苦笑道:“多谢你,多谢你的高明。一直无暇向你道谢。” 楚耀南笑笑说:“谢我吗?回来请我吃饭,我记住了。” “源儿,他是无辜的。”秦溶说。 楚耀南微惊,旋即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我还没想象的那么傻。”秦溶说,“只是十二姨做得并不高明,这招数太落俗套。”秦溶频频摇头,摇头,百思不得其解一般。 楚耀南也说:“其实铤而走险,未必是不高明。只是阿沛和你,尤其是你的这招风耳,那眉眼,和老爷子生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你说老爷子该信谁的?”楚耀南拍拍秦溶的肩头说:“我该恭喜你,因为关键时刻,老爷子还是选择了你,尽管铁证如山他不得不犹豫,可见他心里你最重,起码比起我。” 立在那里,楚耀南仰头向上望,引得秦溶也向上望去。楚耀南的目光落在那根黑玉楼栏柱上,格外扎眼的一根栏杆,在满是汉白玉雕琢的栏杆中显得另类,那是五年前因吊打楚耀南,楚耀南奋力挣扎而折断的栏杆。事后发现那松动断裂的栏杆,府里去寻人修补,寻不到那同色的汉白玉石材,总是颜色有异。秦老大当机立断,让换上一根黑玉金星栏杆,虽然扎眼,却是点缀。秦溶有些汗颜,想说些话,楚耀南却大方地伸手同他告别说:“一路保重,但愿你回来时我还没走,可能我很快要回南洋去料理事务。” 秦溶来到苏州,才下火车,就见站台上乱哄哄很多挑夫过来争相为他挑行李,也有人拉客住宿,一群婆姨各个热情无比,更有人媚眼在他身上搜索着嗲嗲地问:“这位少爷,生得一表人材的,看来就是有钱人呢。去我们家客栈住吧,便宜呢。” 又有人过来拉劝着请秦溶去住她家的客栈,早有身后的兄弟过来轰赶为秦溶解围。 此地龙蛇混杂,不宜久留,秦溶紧紧风衣拉低帽檐正要离去,就听到不远处的啼哭声:“他爹,别打孩子,我们娘儿俩没偷懒,真的,一早来捡煤核,就拾到了这些个。” 小女孩儿哇哇的大哭声,秦溶寻声望去,那个女娃娃四五岁大小,生得白净可爱,哭起来更让人怜惜。围观的人已经有人议论纷纷,他从人旁而过时,余光不经意间向那边望一眼,恰同一个目光不期而遇。 “你,雪玉!”秦溶嘟哝着,忽然惊呼一声推开众人向前:“雪玉,雪玉,我来了!” 那被男人揪打的女人蓬头散发惊愕在那里,看到秦溶如遇魔鬼般大叫着抱起女儿撒腿就跑,分开众人,落荒而逃。 “雪玉,雪玉,你跑什么,雪玉,我是溶哥呀。”秦溶不容分说拔腿紧追,那女人在出站口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不会错,他不会看错,是雪玉。 125、尴尬的重逢 秦溶这几日来失魂落魄一般,不见雪玉,派去寻找雪玉踪迹的兄弟们至今未找到雪玉的行踪。 他同苏州大定丝绸厂的谈判进入紧张阶段。 他极力让自己定住心神,不再去想雪玉,但是眼前总出现雪玉那惊慌凄怨的眼眸,望着他时那羞愧而绝望的神色。那目光中却还带着对命运的鄙视和孤傲,就那么冷冷的。雪玉穿一身落满补丁破旧的蜡染兰花布衫子,洗得发白,披头散发,被揪扯开衣衫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上面那块蝴蝶形疤痕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小时候他促狭托雪玉上树去掏鸟蛋,不想雪玉跌落下来,划伤了脖颈。那次雪玉跌断了腿,大哥吓他说,也要打断他的腿,吓得雪玉大哭为他讨饶。虽然他知道大哥是吓唬他,但是还是巴望大哥打断他的腿,或许他心里好受些。因为是天热,雪玉的断腿难愈,脖颈上的伤疤发脓,好了后就落下这个明显的疤痕。那疤痕生得可爱,暗红色,恰在锁骨之间,如一条装饰的蝴蝶坠子。 秦溶总忘不去那目光,白日谈生意时不时的走神。 费师爷在一旁不时轻轻去踢秦溶的脚,或碰碰他,机警地替他掩饰。终于,费师爷忍无可忍,寻个借口引秦溶出外,沉个脸语重心长对他说:“二少呀,如此下去可是不行。感情用事,兵家大忌。若是五年前初入蓝帮,大爷或是能原谅你;此时此刻,若二少还是如此,大爷定不会轻饶的。”说罢顿顿又痛心道:“你看看南少,何时如此不知轻重过?” “我明天加紧办妥这边的事情,至于后面的收尾,就有劳先生了。”秦溶对费师爷总是客客气气的。费师爷却失望地望着他,威慑般提醒道:“别看老爷对二少器重,诸多的忍耐袒护,但若犯了蓝帮的家法误事,怕大爷定不轻饶的。” 秦溶点点头,但他点头是要告诉费师爷,他义无反顾,他一定要找回雪玉。 费师爷似乎看懂他,思忖片刻说:“我在苏州地头有几个江湖朋友,地头蛇毕竟熟悉这片地盘一些。我替二少去找人,但是二少不许为个女人失魂落魄的误了正事。” 秦溶却一副不寻到雪玉誓不回乡的决心,令费师爷颇为无奈。 时间又过了三天,秦溶在不安中等待,他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冲动,如个孩子般任性。他白天魂不守舍,晚上就跑遍大街小巷,就是寻不到雪玉的踪迹。 费师爷敲开他房间的门,看着借酒浇愁的他,平静地说:“二少,明天一早就回定江去,大爷发电报来催了。南少不日也要回南洋去,大爷唤你回去吃顿团圆饭。雪玉小姐的事,我已经托人继续去找,一有消息就通知二少。” “团圆饭?”秦溶嘟念着,哈哈大笑,满眼是雪玉落魄的模样,他饮尽了杯中酒。忽然酒杯摔去地上粉碎,大骂道,“蓝帮很风光吗?天下无敌吗?可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弱女子,活生生的人,为什么?” 闹钟敲响零点钟声时,他被惊醒,猛然抬头,头昏沉沉的。四周黑黢黢的,没有留一盏灯,他想喝水,坐起身在暗夜中巡视,却听到门外低低的嬉笑声。 “怎么还不回来,勾去魂儿了。”说话的是螃蟹,秦溶听出那贱兮兮的声音。 猴子说:“嗯,还别说,那小娘们伺候得人舒服呢,就是哭哭啼啼的讨厌。” “那是你笨,我就吓唬她说,你再哭,再苦瓜脸,我就喊你女儿进来。她一听就不哭了。” “缺德不缺德呀!” 一阵嘻哈声,秦溶皱紧眉头,知道这些人夜里去寻花问柳,来苏州前就听他们议论这个地方出美女。 “二胖他们几个耍钱还耍上瘾了,哎呦,是被那狐狸精勾去了魂儿,还是赌输了当了裤子?”螃蟹嘀咕着。 “哎,听说那女人曾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呢,被牙花子卖给这么个挑夫当娘子。活王八一个,拿自己媳妇挣钱。” 啧啧的叹气声,秦溶皱紧眉头,这帮子混蛋,这几日就频繁地往一个赌局子里钻。听说那个镇子上的赌局子里有个赌徒是挑夫,好赌成性,把个媳妇都押去了换钱。竟然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夫妇。 “哎,该你们去了。”大胖的声音,嘻嘻地笑了回来说:“嘿,手气好,赢了十二枚大洋,还温柔乡里走一趟。细皮嫩肉的,可比窑子里的货色不差呢。” 又一阵哄笑声,螃蟹问:“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误了交班的时辰了。” “哎,临走了,那女人大哭大闹再不肯去伺候后面的赢家了,那挑夫周老五就急了眼,把他婆娘从屋里打到屋外,按到麻将桌上让大家大饱眼福。” “那女的也没个脸,还不一头撞死。”猴子嘀咕着。 “嗨,心疼闺女呗。听说她那闺女不是周老五的,是带来的拖油瓶。周老五拿了她的‘脉’,她若寻死,就卖她那闺女去那种地方。” 秦溶听得憋气,觉得整个屋子的空气都稀薄得难以喘息,他想喝骂这些人滚远些,却听到大胖说一句:“走吧走吧,快去快活吧。赢了钱回来还我的钱,连本带利。” 秦溶听到此都没去多想,推门出来,大胖打个哈欠慌忙起身,躬身道:“二爷还没睡哪?” 秦溶“嗯”了一声说:“想出外走走,明天回定江,买些特产给家人带回去。” “有的有的。”阿胖就前面带路,沿着漆黑的马路向前走,左拐右拐,反而愈发的黑暗。 秦溶问:“还有多远?” 阿胖说:“这就到了。” 果然柳暗花明般,眼前一片灯火通明,夜市般的小巷满是叫卖声,他在一个卖头花的摊位前蹲下,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朵看。 “给六小姐的吧?”阿胖问,秦溶笑笑,伸手摸兜,没钱。 尴尬地望向阿胖,阿胖张张嘴说:“坏了,没带钱出来。这样吧,溶哥,我们去找螃蟹他们去,肯定他们身上有钱的。就在前面玩钱呢。”阿胖指指前方,那灯影下油亮的青砖条石路,阑珊的灯火,三三两两的行人,令他心情也茫然一片。 踩了湿漉漉的石板路来到一座垂了布帘的店铺前,高挂“兴旺赌坊”的招牌。 “溶哥,去耍把钱吧。这家赌坊,方圆多少里的人都慕名而来。”阿胖说。 秦溶心想,少时在青道堂,他就混赌场出身,之后在蓝帮,他也是主动请缨打理赌场这熟悉的业务,只是苏州的赌场他不曾去过,就迈步进去看看。 哗啦啦的骰子声,熟悉的声音。 “押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叫嚷声一片,秦溶寻个台子坐下,正在猴子对面。 “溶哥?”猴子诧异道,看着阿胖骂:“你小子,真是馋这嘴腥,把个溶哥往这种地方带。” “螃蟹呢?”秦溶问。 猴子指指垂了布帘的一个屋子,一脸坏笑。 秦溶懒得理这些恶心的人,就对猴子说:“拿两枚大洋来。” “溶哥这是,你玩?”猴子掏出大洋有些诧异。 秦溶二话不说去押大,众人押小的都对他嗤之以鼻说:“哪里来的冤大头?” 只那庄家一掀开盖碗,一片唏嘘声,果然是大。 钱推到秦溶面前,他捏出两块大洋还给了猴子,起身要走,就听那庄家问:“周老五,你还下不下注?” “我,我,下。老规矩,我赌,我赌人。”那声音似曾听到过,秦溶望去,那高大粗壮黑红脸的汉子,不正是那日在铁道上追打雪玉的那挑夫?晴天霹雳一般,秦溶如触电,呆立那里不动,就直视他。 “溶哥,你怎么来了?”秦溶回身,见螃蟹提个裤子从棉帘子内出来,满脸是笑。 秦溶惊愕了,目光就盯着螃蟹身后的棉帘子,那帘子徐徐地打开,里头畏手畏脚出来一女子,趿拉着破了脚趾的黑布鞋,颤抖着手指在系右腋下的盘扣,磨磨蹭蹭地贴了墙根向外走。 “娘,娘。”墙角处蹲着的小姑娘起身讪讪地喊,秦溶大步上前想看个究竟,他张张嘴惊愕得喊不出那名字,但他认出了雪玉。 恰她也回头,正看到他惊悚般如见魔鬼的目光,吓得周身发抖,一声大哭就往外面跑,失魂落魄一般。 “哎,别跑呀,还有我这里呢。”身后有人追了喊。秦溶不顾一切地紧追,追了烈马狂奔般的雪玉拐过一道道巷子,终于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就贴了高高的院墙根坐下。 秦溶立在她面前,她忽然笑了,笑得令人心惊又心寒。 她问:“爷来做什么?想我伺候爷吗?可是我家男人又欠了爷的钱?” “雪玉!”秦溶气恼的一把提起她喝问,“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雪玉笑,整理散落的鬓发说:“我很好呀,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还养活自己的女儿。” “雪玉,你看着我,我是溶哥呀!”秦溶拼命晃着她,她却喃喃道:“来生吧。” “雪玉!”秦溶不知如何去棒喝她回头,不知何时那高傲如公主的雪玉变得令他陌生得不敢相认。 126、质本洁 恋耽美 分卷阅读40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去 她掠了一把被风吹散的鬓发,想展露笑颜,嘴角勾出优雅的弧度,眼泪却止不住落下。 她慌得侧头掩饰,却被秦溶一把拉住手腕也不顾地上湿滑脏了大衣,就坐在冰冻的青石板地上平视她说:“雪玉,你听我说。大哥在寻你,寻得好苦好苦;我这五年四处托人在寻你,还以为你去南洋,雪玉,同我回定江吧,溶哥来了,溶哥带你回家。” 雪玉望着他,睫绒上挂着泪滴,那白净的面颊没有血色,月色下更显惨淡。她说:“你走吧,自当没见过我?你如今是蓝帮大亨的少爷,报纸上总有你的新闻照片,我时常见的。” “你一直在关心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再难的事,有溶哥为你做主呢?”秦溶的悲愤变作无奈的哽咽,很少落泪的他忍不住落下眼泪。他紧紧握住雪玉的腕子,生怕她从自己手中逃走,就再也寻不回。 雪玉揩把泪说:“你让我回去做什么?人人都知道我下贱戳脊梁骨吗?扔只蛆在茅坑里,不觉得它恶心,若扔去富贵人家的餐桌上,可就令所有人倒胃避之唯恐不及了。” 秦溶也渐渐冷静下来,可他如何不敢相信他所见是真,如何不敢相信昔日小公主般骄傲霸道的雪玉妹子竟然做起暗娼来,还如此的堕落。 秦溶痛心,却怜悯,仿佛是自己的一只溃烂的手,他不得不去设法打理治愈。 他霸道地一把拉起雪玉说:“你还有个女儿是吧?你希望她一辈子这么过活吗?希望她再大几岁懂了事,知道她的娘干这种营生吗?希望周围人戳她脊梁骨,日后无法嫁个好人家吗?” 秦溶的话一针见血,果然雪玉愕然望着他停止哭泣。 “走,前面有个酒楼,溶哥带你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说。”秦溶指指前面挂红灯笼的杏花楼。 雪玉羞涩的模样反带了几分少女时的可爱,她说:“你,等等我,我去带了囡囡出来,让她吃顿饱饭,不然我家的不见她就会打她。” 秦溶点点头,看到雪玉向赌馆方向走去,就喊住她,塞给她钱说:“我刚赢来的,你给他,就说我点你去外面。” 雪玉回头看他,心领神会,那目光却惨然悲切。他觉得失言,忙低下头,看雪玉走远。 他在赌场门口等,雪玉带了那小女孩儿囡囡出来,小孩子瘦小梳着羊角辫,哭哭啼啼地同娘诉苦说:“那个伯伯是坏人,他的嘴好臭,用胡子扎囡囡。” 雪玉瞪大眼教训女儿说:“下次他们谁敢碰你,你就抓,就咬,去抠他的眼睛!” 那发疯的样子,秦溶看得为之惊骇,雪玉如泼妇般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囡囡大嚷着。 杏花楼的雅间里,秦溶要了两碗蘑菇三丁宽油汤面,一屉灌汤包,母女二人吃得狼吞虎咽。雪玉不停将面条往女儿碗里夹,嘱咐着:“慢些,仔细烫嘴。” 话音悲咽着。 秦溶忙又点多了些小吃,雪玉母女吃得酒足饭饱,囡囡有些困意,雪玉抱她在怀里拍哄她入睡,偷看了秦溶一眼。 “这丫头,他不是那个挑夫的?”秦溶问。他看这姑娘生得细皮嫩肉的好,似乎不像那满脸横肉野猪似的男人。 雪玉点点头说:“是董家的,只是他们不肯认。” “董公子的?”秦溶惊道,他不想董家如此狠毒,竟然将雪玉母女赶出了家门。 “我找董家算账去!”秦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们一家去南洋了。”雪玉说,扫一眼秦溶,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囡囡,他,不是董少爷的,是,是董老爷的。” 秦溶惊得难以合拢嘴,那份愕然如听到晴天霹雳。 雪玉的眼泪扑哒哒的落,落到孩子的小花袄上,她摇头说:“他们一家不是人,是禽兽。说我大哥欠他家钱,还有彩礼,让我做小妾。我要逃,可没法逃,就在他家后院当下人使唤,洗衣服,刷马桶,做粗活,一不如意就被婆子们打。他们说我欠他们家很多钱。那晚上董老爷来到后院,他,他。”雪玉捂着脸呜呜的大哭,哭得店伙计进来,被秦溶摆摆手斥退。 “后来,他家的大老婆就知道这事了,来打我,骂我,侮辱我。后来,拿我当她家下人卖给了牙花子,卖去苏州的馆子。我怀了董老爷的孩子,老鸨子要打掉我的孩子,我就逃跑,是周老五他帮我逃走,还让我生了孩子。他说我的卖身契还在馆子里,若是告发了我,我和女儿就都要回那里。我就嫁给了他。起先几年,他生意还不错,后来他染了赌瘾,就不是人,他,他……”雪玉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溶不想雪玉这些年如此凄惨,非人的生活她竟然能熬到今日。他拉过雪玉的手说:“雪玉,你相信溶哥吗?这里的事,溶哥对任何人都不会说,你自当是一场噩梦。再不然,溶哥送你去国外,你继续读书,带着孩子,重新生活。”秦溶望着她,目光中满是鼓励。雪玉低头不语,扑哒哒的落泪。 晚上,他把雪玉母女安置在他的房间里。他将一身自己的贴身的绸衫挂在门外对屋里冲澡的雪玉说:“雪玉,我的衫子,你凑合穿着,反正不是头次了。我明早让人给你买两身换洗衣服去。” 说完,他转身出门,脸上满是笑意。恰遇到费师爷,费师爷郁怒道:“二少,我的叮嘱都白说了吗?” 秦溶一笑,如做错事的孩子说:“费叔,一切都妥了,明天我们带雪玉回定江。” “溶哥,看这样行吗?”雪玉洗过澡出来,一头乌发湿漉漉的披散,她用毛巾擦拭。身上秦溶的衣衫有些大,裤腿拖地,秦溶噗哧的一笑。 “溶哥,你要的香皂……”拿了香皂盒子过来的螃蟹一眼看到雪玉,二人目光中都是惊恐。 雪玉猛地转头,失魂落魄地向屋里跑,秦溶看一眼脸色惨白的螃蟹,再看看一旁拉螃蟹衣袖的小胖,记起进门时螃蟹提了裤子掀帘出来时的情景,面颊顿时冰冷。 他追进屋,雪玉在拍哄孩子睡觉,边拍边说:“囡囡,舅舅接你去过好日子,你熬出头来了。” 一边开始唱歌。 秦溶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你不想见他们,我打发他们消失。” 雪玉苦笑说:“他们没错,我不过是伺候客人。你赶走他们,苏州多少人我伺候过,保不齐是你的朋友或者手下。” “雪玉!”秦溶责怪。 雪玉忽然起身,搂住他的脖子,还如那个女学生般侧头看他说:“溶哥,谢谢你,我很满足。” “傻丫头!”秦溶刮她的鼻子,让她安歇,明早就走,回定江。 清晨,秦溶安排好一切来敲雪玉的房间,小囡囡安静地睡在床上,不见雪玉的踪影。 他看到一个字条:“溶哥,我走了,你替我善待小囡囡,别让她知道她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求你。” 秦溶发疯般冲出房子,恰撞见小胖就问:“看到雪玉了吗?” 小胖结结巴巴说:“她说回去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呀!”秦溶痛恨地冲去赌坊,他不知道周老五的家,但他猜想赌坊的人应该知道。 才到赌坊,见一群人围在赌坊门口。 “晦气,晦气,一大早吊死在大门口。” 秦溶分开众人近前,见地上躺着雪玉,苍白的面颊,紧闭双眼,已经断气。 他冲过去抱起雪玉的尸体,摇着她大哭道:“雪玉,你傻呀,雪玉,为什么?” 费师爷赶到,轰开众人拖他上车,扬长而去。 螃蟹找人帮忙收敛了雪玉的尸体打算运回定江,秦溶失魂落魄。 傍晚,他喝闷酒。费师爷来劝他,费师爷说:“二少是做大事之人,就不能儿女情长。你醒醒!快醒醒!” 秦溶哈哈大笑,摔砸着酒壶酒盏,癫狂的时哭时笑。 “二少!”费师爷上去一记耳光打得秦溶跌去沙发上,费师爷气得指他骂:“我替大爷打你这巴掌,打醒你。一个蒋雪玉值得你如此吗?若是觉得她可怜,那就赖你自己太不争气,若不是你为了蒋家兄妹忘乎所以,大爷何以让蒋雪玉如此仓促嫁人,无家可归!” 127、冷若冰霜 一句话出口,费师爷粗重喘息,失言般慌然避开秦溶那惊愕的眼光。秦溶发疯般地一把揪住他摇晃着问:“费叔,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 费师爷慌得甩开他的手说:“二少,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你误听误信了什么,你也要知道,那些因为你而做出些事的人,都是为你好。” 秦溶苦笑,那苦涩渗透每根神经,麻木后无可自制的大哭失声,他大哭着,长这么大都没有如此痛快的大哭。雪玉,仿佛是他的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就生生的被挖了去。竟然下此狠手的人是自称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命运如此作弄。他边哭边笑,嚎啕着举起酒瓶汩汩的痛饮发泄。费师爷和兄弟们的劝告声,无人能拦住他擒了酒瓶的手。 “舅舅,你怎么啦?”一个嫩嫩的声音。 秦溶如触电一般,停止了疯狂,怵然回首,见囡囡正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立在门口讪讪地望他。 “舅舅,娘去哪里啦?囡囡想娘。” 秦溶的眼泪无可控制的横流,他侧头说:“你娘,出国去寻你外公一家去了。囡囡长大些,舅舅带你去找娘。” 回到定江,北风怒号。 秦溶顶了风抱紧囡囡下车进门厅时,春宝儿轻快地跑出来。 “二叔,二叔你可回来了。我大叔叔一家回来了。”小春宝儿穿着吊带裤,倚门侧头说话时那神情颇似楚耀南的潇洒。 秦溶脸色不好,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抱紧囡囡,春宝儿好奇地问:“二叔,这小妹妹是谁呀?” 秦溶只问:“你爷爷在哪里?” 秦溶来到二楼的小厅,笑语阵阵,秦沛和嫂子晴梦并肩坐在沙发上,正同老太太说笑。这才让秦溶注意到他,一身乳白色西装,油亮的头,蓄了一撮小胡子,带着金丝边眼镜,身份不凡的样子。 秦老大一见秦溶,就拉个脸嗔怒道:“野去哪里了?办个差这么久不回来。” 又看到秦溶怀里的孩子问:“这女娃娃是谁家的孩子?” “我的!”秦溶毫不犹豫道。 秦老大诧异地打量他,那目光从上自下,又从下自上,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忽然噗哧笑了,指了秦溶骂:“你个小王八蛋,你的?才出去几天就带个私孩儿回来了?” 众人爆笑,秦溶却摸摸孩子的头说:“囡囡的娘你也很熟悉,是雪玉。” 他冷冷的目光直视秦老大,他的父亲,那目光中满是痛心,就呆呆地望着他,空气都凝固。 他抱了囡囡给老太太鞠躬,转身离去。众人愕然的目光送他远去,有人低声议论:“二少这是怎么了?” 秦老大待人们散去才来到秦溶的房间,他举手敲门,又放下手,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一片黑暗,秦老大定定神才适应那黯淡,渐渐看到床前那朦胧的轮廓,和衣而卧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拿起一张毛毯为他轻轻搭上,生怕惊醒他,却听到一个话音:“不必!” “溶儿,你,你见到蒋家那闺女了?”秦老大禁不住问,话音里很是犹豫。 “为什么?”秦溶喃喃道。 秦老大想开口,却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我只是为你好。”但这话说来还有何益? “为什么?”他继续问,秦老大望着暗夜中那双含怒的目光,如暗夜幽谷里的狼,那眸光亮得发着绿光一般,冰得他寒到骨头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是我爹?” 秦老大一愕,炸雷响在耳边一般,那话音分明是:“为什么你是我爹,否则我会……” 此后,秦溶如变了一个人,沉默许多,本来话语不多的他就更是少言寡语。秦老大不知如何去挽回,日日儿子见他都冷冷的,问什么话只是“哦,嗯”再没旁的话。反是那小姑娘囡囡出奇的可爱,笑得灿烂,无忧无虑的在楼里跑上跑下。可那女孩子生得太像雪玉了,那么像。 这天午后,秦老大打个盹醒来,觉得后背有些硌,一摸是痒痒挠。他笑了,似乎感觉到儿子们肌肤的温度,那份浓浓的父子情再也难以寻回,如散去的一幕戏。 “这边,这边,快些呀!”囡囡稚嫩的声音,他寻声出门,竟然囡囡骑着春宝儿在地上玩骑大马。秦老大忽然记起当年他驮小春宝儿在地上爬时那分童趣,就上前说:“哎,囡囡,不要骑春宝儿哥哥了,咱们换匹大马,爷爷给囡囡玩骑毛驴。” 祖孙三人在楼道里欢快地叫闹着,他一头大汗的爬着,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囡囡!回屋去,舅舅如何对你讲的规矩?” 秦老大木然抬头,从地上仰视着秦溶那铁青的面颊,藐视他的目光,他突然被刺痛。后背轻松,囡囡张个小手投入秦溶的怀抱,他倍感落寞。坐在地上捶个腰,叹息时,一个身影靠近他:“爹,儿子扶您起来。” 秦老大仰头,是楚耀南。 他呵呵笑笑自嘲道:“人老了,不中用。” 楚耀南却说:“爹,刺痛后总要些时间愈伤,给二弟些时间,就会好的。” 这让秦老大想起从北平归来时那段日子的耀南,也是处处提防,满怀戒备,同他疏远许多。如今反来安慰他,让他仅存的欣慰莫过于此了。 “南儿,你不是要回南洋去一趟吗?”秦老大问。 “是,是的。”楚耀南答,“我尽量快些回来。” 秦老大打量他,点点头,背个手离去时,楚耀南看到他背影和那佝偻的身影显得憔悴。 “坏人,打死坏人!”楼道里囡囡的哭叫声惊动了秦老大,他忙出门,看囡囡已被乳娘抱了去,一个帮中弟子捂个耳朵呲牙咧嘴,表情痛苦,还要强扮笑容。 “怎的了?”秦老大问。 “坏人,他是坏人,坏人!”囡囡涨红了脸指了地上的人惊叫,不依不饶,平日细声轻语闺秀般的囡囡突然如此的冲动,秦老大气得骂:“怎么惹孙小姐生气?还不退下!” 总是安抚住囡囡,乳娘抱走她,秦老大无奈叹息,向楼下走去,脚步发飘,心里在思忖,这秦溶就为了个女人,连爹都不要了吗? “真是晦气,晦气!你说说我,在苏州不过睡过几回那个暗门子,谁想这暗门子是咱们二少的旧日‘情人’;总算那女人好点脸面上吊死了,留个女儿还同我做对。你说说这个理,睡她娘的多了,不计其数了,列个纵队都是她的爹,怎么她就捡我抓咬?” 秦老大屏住呼吸,惊得要掉下巴。雪玉竟然做了暗门子?还上吊了?那莫非,秦溶得知了他所做的一切,才有此巨变? 不会,不该呀?当年,他只是怕这狐狸精勾去了秦溶那傻小子的魂儿,才匆匆安排了一切。 雪玉应该嫁去董家做少奶奶了,她如何会去做暗门子呢?不该,不该如此呀!秦老大忙吩咐人带了螃蟹到他书房里问话。 128、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老大不知从何时起,秦溶不再同他讲话。父子二人对面时,只是秦老大干巴巴地问:“回来啦?” 秦溶就“嗯”的一声算作是回答。 秦老大多问些什么,秦溶也只是用“是”“不”“知道了”这些简单的词遮掩过去。 几次,秦老大借机去亲近他,想同他谈谈,秦溶都敷衍而过,似乎父子二人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就是陌如路人。 秦溶再没有离家的想法,似乎没了雪玉断了他的后路,而蒋涛得了一个大胖儿子,近来开心许多。秦老大有时听秦溶同牛氏对话,提到几句蒋涛的事儿,但是当他靠近,秦溶就闭口不言了。 他有些妒忌蒋涛,但却无可奈何。他总安慰自己,管这小倔驴子如何耍脾气,乖乖在圈里拉磨干活就是了。 还别说,秦溶将蓝帮打理得井井有条。楚耀南回南洋时,他还依依不舍,拉住耀南的手臂说:“臭小子,就是逃了,你一辈子也是爹的儿子。” 楚耀南宽慰他说:“爹呀,秦溶二弟是个人才,您放心吧,他日后肯定比耀南有本事。耀南聪明,却毁在聪明上,剑走偏锋;二弟聪明,都在光明正途上,蓝帮的领头人当是如此的。” 但近来风声紧,炮火渐渐靠近定江,不时有帮里的兄弟筹措建议将蓝帮的业务挪去香港,毕竟如今看来,香港是个安全地盘,再或者就是去南洋。 秦老大自然不肯,不管众人如何劝,他都破口大骂:“形式,什么是看清形势?这定江是我的地盘,中国人的地盘,要走也是他小日本走,凭什么要我走?” 拐杖点地,踱步挥了拐杖说:“哦,他来我家了,就因为他凶他不讲理,我就要卷铺盖卷给他让宅子,门儿也没有。” 他气哼哼地骂出这番话,恰遭遇秦溶的目光,他看到儿子的目光中满是欣喜,带了自豪,似在佩服他这个爸爸的勇气,他笑了,笑得开心,他对秦溶说:“儿子,咱们不走!” 但是家里已经闹做一团粥,姨太太们惶惶不可终日地劝他离开,更有各路人马登门拜访,劝他去西京的,劝他去国外的。 这天秦溶去寻大哥蒋涛,他心里对大哥即依赖又愧疚,雪玉之死他不敢告诉大哥,怕大哥伤心,若心中存一份希望,总比那希望破灭要好。 大哥的女儿丫丫抱个洋娃娃在厅里乱跑,奶娘包着个刚出生的小儿子在晒太阳哄逗。 大哥还没回家,嫂子陪他说话,就见丫丫跑过来脖子里插满小白旗子要当孙大圣。 秦溶的眼睛如被灼伤一样的刺痛,那旗子,分明是白色的旗子中有血红的圆圆的太阳,日本膏药旗。 他惊愕地问丫丫:“哪里来的?” 大嫂笑笑说:“这丫头,不许胡乱动你爸爸的东西。”又对秦溶说:“二弟别见笑,你哥哥太宠丫丫了。这些日本旗子可是你大哥盼望了发财的。若是日本人真的来了,那家家户户还不同喝水吃饭一样指望着买旗子呀。就算薄利多销,我们也能赚很多呢。” 秦溶惊愕,他诧异地望着嫂子,嫂子说话竟然大言不惭,竟然有人巴望去当亡国奴,那愚昧令他觉得可笑可恨,恨不得抽她一耳光。这时传来大哥的声音:“是阿溶来啦?” 那喜洋洋的声音,春风得意,怕做着发国难财的梦呢。大哥怎么变得如此了? 秦溶记得小时候大哥教他和雪玉背过《满江红》,慷慨激扬的词句他至今记得。 他心里难过,就看着大哥,蒋涛也看到丫丫脖颈里的膏药旗,尴尬地一笑说:“在商言商,无奈,有客户托我们赶出的买卖。” 他想急,可是同一个糊涂人说明白话他能懂吗?大哥彻底糊涂了,自那场堕落沉浮后,大哥不复昔日雄风了。 秦溶回家,他懊恼沮丧,也不肯吃饭就扎去床上闷头睡觉。 父亲却来到他床边,摸摸他的头说:“人要清醒不容易,蒋涛从来没清醒过。” 这话有些幸灾乐祸,秦溶不想理他,听他叹口气落寞离去。 几日来秦溶都无精打采,牛氏知道儿子的心思,劝他几句,他也不肯听。 他心情不好,在崇义堂总是发火,弟兄们见他凶巴巴的也在躲他。 阿彪办货回来交差,被他痛骂一顿,自然也是阿彪事情办得不漂亮。 中午吃饭,阿丹将饭菜递进来,他无心吃,忽然想起来有个东西要问阿彪,去隔壁的房子时,听阿彪和阿丹在说话。 “不就是为了个蒋涛吗?至于呀?当年老爷子早知道蒋涛是什么人了。要不是日本人收买了蒋涛去找几个兄弟冒充工友打日本浪人把事情闹大,那五年前的仗就打起了啦?当时老爷子知道这个事就警告过蒋涛,还告诫我们南哥切勿将此事让二少得知。为什么呀?还不是老爷子说,蒋涛是二少心里的神,就是泥胎一座,也是神,若给他打碎了,他会受不了的。” 晴空霹雳一般,秦溶立在那里不动,觉得头脑空空不知如何去留。难道五年前,那是一场有人导演的戏?貌似义愤的工友伤了闹事的日本浪人,工友群情义愤才打死了浪人。原来不是,不是,都是卑鄙的暗算诡计。 他开车奔回秦府,他想找父亲问问,但他忽然觉得那父爱的博大无比。为了不伤他的心,他隐瞒了此事多年,但暗中在摆布蒋涛。 回到家时,家里乱作一团。 “阿溶呀,大喜事,大喜事。”五姨太说,“老爷总算发话,可以许我们去香港逃命了,只是老爷不肯走,你去劝劝吧。” 秦溶来到书房,门口骷髅管家拦住了他:“二少,老爷房里有客人。贵客。” “是溶儿来了吗?进来吧。”秦老大发话。秦溶应声进去,就被惊得目瞪口呆。 坐在沙发上的是两名西装笔挺的日本人,他看那小仁丹胡就轻易地辨别出来。难道大哥在卖日本膏药旗,父亲也开始留后路了吗? “三本先生,这位是犬子秦溶。”秦老大呵呵笑着介绍,又对秦溶说:“这位是山本先生,有一大宗买卖要和我们做,大买卖,大买卖。” 秦溶心里暗骂,什么大买卖,蓝帮没见过大买卖吗?他脸上露出怒意,秦老大却说:“在商言商,生意人,赚钱就行,别的同我们无关。” 众人举酒,预祝生意成功。秦溶对日本人无比厌恶,心想若是小楚此刻在这里,一定会红了眼拔枪冲上来。父亲似看出他的怒意,就摆摆手吩咐说:“溶儿,下去吧。你奶奶在等你,说是为你相中了个花姑娘。” 秦溶忍气出门,看到探头探脑的阿彪问:“怎么回事?什么大买卖,老爷子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阿彪摇摇头,满眼惶惑说:“爷不让进去,也不知道谈什么,这一谈就是一晌午。” 蓝帮崇义堂,各执一词剑拔弩张。以方堂主为首的一群老人大嚷着:“老大,不能做这买卖。军火买卖能发大财谁都明白,问题是要看看是谁的买卖。妈的,狗日的买卖,这不是答应替他们去买把刀杀自己吗!”方堂主破口大骂。 叶堂主平日散漫不羁,如今也是骂个不停道:“我老叶拼上这个月和堂子里的弟兄们喝西北风,也不吃他狗日的这碗饭!” 秦溶来得晚,准确说是父亲支他去郊外办货,待回来时恰见崇义堂上下打得不亦乐乎。 129、诡计多端 周帮主比较温和,徐徐道:“以卵击石,不可不可。依我说,还是拖,拖些时候吧,不能得罪日本人,为蓝帮引来杀身大祸。” 秦溶听个大致,才恍然大悟,却原来父亲昨天神神秘秘谈到大买卖是为日本人卖军火。 他勃然大怒,几步上前说:“你还算中国人吗?是个人都不会为敌人买刀去杀自己的手足兄弟。蓝帮堂前供了关老爷和岳武穆的像,为什么?就是要讲个忠义!南哥对日本人有血海深仇,你亲口答应为南哥报仇的。你如今怎么为了点钱认贼为友!” 秦溶气得胸膛起伏,秦老大却看着他突然笑了,指了他笑骂:“臭小子,肯定是灌了马尿来胡说八道了。”又沉个脸骂,“滚下去,再没大没小的乱汪汪,老子打烂你屁股!” 瞪大圆圆的眼,脸上却还带着笑容,似乎没拿儿子的话当回事儿,继续对众人说:“若是做了这笔买卖,就这一笔,蓝帮半年都可以睡大觉不用做工了。这不好吗?打仗,必定有胜有输的。我们做生意的,就要谁赢咱们都能贴过去。黑帮,他们叫我们黑帮,入帮那日就跳进染缸给染成黑张飞了,还指望漂白呀?”说罢哈哈大笑。 “那个,阿彪,你去,你去办这桩买卖,带上蓝帮各堂的精兵强将,组个敢死队,去天津走一遭!”秦老大吩咐。 阿彪脸色惨白,他张张嘴说:“老爷,阿彪不能对不起南哥,老爷。” 秦阿朗猛回手掏枪对准阿彪,秦溶飞身上去一把推开阿彪,砰的一声枪响就在他身边。 秦溶飞身迎上,一脚踢飞秦老大手中的枪,怒目而视。 “好,好,好你个混小子。儿子打老子,你活腻歪了!来,来人,快来人,把这畜生给我绑了。老子今天绕不了他,老子非打他‘吊鸭子’让他好看,老子……”秦老大瞪大眼怒吼着狂躁着,如一头狂躁的雄狮,只是他指了秦溶脖子梗两下,一口气没喘出来,直挺挺地倒下,如座山倒地。 “老爷,老爷!”呼声哭声响成一片。 秦溶在父亲的病榻前,他鄙视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父亲,心里却耿耿于怀,若小楚在眼前,他会如何反映,他会如何说? 小春宝儿本是在家人安排下要去香港的,只是因爷爷突然病倒而暂时留下。但当春宝儿得知爷爷变节为日本人贩运军火时,就在老爷子床前痛骂叫嚣一阵,踢门离去。 秦老大躺在床上说话费力,却还费力地吩咐:“来人,来人,家法呢,把那小犊子给老子按在这里打二十鞭子。同他小叔一样的倔驴子,不打就皮痒痒。” 秦溶知道父亲心里有火,但他心里有恨,他眼看小春宝儿被擒回来按去床边,他愤然地拦住打手骂着:“春宝儿说错什么了?春宝儿说出了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的心里话。还没打,就认熊了吗?你除去了挥个痒痒挠打儿子打孙子逞能还有什么本事?懦夫!没了骨头就让人鄙视!”秦溶忿忿地骂着,他一腔怒火不知如何发泄。蓝帮,号称定江第一帮,竟然如此的软弱,不打自败。这和胡子卿一枪不发放弃东三省有什么区别呢? 但当秦溶派人去追率队出发的兄弟时,为时已晚。 他觉在这里家里呆下去是种耻辱,仿佛眼前人是衣冠禽兽,这里的空气让他憋闷。 秦溶想走,但却被父亲软禁,他义愤填膺,端来的饭菜他都不想吃。 六妹来劝他说:“哥,爹帮日本人做事,我也不喜欢。可是就是你绝食死了,也顶多让日本人看个乐子打个哈哈,你死得值得吗?” 秦溶望着六妹,似乎这丫头过去是同楚耀南穿一条裤子腿儿的,如今却投靠了他。他睁开疲惫的眼说:“谁说我要死的?” 说罢端起饭碗大口向嘴里刨饭,他想只要他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允许蓝帮做汉奸,做寡廉鲜耻的事情。 秦公馆摆起酒宴,前方送货去的弟兄捷报传来,货顺利抵达天津港,交去了日本人指定的收货地点。还不等款子到帐,定江这边已经是大排筵宴了。秦溶赌气不肯下楼,六妹在屋里陪他,讪讪地说:“可惜我大哥不在,我大哥的主意多,平时都只是他能劝服爹。就是劝不服,他也有办法让爹的事儿做不成,还无可奈何。” 秦溶听得不甚明白,就问:“怎么叫做让‘爹的事儿做不成,还无可奈何?” 六妹得意道:“喏,说你傻吧,就是没我大哥机灵。就像上次爹让大哥给阿沛腾屋子吧,大哥心里能痛快吗?可是大哥痛快在嘴里,答应了呀。然后呢,阿沛住进去闹鬼,就再不敢住了不是。还有大哥那辆车,虽然大哥肯定不会做手脚想要阿沛的命,只是作弄阿沛出丑,再乖乖的把车还给他,大哥肯定做得出来的。虽然那天半路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生生的坏了一场好戏,反冤枉了大哥被爹暴打‘吊鸭子’,可是爹也不全是为了你那几句话,爹也是想警告大哥收敛些。也就是我大哥不同你们哥儿俩计较,若他认真了算计,十个秦溶加秦沛也不敌他一个楚耀南 恋耽美 分卷阅读41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六妹得意地炫耀,那神情让秦溶懊恼之余爱恨不得地敲她额头说:“就你鬼!” 兄妹二人在说笑,就听楼下一阵嘈杂声,混乱的脚步声,楼道里大声的叫嚷声:“你们不能耍赖。东西我们蓝帮替你们运到了,交货就该交钱,你们半途遇到了赤党丢了货,那能怪我们吗?生意场上讲个信义!我秦阿朗唯利是图,这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否则我们定江滩天津港,各大帮派联合起来开公会说道说道。” 六妹好奇地开条门缝,那声音更是清晰。 “本田先生,你们几个做事不能小家子气。你们不是自称什么大日本帝国吗?怎么赖我们这点小钱呀?我们这么多兄弟,十几艘船押货,前呼后拥的兴师动众,这不都是要砸进去钱呀。” 秦溶眼前一亮,日本那批军火丢了?被赤党给截去了?心里一阵狂喜,那批军火到底是落在自己人手里了。可是,怎么如此巧合呢?思前想后的,总觉得不该,起码依父亲同西京中央及胡子卿的渊源,他不该同赤党有联系。但是,若不是父亲放水,鬼子的军火如何就这般轻而易举被人截糊了去? “送客!”他听到一声高呼,随后楼道恢复寂静。父亲哼着《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秦溶忽然想笑,那笑却是憋在心头笑不出。 六妹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冲出去,就见父亲背对她在楼道里唱戏逗八哥儿。六妹跳过去抱住父亲的脖颈跳脚狠亲一口,甜甜地说:“我就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南哥才是爹的儿子。” 秦老大骂着“疯丫头”,挣开六妹的束缚,却看到一旁的秦溶,就板起个脸骂:“不打就不老实的兔崽子。再敢跟老子炸毛儿,看老子怎么拾掇你。长多大你也是我的儿子!” 秦溶望着他,忽然有种要拥抱这个老头子的冲动,难怪小楚如此依恋这老头子,果然他诡诈多变有过人之处。秦溶就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秦老大哼了一声道:“你小子,这秉性脾气真不适合在蓝帮做,可比耀南差远了。我想好了,你带春宝儿去香港,即刻启程。” 秦溶自然不肯,争执片刻才发现父亲并不像开玩笑。 他心里不服,被骷髅伯劝了回房,听骷髅伯说:“二少,香港那边重新打天下,少不得你。老爷已经开始撤资去香港了,只是不想留给日本人。” 秦溶纳罕,不解地望向骷髅伯时,骷髅伯说:“要打起来了,老爷推算,这就是要打起来了。” 130、沦陷 宛平城的枪声打响,抗日战争拉开序幕。 这天秦溶正在听西京中央某要员的抗日演讲,那令人热血沸腾的誓师动员的话语,深深打动他。 战火渐渐烧来,父亲已经当机立断将蓝帮诸多的生意和资本转去香港和海外,父亲是说,怕兵荒马乱的蚀本或被人偷抢了。蓝帮许多兄弟也不想当亡国奴,有奔赴前线加入东北义勇军的,有奔赴北平的,有留在定江坚守的,当然也有撤去海外的。 秦沛本来是要和太太去海外定居的,太太先走一步,他却意外的在百货公司遇到了包惜惜。包惜惜如今是阔太太,依旧美貌,化妆得像个洋娃娃,同秦沛大方的叙旧闲谈,反勾起秦沛对她无限的依恋。说过一阵话,二人去咖啡馆,包惜惜竟然哭了。 秦沛十分意外,不知道包惜惜为什么哭了,就拉住她的手哄劝她。包惜惜告诉他说,自己的先生去了南洋,才三个月就另觅新欢,抛弃了她。如今包氏同海外的生意惨淡,父亲得了病,哥哥不争气,几年功夫家底就败个精光了。秦沛想,或者这是缘分,过去缘分未到,如今惜惜还是在他身边。所以他寻了借口推迟去海外,他想留下来,或许…… 这天一家人吃晚饭,府里已经有些冷清,姨太太们多是去了香港,府里只剩三姨太和大太太牛氏,就连春宝儿也走了。 秦老大依旧边吃饭边翻看报纸,不时的叹气。 秦溶推了碗筷说:“爹,秦溶吃好了,上楼去了。” 秦老大忽然喊住他说:“阿溶,你明天收拾东西,带上你娘和你哥哥,去香港,立刻就走。” 秦溶愕然问:“为什么?” “战火就要过来了。” “你不是说,就因如此,才要留下,这里是我们的家。”秦溶坚持道。 “可我秦阿朗不想绝后,我要秦氏香烟得以延续。你们哥儿俩必须走,我一把老骨头拼在这里就是了。”秦老大坚决道。 但秦溶含笑凑近他身前说:“你看,你老了,蓝帮你舍不得,可毕竟操持不过来。养儿防老,就让我留下来。不如,你带我娘和秦沛离开。” 推来推去也没个结果,秦老大叹息一声说:“难道真应了那句话,是一家人就要死一处。” “还不定是谁死。”秦溶坚决道。 秦老大含泪点头,又带了笑说:“来吧,来吧,来了老子就陪他们玩玩。” 这天秦溶将仓库盘结妥当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客人。三十岁上下,腿上有伤,一瘸一拐的。 秦溶不由多看他几眼,深深的眼,浓浓的眉,文静的样子,颇有书卷气,一身淡青色长衫,带副黑框眼镜。 秦老大让他叫“庄哥”,秦溶就随了附和着叫了句“庄哥”。 江湖的规矩,不该问的绝不多打听,倒是秦沛追了问了几句,庄先生说,他是北平人,同秦家有旧,特来叨扰了。 但秦溶似从此人神色中察觉此事并不如此简单,只是他不想追问就是。 庄先生来家里,父亲却不准家中人多嘴透露消息。过了一周,秦沛来到秦溶的房间偷偷问:“你说,这个庄先生是不是很怪,他,他平日不出门呀。” 秦溶只扫他一眼奚落:“哪里都同你一样,天天外面去寻花问柳。” 这些人家里总来客人,还都是日本人,日本人占领了定江,局势紧张。 秦老大一再叮嘱秦溶回避,自己却对日本人笑脸相迎,极为客气。 秦溶心有不快,但却知道父亲是在应付日本人,在拒绝他们的拉拢,他看出那些日本人离开时都是一脸沮丧,一看就是一无所获而归。 秦溶来到父亲的书房,秦老大抽着烟骂咧咧:“奶奶个熊,跟老子耍,老子叫他两周之内定江天翻地覆,让他小鬼子永无宁日。” 又对秦溶吩咐说:“溶儿,你去帮忙从海外采购两千套防毒面具,不在乎钱,要秘密去做。” 秦溶眼睛一亮,果然姜是老大辣,父亲似是胸有成竹,步步稳扎稳打。 几日来,秦溶干劲十足,父亲交给他许多秘密的任务,采购军火,采购药品,采购毛巾香烟和罐头,他自然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用,虽然大把的钱向外扔,他心里痛快。 “小子,不是想上前线吗?”父亲悄声对他说,“不必上前线,你为前线的弟兄提供给养就不错嘛。这个钱,老子花得痛快,花得起,花到最后没钱了,你小子就要自己去挣了。” 秦溶一笑说:“我不稀罕你的钱。” “国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秦老大叹息道。 这天秦沛在楼道里耍弄一架新相机,兴奋地四处为大家拍照。 秦溶问:“这是新买的相机吗?我怎么没见过。” “最新型号的,德国货,你自然没见过。” “哪里的?”秦溶问,他记得父亲已经下令节约秦府开支,钱都用去有用的地方。 秦沛一扬头说:“人家送我的,说想交个朋友。日本人还真够朋友。”秦溶脸色大变,挥手就去抢相机,秦沛一把放去身后大叫着:“你要做什么?” 秦老大闻声过来,和颜悦色对秦沛说:“沛儿呀,别人的东西不能要。人家送你东西就必定是有目的地,你迟早要还两倍或三倍的情债。” 随手召唤阿力说:“去查查价钱,两倍的价钱退还给人家,相机我们买了。” 又板起脸对一脸不屑的秦沛认真地说:“沛儿,中日交战,日本人的东西,你不能要。” “三木先生又不是战争贩子,他是商人不打仗,你们不要草木皆兵的。”秦沛不服道。 “沛儿,若不听爹爹的话,再犯,就打断狗腿!”秦老大吓他,见他依旧嘀咕什么,秦老大忽然笑了问:“沛儿呀,你南哥那年在这里打吊鸭子,你叫闹得最欢,还四处去宣扬,你是不是喜欢呀?” 吓得秦沛一个战栗,忙说:“爹,儿子知道了,知道了,爹要是喜欢这个相机,就给爹吧。” 131、私匿逃犯 一阵风,阴风习习,窗户呼啦啦地拍打着窗棂。大夜里秦沛被吓醒,他大喊着“闹鬼啦,闹鬼啦!” 花姐和阿苏闻声进来打开灯,秦老大也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赶来,却见那窗子没有关紧,风卷了窗帘抖去窗外,呼啦啦烈风乱响,铁马金戈般的声响。 “要下雨了。”秦老大喃喃自语,望着窗外的暗夜发愣,目光呆滞。 “南儿,不知他在南洋还好吗?”冷不防的一句话,竟然秦沛也惊了,惊恐道:“爹地,别吓我呀。若是小楚在眼前,那才是真见鬼了。” 秦老大看他惊得小脸惨白,瑟缩个身子贴去墙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为他掖掖被子骂了句:“知道那闹鬼的人不在,还哪里来的鬼?” 吩咐阿苏花姐都下去,只自己挤去秦沛那松软的西洋大铜床边说:“爹陪你睡,乖,睡吧,都娶了媳妇的汉子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秦沛动动鼻头,觉得有些委屈,贴去了秦老大的腋窝下,将那肥胖的胳膊夹了自己的头,如只鸵鸟般将身子往父亲的怀里钻钻说:“爹地不再凶阿沛,阿沛就不会做噩梦害怕了。” 秦老大轻轻抬手拍哄他说:“当年呀,你南哥最胆小,都十几岁的小伙子了,逢了电闪雷鸣的就害怕,往他娘被窝里钻。爹想呀,好歹是我秦阿朗的儿子呢,这熊玩意儿的样子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去?就吼了她们说,谁都不许迁就南儿,让他自己站起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奶奶的,那夜也是要有大雷雨,电闪雷鸣的不见掉雨点,在憋雨,那大风刮得个窗帘飘去屋外头,他吓得连个窗子都不敢去关呀,不敢去关。就巴巴缩在个墙角冻了一夜,他有哮喘的毛病,这一着凉就勾起个病根儿呀,一病起来险些送了命。心疼得你奶奶这个骂我,好歹是个活物儿,养这些年了。爹就想呀,怕孩子这毛病是改不掉了,改不掉了。大凡富贵人家的小子,都娇气,爹就认了。可没想,也赶上一夜,我带南儿去郊外打猎,别墅里电闪雷鸣,他躲去被子里像只鸵鸟不出来。我回房去睡,那空荡荡的房子,我知道他心里害怕极了,害怕极了,可我不想迁就他。可那么巧了,就那么巧了,来了刺客,哥佬会派来刺杀我寻仇的,灭了楼下十几口子看守的命,就摸到我房间里来了。他们用飞刀,不用枪,无声无息的。我听到嗖嗖的声音,就贴了我头顶飞,我不知道楼下出了什么状况,但我知道九死一生。这个时候,我被飞刀打中了,他们发现了我,向我围过来。忽然一声枪响,黑暗中那枪法极准,但也暴露了自己。南儿,他竟然出来了,我没想到他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闯进来,他开枪杀人,他头一次杀人,我们爷儿俩翻窗子跳下楼逃走,我们起码杀死了十多个人。我们开车夺路而逃,那次我们死了三十多个弟兄,当然也在混战中杀掉了哥佬会的三头领。南儿他,浑身是血,在我怀里开始抽搐,他说‘要是宝儿死了,来世投胎若还是个孤儿,爹,肯再收养宝儿吗?’我就骂他,‘真是个没出息的,你怎么不说,来世投胎当爹的亲生儿子呢,亲生的。’” 秦老大声音哀哀的,秦沛只觉得自己胳膊凉凉的,水滴痒痒的沿着那条贴住父亲的胳膊向下淌。 秦沛问:“爹地,您哭了吗?您真喜欢小楚吗?若真喜欢他,怎么还那么打他呀,打狗都没这么狠。” “打他,是因为他还是爹爹的儿子。若是一朝他做出愧对祖宗帮规不容的事儿,爹就不会打他了。”那声音同泪滴一样凉凉的,秦沛噗哧笑了,“爹地,您可真逗呀。犯了小错打屁股,犯了大错反而不打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一阵寂静,风吹窗子的声音依然可辨,窗外窗檐铁马哗啦啦的响着。一阵风从窗缝隙钻进来,秦沛慵懒地向被子里缩缩,就听父亲一字一顿道:“犯了大错,就要他的命!” 秦沛如被风闪了舌头,周身一个战栗,嗖的坐起来。 “发什么疯!”秦老大拉他倒下骂,“你又没犯大错。” 秦沛“哦”了一声,嘀咕着,“我不是吃就是睡,跟头猪没区别了,犯得什么大错。” 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贴去父亲水囊囊的大肚子上问:“爹地呀,包惜惜她回来了……” “住口!”秦老大骂,秦沛委屈道,“人家心里就是喜欢惜惜呢。爹地只会当‘王母娘娘’,给阿溶和雪玉划道银河让阿溶至今恨你,不理你;又来阻拦我和惜惜。” 父子两个絮絮叨叨了半夜才阖眼,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了。 汽笛声哨声刺耳惊魂,楼下一阵噪乱,秦老大从阳台探出头骂:“大早上闹什么?奔丧哪!” 日本人,摩托车警车上跳下无数荷枪实弹的宪兵,蓝帮的打手更不是吃素的,黑压压的一式短绸衫,扎着绑腿,一群狼般的瞪了发绿的眼睛如临大敌。 于是秦老大摸个光头哈哈大笑了,对了楼下喊:“你们水石哉司令才请我吃花酒,你们就来唱《二进宫》啦?也不打听打听定江地头是谁地盘,敢搅了我的好觉,让你们三个月睡不安稳。” 一阵哈哈的大笑声,小轿车门一开,走出一位青绸长衫小仁丹胡的先生,清癯文静,目光如炬,对楼上阳台的秦老大拱拱手说:“秦老板,叨扰了,得罪得罪!”正是水石哉司令。 秦老大笑了,对水石哉喊话说:“要来玩就自己过来,还说是朋友呢,我家里不许带狗进来。” 于是楼下同日本宪兵对峙的秦溶险些笑喷,父亲总在意外的时候说出令人咂舌的话,令他佩服不已。 水石哉进到客厅,一根根地缓缓摘下手指上那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白手套,炫耀般说:“鄙人,时间有限,不过,我们的情报机关得到消息,赤匪要犯,郭杰鸣躲藏在贵宅,还乞秦老板赐还逃犯。” “逃犯?赐还?”秦老大看着水石哉呵呵地笑,敲敲光头问:“宝贝赐还,逃犯也赐还,哎呦,你们这点学问,还是没学到家,不行不行。再说了,逃犯?你看看,我这府里谁像逃犯?啊,谁像,你相中了哪个我送给你好了。哎呦,你找错地方了,那天在醉晚楼,你怎么不开口呀,你说说,我门下的弟子,哪里是干那个事儿的呀。”说罢哈哈地笑。 水石哉面红耳赤,怒然扫视一圈掩口暗笑的众人,目光却落在秦溶身上。 秦老大说:“这是我家二小子,你看中我也不舍得给的。” 插科打诨的一阵,那些日本宪兵不见水石哉下令也不敢动手,水石哉深咽口气说:“秦老板,打扰了,但愿我是误会了秦老板。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 秦老大随声附和说:“对,朋友,好朋友,我们当然是好朋友,日后还要合作呢。哈哈,呵呵呵呵。” 日本人灰溜溜的离去,午饭时就不见那位带眼镜的庄先生。秦溶觉出些异样,只是他不多问,反是秦沛问:“爹地,那个庄先生他是谁呀?” “啊?庄先生,他姓庄,就是庄先生,难不成是鬼魂?”秦老大故作糊涂,夹菜给秦沛说:“臭小子,被爹给吓到了。” 秦溶上楼,看楼管家亲自端了托盘放着饭菜下楼来,秦沛问:“给谁的饭菜?” 秦老大在楼下答:“喂狗的,总行了吧?” 秦溶骂他:“嘴欠,该你问的吗?” 秦沛不服道:“谁爱管这个闲事!” 132、谁是内奸 秦老大喊来秦溶吩咐差事儿,正事儿说罢,看秦溶就要告辞出门,面颊依旧清冷如水。 “溶儿,”秦老大喊住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香港你又不肯去,爹不逼你,但是,若留在定江,你就要依从爹,娶媳妇吧。” 秦溶苦笑,不等他说话,父亲说:“兵荒马乱,爹老了,有私心,总想,看一眼自己的亲生孙孙。爹想,若是抱着孙孙,爹能从他身上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爹不曾见过。”那缺憾的神情让秦溶心头一动,随即奚落道:“阿沛呢?游手好闲,正好抱窝下崽儿去。” 秦老大原本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巴巴地望着秦溶,有些低声下气,毕竟这种事儿他强求不得,也帮不了儿子。但是当他听到秦溶这句话,顺手脱下脚下的元口青布鞋向秦溶掷去,破口大骂:“臭小子,你是爹我是爹呀!反了你了!” 但他没有追,秦溶就退了出去,他忽然觉得从所未有的权力遭遇挑战。定江地盘上说一不二跺跺脚大地都发抖的蓝帮秦老大,谁敢冒犯他?如今这毛头臭小子胆敢无视他的权威,不就是他儿子吗?奶奶的!秦老大暗骂,却无可奈何。 秦老大的膝盖旧病复发,疼得难以下地走路。 医生看过,建议他去香港医治,医疗条件要好些,但秦老大总是放心不下家里。 他看一眼秦溶,咽口气说:“你小子,这么大个家业交给你,爹还真的不放心呢。可是爹这条腿不中用了,迟早要去治。若是一条老命交代在那边,你,你……你记得给爹生个孙孙就好了,棺材纸钱都是假的,不知道爹在地下能否收到呢。” 几句话让秦溶忽然倍感凄凉,他低声道:“爹,怎么这么说呢?不就是治腿病吗?” 秦老大朗声道:“爹会回来的,爹会回来的。爹已经发电报去让你南大哥回来,帮忙你打理蓝帮事物,爹也好放心些。” 秦老大望着秦溶,拍拍他的肩头说:“好小子,好好干吧!” 临行前,秦老大一百个不放心,总有叮嘱不尽的事物,但看着儿子有时候傻笑,有时候忿忿说:“臭小子,干不好,看我不回来狠狠凿你。” 秦溶去江边送父亲,望着那浩瀚的江水中渡轮远去,那里在甲板上的人影越来越小,变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江尽头,心头一阵莫名的哀伤。他忽然觉得那个人是他的亲人,他的手,他的肉,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有些依依不舍,思念就化作了眼泪,流去嘴里,咸涩难咽。 秦溶回府,府里一片杂乱。 阿丹跑来气喘吁吁道:“溶哥,你可是回来了。出事了,日本宪兵队来过来,把庄先生抓走了!” 秦溶惊得奔去那地下室的房间,父亲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事之一。那庄先生是东北抗联的将军,身负重伤常年吃草根树皮没有给养,才来定江养伤,父亲接纳了这位爱国将领。父亲说:“我们自己没本事上战场同小鬼子拼,只能好好报答这些替我们杀鬼子的好汉们。” 那种吃惊愧疚,化作无名怒火,秦溶对阿丹等人怒吼:“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如何被日本人知道了去,如何就闯进了来!” 阿丹满腹委屈,低声说:“溶哥,请借一步讲话好吗?” “我不听!你解释,你怎么解释?庄先生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丹告诉秦溶,其中必有内奸,因为地库藏匿庄先生的事儿,只阿丹、阿彪等几个人和骷髅管家知道。日本人就是搜,都不能知道地库的进口机关,不会如履平地的闯入把人带走。 秦溶将府里上下可能的人都排除,餐桌上他还静静看吃着煎蛋的秦沛,悠然的哼着歌儿,不像是秦沛,若是秦沛,他不会如此安稳。 秦溶狠狠地抽自己耳光,对着书房内的关老爷像发泄,怎么这么的无用,怎么就让庄先生被抓走? 几日后,庄先生的尸体在河边码头寻到,死得尸体不全,惨不忍睹。 报纸上有人造谣说,是庄先生勾引一个官太太被捉奸在床后干掉灭口。但秦溶知道一切都是阴谋。悄悄厚葬庄先生后,秦溶立誓要报仇,他凡事也多了份谨慎。 局势紧张,屡屡有日本人登门来威胁拉拢,秦溶按照父亲的吩咐,同他们打太极拳般周旋。秦溶说:“家父不在定江,凡事要他老人家回来做主,他快回来了。” 但事实上,他等不到父亲,也没等到楚耀南的行踪。 秦溶按照父亲的秘密指示在为苏北抗战筹措军需用品,偷偷送往抗日前线。 他从来没有如此的热血沸腾,他日日关注战事发展,又日日伪装在敌占区同鬼子周旋。父亲临走告诉他要先存活下去,就在这片土地保存住蓝帮,只要不被踢出定江,他们就永远在棋局里。 他集中所有的钱去买军需品,棉花、药品、干粮、罐头…… 家中开始节省开支,好在姨娘们都去了香港。只秦沛抱怨颇多,天天纠缠他要钱去耍。 “你都是娶媳妇的人了,还要什么零用钱。”秦溶气道。 “爹说给我的,要多少花多少,跟你要!”秦沛理直气壮。 “不是你挣来的钱,还这么大手大脚,不给!”秦溶坚持道,仿佛他是兄长。 秦沛自然不敢惹他,所以到了傍晚,阿丹偷偷告诉他:“溶哥怎么这么逼大少,他去当铺把书房里那只霁红大瓶给当了。” 秦溶气得动手将秦沛暴打一顿,警告他不许造次。 秦沛白净的脸儿开了花,呜呜地擦了鼻血哭了说:“我去告诉爹去,让他打你‘吊鸭子’,你以下犯上。” 秦溶一瞪眼,秦沛再不敢言语。 秦溶自从接手蓝帮的大权,才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道理。日日总有无数头疼的事情来等待他拍板定夺,老堂主们争论不休。但他记得父亲临行时不住地叮嘱,关键时刻,做第一把交椅的人要当机立断的拍板,延误不得,那拖延掉的不只是机会,而是你在弟兄们心中的威望。大家要仰视你,你永远是他们心中的主心骨,无所不能的人,就不能够摇摆不定,也许你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但是正误远不及当机立断的拍板更重要。所以,秦溶开始毫不犹豫地决断,如赌局,凭了三分经验,七分运气。他记得父亲说,他一辈子拍板到如今,也总有二成多事情决断错误,但是重在当机立断。 他记得那夜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怅然的神情说:“其中一次,是你大娘出走;再一次,错责了耀南‘吊鸭子’。前面一个,爹后悔一辈子;后面一次,爹不后悔,因为爹当时必须在你和南儿之间有个取舍,爹只能赌,赌南儿不会离开我。可是,谁想到到头来冤枉了他,他是个聪明人,只有他去害人,却头一次被人害。” 秦溶记得父亲眼里的泪光,袖口擦擦老泪说:“爹也赌赢了,你们兄弟最终回到爹身边了。” 秦溶这些日频频输送物质,颇是让前方打了几个漂亮仗。但随之而来也有几次失手,一批批货竟然中途被日本人查缴了,秦溶怀疑有内奸,于是就怀疑到了阿苏。阿苏近来行踪诡秘,谈吐也含糊。但不能错怪兄弟,秦溶有意支开他去分舵离开定江,这样过了几周,果然风平浪静。阿丹问:“溶哥,用不用做掉那小子,想不到阿苏是这种小人,汉奸,卖国贼!” 阿丹啐了一口跺脚道,“听说他想娶媳妇,女孩子家里讨要丰厚的嫁妆。” 秦溶痛心地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做。他最不忍心对兄弟处以极刑,尤其是阿苏还那么年轻,如何去当汉奸。 又过几日,秦溶收到父亲从香港来的密电,要他帮助一位东北来的先生,去干掉一位汉奸头目,如今替日本人做事残害中国人的官员。 杀汉奸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同弟兄们踩点安排,颇费了心力,周旋了两周总算找出些眉目。他们埋伏在汉奸家的周围,设计好了行动计划。 他在家中翘首以待兄弟们的喜讯传来,阿丹为此还特地要挟他一坛子状元红美酒,一斤猪头肉,杏花楼的鸭方,五间坊的酱肉,秦溶都一一为他准备妥,似乎有温酒斩华雄的决心。 等到天黑,也不见兄弟们的消息,秦溶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凭以往的经验,怕是失手了。若是失手,必定连累分舵的兄弟。秦溶迅速拨通电话,却没人接。 忽然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呜咽的声音,叶堂主紧张的进门神色慌张,关上门嚎啕大哭。:“二少,失手了,失手了,有埋伏,中计了。阿丹,阿丹他们,都,都……” “阿丹怎么了?”秦溶问,但眼泪就在眶里汹涌,他知道出来什么事,他知道,入帮那日就知道总会有这天。阿丹,陪伴他多年的兄弟,手足一般。他眼前一片朦胧。 阿丹的尸体周身是血,惨不忍睹,如被打成了蜂窝煤,周身都是弹孔。那血淋淋的尸体,一具具摆在地库里,秦溶跪地焚香,发誓为英魂报仇。 “是消息不可靠?”秦溶问,心里盘算,爹爹吩咐的事情从未出过差错,但忽然动了另一个念头,有内奸。 他引了几位帮主如往常一样神神秘秘地去父亲的书房议事,众人谈论得热火朝天,秦溶的目光却在四周观望,可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抬起电话,又仔细看周围,忽然他手触摸到书案下一个东西,窃听器。 只在瞬间,他忽然从窗户看到隔壁露台窗户上投下的人影,十分熟悉,就贴在墙根儿。他心里一惊,大声吩咐外面说:“给叶堂主打条热手巾来,拿酒来!” 但他轻声走出房门,就见隔壁一道身影猫一样的蹿走,被他一把揪住。 “你,你干什么?”秦沛厉声质问。 “你慌什么?”秦溶问。 “我,我去寻我掉了的东西。” “哦,是吗?”秦溶笑望他说,“不要乱跑,更不许出门,家里我说了算。万一枪走个火伤了你小命,不值得。” 秦沛脸色纸白,就溜回自己的房间。 秦溶望着他的背影,惊愕之余觉得手脚冰凉,他吩咐:“不许动!” 有人擒住秦沛。 秦溶却推搡他去隔壁房间,喊一声:“来人!拿枪来!” “砰!”一声枪响,楼上一片寂静,秦溶寻声望去,父亲怒容满面的大步过来。 爹回来了,秦溶从所未有的委屈,秦沛却借机躲去父亲背后大喊救命。 “是秦沛,是他,勾结日本人,为了二十根金条,他不惜出卖了帮里的兄弟,他卖友求荣。爹你还袒护他吗?我秦溶想饶他,可那些兄弟的冤魂不想饶他,那些孀妇寡母不会饶他,国人更不能饶他!”秦溶眼睛喷火,红如熊熊炭火灼烧,他怒目瞪视着父亲。 秦老大长长吸口气,猛然间挥手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在秦溶面颊上,秦溶倒退几步跌倒。 “溶哥,溶哥。”众人来扶。 秦老大颤抖了嘴唇,指了他,手指在哆嗦,徐徐说:“他混账,他也是你大哥,你不能,你不能杀他,不能!” “可他是汉奸,叛徒!”秦溶不依不饶,据理力争。 秦老大摇头不许:“爸爸就你们两个儿子,等了一辈子就你们两个儿子,一个也不能少,你哥哥不对,我让他出国,让他不要再做错事。可是你不能杀他,不能。” 133、铁马秋风大散关 秦沛扑进了父亲的怀里,他抽噎着说:“爹,你可回来了,沛儿怕,沛儿是被他们逼得,沛儿怕阿溶杀我,所以沛儿才……” 秦老大摸了秦 恋耽美 分卷阅读42 手足无错 作者:红尘紫陌 的脸儿说:“你生得真像你娘,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你比溶儿生得好,嗯,文气,书卷气,不似他野性。” 秦沛本是心中有鬼,目色惶然,偷眼看爸爸,也不觉他震怒。垂了头,由了他那双拿枪弄棒粗糙的手掌在他脸颊上摩挲,又捏捏他的脸颊,轻轻拍拍,疼爱的说:“胖了些。” “坐,坐。”秦老大拉他贴了身坐下,目光贪婪的在他面颊上逡巡,低头深深咽口吐沫,自嘲般笑笑,摇头,用筷子夹起一块炒蛋放去秦沛碗里说:“来,多吃几口,去了那边,就吃不到家里的饭菜了。” 秦沛惶惑的望他,又慌得避开那目光,心在怦怦跳,偷眼四下扫,却不见半个仆人的影子,心里更是发慌。 “这菜,你这要走,爹亲手给你炒来给你践行。番茄炒蛋,你娘当年最爱吃的。当年,你爹落难的时候,你娘还是学生,爹是个码头上扛长活的穷小子,没钱,就请得起你娘这自己炒的番茄炒蛋。” 秦老大说罢面颊上露出笑,摇头笑了道:“爹这些年第一次下厨,高兴,给自己儿子做饭,高兴。” 鼻头一酸,眼泪潸然,侧头拭泪。 秦沛见状不妙,慌得四下看,大喊:“来人,来人。” “别喊了,爹地打发他们去了,只你我父子好好吃顿饭。” 这分明是要上刑场的犯人在阳间的最后一顿饭,秦沛吓得扑通跪地,神色慌张哭腔求着:“爹地,爹地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拿日本人的钱了,我是怕他们,他们要杀我,还说要整得我生不如死,爹地你就没孙儿了呀。” 屋内只剩秦沛涕不成声的哭诉,他爬到秦老大身边,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腿,嚎啕大哭:“爹地,我怕,我怕,我不想……” 一声长长的叹息,游弋在屋脊,飘在沉闷窒息的空气中。 “爹地知道,爹地懂你,爹地知道的。”秦老大指指旁边的茶几,端端正正的摆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去,自己打开看。” 秦沛挪去那茶几旁,目光却一直望着父亲的脸色,满是恐惧不安。 他倒出那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中的东西,咣琅琅响声,两本派司,船票、美元、还有银票。 秦沛眼前一亮,似猜出些什么,刚张口,秦老大摆手制止他说:“不说了,爸爸都给你准备好了,随身带的,都准备好了,你到那边去,要知道怎么做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记住你是中国人,你是爹的儿子,因为你姓秦,就不是软骨头。” “爹地,爹地,沛儿错了,沛儿再也不敢了,沛儿错了。”秦沛痛心疾首的哭着,哭求父亲原谅。 秦老大端坐在藤圈椅中,餐桌上低垂的灯昏黄的光在晃动。照得那红艳艳如残阳映血般的红酒如此惨烈,那酒中潋滟着寒光,他只递一只酒杯给秦沛吩咐他坐下:“好孩子,来,干了这杯酒,陪爹再喝一次。” 他望着秦沛,秦沛小心翼翼捧起那杯酒,手在颤抖,望望他鼓励的目光,将那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缓缓送到唇边。 他记起了五年前,认子的狂喜的日子,也在这间房中,秦沛也是如此胆战心惊的双手捧起那杯红酒,偷眼望他,皱眉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也不再顾他所谓的西方绅士风度,探出舌头咧嘴难过的表情…… 一股酸意从心头直涌到鼻头,那酸楚难言,又带了无尽的苦意。抽搐了唇角,那带了悲声的话语终于从牙缝挤出,若再不说,眼前的儿子怕永远无法听到。 “儿子,爹不好,没有教好你。有些错,不能犯!”他斩钉截铁的扬高声音。 “不能犯,犯了就永无机会。‘背叛’,是最可怕的事,背叛的不止是家门,更是国门。你错了,明白的……太晚了。” 秦沛的目光满是恐惧,那恐惧变作了绝望,他颤抖着唇望着父亲,想开口却还未及说出,父亲已经嚎啕大哭失声。 “你……你去那边,要学好,要记得你是中国人,来世投胎,爹地还等你,你莫要投错了门。” 秦沛猛然捂住了小腹,一阵绞痛面目扭曲,慌得问:“爹地,爹地……酒里,有……” “酒里,有毒,剧毒。爹地亲手送你,去吧,去吧。” “爹地。不要,沛儿不要死。”秦沛凄厉地惨叫,旋即倒地,拉下桌布,那菜肴洒乱一地,杯盘狼藉。 “爹地,爹地,疼,疼……”秦沛如落入开水的大虾蜷缩了身子,不时伸直了腿在地板上空无目的的踢踹。 “你,你忍忍,就过去了,就到了,爹地已经是寻的……最麻利的……” 秦沛瞪直空洞的目光,仰视天花板,酒里有剧毒。 秦老大再也耐不住心中的悔恨痛心,跪在他身旁,缓缓的端详儿子痛苦狰狞的面颊,徐徐用颤抖的掌去抚下那双眼睑,关上那双迷人的眸子。嘴里喃喃道:“真像你娘,真像。爹地找了你十八年,总算寻到了。” 屋内光线颇暗,秦溶进来时扫视四周,才发现爸爸竟然是窝靠在靠窗的一张沙发里坐着,他痴愣的目光向落地窗外看。窗未关,妃色的窗帘如剧场的大幕,低垂的玫瑰红色流苏在夜风里轻荡,夜色揽入眼底,静谧清凉。 这令秦溶不由记起五年前认父时那夜,也是这间房,他被绑缚在靠墙那张贵妃榻上,父亲也是如此托了腮大口大口抽了雪茄,喝酒吃鸡屁股,守了他一夜。只是今夜,他没有抽雪茄。 总觉得有些异样,那感觉发自心底,却无法名状。 “爹,您怎么坐在这里?”他问,顺手去关窗。 “开着吧,你哥哥睡了。”呢喃的话语,似乎并未开口,话音从唇缝中遁出。 秦溶这才留意去看靠墙那张乳白色描金西洋贵妃榻,秦沛睡在那里。 西洋小天使托举的球形壁灯流溢着淡金色的光彩,均匀地洒在秦沛面颊上,那没了血色的面颊上笼上一层温温的颜色,秦沛皱紧眉头,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一身雪白的东洋绸衬衫,裤线笔直的雪白吊带裤,一如平日修饰精致光可鉴人的发,一丝不苟。 “他如何睡在这里?”秦溶话一出口,就觉得几分异样,空气顿时稀薄,一种莫名的寒气从脚底渐渐升起,冰冻了全身,他颤抖了手提紧了一颗心,探去秦沛的鼻下,旋即火灼般的猛的抽手,才看见秦沛唇角那抹未拭尽的血痕。猛然回头,再看向父亲,秦老大对窗而坐,并未回头,只伸手哆嗦着去摸旁边茶几上的红酒,手一抖,触得琉璃杯倒洒,滚在地板上,玫瑰红色的酒洒了满手,他哆嗦着手,瞪大眼望着,旋即仰头闭目。 “爹,秦沛他,他这……”秦溶颤抖着唇,木然原地。 “他是你哥哥,什么秦沛,秦沛,没个规矩!”沙哑的声音依旧不急不乱的教训。 只是秦溶心乱如麻,看那桌案上的酒杯,看那暗处倒在一旁的椅子,满桌杯盘狼藉,他心里大致明白几分。 纵使对眼前人投敌叛国甘做汉奸卑劣的行径恨得咬牙切齿,为了沧澜江中那无辜的三十多兄弟惨死日寇的炮火中的愤恨早想将秦沛抽筋拔骨,真是看到了同他朝夕相伴二十三载的兄弟成为一具僵尸人鬼永隔直挺挺躺在面前时,视线也渐渐模糊。 他记得幼时娘总是抱了白净瘦弱的秦沛在怀里,他则伸手牵紧娘的后襟,在风雪中漫无目的的追随娘急促的脚步奔跑。跌倒时,他哇哇大哭,总在喊:“娘,溶儿也要娘抱抱,为什么报哥哥不肯抱溶儿?” “铛铛……”闹钟打响子夜钟声。 “你,给你大哥跪下,磕头,送他……走。”最有一个“走”字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那声音哽咽,旋即成了一阵抽噎。 秦溶缓缓跪地,没有对了躺在榻上的秦沛,而是对了父亲的背影,深深磕了三个响头。蠕动了唇,艰难的唤一声:“爸……爸爸。” 大手在身后向他摆摆,叹一声敛住悲声:“命中注定,我秦阿朗命该如此,寻得了儿,也留不住儿。” 心头如被刀刺,看着窗前人缓缓摊开五指,那指尖是红酒艳色,如血一般,滴滴从指缝滴落。他不肯回头,极力掩饰心头的滴血。 “爹,爹爹,溶儿答应爹,答应爹……”只剩了哽咽。 “嗯?” “为秦家,生子,传续香烟,生一打儿子,叫爹爹‘爷爷’。” 破涕为笑,矫情的追问如孩童的执拗:“一打儿?不够了,没了你哥哥,爸爸要一个排,不,一个连,要一堆孙孙。各个长大都是汉子,都能打枪杀敌。每个孙子再生多多的重孙孙,就不信我秦家子孙十个打他倭寇一个,就不把他小日本强盗赶出家门去!赶出去……” 说罢嚎啕大哭,抱头埋在双膝中,秦溶眼前都是秦沛少年时那俊朗的模样,笑容就在窗边傲然的仰头望着他们父子笑。 他凑过到父亲身边,秦老大搂过他,如个孩子般抱住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如老虎被困平原,嚎叫想震撼深山,却疾步徘徊苦无用武之地。 “不要,不要……告诉,你娘,就说……他,他出国了。” 秦溶点头才看到桌案上那牛皮纸信封上端正的放的派司、银行存款单、美元、金条、船票。决堤的泪水扑簌簌落下,直阴湿了父亲满背。 “好小子,你会哭呀?早知你会哭,那天在香堂上打得你那么狠,你怎么不哭一声,你若哭几声,爸爸也有个梯子下台,好少打你几下。傻娃子。” 又一阵呜咽声,笼罩了整个房间。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你大娘年轻时是个才女,你外公当年曾是梁任公先生的追随者。你娘总笑话我粗人大字不识一筐,她那时总爱背诗词,爹就记下这么几首,读来顺口,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想起你大娘,想起你大娘,就记起这首诗。你看……” 秦老大指了墙壁,壁上那卷横幅苍劲的行草飞白,笔走龙蛇书了这首诗。秦溶读书不多,但幼时也听过大哥背诗词,只记得些“床前明月光”之类,头一次读这首诗词。心潮一阵澎湃,听父亲喃喃道:“读懂了,终于读懂了。” 134、不速之客 “老爷,老爷!”一阵呼叫声,噪乱的脚步声推搡声一片。 秦老大大吼一声:“吵得什么?” 阿力跌跌撞撞奔进来,从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老爷,来了好多好多的日本宪兵和伪军便衣,口口声声要擒拿二少爷,说二少爷是赤匪乱党,要抓他走。” 秦老大嗖的起身,一把按下正要阔步出门的秦溶喝道:“你给我老实呆在这里,不许动!” 他喊阿力说:“走,随我下楼去看看。” 楼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密匝匝挤满大厅,黄狗皮,屁帘帽子,宪兵整齐列在两旁,明晃晃的刺刀上膛。中间是一式黑色短打装束系的汉奸稽查队。 秦老大伸个懒腰,歪个身子在楼栏旁用指甲剃着牙缝问:“哪个路上的?你们水石哉司令知道你们窜到我府上汪汪吗?” 人群向两旁闪开,一条明路直通向光明的大门,阳光刺眼洒在猩红色的毡子路上,当中只站了一人。黑色的西式礼帽,黑色的风衣,颀长的身材。只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拘捕令挡住脸,一步步走进来,如宣读圣旨的钦差大臣,踱着方步。 “水石哉司令亲笔签署的拘捕令,秦老爷可是要看仔细了。擒拿赤匪乱党秦溶,勾结赤匪贩卖枪支弹药,罪大恶极。” 秦老大面颊上安然的笑容渐渐淡去,心里那点侥幸也消失。 他皱紧眉头紧紧打量那张顶在脸上的拘捕令,听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心里翻箱倒柜地想,是谁? 雪白的线手套伸去慢悠悠地摘去眼上的墨镜,惊得秦老大瞠目结舌。 “南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然在这里,这里,为了能站在这里,我等了五年,整整五年。”楚耀南得意洋洋,高抬起下颌望着楼上的秦老大,目光里满是藐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依了我楚耀南的聪明,减半!秦溶在哪里?休想做缩头乌龟,滚出来!五年前害人不浅,五年后还想躲逃吗?” “南儿,是你吗?”秦老大难以置信地呢喃自语,惊愕的目光打量楼下的楚耀南。 楚耀南喀嚓一个立正,恭敬地鞠躬,摘下帽子在胸前哈腰说:“鄙人,大日本帝国皇军驻定江宪兵特别行动大队大队长楚耀南,来人呀,搜!”楚耀南摆摆手。 “谁敢!”秦老大大吼一声,惊魂未定却已勃然大怒。他身后的四大金刚才冲近前,楼下楼上无数黑压压的枪口对准他,楼侧窗里也探出不曾留意到枪口。 “何苦?拼个鱼死网破呢?”楚耀南摊摊手说。 “耀南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秦老大只觉胸膛起伏,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巨浪撞击胸臆。他眯起眼,发怒前他总爱如此,他似看不清那层皮下的楚耀南,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如今反目成仇,更令他痛心的是,他养了一个汉奸败类!怎么耀南给日本人去做事当鹰犬呢? “不是我楚耀南想做什么,是秦溶同大日本帝国皇军作对,给脸不要脸,胆敢吃里扒外干那些对不起大日本帝国的勾当!”楚耀南提到“大日本帝国”几字喀嚓又是一个立正躬身,扶着胸前的帽子笑吟吟地说:“这些年,楚某没有做什么,不过是重新投胎,脱胎换骨,为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力。楚某等这个机会已经五年,不长也不短。自那日被吊在这个地方当众戏弄得无颜于世,楚耀南就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我忍,我打碎牙强咽进肚子里去忍。我知道小狼还没长成狼有独立上战场的能力时,要学会装狗。我当了秦家二十年的狗。” “耀南!”秦老大惊得周身抽搐,心口钻心地痛楚,他说:“南儿,你是爹爹的儿子,你昏了头吗?你醒醒!兔崽子,你怎么能当……你怎么能来抓你弟弟呢?”秦老大强忍一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可以忍。 “爹爹?是,我叫了你二十年的爹爹,但我心里叫你‘秦老板’,你是我老板,我不过是你的伙计,凭你打骂耍弄,还要给少爷们当玩物耍了玩,吊在这里当鸭子戏耍。不过就是要哄两位少爷开心。” “南少,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老爷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阿力气恼道,恨不得扑下来生吞了楚耀南。 楚耀南躬躬身,十分礼貌地说:“在下说的句句属实。那日,你们打过我,来医院里看我笑话。我咬了牙咽了泪说,我在看楼下面对小乞丐和狗抢肉包子而感慨。其实,不是。”楚耀南自嘲地苦笑,走近几步对了楼梯上的秦老大,阴森森的话语:“我是看一群顽童在耍弄一群鸭子,拇指粗个爆竹,插进鸭窍里,用香一点,砰的一声,那鸭子疼得满天满地的乱扑腾,红红的血扑洒一地。孩子们拍手叫好开心极了,我就在那里看,觉得就是被你们打‘吊鸭子’作弄的我。我发誓要以牙还牙,把我受过的苦难加倍讨回来!我来了,我终于来了,呵呵,啊哈哈。”楚耀南仰头大笑,得意地看着惊愕不已的秦老大。 “楚耀南,你个小人!汉奸!卖国贼!”秦溶冲了出来,就要奔下楼被秦老大一把拦住。 “滚回去!” 秦老大的怒吼无法制止秦溶的义愤,他指了楚耀南骂:“我怎么没想到是你,我们多少弟兄死在特别行动大队手上,阿丹和阿苏。他们曾经是你的兄弟。啊,是你收买的秦沛吗?是你在帮鬼子对付自己的同胞!” 忽然一阵冰寒的风直刺进心脏,如万箭钻心,秦老大险些跌倒。 楚耀南哈哈大笑说:“那个草包,我都懒得同他讲话。你想见识一下立功收买了秦沛这个线人的大日本帝国功臣吗?” 楚耀南身子向旁边一闪,丢个眼色,人群里磨磨蹭蹭出来一位黑风衣灰礼帽的人,帽檐拉得很低,不敢抬眼,但秦溶已经惊恐万状,脱口而出:“大哥?” 竟然是大哥蒋涛,他如何在这里?难道也成了汉奸? 蒋涛一脸勉强的笑,楚耀南拍拍蒋涛的肩头说:“蒋组长,下面就要看你的了。去,亲手把这赤党分子抓下来带走!” 蒋涛咬牙摆手,手下就要冲上楼去。 “谁敢!”秦老大咆哮道,扭动机关,呼啦啦一阵声音四道大石门落地,厅里顿时黑压压一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震动。整座秦公馆如地下墓穴一般的幽暗。惊叫声响起一片。 楚耀南毫不慌张,啪啪啪啪的鼓掌叫好,放荡不羁地说:“好,很好很好。我楚耀南也算死得其所,报了一箭之仇。只是,那个在香港的小丫头蒋雪玉的女儿,在他外公家等着外公回家呢。还有秦府那些女眷,未必就在香港安宁。”他笑得阴冷,仿佛拿到了秦溶的短处,秦溶指了他骂:“楚耀南,小人一个,枉我信以为真拿你当兄弟!你放过雪玉的孩子,我跟你走!” “不可以!”秦老大急得制止,但秦溶义无反顾。他对秦老大说:“爹,他们要抓的是我,可是这里更需要你和蓝帮。不能因小失大。我进去同他们周旋,爹在外面想办法。”秦溶下楼时,那大闸门徐徐打开,光线顿然刺眼,秦溶的背影就在众人的押解下消失在厅门口。 “老爷,不妙呀。想不到南少真是狼子野心,怎么有奶就是娘,反去投靠日本人了。我啐!”阿力气得顿脚跺地大骂不已。 “快替我拨通水石哉的电话,我要同他通话!”秦老大下定决心,不惜千金也要救儿子出牢笼,他秦阿朗只有这一根血脉,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没有了秦溶。 135、尾声 昏暗的牢房,四处飘散霉臭味道。 秦溶的身边本是或坐或卧的有老少十余人,地上是白茅草,几块破毡子,血腥臭气熏得人欲吐。 “嗷嗷”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啊啊啊啊”的忽高忽低的哭声就萦绕在牢房间,让人毛骨悚然。 贴在秦溶身边坐的是个学生,瘦瘦的面颊目光呆滞,总在自言自语:“死了,死了,又死了一个。” “放开我,放开我。”撕心裂肺的哭嚷声,“禽兽,禽兽,畜生!”那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不多时两个人拖死狗一般扔进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看不清面部模样,周身焦糊溃烂。秦溶在江湖打打杀杀什么惨景不曾见到,只是眼前这具肉令他心惊胆寒。 “小木,小木,你醒醒,你还活着吗?”呜呜的哭声,学生爬过去问。 年岁大些的老汉在墙角叹气说:“听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读书去参加锄奸队,被抓了审问了三天三夜了。看这样子,就是活过来,也是废人一具。”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枯草堆儿里传来:“能活着出去就是万幸,这位楚大队长绰号是‘人间恶魔’,他想出的折磨人逼供的手段都悚然听闻。前天死的‘小四眼儿’就是被他给糟蹋死的。” 不知谁问了秦溶一句:“兄弟,听说你是得罪了这位楚队长是吗?” 秦溶还未从惊愕中恍过神,牢房外有人喊:“四三三号,秦溶。” 秦溶过堂,那是间不大的刑讯室,里面挂满五花八门的刑具。 正中一个炭火盆,一把太师椅,敲个腿儿坐着楚耀南。 他紧紧风衣裹住自己,手中牙签点指上面两个吊环说:“伺候秦二爷,上架,倒着吊,这‘吊鸭子’吊起来是有讲究的。有‘金猴探海’,有‘一柱擎天’,有‘仙鹤亮翅’,有‘喜鹊登梅’,伺候你们家秦二爷上去,先来个‘孔雀开屏’给大家看看够再上新鲜的。唉,你们家秦二爷面皮薄,可是要小心了。”楚耀南不阴不阳的刻薄话,秦溶气得破口大骂。他做梦都不曾想到楚耀南会做汉奸,楚耀南聪明自负,却也清高忠义自诩,如何投靠日本人?难道真是被仇恨迷了眼。 嬉笑怒骂声,侮辱声,秦溶被倒吊去吊环上,他的身子在众多打手间推来荡去。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方法折磨侮辱他,只让他供出同谋者的姓名。 楚耀南的皮鞭戏弄着他的肌肤说:“人不能作恶,否则遭报应不是?当年若不是你,是你诬陷我,有意出我的丑,让我人不人,鬼不鬼,我如何有今日的地位?你如今自己也要体味一下舒服不?凉快不?这叫请君入瓮,让你自己尝尝这‘吊鸭子’的滋味。” 秦溶转身吼一声:“兄弟们,操练起来!” 众人异口同声答:“好!” 秦溶就觉得入了人间炼狱,那滋味是生不得,死不能。他喊骂得口干舌燥,直到哑了声音,只剩不屈的目光瞪着楚耀南,毫不退缩。 楚耀南一寸寸地用鞭子欣赏他的受难图,啧啧称赞说:“我让你记一辈子,不要乱讲话,很危险。不要害无辜的人和忠心的狗,否则他们会伤心离去。” “楚耀南,你个人渣!”秦溶心里骂,楚耀南却是在笑,笑得可爱,他挠挠头似在回答说:“我是人渣,若不是渣子怎么会被老爷子捡回府去,怎么会被你二少爷随意践踏?我二十年的尊严,一朝被你打得粉碎。你说,你如何补偿我呢?”哈哈大笑一阵说,“我楚耀南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你招供出你的同党,答应蓝帮为我大日本皇军效力,我既往不咎。” 秦溶笑着,惨然的笑容在扭曲痛楚的面颊上,他虚弱的声音说:“好,我答应……我答应……你,你,你过来。” 楚耀南贴近他,冷不防秦溶张口咬上楚耀南的耳朵,死死不肯松口。 “嗷嗷,嗷嗷啊。”楚耀南惨叫道。 一群人蜂拥而如,荷枪实弹举枪要射击,楚耀南声嘶力竭喊:“留活口!他口里有秘密,要挖出来。” 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 来时牢窗外是秋风萧瑟,落叶翩舞;重见天日时,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天地。秦溶躺在定江一艘渔船的甲板上,惨白的日光刺眼,他听到父亲低声的呼唤:“溶儿,溶儿。” 他定睛看,那朦胧的光影中出现父亲那张宽大肥硕的面孔,却瘦了很多,看了他又哭又笑。 “爹―”他艰难的蠕动嘴唇,那声音他都听不清,沙哑的如喉管里的嗡鸣,父亲已经紧抱他在怀里泪流满面:“溶儿,溶儿呀,爹可是盼得你回来了,爹就说你不会有事的。” 秦溶费力地抬抬胳膊想去揉揉眼,看得真切些,却看到弟兄们正抬了一具尸体向定江里扔。 费师爷!秦溶惊愕,他艰难地指指费师爷说不出话,啊啊了几声十分焦急。 秦老大摇头叹气:“费师爷,不姓费,他姓村木。” 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溶恍然大悟,秦公馆五六年来无数悬疑的无头案谜团迎刃而解,原来如此! 秦溶养伤,他依稀记得牢房中最后的记忆,楚耀南递给他一杯诀别酒,告诉他明天送他上西天。此后他不记得什么,此后就是这白茫茫的天地,真干净! “有人给爹递来一个字条,西陵码头废弃的渡船上找吊鸭子。”秦老大不解地喃喃道。 秦溶眼睛一亮,不禁问:“难道是他?” 抗日战争打了八年之久。八月十五胜利的消息传遍定江时,秦溶正在抗日前线。 他同二叔带了队伍从苏州去镇江,顺便来定江探亲休整。父亲已经两鬓苍白,在躺椅上半睡半醒地打瞌睡,怀里却抱着一个冰冷的镜框。 秦溶正要凑近,阿力一把拉了他出门,在楼道里低声叮嘱:“二少和二老爷,大爷才稳下来,哭闹了好一阵子了。” 秦溶纳闷地同二叔对视一眼,秦桩栋问阿力:“谁又惹了他了?” 阿力摇头叹气说:“南少,他,” “那畜生抓到了?”秦桩栋气愤地问。 阿力含了泪,望着二人说:“我们都冤枉南少了,今天抗战委员会的蒋涛长官来过。” 秦溶一惊,眼睛瞪大问:“谁?” “青道堂的蒋大爷呀,后来当了锄奸队的卧底,真是不易呢。他说当年是南少用枪逼他去抗日的,咱们家南少在日本人那里,做了十年卧底,是英雄,大英雄。南少后来因为私放了二少的事露出了马脚,四二年被抓送去了日本在东北细菌实验部队,做‘木头’人,就是实验品。” “啊?”叔侄二人震惊得目瞪口呆。 “胜利前,日本人逃离,处理了许多战俘和‘木头’,但是没有找到南少的尸首,也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见他做伤寒细菌试验时死去了;有人说被日本人抛尸荒野;也有人说,他带领细菌部队的俘虏们越狱跑了。”阿力哽哽咽咽泣不成声,“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抗日委员会的长官们送勋章来了,是西京方面颁发的。” “嗷―”的一声哭嚎声刺破暂时的寂静,屋宇里满是悲声,秦溶冲进屋里,父亲哭得像个小孩子,抱住秦溶大哭着,如任性的孩子丢了自己心爱的洋娃娃,怀里抱紧嵌着楚耀南照片的相框。 “南儿,南儿呀,爹对不住你,南儿,南儿你在哪里呀?” 秦溶拍哄着他,安慰说:“乖,不哭不哭,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或许南哥怕回来被你打屁股,跑会南洋逍遥自在去了。” “臭小子,他不敢的,不会!他敢,老子打瘪他!”秦老大又哭又笑。 一年后圣诞夜,香港。 秦公馆张灯结彩,秦老大坐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对了窗外傻笑,口水顺了嘴角不停地流。 女仆安妮是新来的菲佣,华文并不好。 她为秦老大擦拭着口水,看着才推门进来到秦溶解释道:“二先生,老爷不肯吃饭,在窗口呆呆的傻笑一个多小时了。” 秦溶凑过去,如小楚一样蹲跪在他膝下,展露了笑容问:“怎么不乖了?打屁股啦。快去吃饭。” 秦老大垂着口水,慢吞吞地举起手臂指了窗外,啊啊地说不清话。 “楼下有位一只耳朵的先生,也傻傻地抬头望着我们家老爷,两个人就这么对着傻笑,也不知道是过路的人,还是府上的客人。”安妮说。 秦溶惊得问:“一只耳朵?” “或者说是半支耳朵吧,吓人。”安妮说。 秦溶冲出房门飞奔下楼,窗下的小巷子平日人迹罕至,如今却是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足迹,延绵去前方。秦溶发疯般一路紧追,那足迹已消失在繁华的街道泥泞的路上。他左右望望,行色匆匆的茫茫人海中再也难以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落寞地回到府里,六妹一家在挂红灯笼,问他说:“二哥去做什么了?是看到女神降临了吗?” 咯咯咯咯的笑声一阵。 忽然,他记起父亲艰难地举起胳膊的瞬间,他大喊着:“爹爹的病,爹爹的手可以动了!”他飞奔上楼去。 秦老大抚摸着秦溶的脸,手依旧有些僵硬,他含着笑,满足的笑容,淡淡的流逝在夜色中。 他费力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儿子”。 (全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