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轶事》 分卷阅读1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第 1 章 凉城,是位于宋辽边界的一座小城。城虽不大,却正处在两山之间的峡谷处,是进出关口的要道。十年前宋辽交战,辽国把周围的秦城、白城都占了去,凉城却因为易守难攻,被宋军拼死保了下来。辽军围城三个月,就在宋军弹尽粮绝之际,辽国皇帝驾崩,辽军尽退,回国争皇位打内战去了,凉城才得以保全。 这几年,宋辽边界一直太平无事,因战乱而逃离的人们又纷纷回到家园。加上凉城是交通要道,往来的商户都要在这里歇脚,在寂静了几年以后,凉城又慢慢地繁华起来。 第一章 初夏。 凉城在这个天气应该称为“热”城才对。北方风干物燥,太阳才刚冒出头,就已经有了暴晒的趋势。 张乾吃完早点,坐在桌旁喝茶,对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大女儿出神。早起打拳,正凝神静气的时候,被小女儿突然的哭叫声惊着,不小心闪了腰,现在还隐隐作痛。 “你的腰没什么的吧,”妻子惠珍一边喂怀里的孩子喝粥,一边留意着他的神色。 “没事,待会找梁大夫瞧瞧,贴块膏药就好了。”张乾站起身来,穿上外衫,说:“天不早了,我要到衙门去了。” 惠珍也跟着站起来,露出微微突起的小腹,说:“天热,若没什么事就早些回来吧。” 张乾应着:“你也多歇歇,别老抱着二丫了,留神伤了胎气。” 望着丈夫出门的背影,惠珍叹了口气,重又回到桌边坐下。怀里快二岁的小女儿见半天没吃着粥,伸手拉住娘手里的勺子,不依地哭起来。 惠珍用手拍了她一下,说:“哭、哭,就知道哭,等娘生不出小弟弟来,你爹给你讨个小妈,看你怎么办。” 即使已是两个孩子的爹,张乾仍然算是凉城里一等一出众的男人。他年刚过三十,高高的身梁,宽肩细腰,脸上的年少轻狂已被沉稳和干练取代,是男人最风华正茂的时候。 张乾脚步匆匆地往县衙赶,脑子里闪过妻子那探询的神态,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自从惠珍生下二丫,就常常会这么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就向个犯了错怕挨说的小孩。每当这个时候,张乾就会想跑出家门躲个清净。他多少次想跟妻子说,无论她生不生得出男孩,他都不会讨小,却不知如何开口。 惠珍比张乾小八岁,嫁他时还象个孩子。她爹原来是凉城总捕头。七年前不但收留了只身来投奔他的张乾,还力荐他进了县衙,而且最终在自己退休的时候让张乾接了总捕头的位置。虽说县衙里论武功论才干确无人在张乾之上,但若没有老捕头,张乾一个外乡人,是怎么也踏不进公差这个圈儿的。感恩之余,张乾顺理成章地娶了老捕头的独养女儿。妻子虽不甚漂亮,却温柔贤惠。年初老捕头病逝前,拉着张乾的手,一个劲儿地说闺女对不起他,没给他留后,让他再娶。而后,惠珍就变得整天担惊受怕的样子,让他在家里呆不住。 张乾溜着街边树荫走着,和早起的邻居们打着招呼。凉城很小,人差不多都认识,他又大大小小是个官儿,所以,人来人往总存着几分客套。拐过米店街角,张乾的脚步放慢了,眼光向街边一个敞着门的小院里瞟去。那是个不大的院落,两进房子,院里种着两棵槐树,槐花被初夏的微风吹落了满地。院里有个妇人拿着扫帚正在打扫,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张乾,叫他:“哟,张捕头,上衙门去呀?” 张乾停住脚步,笑道:“李婶,您起得早。” “嗨,老了,想睡也睡不着了。”李婶迎到院门口,“有事儿?你媳妇好吧?” “好,好,让您惦记着。”张乾客气地拱拱手,“梁大夫起了没?” “没呢,你还不知道吧,昨晚上绸布庄张老太爷中风了。大半夜叫了梁大夫去,快天亮才回来,这会儿还睡着呢。” “噢。” “怎么着,是闺女病了?” “不是,是我,早上腰扭了一下,想要张膏药贴上。” “哎呀,可得小心些,得了病就要快治,你说张老太爷,多精神的一个人呀,说不行就不行了,听说……” 张乾一看李婶摆开架势要开讲,赶紧撤退,说:“李婶,今儿老爷要升堂,我不能耽搁了,等中午我再过来。” 还没等他退出门槛,屋里传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李婶,谁来了?” 李婶高声回应:“是张捕头,腰扭了。我说您没起,他要待会儿再来。” “来吧,我起来了。”屋里竹帘一挑,出来了一个人。 那边走边扣衣裳袢儿的正是梁文清,他只有二十五六岁年纪,来到凉城开诊也不过一年时间。在宋辽之战后,凉城只剩了孟老伯一个郎中,老眼昏花,整天咳嗽气喘,把脉的手抖得不象话。这两年战事平定了,逐渐天南地北迁过来好几位大夫,梁文清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年纪轻,又不像同行们那么招摇,不肯打出“妙手回春”“宫廷秘方”等等响亮的招牌,所以平日里生意清淡得很。他好像也不特别在乎,没收学徒,就雇了李婶和她十几岁的儿子操持家务、应付买卖。 张乾没等医馆开业,就与梁文清熟识了。作为县衙的捕头,凉城里每来一个新住客,每开一家新商铺,第一个去叨扰的,总是张乾。张乾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梁文清的情景。 记得也是个大热天,张乾听县衙里弟兄们说起城里又来了个姓梁的郎中,租了米店旁边李婶家的院子,正准备开业。于是等老爷退堂后,他便跟师爷告了假,到李婶家看看。 张乾跨进院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人蹬着架高高的梯子,背对着大门口,正拿着掸子掸房檐下的塔灰。他身着一身青色的长衫,可能是怕弄脏了头发,拿一块青布把头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张乾四下一望,院子里静悄悄的,不但没有为开业忙乱准备的伙计,连李婶母子俩儿都不见人影。是兄弟们搞错了?他有点儿纳闷,想跟梯子上那人问问,就轻轻咳了一声。 梁文清为了少移一次梯子,正努力伸长手去够屋角的蜘蛛网,悄没声儿的突然有人在背后咳嗽,吓得他慌了手脚。 张乾只听见“啊”的一声叫,没反应过来,“噗”,一个鸡毛掸子落在他面前,扬起大片尘土。张乾一边咳嗽、揉眼睛,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梯子摇摇摆摆地向自己拍过来。也就是张乾练过功夫,不然,梁文清怕是要摔个半死。张乾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右跳开一大步,同时张开双臂向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的梁文清抱去,接了个正着。这一坠之力极猛,震得张乾两臂生疼,不禁腾腾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张乾心知是那声咳嗽闯了祸,也顾不得摔麻了的屁股,一把扳过怀里的身子,心说:可别摔出个好歹来,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张乾看到的,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没了血色的嘴唇因为惊吓而轻轻颤抖着。即使在那种情形下,张乾还是深深地记住了这张脸留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同一般的清秀。张乾也似被这张脸惊着了,竟没有出声,两个人对视着,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忽然俩人才同时醒悟过来,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张乾听见笑声,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推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先站起来,又伸手拽起了梁文清。 张乾笑道:“没事吧,我没想到你那么不禁吓。” 梁文清用手拍着身上的灰,说:“我的魂儿都吓没了。你怎么走路都没个声?” 张乾不好意思地帮他拍灰:“对不住,对不住。我叫张乾,是县衙的捕头,听说这来了位梁大夫,我来看看他?您是梁大夫什么人啊?” “失敬失敬,”梁文清连忙拱手一揖,“原来是捕头大人,敝姓梁,梁文清。” “哦,是梁兄父辈在此开业吗?” 梁文清一愣,笑了:“您误会了,开业的就是鄙人。才疏学浅,让您见笑了。” 张乾望着那张洋溢着笑意和些许得意的脸,一阵恍惚。这辈子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年轻如此好看的大夫。虽说郎中也是从年轻成长起来的,可是记忆中那些坐堂的差不多都跟孟老伯一样。 梁文清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用手草草地挽头发,张乾坐在旁边诊床上,看着他头上乱翘的几根,偷偷的直乐。梁文清瞅见张乾的笑纹,也不说话,抬手把他推倒。张乾吓了一跳,说:“哟,干什么?” “你不是腰扭了吗,怎么还笑得那么贼兮兮的。”梁文清把张乾翻成伏卧的姿势。 “腰扭了和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看出我贼兮兮了?我明明是抓贼的。”张乾把下巴支在床上,费劲地说。 梁文清掀起张乾的外衫,将中衣从裤子里拉出来,再折到后背上,露出他腰间的肌肤。张乾勤于练武,腰臀间两条完美的曲线,一点赘肉也没有。梁文清的手轻轻地按在上面,换着不同的手法,或轻或重地推,时不时用掌心在某个穴位上重重一揉。张乾用鼻子随着梁文清手的节奏轻轻哼着,一会儿是舒服的调调,一会儿是痛苦的调调。 良久,梁文清在张乾的腰上拍出一声脆响,说:“成了,我再给你贴张膏药。以后小心些,还能让小孩子给吓着,你也真厉害。”他伸了个懒腰,从桌上的篮子里抓了张膏药,点亮蜡烛,开始在火上烘烤。 张乾趴在床上四肢用力抻了抻,笑道:“真是松快多了。你说我女儿早不哭晚不哭,专在我转腰的时候哭,声音象打雷一样。下次我得防着她点儿。” 梁文清的笑容只显了一半,剩下的被一个哈欠打断。张乾问:“听李婶说绸缎庄的张老太爷没了,是你出的诊?” “对,我去的时候他就只能闭着眼睛倒气儿了,也就是用参汤吊一吊命,看有什么遗言没有,神仙去了也没辙。” “那也去了半夜?” “可不,等的功夫长呀。要说张老太爷病得也奇怪,前几天还好好的,还到我这儿抓了几服补身子的药呢,听他说还想娶个三姨太。” “嗯,我也知道,他不是跟赵铁匠家提亲了吗,要娶他家老五做小。就他那岁数,够当人家爷爷了。这老头,还好没耽误了人家小姑娘一辈子。” “老五呀,我去赵铁匠家出诊的时候见过那小丫头,她还来给她娘抓过几次药呢。”梁文清拿着烤热的膏药,用双手揉了揉,“啪”地一下贴在张乾腰正中。张乾被烫得惊叫了一声,险些骂出粗话来。 第 2 章 张乾紧赶慢赶地走到了衙门,进后院一看,他那班兄弟倒是都来了,有几个没精打采地在树荫里坐着,另外四个头碰头蹲在一起掷骰子。王二这一把掷了个三个六,推着旁边的孙五叫:“快,快,早扔早给钱。”忽然孙五站了起来,王二急了,伸手拉住孙五的衣服,“耍赖呀你!你他娘的……”还没等他骂完,张乾已经大力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可怜王二一头栽在“三个六”上,把脑门印了18个点儿。 一班衙役直挺挺地站好,张乾先给剩下那两个年轻的一人补了一脚,然后问孙五:“曹大人没起呢?”孙五比张乾还大了几岁,一般张乾不在他主事,这时很有些惭愧,回答道:“还没呢,昨儿个大人和督军打牌,天亮才散,这会儿还睡着呢。” “赵师爷呢?” “赵师爷昨晚儿作陪,也没过来呢。” “他娘的,”张乾心里暗骂一句,“早知如此,就让梁文清多揉一会儿了。”他心里也有些忐忑。曹老爷的脾气是随着输钱的多少见长的,也不知昨晚什么情况。 “啪”,张乾顺手给了正揉脑袋的王二一巴掌,开始尽自己班头的责任。“去,你们俩把大堂打扫打扫。你们俩儿,”他用手点着两个新来的年轻人,“板子的几种打法,你们练了没有。没有?”又两脚过去,“还不去练。”两个年轻人一溜小跑去拿板子,孙五赔了个笑脸,说:“张头儿,我去瞧瞧他们俩儿。”张乾点点头,说:“有劳孙哥了。” 张乾搬了把椅子,坐在前后院之间门廊阴影里。一阵穿堂风吹过,让他觉得十分舒服。前院传来“劈劈啪啪”的响动,那是板子打在厚纸上的声音。刚到县衙时,他也是这么寒冬酷暑一板子一板子练过来的。现在,他已经能让板子成为手臂的一部分,想打在哪儿就打在哪儿,想打多重就打多重,可以举得高高的,声音响亮,却伤不了皮肉,也可以几杖下来,就鲜血四溅。当初,是岳父带他进了这个门,到如今他也成了别人的师傅了。 张乾把脚蹬在廊柱上,用椅子两个后腿着地,一前一后地晃着,听着椅子在他身下吱吱地响。“腰还真不怎么疼了”,他手扶上腰,想起梁文清那忽轻忽重的揉捏,“他这一手也得下苦功夫吧。瞧不出来,那么清清秀秀的一个人,能有那么大的手劲儿。” 张乾对梁文清有种说不清的好感。按说,他们俩绝不是同类人。张乾自小家境不富裕,加上他好动不好静,也就没念过几年书;而梁文清虽说是个郎中,人倒是淡淡的有些书生气。本来张乾是不太喜欢接近读书人的,他觉得人书读得多了,难免自命清高,迂腐不堪,人的毛病一点儿没少,却非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架势。就比如凉城的青天大老爷曹大人吧,书是读得够多,可也没干什么人事,倒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教训他。 梁文清却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张乾也说不清,起码梁文清从不在他面前摆出半恭敬半鄙夷的神情,好像在看县太爷的一条狗。张乾是经常在别人眼里看到这种神情的,尤其是他出公差的时候。 张乾自从不喜欢回家后,衙门放了差,就经常到梁文清那儿坐一会儿,喝一杯药茶。俩人也不怎么聊天,有病人时看着梁文清给人把脉,没病人时陪梁文清择草药或是听李婶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混过饭前的钟点。 梁文清说他来自江南,从他口中,张乾知道了一个以前没想象过的世界,鸟语花香,杨柳依依,就像画儿一样。他也就不再奇怪一个郎中能长得如此漂亮了,生长在仙境的人,当然长得象神仙了。张乾问他的身世,梁文清回答的很简略,只是说娘是妾室,从小母子俩儿就给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欺负,娘发狠让他学了一技之长,两年前娘过世,他懒得看哥哥的嘴脸,就出来游历游历,长长见识。张乾想起,自己的娘也是没等到他能孝顺就过世了,同病相怜,到更与梁文清亲近了不少。 张乾揉着腰,想了一会梁文清,又想起了媳妇,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甩甩脑袋,将烦恼甩到一边,把腿从廊柱上拿了下来,回头叫:“王二!” 王二手拿块抹布跑了过来,一头的热汗,“张头,您啥事?” 张乾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子,扔到王二手里,“去,到街上买些果子回来,再买桶凉茶,给兄弟们解解暑。这天热的,象着了火一样。” “好哩!”王二兴奋地把抹布甩到地上,象兔子似的窜出门去。 “哪回干公事你也没跑这么快。”张乾弯腰捡起抹布,攥成团一掷,正中王二后脑勺,吓得王二打个趔趄,差点儿把银子扔了。 不大功夫,王二小心翼翼地夹着两个大物件回来了。张乾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西瓜。张乾心中暗骂,这个王二,真是别人的钱不心疼,初夏刚上市的西瓜怕不得卖上天价去。 “来喽,来喽,老大请吃西瓜喽!”随着王二破锣嗓子一招呼,兄弟们呼啦围了上来。很快,朴刀起起落落,脑袋摇摇摆摆,西瓜成了西瓜皮。张乾手里举着块西瓜,看着闷头吃瓜的人们,心里涌起一阵做大哥的快乐。 正吃得痛快,不知谁眼尖,突然嚷了一句,“赵师爷来啦。”张乾连忙站了身,回头一看,赵师爷正脚步匆匆的向后院走。张乾抄起块西瓜迎了过去。 “赵师爷,正好,来块西瓜。”张乾笑着说。 “是呀,师爷,张头儿请的。尝一块儿,脆沙瓤。”孙五一边吐着西瓜籽,一边含糊不清地跟着招呼。 “得了,得了,我没功夫,你们也别吃了,有活干。我还得赶紧叫老爷去。”赵师爷摆摆手,有点儿人逢大事精神爽的意思。 “看来老爷昨晚上赢了钱啦,要不然您能敢叫?”王二嬉皮笑脸地说。 “西瓜都堵不上你那张破嘴。”张乾做势虚踢,顺手把手里两块瓜给了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问师爷:“什么大事呀?” “你还不知道吧,”师爷的两撇胡子都比以往翘得神气些,“绸缎庄张老太爷死了。” “那是什么大事,我早知道了,今天一大早我到梁大夫那儿去,他告诉我的。晚上是他出的诊,说是中风,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你……?”赵师爷一脸紧张,倒把张乾看愣了。“张家说老头死得蹊跷,说不准就与梁文清有关呢。这已经来报官了。” “什么?”张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你别不信,要不是我在门口拦着,赵老板就要击堂鼓了。”赵师爷扯了一把张乾,“别愣着啦,快跟着我去叫老爷吧。” 县官曹老爷今年四十出头儿,这个年纪,人不上不下才是个六品小吏,又在这么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这辈子在官场上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唉,谁叫朝廷里没人呢。曹老爷也就乐得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小小凉城也没什么事务,案子不外乎是小偷小摸,再不就是张家鸡飞到李家院,李家又赖着不还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由师爷操操心就成了,要真到了涉及边境防务的大事,反正凉城里驻扎着一千边军呢,有督军管着,也用不着他动脑筋。 昨夜和督军大人打了一宿的牌,日上三竿了,曹老爷还在睡回笼觉。曹老爷因为边境局势不太平,上任就没带家眷,一直是一个人睡书房。底下人都知道,谁要是敢在老爷睡觉的时候打扰他,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罚一个月薪俸,所以若不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也不敢轻易叫他。 赵师爷和张乾来到书房门口,师爷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动静,回头冲张乾使了个眼色。张乾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木呆呆地发楞。师爷瞪了他一眼,整整衣冠,把门推开一条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没什么动静,师爷加重了气力,叫:“曹大人。”半晌,屋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谁呀。”“是我。”赵师爷一拽张乾的衣袖,两个人走进屋内。 曹老爷听出是师爷的声音,心想:“昨晚他也熬了一夜,今儿起得到早。”他披衣坐起来,瞧见俩人冲他行礼,赵师爷一脸的兴奋而张乾是一脸的郁闷,。 “行了,怎么回事呀。”曹老爷也觉出真有什么大事,难得没有发脾气。 “老爷,”赵师爷躬身凑过去,说“城里绸缎庄张老太爷昨天晚上去世了。” “哦?”曹老爷开始在记忆里搜索张老太爷,没有成功,“怎么死的?” “就是说这个,今早张掌柜来衙门报案,说他爹是让人毒死的。” “让谁?” “米店旁边开业的梁文清,是个郎中。” “我今早才去梁文清那里,他说张老太爷中风,张家请他出诊的。怎么会下毒?”张乾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师爷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对曹老爷说:“老爷,这张家可是有身份的人,没凭没据,也不能瞎说呀。” “有身份,什么身份?” “您还不知道?张老太爷的外甥就是当朝二品林大人呀。” “哦!”曹老爷朦胧的睡眼有了几分精神,“林大人,不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吗?原来他的舅父在我们这儿,没想到没想到。”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师爷刚有些沾沾自喜,立马软了下去,小声说:“这也是早上张掌柜告诉我的,他说已经向京城林大人送信报丧了。” 曹老爷掀开被子下床,师爷连忙把椅子上的公服拿了过来,伺候老爷更衣。曹老爷问:“张掌柜人呢?” “在大堂口等着您升堂呢。”师爷又跑去拿老爷的官帽。 曹老爷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对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张乾吩咐:“你去拿个令签,带两个衙役把梁文清拘来。” 张乾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 张乾觉得天阴了,阳光照在身上居然冷飕飕的。打死他也不相信,象梁文清那样的人会下毒害死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他没精打采地向大堂走,前院孙五他们看见,都围了过来。张乾想起要亲手拿铁链套住梁文清脖子,心里直发颤。 望见孙五询问的眼神,张乾挥了挥手,说:“老爷说米店旁边,就是在李婶家开业的郎中梁文清,与昨夜绸缎庄张老太爷的死有关,要拘他来。你带着两个兄弟去吧,我腰扭了,不想动。” “ 好。”孙五答应了一声,把令签斜插在腰带里,回头叫,“王二、高六,带上家伙,跟我走一趟。”三个人抄起朴刀,铁链,相拥着出去了。 “你们,快准备准备,老爷马上要升堂。”张乾推了一把周围跃跃欲试的几个人。衙役们纷纷拿起板子,水火棍,把七八样刑具摆放在公堂犄角,列班准备老爷升堂。 第 3 章 “威武……”随着一声吆喝,凉城县衙升堂了。曹老爷穿着大红官服,在师爷的陪伴下,坐在了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面。张乾跟几个衙役分成两班,站在公堂左右。听到衙门升堂鼓响,很快,就围起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绸缎庄张掌柜抢上几步,来到公堂上跪下。 曹老爷扯起官腔:“下跪何人呀。” 张掌柜叩头说:“老爷,小人张文,是张记绸缎庄的掌柜。” “你有什么冤情,如实讲。” “老爷,小人的父亲昨夜去世。我怀疑是郎中梁文清下毒杀害,请老爷明察。” “你有什么证据?” “老爷,本来,我以为父亲是患中风,昨夜还请了梁文清来诊治。谁知他走以后,我爹的遗体逐渐发黑,却不僵硬。确实不同寻常。” “你怎知是梁文清下的毒?” “我爹一直体健,很少生病。最近为了补养身子,才从梁文清那里取了几付药吃。自从吃了那药,这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昨儿他过世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连夜请孟老郎中对着方子看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这付药里有一味苦芹,药量是平时用的几倍。这药是有毒的呀。” 曹老爷点点头,扭头问张乾:“梁文清带来了没有。” 张乾被张文说得正心中忐忑,被老爷一问,下意识地望门外。就在这时,衙门口一阵骚动,孙五推推搡搡地带上一个人来,正是梁文清。孙五将梁文清按倒在公堂上,拿着令签复命:“老爷,梁文清带到。” 张乾一看,梁文清直挺挺地跪在大堂上,还是穿着早上的长衫,头发也还是松松挽起,只是脸上赫然有两个红红的巴掌印。 张乾心中一窒,转头向站回到自己身边的王二使个眼色,冲梁文清的脸努努嘴。王二愤愤地小声说:“我们用链子索他的时候,他居然敢反抗。你看,我的衣服都扯坏了。”他指着衣襟上一个小裂口,“你说,一个郎中,我们能让他反了天去。我和高六按住他,孙哥给了他两巴掌。”王二说着,忽然看到张乾的眼神,心里一惊:怎么张头儿这么生气,要杀人似的。对了,定是他见兄弟被人冒犯了,所以火冒三丈。 曹老爷“啪”地一拍惊堂木,张乾的心扑通直跳,堂下跪着的梁文清也是身上一抖。曹老爷喝道:“下跪可是梁文清。” 梁文清垂着头,低低的声音答道:“是。” “现在有张文告你以行医为便,下毒杀害他父亲张祥,你有什么话讲?” 梁文清抬头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张掌柜,又低下头去,坚定地说:“他是诬告。” 曹老爷吩咐:“传忤柞。” 孙庆是衙役孙五的父亲,五十多岁,开了个棺材铺,也兼任衙门的忤柞。一早他就接到赵师爷的指令到张府验尸,此刻上堂回禀:“老爷,尸身我已经验过了。张祥,六十八岁,死于年七月初八子时三刻。尸身过了四个时辰仍未僵硬,全身发黑,鼻孔有血迹,右脸痉挛,右嘴角下斜,尸身上无伤痕,疑似中毒身亡。”孙庆随即呈上证物,说:“此为张家提供的药方一张,未煎补药一包,煎煮完药渣一份。张家说死者服药后一直不适直至发病身亡。” 曹老爷拿起堂桌上的药方,递给赵师爷,“你拿给梁文清看,是他开的方子吗?” 梁文清接过药方,仔细地看了一遍,还给师爷,说:“是。” 曹老爷跟师爷低头交谈了几句,扔出一根令签,说:“带孟柏凡。”台下听审的众人都是一愣,这个孟柏凡没人听说过。待到有人拄着棍儿颤颤巍巍地走上堂来,大家才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原来这孟柏凡就是孟老郎中。 孟老郎中已经很久没人这么重视他了,心中激动,给老爷行礼时抱拳的手抖得让人眼晕。曹老爷摆摆手免了他的跪拜,问道:“是你检查的药方?” “是,”孟老郎中抖着手接过师爷递来的药方,眯着眼睛端详。他捋了捋胡子,拖长声说:“老朽行医四十年了,这方子开的倒是不错,滋补养生,补肾装阳。你看,这红花一味可以通血脉,这籽葵一味可以壮精气,嗯,阴阳调和,好,好。” 师爷咳嗽一声:“捡重要的说。” “哦,哦,”孟老郎中点点头,说:“这苦芹一味是点睛之笔,此药有异香,只有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才能生长,培植不易。药性猛烈,去寒生热,适量服用是大补,这服多了可是有毒呀。我早年去辽国游历,曾见人采来此药,高价出售。在中原甚为少见,用此药开的方,至今我也只见几次而已。” “那你看这方子药量是否合适?” “方子里只开了半钱苦芹,从医书里讲,并不算多。可我仔细查看了没煎的药包和药渣,里面的苦芹比四钱还要多。服了这付药,可不是强身健体,而是使人热血上头,血崩而死呀。”说到这儿,孟老郎中痛心疾首,用手杖腾腾敲着地板。台下听审的百姓一片哗然。张乾心里不耐烦,忍不住出声喝止:“肃静!” 曹老爷点点头,又拍了一声惊堂木。让师爷把堂桌上的药包拿到梁文清面前打开,喝问:“梁文清,这药你是怎么配的!” 梁文清接药包的双手微微颤抖,他低头仔细地在药包中翻检,张乾瞧见他的脸色慢慢变成雪白。良久,他颤声说:“这药,这药,苦芹确是多了几倍……”。师爷劈手夺过药包,又放回堂桌上。梁文清嘴唇抖动,忽然大叫:“不会,不会,这药不会错,是我亲自按方抓的。我冤枉!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呸,”旁边张文扑上来,一拳打在梁文清脸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贼人,这药一直放在我爹床边,谁也没动过,哪个冤枉你。”张乾和王二连忙抢上几步,将张文拽到一旁,喝道:“公堂之上不得无礼。”张文左右挣扎不过,忽然大哭:“老爷,您要为小民作主呀。” 底下民众议论纷纷,凉城已经许久没发生什么大事了,人们就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围了上去。那边梁文清,摔倒在地上,嘴角一缕鲜血顺着腮边流下。他似乎没什么感觉,目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呆滞,愣愣地盯着堂桌的下角,嘴里喃喃地说:“不会错,不会错……” 曹老爷把惊堂木拍得啪啪直响,才算把议论声压了下去。他又扭头和师爷一阵耳语,然后宣布:“此案涉及人命,本官要慎重审理,因案情重大,现先将人犯梁文清收押,待本官调查清楚再行审理。退堂!” 张乾连忙和众差役喊道:“威武……”然后恭送老爷退堂。堂下听众意犹未尽,仨一群,俩一伙地议论着,逐渐散去。 张乾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弯腰搀住梁文清的胳膊。梁文清猛一抬头,张乾看见他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一腔委屈似乎都从眼光中倾泻出来。张乾心中陡然一颤,好像不知什么东西直捅到心底,捅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见过欢然大笑着的梁文清,也见过沉静思索着的梁文清,而这样柔弱无助的梁文清他没有见过,只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张乾轻轻地把梁文清搀起来,旁边孙五铁链“哗啷”一抖,向梁文清身上锁去。张乾伸胳膊挡住,对着孙五摇摇头,说:“不用。”牢房在衙门的紧后头,梁文清被张乾拽着,就好似梦游一般,把全身重量倚在张乾胳膊上,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世上无论哪间牢房,都是阴暗的,凉城衙门也不例外。高屋厚墙,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材,几个小得可怜的窗户高高地开在房檐下面。走进监牢,靠近大门口是守卫的桌子,里面一条大通道两旁各有三间小囚室。牢房守卫是个老头,姓徐名安,无儿无女,当差当了几十年,老了就被安排在这儿作个牢头。凉城少有大案发生,偷鸡摸狗的多半是关上几天,打个几十板子了事,因此徐安乐得轻闲,住在监房里,每日守着酒壶度日。 徐安觉出了今日的不寻常,久未见的张捕头居然亲自押着犯人到监房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衙役。徐安眨眨醉朦朦的老眼,觉得这犯人也不对劲,不象以往那些泼皮混混,满身的魇气;也不像那些抢匪惯偷,一脸的贼相;身量虽高,却文文弱弱,长得比唱戏的小生还要标致些。 张乾与其说是押着,还不如说是架着梁文清站到牢头桌前。徐安本能地一阵慌乱,桌子上乱七八糟,散放着酒壶、酒杯、剩菜剩饭,他想收拾一下,却又无从下手。张乾用眼神制止了徐安的手足无措,公事公办地说:“嫌犯梁文清,收押在这儿,你要好好留意。”“是,是。”徐安答应着,从墙上的铁勾摘下监房钥匙,蹒跚地走在前面引路。张乾仍旧把手托在梁文清腋下,跟着徐安走进通道。 几间监房都是霉气冲天,张乾皱着眉头四下打量,看见左手中间一间还算干净,有些新铺的稻草。他伸足轻踢徐安的腿,冲左面一偏头,说:“就这间吧。”徐安连忙停下脚步,用铁钥匙哗啦哗啦开锁。 就在此时,从牢房门口传来高六的喊声:“张捕头,曹大人叫你速去后堂。”张乾扭头应了一声,忽觉手臂一紧,低头一看,见梁文清细长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已经没有了血色。抬眼望去,梁文清眼里满是惊惧,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张乾没有办法,只能轻轻拍拍他的手,温言说:“你先呆在这儿,没事,老爷会查清楚的。”梁文清没有撒手,张乾轻托着胳膊一推,将梁文清推入囚室,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放心,我会回来。”梁文清黯然松了手,后退几步,跌坐在稻草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 张乾呆站在栅栏外,看着徐安把门推上锁好,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高六从人缝中挤了过来,在他后面叫:“张头儿,老爷叫你去呢。”“哦,”张乾回身把众衙役轰到门口桌子边上,说:“王二留下和徐安看着,其他人回前院等我,老爷定有吩咐下来,去吧。”衙役们答应着一哄而散。 王二心有不甘,和徐老头一起看牢门,是件极没意思的差事。张乾心里却有计较,王二虽然常被他数落,但在众衙役中却是跟他感情最好的一个,也最听他的。张乾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信得过你才让你盯着,有什么动静马上去找我。”王二点点头,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撇撇嘴,又放回去。张乾转向徐安:“我说徐老爷子,你这儿也不收拾收拾。去,赶紧烧点儿水给王二喝,顺便,”张乾的眼睛望向寂静的通道,“也给他送去点儿。” 第 4 章 从牢房出来,外面的阳光照得张乾一阵眼花。想起早上还和梁文清一起笑谈张老太爷娶妾,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张乾明白,曹老爷是拼命也要搭上朝廷林大人这班船的,张家下毒杀人案正是最好的跳板。能查到真凶是最好,但如果查不到,曹大人怕是要拿梁文清当垫脚石了。 曹老爷正是这样想的。此刻,他正和师爷在书房里商量对策。他俩也知道,单评药包和张掌柜的状词,就判定梁文清杀人,并不能服众。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找出梁文清杀人的动机和人证,而平日和梁文清最接近的李婶无疑是突破口。 张乾接到曹大人的指令,命他带人速去梁氏医馆搜查,并把李婶带回问话。他不敢耽搁,带上孙五等几名弟兄赶往李宅。转过街角,就看见李宅大门紧闭,门口有三三俩俩不少闲人站在当街。看到他们,纷纷围拢过来,一眼便知是早就等在这儿看热闹的。 孙五上前拍门,没等拍第二下,就被忽然打开的门拽了个趔趄,惊惶失措的李婶母子早已等在了门边上。衙役们一拥而入,分散到各屋开始翻箱倒柜。李婶想要跟进去,被张乾拦了下来。 李婶拉住张乾的胳膊,仰起脸问他:“张捕头,这可怎么是好,你常来,也知道梁大夫,他不可能害人呀。” 张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证:“您放心,我们会查清楚的。”他又压低声音对李婶说:“曹大人要找您母子俩查问情况,您去了以后,知道的说,不知道的可千万别乱说。” 李婶立刻白了脸,慌乱地用手拽着衣襟,说:“大老爷找我,找我干什么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是做饭看家,我哪里懂什么药。” “就是,”张乾给李婶打气,“您这么说就行。曹大人不会难为您。”他提高音量叫孙五,“孙五,你赶紧陪李婶他们回县衙,大人找她问话。” 孙五跑过来,李婶慌里慌张地拉着儿子的手往外走,没走到门口,张乾又叫住了她。他走上前,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李婶,您家里的被褥,我拿一套给梁文清。”李婶感激地连连点头。 张乾缓步走进屋内,看到里面已是乱七八糟,靠墙的药柜抽屉被一个个拉开,药方医书散了一地。张乾摇摇头,心想:“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就会乱翻。也怪不得被人瞧不上。”他穿过诊室走进里屋,这里面是梁文清的卧室。高六正在翻一个箱子,见他进来,裂开嘴冲他笑了一下,张乾摆摆手:“忙你的。”他在梁文清床上坐了下来,床很宽,靠墙的一侧摆了一溜医书,显见是梁文清晚上睡觉前看的。张乾随手拿起放在枕头上的一本,在手上翻了翻,竟是教授接骨按摩的,他不禁长叹了口气。高六听见,奇怪地抬眼看他,被他瞪了回去。 张乾摸摸铺盖的薄厚,动手把被褥打成一个卷。高六问:“张头儿?”张乾抱起被褥,说:“李婶托我给梁文清带床被子,老人家就是良善。”高六殷勤地接过被卷,“我给您抱出去。” 张乾又走到衣柜前,伸手拿了两件长衫和几件中衣。他的手在衣柜深处摸索,忽然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块玉佩。张乾不懂玉石的好坏,就着阳光一照,见上面雕着一只展翅的雄鹰,活灵活现。张乾细细思索,却想不起看见梁文清带过,正想着,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进来,顺手把玉佩塞进怀里。 进来的是高六,他兴奋地说:“张头,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什么了?”张乾跟着他来到前屋,见几个衙役正围着看什么东西。张乾走过去一看,桌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木盒,其中一个已经打开,里面又有个小布袋,布袋口敞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里面是一束干枯的药物。在堂上他们都已经见过,正是毒物苦芹。张乾有点儿哭笑不得,顺手给了高六一巴掌,说:“你们动不动脑子,这药本来就是梁文清开的,他当然得有,找不到才怪了。”高六和其他衙役都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张乾指着另一个小盒,问:“里面是什么?”高六答道:“还没开,有锁。”张乾冲他一点头,高六麻利地掏出小刀一撬,小盒应手而开。里面的东西使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是一沓厚厚的银票。高六眼睛发亮,伸手拿起,快速地点了点数,惊讶地抬眼望向张乾,“两万五千两。”张乾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票,他忽然明白了梁文清为什么从来都懒懒散散的,对生意不上心。可从平日里来看,他吃穿都不讲究,不像个有钱人。 张乾说:“银票还放回盒子里,和那药材一起,贴上封条,送回衙门去。”他吩咐高六,抱着铺盖卷,自己左手拎着衣裳包,右手捧着两个小木盒,回县衙交差。 天已过午。张乾放心不下梁文清。他叫高六把木盒交给赵师爷,自己扛了被褥向监房走去。 无论外面阳光多烈,监房里永远暗得只能燃灯。张乾走进门,看见王二把脚跷到桌子上,正背靠着墙打瞌睡。张乾用手在桌上一敲,王二惊醒,没睁眼就伸手抓朴刀,待看清楚是他,连忙把腿拿下,站了起来。 张乾问:“有动静没有?” 王二撇撇嘴,说:“屁动静也没有,耗子到不少。” 张乾轻轻踹了他一脚,问:“徐安呢?” “谁知道那老头哪儿去了,”王二伸了个懒腰,说:“打酒去了吧。” 张乾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王二,“吃饭去吧。回来给我带两份,我在这儿盯着。” 王二不客气地接过银子,朝里面斜了一眼,说:“给他?你对他还真不错。” “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去你就去。”张乾将他从桌旁推到门口,王二晃着膀子出去。张乾又想起什么,叫:“王二,你回我家一趟,告诉你嫂子,我今天晚点儿回去。”“唉。”王二在远处答应着。 监房里静得一点儿声都没有,张乾从墙上摘了钥匙,走进通道内。隔着栅栏,看见梁文清保持着张乾走时的姿势,将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中,竟一动未动。门口放着一壶水和一个破瓷碗,看来徐安倒是挺听话的。 张乾用钥匙开门,铁链声响惊动了梁文清,他抬起头,看到是张乾,眼中有了些许光彩。张乾将被褥、衣物扔到梁文清面前,说:“我从李婶那儿拿来的,你将就将就吧。” 梁文清看着张乾,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问:“你的腰还疼不疼?” 张乾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会说这个,脑袋嗡的一下,全身热血好像同时在心里兜了个圈,一时羞愧难当,无话可说。俩人默默对视,张乾恨不得此刻坐在稻草上的是自己,也不愿如此站在梁文清面前。 良久,张乾深吸了一口气,将梁文清从地上拽了起来。他把铺盖摊开在稻草上,又拉梁文清坐下,梁文清由着他摆弄,也不出声,只愣愣地望着墙发呆。 张乾倒了一碗水,坐回到梁文清身边,把水捧到他面前,说:“喝口水,你饿了吧。待会儿有人送饭来。” 梁文清摇摇头,缓缓伸手把碗接过去喝了一口,张乾看见两串泪珠顺着他脸颊滑下,一半撒在衣襟上,一半滴落在碗里。一瞬间,张乾有一种想抱住他、保护他的冲动。可他也知道,光在这儿安慰他那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把他弄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出下毒杀人的真凶。 张乾打起精神,问:“我要你好好想想,那药有没有可能配错了?” “没有。”梁文清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熟知苦芹的药性,早加着小心,决不会弄错。” “那,你来到凉城,有没有跟谁结过怨?” 梁文清皱起眉头,想了一会,说:“应该没有,我除了出诊,根本就不大出门。更别提与谁结怨了。” 张乾用手一根一根揪着稻草,心里知道要想在短时间找到谁陷害梁文清,怕是跟大海捞针一样。梁文清与人没仇,张老太爷快七十了,能跟什么人有仇呢,到底又是谁想杀他呢? 梁文清垂着头,喃喃的说:“现在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赶到张家时,张老太爷的脸和嘴已经斜了,我就以为是中风。可脉却又劲又快,一个时辰以后才弱下去。我当时太轻信表象,中风的脉象本不该是那样的,唉……”梁文清懊悔地捶捶头,“这分明是服用苦芹引起热血上头,导致血崩,与中风是一个症状。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他抬头看向张乾,象问他又象是问自己:“除了我,有谁能这么清楚苦芹的药性?又有谁手里能有苦芹?” 张乾问:“我从你那里找到一小盒苦芹,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梁文清又把头低下去,说:“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我师父藏有不少苦芹,他说此药培植不易,又有奇效,我央求他给了我一半。这是我第一次用,没想到……” 张乾紧接着问:“你,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要不要告诉他们?” 梁文清诧异,张乾点点头,说:“我翻到了二万五千两银票,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面玉佩,递给梁文清。 梁文清细细抚摸着玉佩,苦笑了一声,说:“不必了,他们不会管我。你知道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冤枉我。那年大娘生病,我学了几年医,就开了张方子,谁知大娘吃了药病情加重,竟瘫了。我哥说我下毒要害死大娘,把我关起来,他还叫爹杀我,”他深深地陷入到回忆中,不由得全身微微颤抖,“若不是我娘拼死放我走,我也不会来到这儿。玉佩、银票和苦芹都是临走时我娘给我带上的。” “你娘不是去世了吗?” “是,”梁文清的脸沉得象一潭死水,“她送我走后就自杀了,我过了年才知道。后来我请教过名医,我那张方子根本没错。我娘白白陪上了性命。”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张乾震惊之余,几次想开口,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王二高声叫:“张头儿,在哪呢?” “哦,”张乾一下子跳起来,慌乱中碰翻了梁文清托着的瓷碗,清水洒了俩人一身。张乾不禁苦笑,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毛手毛脚的了,如果是王二这样,早不知被自己踹了几脚。张乾伸衣袖胡乱擦着梁文清身上的水,忽然觉得梁文清的手探进了自己怀里,下意识往后一躲,却被他拉住。只听低低的声音说:“这玉佩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你替我收着。”张乾点点头,怀里一凉,玉佩贴着肉沉在那里,冰得心缩了一下。 第 5 章 说是午饭,其实天都快擦黑了。张乾也没什么心情,胡乱吃了几口。他心里还惦记着李婶,也不知曹大人问出了什么没有。出了监房,张乾先去找赵师爷,结果被告知督军请曹大人吃饭,师爷作陪,两个人赴宴去了。张乾只能跑去李婶家里,想问个究竟。可拍了半天门,李婶儿子才开,见是他,推说李婶不舒服,坚决不让进去,说有什么事明天庭审的时候再问。张乾没办法,在门口发了一阵呆,只能回家去。 张乾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地翻身,一闭上眼,梁文清盈着泪满含委屈的目光就在眼前闪烁。天朦朦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在梦中,他捧着鬼头刀站在法场上,而面前跪着的死囚赫然就是梁文清。张乾惊醒,身上的汗湿透了小衣。 惠珍被折腾得也没睡好,拖着疲乏的身子早起做饭。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丈夫这么失态过,一个晚上都坐卧不宁。从邻居那里,惠珍多少知道了张家案子。她以前见过梁文清几次,如果她没有嫁人,以梁文清的相貌风度,也许会成为她梦想中的郎君,但自嫁给张乾,惠珍就把一颗心全都给了他,给了他们的孩子。惠珍也不大相信梁文清会杀人,不过从小父亲就跟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坏人是不会把坏字刻在脸上的。她知道张乾也是这么想,所以,惠珍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这么难受,难道他和梁大夫已经成了朋友?她并不打算问张乾,爹就不喜欢母亲过问衙门的事,总说:女人,只要守着家就好了,外面的事,还是少搀和吧。 绸缎庄张老太爷被杀一案,在一夜间传遍了凉城大街小巷。人们议论纷纷,多数人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关注着。一大早,县衙门外就空前热闹,围了大群的老百姓等着听审,一时间呼儿唤女象赶庙会一样。 张乾刚到衙门就被师爷找了去,师爷细细地问昨天搜查的经过,把装银票和药材的小盒子拿出来,颠来倒去地看。张乾隐瞒了玉佩的事儿,但告诉师爷,银票和苦芹都是梁文清家里给的,他希望梁家的财势多少能使曹大人有所顾忌。师爷问张乾能否通知梁家人,张乾摇摇头,师爷也就对梁家不再感兴趣。看来,相比之下,林大人的权势要有诱惑力的多。 随着衙门口大鼓擂响,张祥被杀一案第二次升堂。绸缎庄掌柜的张文早已在堂外候着,梁文清也被从监房里提来。张乾看跪在堂上的梁文清,依旧是脸色苍白,神情却明显比昨天镇静许多。 曹大人和赵师爷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曹大人先问:“梁文清,我再问你,你承不承认下毒杀害张祥?” “我没有下毒,”梁文清抬头看着曹大人,说:“我与张祥素不相识,他只到我那里看过几次病,想要几服强身壮阳的补药,我才开方给他,里面确实有苦芹这一味。但药是我亲自配的,决不可能出错。我和张祥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下毒害他!请大人明察。” “为什么下毒,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曹大人冷笑了一声,吩咐:“带李陈氏上堂。” 李婶畏畏缩缩地走上堂来跪下。曹大人说:“李陈氏,你不用怕,你说,梁文清是如何跟你说起张祥的?” 李婶躲闪着梁文清和张乾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张老太爷来看病,说起想娶三姨太,要开几服补药。梁大夫等他走后配药的时候跟我说,张老太爷这么老了还娶亲,也不怕折了寿。”梁文清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婶,想申辩,却无从申辩起。张乾心里一紧,心想:这种闲说的笑话,每天每人不知说多少,怎么做得了数。 曹大人点点头,又问:“那梁文清是否知道张祥要娶得是那一家的姑娘?” 李婶偷偷抬眼看梁文清,正遇上他愤怒的目光,慌忙垂下头去,说:“是赵铁匠家的五姑娘,前几天,我看见赵姑娘来见过梁大夫,说起张老太爷,还哭了,要让梁大夫帮忙。她说对梁大夫十分爱慕,要与他双宿双飞,做长久夫妻。”堂下百姓一片哗然。 梁文清忍无可忍,大声说:“你怎么能污人清白,赵姑娘找我是为了给她娘拿药,她与我闲谈两句,怎能证明我杀了人。” 曹大人啪啪拍了两下惊堂木,斥道:“梁文清,你敢咆哮公堂,小心我掌你的嘴。”又传令:“带赵月娥。”张乾一听便知要糟,曹大人竟不惜使一个未曾婚嫁的小姑娘名声扫地,那是下决心要将罪名栽在梁文清身上了。 赵月娥是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女,模样俊俏,被衙役带上堂来,只会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曹大人温言问道:“赵月娥,你是怎么与梁文清商议娶亲一事的?”赵月娥不说话,只是摇头哭泣。曹大人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本官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是你不愿嫁张祥为妾,伙同梁文清下毒杀死张祥的,是不是!”赵月娥被吓得连哭都忘了,慌忙大声说:“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叫他杀的。” 曹大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又把声音放低,问:“那天梁文清是怎么与你说的?”李月娥又呜呜哭起来,说:“我那天去给我娘取药,见到梁大夫,与他说起张家要娶我为妾,”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我对他说我不想嫁给张老太爷,而愿意嫁给他……”。“那他怎么说?”“他说让我别着急,他说爹说不定会改主意。” 曹大人转向梁文清,“你怎知她爹会改主意?”梁文清已经预感到一个圈套正套向自己的脖子,他气极反笑,说:“大人单凭此种证据就能断定是我下毒杀了张祥,岂不是滑稽。就算我要杀他,难道我还会将药下在明处让你们得知。” 曹大人冷冷一笑:“也许你没有想到张祥会这么快就毒发身亡,喝了药,倒了药渣。有谁能知道是你下的毒。” “你为官不秉公断案,反而诬陷好人,你当得什么官。”梁文清指着曹大人的鼻子怒斥。 张乾心说不好,单凭这点儿证据,曹大人的确定不了案,最要紧的就是梁文清的口供。梁文清这一急,就给了曹大人逼供的口实。 果然,曹大人喝道:“大胆刁民,竟敢辱骂朝廷命官。定是你看上赵月娥的相貌,不忿张祥娶她为妾,以行医之便下毒杀人。我看不动刑,你是不会招供。”他扔下一枝令签,“来呀,先打他四十板子。” 衙役们吆喝一声,上来把梁文清按倒在地上。孙五让两个人压住肩膀和腿,自己拎起板子站在身侧。正要开打,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扭头看去,见是张乾站在后面,冲他一摆头。孙五迟疑着退了下去,张乾自当上总捕头以后就再没亲自动过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梁文清趴在地上,身上长衫掀起,裤子被褪到脚下,两条长腿被灰色的地砖一衬,白得有些突兀。张乾本是见惯此种景象的,此时却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压肩的王二半天没见动静,抬眼看张乾,只见他用手掂着板子,正若有所思。王二咳嗽一声,张乾才醒悟过来,他张开腿稳稳站住,抡起板子,向梁文清的大腿击去。 梁文清紧张得身体绷成一条线,等了半天,板子没有落下来,刚刚有点儿放松,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腿上挨了一下,随即便是钻心的疼痛。 “啊”,他忍不住地大叫一声,不由主地挣扎。王二没有按住,梁文清将身子翻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见旁边手持板子的竟是张乾,不由得心中剧痛,竟盖过了腿上的伤。张乾平静地与梁文清对视一眼,然后示意高六把人压好,第二板又击了下去。 第二板击在第一板的旁边,两条伤痕之间的皮肉被挤出一个紫色的血泡。张乾随后的第三板正打在这个血泡上,“啪”,血泡破了,鲜血一下涌了出来。王二心中佩服,这几板打得漂亮,这么准的落点,这么强的力道,除了张乾,满县衙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梁文清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一口气憋在胸里,险些昏了过去。他万万没想到打他的会是张乾,而张乾又会下这么重的手,心里又气又委屈,用牙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呻吟出声。 “三、四、五……”,公堂上下只听见板子着肉的啪啪声和王二口里数数的声音。又挨了几板子,梁文清忽然觉得不对,这几下声音虽响,落在臀上腿上却远没有前三板疼痛。那边王二也看出了门道:张乾使了巧劲儿,前三板打得极狠,打破个口子,而随后的板子看着重重落下,其实只是把之前流出的血涂了满腿,却伤不了皮肉。这样,虽然梁文清仍是很疼,但伤口只集中在一点,而堂上老爷看到的是两条鲜血淋淋的伤腿。王二暗叹了一口气,隐隐有些嫉妒,心想:怎么张头儿对这小子这么好。 四十板打完,张乾已经一身都是汗。使这个巧劲儿极耗力气,板子要抡得高,打得响,又不能把劲儿落到着肉那一点上。如果力道拿捏不准,打重了会给梁文清增加痛苦,打轻了,堂上老爷也不是傻子,自能看得出包庇来。 张乾把板子丢给别人,自己俯身下去将梁文清的中衣拉起盖住腿,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帮他跪起来。腿上的伤疼得梁文清脸上一阵扭曲,此时,他已知晓张乾的良苦用心,借着劲儿在张乾手上轻捏了一下以示感激。 曹大人喝道:“梁文清,这四十板只是个警告,你若嘴硬不招,就要大刑伺候了。” 梁文清满脸疼得都是冷汗,已经跪不稳了,用手撑着地,喘息着说:“我没有下毒杀人,你若是想栽赃陷害,屈打成招,就由着你来。” 曹大人说:“是吗?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他盯着梁文清,淡淡一笑,“你号脉开方用那只手啊?” 孙五听出曹大人的言外之意,“哗啦”,将一副“拶指”丢在梁文清面前。梁文清盯着刑具看了一会,也是淡淡一笑,说:“你就是毁了我这双手,也不能让我承认杀人。” 张乾见惯了卑躬屈膝,没想到梁文清居然是这么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居然一句软话也不肯说。佩服之余,也心里焦急,自己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板子可以作弊,这刑具多了去了,如果曹大人是下决心要逼供,怎能次次帮得了他。 曹大人点头示意,孙五和高六上来将“拶指”套在梁文清手上。张乾已是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俩人把“拶指”慢慢收紧。开始,梁文清还能咬牙支撑着,随着刑具越收越紧,他的指尖渐渐变成紫红色,鲜血顺着手掌流了下来。张乾看着梁文清惨白的脸,知道他再倔强不肯叫痛,“拶指”能将他的手夹断了。他实在忍不住,看梁文清摇摇欲倒,抢上两步,假借架人,暗中一脚踢在大腿的伤口上。梁文清终于惨叫一声,疼得昏了过去。 孙五和高六停了手,松开刑具,站在那儿等大人的示下。曹大人和师爷商议了几句,大概觉得逼供做得太明显容易落人口实,宣布退堂明日再审。张乾松了口气,熬过这关,他才能有时间去调查,若找不出真凶,梁文清这罪怕是要受大了。 第 6 章 老爷退堂后,几个衙役要将昏迷不醒的梁文清拖走。张乾摆摆手,示意王二上来,两个人合力把他连抱带架送回监房。张乾支走其他人,让王二打了一盆清水,吩咐他和徐安到牢房门口看着,自己慢慢给梁文清清洗伤口。 他褪下梁文清的下衣,露出血迹斑斑的双腿,用布蘸着清水擦了一遍,血迹淡去,虽然臀和腿上都明显红肿,但真正的伤口只有前三板打出的那一个。手上的伤就重多了,张乾皱着眉头将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放入盆中,冷水一浸,虽然昏迷未醒,梁文清还是疼得呻吟出声。张乾看着伏卧在被褥上的梁文清,想起昨天一早,俩人还一起议论张老太爷的死,真可谓事世难料啊,他拿出些伤药敷上,再用布轻轻裹了伤口。 张乾知道事情拖不得,不早一日洗清嫌疑,再过几回堂,梁文清不死也得被打成残废。在县衙里,他最信得过的是王二,虽然那小子整天混来混去不干正事,但非常讲义气,从来都是把张乾的事当成自家的事。 张乾将王二拉到衙门后院一个偏僻的地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件案子梁文清是冤枉的,而曹老爷为了讨京城林大人的欢心,要至梁文清于死地。王二早从堂上张乾的表现看出点儿什么,听他这么一说,马上不假思索地答应在张乾不在的时候照顾梁文清。张乾感激地拍拍王二的肩膀,抽身出了县衙,他望着衙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心里又焦急又茫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这从哪儿查起呢。 张乾整整忙了一个下午,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傍晚十分,他终于累得走不动了,坐在茶馆门口的馄饨摊上呼呼喘气。摊子老板认识他,殷勤地招呼:“张捕头,忙哪?给您来碗馄饨?”张乾连话都懒得说,只是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了上来,张乾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也顾不得烫,端起碗来就吃。喝了几口汤,精神慢慢放松,他的胃口也没了,下午他几乎跑遍了全城,却一无所获。 张乾先去了张府。管家陪着他将老太爷的卧室、书房、煎药的厨房都转个遍,他也逐个询问了张府的各色人等。众人都说:张老太爷身体硬朗,平时不是去绸缎庄转悠,就是在书房算帐。梁文清开的补药一直锁在他床边柜子里,到吃时儿媳妇拿去煎煮,也是儿媳妇端回来给他喝,一般下人接触不到。张老太爷虽然有些财迷,人倒也和善,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张乾问起张老太爷娶三姨太的事儿,众人都含含糊糊的不愿多言,几番打探,才有一个多嘴的厨妇说:是因为大太太生了两个女儿,而二太太只生一个儿子,就是张文,老头儿总以没多养几个儿子为憾事,娶三姨太,倒也不全因为好色。 张乾第二处去了绸缎庄,这回是张文掌柜亲自接待。从他嘴里,张乾得知张老太爷的外甥林大人将不日抵达凉城奔丧。在绸缎庄内,张乾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几个伙计都说张老太爷为人精明,近七十岁的年纪,帐算得比儿子还快。至于仇家,伙计们都摇头不知,做生意虽然免不了与同行伤和气,但还没听说过把谁逼到山穷水尽的。 张乾心里郁闷,坐在馄饨摊儿旁发呆,一碗滚烫的馄饨逐渐变凉。老板觉得奇怪,平日那么精神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呆愣愣的。他试探地问:“张捕头,再给您盛碗新的?”张乾冲老板笑笑,匆匆几口吃光了馄饨,伸手掏银子结帐,说:“老板,您再给装一碗我带走。” 张乾回到县衙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托着馄饨来到监房,门内只有徐安一个人正坐着喝酒,看见张乾,连忙站了起来。张乾懒得打招呼,冲他摆摆手,径直去了里面。 梁文清已经醒了,此刻,正被手上的剧痛折磨得心烦意乱,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疼过,不但疼而且屈辱。梁文清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砸了父亲一坛陈酒,惹得父亲大怒,打了几下,就委屈得不肯吃东西,趴在床上哭了一天。母亲心痛坏了,亲自下厨做了好几样江南小吃,在床头边用香味逗他,边轻声安慰他。记忆中母亲的脸永远温和宁静,如果她得知自己趴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任别人欺辱,不知会不会难受得哭出来。 梁文清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抗痛上,张乾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使他觉察的是一阵饭菜的香味。从昨至今折腾了两天,他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现在早已饥肠辘辘,只是被伤痛压着,没显出来。徐安倒是尽了本分,给他端来一碗冷饭,梁文清双手根本不能动,也就没费那个力气。此刻闻见饭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乾来了。梁文清在万般苦痛中感到一些温暖,终究还有人挂念着自己。 张乾端着碗进来,看见梁文清趴在地铺上不动,就蹲下身,轻轻地用手肘推推他的背,叫:“梁文清……”梁文清嗯了一声,想用小臂撑起上身,撑到一半,腰腿间剧痛,又摔了回去。张乾吓了一跳,连忙把那碗馄饨放在地上,抱起梁文清。梁文清哆嗦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张乾麻利地褪下他的下衣,看了看腿上的伤,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梁文清的两只手,检查了一番,然后说:“很疼吧,我又拿了点儿药,还好,没伤着骨头。”他略微有点儿不好意思,“早上那四十板子我也是没办法,我要不动手,其他人打得就狠了。唉,可惜不能全都为你担着。” 梁文清没说话,他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流出来。遇上这种事,他不是不怕的,只是从小就受不了别人冤枉,这宁死不屈的脾气怕是天生的。孤单无助中,只一句关怀的话便能直热到心里去,这两年梁文清一直独来独往,母亲的故去使他断了回家的念头。此时,久未体会的亲情忽然涌上心头,他的泪可不单单是因为疼。 张乾轻轻把梁文清放回铺上,用被子把他的上身架起来,又回身端起碗,说:“我带了馄饨给你,趁热吃一点。”梁文清点点头,艰难地伸出手想去接,被张乾不以为然地拨开,“我喂给你,你那两只手就别动了,小心以后好不了,砸了行医的饭碗。”梁文清苦笑了一下,说:“我还有什么饭碗好砸,吃饭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张乾叹了口气,舀起一勺馄饨,吹了吹,送到梁文清口边,说:“你先别泄气,我正在查,我就不信一个人办了事,就一丝一毫破绽都不漏出来。”梁文清慢慢吃着馄饨,沉默了半晌,忽然恨恨地说:“曹县令真是个昏官!”张乾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听人说出来,觉得痛快。如果有谁把自己打成这样,只说一句“昏官”,还算客气呢。 张乾告诉梁文清,张家与朝廷里林大人的关系。梁文清冷笑一声,说:“林树柏,是不是?”张乾诧异,问:“你也知道林大人的名字?”梁文清淡淡地说:“我连他老师都认得,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乾手一抖,一勺汤洒在地上,他看不起曹大人,但当朝宰相在他看来象天上的神仙一样遥不可及,他忍不住问:“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梁文清摇头示意不吃了,将头埋到被子中去,闷声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要是我被问了斩,死之前我再告诉你,”他忽然抬头望向张乾,“我死以后你去给报个信儿,我想和娘葬在一起。” 张乾真是哭笑不得,哪有拿生死开玩笑的道理。若梁文清家里真是有权势,这案子未尝没有转机,退一万步讲,若能拿出银子来上下打点,起码在衙门里不会那么受罪。可任凭张乾怎么劝说,梁文清只是摇头,再不肯吐露一个字。直到看见张乾真的急了,他一笑说:“怕什么,死就死呗。我保证,我死后,曹大人他们也痛快不了。”他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我死的时候,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张乾又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起来,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他这两天早出晚归,两个孩子老瞧不见父亲的人影,天天和娘闹。惠珍被缠得没办法,今儿天一亮特意把孩子叫起来,好跟父亲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大丫见张乾,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二丫不管不顾,张着小手蹒跚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张乾也只有在看见两个闺女的时候,心里压的那块石头才会松动一点儿。他把二丫抱起来,用腮去蹭粉嫩嫩的小脸儿,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在怀里乱扭。大丫仰头看着父亲,心里不免有些嫉妒,又不好意思与妹妹争宠。 张乾搂着二丫在怀里一阵揉搓,又低头问大丫:“你带着妹妹这两天都干什么玩儿了?有没有淘气不听娘的话,让娘累着呀?”大丫极力装出一副大姑娘的模样,回答说:“我带着妹妹玩儿,我们画画来着。”“哦?画什么呀?”“我们画了爹和娘,还有我们俩儿。”大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打开一看:大的两个,小的两个,刚好是一家人。她拉着父亲的手,细细地指着画儿讲哪个是娘,哪个是爹。张乾嗯嗯地答应着,小姑娘很得意,说:“我画得可好呢,就是她,”她指指妹妹,“老是拿着脏手摸,你看,“爹”都弄黑了,不好看了。” 张乾笑了,把画儿折起来,揣到怀里,说:“怎么不好看,爹本来就黑吗。我拿去给你王二叔看看,羡慕死他。” 正说着,院门忽然被砰砰拍响,惠珍应道:“谁呀?”门外王二的声音:“嫂子,是我,张头儿起了没有?”张乾心里一动,这么早,肯定是衙门里出了急事。他放下二丫,拦住惠珍,自己去开院门。王二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张头儿,出事了。” “怎么了,慢慢说。”张乾接过惠珍递来的外衣,示意她带着孩子回屋去。 王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昨天夜里曹大人夜审梁文清,人打得快不行了。” “什么?”张乾失声惊叫,“夜审,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说呀,曹大人夜审叫的孙五高六几个人,不叫我没事儿,你是县衙捕头,居然没有叫你,这不是成心吗!” “梁文清招了没有?”张乾急急向门外走。 “好像没有,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骨头还挺硬。”王二边关院门边扯着脖子喊了一句:“嫂子,我俩上衙门了。” 张乾的步子越走越快,接着问:“现在他人呢?” “送回监房了,”王二连跑带颠地跟着,“我听说老爷今天不升堂了。我跟你说张头儿,这事就是孙五那小子做的,那小子早就想甩了你自己当捕头,肯定是他跟师爷说了么不好听的,不然曹大人不会这样。” 张乾已经顾不上听他瞎掰,恨不得长副翅膀飞到县衙。沿途早起的人们看到两个差役大步流星赶路,以为又出了什么命案,不免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第 7 章 张乾还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在他看见梁文清的那一瞬间。“如果我晚上守在这儿,如果我留王二看着点儿……”许多的“如果”涌上心头,明知没用,还是在不停的翻腾。 梁文清的长衫被撕成一缕一缕地,已经让血染成了粽褐色。身上鞭痕、杖痕连成一片,昨天还可以伏卧,现在哪怕用绳子挂起来,也难免碰到伤口。张乾蹲在地上,瞧着那一片血肉模糊,不知如何下手。他感到深深的无力,第一次觉得位卑权轻,什么也做不了。原来人家说衙役是县太爷的狗,一点儿也不错。县太爷让你往哪咬,就得往哪儿咬,至于该不该咬,原不是狗该想的事。 不久,王二带了位郎中过来。那郎中一看情形,也吓了一跳。张乾帮着他轻轻翻动梁文清,慢慢用清水蘸着,把衣服撕下来。对于碰到身上的手,梁文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昏过去。 郎中检查了一遍,抬头小心地看着张乾,说:“公爷,这伤太重。你看,不说这皮肉伤,单这腿,”他指了指梁文清的右腿,“被夹棍夹断了,能不能接好,就得看造化。”张乾点点头,说:“你先治吧,好不好的,先保住命要紧。” 费了半天功夫,三个人才把梁文清收拾停当。张乾拿银子打发走了郎中,又嘱咐王二在监房里看着,自己出了衙门回家。惠珍看见他忽然回来了,赶紧跟进卧房,看见他正一声不吭地拿铺盖,连忙问:“怎么了,要出门?”张乾嗯了一声,说:“衙门事多,我得去住几天。”惠珍有些奇怪:“咱家离衙门这么近,有什么事叫你不行吗?非要睡在哪儿。”张乾一股无名火腾地涌上来,不耐烦地说:“就是因为没人叫我,我才去。”他看见惠珍还要说什么,摆摆手,说:“你别问了,我心里烦。对了,呆会儿你炖一锅鸡汤,我让王二来拿。”惠珍只好接过他手里的被褥,说:“你歇着,我来吧,多带几件衣服。家里没什么事,你放心去。”张乾坐在床边上,望着惠珍忙碌的身影和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觉得有些愧疚,伸手拉住妻子,说:“衙门有个案子正吃紧,我不在不合适。”惠珍柔顺地点点头,说:“一会儿我杀一只鸡,最近你太累了,是该补一补。” 孙五得知张乾把铺盖搬到了衙门,心里有些不安,跑去找赵师爷。赵师爷不以为然,说:“我看他和那个梁文清也没多大交情,不过是昨天晚上夜审没叫他,心里有点儿撮火罢了。再说,就算他护着梁文清,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抗得过老爷?”他摸了摸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孙五,“孙五啊,老爷知道你比张乾要能干得多,好好干,听老爷的话,以后肯定提拔你。”孙五连连躬身,说:“是是是,我肯定听老爷和师爷您的。可那梁文清死活不招,再审,怕他……”师爷沉吟了一下,说:“张乾不是给他请了郎中吗?先慎两天,只要赶在林大人抵达凉城之前结案,就成。” 梁文清昏迷了一天,张乾和王二也轮流守了一天。过了晚饭时分,张乾看见那个被层层白布包裹的身子一动,连忙凑过去,见梁文清白得象石雕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痛苦的表情。张乾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一睡,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又待了一会儿,梁文清慢慢张开眼睛,茫然四望。张乾觉得那目光越过他,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心里发慌,用手轻轻地碰碰他的脸,全身都是伤,也只有脸他敢碰。 “醒了?” 梁文清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来。张乾把耳朵贴过去:“怎么,要喝水吗?” 梁文清轻轻点点下颌,张乾连忙端了一碗鸡汤回来,将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把碗凑到他嘴边,哄道:“来,把水喝了,再多睡一会儿。” 大概是流血过多,渴得狠了,梁文清一口气喝光了鸡汤。温热的鸡汤下肚,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张乾不敢动,一手端碗,一手托住他的头,沉甸甸一个人搂在怀里,压得他半身发麻。 半晌没有动静,张乾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想把他身子放平,刚一动,梁文清忽然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之大,使包在手上的白布立刻被血浸透。张乾赶紧拉住他的手,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梁文清的声音断断续续:“那玉佩……玉佩……”,张乾恍然,欲伸手到怀里去掏,却被梁文清拦住,“你拿着玉佩,去找我爹,去……如,如果我死了……”。 “别瞎说,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张乾急道,转念一想,还是趁早问清楚情况为好,他总觉得梁家不是一般人,“你让我拿玉佩去哪儿?” “去找我爹,他会替我……”梁文清声音越来越低,“不,还是不要去了,为我一个人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张乾急了,忍不住抓住他肩膀摇了摇,“你告诉我,你爹在哪儿。”梁文清却再也没了声息,又昏睡过去。张乾颓然放手,想把他摇醒了再问,又实在狠不下心。唉,拖得一天算一天吧。 灯光摇曳,照着两张沉默的脸,那是张乾和王二。俩人各把着桌子一边,守着两盘小菜喝闷酒。张乾打发徐安去衙役的班房睡,自己留下看牢,王二听见,死活也不回家了,要跟张哥就个伴。可惜,张乾没有什么心情。一醉解千愁啊,要能喝多了多好。张乾心中感慨,可实在是放心不下梁文清,他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咂着杯中酒,有一答没一答地听王二说闲话。 王二本想借机会好好聊聊,谁知豪爽的张乾今晚象换了一个人,不但一脑门子的心事,连喝酒也不痛快。王二心里不爽,独自说了一会儿,见没有应和,也就不坑声了,低头喝酒。 张乾平时是很疼王二这个兄弟的,知道冷落了他,觉得有点抱歉。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副画,拿给王二看。 “你瞧,这是我闺女画的。好不好玩儿?” “是吗?”王二来了兴致,他一直都很喜欢张乾的两个小丫头,“我看看,嘿嘿,两大两小,画的是你们一家子。” “是呀,”张乾微笑,把头探过去和他一块看。 “不对呀,这两个人怎么长得一样,嫂子不是应该还怀着一个吗?这里面哪个是你?” “这个,”张乾先照王二脑袋上来了一下,然后指着画儿上一个小人,“黑的这个,让二丫用脏手涂的。” 王二大笑,斜眼漂着张乾,说:“你有那么黑吗?你又没中毒,人家张老太爷才是真黑。” “你这张倒霉的嘴。”张乾无可奈何,捏着王二鼻子灌进一杯酒,笑道:“我先毒死你。” 王二被酒呛得一阵咳嗽,挥手乱挡。忽然,捏着他鼻子的手松了,紧接着,酒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王二缓过神来,只见张乾愣愣地拿着那张画儿出神。王二奇怪,问:“你看什么呢。”张乾慢慢摇头,神情又是凝重又是紧张,喃喃说:“不对,不对……” 王二也跟着紧张起来,“哪儿不对了?” 张乾猛抬头,眼睛里闪出亮光来:“张祥死的时候全身发黑是吧,你说,这苦芹是一味补药,就算吃多了,又怎么会弄得全身发黑呢?” 王二茫然无语。张乾转身快步向监房走去,他要向梁文清问个明白。 夜色渐深,早睡的人家已经熄灯了,街上一片寂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敲过地面,几只看家狗被响声惊动,猛吠起来。张乾心中的焦急不允许他用走来耽搁时间。他跑到一处民房外,用力拍门:“孙五,孙五,快开门……” 孙五还没有睡,正跟媳妇吹嘘自己是如何得到曹大人的赏识的。正吹的得意,猛听到张乾的叫声,吓得一哆嗦。在孙五看来,如果张乾没到凉城,这县衙里,他无疑就是老捕头的接班人。可张乾一来,虽说是个外人,却仗着老捕头的势,处处压他一头。孙五想,论破案抓人的本事,他的确比不过张乾,可要论资历论交际手段,他哪样比张乾差了,怎么捕头的位子就便宜了那小子,心里一直不忿。 这次张家的案子,孙五早就看出张乾的有意照应,那板子打得,除了前三下,其他跟挠痒痒差不多。自梁文清关进牢里,张乾就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曹大人打定主意要及早结案,这逼供的事当然要找个忠心的人来干,当师爷找上门来的时候,孙五马上一口答应,并趁机很给张乾上了点儿眼药。结果,曹大人夜审时就没叫张乾过来,而孙五和高六对梁文清下手也格外狠。自夜审后,孙五就在心里横了块东西,白天瞧见张乾,不知不觉地躲着走。从心里面,孙五还是有点儿怵张乾,张乾为人爽快,文武都来得,跟兄弟们关系也好,尤其是王二。从今早起,王二瞧见孙五,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净拿话摔打他。孙五觉得是张乾授意王二的,因心里有愧,没敢吱声。此时,他怕是梁文清熬不住死了,张乾是亲自兴师问罪来了。 张乾觉得这扇门拍了一辈子那么长时间,才等到孙五的声音传出来:“谁呀,是张捕头吗?” “是我,快开门。” 门开了,张乾跨进院内,劈手一把揪住孙五的衣襟。孙五脸都吓白了,一边挣,一边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听我解释,不是我跟……” 张乾不耐烦地摆手,说:“我不是找你,我找你爹。” “啊?”孙五一下子泄了气,大夏天出了身冷汗,赶紧转头冲东屋叫:“爹,爹,张捕头找你。” 棺材铺掌柜的兼县衙忤柞孙庆早已被敲门声吵醒,此刻披上外衣走出屋,冲张乾一拱手:“张捕头,是不是又有什么命案让我去呀?” 张乾放开孙五,说:“不是,我还是为了张祥那个案子。我在公堂上听您说,他的尸首发黑是不是 ?” “是呀,所以张家才觉察出是中了毒。” “我刚从孟老郎中那儿过来,我请他查了医书,”张乾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翻开给孙庆看,“你看,这书上写的服用苦芹中毒的症状,只有脉强而乱,面色潮红,后与中风相似,根本没提到尸身会发黑。” “是吗?”孙庆一愣,他倒是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想让您再次勘验孙文的尸首,看里面是不是还下了另一种毒。” 孙庆点点头,穿好衣服,吩咐孙五:“去,把东西拿上,我们一起去义庄。”孙五虽然不情愿,也不敢违背父亲,拿了东西三人一起出了门。 第 8 章 义庄在凉城西北角,紧挨着城墙。本来是处挺好的庄院,十年前宋辽交战时,认为此地离城门近而离其他住户远,就把战死饿死的人尸首都堆在这里。战后,人们都说义庄冤魂不散,经常闹鬼,尤其是园子里那口井,常有怪声出现。传得多了,渐渐人迹罕至,好大一片园子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官府就把义庄改成了存未结案尸首的地方,孙庆是忤柞,本来就是跟尸首打交道的,借着职务之便,就把这里当成了棺材库。三间房,正好一间搁尸首,两间存棺材。 张家把张老太爷的尸身放在铺子最好的一具棺材里,准备结案后下葬。此时,张乾三人把尸首又从棺材里拖出来,摆放到长桌上。孙庆摆开东西,让儿子举着油灯,开始细细勘查。 张乾盯着孙庆的一举一动,心里象猫抓一样。这是唯一的机会,若还有另一种毒,这案子必有隐情;若没有毒,梁文清也许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一更,二更,三更……夜深人静,就在已三晚没睡好的张乾视线模糊,几乎撑不住的时候,孙庆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家什,直起腰来长出一口气。张乾、孙五同时问:“怎么样?” 孙庆点点头,说:“是我疏忽了,这尸身里确实还有一种毒,而且不向苦芹那么难找,是砒霜。” 张乾觉得自己身上绷紧的肌肉啪地断掉,两条腿支撑不了体重,跌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他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他想躺倒在地四脚朝天乱踢,想跑回家抱起二丫猛亲,想立刻给赵师爷一记响亮的耳光,当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脸上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微笑。 孙庆边用布擦手,边说:“我真是失职,这么大的娄子都能出。”孙五在背后扯扯他的衣襟,被他回身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没敢吭声。孙庆接着说:“天一亮,我就去衙门跟曹大人说清楚,这案子还大有可察。” 张乾还沉浸在那个微笑中,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想了想,说:“您先别着急,曹大人那里您等等再去。我得到各药铺去查查,砒霜可比苦芹好查多了,每家都有一笔帐。现在这事儿只有咱们仨知道,告诉人多了,怕要打草惊蛇。您说呢?” 孙庆觉得说得有理,表示同意。他推了儿子一把,说:“听见没有,别出去乱说,有风声走漏了,我就找你。”孙五撇着嘴点点头。孙庆继续教训他:“你也学着点儿,干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想不到。瞧瞧人家张捕头。” 天蒙蒙亮,张乾回到县衙,跑到监牢里一看,王二正在牢头床上睡得痛快。他也没惊动,轻手轻脚地走进梁文清的监房。在张乾出去找周老郎中之前,曾试图问过梁文清,可当时他昏昏沉沉地,什么也答不出。此刻再进去,他仍然在昏睡,只是地上又多了一个空碗。看来,张乾不在,王二倒是没偷懒,趁梁文清醒时又灌了他一碗鸡汤。 张乾先把梁文清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然后靠墙坐在地上笑咪咪地看着他。他心里有了计较,那些血迹斑斑的白布也就不再碍眼。坐了一阵,倦意直涌上来,张乾抵受不住,慢慢地滑下身子,心里念叨:“我只睡一小会儿,然后就出去查案。”想着,沉沉地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梁文清从昏睡中疼醒过来,觉得耳边有呼吸声。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张乾沉睡着的脸。清醒时的张乾显得沉稳能干,此刻,那张脸却出人意料的安详,嘴角微微翘起,像个做美梦的小孩。梁文清呆呆地看着,一瞬间忘了身上的伤痛。 初夏的清晨还很凉,张乾隐隐感到寒意,又往梁文清身边贴了贴,蜷起了身子。梁文清忍住剧痛,慢慢抬手拉住腿上的被子,想盖到张乾身上。无奈,两只手受伤太重,被子只拽起个角,就抓不住落了回去,拍在右腿上。梁文清疼得闷哼一声,他连忙咬紧了牙,那边张乾却已然惊醒了。 俩人四目相对,张乾看到梁文清眼里的歉意,忽然回给了他一个明朗的微笑。梁文清措不及防,被这个笑容唬得头晕目眩。张乾一下跳起来,疏散疏散筋骨,兴奋地说:“你不用怕,没事了,我已经查到了重要的线索。我敢保证这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他俯身把被子给梁文清重新盖好,“我叫王二来照顾你。你就在这儿安心养伤,等我的消息。”说完,大步走出门,在甬道里大叫:“王二,王二,都什么时候了,快起来干活。”梁文清躺在那儿,回想着张乾的话,心里却不激动,只是一片平静。 张乾把全城经营毒物的店铺细想了一遍,列了个单子,然后挨家的询问。砒霜有剧毒,进了多少货,谁买多少,干什么用,各家铺子都有记帐,已备官府查验。平常人家买砒霜,也就是为了拌上食物药老鼠,都不多,张乾连查3家店,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到了第四家店,他找出帐单一看之下,心里打了个突。原来在二个月前,张宅管事说家里闹老鼠,曾经买过一两砒霜。 张府管家名叫刘安,此人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天生一副管事相。张乾找到他时,他正在站在张府门口,指挥仆人挂白事灯笼,一会说高一会叫低,把几个人指使得团团转。他瞧见张乾来,马上把声色俱厉的冷脸换成了和蔼可亲的笑脸,迎着张乾笑道:“哟,张捕头您来了,还是为了我们老太爷的案子?”张乾冲他拱拱手,说:“不是,不是,我是为了别的公事。” 刘安把张乾迎到门房,着人奉茶。张乾将在药铺抄的单子拿出来,说:“说来也与张老太爷的案子有关。您说这凉城得有个几年没出过人命官司了,这会一闹,弄得官府也颜面无光啊。”张安赶紧摇头,说:“咳,怎么能这么说,梁文清害了我们老太爷,多亏了曹大人和一众衙门里的兄弟,才没让这小子跑了。”张乾抖着手里的纸说:“这不是,老爷说了,要把全城这有毒的东西都查一查,别再出什么岔子。” “应该,应该。”刘安接过单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哦,像是有这么回事,我想想。好像是我们少奶奶屋里的小凤,说闹老鼠,啃了少奶奶的几件褂子,所以叫我去买的。” 张乾点点头,说:“那好,我也得走个过场。麻烦您帮我去叫一趟小凤,我得问问她,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刘安答应,很快,小凤被叫来了。刘安搓着手对张乾说:“张捕头,您看,林大人就要到了,我还得去准备准备,我就不陪您了。”张乾求之不得,连连说:“您忙,您忙。” 张乾瞟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小丫鬟。小凤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神飘飘悠悠,不知该往哪看。张乾心里有了数,扯起了官腔:“刘安有没有和你说我为什么找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凤慌里慌张地说。 “张老太爷被人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嗯。”小凤点头,两只手在胸前紧紧地绞在一起。 “那你知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 “嗯,”小凤又点头,看见张乾的眼睛,忽然又摇头,“我不知道……” 张乾忽闪着手里那张单子,问:“那一两砒霜你买来干什么用了?” “药……药老鼠。” “哦,我看这老鼠没药死,倒药死人了吧。” 小凤的脸一下子惨白,象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张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摸着了门,倒有点儿不相信,追着问:“是谁让你买砒霜的?” 小凤的嘴唇开始哆嗦。张乾慢悠悠地说:“我告诉你也不要紧,张老太爷除了中了苦芹的毒以外,肚子里还有砒霜呢。你想,张家就是你买了砒霜,那毒是谁下的还不明白?” “不是我,不是我,”小凤惊恐地大叫,眼泪夺眶而出,“是少奶奶让我去买的,我不想去,就托了刘管家。药买回来也给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奶奶了。” 张乾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屋里到底有没有药着老鼠啊?”小凤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看见那药少奶奶干什么用了?” 小凤又摇摇头,说:“砒霜买回来,少奶奶给了我一两银子,不让我跟别人说。老太爷一死,我害怕极了。少奶奶就打我,她说如果我说出去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小凤由低声抽泣变成了痛哭。 “你为什么要怕?” “我……砒霜买回来第二天,少奶奶的猫就死了,后来,狗也死了。少奶奶让我偷偷埋了,我害怕……” 张乾又放缓了语气,安慰小凤:“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别怕,待会儿,你找个地方躲一下,我问的事谁也别说。一个时辰以后,在后门等着我,我带你回衙门,把跟我说过的事儿再说一遍,我包你没事。” 安顿好了小凤,张乾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果然,任何人做事都是不可能没有破绽,他虽还不知道张家少奶奶为什么要下毒杀死公公,但从小凤的话中,可以得知她早有预谋;再加上张老太爷的药一向都是由她拿出去煎,那她与此事有关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想到梁文清受得那些罪,身上那些伤,张乾从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个女人毒杀公爹,嫁祸他人,打得倒是挺如意的算盘。这回落在我手上,我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水落石出”远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回到县衙,张乾把事情经过和王二一说,王二也是兴奋异常。张乾亲自去请周老郎中和孙忤作,又差王二到张家带来小凤,几个人一同去往曹大人内堂求见。此时,曹大人正与赵师爷商议着,打算在林大人入城之前再审一堂,无论如何要把梁文清定罪。 曹大人听三个证人把这两天所查验的经过讲了一遍,却并没有立刻差人去拿张家少奶奶问案,而是坐在那儿捋着胡子沉思。张乾心里着急,又不好催问,只能递眼色给赵师爷。赵师爷垂下眼睛,当作没看见,也不吭声。半晌,旁边王二忍不住说:“大人,您看是不是把张家媳妇抓来问问。”话音未落,赵师爷上前将王二揪到一边。曹大人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吧,这案子似乎有好多疑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出了书房,王二拉住赵师爷,问:“疑点不疑点的,人得先抓来。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这回怎么老爷没动静了。”赵师爷不懈地冷笑一声:“糊涂!不知道林大人要来奔丧吗?这可是毒害父母,千刀万剐的罪过。你想想,林大人是给娘舅尽孝道来的,他家里要是出这么个人,那脸上能有光彩?我奉劝各位不要到处瞎说,万一有个闪失……哼……”赵师爷甩手而去。 “呸”,王二朝地上吐口唾沫:“什么玩意儿,光彩比人命重要。”张乾满心的兴奋被赵师爷浇了个透心凉。查案断案纯粹是瞎扯,衙役是曹老爷的狗,曹老爷是林大人的狗。估计曹老爷还怕当不上,正尽心尽力地找寻摇尾巴的门道呢。 第 9 章 小凤仍旧吓得魂不守舍,死活不愿再回张家。张乾看她那样子也是绝对藏不住事的,就想给她找个暂时安身的地方。周老郎中说:“先到我那儿去吧。我就说她在街上生了急症,会传到别人,先在我那儿治治。”他顿了顿,“张捕头,我刚听王二讲,梁文清刑伤很重。”张乾点点头。老郎中叹了口气,说:“这案子没有查清,砒霜是毒,苦芹也是毒。不管怎么说,有一半儿是冤枉了梁文清,这我也有责任。你跟我回去拿些伤药来吧。我是不大好意思去见他了。”张乾称谢,护着小凤去了周家,然后把膏药,汤药,药粉拿回了好几大包。 梁文清到底是年轻,除了右腿骨折,皮肉伤养了两天,已经不像刚受刑后那么虚弱。但到底四肢废了三肢,身体根本不能动,尤其是右腿,稍稍一动,就痛出一身汗。徐安得了张乾五两银子,时不时进监房来看看,虽没法帮他止痛,倒也能帮一点忙。 张乾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徐安扶着梁文清慢慢坐起身。张乾赶紧拦住,他示意徐安出去,然后责怪梁文清:“你疯了,这才刚醒过来多久,你就乱动。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梁文清满头大汗,喘了半天气,才说:“我得坐起来看看右腿。这腿是谁接的?” “是王二找来的一个郎中,没什么名气,有名气的也不愿到牢里来。怎么了,疼得厉害?” “嗯。”梁文清痛苦地点点头,“太疼了,我感觉可能是没有接好,我要自己摸一摸,这样疼下去真会死人的。” 张乾没办法,慢慢把梁文清抱起来,让他平伸着腿坐好。在股部承受身体重量的那一刹那,梁文清脖子往后一仰,咬紧了牙。他缓缓向前探身,用裹满白布的手摸向右腿。轻捏了几下,他抬起头对张乾说:“腿骨没接到位,我手使不上劲儿,你得帮帮我。” 张乾跪在他身边,先拆了夹板,然后照梁文清的指示用两只手握住腿骨的两端。梁文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冲张乾点点头。张乾双手用力一推,梁文清“啊”地一声大叫,差点儿疼昏过去。半晌缓过气来,再用手一摸,还好,真对上了。 张乾把梁文清抱在怀里,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翻到后面一看,腿上白布内又渗出了鲜血。他赶紧一层一层把布打开,拿周老郎中给的药涂了,再捡新白布裹好。这一番折腾,弄得张乾也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梁文清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人在身上摸来摸去,羞得脸通红,想从张乾怀里挣脱出来。张乾疲惫地拍了他一下,说:“行了,你消停会儿吧,我实在是没力气陪你闹了。”梁文清疼得咧咧嘴,不敢再动。他觉得这怀抱实在是很舒适,身上伤口压不着,右腿也没有早前那么疼了。他把头倚在张乾胸口,耳边是扑通扑通地心跳声,鼻子嗅到微微的汗味,原本急躁烦闷的心情不知怎么平复了,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家里,躺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床上。梁文清精神上放松,意识也逐渐模糊,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张乾的身子这么软……”想着也觉得自己挺无聊,偷偷笑了笑,慢慢睡着了。 张乾也乏得很,有心说说案子的进展,还没等开口,就觉得胸口压着的身子一沉,随后听见梁文清呼吸声逐渐绵长。张乾不禁苦笑,“这小子真是没心没肺,案子问也不问一声,就那么相信我会给他办好?”他自己也困了,勉强支撑一会儿,用双臂环住梁文清的腰,头一低,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两个人睡得比前几日都熟些。张乾先醒了过来,觉得全身发麻,手脚都象找不着了似的。他咬牙忍了一阵,实在是不行,只得挺肚子拱了拱梁文清。“唉,醒了没有?” 梁文清猛然睁开眼睛,到把张乾吓了一跳。他眼神空洞洞地大睁着,半天才回过神,说:“哦,我梦见娘了。”张乾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胸前挪到铺上,自己站起来活动酸麻不堪的两腿。 梁文清看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个笑影。忽然,那个笑容黯淡了,他垂下眼。张乾坐到他身边,拿起手拍了拍,说:“别担心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张乾把昨天夜里验尸和今天一早在张家盘查小凤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也说了曹大人得知此事的反应。最后,张乾说:“不管曹大人怎么想,这事实终究是事实,我相信终会还你清白的。” 梁文清不置可否,叹了口气,说:“我刚才梦见拉着娘的手跑,跑着跑着,不知怎么一回头,娘却被落了老远。她冲我喊,‘快走,快走’。我想跑回去找她,没想到爹突然横在我俩中间,手里还拿着刀,……我好久都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从我到凉城以后。” 张乾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看到他迷茫痛苦的眼神,还是安慰道:“其实,你那时就算不走,你爹未必就会打你杀你。” “我娘担心的不是我爹,而是我大哥。他比我大很多,五年前就已经闯出了明堂,如果没有我,他是极得爹的器重的。有了我,他害怕。”梁文清抬起手,透过手指间的绷带看灯光,忽然微笑,问:“这是你缠的吗?”张乾不解地点头。 “我十岁时缠得就比这个好了。”梁文清说。张乾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梁文清继续举着手,油灯将阴影打在他脸上,一时看不清表情。“你知道吗,人家都说我小时候是神童。娘年轻时学过医,她在家里闲着无聊,就教我。我不到五年就远胜过她。” “是吗?”张乾说。 “嗯,后来娘花重金请名医做我师傅。我爹也很高兴,连我大哥都愿意亲自出钱出力帮我买药材,买医书。” “那你还说大哥对你不好。” 梁文清把手放下来,遮住了眼睛:“只要我不学经营爹的生意,不抢他的饭碗,他就高兴,就支持。” “那后来呢?为什么他又不喜欢你了?” “后来,我学医学烦了,就特别愿意和爹聊聊别的,而我爹也愿意跟我聊……”梁文清说,“这回张老太爷也不知道碍着谁的事,居然连下两种毒杀他。”他突然把手拿开,看着张乾,说:“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尸体上找到破绽,连我这个当郎中的都没看出来。” 张乾一笑,带着些许得意,说:“那是因为你心乱了吗。” 两个人在监房里轻声说着话,忽然外面传来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随后,听见孙五高声招呼:“徐安,快,曹大人来了。”张乾一惊,跳了起来,还没等他迎出门去,曹大人已经到了监房门口。梁文清在铺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脸扭了过去。 曹大人眼角冲张乾上下一打量,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张乾躬身行礼:“老爷,小人看梁文清腿折了,就拿了夹板和药替他治伤。” 曹大人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倒是不辞辛苦,这梁文清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上心。”张乾说:“身为县衙的班头,监房正是需要我勤照应的地方。张乾对任何犯人都是一视同仁,不敢因为他有什么背景就网开一面。”“你……!”曹大人听出张乾话里藏话,但心中有鬼,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词来。 旁边赵师爷扯扯曹大人的衣袖,轻轻咳嗽一声。曹大人会意,打起精神,说:“张乾,我这会子来,是陪着刚到凉城的兵部侍郎林树柏林大人,他要看看杀害他舅父的凶手是个什么样子。”张乾这才注意到曹大人身边的一个人,没穿官服,斗篷风帽深深地遮住脸,一言不发地站着。此时,听曹大人一说,那人伸手把风帽摘下,露出一张沉稳而精明的脸。 张乾又急又怒,凭曹大人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思:他根本不想调查张家儿媳下毒杀人的真相,而是打算将梁文清定罪,来讨好林大人。张乾忍不住大声说:“大人,这案情到底是怎样还没查清,你怎么就认定梁文清是凶手。” 曹大人用眼神狠狠地逼住张乾,说:“没查清,怎么没查清?” “那砒霜……?” “是呀,梁文清想害死张老太爷,不但在药里下了苦芹,而且怕苦芹效力不够快,又加上砒霜……”赵师爷在旁边泰然自若地说。 张乾目瞪口呆,他想过曹大人会做手脚,但万万没想到会做得这么彻底。他声音又提高了不少,说:“那么,张府的小凤说……” 曹大人冷冷地打断他:“小凤,张府那个小丫鬟吗?她感染上了疫病,发高热说胡话,刚已经被孟老郎中用了药,昏睡不醒。她说得话怎么做得了数?” 张乾觉得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把他和梁文清困在中央,象两只被蜘蛛绑住的蚂蚱。曹县令回头看向林大人,说:“林大人,砒霜一事还是今早张乾捕头查出来的。”林大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张乾从小腹升起一股火,直顶到脑门上。他想要扑上去把曹大人压在身下,用拳头狠狠地打他那张丑陋的脸。但他不能,他还有老婆孩子,这么做会要了她们的命。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把手心刺出了血,身子硬生生的没动。 林树柏看看面朝里蜷缩在墙角躺着不动的梁文清,冲曹大人使了个眼色。曹大人会意,吩咐孙五:“把他翻过来,让林大人看看。这贼骨头,见本官来居然摆出这么个架势,我看他挨的打还是轻了。” 孙五走上前,伸手去拽梁文清的胳膊。梁文清猛地一挣,孙五措不及防,被他推开。随即梁文清用手支撑着坐了起来,他苍白着脸,眼梢嘴角却挂着一丝笑容,望着林树柏,轻轻叫了一句:“林大人。”林树柏听着这叫声里充满了讽刺,不禁起疑,走上两步细看那张脸。 “你,你,你……你是……”林大人的脸突然变了颜色,说出了进监房后的第一句话,语气极不自然,倒象是见了鬼似的。 “好久不见啊,林大人,您一向身体都好?”梁文清仍旧笑着,象在和熟人打招呼。 监房里面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都翻了好几个个儿。林大人慢慢退了两步,忽然回身快步走出监房。曹大人愕然得手足失措,呆了呆,连忙也跟了出去。 梁文清斜倚在墙边,脸上保持着亲切的笑容,望着他们的背影,只是眼神已变得冰冷。 第 10 章 师爷和孙五面面相觑,两人带着疑问看向张乾。张乾默然摇摇头,赵师爷摸不透形势,不敢再多说什么,泛泛地嘱咐他看好囚犯,随即带着孙五等人退了出去。张乾先前神经绷得太紧,现在陡然放松,全身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他满眼都是林大人那张惶惑的脸,心知梁文清绝对是大有来历的人,想开口问,却觉得与他之间忽然隔了层东西。 梁文清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在对视的一瞬,张乾心里不禁一跳。他所认识的梁文清,有爽朗的一面,有文静的一面,有柔弱的一面,也有倔强的一面,可在那一瞬,张乾看到的是他锋利的一面。这时的梁文清已经不象个外乡来无依无靠任人欺辱的郎中,而象个高高在上被人前呼后拥惯了的王爷。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梁文清马上把眼光垂下,再抬眼时,又是原来的梁文清了。张乾的脸可没有他变换得那么快,还在瞅着他犯愣,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样子。梁文清抿抿嘴,忽然一皱眉,轻轻呻吟了一声。张乾立刻回过味来,赶紧上前扶住他,问:“怎么样?” “刚才坐起来太急,右腿疼得厉害。”梁文清躬身去抚右腿。张乾小心地把被子揭开,引着他的手摸了摸。梁文清头上汗珠滚滚而落,看样子疼得不轻。他抬眼哀求地望向张乾:“你把周老郎中给的止痛汤药给我喝一碗,我想睡一会。”张乾点点头,心里叹了口气,他清楚这是梁文清转移话题,不想自己盘问,但他戳到了自己的软肋,实在是没办法。 张乾跑到衙役班房去煎药,等捧着药碗回来,发现监房里又热闹起来了。他心急火燎地跑过去,看见赵师爷背着手站在甬道里,正要往里闯,被赵师爷一把揪住:“你急什么,又不是拉他出去打,是林大人吩咐让大夫给他治伤。”张乾这才放心,留神看看里面忙碌的几个人,却都面生,问赵师爷:“这是哪儿的大夫?”赵师爷扁着嘴,说:“是林大人的亲随,从京里带过来的。唉,我说张乾,你跟姓梁的这么熟,他到底什么来头?” 张乾被药碗烫得两手生疼,不停地倒手,又不肯放在地上。他摇摇头,说:“我只知道他是个从江南来的郎中。”赵师爷斜着眼睛瞄他,说:“哼,你不知道?不知道你会这么热心帮他查案平反,还给他买饭送药?” 张乾恨不得把碗扣到赵师爷脑袋上,就是有点舍不得里面的汤药,不耐烦地说:“信不信由你吧。林大人是怎么说的?” 赵师爷阴沉着脸,说:“我怎么知道,老爷和林大人进了内堂,只传出话来让我去张家叫随行的大夫。还是等会儿听听老爷怎么说吧。” 曹大人心里冤枉,觉得自己拍马屁拍在了马脚上,好心好意帮着张家遮掩丑事,这林大人不但一点儿感激也没有,还端起了架子,把脸拉得老长,不象死了舅舅,倒像死了亲爹一样。曹大人心说:我自己爹死了也没这么操心过。心里生气,脸上却不敢着了相,人家丧事在身,连陪笑都不能笑得太过,只是小心翼翼地答着话儿,想着对策。 这梁文清肯定不是一般人,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他知道能让林大人这种高官脸上变色的,屈指可数。从高处一个个细数,京里权贵中没一个姓梁的,估计用的也不是真名。可如果梁文清真是个人物,怎么逼供时他一句都没提过,干在那儿硬挺着熬刑呢。曹大人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可能有权有势而不用,反而让自己吃那么大的亏。“唉,这件案子是左右都没落着好,这乌纱怕是保不住了。”曹大人心里酸溜溜地掂量着。 林大人面无表情地坐着,一言不发,曹县令被屋里的气氛弄得十分尴尬,想说两句什么,又怕说错了惹祸,他刚才绕着弯儿探问林大人与梁文清的关系,结果让林大人冷冷瞪了一眼,碰了钉子。 就在曹县令已经忍无可忍之时,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曹县令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谁呀。”“是我,老爷。”门外传来的是赵师爷的声音。“是师爷。”曹县令请示林大人,林大人微微点头。 赵师爷进来后先向林大人行了礼,然后说:“大人,您的亲随大夫已经给梁文清诊过了。” “哦,怎么样啊?” “右腿折了,其他的倒都是皮肉伤,没大碍的,将养些日子就行。” “嗯,方子开了吗?” “开了,开了。” “伤药要用最好的,这帐你记下,回头我让人送钱过来。” “那哪儿能呢,那哪儿能呢。”曹县令急忙在旁插话,“您放心,我立刻就派人去抓药。您看,人是不是移到县衙内堂养伤啊?” 林大人瞪了他一眼,说:“那象什么话,梁文清现在是个囚犯,移到县令的内堂养伤,传出去成和体统。”曹县令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连称:“是、是、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林大人又想了想,说:“你让人在监房里照应一下,别出什么意外。”曹县令连连点头,马上吩咐:“赵师爷,你快去监房,今晚就派张乾和王二在那儿看着吧。” 师爷刚要走,又被林大人叫住:“张乾是不是刚才在监房里说话的那个?”“对,就是他,大人好记性。”林树柏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向曹县令:“你说砒霜就是他查出来的,是不是?”曹县令点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听见砒霜就头疼。 林大人吩咐:“去把张乾给我叫来,我要问他些事。” “是。”师爷答应着快步出屋。 张乾没想到林大人要找自己问话,跟着赵师爷来到书房,一路上赵师爷反复叮嘱他不要乱讲话。张乾问师爷怎么叫乱讲,怎么叫不乱讲。赵师爷难得地张口结舌,他也说不清楚,这凶手推给张家行不通,现在推给梁文清似乎也行不通了,到底该怎么讲,还真不好说。 张乾推门进了书房,发现里面只坐了林大人一个,曹老爷没在。看来,林大人并不想让曹县令参与这场谈话。 林大人垂头坐在那儿,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捏着盖碗,却没有喝,只是在鼻下微微晃动,好像在嗅茶叶的香气。张乾见他不开口,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前等着。半晌,林大人说:“张乾,你说这案子是梁文清做的吗?” 张乾回答:“林大人,据小人这两天来的查验,张文中毒身亡一案似乎不是梁文清用苦芹杀人那么简单。” “我听曹大人说,药里面还有砒霜?” “是。”张乾把如何发现尸体中的砒霜及在张家查验结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说:“您可以把孙忤柞和小凤叫来再问过。” 林大人仍旧没有抬眼,慢慢用盖子划碗里的茶水,说:“照你看,这凶手是出在张家内部了?” “小人没能将张家人等一一盘查,不敢乱讲。”张乾上前一步,提高声音说:“大人如果打算查明真相,就应该先将张家媳妇拘来细细盘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不打算查明真相?”林大人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张乾没动声色,抱拳躬身:“不敢,不敢,小人身处偏远之地,也早知林大人是当今朝廷的栋梁,是决不会徇私枉法的,况且大人孝心可嘉,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如能亲自查明真凶,也可告慰张老太爷在天之灵啊。” 林大人心里冷冷一笑,对张乾的恭维也好,激将也好不以为然。这官要想当得长,首先就要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对各种形势权衡利弊,选取最有利的位置。至于什么“栋梁”,什么“律法”,不过是哄老百姓的说辞,就象街上卖艺猴子身上的锦袍,脱下来,比抹布强不了多少。 如今这态势,舅舅怎么死的已不再重要,要紧的是怎么能不落痕迹地把梁文清择出来。曹县令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若是往常,这人情卖得也算不小,多少也要给他些好处,可谁能料到这案子扯上了梁文清呢。也算曹县令倒霉,林大人自己还顾不过来,他就更别提了。 林大人低头沉思,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击,声音越来越急,张乾的心也随着哒哒声越跳越快。猛然,敲击声停住,张乾的心也跟着打了个磕巴。林大人再抬头,已是一脸的官气:“这小小的凉城县衙有你这样有能耐负责任的捕头,也是老百姓的福气啊。那就依你的主意,现在你就去传我的话,把张宅一家,不管是主子、奴才、车夫、管家一起带来县衙问案。” 张乾心里长出一口气,高声答道:“是,大人。” 审问持续了一夜,张乾守在后院回廊内,心里七上八下,十分焦虑。问案的只有林大人、曹县令和赵师爷,衙役们一个都不许进去。张宅的众人被孙五等衙役分别看守着,赵师爷从书房出出进进,往来提人进屋问话。 夜半时分,赵师爷从书房出来,冲张乾招招手。张乾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问:“审得怎么样?”赵师爷已是一脸的疲惫,说:“老爷派你去张家搜查,在张文夫妻俩的卧房,床褥下有个暗格,你去把里面的东西拿来。” 张乾拿着令签赶到张宅,里面已经被林大人带来的亲兵把守得严严实实。在床褥下面,果然有一个暗格,掀开一看,张乾忍不住惊叫出声,里面赫然是一小束苦芹。 凉城的百姓在第二天又听了一次堂审,审得还是绸缎庄张老太爷被毒杀一案。与上次不同,此次陪审的是京城里来的二品大员林大人,而下面跪的囚犯居然是死者张老太爷的儿媳张秦氏。审问顺利地让人失望,张秦氏很快供认毒杀公公的事实。她说:张老太爷一向看不上丈夫张文,一心想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近七十岁了还要娶妾,让家人也成为众人笑柄。而且张老太爷为人刻薄,手非常紧,丈夫辛苦经营店铺,挨尽数落,却拿不到什么钱。如此种种使她心生怨恨,正好她也粗通药性,从梁文清开给张文的补药中认出苦芹,想方设法买到,下到公公的药中,又怕苦芹达不到效果,再买来砒霜下毒,最终至张老太爷身亡。 听审的百姓一片惊哗,纷纷痛骂:“最毒妇人心。”曹县令宣布,将张秦氏收押,郎中梁文清是被诬告蒙冤,无罪释放。张文对张秦氏下毒之事失察,以致父亲早亡,责打四十板子,以示惩戒。最后,曹县令说,林大人来凉城一天,就查此大案,而且大义灭亲,将凶手绳之以法,此等魄力,世所罕见,现已奏请朝廷嘉奖。林大人逊谢说,还是曹大人查案有方。堂下众人议论纷纷,众口一词夸赞曹、林两位大人明镜高悬,乃包青天再世。 第 11 章 退堂后,曹县令和林大人来到监房释放梁文清。曹大人换上一副笑脸,说着诸如:祝贺梁文清沉冤得雪等等的套话。梁文清倚在墙角,脸上神色淡淡的,听了几句,忽然把被子一掀,身上血迹斑斑,右腿还被白布夹板捆了个结实。他笑了笑,说:“是啊,是得祝贺,不如您端杯酒来,我敬敬这条右腿,要是没有这场冤案,它也尝不到衙门夹棍的滋味,是不是?”曹县令尴尬地停住了话头,扭头看向林大人。 林大人挥挥手,后面跟着的随从上前,捧出几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上好伤药,就是名贵补品。待端到面前,梁文清抬手把盒子掀翻,人参鹿茸滚了一地,冷笑道:“谁希罕。林大人,不如让我也打断你的腿,再把这些东西转送给你吧。” 林大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你想怎么样?” “我还没想呢,不过,我会想的,我会好好想想。”梁文清又转向曹县令,“曹大人,你从我哪儿搜去的东西呢?” 赵师爷忙从怀里掏出两个小木盒,上前递给梁文清。梁文清却不接,望向站在众人后面的张乾,“张捕头,我的手不方便,你来帮我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叫道,张乾一时手足无措。但很快,他还是走过去,从师爷手里接过小盒。一盒里装的是苦芹,一盒里装的是银票。张乾把银票点了一遍,说:“是二万五千两。” 曹大人面子上实在有点挂不住,心想这梁文清怎么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又陪着笑脸说:“梁大夫,我们送你回医馆养伤,可好?” 梁文清摇摇头,“我不想回去,李婶那儿不方便,她让你逼得上堂作证,这会瞧见我,她尴尬,我也尴尬。我觉得这儿挺好,又清净又宽敞,还有人给我守门。我就在这儿养伤吧。” 梁文清居然软硬不吃,曹大人彷徨无计,四下乱看,忽然瞧见张乾,好像捞住了救命稻草,说:“张乾,你家不是有空房吗,这样,你把梁文清接去养伤,怎么样?这钱款自然由衙门出。” 听见这个建议,梁文清没说话,只是看着张乾。张乾没想到曹大人会突然这么说,但扭头与梁文清对视一眼后,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就这么办吧。” 惠珍自成亲以来就没跟张乾红过脸,可这回,她真有点儿生气。若在平日还好,现在她怀着身孕,连出门买菜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可张乾也不跟她商量商量,就领一个男人回家来住。当惠珍婉转地向张乾提出这层意思时,被他用一句话否决了。他不以为然地说:“梁文清是个大夫,你要有什么不舒服,连院儿都不用出,直接找他看就好了。”惠珍心里不情愿,但不再说话,只是帮着张乾整理西屋,扫房擦桌,还找出新被新缛铺上。 当天下午,张乾就把梁文清接了回来,最高兴的是大丫和二丫姐妹俩。惠珍管得严,小姑娘是不允许到街上玩儿的,所以平日也见不到什么生人。大丫看见爸爸抱着一个人直接进了西屋,拉着妹妹跑过去。她蹬着板凳趴窗边朝里看。二丫个小够不着,不知道姐姐在看啥,扯了姐姐褂子两下,也不见搭理,就想也爬到板凳上去,结果没抓牢摔了个屁墩儿,呜呜地哭了。 惠珍特意换了件肥大的褂子,在西屋里忙乎着。听见小女儿的哭叫声,连忙跑出屋去。她先把大丫从板凳上拎下来,边拍着二丫身上的土,边训道:“女孩家家溜墙根,也不怕丑。怎么把妹妹弄哭了?” 大丫不服气,冲二丫做了个鬼脸儿,又拉着娘的衣襟,问:“娘,那个叔叔是谁呀?” 惠珍说:“梁叔叔是你爹的朋友,生病了,要到咱家养病。你别去打扰梁叔叔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听见了吗?” 大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娘,梁叔叔可比王二叔叔好看多了。” “小破孩儿懂什么好看不好看,走,娘带你们洗洗去,看这一身的土。” 惠珍一走,屋里两个男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刚才她在屋里忙乎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气氛总有些尴尬。尤其是梁文清,他本来是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都不会怵的,可今天看见张乾的妻子,却总觉得有些气短。张乾觉出了他的不安,开玩笑说:“以后你可得小心大丫,淘着呢。要是个男孩,就得上房揭瓦了。”梁文清也是一笑:“别瞎说,她才多大。哎,她是不是就只见过王二啊。”两人对视,同时想起王二的尊容,不禁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梁文清扭过头,脸悄悄地红了。 夕阳透过窗纸照进来,把小屋里染上了金黄色。梁文清张开手,让阳光透过手指缝,在对面墙上打了个影子。张乾笑道:“你怎么老喜欢玩儿这个。”梁文清用两只手比着,在墙上弄出只小兔子,说:“我小时候,娘常和我这么玩儿。我一直都记着。” 张乾微微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塞到他手里。梁文清低头看,原来是那块玉佩。张乾说:“现在没事了,还给你吧。”梁文清摸索着那块玉,沉默半晌,说:“张大哥,这回如果不是你,我怕是要死在牢里了。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这玉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想送给你,希望你能收下。” 张乾连忙摆手推辞,说:“这怎么行,玉佩不是你娘留给你的纪念吗?我不能要。再说,我也没出什么力,是林大人……”他看见梁文清的脸色,陡然住了嘴。 “林大人,他算个什么东西。难道我会感激他吗?张大哥,我是真心要送,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收?”梁文清拖着伤腿,挣扎着要下地。 张乾赶紧伸手把他拦住:“别,别,我收,我收。”他接过玉佩,仍然贴身放进怀里,说:“我先帮你放着……”看见梁文清眼睛一瞪,张乾苦笑着拱拱手,“算我怕了你,行了吧?” 张乾以为林大人、曹老爷会来看望梁文清,谁知等了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因为出了家丑,所以张老太爷的丧礼办得很潦草,而丧礼后的第二天,林大人就回京城去了。在县衙里,大家也象把这件事忘了,只是赵师爷塞过一封银子给张乾,而以后却再没有问起,一切一切似乎烟消云散,若不是梁文清一个大活人在家里养伤,张乾倒觉得象做了一场梦似的。 梁文清在张乾家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过了些日子,惠珍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梁文清实在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早上,张乾上衙门里当差,惠珍在院子里干些家务活。两个小姑娘总是跑到西屋去找梁文清玩儿,开始惠珍拦着不让去,怕打扰了他养伤。梁文清诚恳地对她说:“嫂子,没事的,我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让她们在这儿玩儿,我也解个闷儿。”惠珍才默许了。她发现梁文清还真挺有耐性,陪着孩子们玩儿布偶,讲故事,弄得两个小姑娘乐不思蜀,她在院里怎么叫也不肯出来。平时说话,大丫一口一个“梁叔叔说的”,到后来,惠珍都有点儿嫉妒了。 梁文清的到来还有一点儿好处,那就是张乾呆在家的时间长了。如果衙门没什么事儿,张乾一般都躲进西屋陪梁文清说话。虽然还是跟丈夫单独呆不了多长时间,但只要他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惠珍就挺满足的。而对肚子里孩子性别的担忧,好像也因此淡了一些。 天气越来越热,这天刚朦朦亮,梁文清就醒了。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再入睡,只好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在调养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腿还不能着地。张乾特意找来木料,做了两只手杖给他。撑着手杖,他可以从屋里慢慢挪到院子里去坐会儿,而不再需要张乾抱来抱去。 梁文清不愿点灯,把窗推开一线,就着透过的微光,从床头抻出一本医书翻看。翻了一会儿,微微有些困倦,正想躺下睡个回笼觉,听见南屋有动静,探头一看,原来是张乾。 张乾走到院子正中,活动了活动,拉开架势开始打拳。梁文清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张乾早已经去了衙门,难得遇上。他悄悄把窗子又开大了点儿,以前在家时,父亲、大哥都习武,他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别说学,就连看都懒得看。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张乾打拳,却觉得这么有意思。 天热,张乾打了几趟后,身上已经见了汗,就把小褂脱下来,扔在一边儿。他天生一副好身板,身高腿长,清晨的阳光照在肩上,一身结实的肌肉闪着微光,象穿了件金色的盔甲。 梁文清趴在窗口看得发呆,不留神将窗杆碰掉了,“砰”,窗户弹回来拍在墙上。张乾一惊,收势站稳。回头看见西屋的窗户不断摆动。他走过去捡起窗杆,拿在手里敲门。 “嗯,进来吧。”屋里传出梁文清的声音。 张乾推门而入,借着光看见梁文清坐在床上揉额头。张乾一步跨上床,推开窗,支好,笑着问:“怎么了?” 梁文清挺不好意思,说:“没留神,让窗子撞的。” 张乾一把扳过梁文清的头,说:“我看看,破了没有。”梁文清想挣脱,触手却是张乾未着衣服的身体,连忙又缩了回来,说:“没事,没事。” 张乾强忍住笑,说:“是不是偷看我练拳来着,活该。偷学武功,是要遭报应的。” 梁文清用胳膊架开张乾的手,嘴里呲了一声,说:“就你那身功夫,我还真看不上,小时候,有多少高手求着我学,我都没练呢。” 张乾拱手做佩服状:“失敬失敬,原来您还是江湖奇才,以后我不叫您梁大夫了,叫您梁大侠。” 梁文清也笑了,抓起自己的外衫扔给张乾,说:“快穿上点儿,别着凉。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张乾把衣服接过来,却披在梁文清身上,说:“顾着你自己吧,还没好利索呢。我都习惯了,天天早起要不练一会,全身都不得劲儿。” 梁文清低头闷笑。张乾扯了他一把,问:“笑什么呢?” “我刚才没把你吓得闪了腰?” 张乾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不会了,自从上次后我就学了乖,不给人留下害我的机会。” 两人坐在床上说了一阵话,听见院里惠珍和孩子们也起来了。张乾站起身来,问梁文清:“你的外伤养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快好了。” 张乾拉起梁文清的手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说:“还行,能着水了。” “着什么水?” “你看这天热的,身上都发粘。前些日子你外伤没好,不能见水,现在好了,等中午的时候我让惠珍烧点儿热水,给你洗个澡。干净干净,去去晦气。”张乾也不等梁文清答话,抬腿出了屋。 梁文清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耳听得屋外张乾和大丫、二丫的嘻笑声,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第 12 章 张乾说到做到,中午从衙门后来后,马上吩咐惠珍烧水。他挽起袖子,把一个大木盆搬进西屋。梁文清坐在床上,心神不宁,手里医书翻过来调过去老是那么一页。张乾出来进去从厨房提水,把木盆注满。一切都弄好了,他伸手试试水温,满意地点点头,叫蜷在床上的梁文清:“快,脱衣服。” 梁文清从头顶到脚心,泛起一阵热潮,装作没听见,仍旧低头看书,他觉得连眼睛都被染成了粉红色。其实受伤以来,换药擦身,在张乾面前早不知赤身裸体多少次了。可今天,却尴尬得手足无措。 张乾见梁文清磨磨蹭蹭地不动,急道:“快呀,一会水就凉了。”梁文清踌躇一会儿,低声说:“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张乾失笑,道:“你怎么自己来?架着拐?就你这身手,也不怕掉水里淹着。” 梁文清着恼,既不吱声,也不脱衣服。张乾走过去,笑嘻嘻地伸手解他的衣扣,说:“咦,你怕什么羞,像个大姑娘似的。”梁文清猛抬头,望着张乾。张乾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从梁文清的眼睛里觉察到一种赤裸裸的东西,虽没弄明白,却本能地躲开了。他缩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依然笑着说:“好,好,自己来,自己来。” 梁文清抿着嘴唇,慢慢解开衣扣,把内衣褪下。牢狱之灾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一直未曾抹去。白皙的皮肤,衬着一条条淡红色的伤痕,象泼在宣纸上的水彩。 梁文清用被裹住自己,在里面脱下下衣。张乾走到床边,伸臂抱起他。在接触的一霎那,张乾感到怀里的身躯抖了一下,引得自己也是一颤,险些失了手。他连忙凝神,把梁文清稳稳地放入木盆里。 屋里忽然安静了,只听见盆里的水发出哗哗的声响。梁文清闭着眼,半躺在木盆里,把伤腿翘在盆沿上。张乾搬张凳子坐在身后,解开他的发髻,用木勺舀了水,慢慢浇在上面。 洗过头发,张乾拿起布巾,沾着水轻轻擦梁文清的身体。当布巾滑行到小腹时,梁文清突然一把攥住张乾的手,抢过布巾,盖在胯下。张乾被一夺之力拽了个趔趄,险些扑到在盆里。正要开口责怪,梁文清轻声求他:“我自己洗吧,真的,你出去吧,洗好了我叫你。” 张乾愣愣地看着梁文清的眼睛,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慌乱,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连自己也没听清。待清醒过来,却已经是身在屋外了。 梁文清重重地擦着身子,不理会未愈伤口钻心的疼。他痛恨自己,能控制得住言行,却控制不了身体本能的反应。梁文清扔下布巾,捧起水撩在脸上,在水滑下的时候,哭了。 惠珍觉得丈夫有些异样,好像干什么事都心神不宁。衙门里又出事儿了?问他,却得不到回答。惠珍还发现,张乾不太愿意和人聊天了。以往他到家,总是先去看看梁文清,坐一会儿,说几句话,再干别的。现在,从衙门回来总是很累的样子,常常直接钻进卧房,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惠珍担心他的身体,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张乾多一句话也不说,不耐烦地顶了回来。她越来越不放心,中午,借着叫大丫二丫吃饭的机会,想找梁文清问问。 梁文清正和两个小丫头在床上玩儿。三个人用被褥,衣服摞成“小山”,大丫二丫手脚并用爬上去,再往床上跳,一次一次,满屋都是小姑娘嘎嘎地欢笑声。梁文清坐在床沿,一边张着手护住她们,一边小心地把伤腿藏好。若是哪个小姑娘蹦在上面,非再断一次不可。 最先看到惠珍的,是站在“被子山”上的大丫,她兴奋地大叫:“娘,看我。”然后猛然一跃。惠珍连惊叫都给吓忘了,忙扑上去抱住。梁文清笑着拉住正要往上爬的二丫,叫惠珍:“嫂子。”惠珍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在她看来,女孩子这么疯闹,真是失了体统。她搂住两个女儿,说:“看这头发,都成疯丫头了。尽给你梁叔添乱。”二丫在她臂弯里仍旧跳来跳去,惠珍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对大丫说:“去,带妹妹洗手,把碗筷摆上桌。”大丫答应,扯着妹妹跑出屋去。 惠珍动手收拾床上的烂摊子,梁文清要帮忙,被她拦住。他微微有些不安,惠珍很少在他这屋久留,平日有点儿什么事,总是站在门边上跟他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惠珍手里叠着衣服,跟梁文清搭话:“这两个丫头不省心,是吧。” “没有,没有,挺听话的。”梁文清的手脚已经不知该往哪儿放。 惠珍没抬头,问:“梁大夫,你看我相公最近是不是不太对劲儿?” “啊?”梁文清心里一紧,“没有呀?怎么了?” “我觉得他总是没什么精神似的,你知道最近衙门里有什么事吗?” 梁文清摇摇头,说:“他没说。” “是呀,问他,他什么也不说。唉。”惠珍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捶了捶腰,说:“呆会儿回来,你看是不是给他把把脉,我怕他身体不舒服,又硬挺着。顺便再打听打听,我问不出来。” “嗯。你别担心。我给他看看,有事我会跟你说。”梁文清点头,他觉得冷汗已经汇成一线,从背脊上流下来。 惠珍有个人分担心事,舒服了许多,冲梁文清感激地笑笑:“午饭是我给你端到屋里来,还是你到院里去一块吃?” 梁文清简直无法面对惠珍那双善意的眼睛,说:“那麻烦你吧,我还是不出去了,腿有些疼。”惠珍笑着说:“那有什么麻烦,你等会儿。” 惠珍走后,梁文清把那堆衣服扯过来,一件件抖开,又一件件叠好。羞愧、自责、茫然和着一点点委屈在心里盘旋不下。他喜欢张乾,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为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若是以前有人这么跟他说,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可现在,他明白了,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不是一个条件而只是一个结果。他无法把握自己,从见到张乾的第一面开始。 梁文清忘不了张乾的笑容,明朗中透着几分孩子气,这似乎和他办事的风格很不相称。来往接触,张乾显得自信而不狂妄,能干而不张扬,决断而不鲁莽。他不知道,这些性格是自己缺少的还是具备的,他只知道,在他眼中,张乾就如同沙砾中的一颗珍珠,在逐渐闪露动人的光彩。 从小,梁文清就不害怕孤独,成长在那种环境,除了父亲母亲,他不信任任何身边的人,也从不和旁人有过多的亲近。可他喜欢张乾悠哉游哉地在他周围闲晃;他喜欢听张乾与李婶瞎聊家常,他愿意分享张乾的烦恼,关于妻子的烦恼。这使他想起父亲那十几房妻妾,从而更觉得张乾淳朴仗义得可爱。 在这件案子没发生以前,他对张乾的这种喜欢,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安。他觉得只是朋友之间的友情而已。从入狱到出狱这些天,他才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在那些黑暗的日子,张乾的怀抱成了他的避风港。只要他在身边,一切苦痛都变得可以忍受。看着张乾着急,奔忙,他有一种近似欣慰的感觉。 在张乾家养伤,在幸福之余,梁文清开始有一种罪恶感。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对人心生不轨,于情于理,都是一种罪过。更难堪的是,自从上次洗浴以后,张乾好像有所察觉,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许多。梁文清不敢设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念头,会如何回应,鄙视?唾弃?还是视而不见,那两个人又该如何相处呢。 梁文清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院子里惠珍招呼:“哎呀,李婶,您来啦。”随后是寒暄的声音和大丫二丫跑过去叫张乾的声音。梁文清一愣,放下手中的衣服,心想:“怎么张乾把李婶带回家来了,他不是知道我不想瞧见她吗?” 他正犯嘀咕,随着脚步声临近,屋门被轻轻敲响。梁文清迟疑了一下,说:“进来吧。”推门进屋的是张乾,他冲梁文清一笑。梁文清疑心顿起,他觉得那笑容显得那么心虚。 张乾向屋外招招手,从他身后闪进一个人,正是李婶。虽然已有心里准备,梁文清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那日李婶在公堂上作证,说不上是落井下石,至少也算助纣为虐。住在凉城的这一年里,梁文清已经把李婶当成家人一般,以他的性格,敌人的攻击可不理,但亲人的背弃不能原谅。 梁文清冷冷地望着李婶和张乾,不说话,身上那股凌厉的东西又逐渐显露出来。李婶站在那儿,难受得使劲眨眼睛,她见惯梁文清笑,此时却被梁文清的眼神逼得直想往后退。她抬头向张乾求助,张乾对这种场面准备不足,也十分尴尬,赶紧打圆场:“文清,李婶来看看你,还带了些东西。”说着,轻轻推了李婶一把。 “是,是。”李婶醒悟过来,走上两步,把手里的篮子摆到桌上,“这鸡汤我炖了一天,加了老山参,给你补补身子。”李婶又补充道:“是我自己买的老山参,可不是从柜上拿的。” 听见后面一句,梁文清差点气乐了,他都快忘了还有许多家当在李婶那儿。他忍不住抬头看看张乾,见张乾也是轻咬嘴唇,显然是憋着笑。两人对视一眼,梁文清心里的气突然消了不少。他叹了口气,点点头,淡淡地说:“让您惦记了。” 李婶一下放松下来,就势斜坐在床边上,抹起了眼泪。她滔滔地诉说曹大人和赵师爷是如何如何吓唬她,要把她唯一的儿子送去从军打仗;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命苦,舍不得儿子不得以才上堂做供,真是猪油蒙了心云云。梁文清既不打断也不劝慰,闷头儿听了一阵,皱着眉头望向张乾。张乾会意,冲院子里叫:“惠珍,李婶拿来的鸡汤,你快给梁大夫热热。” 惠珍进来,看见张乾冲她使眼色,走过去扶住李婶的肩,说:“哟,李婶,怎么说着说着还掉泪啦。我看看您煮的鸡汤,啊呀,比我炖得香多了,您可得教教我。梁大夫还没吃饭呢,正好,热热给他喝。” 李婶抻袖子擦了擦眼,站了起来,说:“您还没吃呢,那我就不耽误您了。”惠珍接过篮子,牵着李婶的手,说:“来,李婶,咱俩到厨房聊聊。”两人相携着往外走,临出门,李婶扭头对梁文清说:“梁大夫,张捕头说您的伤也快好了,您什么时候回去,我也好做个准备。”惠珍笑道:“看您急的,您怕梁大夫把铺子搬到我们家,是不是?” 梁文清的心象被人用手紧紧攥住,一时疼得喘不过气来,脸上露出笑容,他直视着张乾,说:“张大哥,您是急着想让李婶把我接走,对吧。” 张乾的脸腾的红了,急道:“你瞎说什么?我是在回来的路上,碰上李婶,她非要来看看你,我被缠不过,才带她回来的。” 梁文清慢慢后仰斜靠在被垛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片暗影,他的笑象一把刀子,闪着清冷的光。张乾注视良久,不再辩解,只说了一句:“我从没想过让你走。”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半晌,惠珍在院里叫:“吃饭了。”张乾甩手走出门去,梁文清紧攥的拳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了道道血痕。 13 第 14 章 凉城的盛夏到了,太阳老是明晃晃地照着,空气中弥漫着焦渴的味道。 李婶成了张乾家的常客,每回过来不是拎着鸡汤就是提着参茶,弄得梁文清也不好总冷着个脸。他的腿伤已经大好,撇下拐杖能站立,只是还走不了几步路。所以当李婶正式提出把梁文清接回家时,大家都没有了反对的理由。李婶特意去查了黄历,日子就订在了下个月初二,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六月二十五是惠珍爹七十岁的生祭,惠珍早就谋划着要和张乾去城外上坟。她事先和李婶说好,在他俩出门的时候请她照顾两个孩子和梁文清。这天天刚亮,惠珍就起来蒸馒头,又炒了几个爹爱吃的菜,还有一坛好酒,一起装在篮子里。李婶也早早就跑了来,一切准备好,就盼着张乾从衙门点个卯回来,俩人好早去早回。 左等右等,张乾就是不露面。惠珍看天色有些阴沉,不由得着急。正站在门口张望,李婶忽然叫她:“张嫂,你快过来看看,二丫这是怎么啦。”惠珍赶紧跑回屋,看见二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小脸通红。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惠珍早起就发现二丫有些蔫儿,还以为她是因为父母不带她出门而生气,一忙起来就没顾得上管。原来不是生气,而是生病了。 惠珍轻拍她的脸蛋,叫:“二丫,二丫,快醒醒。”二丫不动不吭声。惠珍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李婶提醒她:“梁大夫不是在这儿吗,快让他看看。”惠珍抱起孩子,跑向西屋,也顾不得招呼,直接推门而入。梁文清还在睡觉,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吵醒,激灵一下从床上直坐起来。他没等惠珍说话,就瞧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接过二丫,放在床上,开始仔仔细细的把脉。惠珍眼巴巴地瞅着,怕打扰诊病也不敢问。 梁文清把完了脉,又揭开衣服看看身子,舒了口气,对惠珍说:“嫂子,别担心,没事。二丫是出疹子了,天热,身上有热毒,发出来就好了。”惠珍一下子跌坐在板凳上,眼泪流了下来,嘴里直说:“这孩子,看把我吓的。” “小孩出热疹,我倒是有个偏方,”梁文清想了一会,说,“就是一味药不好找。” 李婶在旁边搭话:“铺子里没有吗?到别家去买点儿成不成?” 梁文清摇摇头,说:“其实就是一味草药,哪个铺子里都有。不过这药越新鲜越好,采来熬汤擦身,疹子褪得快。” 惠珍急道:“那到哪儿去弄?”梁文清说:“一般长在河边背阴的地儿,要不是腿不能动,我倒想出城去找找看。” 三个人正说着,张乾回来了。惠珍迎出门,看见他一脸的疲倦,就把埋怨的话咽了回去。张乾点头跟李婶招呼,也不进院,用马鞭轻轻敲着大门,对惠珍说:“快点儿,拿上东西,赶紧走吧。” 惠珍把他扯进门来,说二丫生病了。张乾到西屋去看二丫,也是十分心疼。说起上坟的事,张乾三言两语决定下来:惠珍留下照顾孩子,他驾车带着梁文清出城上坟,顺便再采些草药回来。 这是近两个月以来梁文清第一次出门,虽然闷在马车里,他还是感到有些兴奋,就好像小时候过年出去逛灯会一样。 出城后,张乾把马车赶得飞快,一看就是心急火燎。梁文清在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搂住篮子怕打翻了酒。一不留神伤腿撞到车厢上,疼的直咧嘴。他实在忍不住,撩开车帘说:“你慢点儿,没事。临走,我已经开了方子给李婶,让她先去抓药。病虽然急,却没什么凶险,烧两天,疹子出透就没事了。那种草药只能使疹子褪得快些,关键是不容易留疤,对别的也没什么大用。” 张乾稳稳坐在车头赶着马,扬鞭打了个呼哨,让马跑得更快点儿。他大声说:“我不是着急吗。再说,小姑娘家若是脸上留了麻子,不就麻烦了。” 梁文清望着车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直眼晕,用手紧紧抓住门框,说:“等疹子出了才能擦呢,怎么也得到明天。” 张乾扭头瞅瞅他,不禁一笑,勒了勒缰绳,让车速慢了下来。梁文清已经有些日子没瞧见张乾那带有煽动性的笑容,眼前一阵恍惚,好像一瞬间世界定了格,天地间就剩下了张乾和自己。 “你很长时间没出城了吧。”张乾托住梁文清的胳膊,小心地扶他坐稳。 “嗯。”梁文清紧贴着张乾坐好,惬意地看路边的风景。微风垂过,两旁的田地里麦浪翻滚,耳边除了蝉鸣,就是马车的隆隆声和马蹄的哒哒声,衬得四下一片寂静。走了一阵,梁文清觉察出来,问张乾:“怎么道上见不到人呢?” 张乾单手搂住梁文清的腰,把他往车上抱了抱,好让他的右腿能伸直。他说:“你在车厢里可能没看见,我出城时拿了腰牌。城不是随便就能出了。” “为什么?”梁文清觉得奇怪,怎么在家里呆了两个月,世道就变了? “哦,你还不知道。这阵子局势不稳,传说辽国正往秦城和白城增兵。今儿早上我去衙门,听赵师爷说辽国往边境上发了几万兵马,怕是图谋不轨。曹大人已经把秦城的防务治安交给驻军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凡出城者一律到县衙领取腰牌。等会咱们回去,也要接受盘查呢。” “是吗?又要打仗了,这才消停了几年。”梁文清若有所思, “你知道不知道辽国带兵的将领是谁?” “我怎么知道,这种军中的事也不会跟我说。不过,我听赵师爷和曹大人好像提起一个名字,说是辽军主将,叫耶律什么齐。”张乾皱眉思索。 “耶律叔齐。” “对,叔齐,耶律叔齐。”张乾眼前一亮,连连点头。片刻,犹疑地看向梁文清:“你又知道?怎么你谁都认得。” 梁文清连忙摆手,笑道:“我到哪儿认得去。我只是以前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 张乾好奇地问:“这个耶律叔齐在辽国是个多大的官儿?打仗厉不厉害?” “在辽国姓耶律的是皇族,耶律叔齐是辽帝的亲叔叔,十年前助辽帝夺得皇位,最是得宠,被封为梁王。” 梁文清沉吟一下,接着说:“所以,耶律叔齐带队,辽国却只派了几万兵马,这不太可能。” 张乾舒了口气,说:“谁知道。这种消息来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回回都是虚惊一场。你说这国和国争地,官和官争权,老百姓争什么,不就想过个踏实日子吗。可每次折腾的,还就是老百姓。嗨,管他娘的,反正今天打不起来。” 梁文清微笑着说:“都像你这么想,这仗什么时候都打不起来。希望这回也是个谣言吧。” 天已过午,拉车的马也乏了,把步子放得更慢。梁文清随着马车的前进摇来晃去,渐渐有些困倦。张乾看出他累了,扭身掀起车帘,说:“进去睡会儿,到地方我叫你。”梁文清打了个哈欠,点点头,扶住张乾的肩膀爬回车厢,懒懒地说:“别太快了,颠。”张乾笑了,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娇气。”梁文清仰面躺好,一寻思,又起身把篮子搂在怀里,才踏实地睡着了。 张乾赶着车,心里什么都没想。很长时间以来,他心里都没这么平静过。什么媳妇、孩子、打仗、差使等等烦心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就象小时候在外面玩儿累了,带着一兜紫红的桑葚回家,知道家里有晚饭,晚饭后有零嘴,吃完了还能舒服的睡个觉,就是那种安逸满足的感觉。张乾靠着车门,轻轻挥着鞭子,留恋地盼望这条路一直走不到头。 当梁文清被张乾叫醒时,他第一个念头是“天黑了?”。爬出车厢一看,原来是阴了天。原来凉城的坟地离城很近,辽宋交战时,死人太多,把那里占满了,城里的风水先生说这儿虽然远点儿,但紧挨着河边,风水不错。于是后来死的人都埋到这儿来了。 两个人找到惠珍爹的坟,张乾拿了铲子培土,梁文清把酒菜摆在墓碑前。都忙活完了,张乾在坟前跪下拜祭,想起老捕头当年对自己的好,不禁有些伤感。梁文清默不作声坐在旁边草地上看着他。 张乾站起身,把那些伤感甩开,招呼梁文清:“吃饭。”梁文清愕然:“吃什么?吃这些菜?”张乾失笑:“怎么,你不知道‘上供人吃’吗?快过来,咱俩陪着我岳父喝两杯。” 张乾从篮子里翻出两只杯子,倒满了酒,递了一杯给梁文清。自己端着一杯闻闻酒香,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梁文清慢慢咂了一口,把右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做个怪相,这酒对于他来说太烈了点儿。张乾呵呵直笑,不再劝酒,只把筷子塞给他。两个人坐在坟边野地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已经凉了的饭菜。张乾喝了几杯酒,还想再倒,被梁文清拦住:“还要去采药呢,酒等回家再喝吧。”张乾点头,收拾了碗筷酒坛,放回篮子里。 梁文清扶着张乾站起来,朝远处河边眺望。“那草药叫心莲,一般长在靠水背阴的地方。我看前面有个树林,咱们去那儿找找。”张乾答应,走过去先把马从车辕上放下来,让它自己吃草。回来做势要抱梁文清,梁文清笑着一推,说:“我能走。”张乾不听,抄着腿抱起来,边走边说:“有等你慢慢蹭过去的功夫,药都采回来了。” 在树林里还真找到了心莲,只是不多。梁文清采了一支拿给张乾,让他照着样子找。许久没有出来采药,梁文清来了兴致,各种草药采了满满一布袋。张乾不认识那么多,只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专心地找心莲,每找到一棵,就跑过去让梁文清看看,等他点了头再扔到袋子里。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边慢慢走远。 天色越来越暗,风也逐渐大了起来。张乾直起腰,望望天,喊落在后面的梁文清:“哎,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梁文清掂了掂手中的布袋,喊:“你跑远点儿,再多找些,就不用来第二次了。”张乾摆摆手,低着头在草丛里又踅摸起来。不久,雨点儿落在他脖颈上,远处雷声隐隐地逼了过来。 张乾把草药用衣襟兜住,转身飞跑。盛夏的雨来势汹汹,雨点很快变成了雨雾。梁文清舍不得袋里的草药,弯身把布袋护到胸前。张乾窜过来,匆忙把心莲塞进袋中,俯身背起梁文清向马车跑。梁文清一手抱着药袋,一手紧紧搂住张乾,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会儿功夫,上游漫长的河水下来了,刚才的小河变得波涛汹涌,宽了快一倍。马车停在岸边,浑浊的河水快漫上了车轮。 好不容易到了马车边,张乾将梁文清抱进车里,说:“待着别动。”他跑过去,抓住缰绳把马往车这边拖。马早已被雨淋得慌了神,一拽之下,两个前蹄高高仰起,长嘶一声,竟然惊了。张乾向后一躲,一跤滑倒在泥地里。马蹄飞舞,向他头上砸去。 梁文清在车里看得分明,大骇之下,忘了自己腿上有伤,直扑下车想去救人。右腿刚着地,“啊”地一声惨叫。狠狠地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扑通”掉进河里。 张乾听见叫声分了神,左膀子上挨个正着。百忙之中回头看,梁文清淡青色的外衫在水中一沉一浮,他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马,连滚带爬地扑下水,向梁文清游去。 第 15 章 张乾揪住梁文清的胳膊,奋力往岸上游。水流湍急,推着他俩往下游漂。在江南长大的梁文清竟不会水,四肢乱划,在水中挣扎。张乾急得大叫:“别乱动,别乱动。”梁文清慌乱中没有听见,带着张乾直往下沉。张乾无奈在他后颈斩了一掌,把他打昏过去。然后一手揪住岸边的长草,一手拽着梁文清,两膝着力往岸上爬。待两人都上了岸,他已是手足瘫软,再也动弹不得了。 张乾在暴雨中喘息良久,才费力地把梁文清翻过去,拍拍他的脸,梁文清迷迷糊糊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点儿水。张乾心里稍安,看这暴雨一点儿停的意思也没有,知道不能呆在这儿了,不然水再涨上来,两个人都逃不了。马早不知跑到那儿去了,张乾硬撑着走到车前一看,车里也全是水。他在雨中茫然四顾,在不远处树林的一角,有个屋顶若隐若现。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先到那儿再说吧。 张乾没力气再背梁文清,只能半拖半抱地向前走。经过惠珍爹的墓前,看见装饭菜的竹篮还在,张乾伸手抄了起来。费了半天功夫,终于来到小屋门口。原来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进门一看,庙里倒还不漏,只是地方太小,从供台到门口不过是一张大床的距离。 张乾冲土地爷拱拱手,把梁文清放倒在地上。梁文清已经清醒过来,被河水激得全身冰冷,连吓带疼,哆嗦成一团。张乾动手解梁文清的衣扣,梁文清牙齿轻轻打颤,想帮忙,手指却僵硬得举不起来,只能任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张乾把衣服拧干,用力擦梁文清身上的水。擦了一阵,见他还是抖个不停,一咬牙,脱了自己的衣服,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抱住。两手在他身上揉搓,慢慢感到怀里的身躯有了一丝暖意。张乾舒了口气,把梁文清轻轻放下。梁文清侧躺在地上,将双腿蜷到胸前,苍白的身体划出流畅的曲线,就象一件玉雕。 张乾望望门外的瓢泼大雨,苦笑一声,看来今天晚上要在这儿过夜了。他在小庙里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只有香烛,却没有火种,衣服是烤不成了。张乾赤着上身,裤子紧紧地贴在腿上,捆得他难受。他看看梁文清,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勇气把裤子脱下来。 张乾四处查看,把主意打到土地爷头上。他跳上神龛,用力将挂在梁上的幔帐往下扯,激起满屋的尘土。梁文清被呛得直咳嗽,正要坐起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连忙把湿衣服拽过来,遮住下体。他仰头问:“你干什么呢?”张乾正跟幔帐叫着劲,最后终于“呲啦”一声将布扯断了。他把幔帐团成一团儿,扔到梁文清身上:“快盖上。”梁文清把幔帐搭在腰间,微微笑着说:“你也不怕土地爷怪罪你。”张乾腾地跳下来,拍拍手,说:“等明天我给土地爷换个好的。”他捡起幔帐扯下一块,围在腰间,打量一下,暗骂了一句,说:“真脏,和泥了。”然后把裤子脱下来,和梁文清的衣物一起平摊在供桌上。梁文清瞧着他的身影,觉得脸有些发热,赶紧转过头去。他忽然发现篮子扔在门口,笑道:“你怎么还拿着这个?”张乾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的饭菜洒了多半,剩下的也被雨水浇得不成样子。不过,幸好还有半坛酒。 精神一放松,张乾觉出了身体上的不适,尤其是左胳膊,好像要断掉那么疼。他捧起酒坛子,靠着供桌坐下。梁文清往他身边挨了几步,也靠上了供桌。张乾拔掉塞子,对着嘴喝了几口,辛辣的酒水流到腹中,缓解了疼痛,四肢百骸舒服了不少。他把酒坛递给梁文清,说:“你也喝些,去去寒气。夏天,水里也冷呢。” 梁文清撩起盖在身上的幔帐,露出右腿,然后举起酒坛,将一条酒线轻轻浇在腿上。张乾挑起眉毛,露出诧异的样子。梁文清笑笑说:“被冷水一浸,酸疼。用酒揉揉会好些。” 他刚要伸手 去揉,张乾已经俯下身去,说:“我来吧。” 张乾沾着酒,双手在梁文清右腿上揉擦着。梁文清斜倚着供桌,忽然捧起酒坛喝了两口,烈酒下肚,脸上泛起一片嫣红,心里也象有团火翻腾起来。 他注意到张乾左胳膊上一块碗口大的淤青,不自禁伸手摸上去,问:“这儿怎么了?”张乾感到手指如清风般抚过伤口,所到之处,竟引起了半身酸麻。他没敢抬头,低声回答:“让马踢了一下。” “是吗?疼不疼?”梁文清的声音低得象梦中呓语。张乾没有听清,正想问,冷不防一个柔软清凉的东西贴到胳膊上,侧头一看,竟是梁文清的嘴唇。 张乾顿觉头脑一片混乱,越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越是感到脑子不够使。慌乱中,只觉得那两片嘴唇由胳膊慢慢爬上来,一点一点,到肩膀,到脖颈,到下巴,到嘴。 那片嘴唇凉凉的,带着一丝酒气,却柔软得象一朵云彩。张乾不记得自己的嘴碰到过这样的东西,除了,除了,小时候吃的熟透了的,最甜蜜的桃子。 神智只有一瞬间的清明,张乾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想推开梁文清,两只手却不像是自己的,仍旧安安静静地呆在梁文清腿上,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随着嘴唇而来的是舌尖,沿着张乾的唇线轻轻舔了一圈,就象一只刚探出窝的小兔子。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又缩回洞去。片刻,小兔子又溜了出来,灵巧地滑进张乾的嘴里,左闯闯,右撞撞,在他的小腹点了一把火。 张乾忘了一切,他不知道事情是由“他”开始,还是由“他”开始的。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什么,现在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他伸出了手去。 不知什么时候幔帐成了床褥,两具光滑而有韧性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他们互相拥抱着,雷声,雨声在一瞬间寂静,只剩下身边人的心跳声。 张乾用两手紧紧搂住梁文清,将他压在身下,埋首在他肩膀上亲吻。梁文清的双手搭上张乾的臀部,抚摸着,揉搓着,象要嵌进那肉体中去。张乾的手顺着梁文清的身体向下滑动,梁文清扭动着迎合。当手滑到胯下时,触到了一个火热的东西。张乾象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来,梁文清急切地捉住那只手,引回到那个蓄势待发的地方。 没有迟疑,那个火烫的东西在张乾手中抽动起来。张乾一手握住它,一手伸向梁文清胸前红色的蓓蕾。蓓蕾受到激惹,骄傲地挺立起来。辗转之间,蹭在张乾胸口,象丝绸上坠的两颗珍珠。 梁文清两眼蒙了一层水雾,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他将身体紧紧贴向张乾,在一阵阵的痉挛中,攀上了快乐的高峰。 从云端飘落,梁文清将头向张乾腹部埋下去。张乾惊诧,伸手去拉,挣扎之间觉得自己的身体落入了一个温暖湿润的所在。象一艘小船开进溶洞,幽深而看不到尽头,有岩壁,有暗礁,有惊涛骇浪,有小桥流水,那一悠一荡让他目眩神迷。不多时,溶洞尽头有亮光闪烁,小船加速向前驶去,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至船冲出洞口,看见满眼星光。 在那一瞬间,张乾领悟到了享乐的极至。在昏睡过去以前,他昏昏沉沉地想:原来这就是欲仙欲死。 夜深了,暴雨初停,四下蟋蟀的鸣叫声渐渐响起。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立在树梢,唱出一首婉转清丽的调子,又仿佛经过慎重的考虑,羞涩地沉寂下来。 月光透过木窗,在土地庙的地上洒下一片光网。梁文清倚着供桌半躺半坐,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身旁张乾把头枕在他腿上,睡得正熟。 阵风刮过,吹动屋角的铜铃,发出叮叮脆响。张乾微惊,辗转地翻了个身,却还恋着梁文清的腿。梁文清把目光收回来,落在眼前人的脸上。那在月光下窿括分明的面容,睡梦中微微翘起的嘴角,他想深深印在脑子里,再也不忘记。 梁文清心里一片平静,他从未如此满足过。曾经以为,他会自责和彷徨,可是不,他甚至未曾想到惠珍和孩子们。张乾是上天的礼物,即使得到他,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他把手放到张乾的胸膛上,感受那种坚实和温暖。心跳的震动沿着手臂传上来,带给他踏实的感觉。今后如何,梁文清不愿去想,此刻的拥有,在他看来已是永恒。 天色微明,这次先醒来的,是张乾。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四周,是立柱、神像,是家里的篮子和酒坛;是一个人的胸膛,顺着胸膛向上,是梁文清熟睡的脸。 猛然间,昨夜的一点一滴在脑海间闪现。张乾情不自禁地轻抚下身,触手一片湿粘。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慌张、羞愧伴着狂欢后的余韵,让他一时间乱了方寸。 张乾静悄悄地爬起身,由供台上拿了衣服穿好,走出了庙门。四周的田地里晨雾弥漫,一片寂静。他茫然四顾,不知应该往哪里去。愣了半晌,张乾沿着泥泞的小路回到河边。小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清澈见底,缓缓地流着。张乾脱了衣服,跃入河中,清凉的河水轻抚他全身,象安慰也像诱惑,一如昨晚那双时而激昂时而温存的手。 梁文清睁开了眼睛。刚才张乾一动,他就已经醒了。望着张乾孤单单的背影,他的目光平静得象一潭湖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后悔。 张乾在河里游了半个时辰,耗尽全身力气后才爬上岸。他坐在岸边,抱住腿发呆,在万般不愿中想起了惠珍。张乾觉得有些可笑,惠珍一直害怕他另娶,拼命想给他生个儿子,如今,他倒是真结了新欢,可这新欢居然是个男人,男人是绝对不会生出儿子来的。张乾把头闷在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笑出了眼泪。他的心在泪水中抽搐: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张乾象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惊跳起来。张乾眼中的泪水,使梁文清的心也疼得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我等你很久了,不大放心。” 张乾慌张地用手抹了一把脸,问:“你怎么过来的?”梁文清微微一笑,右手一晃,原来他把庙里铁制的大烛台拿来当拐杖。 两人无话可说,张乾躲闪着不肯和梁文清的目光相对。梁文清暗中叹了口气,说:“天亮了,咱们怎么回去呀。” “哦,”张乾才想起来,指着停在岸边的马车,说:“我去看一下。”一会儿,跑回来,仍旧眼看着地,说:“现在是有车没马,这么远的路,你肯定走不回去。这样,你在这里等,我回城去骑一匹马来,再接你回去。” 梁文清点点头,说:“好,你去吧。我正好再采些心莲,昨天采的都丢了。”张乾嗯了一声,转身就走。梁文清一把拉住他,张乾停下脚步,却不回头,低低声音问:“怎么?” 梁文清用力攥住张乾的手,也是低低的声音,说:“不管你回来还是不回来,我都不后悔。”张乾呆呆立着,象被法术定住一样。梁文清撒开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张乾的眼里又一次充满了泪水,只是这次,泪水流进了心里。 第 16 章 天已过午,太阳露出狰狞的面目,把大地烤得火热。梁文清躲在马车旁的阴影里,静静的等,身旁是装满草药的篮子。 从官道上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梁文清眼前一亮,向远处张望,待看到那个冲他招手的身影,他的眼神黯淡下来。骑马人的身形明显比张乾小了不少。 一人一马旋风般地驰到梁文清面前,急停,从马背上跳下一个身穿衙役公服的人,是王二。梁文清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冲王二笑笑。 王二跑得一头都是汗,咧着嘴喘气,半天缓过来,说:“梁先生,张捕头让我来接你。” 梁文清心中苦涩,问:“他人呢?” 王二边套车边说:“张头儿刚到衙门,就让曹大人找了去。你没听说,好像要打仗了,衙门要派人手防务呢。我们有得忙了。” “是吗?”梁文清拎起篮子,扔进车里,然后两只手撑住车辕,费劲地爬进车厢。 王二套好车,一提缰绳,马车吱吱呀呀地踏上返城之路。梁文清躲在车厢里面,看着窗外出神。王二忽然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回身递给他,说:“张头儿带给你的。” 梁文清打开,里面是一套半旧的衣裤,显然是张乾留在衙门班房中的替换衣物。还有个小纸包,包着两个烧饼。梁文清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还有些余温,是甜的。 王二没有骗他。梁文清发现,在马车经过城门的时候,受到了严格的盘查。守城的官军认得王二,还是把车帘掀起往里看了看,才让他们过去。 只一天的光景,城里就大不一样了,没了往日安逸的气氛,人人脚步匆匆地忙碌着。在一家铺子门口,梁文清看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推推搡搡地往里挤,问王二:“这些人干什么呢?”王二阴沉着脸,说:“老百姓怕围城,正在抢购粮食。等送到了你,我正好借用这马车,给我家里,给张头儿家里也存上一点儿。”梁文清默然。 王二喃喃自语:“看来这次不像是谣传。十年前,凉城守了三个月,死了多少人啊。”他恨恨地说,“我爹就是那时战死的。如果辽人真的打来了,我一定第一个冲出去,杀几个辽兵,给我爹报仇。” 马车穿过街巷,停到张乾家门口。梁文清凝望着油漆斑驳的大门,宛若隔世。走进院子,李婶居然还在。她看见梁文清,亮开嗓门迎上来:“哎哟,梁大夫,您回来了。”她搀住梁文清的手,扶着他往屋里走,“看您这一身泥,昨儿遇上雨了,是不是?” 惠珍正在屋里忙活二丫,听见李婶说话,赶忙出了屋。梁文清看到惠珍关切的笑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她面前。惠珍赶上几步,和李婶把他扶稳,说:“刚刚相公回来了一趟,我听他说了,他说您为了采药,掉进了河里,结果还在野地里过了一夜。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 梁文清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梢,羞愧和自责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李婶看他红着脸不说话,以为他是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打圆场:“梁大夫累了一天,快回屋歇歇吧。我去给您打点儿水洗洗。您还没吃饭吧?”惠珍拍拍脑袋,说:“对呀,瞧我,光顾说话了。我热饭去。” 梁文清定了定神,把她拦住,说:“那些都不忙,我先看看二丫。”惠珍感激地点点头,领着他来到南屋。二丫躺在夫妻俩儿的大床上,正跟姐姐说话,看来精神不错。梁文清坐在床边,摸摸额头,已经不烧了,再把把脉,脉象也挺平稳,只是她脸上,身上起了很多绿豆大的红疹子。梁文清拉着二丫的手问:“痒不痒?”二丫把身子在床上扭来扭去,说:“痒,可痒了。娘不让挠。”梁文清笑了,说:“可不能挠,挠破了留疤,就不好看了。” 他回身跟惠珍说:“嫂子,二丫没大碍的。我带回来的草药搁在门口的篮子里,你烧一大锅水,把草药煮了,早晚给二丫擦身上。过两天疹子就能下去。”惠珍高兴得连连称谢。 回到西屋,一个人的时候,梁文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跟惠珍在一起的时间,就像受刑那么难熬。在没看见惠珍的时候,梁文清绝不让自己去想她;可真见到惠珍,他才发现,自己的良心是那么的难以负荷。 一连三天,张乾都是深夜才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就走。梁文清见不到他的人影,整日坐卧不宁。第三天晚上,梁文清一夜未睡, 守着窗口等。月正当中,他看见张乾进院、回屋,看见南屋灯灭。月影东移,他又看见张乾起身、洗漱,然后匆匆地走了。自始至终,张乾都没有向西屋瞧过一眼。 梁文清的心冷得象冰一样,输了。他明知这是一场赌注,赢了未必能得到什么,而输了却会失掉两人之间的所有。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以为自己赢了,却不知实际上输得这样惨。 惠珍起来的时候,发现梁文清站在院子里,感到有些反常。她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打招呼:“梁大夫,今儿起得早啊?” 梁文清勉强一笑,说:“是呀,睡不着了。”惠珍看见那张清秀脸上挂着一双倦怠的眼睛,不禁暗叹:“梁大夫可真是个耐看的人。”想到这儿,脸红了一下,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赶紧说:“我去做早饭。” 梁文清咳嗽一声,说:“不忙,嫂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惠珍拢拢头发,问:“什么事?” “我想今天就搬回李婶那儿去了。” 惠珍吃了一惊,问:“怎么了?不是说好初二搬吗?李婶翻了黄历的。” 梁文清连忙解释:“我是觉得张大哥经常不在家,我在这里太添麻烦,也不是很方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也不在乎那一天两天的。早回去早踏实。你们也可以省点儿心。” 惠珍踌躇道:“也没什么麻烦的。我看你还是和我相公商量商量再说吧。”在心里,惠珍也觉得梁文清说得在理,张乾一天到晚不着家,有个男人在这儿,虽说能壮胆,但终究不太方便,时间长了,怕邻居会说闲话。可梁文清就这么走了,张乾回来,怎么跟他交代呀。 梁文清知道惠珍做不了主,也不再多说。吃过早餐,李婶照例过来看看,梁文清把决定告诉了她,催促她出去雇了辆马车。也没什么行李,只拿了几件换洗衣物,梁文清坐车跟李婶回了家。 惠珍在梁文清走了好久还愣愣的,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张乾晚上回来,跟他一说。出乎她的意料,张乾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就倒头睡觉了。惠珍寻思:难道是相公和梁大夫吵架了?可两人这几天都没见着啊,哪儿吵得起来的呀? 药铺让李婶打扫得十分干净。梁文清撑着拐杖在里面走了一圈,发现一点儿都没有变样。他回到卧房,把那几件衣物放回衣柜。衣柜还在,衣服未变,只是原先藏在里面的玉佩,已经换了主人。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梁文清足不出户,每天听李婶跟他汇报街上风传的消息。辽军是真的来了,据说有十万兵马。凉城里人心慌慌,许多人弃城而逃。梁文清拿出一笔钱,让李婶出高价囤积一些粮食,以备围城。 这天李婶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满脸都是惶恐。她在梁文清面前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说:“梁大夫,城里人都说辽军就要打过来了。” 梁文清放下手里的医书,说:“这不都嚷嚷很长时间了吗,家里存了粮食,能顶好几个月呢。”他拍拍自己的腿,“你是女人,我是瘸子,你儿子还小,都不上战场,你担个什么心。” 李婶搓着衣襟,说:“我担心的正是我儿子。我听说咱们守城的官兵还没赶到,就凭凉城里这一千人马,那里守得住呀,还不得让百姓们上城楼。你说我儿子才十四,这要是被抓了去打仗,可怎么好。” 梁文清没动声色,问:“那你的意思呢?” 李婶眼前一亮,凑近说:“我在南面清城有个亲戚,您要是不嫌弃,就收拾好细软,跟我们母子到他那儿避一阵子,好不好?” 梁文清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兵荒马乱之际,跟着你逃难。要真遇到点儿什么事,第一个被丢下的包袱就是我,临了,你还得把细软拿着走。”不单是因为他不信任李婶,以目前凉城这个形式,最不可能弃城而逃的,就是张乾一干人。有张乾在这儿,梁文清就决不会走,他不能撇下张乾一家而独自逃生。如果活着不能在一起,那城陷时一起死了,也不错。 抱着这个念头,一切都简单了。没几句话,他就让李婶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跟着她走的。而如果她想带儿子走,他也不强留。李婶踌躇半晌,又劝了一阵,见他根本不为所动,也就顾不得了。当天下午,李婶就收拾东西带着儿子出了城。 李婶走了以后,梁文清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在家里不是看医书,就是抄药方。他尽量让日子过得满一些,因为只要一闲下来,他就莫名其妙的烦躁。每日最困难的事是入睡,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晃动的都是张乾的影子,他微笑的神情,他打拳的身影,还有枕在腿上睡熟的脸,一副一副,象画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梁文清明白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可思念就如饮鸩止渴,他不能停止,也舍不得停止。 第 17 章 在李婶走后的第十天夜里,梁文清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朦朦胧胧刚要睡着。忽然一阵轻轻地敲击声把他惊醒。他躺在床上细细辨别:的确,是有谁在时断时续地轻扣院门。梁文清披衣坐起,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待要开门,那敲门声又停了。他不禁狐疑: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站在门边儿,静静地等着。一会儿,敲门声又轻轻响起,梁文清猛地拉开门,在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张乾。 两人同时愣住。张乾在路上想好的一番话,此刻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脸早已涨得通红,只是在月光下看不出来。梁文清不说话,手撑两扇门看着他。张乾嘴唇哆嗦了两下,终于放弃了,扭身想走,被梁文清拽住胳膊,一把拖进去。 梁文清把张乾一路拽到屋里,推坐在椅子上。“哒”地一声轻响,他点亮油灯。就着灯光,梁文清发现,几天不见,张乾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人消瘦了不少,往日明亮的眼睛也没了神采,脸上的胡须有几天未剃,毛茸茸地透着青色。 梁文清两手搭上张乾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什么事了?是嫂子还是孩子病了?” 张乾想笑一下,却只是牵了牵嘴角,他掩饰地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 梁文清抽回了胳膊,走开去给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张乾,淡淡地说:“我还不知道你,若不是出了大事,你怕是终身也不会再踏进我的房门一步。” 张乾用双手捧着茶,把脸藏到杯子的阴影里。他没想到梁文清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咂一口茶,那熟悉的药香味让他好像回到从前,脸上不禁浮起一个恍恍惚惚的微笑。 梁文清凝视着张乾的脸,那上面变换的表情让他又心疼又心酸。他想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的一切,由我来承担就好了,只要能将你脸上的憔悴抹去。 张乾一口一口喝着茶,半天才想起来问:“李婶走了?” “嗯。”梁文清点点头,“她担心你们拉她儿子守城,说是去青城投亲戚了。” “他没让你没跟着去?”张乾抬眼看着梁文清。 梁文清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你在凉城,我哪儿也不会去。” 张乾垂下头,再抬起时,眼里有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沉默半晌,说:“我还是想你走。”他看到梁文清眉毛一挑,摆摆手,接着说:“我想你和惠珍、孩子一起走。凉城这里太危险了。我安排好了车,三天后走。” 梁文清摇摇头,说:“你送嫂子走吧,我留下。” 张乾有一些急躁,提高声音说:“你不知道,辽军已经近在咫尺了,外援的官兵还没有来。曹大人和陈督军已经急得发狂,连派了几拨人去催,都没有个信儿,多半是让辽军给截了。明天还要派……”张乾突然住了嘴。 梁文清心里一抖,低声问:“他们要派你出城,是不是?” 张乾闭上嘴,不吭声。 梁文清说:“你怕自己也回不来了,安排好嫂子和我走,是不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嫂子是你媳妇,你照顾好是应该的。我是什么?你的二房?” 张乾陡然一惊,捏着杯子站起来,发狠似的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发出一声脆响,碎成无数片。张乾攥住拳,呼呼地喘气。突然,他坐回椅子,趴在桌上,两手抱头,哭了。 梁文清的心被张乾的呜咽声划得直淌血。这是做什么,争名分,还是堵闲气?他走过去,揽过张乾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 张乾绷得紧紧的神经因为得到发泄而放松下来。梁文清轻声问:“怎么会让你去?你不是官兵,媳妇又怀着身孕。” 张乾从梁文清怀里抬起头,擦了擦眼睛,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有些羞愧。他说:“前几拨派得都是官兵,他们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路又不熟。” “你也不是本地人啊?” 张乾苦笑一下,说:“我起码住了很多年了。衙门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说派谁去合适。我是捕头,只能我去。” 梁文清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去了,咱们一起走吧,这凉城爱怎样就怎样,管他干什么。” 张乾摇头,说:“不行,我做不出这种事。唉,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惠珍的,王二也出不了城,我只能托付给你。”他抬头望着梁文清,满眼都是恳求,“如果我三天后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惠珍和孩子走,行不行?你把她们安置在一个地方,陪惠珍把孩子生下来,再离开,行不行?” 梁文清心疼得如刀绞一样,只能点头:“行,我答应你。不过我要等你十天,我保证,会尽力保嫂子和孩子平安。” 张乾默然点头,疲惫站起身来,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还要回衙门和曹大人他们再商量商量。明日天黑出城。” 梁文清没有挽留,陪张乾走过院子。张乾转身对他说:“你回吧。我走了。”梁文清再也忍不住,把张乾紧紧拥进怀里,用力吻下去。张乾只有一瞬间的失措,马上,就沉浸在这个如狂风暴雨般的亲吻里。 亲吻在两人的喘息声中结束,梁文清把头放在张乾肩膀上,就着他的耳根,说:“我送你的玉佩,你收在那儿了?” “家里。” “你出城时贴身带在身上,好吗?它会保佑你平安。答应我。” “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好。”张乾捧起梁文清的脸,又亲了亲他的嘴唇,出了院门。梁文清呆呆立在门前,望着月光下张乾在长街远去的背影,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荡荡的。 最近的宋军大营在凉城以南五十里。凉城地处两山之间,只有东西两个城门,南北均是高山。若想往南去,必须要先向东走十里,绕过山梁。 张乾在深夜出城,沿着官道向东而行。辽军兵马未到,张乾寻思,此前出城送信的官兵,定是被周围白城、秦城的辽军抓了去。他没有骑马,徒步背了个包袱,装成寻常百姓的样子。他一路小心戒备,令人惊异的是,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第二天中午,顺利到达了宋军大营。 正当张乾暗自庆幸时,接待他的军官给他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你已经是凉城派来的第四个人了。” 张乾心里一惊,问:“对,之前的人都到大营来过了?” “是啊,”军官点头,“他们是带着将军的信回去的,第三个回去时我们还派了一小队兵马护送,结果连我们的人都没能回来。”军官接着说:“辽军好像只截回凉城的人。我看你还是别走了,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发兵,到时候跟大队人马一起回去吧。” 张乾问:“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发兵?” 军官面有难色,说:“其实我们早就得到消息,全都做好了准备,只是朝廷的调兵令迟迟不下。拿不着令符,兵马动不了啊。不知道朝廷里怎么想的。”他看见张乾的脸色,安慰到,“你也别着急,说不定令符已经在路上,这两天就会到了。” 他仍然劝张乾留下,不要冒险回城。张乾摇头,说:“凉城里的官兵、百姓早已慌了神,我若不回去,他们还得再派人来。我既没穿官衣,又不骑马,没人知道我是去凉城报信的。” 军官没办法,想安排他在营里歇一天再走,张乾不肯,只呆到天擦黑,又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走在路上,张乾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脚步也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成了小跑。到深夜时分,已经赶到距凉城十余里的秦城附近。正赶上七月十五,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照得四下明晃晃的。张乾坐在路旁的草丛里喝几口水,歇了一会儿,也不敢打盹,他觉得每一丛阴影里都隐隐有辽军的铠甲在闪光。再上路时,张乾决定不走大路,抬头辨了辨方向,沿着荒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凉城摸去。 秦城和白城交界的地方是一片石滩,也是十年前宋辽交战最激烈的战场。在月光下,每一块石头都仿佛闪着银光。张乾走到此处,知道避无可避,沉吟一下,深吸了口气,开始拔足飞奔,他想用最短的时间跑过石滩。 张乾冲过石滩,就在要进入滩边树林时,从林里闪出十几个人,挡在他面前。张乾收不住脚,险些撞到最前面一个人身上。那人伸臂一拦,喝道:“干什么的!”张乾心说:不好!这十几个人都穿着黑衣,手持长刀,个个身高体壮,一看架势就是兵勇。 打,打不过;逃,逃不了,怎么办?瞬间,张乾打定主义,脚步一个踉跄,摔倒的在地上。随即用双手捂住头,大叫:“别杀我,别杀我!”他颤着手把背后的包袱解下来,捧过头顶,“各位大爷,我就这点儿东西,都给你们,别杀我……” 领头的黑衣人用手里的长刀挑过包袱,甩给手下检查。又把刀尖放在张乾下巴上:“站起来,说,干什么的。”张乾听他说话微微有些口音,心里更加确定,这果真是辽军的埋伏。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我是赶路的。” “赶路,往哪儿赶?”领头的黑衣人挥挥手,后面上来两个人开始搜身。 “往青城去,我在外给人赶车,家里捎信来说母亲病逝,我回去奔丧。”张乾抬着两只胳膊,任两个人搜查。一人手伸到张乾怀里摸了摸,拿走了梁文清的那块玉佩。张乾嘴一动,又强压了下来,对拿着玉佩那人堆起满脸笑纹。 查包袱的人翻出一封书信,递给领头的黑衣人。黑衣人打个手势,有人点起一个火褶子,凑了过去。那不是公函,而是张乾临出凉城,让赵师爷写得一封家书,内容是母病逝,速归云云。黑衣人就着亮读完,点点头,冲手下使个眼色,手下会意,举起刀向张乾身后掩来。张乾心中一酸,知道逃不了一死,辽军真狠,宁愿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 就在张乾屏气凝神,准备拼死一战之时。领头的黑衣人大喝了一句什么,张乾听不懂,用眼角余光看见身后的人一愣,把刀收了回去。领头黑衣人目光炯炯,正盯着手里的东西端详。张乾仔细一看,却是梁文清那块玉佩。张乾诧异,想问又不知如何问起,正犯愣,那黑衣人又说了句什么,张乾觉得脑后响起一阵风声,刀柄重重地砸在他头上,使他倒地昏了过去。 第 18 章 “哗……”一瓢冷水浇在脸上,张乾打了个冷战,缓缓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地板上,环顾四周的陈设,倒像是县衙的内堂。张乾支撑着坐了起来,脑后一阵阵疼痛,伸手去摸,肿起了一个大包。 “醒啦?”身后有人温和地问,也带着一点儿口音。 张乾循声转头,看见在一张长书案后面,坐着一个人。此人有四十岁左右年纪,浓眉深目,长得十分英武,身上的衣着华贵,帽子上缀了颗拇指大小的明珠,一看就是辽军的高官。树林里领头的黑衣人站在他身边,像是那人的随从。 张乾看着那张脸,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他揉揉眼睛,再看,又拿不准究竟象谁。 那辽官望着张乾困惑的表情,微笑着问:“你从哪儿来,又准备去哪儿啊。“ 张乾翻身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把树林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黑衣人在旁边,呈上搜出的那封书信。辽官略略扫了几眼,点点头:“嗯,孝心可嘉。”他拿起书案上放着的一件东西,说:“我问你,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乾抬眼,盯着他举在手里的玉佩,心中起疑:他怎么会认得梁文清的玉佩。反复转了几个念头,还是决定试探着说:“一个江湖郎中送给我的。” 旁边黑衣人怒斥:“你撒谎,这种东西能随便给人吗?” 辽官转头瞪了随从一眼。黑衣人躬身不语。辽官仍然微笑着说:“这玉佩是很名贵的,那郎中为什么给你呀?” 张乾说:“去年冬天我赶车出门,路过一个山崖。正好这个郎中采药不小心失足掉了下来,我救了他一命。他身上的钱都治伤用光了,就把这块玉佩给了我,说是酬谢我救命之恩的。” 辽官用手轻轻掂着玉佩,接着问:“你是在哪儿遇见他的?” “就在青城附近的山上,我老跑那条路的。”张乾回答。 “他有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有二十几岁,长相我倒记不清了。” 辽官沉吟半晌,问:“那后来他人到哪儿去了?” 张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分手后就再没见过他。” 辽官看着玉佩沉思,屋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张乾凝视辽官微微皱眉的侧脸,心里有颗不祥的种子在慢慢发芽,终于越长越大,“啪”地一声破土而出,他发现辽官的脸庞、神情居然很象梁文清。 张乾咬紧牙,才把从心里发出的一声惊呼硬生生压了回去。一时间他忘了自身的危险,满脑子全是关于梁文清各种各样的问题。那装在木盒中辽东特产的草药“苦芹”,那吓倒林大人的身世背景,还有对辽国官员的如数家珍,难道,难道,梁文清竟是辽人? 张乾心潮澎湃,以至辽官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直到旁边的黑衣人喝了一声,才醒悟过来。辽官又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快回去奔丧吧,家里人还等着呢。” 张乾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了自己。他愣愣地望着辽官,辽官微笑着点点头,一挥手。黑衣人过来拽起张乾,推着他向屋外走去。张乾踉踉跄跄地随着黑衣人穿过院子,待走到大门口,猛然领悟到这个院落竟是和凉城县衙十分相似。出了门,张乾借着已经蒙蒙亮的天光回头一看,在大门外的石狮子旁,立着一杆大旗。旗上的字张乾不认得,但上面绣的图案他却是认得的,那和玉佩上雕的一摸一样,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张乾被塞进一辆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内,送回到昨晚的小树林旁。他从距离上估计不出待过的地方到底是秦城还是白城。从这里到凉城,还要经过辽军管辖的地区,但奇怪的是,张乾一路上再没有遭到过拦阻和盘查。 回到凉城,先去县衙交令,曹大人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张乾归来,不禁喜出望外。张乾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辽官和玉佩,只是讲受到了辽兵的盘查,因为有那封伪造的家书,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所以得以平安归来。曹大人详细询问宋军大营内的情况,心中暗骂朝廷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他拍着张乾的肩膀着实勉励了几句,让他先回家休息一下,等晚上陈督军巡营回来再看看他有什么要问的。 张乾谢过大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屋。县衙院子里居然站满了人。原来是弟兄们听到他平安的消息,纷纷自城中巡查各处赶回县衙。王二跑上前拉住张乾的胳膊,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知道咧嘴笑。张乾环顾众人,发现连一直与他不睦的孙五都是一脸喜气,心里十分温暖。他拱拱手,想说句什么,却喉头一阵哽咽。 大家七嘴八舌问个不休,当听说宋军已做好准备,不日即可到达凉城时,院里响起一片欢呼声。王二刚才扒门缝听了一点儿,这会儿兴致勃勃地要求张乾把脱险经过再讲一遍。张乾见王二看英雄一样看着自己,不禁有愧。他心里藏着事儿,不愿多做纠缠,只简单敷衍了几句。孙五看出张乾的心不在焉,笑着拦住话头儿,说:“张头儿心里想着嫂子呢,咱们也别问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先让张头儿回家吧。”张乾感激地望了孙五一眼,顺势匆匆与众人告别,走出衙门。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找梁文清。如果心里的谜团得不到解答,他是不会安宁的。李婶家大门紧闭,张乾上前拍门,似乎声音还没落,两扇门猛地向内打开,梁文清出现在他眼前,就像长久以来他一直等在门口一样。 梁文清脸上慢慢地浮起一个微笑,眼睛里也似有莹莹泪光闪动。张乾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这会儿见到亲人,种种猜疑被喜悦与激动撞到了天外,此刻,他只想抱住那具温暖的躯体,来抚慰自己疲惫至极的心灵。 也不知是谁先抱的谁,两人相拥着滚倒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两张饥渴的嘴紧紧地粘在一起,互相吮吸着,象在沙漠中跋涉很久的人尝到了第一口水。 梁文清的手滑进张乾的衣襟,探索着里面的肌肤。张乾迎着他的手贴过去,就像一只追逐灯火的飞蛾,就为了那一点点儿的光亮,明知危险也义无反顾。 梁文清把张乾慢慢地放躺在地上,然后用左肘撑起半身,微笑着在张乾身上巡视。张乾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感到有些羞涩,微微侧身想坐起来。梁文清搂住肩膀把他按了回去,右手划过胸前,开始解张乾的衣扣。张乾猛喘了口气,放在身侧的手一下子攥紧,却没有动,任凭衣衫逐渐散开,摊在地上。 梁文清埋下头,在张乾的脖子上轻吻,一下一下,沿着锁骨滑向手臂,在路过前胸时改了方向,停留在乳头附近。他抬头瞟了张乾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顽皮,然后伸出舌尖,在那个红色的小东西上舔了一下。张乾顿觉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象一道水线,向小腹奔流而去。更要命的是,梁文清随后又在被他弄得湿漉漉的地方轻轻吹了一口气,凉凉的刺激使得张乾呻吟出声。 梁文清用鼻子哼出一个暖暖的笑声,半边身子压在张乾肩上,不让他挣扎扭动。继续用牙齿,用舌头挑逗着那个硬起来的红粒。张乾仰头看着星空,手里胡乱抚着梁文清的头发,觉得一波一波的快感在全身涌动,让他想大叫,想爆发。 梁文清轻轻的笑着,在张乾胸前印下无数的吻痕。他托起张乾的腰,将他的上衣慢慢褪下,忽然 “当”地一声轻响,从衣裳里面掉出一只荷包。梁文清捡起来随手掂了掂,里面像是几块碎银子,他把荷包丢在一边,低头用牙齿解张乾的裤带。解着解着,想起什么,凑近张乾的耳朵,轻声说:“我给你的玉佩,怎么不随身带着。” 张乾正被情欲冲得昏天黑地,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身上火热的某一点上。梁文清这句话就像从头顶给他浇了一盆冰水,使他神智瞬时清明,一下子欲念全消。张乾心想:我真糊涂,见着他,连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 梁文清不知道张乾心态的变化,还一味地沉浸在眼前这具躯体给予的快乐中。张乾猛然坐起身,动作太快,胸膛撞在梁文清头上。梁文清一惊,下意识地向旁一躲,两人从最亲密的位置分了开来。 梁文清还未醒悟,怕撞伤了张乾,连忙摩挲他的胸口,一连声地问:“怎么样,疼不疼。”张乾捉住那两只手,撇在身下。梁文清诧异,望向张乾。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片刻,张乾先把头转了开去。 梁文清的眼神黯淡了,他略略一想,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他拉着张乾站起身,从地上捡起衣服,给他披在肩上,说:“我们到屋里去吧。” 第 19 章 一灯如豆,在微风中摇曳,把两张脸上的表情也照得阴晴不定。张乾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地咬着嘴唇。梁文清照例端来两杯凉茶,放到张乾面前。他也在桌边坐下,盯着油灯的火苗出神,忽然问:“那块玉佩,你用上了?” 张乾又一次为梁文清的直接而吃惊,他点点头。梁文清不去看张乾,叹了口气,说:“你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张乾诉说了回凉城这一路发生的一切,那个黑衣人、辽官,还有飘扬在县衙门口的鹰旗。 梁文清皱着眉听完,先动手把张乾的头扳过来,就着灯光查他后脑的伤口。他小心的用手指按了按,张乾疼得直往前探身。梁文清看看手指,发现没有血迹,放了心,起身去橱里拿了一瓶药酒,站在张乾身后,用手巾沾了酒,往他伤口上轻轻地擦。 张乾无法承受弥漫在屋里压抑的气氛,反臂抓住那只满怀关切的手,颤声问:“文清,你……那辽官认得你,是不是?” 梁文清拉起张乾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擦,他拼命想抓住这触手可及的快乐,却不得不放弃:“是,他是我大哥。” 张乾的全身都僵硬了,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但这样的话无论怎样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 梁文清的声音象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对不起,我骗了你。我的家不在江南,而是在辽国上京。我也不姓梁,我爹是辽国的皇叔耶律书齐,他的封号是梁王。我到中原之后,觉得姓耶律太显眼,就改姓了梁。” 张乾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热天,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梁文清跟他说起辽国,说起耶律叔齐,自己还曾笑他连辽国的官儿都认识。张乾闭上眼苦笑:认识,何止是认识。 梁文清想去抚平张乾那个笑容,手伸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手能抚平脸上的苦笑,什么能抚平心里的裂痕? 梁文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低沉而平和,象在讲一个故事:“也许我应该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的辽国刚刚崛起,兵强马壮,已经有了染指中原之意,只是顾忌宋朝地广人多,不敢贸然进犯。辽国的宰相想了个主意,他让辽王派出使臣,带着大批礼物来到宋朝,替辽王求亲,想娶宋帝的女儿为妃。其实,他们想以此试探宋朝对辽国的态度。 宋帝在朝上商议,大臣们众口一词,都说辽国不好惹,还是应允为上。可宋帝的几个女儿不是已经出嫁,就是还未成年,没有一个适合赐婚。于是,商量来,商量去,他们看上了兵部尚书冯大人的次女,打算让皇上认了她做干女儿,代替公主嫁到辽国。” “冯大人……难道是当今的宰相冯大人?”张乾问道。 梁文清点点头,嘴角露出不屑的冷笑:“就是他。一个为了权势不惜出卖女儿的‘好’官。他如今的一切,都是用女儿的幸福做垫脚石得来的。” 张乾感觉到梁文清语气中的恨意,试探着问:“冯大人的女儿就是……?” “是我娘。”梁文清的眼里闪着寒冷的光。 张乾呆坐在那儿,心里乱成一团:梁文清是辽国梁王的儿子,是宋朝宰相的外孙,那他到底算同胞还是敌人。他忽然觉得不对,问:“宋朝送去的公主,不是应该嫁给辽王吗?怎么嫁给了你爹?” 梁文清说:“辽王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是宋朝公主,可能他还有点儿兴趣,当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尚书的女儿后,就把她赐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爹,做了他的侧妃。” “从我记事起,就很少看见娘笑。在王府里,我和娘是异类,仆人背地里叫我们南蛮子。”梁文清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前面,好像穿过墙壁,望到远远的地方,“我娘她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不快乐。我想尽方法哄她高兴,跟她学汉文,学诗词,甚至学医。我真恨把她送到我爹身边的人……” 张乾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孤独地在辽国王府里成长,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只是不停地学习一切与宋朝有关的东西,想让母亲能够多一点儿安慰。张乾觉得心痛,为了过去的小男孩,也为了现在陷入痛苦回忆的梁文清。他抱住梁文清的腰,把他从身后拉过来,按到在身旁的椅子上。梁文清象一俱玩偶,木木地由着他摆布。 张乾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了半天,只好叉开话题,说:“我见过你大哥,他好像挺和气,一个劲儿打听你的情况,不象你说的那么不堪。” “是吗?”梁文清的眼睛稍稍有了些神采,说:“那么容易就让你上了当,可见,他这两年成熟多了。” 张乾挑起眉毛做了个不解的表情。梁文清微微一笑,说:“我大哥巴不得我死呢。问你,是想知道我到底在哪儿。那玉佩是祖传的,作为耶律家的定亲信物。娘从爹手里得到,又给了我,我大哥也从他娘那里得到一块同样的。辽国的人都认得这个标记,见到玉佩就跟见到我一样。你带着玉佩,任何一个辽人都不敢杀你,包括我大哥。” “可这回,玉佩让你大哥拿走了。”张乾听到“定亲信物”这四个字,不由得红了脸。 “他不就是来找这块玉佩吗?我觉得,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知道我在凉城附近,才先于我爹来到边境,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我。” “找到怎么样?” “怎么样?斩草除根!我若不死,总有人跟他争梁王这个位子,他睡觉都不踏实。我想,他一定会派人跟着你,看你到底是回青城还是去哪儿,然后再做打算。” “糟了!”张乾拍腿大叫,“我说怎么回来的这么顺利。这一路不可能只有石滩那一个埋伏的,我真大意。” 梁文清按住张乾的手,说:“你不用自责,不管知道不知道我在这儿,反正这凉城他也要攻打,只不过是早晚问题。” 张乾抬头望着梁文清,心里一阵惊慌,说:“那你不是很危险,你大哥要杀你。这边宋朝要知道你是辽国梁王的儿子,更是糟糕。” 梁文清冷冷一笑,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你忘了林大人,他见过我。” “对呀,他怎么会认识你?” “十年前,就是在上次辽宋交战的前夕。我爹送我娘回宋省了一次亲,我在外公府里多次见过他。你知道吗?如果我娘不去辽国,她要嫁的人就是这位林大人,我外公的门生。本来,他们已经是定了亲的,可那林大人附和着我外公,一口一个忠君,一口一个爱国,把自己打扮成为了国家不惜牺牲一切的样子。其实,他能牺牲什么?牺牲的是我娘的一片痴心而已。那年在外公府上瞧见我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拿我爹给的银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正因为有我外公,有林树柏这种人,我爹才会觉得宋朝软弱可欺,才会有十年前那场战争。” 张乾听得目瞪口呆,他长到三十几岁,虽然在官府当差,但一直管得都是老百姓的鸡毛蒜皮,杂七杂八;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国家、朝廷离自己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他深深的感到,多少富贵也买不到一个人的快乐,在那一片花团锦簇中,到底有谁欢笑,有谁流泪,旁人是再也猜不到的。 张乾的心里没有疑虑,只剩下满腔的担忧,他握住梁文清的手,说:“不行,你得走,走得越远越好。我马上送你出凉城。” 梁文清一腔柔情全写在眼睛里,他望着张乾,说:“你跟我一起走吧,带着嫂子、孩子,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住下。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我只要能远远地瞧着你,瞧着你平平安安地就好。” 张乾的脸上写满了为难,说:“我还有一般兄弟……我不能扔下他们,我不能扔下凉城。我会一辈子不安。” 梁文清垂下眼睛,坚决地说:“那我也不走,你别想让我离开凉城。我不可能忍受在别的地方等来你的死讯,或者,什么消息也没有,我再也找不到你。” 张乾张张嘴要说什么,梁文清伸手制止:“不,你也别想把嫂子孩子托付给我。前一次我答应你,是为了让你走得安心。我可以把所有的银票都拿出来,你去雇车,雇人送嫂子出城,去安全的地方。她有这些银子,会过得很好。你要是再不放心,我也没办法,我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大丫、二丫的父亲,没有这个责任护她们的周全,这是你的责任。” 张乾没有想到梁文清会说得这么绝,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梁文清瞧着张乾的样子,忽然微微一笑,就像一朵昙花在深夜盛放,竟然清丽得不可方物。他欠起身,凑过去在张乾唇上轻轻一吻,低声说:“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陪着你。活,我站在你身边,死,我给你殉葬。” 梁文清坐回椅子,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淡淡的说:“现在,凉城势危,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而我,你媳妇,两个女孩儿的命都在你手里,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乾象一个上私塾背不出课文的小学生,盯着顶棚,脸憋得通红。梁文清不再说话,站起来替他又换了一杯凉茶。良久,张乾的脸色又逐渐苍白,他终于下了决心,说:“好,我跟你走。” 一切在匆忙中确定下来。两人商定,还是雇前两天给梁文清和惠珍他们定好的车走,只是时间提前到后天。由梁文清带着惠珍和孩子先出城,在路上等着,张乾再利用巡城的时机想办法脱身。 第 20 章 张乾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时,已近深夜,两个孩子都睡了。惠珍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丈夫,此时瞧着张乾明显黑瘦了的脸,很是心疼。她赶紧张罗着要做点儿好的,给他补养补养。 张乾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借着月光,望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里一阵阵的发慌。从小学武的时候,师父给他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古往今来那些保家为国、战死沙场的大英雄也一直是他崇敬的对象。而如今,他要做的事情,却和那些教导一点儿都沾不上边儿,他要扔下兄弟,扔下凉城去做一个逃兵。 惠珍做了几个菜,又温了一小壶酒,摆在张乾面前。张乾拎起酒壶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得太急,被酒呛得咳出了眼泪。惠珍连忙过来拍他的后背,关切地说:“慢点儿喝,慢点儿喝。” 张乾摆摆手,又倒了一杯,仰头灌进嘴里。如此连进几杯,一壶酒很快就空了。他端起酒壶摇了摇,问惠珍:“还有吗?”惠珍觉得意外,张乾平日也喝些酒,但从没有超过一壶。她想:可能是最近当差太累了。她接过酒壶,说:“你吃点儿菜,我再去热一壶。”张乾拉住她,说:“别热了,冷的就行。”惠珍摇头:“冷酒,那不伤身吗?”张乾看她犹豫,起身接过酒壶,说:“你歇着吧,我自己拿。” 张乾默默地喝着酒,半天没听到妻子出声,抬头一看,正遇上她担心的眼神。张乾掩饰地一笑,放下酒杯。惠珍也笑笑,夹了一块鱼,细细择了刺,放在张乾的碗里,说:“很晚了,吃点儿饭,就去睡吧。”张乾点头,夹着鱼却不往嘴里放,忽然问惠珍:“你带着孩子离开凉城,好不好。” 冷不防听张乾这么一说,惠珍不禁一愣,半晌才说:“离开,到哪儿去?再说,我们是一家子,你留在凉城,我们怎么能走?”张乾叹了口气,说:“我跟你们一起走,还有……还有梁文清。”惠珍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眼里慢慢浮现出喜悦,说:“真的?我们一起走?”张乾点点头,妻子的高兴让他又惭愧又欣慰。惠珍紧接着问:“那你衙门里的差使怎么办?”张乾摇摇头,说:“我只能偷偷走。”他又叹了口气,“你说,我这么做,王二他们知道后,会怎么说?”惠珍迷茫地想了一会,低声说:“我不知道。”张乾被这句回答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苦笑着想:也许,在脱险以后,自己在妻子和孩子心目当中,会成为一个不讲义气,贪生怕死的男人。 这一夜张乾终于喝得醉了,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这么醉过。躺在床上,他感到自己飘飘悠悠地浮在半空,竟是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张乾望着床帐顶露出一个模糊地微笑,他想:若是我能这样睡过去而不再醒来,该多好啊。 天总是会亮的,尤其是夏天,亮得更早些。张乾醒来时感到头痛欲裂,嘴里苦得象刚嚼了黄连。他没有吵醒惠珍,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过门厅,走进两个女儿的睡房。他看见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大丫不改白天的霸道行径,摊手摊脚地占了整张床,把二丫挤在一角。二丫双臂抱着姐姐的一只胳膊,象个供在送子观音庙里的娃娃。 张乾在床边站了很久,心里又甜蜜又苦涩。这两个孩子和他血脉相连,无论为她们做什么,就算丢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张乾称病在家歇了一天,一是和妻子一起收拾收拾细软,二他也实在发怵见到县衙的那班兄弟。大丫二丫难得见到父亲在家,高兴得象过年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又叫又跳,惠珍怕声音太大吵了邻居,忙着往屋里拉了几次。 真说要走的时候,惠珍心里十分不舍。家虽然不大,却是两人一点点儿置办起来,一口锅,一只碗,她都记得来历。拿了这个,又舍不下那个,惠珍左右为难。张乾在一旁瞧得不耐烦,说:“拿些衣物,再给孩子带点儿玩意儿就得了,其他东西是累赘,拿不走的。” 惠珍摸着桌上的铜烛台,说:“这还是我爹我娘成亲时用的呢,这么多年了。”她眼里含着泪,看着张乾,“你说,这凉城真的能破吗?”张乾心里涌起一股火,忍不住提高声音:“能不能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曹大人,你去问辽兵吧。” 惠珍听张乾急了,放下烛台,用袖边儿擦擦眼泪,不再吭声。张乾反倒有些愧疚,走过去揽住妻子的肩膀,说:“咱们不是防备万一吗?凉城不破当然好,咱们再回来,这家里的东西还不是都在?”惠珍点点头,走开去收拾衣物。张乾退几步坐回床上,看着屋里的陈设,深深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了口气,他知道:这一走,无论凉城破不破,他都没法再回来了。城破,家就将不复存在;城存,他这个逃兵,如何面对浴血奋战的凉城将士? 决心已下,时间对于梁文清来说,就过得象蜗牛爬一样慢。第三天是跟张乾商定出城的日子。一早起来,梁文清把几件衣服和一套行医用的银针一起打成个包袱,又将银票贴身揣好后,就坐在院子里等。医馆里的药材、医书虽然都是他用不菲的价格各处搜罗来的,但在他看来,一切都没有比和张乾走来得重要。 梁文清望望天,深深吸了几口气,仍然压不住心头的焦虑不安。他了解张乾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次出城,他其实并不情愿,只是形势所逼而已。日后说起来,他一定会后悔。不过,以后再说以后,只要在出城之前张乾不反悔,就行。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梁文清终于听到门外有了车马的动静,随后,大门被拍得啪啪响。梁文清拎起包裹,急步向门口走去。他刚拿下门叉,大门忽然向里面推开,将他撞得倒退几步,摔倒在院子里。 门外涌进一队士兵,举着刀枪,把他团团围住。梁文清仰坐在地上,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待看到门外踱进一个人来,他才明白,自己终于没有躲得过。 门外进来的是林树柏林大人。林大人一身便装,满脸风尘之色,一看就是刚刚赶到凉城。他冲梁文清一笑,俯身捡起地上的包裹,说:“怎么,耶律公子,要走啊?” 梁文清也笑了,端端正正坐在地上,向林大人拱拱手,说:“没瞧见您,我怎么敢走。我就知道您要来接我,特意收拾了东西等您呢。” 两个人笑容和蔼,像是久不见面的叔侄俩在话家常。林大人向随从摆摆手,两个人上来抻着胳膊拽起梁文清,把他押到林大人面前。林树柏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说:“咱们县衙一叙吧。”梁文清点头:“好说,好说,您先请。” 林大人望着梁文清的笑脸,忽然用手托住他的下颌,往上一抬,说:“你笑起来真像你母亲。”梁文清的笑容凝固,他猛然挣开双臂,挥手向林大人脸上打去:“不许你提我娘。”两边的随从赶忙抓住他,把他的双臂反拧到背后。梁文清疼得脸上变色,扔挣扎着啐了一口。 林大人皱着眉头,令人将梁文清押上马车,自己骑着马押队,向县衙而去。 这天早上,张乾在和王二一起巡城的过程中一直心不在焉,不停地看天色。临近中午,王二伸了个懒腰,说:“张头儿,咱们歇歇吃点儿东西吧。”张乾点头,两人在街角找了个还开门的小面馆,坐了下来。 王二要了碗牛肉面,张乾心里紧张,什么都吃不下,只叫老板盛了碗面汤,端在手里慢慢喝。王二吃了两口面,啪地一摔筷子,小声骂道:“他娘的,这世道。” 张乾正想心事想得出神,冷不防被他一吓,差点儿没把面汤洒了。他问王二:“怎么啦?”王二又喃喃骂了两句,说:“你说辽军就要到了,怎么朝廷还不派兵来,难道他们不想要凉城了?” 张乾说:“嗨,我不是刚去过大营吗?大军这就要开动了,等令符而已。” “呸!”王二在地上啐了一口,“就冲令符这么久没到,朝廷里那帮当官儿的就够不是东西的。这事儿能等吗?”张乾听了,赶紧拿起筷子塞回到他手里,说:“吃你的面吧,别乱说。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在街面儿上讲,听见没有。这么大人了,一点儿事儿都不懂。” 王二感激地冲张乾笑笑,继续吃面,他边吃边说:“还是张大哥对我好。大哥,我求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吧。” “真要打起仗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出城去杀辽兵的,那些杂种当初杀了我爹,这仇非报不可。”王二停下筷子,望着张乾,“我也没家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娘就托给你了,行吗?咱们兄弟一场,托给你,我就安心了。” 张乾急道:“别瞎说,别瞎说。”他猛然转过脸,不让王二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疼得象刀割一样。王二呼噜呼噜吃完面,抹抹嘴,说:“没事儿,我说着玩儿呢。你在心里存个念想就行。”他提高嗓门:“哎,老板,再来一碗。” 就在等面的功夫,面馆儿门口出现一个人,看见他俩儿,兴奋得大叫:“哎,你们让我好找。”说着跑进来,身上挂的刀鞘在桌边碰得乱响。张乾一看,皱起了眉头,说:“高六,稳着点儿,出什么事儿啦。” 高六咧着大嘴喘气,活象一只跑乏了的狗儿,他说:“曹……曹大人,让……咱们赶紧回去呢。”张乾心里一紧,问:“怎么?”高六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低声说:“大军到了。” 张乾王二两人一下站了起来,王二问:“真的。”高六点头:“嗯,说是马上就到城外,领队的林大人已经进城了,刚到县衙。”张乾打个激灵,问:“林大人,是不是上回来过凉城的那个林大人?”“对,就是他。” 张乾不再答话,拿起放在桌上的朴刀,冲王二一摆头,说:“走!”王二往桌扔了几个铜钱,刚要出门,伙计忙忙地端了碗面出来,急叫:“官爷,您的面?”王二哈哈一笑,说:“你替我吃了吧。” 第 21 章 在县衙大门口,张乾看到一队士兵拥着辆马车,从街那头过来。为首骑马的人有点儿面熟,待走近一看,竟然就是林大人。张乾他们避在路边,看林大人一行在石狮子前停住,几个军士上前从车中拖出一个人,却是张乾最不愿意看到的梁文清。张乾两腿发软,几乎坐到地上,忍不住惊呼一声。 梁文清听到,扭头瞅见张乾,没有任何表情,又把脸转了回去。他推开来架他胳膊的军士,整了整长衫,当先走进县衙。他的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微微有点儿瘸,背却挺得很直很直。 在这以后,张乾一直浑浑噩噩,仿佛身在梦中。赵师爷怎么叫他们进去,曹大人又是如何说的,他都似听非听,身子在这儿,心早已随着梁文清进了县衙内堂。直到王二扯了他一下,张乾才回过味儿来,原来是曹老爷在跟他说话,张乾连忙答道:“是,大人。”曹大人压住性子又说了一遍:“张乾,凉城的防务虽然不用咱们管了,但治安还得衙门负责,这巡城的事儿你安排安排。”张乾躬身答应。曹大人站起来,说:“林大人和我还有要事商议,大家散了吧。”说着,向后堂走去。 张乾追了上去,叫道:“大人,大人……”曹大人停步回头,皱着眉头,说:“怎么?”张乾踌躇一下,还是鼓足勇气,问:“我刚才在以衙门口看见……林大人怎么带着梁文清……”没等他说完,旁边的赵师爷拦住话头,斥道:“事关朝廷机密,也是你能问得的?”曹大人瞪了赵师爷一眼,赵师爷自知失言,红了脸,冲张乾摆摆手,跟着曹大人走出门去。 张乾愣愣站在那儿,望着曹大人和师爷的背影,心想:朝廷机密。糟了,这回可真糟了。 就在此时,高六跑过来,叫张乾说门口有个人找他。张乾打起精神,出去一看,竟然是他为出城所雇马车的车夫,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衙门里没人认识。他掏钱打发走了车夫,想起惠珍和孩子还等着呢,就跟孙五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回了家。 惠珍早早给大丫、二丫穿好了出门的衣服,把收拾好的几个包袱拎到门边搁着,就等马车来。可从晌午等到现在,一直没有动静,把她急得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走。午饭没敢开火,就着冷水让孩子们啃了点干粮。这会儿,两个小姑娘熬不住,进屋睡觉去了,惠珍两手扶着酸疼的腰,靠街门站着,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随着一阵脚步声,大门被轻轻敲响,惠珍开门一看,是张乾。她让过张乾,向他身后瞅了一眼,没瞧见马车。惠珍一边关门一边问:“你怎么回来了,车呢?梁大夫呢?” 张乾闷闷地回答:“今天走不了了。” “什么?”惠珍回身,看见张乾的脸色,心里一惊,他脸上是从没显现过的惶惑神情,惠珍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问:“出什么事了?衙门知道咱们要走,是吗” 张乾心里的焦虑无从掩饰,颓然答道:“不是。是梁文清被衙门给抓了。” “梁大夫?为什么抓了?那案子不是结了吗?”惠珍吃了一惊。 张乾想说什么又费力压了回去,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还要不要出城?” 张乾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我不能走,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他……” 惠珍满腔希望化为泡影。但她并没有跳起来反对,想了想,小心地问:“你想留下帮他?如果你帮他,会不会……会不会……你知道,他在咱家住了很长时间的……” 张乾烦躁地几乎想大喊大叫一番,可他知道,惠珍的担心只是因为她太在乎他,太在乎这个家。在惠珍眼里,什么都不能让他和孩子受到威胁。所以,他只能苦笑着说:“帮他,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帮起。唉……” 夫妻俩默然相对,各怀各的心思。 与此同时,在衙门内堂,曹县令的书房里。林大人和梁文清也在沉默中对持着。 又一次在县衙见到梁文清,曹大人觉得很别扭。在林大人向他解释了缘由以后,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昨天的囚犯,今天辽国的小王爷。而梁文清,从进县衙的那一刻起,就一言不发,只柔顺地坐在那里低头喝茶,任林大人费尽了心机,就是不开口。 林大人隔着桌子坐在梁文清对面,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儿一点儿的被磨掉。他此次返回凉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利用梁文清来取得对辽国作战的先机。而这个打算,是他在京城和冯丞相一起商议出来的。 林大人轻轻咳了一声,说:“耶律公子,我说了这么多,你考虑得怎么样啊?” 梁文清专注地吹着碗里的茶叶,好像没听见一样。旁边曹县令急了,忍不住说:“你到是说话啊,林大人问你呢。” 梁文清抬抬眉毛,撇了曹县令一眼,忽然淡淡一笑,说了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我饿了,你传饭吧。”竟象吩咐家里的奴才一样。 林、曹两位哭笑不得。曹县令站起来刚想说话,林大人在桌子底下冲他摇手,同时向门口努努嘴。曹县令无奈,走出书房去叫人准备午饭。 等曹县令一走,林大人重又摆出语重心长的嘴脸,跟梁文清说:“我知道你讨厌曹大人。这也对,他以前得罪过你。不过,你也不能光想着私人恩怨,还应该以大局为重。这场仗要是打起来,受苦的可是凉城的百姓。” 梁文清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扭头盯着林大人,脸上的神态似笑非笑。林大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几乎想用手去擦脸上的脏东西。梁文清的笑纹更深了些,他说:“曹大人因为什么得罪了我?还不是因为大人您吗?您倒是择得干净。这会儿又代表起凉城百姓来了,十年前宋辽开战,怎么不见您代表凉城百姓,和辽军谈判去啊。” 林大人眨眨眼睛,将心里的不快压了下去,他继续说:“耶律公子,你要是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底下人办事,有时候确实不大妥当。至于谈判不谈判的,也没有这么正式。我不过是想请你给令尊大人写封信而已。你说什么也有一半大宋的血统,若是能劝得两边罢战,对宋对辽都是件好事。” 梁文清点头,说:“您说得也是。如果我不能阻止辽军攻城,怎么对得起将我娘送到辽国的冯丞相。他真是有远见,三十年前送女儿和亲;三十年后,外孙长大了居然还可以用来和亲。林大人,您作为门生,是不是很佩服他?” 林大人手捻着胡子,尴尬地说:“冯大人送你娘去辽国,那是为了大宋朝的安危,不得以而为之。全国上下,对他,都是非常敬重的。” 梁文清仰头哈哈一笑:“敬重,我娘受苦,他得敬重。天下这么便宜的事儿还真不少。”他逼住林大人的双眼,说:“话又说回来。我娘是宋朝人,我可不是。你让我写信求和,真要是我爹退了兵,回辽叛国的罪名由我和我爹担着;这让宋朝人‘敬重’的该是您了吧。” 林大人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两圈,走到梁文清面前,说:“梁文清,你不要这么嚣张。让你写信是给你一条活路,你不写,两军对垒,我把你绑到城楼上,效果还不是一样。” 梁文清鄙夷地一笑,摇摇头,说:“难为你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你也不想想,那能一样吗?你绑我,我是被迫的,是战是和都跟我没关系。我爹退兵,那是被逼无奈,他若是一箭射死了我,就成辽国英雄了。” 林大人张口结舌,一时恨不得踹自己两脚。为官多年,什么样的人没会过,今天倒让这小子整得颜面尽失。倒不是梁文清多厉害,实在是他有着和母亲一样柔和的脸,却拥有和母亲完全不同的强硬性格。这让林大人措不及防,一不小心着了道。 林大人暗自定了定神,脸上换上一副阴冷的表情,他绕到梁文清身后,俯身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逼你。可你别忘了,大敌当前,凉城的百姓该有多痛恨辽国的奸细。说不得到最后两边打起来,我拿你赏给百姓们,用你的血祭军旗。真要这样,别说冯丞相,就是当今圣上,也说不出什么来。” 梁文清觉得林大人的话就像阵阵阴风,吹得他全身发凉。正在此时,书房门一开,几个军士捧着食盒走了进来。林大人直起腰,笑着招呼:“来来来,耶律公子,你不是饿了吗?先吃饭,吃完饭你再慢慢想。” 张乾手拎一盒饭菜,随着侍卫走进县衙后院。两天前,这个院落被林大人派兵封住,除了他和贴身侍卫还有曹县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张乾猜想梁文清就被关在这个院子里,他几次想溜进去看一看,无奈看守太严,找不到机会。正在彷徨无计之时,早上曹大人忽然把他叫了去。 曹大人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遛儿,张乾垂手站着,心里越来越紧张。“你知道梁文清在县衙里,是吧?”曹大人溜达到张乾身前,上下打量了打量他。张乾木然点点头,心里盘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曹大人又沉吟一下,好像下了决心,说:“你知道梁文清的身份吗?” 张乾摇摇头:“他不就是个大夫吗?” 曹大人拍拍张乾的肩,牵动嘴角挤出笑容:“我也是才听林大人说的。这梁文清是个有来头的人,他是辽国某个大官的儿子。” “是吗?”张乾张大嘴巴,适时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他到中原来干什么?“ 曹大人紧盯着张乾的眼睛,却没有审视出什么。他绕过张乾的问题,说:“我叫你来,是觉得在衙门这些人中,你为人最机警,又可靠。上次绸缎庄那个案子,梁文清在你家住了挺长时间,你们之间也比较熟……” 张乾心里一动,好像看到点儿曙光,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应道:“是,是……” “是这样。梁文清自到了县衙后,不知怎的,不肯吃东西。这两天送进去的饭,都被他扔了出来。你知道,他身份特殊,象原来那么用强,不太好。所以,……”曹大人停下话,看着张乾。张乾心里兴奋地要炸开来,赶紧垂下头,不敢再和曹大人对视。曹大人接着说:“我和林大人想,要是他比较熟的人送进去,可能会好一点儿。” “可我什么都不懂得。”张乾以退为进,试探着问:“敢问大人留梁文清在县衙是为了……?” 曹大人摆摆手,说:“这你不要多问。”他又想了一下,吩咐张乾:“你不妨跟他聊聊,随便聊聊,看看他在想些什么,等回来如实禀报。” “是,大人。”张乾躬身。曹大人出去招呼门边等着的侍卫,不一会,侍卫拎了个食盒回来。曹大人示意张乾接过食盒,两人正要往出走,曹大人在后面又叮嘱了一句:“这事要是走漏了消息,你可小心些。” 第 22 章 梁文清饿了两天,倒不仅仅是为了和林大人斗气。他知道,若不弄出些事情来,就任由林大人把他关在这里,到时候或卖或杀,自己一点儿折都没有。只有闹得林大人焦头烂额,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他躺在床上,忍着一阵阵的胃疼,心里琢磨着该挺到什么时候,才能叫林大人服软,又不至于伤了身体。这时,门被轻轻敲响。梁文清苦笑,进囚室还要敲门,这是谁定的规矩?他也懒得理,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 随着脚步声,饭菜的香味传了过来,使得梁文清的胃狠狠地疼了两下。他忍着没动,等送饭的人走。等了半天,身后却没有动静。梁文清不耐烦地说:“东西搁下就走,瞧见你们就难受。”那人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一声,让梁文清如针扎一样跳了起来,他猛回身,看见在桌边站着的,正是张乾。 梁文清怀疑是自己因为饥饿而出现了幻觉,他揉揉眼睛睁开再看,张乾还是好好地站在那儿。这一刻他不知想哭还是想笑,只死死地盯住张乾,把一腔柔情全都写在眼神里。 张乾慢慢走近床边,梁文清的嘴唇微微抖动,伸臂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身上。张乾轻轻抚着梁文清的头发,只觉腹部的衣服正一点一点儿被泪浸湿。 张乾低低的声音,象在安慰受惊吓的孩子:“好了,好了,我在呢,我在呢……”梁文清慢慢摇头,将脸埋在张乾身上蹭过来蹭过去,那熟悉的气息又一次带给他安全感,就像风雨中挣扎的小船终于靠上了码头。 张乾心里总惦记着屋外看守的侍卫,过了一会,虽然不忍心,还是将梁文清轻轻推离。梁文清抬眼上看,抹抹微红的眼睛,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张乾只觉得天地万物的灵秀不及梁文清的一个手指头,只恨自己不是仙人,不能穿墙破壁,抱着他驾云而去。 “你怎么进来的?”梁文清整整衣服,在床上坐好。张乾把桌上的食盒拎过来,从里面拿出菜放在床边桌上,然后挨着梁文清坐下。梁文清看看菜,又看看张乾,有些紧张,问:“林树柏知道什么,怎么会让你送饭?” 张乾把碗塞在梁文清手里,说:“曹大人找我,说咱俩比较熟,让我送饭,顺便探听探听你的打算。”梁文清把碗一推,说:“我不能吃,吃了不就证明我们有感情。他们从我这捞不着什么,说不定会从你那儿打主意。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你可是还有老婆孩子呢。” 张乾放下碗,端起一罐鸡汤,说:“以我平日的为人,曹大人可能还不会那么想。无论怎么样,饭还是得吃。你总是这样,把身子当成是别人的,挨饿,难受的是你自己。”梁文清还想推让,张乾不由分说,拿勺子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嘴边。梁文清迟疑了一下,就着张乾的手喝了那勺汤。 几口热汤下肚,胃被安抚地舒展开来,梁文清原本苍白的脸也染上一丝红晕。张乾一勺一勺喂着,就如之前梁文清受伤时他常做的那样。梁文清边喝,边轻声将林大人或是朝廷的打算告诉张乾。张乾皱着眉头听完,说:“现如今这个状况,我看林大人不会轻易放过你。能不能先写一封信,拖一阵,再想办法。” 梁文清摇摇头,说:“这信我绝对不能写。写,就是背叛辽国。虽然我对宋、辽都没什么感情,但究竟,我爹是辽国的梁王,位高权重。他接到信,无论怎么回应,都会让恨他的人抓住把柄。官场如战场,一个疏忽,就能家破人亡。再说,我也不想让他被人笑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梁文清有些自嘲地笑笑:“虽然我爹对不起我娘,但他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不然,我大哥也不会闹成那样。” 张乾急道:“那怎么办,宋军已经驻扎到凉城,眼看辽军也要到了。这仗真要打起来,你以辽人的身份在这儿,岂不是肉放在砧板上。” 梁文清呼了口气,说:“我也没想出主意。能走,是最好。如果要劝和,也得我亲自回去与爹说。我原想只要带着你走,凉城就是打烂了也不在乎。谁知世事难料,就在要走的那天,林大人来了。我那个外公还真下得去手,我还是低估了他。” 张乾咬住嘴唇,心里转了千百次,却没想到一点儿能将梁文清救出来的计策。梁文清看着张乾专注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渐渐柔软。他忽然用嘴叼住张乾伸过来的手,张乾一惊,一勺汤全洒在褥子上。梁文清改咬为吻,舌尖在手心一转,让张乾半身酸麻。张乾胳膊往回一缩,摇摇手指指窗外。梁文清眼珠一转,欠身压了上去。张乾左手汤罐,右手勺子,又怕弄出大的声响,一时躲无从躲。梁文清把手伸到张乾衣襟里,近乎索求地摸索。那双微凉的手摸到之处,张乾抖成一片。梁文清欺在张乾怀里,仰着头去够他的嘴唇。张乾挺着身子往后躲,被梁文清在胸口两个要害掐了一把,一下软了下来。梁文清的嘴唇蹭上来,带着鸡汤的香味,就如世上最精致的点心,让张乾沉醉其中。 一时屋里寂然无声。张乾双臂张开,如飞鸟在空中滑翔。忽然,“当”地一声,手中的汤勺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两个人都是一惊,旋即分开来坐好,梁文清端碗,张乾盛菜,只是脸上那一抹红晕还昭示着刚才的情动。 梁文清倚着床栏,伸手拽过被子盖在腿上。张乾往旁让了让,弯腰去捡勺,在坐回床上的时候,发现竟然有一只脚垫在下面。他稍一犹豫,还是稳稳地坐了下去。那只脚得了便宜,在张乾大腿下不安分地乱拱,不多时,另一只也凑了过来,借着被子的掩护,在他腰上,臀上挤来挤去。张乾如坐针毡,心痒难熬,又舍不得起身。梁文清往嘴里慢慢扒着饭粒,脸上的红晕却是越来越深。 终于,张乾伸手按住梁文清的腿,小声说:“别……别……”梁文清抬头,眼里的情意已经快要漫了出来,他说:“以前我没在乎过生死。”“嗯?”张乾一时没醒过味儿。梁文清低低地笑了一声,“现在我舍不得死了。”张乾这才明白,不由得满心都是甜蜜。 时间飞逝,再耽搁下去,怕要引起别人怀疑,两人不敢再多纠缠,梁文清又匆匆吃了几口,张乾收拾饭菜出门。前院林大人和曹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张乾回来,连忙打听讯息。张乾恭恭敬敬地回禀说:“废了半天话,梁文清多少吃了一点。不过他只是问了问孩子、家里的情况,别的一句没提,我也不好说。”曹大人林大人相视点头,随口勉励了张乾几句。第二天中午,张乾又被叫到书房,曹大人又递给他一个食篮。原来,梁文清又把侍卫送去的饭菜扔了出来,林大人无法可想,只能求助于张乾。于是,每天一次给梁文清送饭,成了张乾的新差事。 林大人每天早上都要来到梁文清的屋子里,一脸正经地劝说。他满口的仁义道德,动不动言及天下百姓,经常把梁文清弄得全身发冷,烦不胜烦。梁文清觉得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难熬,只有中午跟张乾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温暖而短暂的。 为了避嫌疑,张乾每次进屋都不敢多呆,两人只能一边吃饭,一边商量计策。可想来想去,总觉得从守卫如此严密的地方脱身实在不易。梁文清心里烦躁,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说:“不吃了。养得又肥又壮,林树柏宰了我还能多卖些银子。” 张乾苦笑,从盘子里拿起个李子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咱们得赶快想辙,我听说辽军已经到了白城以东。离凉城也没两天的路了。” 梁文清把张乾手里的半个李子拿过来,在齿间轻轻咬着,说:“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我出去呢?不然,守卫松些也好。” 张乾被李子酸得一脸苦相,说:“放你出去,这怎么可能。现在,你对他来讲是个财神,他升官发财全靠你呢。你能变成瘟神就出得去了。” 梁文清嘴里念叨:“瘟神,瘟神,我还不是瘟……”忽然,他牙齿一磕,兴奋地一拍桌子,说:“有了,我就变一个瘟神给他瞧瞧。” 张乾也来了兴致,问:“你有什么法子?” 梁文清笑笑,说:“这得靠你帮忙。你现在还能进我的医馆吗?” 张乾点点头。 “好,我写几味药,你去找到,回家煎好了带来。” “煎药?你是想……”张乾若有所悟。 “我现在还拿不准,咱们试试,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是就算能出了这个院子,这凉城该怎么出去呢?” 天黑以后,张乾翻墙跳进梁文清的医馆。单单在一百多个抽屉里把那几味药找齐,他就用了一个多时辰。张乾不敢象药铺伙计那样,一次称好再分成几份,怕分不匀影响效果,他只能用柜台上的小称一点一点儿地称,直忙到月正当中,张乾才拎着几个药包,作贼一样溜出医馆。 如今,张乾夜不归宿已是常事,惠珍和孩子们也习惯了,天一黑,就早早插上了门。睡到半夜,惠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披衣出屋,门外的人看见灯火闪动,低声说:“快开门,是我。”惠珍连忙把张乾让了进来。 张乾先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看了看熟睡的大丫、二丫,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惠珍跟在后面,以为他饿了,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张乾赶紧拦住,说:“别忙活了,我不饿。咱家的药锅呢?”惠珍一愣,这才注意到张乾手中拎的药包,她连忙将张乾拉到光亮的地方,细细看他的脸色,心疼地问:“怎么了?病了?” 张乾微微有些难堪,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是王二病了,他托我给抓了几副药,我想煎好了,明天给他带过去。”“哦,”惠珍放心了,她麻利地从柜子犄角找出药锅,说:“你哪会煎药,还是我来吧。”张乾顺从地把药递给她,说:“那你受累吧。” 张乾坐在院子里,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忙碌的妻子。自从和梁文清发生了不该发生的纠葛,他在内心里对她总有一些愧疚。惠珍和两个孩子,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从未想过离开她们,惠珍是生来就应当做主妇,做母亲的,他不能想象,没有了这个家,她会怎么样。那梁文清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乾常常翻来覆去地想:我为什么会喜欢梁文清。没有答案,喜欢就是喜欢,梁文清就像是他心的一部分,失去他,心会碎成两片。 一阵阵药的气息从厨房飘了出来,张乾隐隐觉得古怪,因为这药味与众不同,有股说不出的腥气。中午,无论怎么问,梁文清就是摇头,死活不肯说这药到底做什么用。张乾伸手入怀,那里还有一个纸包,里面的粉末是梁文清特别叮嘱的,不能与药同煎,要单独带去给他。 药煎好后,惠珍小心的滤出汁儿,盛到小罐里,放在窗台上晾着。张乾走过去搂住妻子的肩把她往屋里引,说:“这都半夜了,快去睡吧。”惠珍问:“你明天还去衙门吗?”张乾点点头。惠珍微微有些失望:“那你也赶紧睡吧,”她仰头望着张乾的脸,心疼地说,“几天不见,你又瘦了。” 待惠珍睡下,张乾又回到院子里。他端起小罐,凑在罐口闻了闻,的确是有股腥味。又倒在手心里一点,借着月光看,黑沉沉的一滩药水,也没什么不同。张乾想来想去都放不下心,终于还是喝了一小口,那药液不但苦,而且涩,嘴里就象吃了一只青柿子。张乾奔到水缸边,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舀起一瓢水漱口。他边漱边检查着自己,看哪点儿不对劲。等了片刻,他发现也就是嘴里依然一片麻木,身上并没什么不好,肚子也不疼。张乾心里踏实了些,回屋躺下,心里琢磨:梁文清拿这个药是干什么用的呢? 第 23 章 第二天中午,张乾照例端着饭给梁文清送去。他趁守卫不备,把平日装汤的小罐用药罐替换了,又怕药的味道露出来,用油纸将罐口扎好。这一路提心吊胆,好在经过这些日子,守卫也疲了,懒得多管,只是陪着张乾到屋门口,就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一坐,开始打瞌睡。 张乾直到一脚踏进屋子,才松了口气。梁文清早已守在桌子边,等他关好门,急不可待地接过食盒。张乾指了指小罐,梁文清把它拎出来,揭开油纸,一股淡淡的药味飘了出来。梁文清眼睛一亮,笑着说:“对了,就是这种味。”他伸指头在药液里沾了一下,放进嘴里,点点头做了个鬼脸。 张乾连忙倒了杯清水送过去,说:“快漱漱,多麻啊。”。梁文清接过杯子,喝了几口,忽然反应起来,问张乾:“你怎么知道这药麻?”张乾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昨天喝了一口。” 梁文清猛地站起身,脸上变了颜色,急道:“你怎么回事,药也是能乱喝的。谁让你喝的!”张乾拉住他的胳膊,说:“别急。我也是担心你,怕出什么岔子。你看,这不也没事吗?” 梁文清的脸色缓和下来。尝药有多凶险,张乾不会不知道,可是,他做了。梁文清绕到张乾身后,从背后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闷声说:“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傻。”张乾抚摸着他的手,苦笑:“傻就傻吧。” 梁文清直起身,又捧起小罐,问张乾:“我让你带的药粉呢?”张乾从怀中掏出小纸包,递给他。梁文清打开纸包,将药粉小心的倒在罐里,用筷子搅了搅。随着搅动,张乾看罐里的药汁颜色慢慢变浅,那股淡淡的腥味也闻不到了。 张乾好奇地伸手,也想象梁文清一样伸进去沾点儿药汁,被梁文清一掌打掉。张乾恍然:“碰不得了?”梁文清咬着嘴唇,说:“是,加了药粉,就碰不得了。”他拿出一块白布,撕下一条,用勺子舀起药水浇在上面,白布渐渐变成淡褐色。梁文清卷起左边衣袖,将湿布轻轻裹在胳膊上,在贴到皮肤的一瞬间,他皱起了眉头。 张乾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又等了片刻,梁文清的额头渗出了汗,他把缠在手腕的布慢慢打开,里面皮肤红成一片,微微肿了起来。张乾十分心疼,伸手去摸,梁文清一闪,躲了开去,说:“别碰,这药毒得很,沾身上就会肿。” 张乾不解,说:“你这是干什么?弄伤了自己,就能出去吗?”梁文清忍着疼一笑,微微透出些得意,说:“你不知道,这是我师傅传给我的秘方。这种药涂在身上,片刻会发红起泡,稍后人也会发高热;那症候就跟疫病差不多。不知道根底的,根本区别不来。” “那对人有没有凶险?”张乾还是不放心。梁文清摇头,说:“就是疼点儿,最多十天,药性就消退。那是再上多少药,就都不管用了。” “十天,”张乾沉吟道:“若是十天内出不去,那罪不是白受了……”梁文清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离我远远的。不受罪,哪来的机会。如果这法子没用,真要死在凉城,也是天意。我尽力就是了。” 梁文清又扯了两条白布,浸在药液里。张乾急道:“怎么,还要缠。”梁文清拿布的手也开始红肿,疼得直咬牙,他说:“我还要在腿上缠一些,疫病的溃烂是双臂双腿都有。既然做了,就要做足,不能露出破绽。” 张乾不忍心看,把脸扭了过去。梁文清推了他一把,说:“你走吧,呆着也是难受。”张乾闷闷地点点头,说:“你自己当心,我明天过来。”梁文清张着两手,不碰到张乾,用胸口在他身上蹭了蹭,说:“你放心吧。我这么好的郎中,怎么会把自己毒死。”张乾心酸地笑了笑,拎起食盒出屋。 张乾一夜未睡安稳,转天早上依旧和王二巡城,好容易熬到中午,他刚赶回衙门,师爷就把他拽进曹大人的书房。 曹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象刚被人打了一顿似的,显得有点气急败坏。张乾沉住气,行礼之后站在一旁,等着曹大人先开口。 曹大人踱着步子,问:“你昨天给梁文清送饭时,他怎么样?” 张乾回答:“没怎么样,好像精神不大好,没吃多少就上床睡了。” 曹大人怒斥:“你为什么不早说!” 张乾知道一定是梁文清病发,曹大人迁怒于他,分辨道:“我没看出什么呀,他怎么了?” 曹大人张了张嘴,忽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早上林大人去后院,发现他昏睡不醒。发着高烧。林大人想摸摸他的头,谁想到梁文清一抓,指甲划破了林大人的手。” “嗯,结果呢?”张乾心中有数,不禁佩服梁文清办起事来居然滴水不漏,他的指甲里必然是藏了药汁。果然,曹大人唉声叹气,说:“现在林大人的手肿起来了,说全身发冷,怕是不太好。” 张乾假作焦急,说:“怎么会这样,这是得的什么病呀。快点儿去请大夫吧。我现在去把孟老郎中请来。” 曹大人瞪了他一眼,说:“还用得着你。孟老郎中早都到了,军营的大夫也来过了,。” “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曹大人恨得把桌上的茶碗扫到地下,彭地一声。“说梁文清胳膊上,腿上都是红斑,得的是疫病,要过人的。你说这个梁文清,好好的居然得了这个病。自己死就死吧,还要拖累别人。这林大人要是在凉城死……”曹大人愤愤地说顺了嘴,猛然觉得不妥,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张乾在心里说:“死了才好呢。”嘴上却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曹大人捻着胡子,说:“若照我的意思呢,梁文清拖出城外埋了,省得祸害人。孟老郎中也说,最好不要在城里呆。” 张乾心中一寒,没敢吱声。曹大人接着说:“可林大人不干,他非要留着这个祸害。哼,我看他也自身难保了。” 曹大人忽然堆起一脸假笑,望着张乾,“不管怎么说吧,你还得把饭给梁文清送进去。不用担心他伤着你,林大人已经吩咐人把他绑在床上了。这疫病吗,孟老郎中说,也不是人人都得的了的。你这么精壮,应该没问题。” 张乾心里暗骂曹大人不是东西,脸上多少露出一丝犹疑。曹大人看出来,又好言好语地鼓励了几句,见张乾点头答应,这才放下心。他总觉得梁文清离自己这么近不是个事儿,可自己又不能弃府另居。想来想去,只能叹倒霉,摊上这么个棘手的差使。 等张乾拎着食盒再往小院走的时候,跟着的侍卫离了他有八丈远,到了院门处,干脆就不进去了。张乾心中暗笑,这比他和梁文清预想的还要有效。 屋里寂然一片,张乾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床幔低垂,看不清里面。张乾掀开床幔,赫然吃惊,梁文清仰面躺着,双目紧闭,脸色微红,臂上腿上都缠着白布,双手腕上各有一条短链,连在床头。 张乾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用手轻轻推他的肩头,叫:“文清,文清。”梁文清眼睛陡然睁开,张乾吓得往后倒退一步,差点儿没把食盒扔了,忍不住说:“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不行了?没那么糟糕。你忘了我的病是装出来的。”梁文清手腕轻动,带着铁链哗啷一响,他苦笑:“这铁链也栓得太短了。” 张乾在床边坐下,轻笑道:“谁让你抓伤了林大人。”梁文清嘴角一弯,露出一个近乎顽皮的微笑:“哈,怕不得吓死了他。”“别说他了,连曹大人都吓死了。还有全衙门的官兵。”两人对视,压低了声音笑成一团。 “唉,”张乾忽然叹了口气,“守卫是松了,可到底怎么才能逃出城去,还是没什么好办法。”梁文清也收起笑容:“县衙是城内防护最重的地方,最好能想法子离开这里。” 张乾说:“曹大人倒是想把你送出城呢。” “哦?” 张乾苦笑:“他想把你拖出去埋了。” 梁文清淡然一笑:“是林大人舍不得我吧。”张乾点头:“这个老狐狸。”梁文清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说:“一只狐狸一只豺狗,那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张乾望着梁文清因为发烧而红润的脸,一阵心动,说:“那我们算什么?”梁文清蜷起两脚,抵在张乾的肚子上,隔着衣服挠痒痒。他说:“我们?大概是一只狼一只狈吧,凑成狼狈为奸。”张乾扑上去,压在他身上:“奸?怎么个‘奸’法?”梁文清双手带着铁链搂住张乾的脖子:“等我们出去以后,就马上‘奸’一下试试看。”张乾被挑得脸红心热,忍不住凑过嘴去,两人吻到一块。 张乾恋恋不舍地从屋里出来,脸上马上换成凝重的神色。以往侍卫都要掀开食盒盖子,例行检查一番,现在也免了,只挥挥手示意他快走。到了前院,赵师爷远远站在廊下,冲他喊:“曹大人吩咐,你不用去见他了。”张乾乐得清净,径自回了班房。谁想到,孙五、高六他们对他也是避之唯恐不及,见他过来,点头打个招呼,然后找个借口溜了。 张乾冷笑一声,转身回了家。一进家门,惠珍就扑了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抽抽嗒嗒地说:“我听人说你得了重病,都快担心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上县衙找你去了。” 张乾失笑,心想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他问:“谁说的?”惠珍说:“隔壁刘嫂子,她今儿一早买菜路过孙五家,孙五媳妇跟她说的,她菜也顾不上买,就回来告诉我了呢。” “这个孙五,乱说什么,看我回去揍他个半死。”张乾压住心中的恼怒,安慰妻子:“他说着玩儿呢,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快别哭了,吓着孩子。“ 惠珍不好意思地笑笑,从衣襟摘下手绢,低头边擦眼泪边说:“现在凉城里这样乱,你在外面我整天提心吊胆。”她抬头望着张乾,“咱们还能不能走?” 张乾心里一颤,对妻子和孩子的愧疚涌上心头,最近这些日子,光顾忙活梁文清,家里的事情他很少顾及。他为难地说:“现在……你看,我没有令牌,绝对出不了城,你和孩子若是自己走,咱们城外没有亲戚,又没人陪着,兵荒马乱的,我怎么放心得下。” 惠珍绞着手绢,半晌迟疑地说:“要不从城门出去呢?” “不从城门出去从哪儿出去,翻城墙?”张乾不以为然。 “不是,我知道有个秘道可以出城。”惠珍说。 就是在眼前打个霹雳也没有这句话给张乾的震动大,他急切地抓住惠珍的肩膀摇了摇,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惠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眼泪又差点流了出来:“我……我不是逼你逃走,真的,就当我没说过……” 张乾知道自己太急,缓和了口气,说:“不是,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出城的秘道?” 惠珍松了气,说:“是我爹告诉我的。爹说:挖秘道是为了打仗时便于向外传递消息,但是怕敌人顺着秘道进城,所以挖好后没有几个人知道。十年前的那次交战,知道秘道详情的人差不多都死了,只有当时的县太爷和我爹活了下来。现在曹大人知道不知道,我不清楚,我爹只告诉了我一个。” 张乾微微有些心酸,因为这件事岳父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他问惠珍:“秘道在什么地方?”惠珍说:“我爹说在城边的义庄里,有一口井,出城的秘道就在井底。我害怕那个地方,从来没进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张乾虽是捕头,但凉城几乎没有命案发生,所以也没去过几次义庄。他仔细回想,那天晚上和孙庆父子去义庄检查张老太爷的尸首,孙五在前举着灯笼照路,好像是提醒过他注意别让井台绊着。张乾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义庄看个究竟。 第 24 章 无星无月,义庄里黑得渗人。齐腰深的荒草在微风吹拂下唰唰作响,听着像夜行人的脚步声。张乾举着一只蜡烛,孤身走在园中小径上。身边偶有萤火虫飞过,划出一道光迹,象极了坟地里的鬼火。张乾也算胆大之人,此时也不禁汗毛直竖,他刻意勉强自己不往后看,只是一股劲地向前走。 义庄里果然有一口井,就在孙家棺材库旁边。井圈已被杂草覆盖,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井口覆有铁皮井盖,张乾举着蜡烛照了照,发现那井盖已经有很久没人动过,生了厚厚的一层铁锈。 张乾把井盖搬到一边,向井下观望,里面乌沉沉地一汪水,看不清是不是有洞口。他从肩上卸下带的麻绳,一头捆在旁边松树上一头垂下井去。然后用牙叼住蜡烛,双手交替,顺绳而下。 外面酷暑难耐,井底却颇有凉意。张乾踏着湿滑的青苔,慢慢下到水面之上,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洞口。他把绳子拴在腰里,腾出一只手拿蜡烛凑近水面。借着摇曳的烛光,张乾发现在水下一尺深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圆的阴影,莫非这就是出城的暗道? 张乾松开腰间绳子,又把自己往下放了两尺,双腿没入水中。他伸足去够那个阴影,虽有准备,但当脚踏空踢入洞口时,身子还是失了平衡,往井壁上一撞,手松了劲,扑通一声掉下水去,蜡烛瞬时熄灭,井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井水透骨的凉。张乾在井底一蹬,浮上去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沿着四周的井壁摸索。没有几下,他就找到了那个洞口,钻了进去。 里面通道高三尺,斜斜向上,人只能手脚着地在里面爬行。开始时还又是泥又是水,爬了一阵,地面渐渐干燥。再往前行,地道走势又慢慢下倾,同时湿气越来越重。张乾心想:莫不是出口也在一口井里。不多时,水漫了上来。张乾索性转了个身,脚前头后,顺着一波一波的水流下滑。猛然间,脚下突然没了底儿,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已被水冲出老远,原来这个秘道开口于城外的一条河。 张乾心里有了底,这条秘道,送惠珍和女儿们出城肯定不行,但若是送梁文清出城,则毫无问题的。他不敢多做耽搁,没有靠岸,直接逆流而上,找寻洞口。这可比在井里困难多了,好在张乾水性不错,游了几个来回,终于在一块大岩石后面找到。张乾暗自庆幸,刚才冲出来时没有撞到上面,否则,不淹死也得受伤。 回到家,张乾把情况跟惠珍一说,惠珍大为失望。她知道,自己不识水性,大丫和二丫又太小,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险。 眼见天已朦朦亮,张乾忙着换下湿透的衣服,略略歇了一会,就去了衙门。 曹大人照例晚起,林大人生得是疫症,不用他去问安,早间议事也就免了,他也就乐得恢复原先的习惯。可今儿一大早,他就被敲门声惊醒,正要大发脾气,却看见推门进来的是张乾。曹大人的怒气没了,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床里面移了移。好在张乾远远地就站住了,行礼之后,说:“老爷,我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即可以隔开梁文清,又不会让林大人说出什么来。” 曹大人没想到他是为此事而来,问:“什么去处?” “义庄。”张乾回答。 曹大人一愣,接着慢慢回过味儿来。义庄地方偏僻,四周又有高墙环绕,只要派兵在门口守着,梁文清插翅也难逃。曹大人脸上浮起笑容,他点点头,说:“嗯,不错,是个好去处。” 张乾松了一口气,他赶着来问曹大人,是想试探试探他是不是知道这个秘道。这样看来,曹大人并不知情。张乾又说:“在义庄住不是问题,只是做饭之类……” 曹大人一挥手:“这打什么紧,让他们一天三顿在县衙做好送去就是了。”他望着张乾,“张乾啊,我看这送饭的事儿还是你来吧。另外,孟老郎中每天还要去替他把脉,这煎药的事儿你也做了吧。我叫人搬个炉子过去,省得汤汤水水的来回送麻烦。” 张乾应到:“是,大人。” 这家搬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很快,就有人去找孙五,让他预备腾房。接着,床,桌椅,被褥连着煎药的炉子一起装车运走。不到午饭时分,赵师爷回来禀报,说那边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梁文清人了。但这人该如何从屋里弄出来呢,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张乾身上。 张乾如何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他冲赵师爷点点头,伸出手。赵师爷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去。 梁文清早听见外面乱轰轰的,难道是辽军围城了?他惦记着张乾,想跑到窗口去看个究竟,却苦于被铁链紧紧地拴在床上,动弹不得。正挣扎间,房门一响,梁文清马上闭目躺好,接着,他听见张乾的声音响起:“梁先生,曹大人请您换个地方养病。” 梁文清从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儿感情,他睁眼一看,张乾站在屋内,背对着门,正暗中冲他摆手,身后聚了一堆衙役,探头探脑向内张望。梁文清会意,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乾走上前来,俯身开锁。梁文清小声地问:“去哪儿。”张乾凑近他耳边回答:“义庄。”梁文清用眼神闪出一个问号。张乾麻利地将铁链解下,扔到地上,顺势在他肩膀上一按,示意“放心”。 张乾用被子裹住梁文清,一手托背,一手捧膝地抱起,向屋外走去。门口的衙役侍卫一哄而散,躲得老远。张乾瞥见人群里王二又是敬佩又是担心的目光,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梁文清已经有很久不见天日,此时偎在张乾怀里,看看天,看看四周,觉得太阳格外明亮,树叶格外翠绿,就连赵师爷的脸都让他少了踹上一脚的冲动。 上了马车,张乾理所应当地坐到赶车的位置。孙五,王二等人在前面开道,两队士兵走在车子两边,众人簇拥着人向义庄开进。 车窗挡得很严,梁文清把挡布轻轻撕了个口子,眼睛凑上去向外看。凉城街面上冷冷清清,商铺大都关了门,不多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透出焦虑的神情。梁文清叹了口气,靠回车厢上,心想:若是真能出凉城,怎么也要回去见爹一面,让他断了打仗的念头。 待安置好梁文清,张乾才发现,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一共三间房,一间梁文清住,一间放了炉子煎药,还有一间原本想让看守的侍卫住,结果他们都不敢离那么近。几个人商量一下,在屋旁平整了一块草地,搭起帐篷。而这个帐篷刚好就搭在水井边上。 吃饭的时候,张乾将整个计划跟梁文清一说。梁文清也是喜忧参半,喜得是终于有机会可以逃出凉城,忧却不是因为那水井旁的侍卫,而是张乾。 梁文清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乾夹了口菜塞进梁文清嘴里:“什么怎么办?”自从搬进屋子,梁文清就又被锁在了床上,只不过这次是张乾锁的,钥匙也在他那里。 梁文清来不及嚼就把菜咽了下去,说:“他们不见了我,不要怀疑你吗?”张乾不以为然:“他们没证据,怀疑哪个?这里的侍卫都有嫌疑。” 梁文清急道:“你不知道林树柏这些人,是专会找替罪羊的。那些侍卫是他的手下,他怎会说他们,还不是推到你头上。”他想了想,说,“你跟我一起走吧。” 张乾坚决地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惠珍和孩子。” “不是丢下,林大人再狠,他也不敢对一个怀孕的女子怎么样,更何况她还带着两个小孩子。我们先出城,等辽兵一退,就把她们接出来。相信我,一定可以的。” 张乾问:“你怎么知道辽兵一定能退。”梁文清手动不了,急得用脚勾住张乾的腰,说:“我去求我爹,我长这么大没求过他什么。别的不敢保证,这次一定能退兵。我知道,他在心里还是顾着我和我娘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张乾叹了口气,放下碗和筷子,伸手抚摸梁文清的脸,说:“那样最好了。打仗,哪个国家不死人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就这么战死了,家人得多伤心。”他还是摇摇头,“我不能走,惠珍不见了我,是过不了日子的。再说,我也怕别人欺负她们。放心吧,我在凉城这么多年,总还有些好兄弟,不像你,孤身一个,被人陷害了也没人帮忙。” 梁文清在张乾手上吻了一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还不是有你。”张乾拍拍他的脸,又准备去端碗,好继续喂他吃饭。梁文清忽然叫张乾:“你看看我的胳膊。”张乾依言将他的衣袖卷起,露出缠着白布的手臂。打开白布,里面肌肤还有些红,但比前两天好多了。 梁文清斜着眼睛看了看,叹气说:“也不知是药配得不对,还是孟老郎中的医术太高明了,我的病好得太快。我看,装不了两天了。” 张乾说:“是,我这么和你天天在一起。一点患病的迹象都没有,再过两天,肯定得招人怀疑。要不然,我也在手上使一点儿药?” 梁文清以摇头:“不行。你生了病固然可以再骗骗他们,可曹县令必然会把你隔开,那时是不是还能在一起,就说不定了。” 张乾点头,说:“那就在这两天,我们一定要找机会出城。” 第 25 章 两人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第二天傍晚,孟老郎中到义庄给梁文清把脉。张乾紧躲慢躲,还是在廊下让他撞了个正着。孟老郎中招呼他:“张乾,过来,我也给你看看。”张乾连连摆手:“别,孟大夫,你没瞧见他们都躲着我走吗,别把病招给您。” 孟老郎中眼睛一瞪:“瞎说,我刚从梁文清那屋出来,我还怕你招给我。”张乾无奈,万般不情愿地走上前,把右手伸给他。孟老郎中凝神把脉,然后又翻起袖子细细看手臂上的肌肤。张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禁问:“您看出什么了吗?” 孟老郎中摇摇头,说:“没有。你身子好得很。”张乾假装舒了口气,说:“是啊,像我这样的,什么病也传不上。林大人是读书人,身子就弱了些。” 孟老郎中沉思半晌,说:“我看梁文清这病倒不像是疫症。”“是吗?”张乾心里一跳。 孟老郎中“嗯”了一声,背着手走了。张乾望着他的背影,心知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正在此时,张乾忽然听到王二的声音:“张头儿?”张乾回头一看,王二远远站在一边,正冲他招手。张乾一笑,也挥挥手:“你怎么来了?” 王二说:“嫂子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张乾心里一动,一瞬间下了决心。他径直朝王二走过去。王二一愣,微微觉得不妥,又不好意思躲开。正犹豫间,张乾已站到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什么?”“孟老医生刚才来过,他说梁文清得的不是疫症。”“是吗?”王二高兴地叫起来,“那是什么病?”“不知道,”张乾笑着摇摇头,“可能他装病也不一定,他不是大夫吗。”“那林大人……?”张乾撇撇嘴:“那谁知道,该着他倒霉。” 王二咧开大嘴,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喇叭花,他一把抱住张乾,说:“管他什么林大人,你没事就好了,担心死我了。”张乾微微一挣,不落痕迹地脱开他的怀抱,说:“是啊,你知道我连家都不大敢回,怕传给你嫂子和二丫她们。” 王二摩拳擦掌,说:“梁文清这个混帐,看我去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说着要往屋里走,张乾连忙拽住:“算了,算了,你惹这个事儿干什么呢。哎,难得咱哥俩儿这么高兴,一起喝几杯?”王二大喜,说:“行啊,我知道城里还有间酒馆开着,走!”张乾犹豫道:“我还得给姓梁的送饭呢,走不开。这样,你去买几坛酒,咱们在这儿喝。”说着,张乾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在王二手里。王二接过,在空中抛了几抛,兴致勃勃地去了。 张乾把衙门给梁文清送的菜端了两盘,连同王二买来的两坛酒和一只烧鸡摆在屋后树荫下。两人席地而坐,推杯换盏地开喝。不多时,酒香四溢,把看守的两个侍卫也招了来。他们远远倚墙站着看,只是吞口水,却不上前。张乾举着杯子招呼:“来呀,一块儿喝点儿。”王二嘴里咬着一只鸡腿,也含糊不清地说:“是啊,来吧来吧。”两个侍卫摇摇头,冲梁文清那屋努努嘴。张乾哈哈大笑,掏出钥匙哗啷一晃,说:“怕什么,人锁在床上,还能跑了?”两个侍卫对望一眼,终于抗不住酒的诱惑,也凑过来坐下。 四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高兴。张乾拎着酒坛,不住给那二人满上。渐渐的,随着月亮越升越高,几个人的酒意也越来越浓。 酒这种东西,喝一两杯时还能控制得住,真喝得多了,也就不知道醉了,只会直着喉咙往里倒。最先倒下的是年轻一点儿的侍卫,连尽三杯以后,他毫无预兆地往后一仰,就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剩下三人指着他大笑,王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我去方便一下……”年纪大点儿的侍卫胳膊一抡,把前面指了个遍,说:“去那……那……那……边……” 王二踉踉跄跄走到井边,扑通一声,让井台绊了个狗吃屎。他跳起来大骂:“你奶奶地不长眼,蹲在这儿绊老子。”说着,掏出东西来就撒尿。张乾暗地里忍俊不止。尿完,王二再没力气走回来,往旁边草地上一扑,嘀嘀咕咕地说:“你们先喝着,我歇一会儿。” 张乾再看旁边那位,一张脸通红,连酒坛子都快提不起来了,怕是转瞬就要倒下。他看天色不早,在老侍卫肩膀上一拍,说:“我去看看姓梁的。”老侍卫只顾倒酒,连头都没抬。 梁文清有多半天没看见张乾,早已等得不耐烦。看见他进来,着急地问:“怎么样?”张乾笑着走过来,边掏钥匙开锁边说:“今晚就走。”梁文清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问:“你灌倒了几个?”“已经倒了俩,还剩一个也差不多了。”张乾在梁文清两臂上揉了几下,帮他活了活血脉,“你先准备准备,我再出去看看。”说着,张乾站起身要出屋。 梁文清翻身爬起,拽住张乾衣角,说:“别忙。我问你,你到底还回不回凉城。”张乾微微有些不耐:“我不是说了吗,不能丢下惠珍她们。” “那好,我有一个办法。”梁文清说,“外面还剩一个,你把他招进来。” “干吗?”张乾不解。 梁文清拎起床边一个汤罐,用手掂了掂,说:“我把你锁在床上,然后躲到门背后,等门一开,我就这么……”他举着汤罐向下虚劈,“砸晕了他。” 张乾还是不解。梁文清用汤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我看你也喝糊涂了。让他看见你被绑啊,不然你怎么跟曹县令他们交代。” 张乾恍然大悟,说:“我就说喝得迷迷糊糊的让你摸走了钥匙,又被锁在床上。”“对,虽然不大圆满,但你一口咬定,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况且,还有一个人证。” 两人商量好,张乾躺在床上,用铁链缠上双手,等梁文清埋伏好,他大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连叫了四五次,门外才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门砰地被撞开。张乾刚想说话,却看见冲进门的居然是王二。他目瞪口呆,只见梁文清已经挥起了罐子,忍不住大叫:“王二!别砸!” 等梁文清明白过来,收手已经来不及,汤罐结结实实砸在了王二脑袋上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汤罐应声而碎,王二象个破麻袋一样倒地不起。 梁文清盯着地上的王二,犹豫着想找东西再来上一下,省得醒了麻烦。床上张乾已是急得大叫:“快,快,给我解开。”梁文清冲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手,示意不要出声。随后蹲下身,摸摸王二的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才过去把铁链解开,责怪道:“你嚷什么,他要是不昏怎么办。”张乾焦急地问:“他没事吧?”梁文清摇摇头,说:“没事,让你一喊我还砸轻了呢。”张乾这才放下心来,说:“王二是我的兄弟,不比那两个侍卫,我不想他出事。” 两人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出屋一看,树底下那个侍卫早已人事不醒。张乾心里惭愧,王二居然在大醉的情况下还能听见他的呼声,还挣扎着进来救人,对他真可谓情深义重。 张乾不敢再耽搁,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拽上梁文清来到井边。他绑好绳子后,递给梁文清一块油布,说:“把衣服脱光了包在里面。”在梁文清脱衣之际,他又拿出一柄铁锤和几个木楔,揣在怀里顺绳而下。每下一点儿,就在井壁上打一个楔子,一直到水面。 梁文清看着奇怪,探头在井口,说:“你钉这个干什么,我也能顺绳子下去。”张乾钉好木楔爬上来,边脱衣服边说:“木楔是留着我回来时用的,这儿垂一根绳子,万一谁醒过来看见,还不得追下来。”张乾把衣服用绳捆好,第二次下到井里,把衣服挂在离水面不远的木楔上。梁文清看得连连点头,佩服张乾办事心思缜密。待张乾上来后,两人合力把绳子和铁锤远远扔到荒草里。 张乾拉着梁文清走回井边,他的身体在月光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梁文清想伸手去触碰,却又不敢。直到站到井口处,梁文清才醒悟过来,问:“那咱们怎么下去啊。”张乾松开手,扭头露齿而笑,一瞬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他纵身向井里跳落,留下一个声音:“象这样下去。” 梁文清听见 “咚”地一声水响,然后就是一片寂静。他慌了,趴在井口向下看,底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梁文清叫:“张乾,张乾……”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忽然,井里传来张乾带着水音儿的笑声:“文清,下来吧。”梁文清双膝一软,差点儿瘫倒在井台上。他几乎想去拣回那柄锤子,冲张乾脑袋丢下去。 梁文清站在井边,抬了几次脚,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借着月光,张乾在井下看得清清楚楚,他叫道:“文清,不要怕,有我呢。我在下面接住你。”梁文清鼓足勇气,朝井里跳下。在令人眩晕地坠落后,“嘭”地一声,水就像变成活的,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他本能地随手乱抓,身子像铅块儿一样沉了下去。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一双稳定的臂膀伸过来,插到腋下,托着他向上升起。 在浮出水面的一刹那,梁文清举头上望,井口天空中正有一颗流星滑过。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是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此时,却暗暗祈祷: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让我随着他去吧。 张乾从背后托住着梁文清的腰,两具赤裸的肉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凑近他耳边,说:“闭上嘴,别喘气。”梁文清感觉到那灼热的气息,象被法术镇住一样,听话地屏住呼吸。张乾向下一滑,两人又没入水中。梁文清心里已经没有恐惧,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张乾的一举一动。 张乾摸到秘道入口,先把梁文清推了进去,嘱咐他不要动,然后又潜回水面,把挂在木楔上梁文清的衣服包带了下来。 秘道里没有一丝光亮,梁文清感到张乾的手推在他大腿上,他说:“我在头里走,你小心跟在后面。”两人身子蹭着身子,艰难地换了个位置,一前一后向秘道深处爬去。 一路上,由于太黑,梁文清的头不时撞到张乾臀上,大腿上,总把他撞个趔趄。后来,张乾只好让梁文清抓住他的两脚,这样两人才能步调一致地向前爬。等到了近出口处,张乾停下来,把衣服包捆在腰间,回头对梁文清说:“外面是一条河,你过来抓牢我。”梁文清向前蹭了几尺,抓紧他腰间的绳子,随着他向秘道尽头滑去。 再次落水,梁文清果然没有慌张,他努力放松身体,让张乾带着自己游向对岸。上了岸,两人躺在草滩上喘息良久,忽然对视一笑,心情如鲜花般怒放,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出了凉城。 第 26 章 夜风吹干了他们身上的水珠,也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爱火。没有任何言语,四臂相缠,搂抱在一起。幕天席地,堪比最好的鸾帐;星光闪烁,胜过最绚烂的灯火。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间或几声蛙鸣伴着两人甜蜜的喘息声。 如久旱逢甘霖,情动之后,张乾和梁文清都感到说不出的平静和满足,担心、郁闷、委屈等等都随流水逝去,不留一丝痕迹。梁文清躺在张乾的怀里,仰望着星空,说:“刚才我在井底时,看见一颗流星。”张乾的呼吸还未平复,正闭目养神,只用手掌在梁文清臀上慢慢划着,“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梁文清侧过头在张乾身上一吻。 “你在那时候还有功夫许愿?我以为你淹得被过气去了。”张乾懒洋洋地说,不提防被梁文清在乳头上咬了一口,痒得缩成一团。 梁文清把张乾捋平摆正,象拍枕头一样拍拍肚子,然后枕着躺了下去。张乾被他的头发弄得奇痒,想笑又不敢笑,直憋得小腹一个劲儿地颤动。梁文清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咬着,说:“我许愿这辈子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跟着。” 张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梁文清接着说:“如果我比你先死,我就在黄泉路上搭个小茅屋,住下来等你。等你来了,我们一起去求阎王爷,请他让我们转世再在一起。” 张乾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别,别说这样的话。”梁文清笑了,把张乾的身子翻过来,在臀上咬了一个深深的牙印。他轻抚着这个痕迹,喃喃地说:“这是我的私章……” 张乾蹬着木楔子爬到井口,停下来听了听。外面除了虫鸣没有任何响动。他躲在草丛里穿好衣服。义庄里四下皆黑,连跟王二他们喝酒时点的蜡烛也灭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树下看了看,两个侍卫仰面躺在那里沉睡不醒。 张乾来到屋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他看见王二依旧趴在地上,俯身在鼻下一探,立时惊了一跳:怎么没了鼻息?张乾也顾不得别的,赶紧把王二翻过来,轻轻摇晃他,叫:“王二,王二……” 就在此时,屋内屋外突然灯光大亮,晃得张乾睁不开眼。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有人扯住胳膊,将他拖开去推倒在地上,他刚要挣扎起身,几把钢刀已经架上脖子。张乾惊得呆了,抬头看去,围着他的人中有侍卫,也有衙门中的孙五,高六等人。 曹大人的声音在人圈外响起:“是张乾吗?”孙五持刀的手兴奋得直颤,他高声回答:“是他,大人。” 随着曹大人的命令,人四下散开,只剩两个侍卫站在身后,用刀逼住张乾后心。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曹县令还有看上去大病出愈的林大人。 曹大人走过来,一把揪住张乾的衣领,逼问:“梁文清呢?”张乾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啪,啪”两声,曹大人的手狠狠挥到张乾脸上,又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还要再打,林大人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冷笑着说:“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你也不怕弄脏了自己。” 张乾躺在地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嘴里全是血腥之气。他心里还惦记着王二,再抬头看时,却见他已经被人搀扶着立在一旁。张乾心里全明白了。 义庄内外想必早已被林大人翻了个遍。张乾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水井边留下痕迹,使梁文清逃过了一劫。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供出梁文清的去处,否则,以他的伤腿,是绝对避不了侍卫的搜捕的。所以,任凭林、曹二人如何恐吓威逼,张乾只是不肯承认助梁文清逃走,只说被梁文清所逼,不得不送他出义庄,至于他逃到哪里去了,一概不知。 林大人揣着手冷笑道:“梁文清能制得住你?他多大力气,你多大力气?还有这酒,是怎么回事?”张乾低头不语。林大人一挥手,旁边衙役将各种刑具扔在张乾面前。曹大人在旁边说:“张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刑具上在身上会怎么样,你可都是行家。再不说,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乾只是摇头,却不发一言。王二在旁边,急得叫道:“张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是说啊,跟大人讲清楚。”他又转向曹大人:“大人,大人,张乾肯定是被逼的。您听他解释。” 林大人温言说:“王二,你摸摸脑袋,梁文清下手多狠,你再看张乾,他受伤了吗?这一比还不清楚?再说,是谁把你们灌醉的?”王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曹大人冲孙五使了个眼色,孙五拎着水火棍冲过来,将张乾推倒在地,伸手就去扯他的裤子。张乾本来不准备反抗,倒地的瞬间想起梁文清留下的那个齿痕,猛地挣扎起来。他抬腿将孙五踹了个筋斗,又挥拳打伤了两个侍卫的脸。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张乾就在曹大人“反了,反了”的叫声中被压倒在地。 当那个痕迹终于露出来时,张乾听见四周一片惊叫声。林大人声音带着无限的轻蔑:“原来如此。好,好……” 张乾被人揪住头发把脸仰起,是王二。张乾喃喃地想说什么,却被王二一口吐沫啐在脸上。他的头被扔回地上,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王二说:“我刚才在昏过去以前,听见张乾对梁文清说……”再后来,棍子打在腿上,张乾已经感不到疼痛,只剩下心里一片冰冷。 夏日的躁动已经过去,凉城迎来了秋天的宁静,是真正的宁静。 不知为什么,辽军在距凉城百里的地方停住,驻扎一个月后,静悄悄地撤退了。消息传到京城,大宋朝堂上一片哗然,有说天威浩荡吓退敌兵的,也有说辽军狡猾故布疑阵的。争论不休之际,一封来自凉城的奏折,让各方都没了话。 奏折曰:兵部侍郎林树柏会同知县曹方健在凉城即将被辽军所围之际,经过缜密调查,拿获混入凉城之辽国奸细,使其与辽军里应外合出卖凉城的奸谋破产。扬我大宋国威,打压了辽国嚣张气焰,最终使辽军不战而退。此乃国之幸甚也。 此折一到,在冯丞相的大力保举下,朝堂上立时全都是歌功颂德之声。宋帝龙颜大悦,下诏对凉城官员大加褒奖,不但林大人连升三级,就连曹县令也可以如愿调到油水丰厚的地方去做肥官了。 他们奏折上所说的辽国奸细就是凉城县衙的捕头张乾。 监房地上袭来一阵阵寒气,张乾迷迷糊糊地想蜷起身子抵挡,可是手脚被粗重的铁链绊住,一动之下,扯得生疼。张乾醒了,用手撑着地小心地坐起来。也就是这几天,他才刚刚能倚墙而坐,身上的刑伤令他在地上趴了一个多月。 张乾望着墙上高高的窗子,外面一小块天空由深蓝慢慢转成浅蓝,天又亮了。他的眼神平静而麻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过去的这些日子是他三十年人生中最痛苦的,最难熬的,象活在噩梦中一样,他每天只是努力地睡去,不愿在白天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但当种种酷刑加于身上时,张乾才体会到宁折不弯需要多大的勇气。每一鞭,每一板,每一次击打都落在张乾预想的位置,因为,这打人的手法是他手把手亲自交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的是最疼的那一种。 最初,他以为熬过一段时间,只要梁文清平安回去,辽军一退,自然“奸细”的罪名就洗脱了。可很快他发现不那么简单,梁文清一走,自己就成了林大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等明白了这一点,张乾无论林大人如何逼问,也就懒得再次解释,干脆一言不发。林树柏方法用尽,只能将他打晕过去,在写好的供词上按了个手印,然后带上重镣押在牢里,就此结案。 真正让他心胆俱裂的不是受刑时的疼痛,也不是林大人的羞辱。而是从前那些好兄弟们的目光,鄙夷的眼神象利剑刺在他心上。除了动刑的时候,他们不肯碰他的身体,象会脏了自己的手。被人骂“奸细”,张乾觉得委屈,当被人骂“婊子”时,他只想一头撞死。 他之所以撑着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有一个放心不下的家,家里惠珍、大丫、二丫,他想再看她们一眼。可看到又如何,惠珍能原谅他吗?她会不会也是一口吐沫啐在他脸上,张乾不敢想象。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张乾经常呆坐一天来想那孩子的模样,男孩,女孩,会更象谁些。想着想着,他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就为这些牵挂,他舍不得离去。 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张乾的沉思,牢门开启,曹大人带着一群衙役走了进来。张乾没动,王二和高六拽着胳膊把他压跪在地上。曹大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在张乾面前抖了抖,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张乾,公文批下来了。你叛国投敌,罪大恶极,按律该判剐刑。还是朝廷仁慈,现判你斩首示众。你谢恩吧。” 张乾身子微微颤抖,高六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使劲一按,张乾措不及防,额头狠狠地撞在地上。 曹大人冷冷地笑了,说:“恭喜啊,张乾。”张乾没有挣扎,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地面,只是嘴唇被咬出了血。曹大人觉得无趣,挥挥手:“走吧,今天林大人在县衙摆了庆功宴,咱们可以乐上一天。” 众衙役欢呼起来,高六扔下张乾,抢上前去帮曹大人开门。等众人出了屋,王二刚要跟上,却被张乾拽住裤腿。张乾跪在地上,低低的声音说:“王二,我求你件事。” 王二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摆脱张乾的手。 “你能不能去看看你嫂子,不……是我媳妇和孩子,”张乾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恳求,“你把消息慢慢告诉她,我怕……” 王二僵直的身子放松了些,他终究对张乾还有几分故人之情,低头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你何必……” “拦住她,不要让她来。”张乾努力忍住眼泪,“跟她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受苦了。” 王二点点头。 张乾松开手,重重地磕下头去:“谢谢你,来世我再报答你吧。” 第 27 章 写着张乾罪行的布告贴满了凉城的大街小巷。叛国投敌是重罪,问斩用不着等到秋后,而且林大人也不想等那么久,所以,日期就定在白露那天。 凉城的人们象很久没闻见腥味的猫,这件事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热闹好看了。 临刑前一天的晚上,王二和高六端着两个托盘走进监房。张乾斜倚在墙角,正愣愣地盯着窗外出神,好像没注意到两人的到来。王二微微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张乾,吃饭吧。” 张乾缓缓回过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东西。托盘上摆着套崭新的白袍和他的最后一餐: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小坛酒。 张乾笑了,他想起岳父还在的时候,他曾经问起过:“死刑犯前一天晚上吃什么?”岳父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随口回答:“吃饺子。”原来吃的真是饺子。 这个笑容让王二和高六十分不自在。动刑是一回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久经训练,知道板子打在人身上,疼是疼,可伤终究会好;可斩首不一样,这个正在微笑的人明天就会变成一具尸骨。 高六不安地捅捅王二,小声说:“走吧。”王二没理会,他正紧盯着张乾的脸,神色黯然。张乾欠身,手脚之间的铁链让他活动很不方便,没能够到托盘。王二伸脚把托盘往前踢踢,张乾把酒坛拿在手里,摇了摇,又是一笑,对王二说:“陪我喝两杯?” 灯火闪动,把王二的脸晃出不同的神色。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高六急了,忍不住喊:“你疯了,曹大人……”王二暴怒,使劲把高六推出门去:“要你管,快滚,小心我揍你!”高六踉踉跄跄差点儿跌倒,嘴里嘟囔着:“我看你这是找死……”见王二做势欲打,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溜了。 张乾看着这一切,觉得眼里忽然酸酸的,他晃晃头,象坐在自家炕头上那样招呼王二:“来,快坐,饺子要凉了。” 酒坛在两个人之间传递,是最烈的烧刀子,喝到嘴里象喝了一团火。张乾咪着眼细细体会火线下肚的感觉,他问王二:“酒是你买的?” 王二点头。张乾笑道:“我说呢?没听说最后一餐给酒的。”他眨眨眼睛,“也好,老是我请你,今天你也请我一回。” 王二忍了很久的泪落了下来,他不甘心地扭头抹了把脸,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傻瓜!” 张乾沉默,用手拈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是苦的。 酒坛半空,张乾终于提出了自己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问题:“你去过我家了吗?” 王二闷声说:“是。” “怎么样?”张乾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二犹疑了一会,说:“我没告诉嫂子。” 张乾似乎透出松了口气:“她还不知道?” “嗯,”王二说:“自你出事后,她精神一直不太好,瘦得厉害。加上她就快生了,我不敢说。” 张乾象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脸上肌肉扭曲。他拎过酒坛灌了一大口,酒刚入喉,就被呛了出来,他咳嗽得缩成一团。 王二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已经把我妈接到你家,有她看着,出不了事。” 张乾放下酒坛,朝王二跪好,深深地拜下去。 张乾知道自己醉了,可是心里又非常清醒。他听见酒坛落地的碎裂声,听见自己倒下时铁链哗啦声,还听见王二的叹息声,当周围一切都静下来,他想起了梁文清。王二最后问了他两个问题:“你喜欢梁文清什么?”张乾回答:“我不知道。”“那你后不后悔?”他还是回答:“我不知道。” 后悔吗?张乾眼前浮现出梁文清的笑容,温暖,沉静,永远充满了信赖。他微笑着伸出手,在假想中抚摸那张脸,喃喃地说:“我在黄泉路上搭个茅屋等你,不见不散。” 秋夜渐凉,两个巡夜的卫兵抱着长枪沿衙门外墙溜达,冻得猛打哆嗦。走到拐角处,其中一位停下来,一边骂娘一边解裤子,冲墙角小便。另一位在旁看着直乐,说:“没看出来,人不大东西不小。”撒尿的那个端起家伙就往同伴脚上浇。正闹得欢,冷不防脖子被从后面伸过来的胳膊卡住了,还没等挣扎,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刺入了他们的胸膛。 尸首很快被拖到了阴影里。墙边悄无声息地闪出十几个着夜行衣的人,个个黑布蒙面,肩上背着弓箭,身后别着腰刀,看上去体态骠悍。为首是个高个子,他四下打量一番,挥了挥胳膊。黑衣人们开始身手敏捷地翻过高墙,跃入县衙。 等到墙外就剩下五个人时,高个子跟一个身材消瘦的同伴发生了争执。两人低低的声音交谈了几句。消瘦的黑衣人摇摇头不肯让步,高个子无奈,伸臂将他抱起,向墙头送去。墙上早有人接应,几个人连拖带拽助他翻墙而入。 张乾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竟象梁文清的声音。“我在做梦?”张乾想,但直觉使他否定了这一点。他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窄小的监房里站了七八个拿刀的黑衣人。他下意识地翻身后退,刚刚挨上墙壁,已经紧紧被人抱住。从哽咽声中张乾确认了欺在怀里的这个人,他全身热血上涌,轻轻地叫:“文清。” 梁文清一把将蒙面的黑布扯下,泪水流了满脸。他贪婪地看着张乾,抚摸着他的臂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怎么……怎么……这么瘦了。” 张乾的眼睛也湿润了,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微笑着问:“你怎么来了?”梁文清托起垂在地上的铁链,说:“我来救你出去。”他冲身后的高个黑衣人说了几句话,却是张乾听不懂的。那人拿出钥匙,蹲下身将铁锁打开。 张乾这才意识到,梁文清带来救他的是辽国人。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跟辽国人走,那不真成了叛国;可是,不走,难道明天上法场杀头。 容不得他细想,高个黑衣人俯身抱起他,背在背上。周围几个人护着他们,向监房外走去。彷徨中张乾问:“咱们去哪儿?”梁文清的回答打消了他的疑虑:“去你家,我们把嫂子、孩子接上。” 走过监房通道,张乾看见高六和牢头徐安被人用刀逼在角落里,王二却是没在。见他们出来,持刀人向背着张乾的头领做了个询问的手势,高个黑衣人右手向下虚劈,竟是下了杀人的命令。张乾忍不住大叫:“不要,不要。”同时用力一挣,从黑衣人背上滑落。 梁文清喝止了手下,俯身抱住张乾。张乾急得抓住他的手,求到:“放过他们,别为我杀人。”梁文清苦笑,想起县衙外的两具尸首,说:“你就是心太软,若不是那天放过王二,你怎么会这样惨。” 高个黑衣人也将头巾拿了下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张乾看到,一愣之下猛然想起:这人曾经见过,就是以前送信路上劫杀自己的辽人,怪不得一直觉得眼熟。那辽人从张乾目光中读出疑惑,无所谓地一笑,走开了两步。 梁文清扶住张乾胳膊,问:“怎么了?”张乾望着黑衣人的背影,说:“那人,是你大哥的部下,对不对?”梁文清点点头:“对,他叫萧天,是辽国武功最好的勇士之一,我大哥的贴身护卫。”“你去求你大哥……他不是……”张乾神情黯然。梁文清故作轻松的一笑:“是啊,我都没想到他会借萧天给我,看样子不想让我死在凉城。” 高六被吓得手脚酸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会颤颤巍巍地叫:“张大哥,张大哥,张大哥……”胯下有片水迹在飞速地扩大。张乾看得不忍心,对梁文清说:“他是我兄弟,我求你了,放了他吧。”梁文清叹了口气,用辽语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上前用破布堵上高六、徐安的嘴,拿麻绳把他们结结实实捆上,扔进监房里。 这十几个黑衣人看得出来是辽国军中的高手,不但身手矫健,而且熟知布哨、巡查的规矩。县衙里不多的警戒被他们轻易地躲了过去。 梁文清心中清楚,留在监房内的高六两人象点上捻儿的炮仗,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如果杀了他们,林大人还一时不能肯定张乾的去向;现下只要有巡夜的人到监房看看,行踪就彻底败露。他不忍对张乾说什么,只是一味用辽语催促旁边的辽人。 众人翻出高墙,由梁文清带路,溜着街边向张乾家疾走。萧天背着张乾,却并没妨碍行动,他紧紧跟在梁文清身后,警惕地四下观望着。遇到打更的,或是巡夜的卫兵,总是先一步将梁文清拉到阴影里。 不多时,来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外。张乾心里一阵激动,曾经以为,他再也踏不进这个院子了。他刚想伸手去拍门,萧天往后退了一步,说:“别忙。”他挥挥手,两个辽人利落地翻墙进院。院门已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大家都松了口气:院内没有宋军看守。 张乾在月光下环顾四周,发现仅仅二个月的功夫,家就已经衰败了。往日干净整洁的院落,现在地上洒着落叶,砖缝里长起野草,藤椅和小桌歪歪斜斜地放着。阵风吹过,哗啦作响,循声而望,原来厨房的窗也破了。 萧天把张乾放下,梁文清抢上来扶住。十几个辽人四下散开,有的看门,有的守墙,摆出防御的架势。 张乾定了定神,正准备叫门。梁文清忽然拉住他的手,说:“等等。”张乾诧异:这当口,还等什么。却见梁文清解开外衣扣子。张乾低呼:“你干什么?”梁文清不答,很快把黑衣脱下,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衫。他把衣服披在张乾肩上,说:“你快穿上,别吓着嫂子和孩子。”张乾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囚衣,已经破破烂烂,染满了干涸的血渍。他感激地笑笑,将带着梁文清体温的黑衣穿好。 来应门的是王二的母亲。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王二深夜回家,在屋里嘟嘟囔囔地说:“这孩子,怎么翻墙进来了。”门刚开了一线,从外面挤进好几个人,个个穿着黑衣,拿着刀,老太太这才想起这是在张乾家里。她尖叫着后退,眼看要撞到桌子角上,梁文清赶紧上前一把拉住。 屋里的人被惊醒了,先是两个孩子的哭叫声,随后惠珍的声音传出来:“王婶,是谁啊?”张乾一颗心正正反反翻了好几个过儿,眼里潮乎乎地,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惠珍,是我回来了。” 第 28 章 屋内一阵乱响,惠珍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冲出来,甚至顾不上穿鞋子。她根本没看到旁人,直扑到张乾怀里,紧紧搂住他。张乾激动之余也微微有些尴尬,他拍着惠珍的肩膀,说:“好了,不用担心了。” 惠珍把脸贴在张乾胸膛上面,闷声说:“你怎么才回来,出城办事这么多天,也不托人带个信儿。”张乾吃了一惊,轻轻将惠珍推开,看向她的脸,问:“王二说我要出城办事?” 惠珍原本丰润的脸庞瘦成了一小条,衬得眼睛分外的大。她的脸上全是笑意,说:“是你和我说的,你说出城几天,谁想到会这么久,你去哪儿啦?对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惠珍忽然想起什么,四处乱看却似乎没看到周围的人,“咦,我的锅哪儿去了?” 张乾心底泛起一阵凉意,他扭头看向梁文清。梁文清在惠珍出来之时,就扶着王老太太躲到屋角。他看到此种场景,也觉得不对劲,柔声问王老太太:“王婶,张家嫂子这是怎么了?” 王老太太已经彻底被弄糊涂了。儿子说张乾要被杀头,怎么他好生生的站在这儿?周围这些穿黑衣服的人是谁呢?听见有人问,她说:“哎呀,张乾,你媳妇听说你出事后,就不对劲了。她平日里还好,就是一有人提起你,就非说你出城办事去了,然后就哭,一直哭到背过气去为止。“ 张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揽住惠珍,徒劳地和她讲话。可是惠珍并没在听,只是幸福地微笑着,四处搜寻她的锅,要给张乾做饭吃。 汗水一层层渗出来,把未愈的伤口杀得生疼,张乾求助似的望向梁文清。梁文清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离开凉城要紧。反正张乾没事,这病,以后慢慢会好的吧。他走上前,对惠珍展开一个笑容,说:“嫂子,先不忙做饭,咱们不是说好要带着大丫、二丫出城玩儿吗?赶早不赶晚,这就收拾收拾,快点儿走吧。” 惠珍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一时没认出来。渐渐的,她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一丝恐惧。猛然,惠珍尖叫起来:“不,不,不……”这一连串的尖叫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她一边喊一边往张乾身后躲,象见了鬼似的。张乾回身抱住她,连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外屋的吵闹声终于彻底惊醒了里面睡觉的小姑娘。大丫二丫的叫妈妈的哭喊混着惠珍歇斯底里地尖叫声,使屋内乱成一团。 萧天突然欺过来,举手成掌,朝惠珍脑后劈下去。张乾大惊之下,把惠珍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到胸前,用身体挡住。萧天变掌为抓,想扯他离开。就在这时,张乾的右手伸到惠珍嘴里。惠珍死死咬住,总算终止了叫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梁文清跑进里屋,一手一个把孩子抱了出来。两个小姑娘看到许久没见的梁叔叔,哭声小了许多,待出来以后,居然又看见了爸爸。大丫破涕而笑,挣扎着下地向张乾跑去。 此时张乾已经疼得满头都是冷汗,鲜血顺着胳膊流进衣服里。梁文清不敢再上前,将王婶唤过来,示意她把二丫递到惠珍手上。 果然,在“妈妈,妈妈”的叫声中,惠珍好像回复了一点神智。她松开嘴,接过二丫,抱在怀里轻轻地哄:“乖,二丫,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二丫一边抽泣一边揉眼睛,渐渐安静下来。 这边张乾抱起大丫,手上的鲜血沾在小姑娘白皙的脸蛋上,触目的红。惠珍忽然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吃惊地问:“哎呀,流血了,在哪儿弄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放下二丫,关切地拉过张乾的手,不住在伤口上吹气。 梁文清默默地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让王婶递过去。惠珍小心把布缠到张乾手上。张乾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梁文清俯身抱起二丫,说:“咱们快走,有什么话等出城再说。”张乾将孩子交给惠珍,说:“好,你们稍等我一会,我拿样儿东西。”说着,转身进了里屋。惠珍痴痴地领着大丫跟了进去。 张乾进屋不是为了拿东西,而是为了写信。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磨墨,他翻出惠珍描眉的炭条,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去平日放钱的地方,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连同那封信一起打了个包袱,出来交到王婶手上。 王婶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糊里糊涂地接过包袱。张乾嘱咐她:“这里边是一些银子,您拿给王二,是我欠他的。”王婶点头答应。 萧天又是突然上前,将包袱劈手抢去。张乾梁文清同时去拦,他侧身避开梁文清,却伸臂在张乾身上一扛。张乾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摔了出去。梁文清急了,大声斥责,把怀里的二丫吓得直哭。萧天装作没听见,就手在桌子上将包袱打开,几下翻出了那封信。张乾扑上去抢,被周围几个辽人挡在外边。 萧天扫了一眼信,冷冷一笑,转身递给梁文清。梁文清不安地看看张乾,犹豫了一下不肯接。萧天也不勉强,用带些口音的汉语读到:“王二,请禀报曹大人,义庄水井内有秘道可通城外,速令人封堵,以免敌军由秘道入城。叩谢。张乾。” 张乾和梁文清同时愣住,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去。一瞬间两个人都意识到,横在他们之间的,不单单是惠珍,还有宋辽这条更深的鸿沟。 屋内辽人有懂汉文的,均是一片哗然。萧天揪住张乾的衣领,骂道:“你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我们拼着性命来救你,你倒站在要杀你的人一边。”梁文清见势不好,冲上来照着他小腿踢了一脚,怒道:“你放手,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萧天不敢顶嘴,松开手愤愤地怒视张乾。 张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自己是什么玩意儿。身为宋人却让辽兵来救;被人家救了,却去断人家的后路。不忠不义都占尽了。 萧天将那页纸扯得粉碎,扔到张乾脸上,狞笑道:“可惜啊,晚了。”“晚了?”张乾心里打了个突,猛然意识到他要杀王婶灭口。“不,不要!”张乾惨呼,向萧天扑过去。 正在这时,张宅的大门被重重擂响。 纠结在一起的几个人立刻停了手,相互对望,脸上都变了颜色。屋外守卫冲进来,紧张地喊了几句话。张乾听不懂,急问梁文清:“是官兵追来了吗?”梁文清觉得有些奇怪,摇头说:“不是,只有一个人……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萧天迅速出屋,吩咐辽人弯弓搭箭,做好战斗准备。他挡在梁文清身前,一下拉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王二。 梁文清心知是张乾留下的那两个炮仗炸了,他情不自禁向王二身后的街面望去,不知道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藏着多少官兵。 王二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张口就冲院里叫:“娘,娘,你在里面吗?”萧天一把揪住他脖领子拽进院内。几个辽人一拥而上,把王二压在地上。 梁文清吁了口气,挥挥手,几个辽人放开王二。张乾听见动静,已从屋里迎了出来。王二一看见他,跳起来说:“张乾,你马上放了我娘。” 张乾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时屋内传出王婶颤巍巍的叫声:“小二,小二,是你吗?”王二想往屋里冲,萧天身形一动,横在他前面,说:“你先说,外面来了多少宋军。” 王二伸手去推,还没碰到衣襟,就已被萧天将胳膊拧到身后。王二疼的呲牙咧嘴,知道硬闯不行,急道:“张乾,官兵马上就到。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放了我娘,别让她老人家冒险,我留下给你当人质。” 张乾说:“我怎么会为难王大娘,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作牛作马也还不上。”他走上前,一搭萧天的肩,示意他走开,然后扶住王二。王二挣脱手后猛地抽了他一记耳光,骂到:“别他娘的装好人了。你走就走吧,为什么要杀人。”张乾脑袋一晕,说:“杀人,没有,没有啊。”“没有?”王二抡臂欲再打,被萧天挡住,他声音里满是悲愤:“高六死了,是被你塞在口里的布憋死的。他就算动刑时下手狠了些,也是曹大人下的命令,你居然杀了他。”张乾震惊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撞到梁文清怀里。梁文清赶忙搂住,分辩道:“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是意外。可能堵嘴的时候布塞得太紧了。” 萧天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对梁文清说:“这小子肯定是怕母亲在混战中受伤,先跑过来的。大队官兵一会儿就到,在这个小院无论如何抵挡不住。再不走,就麻烦了。” 梁文清心知这是实情,他将怀里的张乾推给萧天,吩咐:“背上他。”回身对王二说:“你是张乾最好的兄弟,我不会留难你。等我们一走,你就可以接王婶回家。”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给王二:“王婶受了惊,这个给她补补身子吧。”王二接过一看,呸了一声,把银票砸在地上,恨恨地说:“我恨不得宰了你们这些辽狗。”几个辽人听了,扑上来要打,被梁文清喝止。他不再理睬王二,径直去屋内抱起二丫,叫人搀好惠珍,从张乾家退出来。 此时,街道远处,已经隐隐传来马蹄声,官兵越来越近了。梁文清与萧天商量:“能退到义庄吗?”萧天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就算勉强到了那儿,也不够咱们下井的。”他指指梁文清怀中的二丫,“还带了两个孩子,要不然,扔下他们,还可以试一试。” 梁文清赶紧摇头:“你别想,不可能。”“那先找一个能抵挡一阵的地方再说,”萧天问,“这附近有高楼吗?” 梁文清心想:就这十几个人,能抵挡多久?耗到最后还不是个死?可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反正张乾在身边。实在不行,就跟他一起死了,也算没白来凉城。他看看周围地势,往东面一指,说:“那边儿有个凤来客栈。”萧天一声呼哨,一行人向东面疾跑而去。 第 29 章 凤来客栈,是凉城最大的一间客栈,有两层高,底下是饭馆,楼上是客房。宋辽开战的消息传来后,老板收拾细软出城避祸,只留下两个伙计看店。 对付两个小伙计显然不在萧天一干人的话下。不过这一次,梁文清看着手下把人绑好,又亲自确认了塞在他们嘴里的布不是太紧,他已经不愿再白白伤一条人命。 可是,世态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刚刚将防御布置好,凉城的官兵就已经追到了。梁文清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只见一条火龙,从窄窄的街道那边慢慢掩过来。 立在梁文清身边的萧天,忙碌之下额头上沁满了汗水。他探头看看外边,笑笑说:“这个地方真不错,门前地方窄,他们不敢围得太紧,易守难攻。”梁文清苦笑:“那有什么用,能守多久?二天,三天?”萧天一笑不答。梁文清感到奇怪,问:“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能脱险?”没等回答,张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文清,你能去看看惠珍吗?她好像不太舒服……” 两人来到隔壁另一间客房,惠珍和两个孩子呆在这里。就这一会功夫,惠珍已经躺在那里起不来了。张乾坐到床边,握住惠珍的手,问:“你觉得怎么样?”惠珍脸色惨白,一双眼睛深得象无底洞似的,她痛苦地喘息着:“我可能要生了。” 梁文清把手放在惠珍腕上,感到脉搏又弱又乱,他知道惠珍这两个月来一直靠幻想来苦苦支撑,现在看到张乾平安,松了口气,实在撑不住了。惠珍扭头看看他,并没有象先前那样大叫,只是有气无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望向张乾,说:“我给你生个儿子,好不好?”张乾觉得心痛如绞,却不得不挤出一个笑脸:“好,当然好。” 宋军聚在街道两头,手举的火把将凤来客栈门口照得雪亮。士兵在长官的鼓动下,挺着长矛向前靠近。 斜倚在窗口观望的萧天冷哼一声,拉开长弓,一箭射去,正中一名军士的胸口,那人无声无息地躺倒在街上,死了。 涌上来的士兵象潮水一样退了回去。打起仗来大家都往前冲,刀剑无眼,撞上就算倒霉,可这里和战场上不一样,毕竟是在自己家门口,犯不着冒死当那只出头鸟。 萧天把弓扔给后面的随从,撇撇嘴,暗想:“这帮人真是没用,竟然这么怕死,要是在辽国,莫说一箭,就是箭雨,也得顶着上。谁敢后退,我先砍死他。” 曹大人躲在队伍后头,他是文官,根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无奈张乾是他的手下,生生被从衙门大牢里劫走,还死了几个人。这以后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不但先前的褒奖撤销,恐怕还要丢官治罪。所以,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跟着来了。先前骑了一匹白马,楼上那一箭,让他从马上滚了下来:如此高高在上,岂不是让人当了靶子。 曹大人叫过身边的领队统领,问:“林大人怎么还不到?”统领回答:“林大人吩咐,凉城外有紧急军情,要跟将军商议,顾不上这里。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我带了二百多人,足够了。” 曹大人忙问:“什么军情?”统领摇摇头:“卑职不知。”曹大人心里十分不耐烦,推了统领一把:“叫你的人快上,还等什么?” 梁文清把两个孩子抱到远一点儿的房间,找了个面善的辽人哄她们睡觉。他和张乾守在惠珍身旁。惠珍的呻吟声已经很难抑制了,本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第三胎生产应该非常容易。可是,这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不眠不休损害了她的身体,现在,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一阵阵剧烈的腹痛让她陷入了意识的黑暗中,她拼命想看到张乾,却怎么也无法凝聚视线。渐渐的,惠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儿子,一定是儿子……这个信念支撑着她,从瘦弱的身躯中榨出最后一点儿力量,努力着。 梁文清和张乾隔床而坐,一人抓住惠珍一只手。楼下的火光照亮了半间屋子,张乾在明处,梁文清在暗处。惠珍正躺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正如她的性命,也处于生与死的边缘。 张乾呆呆地盯着妻子痛苦的脸,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呻吟让他眩晕。在惠珍阵痛的间歇,他在脑子里自动把呻吟声接续下去。 他愿意以生命来换取惠珍的平安,恍恍惚惚中,他想起刚成亲的时候,惠珍还是个小姑娘,贤淑而平凡;自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顺理成章地把她娶了。他记得红盖头掀起的一刹那,惠珍羞涩的眼神;他记得惠珍做好饭,看着他吃时满足的笑容。 如今,这一切统统化成身边的噩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在知道自己死期时都未后悔过的他,突然感到锥心的难过。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该多好啊。 梁文清一面摸着脉,一面查看惠珍的身体。接生,他只是听师傅讲过,却从未实际演练。现在,他只能默默回想着所学的东西,尽力帮助惠珍。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想在止痛穴位处扎下。惠珍猛力扭动身子,针被碰歪了。梁文清叫张乾:“帮忙按住她。”张乾抬头,两人的目光相对,梁文清心中一沉,他从张乾的眼中看到的是赤裸裸的惶惑。他后悔了吗?后悔爱上一个死囚,爱上一个敌国的人质,爱上一个爱他的人。 凤来客栈中的辽人只有十五个,却都是作战的好手。几番攻势下来,宋军被射死射伤了二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客栈门前空地上,呻吟声响成一片。带队的统领苦无良策,凤来楼易守难攻,宋军的箭被窗户挡住,街面太窄,容不下太多人进攻。唯一可行的就是火攻,但四周全是民房,烧起来容易,要想救,可就难了。 曹大人早已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揪住统领的衣领,声嘶力竭地问:“怎么就这么点儿人,兵呢?快再派些人来。往上冲啊。”统领一脸的苦笑:“曹大人,兵不是我调得了的。再说,就这么大点儿地,来多少人也没用啊。” 曹大人搡了统领一把,恨恨地说:“没用的东西!”统领悻悻地整整领子,心说:“有本事你上啊,就知道躲在后面诈唬。”同时自己也犯嘀咕:“怎么围捕这么重要的囚犯,就派这点儿人,不应该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眼看天已经朦朦亮,还是一点进展没有,统领也有些急了。他吩咐令兵:“回去请示林大人,是不是继续围下去。要想速战速决就让我用火,先烧了再说。”令兵答应一声,转身望县衙跑,统领又叫住他,压低声音说:“记着,如果林大人同意火攻,就给我请几个字回来,空口说可不成。”他望望凤来楼周围的院落,摇了摇头。 萧天明白,他们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在客栈吃喝也不用愁,人也可以换班休息,只是这箭,终归是有数的。虽然他已经吩咐下去,要尽量做到箭不虚发,但宋兵人数这么多,终有使完的那一刻。他抬头估量天色,心中暗暗祷告:让我们再多撑两个时辰吧。 一夜辛劳,把张乾和梁文清的精力差不多都耗尽了。张乾已经累得脱了形,脑子也一片空白,只会抓住惠珍的手,机械地在她耳边说:“惠珍,你坚持住;惠珍,我在这儿呢,……”惠珍的呻吟声低了许多,挣扎也不那么猛烈了,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梁文清的银针起了作用。 在惠珍阵痛的间歇,梁文清起身端来清水。送到惠珍嘴边喂了她一些,剩下的递到张乾面前。张乾愣愣地盯着那杯子,不动也不出声。梁文清刚想缩回胳膊,张乾忽然连杯子带手一起握住,贴在脸上。 梁文清急忙撤手,却没能抽出来。他感觉到张乾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指尖竟是冰一样的冷。梁文清瞟了一眼惠珍,她正昏昏沉沉地闭目躺着。他叹了口气,凑过去站在张乾身后,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没事,没事,有我在呢……会没事的。” 张乾恍惚中想起这句话自己也曾说过,是在梁文清被林大人所囚,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会儿只是一门心思想救梁文清,根本没想到会引出这么大的祸事。“自己陪着梁文清死了也就死了,却还要陪上惠珍,两个孩子和辽国一众人的性命。对了,还有高六。”张乾心里一阵绞痛,“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因为我……” 梁文清的手触到了张乾的泪水,他无可奈何。是他逼张乾走到了这一步,背叛了妻子,背叛了朋友,背叛了国家,做了众人眼中不忠不义之人。可他又能怎么办,看着张乾在唾弃声中被砍下脑袋吗?绝对不行。他也不敢想象,如果真能逃出去,今后的日子该如何面对。怎么能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以,也许一起死在凉城,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 30 章 天色发白的时候,令兵回来了。统领给了他一巴掌,大声训斥:“怎么这么慢!”卫兵苦着脸回答:“林大人和李将军一起巡城去了,我好容易才追到他。”令兵呈上林大人的手谕。统领打开一看,里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速拿逃犯,可用任何方法! 统领把手谕递给曹大人,说:“我打算火攻,您看周围这些,”他指指四周的民房,“多半保不住。”曹大人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把县衙的人都叫过来,他们熟悉凉城的大小情况,先进去把老百姓哄出来。房子,烧就烧了吧,只要不全城都烧了,以后再盖。” 统领有了主心骨,迅速开始行动,一面吩咐去县衙叫人,一面着手布置兵力,准备过后灭火。布置停当,他转头问令兵:“林大人夜里巡什么城?”令兵揉着腮帮子,嘟囔着:“军营里的弟兄告诉我,好像得到密报:辽国有一队骑兵向凉城方向冲过来,具体多少人,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林大人大概想及早做好防备吧。对了,”令兵忽然想起,压低声音说:“林大人吩咐,楼上那伙人里面有个叫梁文清的,最好活捉,其他人,就地杀了就算了。” 王二家就在凤来客栈旁边,他在衙门里听到消息,飞奔着赶了过来。曹大人一看见他,难得笑了一下,招手说:“你来得倒快,马上到附近住户去,把人都撤出来。咱们要放火把凤来楼烧了。”他恨恨地盯着楼上,“这些反贼,一个都跑不了。” 王二跪倒在曹大人脚下,急得满头都是汗,说:“曹大人,不能烧啊。周围百姓家离得这么近,水火无情,要是把百姓的房子点了,这马上过冬了,让他们怎么办。”曹大人颇不耐烦:“我不是说把百姓们请出来吗?拿钦犯是大事,哪能管那么多。”王二叩头道:“大人,附近的住户大都是逃不出城去的老人和妇孺,这是他们的全部身家。您开恩再想想。咱们团团围住凤来楼,等钦犯支撑不住的时候,再一举拿下,岂不是好?” 曹大人的脸色沉了下来,甩甩手里的纸,说:“这是军令,违抗得了吗!罗嗦什么,还不快去!”说完,转身走了。后面赶来的孙五等衙役知道王二的苦衷,却不敢多说话,只是叹着气把王二搀起来,劝道:“你赶紧把王婶安顿好吧,火不一定能烧到你家。” 众衙役四散到周围院落,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王二心里气得如油煎一样,匆匆跑回家里。 王婶惊魂未定,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哆嗦,忽然听见剧烈的敲门声,吓得尖叫起来。王二在门外叫:“娘,娘,是我,别害怕。”王婶颤巍巍地下地开门,王二闯了进来,拉起王婶就往外走。 王婶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王二恨恨地骂:“那帮狗官,我操他……”王婶吓呆了:“你这孩子不要命了,这么说话。” 王二收敛了情绪,安慰王婶:“没事,您没听见外头的动静吗?救张乾那些人占了凤来楼,正跟官兵打呢?曹大人怕误伤了老百姓,想让我接您到别处躲躲。” 王婶奇怪:“那为什么你要骂曹大人?”王二无语。王婶又问:“张乾没走啊,唉,可怜那两个小丫头。惠珍大着肚子,也在里面?”王二不答,搀着她的胳膊跨出家门:“您少操点儿心吧。您可怜人家,谁可怜您啊。” 这一阵子没见宋军进攻,连箭也不放了,萧天有些担心。他透过窗户细细打量楼下的宋兵,人来人往,不知在忙活什么。待看见有士兵推过几架水龙,停在队伍后面。他猛然明白过来:他们要烧楼! 不但他明白,其他辽人也明白了。可如何阻止,一时彷徨无计。看见衙役们一路小跑,分散到周围的各个院落,拍门叫人。萧天心里知道:宋军不惜毁了这些百姓的屋子,也要火烧凤来楼。 不多时,百姓们纷纷扶老携幼,出现在院子里。萧天反手向后:“再拿一张弓来。”他把两张强弓并在一起,搭好一只长箭,使劲全身力气,奋力拉开,向楼下射去。 王二扶着母亲慢慢沿着墙根往外走,忽然身后响起强劲的破空声,他下意识低头,耳边传来“噗”地一响,手臂猛然沉了下去,王婶跌倒了。王二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他一边往起搀,一边大叫:“娘,娘,您怎么了……”王婶软软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王二清楚地看见:王婶的后背插着一只长箭。他不敢相信地愣着,眼看长箭周围慢慢湮出一圈深色的血。 楼上的辽人明白萧天的想法,纷纷抄起弓箭,只是射的不是宋军,而是出门避祸的百姓。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眼前,很多人不顾衙役、官兵的阻拦,跑回到屋子里,插上门再也不出来了。 王二将母亲的尸体抱回家里,恭恭敬敬地摆在炕上。他跪下磕了三个头,没有一滴眼泪。王二抽出朴刀,紧紧攥在手里,步履坚定地向凤来楼走去。挡在前面的官兵,看见他那张冷得象冰一样的脸和喷火的眼神,不自觉地让开了路。王二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已经变成了奔跑,他高高举着朴刀,声嘶力竭地大喊:“张乾,我要杀了你……” 呆呆坐着的张乾被喊叫声惊醒了,他不安地望向窗口:“好像是王二在叫。”忽然,那声音被截断了,代之而来的是不祥的寂静。张乾站起身,想去瞧瞧下面。他一动,惠珍感觉到了,拉住他的手,虚弱地说:“别走。”张乾无奈,望向梁文清求助。梁文清点点头,说:“我去看看。” 天光大亮,凤来客栈门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七八具尸体。从楼上看下去,其中深蓝色的凉城县衙官服在周围宋军灰色的军装衬托下显得十分醒目。 梁文清心里一阵阵的发冷。站在他身后的萧天说:“宋军要放火烧楼。”他冷笑两声,“若不是见机快,现在我们就成烤肉了。” 梁文清忽然感到筋疲力尽,淡淡地说:“烧楼?好啊,一了百了。”萧天觉得奇怪:“怎么?你打算投降?”梁文清厌倦地摇摇头:“我只是不耐烦这样僵持下去。”萧天笑了笑,说:“再等等,说不定会有转机。” 梁文清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诡异,脑子转了转,问:“大哥怎么派你跟我来凉城,我死不要紧,他怎么舍得你?”萧天陪笑道:“为主子出生入死是做臣子的本分。无论是跟大公子还是跟您,都是一样的。”梁文清也是一笑,说:“是吗?我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等死啊。”萧天不答,只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号角声,楼下宋军的队伍也随之大乱,士兵们象无头苍蝇一样拥挤着,向城门方向涌去。梁文清吓了一跳,捉过萧天来问:“你看,出什么事了。”萧天飞扑到窗口,冒着被箭射中的危险将身子探出去。梁文清在身后拖住他,急道:“看清楚没有,他们是不是要放火。”虽说他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事到临头,仍不想轻易地放弃。 萧天缩身回来,一脸的兴奋,大声的用辽语喊:“咱们的兵杀进城来了。”周围的辽人听到,都欢呼起来。梁文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住萧天:“你再说一遍?”萧天哈哈大笑,用力地拥抱他,说:“二公子,是大公子带兵杀进凉城来了。” 梁文清愣在当地,半晌,喃喃地问:“他怎么进来的?”萧天正招呼手下戒备,防止宋军强攻,他满不在乎地答道:“怎么进来的?跟咱们一样进来的呗。先派一个小队从水井秘道摸到城里,再开城门接应城外的骑兵。大公子用兵真是神了。” 梁文清惊叫:“我说过不许他派人跟着我的。”萧天回头一笑,说:“没有人跟着,他只是让我沿路做了记号。” 梁文清全明白了,自己成了别人放的长线。怨不得爹爹这么痛快地答应退兵,原来这些都是有预谋的。在临出发前,大哥耶律文钰要梁文清以发誓不参与争夺王位做为救人的交换条件,他以为这就是他所要的。看来,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大哥这样说,不过是想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来达到攻占凉城的目的。 本来梁文清打算,在救出张乾以后,即使张乾不做,他也会立即通知宋军,封住义庄中的秘道。虽然宋国无礼待他,他却不愿凉城因为他而遭遇风险。可是现实,没能允许他这样做,凉城终究还是因为他,因为张乾而破了。 喊杀声渐响,梁文清看到临近城门的街面冒起了浓烟。他记得那条街上有好几家脂粉店,还有两家卖盆花的,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光顾,十分热闹。现在,染红地面的不是打翻的胭脂,而是人的鲜血了吧。梁文清心里清楚,一旦辽军获胜,等待凉城的将是一场大屠杀,没有人能幸免;如果辽军败了呢?他苦笑,那被屠杀的就是困在凤来客栈的他们了。 浓烟随风飘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楼下的宋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焦头烂额,也不知该继续攻楼,还是该跑去增援城门吃紧的弟兄。带队的统领没接到军令,不敢擅动。如今烧楼已是不可行,总不能敌军未到,先自己把城里弄得大乱吧。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城军,能将敌人拒之门外。 楼上的辽人个个兴奋的满脸通红,他们争先恐后地趴在窗前,朝外面观望着。这一趟出来,只有梁文清一人只是为了救张乾而来,其他人早已被主帅下了军令。主帅许诺,只要凉城一破,他们就是最大的功臣。而计划能进行得如此顺利,也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一匹马由街外飞奔而来,急停到统领身前。令兵没有下马,只是俯下身子说了两句,统领点头应着。令兵调转马头,原路回去。统领举刀向手下大喝:“林大人有令,攻入凤来楼,生擒人犯者,每人赏白银百两,官升三级。”宋军士兵受了激励,挺兵刃跟着吆喝起来。统领继续喊:“他们没有多少箭了,弟兄们,上啊!” 第 31 章 宋军象潮水一样向楼门口涌来。萧天带领一帮辽人拉弓引箭,向楼下射去。重赏之下,宋兵个个争先,此时就显出辽人人手不足,箭只能短暂挡住势头,而终于有人冲破了箭雨,闯进凤来楼,和守在楼梯口的辽人战到一起。 萧天一见势危,将梁文清拉在身旁,说:“千万别离开我。”梁文清听到楼内传来的兵器碰撞声和两种语言的叱骂声越来越响,猛地推开萧天,向隔壁屋跑去。萧天赶紧提刀跟上。 梁文清一进门,就叫:“张乾,快,宋军8226;8226;8226;8226;”。没等说完,看见张乾的眼神,后半句话憋了回去。就只这一个晚上,张乾陡然老了好几岁,憔悴得不成样子。那双眼睛里盛的不是惶恐,不是悲痛,而是绝望。张乾盯着他,慢慢地问:“王二死了?” 梁文清心里一沉,张乾一定是到窗口看过了。他缓缓点头,说:“他们不认识王二。”张乾哈哈一笑,声音说不出的凄厉:“他们认识谁,认识我吗?你看楼下那一地的尸体,你让我怎么能活得安心!” 梁文清默然,岂止是楼前,恐怕到不了中午,全城都会是宋朝士兵和百姓的尸体。萧天并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又一次拉住梁文清:“二公子,这儿太危险,我保护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梁文清又一次摆脱了他的手,径直走向床边,替惠珍把脉。 惠珍和腹中胎儿的脉都已经非常微弱了,梁文清暗暗叹了口气,看向张乾,不忍心地摇了摇头。张乾眼中的绝望又添了几分,他紧紧地抓住惠珍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象在使劲全身力气挽留她。 萧天急得直冒汗,再这样磨蹭下去,大家一个都跑不了。他呼哨一声,叫来几个辽人,自己拎着刀几步跨到床边,把钢刀架在惠珍的脖径上。张乾和梁文清同时大骇,想扑上去,却又不敢动。 萧天对身后的辽人吩咐:“快带二公子和这位张公子走。”“什么!”张乾和梁文清惊叫。几个辽人答应着,上前来搀张乾,张乾猛力挣扎着,大骂:“放开,放开,你们这些混帐。” 梁文清忽然俯身,从惠珍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对准自己的脖子刺了进去。簪子入肉两分,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 “放下刀!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们要走随便,我不会丢下她。”他刺得更深了些,对萧天说。 就在两下僵持的时候,床上的惠珍忽然握住梁文清的胳膊,清晰地叫:“梁大夫。”众人都是一惊,屋里闹了这么久,惠珍一直无声无息,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让人知道她还有口气。张乾拼死踹开身旁的辽人,扑到床边,叫:“惠珍,惠珍8226;8226;8226;8226;” 惠珍却看向梁文清,眼神清澈见底,闪着温柔的光。她清楚地说:“梁大夫,我支撑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梁文清被目光深深吸引,手不自觉地松开,簪子当地一声掉到地上。 “救救我的孩子。”惠珍又把视线投向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梁文清的泪水一下子涌进眼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惠珍努力展开了一个微笑,转头望望张乾,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眼神突然黯淡下去。 张乾眼睁睁看见惠珍生命的火苗渐渐熄灭,这两个月来的伤痛如洪水绝堤,一发不可收拾。他感到胸口向压了一块大石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喷出一口鲜血。 梁文清冷冷地向萧天伸手:“刀!”在萧天犯愣的功夫,他已经把刀抢在手里,随即用刀柄用力砸向张乾后脑,张乾向前栽倒在床上。梁文清吩咐:“把他拖出去。” 几个辽人从没见过梁文清有如此大的气势,竟没一个人敢问什么,上前把张乾抬出屋子。萧天也不敢再催他,只呆呆地站在后面。 梁文清右手持刀,看着惠珍的脸,说:“保佑你的孩子吧。” 在凉城一片大乱的时候,张乾的儿子出世了。他的第一句啼哭淹没在许多凉城人临死前的惨叫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当萧天他们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辽军冲过来了。围攻的宋兵很快就被杀退,凤来楼内外到处都是士兵的尸体。宋军统领死在楼梯上,后腰插着一杆长枪,而他手中的刀狠狠地捅进身前辽兵的胸膛里。 萧天指挥手下清理战场,将受伤的宋军一一刺死,再把尸体都拖出楼去。直到忙活完了,才上楼回禀。梁文清怀里抱着婴儿,坐在张乾身旁,默默地出神,看都没看萧天一眼。 萧天连叫了几次不见答应,微微有些气恼,心想:“我拼了性命保你周全,怎么你连句话都不说。”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二公子,楼里打扫干净了,你有什么吩咐没有?” 张乾昏迷不醒,梁文清凝望着他的脸,过了良久,又把目光转回到婴儿身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怎么这么脏,该洗个澡。”他抬头看向萧天:“你去帮我烧点儿热水,我想给这孩子洗洗,好呢?” 萧天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憋死。“这是什么时候,”他心里暗暗有气,“这个二公子,即不关心宋辽战况,也不关心弟兄安危,倒要给宋朝的小孩洗澡,说他猪油蒙了心都是轻的。他还真是南蛮子的种儿。”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他答应了一声,跑下楼去,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吩咐人烧水,找大木盆。 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虽然他在妈妈肚子里先天不足,有些瘦弱,但哭声却一点儿不小。梁文清伸出手指轻碰婴儿的嘴,小声哄道:“别哭,别哭,你看爹爹睡着了,再哭就把爹爹吵醒了。”张开的小嘴碰到指尖,小婴儿下意识地叼住吸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吸到。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遭到了挫折,放开指尖,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清突然醒悟过来,抱着孩子扑在楼梯上,叫:“萧天,萧天……”萧天正准备出城迎接耶律大公子,刚要上马,听见叫声,以为出了大事,连忙冲进店里,仰头问:“二公子,怎么了?”梁文清举着婴儿说:“你在城里给我找一个乳娘来,孩子饿了。” 萧天苦笑,这是打仗啊,老百姓死的死跑的跑,到哪儿去找乳娘,这不是难为我吗?他低头不答,楼上梁文清不耐烦了:“你听见没有啊,还不快去。”萧天打了个激灵,只好说:“我试试看吧。”他转身出门,找了个心细会说汉话的手下细细嘱咐了一番。 凉城只支撑了一天,到擦黑的时候,绝大部分的宋军已经被赶出了凉城,只剩下有些残余的兵力在城中个个角落苦苦挣扎,但就如泡在水里的菩萨,变成一滩泥只是早晚的事。 从凤来楼上看下去,凉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中,那是四处民房着火造成的。不但辽军烧房,宋军看到大势已去,在边打边退的过程中,也在城中四处点起了火。他们就算要毁了凉城,也不能白白留给辽国。凉城的百姓们在哭喊,他们躲在家里会被烧死,而出了门外,就有明晃晃的刀剑砍杀下来。 又是一夜过去,喊杀声渐止,凉城已被辽军全部占领。城中的火头在扑救下也渐渐熄灭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装满尸体,送到城外焚烧掩埋。 梁文清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脸色惨白的象纸一样,走起路来右腿跛得厉害。他紧紧抱着张乾的儿子,不肯放手,任谁要接过去,他只是摇头。孩子已经洗过澡,喝了一点点米汤,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睡在他怀里。梁文清硬撑着不睡过去,他不敢冒险,他怕张乾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不是自己,他怕他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一切,他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所以他只能坐在旁边等着。 他等来了一道军令。传令的小兵喘着粗气跑到他跟前,单膝跪下:“二公子,大将军让我传信给您,请您去凉城县衙相见。”梁文清皱着眉头,问:“你们大将军进城了?”“是。”令兵回答,“将军已经把中军帐设在县衙。” 梁文清挥手打发了令兵,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不管姓宋姓辽,凉城县衙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盘踞在里面的人没一个不想他死。鱼都钓上来的,那个傻傻的鱼饵,留着干什么用?”他招来人,吩咐:“我要去个地方。” 李婶家院子靠近凉城最大的米店,宋军在米店里点了一把火,辽兵很快就扑灭了,还派人看守着,因此梁文清的医馆在劫难中幸存了下来。 梁文清带着张乾和三个孩子回到了这儿。推门一看,院子里还是他被林大人抓走时的样子,几件衣服从包裹中散开,胡乱扔在地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屋门虚掩着,想来是张乾偷偷溜进来配药,走得匆忙,忘了关门。 亲兵们手脚麻利,很快把屋里收拾干净,将张乾抬入卧房以后,随军的几个侍女也来了。梁文清把大丫和二丫交给了她们照料,两个小姑娘还没从惊吓中醒过味来,只会愣愣地吃东西,不哭不闹。可是梁文清实在没有精力照管她们,万一有哪个开口要妈妈,他会受不了,崩溃下来。 张乾仍旧昏迷不醒,梁文清也上床躺在他身旁。他搂住他,将头贴在胸口上,听那沉稳的心跳声。那曾带给他极大安慰的声音再次起了作用,他睡着了。 张乾在婴儿的哭声中醒来,他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鼻间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儿,这是在梁文清的医馆。张乾清醒过来,刚想起身,感到胸口压着什么。低头一看,一颗乱蓬蓬的头放在自己身上,是梁文清。我们怎么会睡在这里,张乾甩甩涨痛的脑袋,忽然,经历的一切如涨潮般从心里翻腾起来。他腾地坐起,哀叫:“惠珍。” 梁文清被吓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好,孩子!”他翻身就去摸床里的婴儿,待抱到怀里,才松了一口气。一抬头,正对上张乾惊讶的目光。 小婴儿又饿了,张手张脚地越哭越响,梁文清也顾不得张乾,跳下床,从桌上拿起一袋马奶,送到婴儿口边,慢慢地喂下去。 张乾坐在床边,颤声问:“文清,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梁文清不答,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喂奶。屋里静默下来,只听见张乾粗重的喘息和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半晌,梁文清转过身,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张乾。张乾讶然,伸臂接过,只觉一团软软的肉赖在他手上,低头看去,瘦弱的小脸皱着,似乎对刚才的一餐很不满意。 梁文清低声说:“这是你儿子。” 张乾全身一软,险些将孩子摔落,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什么?你说什么?”梁文清点点头:“你和惠珍的儿子。” “不可能,我看到惠珍已经8226;8226;8226;8226;,这孩子怎么能8226;8226;8226;?”张乾一脸茫然。 梁文清黯然摇头,他不知该怎么说。 “我用刀剖开了8226;8226;8226;8226;8226;”他狠狠心。 张乾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的脸,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过了良久,忽然剧烈地咳嗽,梁文清赶紧上前,一手拍背,一手来接孩子。张乾脸憋得通红,强忍住呼吸把孩子放在旁边床上。刚松手,一口鲜血喷出来,直溅在梁文清胸口上。 梁文清急忙去搭脉,张乾一抖,甩了开去。梁文清的手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张乾嘴角的血痕,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外间屋有人叫:“二公子,大将军来了。”梁文清身体僵住,无论他怎么不愿意,这个人他非见不可。 张乾昏昏沉沉地躺着,隐隐听到外面的辽人在说些什么,听不懂,也不关心。身边是妻子盼了很久的儿子,他却提不起一丝兴奋,心在麻木中钝痛着,让他缩回到在监房里时的样子,只想睡过去逃开这一切。 第 32 章 屋里的沉默被一阵渐行渐近的笑声打破了,梁文清拉过床上的被子,给张乾盖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内室。 屋内站了二个人,中间的那个浓眉深目,一脸贵气,身穿的锦袍衬得窄小的居室黯然无光。此人正是梁文清的大哥,辽国梁王的长子,攻宋的大将军耶律文钰。站在门边的那个身材高大,仍旧是一身黑衣,却是萧天。 萧天单膝跪下向梁文清行礼。耶律文钰微笑点头:“二弟,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几乎同时,梁文清脸上浮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这是我的家啊,大哥,我当了郎中,你不是知道吗?” 耶律文钰微笑着四下打量屋内的陈设,道:“看起来倒象那么回事。”他又向内室瞟了一眼,眼见梁文清下意识走上两步,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目光,他的笑容更深了些。 “你这里是医馆还是藏娇的金屋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在手里抛了抛。 梁文清脸色一变,拿在大哥手里的是他送给张乾的那块玉佩。他横了萧天一眼,萧天低头躲开去,很快,他又恢复到满不在乎的劲头儿,笑道:“大哥真会说笑,那只是我一个好朋友,人家有妻有子的,藏什么娇啊。” 耶律文钰哈哈一笑,将玉佩抛给梁文清,说:“好朋友?二弟,你还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呢。你这么傲气的人,居然能为了朋友跪在地上求我。”梁文清沉默不语。 “好啦,你不用担心,这次攻陷凉城,你立下大功,我一定会在爹爹和皇帝面前好好保举你。不就是玩儿男人吗,这么点儿小事,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梁文清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他恨不得用刀捅了面前这个人,可为了张乾,却不得不隐忍下来。他淡淡的说:“好说,好说。若不是大哥定的好计策,派了你最得意的狗跟着我,怕我也立不下这个大功。”萧天低下头,手中的佩剑被握得哗啦一响。 耶律文钰又打了个哈哈,吩咐:“萧天,你先出去吧,我和二弟私下聊聊。”萧天答应一声,出屋之前,将佩剑替耶律文钰挂在腰上。 耶律文钰摇摇头,笑道:“你瞧瞧,还以为我离了他就不行了呢。”他抬眼看向梁文清,“你那位张捕头呢?是不是离了你也不行啊?” 梁文清将玉佩藏入怀中,看到胸前开始干涸的血渍,他忽然失去了耐心,脸沉了下来,说:“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吧。” 耶律文钰踱了几步,走到梁文清身前,音调里带了三分亲切和七分的冷酷:“二弟,我只是想帮你。我会把张捕头一家好好送到上京,再替你建一所大大的宅院,让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梁文清克制住自己没有用力推开他,冷冷地说:“不劳大哥费心了,我是不会回上京的。” 耶律文钰拍拍梁文清的肩膀,笑道:“我没勉强你回去,你云游四方,身边跟几个孩子自然不方便,我只想替你照顾那一家人而已。你玩儿你的,不耽误,什么时候想家了,再回上京也不迟。” 梁文清的心一凉到底。耶律文钰始终将他当作继承王位的绊脚石,现在,瞅准了机会,想利用张乾做人质来控制他。 梁文清张张嘴,却想不出说什么话来打破这种局面,他一没有权,二没有人,阻止耶律文钰简直是不可能的。就在他彷徨无计之时,内室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瓷器在地上跌破了。随后,婴儿的哭声响了出来。 耶律文钰暧昧地撇撇嘴,说:“二弟,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地找了那么多负担。你忙吧,收拾好了,我马上派人送你们上路。对了,”他忽然扯下长剑,给梁文清挂在身上。“最近凉城乱的很,宋人可能都恨你入骨,这把剑,你留下防身吧。” 耶律文钰走后,梁文清急忙跑进内室,看到的景象使他惊呆了。张乾目光呆滞坐在床上,手里紧握着块碎瓷片,鲜血正从指缝里滴滴答答漏出来。梁文清看见碎瓷片的尖角几乎擦到婴儿的脖子,不敢动一下,低声叫:“张乾,怎么了,别伤着孩子。” 张乾抬头,眼里说不清是爱还是恨,他问梁文清:“凉城失守了?是你带他们进来的?”梁文清紧紧盯住张乾的手,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他渐渐醒悟过来,刚才与耶律文钰的一番谈话除了开始的见礼外,竟然用的都是汉语,难道这也是他有意安排的? 正迟疑间,张乾眼里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熄灭了,他忽然惨笑了一声。梁文清心如刀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乾看了孩子一眼,喃喃地说:“儿子,原谅爹狠心扔下你。实在是……”说着,举起瓷片向自己颈上划去。 梁文清急叫:“不要!不要!”合身扑上,一撞之下,瓷片微偏,划伤了张乾的下巴,又在梁文清脸上开了一条深深的血口。 梁文清抢去瓷片,远远地扔在地上。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他感到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猛然间,梁文清觉得愤怒,他不知这怒火源于张乾还是源于自己。他突然狠狠地打了张乾一记耳光。张乾一下被打愣了,满腔的悲愤憋在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梁文清解下腰间的剑扔在张乾身上,说:“好,你要自杀,就先用剑杀了我。”他恨恨地说:“做为父亲,你如果不愿意看着孩子长大,而是执意要给凉城给死去的凉城人陪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别想,我会赎罪似的替你养育孩子,不!活,我和你在一起;死,你也别想丢下我一个。” 张乾缓缓抽出长剑,剑色如水,闪着银光。张乾看看剑,又看看身旁的儿子,手轻轻抖动着。良久,手一松,长剑落地。随着当的一响,梁文清心中的怒气陡然消失了,他抱住张乾,把他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只觉得天地虽大,却无两人容身之地。 深秋,万木开始凋零,凉城笼罩着肃杀之气。 梁文清从厨房出来,手里托着一只托盘。盘中放的一碗粥不知是什么熬成的,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张乾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总是咳血。原来健壮的身躯,现在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梁文清知道,身体上的病易治,对精神上的自我放弃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如秋天的荒草一般枯萎下去。 梁文清不理会院子里垂手而站的侍卫,先推开了东厢房的门。他一进去,屋里一男一女马上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望着他。梁文清摆摆手,径直走到床边。床上躺着两个小孩,一个大概半岁,另一个更小些,才满月的样子,睡得正熟。 梁文清用空着的那只手摸摸小婴儿的脸蛋儿,微笑了一下。吃乳娘的奶果然比吃马奶好,现在那个瘦瘦的小脸儿已经逐渐圆润起来,染上健康的红色。 他直起身,问陪着笑脸的男人:“都准备好了?”男人赶紧点头:“是,遵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梁文清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出了什么茬子,我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那对小夫妻腿一软,跪了下来,直说:“不敢,不敢。”梁文清问:“大丫,二丫呢?”女子颤声说:“在……在她爹那里。” 卧房里光线有些暗,张乾背靠床头坐着,两个小姑娘在他脚边玩一个娃娃。看见梁文清,二丫笑着扑上来:“梁叔叔。”梁文清躲闪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抱起二丫坐在床边,笑问:“你乖不乖?”二丫有些惧意地望望父亲,点点头。梁文清暗中叹了口气,回手摸摸大丫的头发,大丫一扭身避开,嘴里嘟囔了一句。自妈妈离去以后,大丫变得沉默而冷淡。 张乾突然严厉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三个人都是一愣,大丫瞪大眼睛,又说了一遍。梁文清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辽语。刚想开口劝慰,张乾的手已经打在大丫脸上。大丫吓得呆了,捂着脸哭都不敢哭,倒是二丫,在梁文清怀里挣扎着嚎叫起来。 梁文清抓住张乾的手,怒吼:“你干什么!”张乾此时已无力地倒下去,咳成一团。梁文清向门外急叫。不多时,进来两个侍女,将孩子抱了出去。 很久,张乾的喘息才平复,朝墙扭过脸,不做声。梁文清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无法相信张乾会对女儿动手,他说:“大丫只是和侍女学了两句辽语,你何必8226;8226;8226;”张乾没有回头,只是肩膀轻轻颤动,攥紧了拳头。 梁文清黯然摇头,抱起张乾,往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扶他重新坐起。张乾低垂着目光,任他摆布,一句话也没有。梁文清端过桌上的粥碗,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张乾闻到药味皱起眉头,待要推开勺子,却抵不住梁文清殷切的目光,终于张口吃了下去。 一碗粥喂完,张乾靠回枕头上,松了口气。他头有些晕,晃晃脑袋,觉得眼前人影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梁文清的声音:“你一定要好好等着我。”“等?”张乾想问,却敌不过睡意,人事不知了。 梁文清愣愣地看着张乾,伸手轻抚他的脸,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身上。他俯下身,将头抵在张乾胸口,轻轻蹭着,又一次倾听那沉稳的心跳声。半晌,在张乾唇上印下一吻。 梁文清走出屋,朝外面等候的侍卫挥挥手。侍卫绕过他进入房间,不多时抱出张乾,送进大门口停的一辆马车中。那一对夫妻领着还在哭泣的大丫、二丫,抱着两个小婴儿走出来,也上到马车上。随后,那男人跳上车辕,扬起鞭子,赶车向城门驶去。 梁文清目送着马车远走,掩饰不住满脸的萧索。他回身面对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萧天,说:“走吧。” 凉城县衙,已成了辽军的中军帐。此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个辽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离家已快半年,终于可以回去了。 梁文清和萧天在门前下马,一路沉默地走进县衙内堂。耶律文钰背着手站在窗前,正在等他们。萧天上前行礼,说:“二公子来了。” 耶律文钰点头,说:“你下去吧。”萧天静静地退下,关好房门。屋里只剩下兄弟两人,面对面站着。 沉默了很久,耶律文钰问:“你把他送走了?” “是。”梁文清低低的声音回答。 耶律文钰露出奇怪的笑容,说:“没想到,你真能为了他8226;8226;8226;” 梁文清拦住了他的话头,说:“你答应我的做了,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耶律文钰脸色沉了沉,说:“好,我倒想看看你怎么交代。” 梁文清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从中取出一根银针,慢而坚定地说:“我保证绝不会威胁到你继承王位。” 耶律文钰讽刺地一笑:“哦,保证?你用什么保证?” 梁文清用银针刺向双眼。耶律文钰大惊,扑上来抢银针,可是已经晚了,鲜血顺着梁文清惨白的面颊流下。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他们决不会让一个瞎子当王爷的。” 张乾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很大的马车里,身边是陌生的一对夫妇。他想动,身体却不听使唤。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和三个孩子,却对他的问题沉默不答。逼得急了,只是求饶。 张乾无法,努力挣扎之际,手在胸口碰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喊人拿出来一看,却是梁文清的那块玉佩。 第 33 章 十年后。 江南,春暖花开。 凤来客栈里人满为患。跑堂的伙计托着食盘忙得脚不沾地,呼朋唤友的,猜拳行令的,碗勺相碰声响成一片,混着各色美食的香味,构成一幅午饭时分活色生香的招牌画面。 楼下是饭馆,楼上是客房。关上门,屋里到能图个清净。此刻,客栈老板张乾就在卧房里,和一个妇人在商议大事。 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厚得直往下掉沫。她挥着一条粉色手帕说:“张老板,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聘礼我让他家后天一早就送过来。您放心,以刘家的家底,准错不了。” “我倒不是看上刘家的钱了,秦嫂。”斜倚在炕上的张乾笑笑,“我是觉得刘长利这小子够厚道,书也念得好。” “是呀,是呀。”秦嫂掩嘴一笑,“今年他就要去考秀才呢。张老板的眼光,那还有的挑?就看您这么大的店面,这么多银子,两个姑娘又都那么俊,多少人提亲啊。刘家还真是福气。” 张乾挥挥手,这些恭维早已听腻了,当耳旁风一般。他看相貌有四十出头,头发略有些斑白,使得气度上愈加的沉稳。 张老板身旁还腻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年纪,此时正从床下往床上蹦着玩儿。不留神绊在床沿上,张乾连忙伸臂接住,活动之间皱了皱眉头。秦嫂把小男孩揽过来,说:“快别闹了,阿凉。你爹的腰还没好呢。”阿凉挣脱了她的怀抱,仍然跳上跳下。 张乾望着儿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秦嫂笑道:“这么大小子就是淘,你也没功夫管他,要是他妈在就好了。对了,张老板,女儿的婚事定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孩子都这么大了,没个女人操持总是不行。” 阿凉一听,扭头冲秦嫂做了个鬼脸,窜上炕去扑到爹爹身上,叫:“不要,不要!”张乾爱怜地摸着孩子的头,说:“好好,你说不要就不要。” 秦嫂叹口气,转了话题:“您这腰也伤了好多天了吧。”张乾歉意地笑笑,说:“是啊,人不服老可不行,搬点儿重的就吃不住劲儿了。” 秦嫂撇撇嘴:“行了行了,你还老,那我不是要老掉牙了吗!我看你是不是以前伤过腰啊,伤过一次就容易再受伤。” “是。”张乾的声音低沉下来,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半晌答道:“十年前,我扭伤过 一次。” “可不就是。”秦嫂忽闪着手帕,说,“这两天镇上来了个跌打大夫,那按摩手法可是一流的,可惜就是个瞎子。要不把他请来给你看看?” 张乾摆手:“什么大事,不用看了,养养自会好。” 秦嫂还想再说,一个伙计匆匆跑了进来,对张乾的禀告:“掌柜的,您下去看看吧。两拨客人因为抢位子打起来了。” 张乾皱起眉头,问:“李先生呢?” 伙计垂头,嘟囔着说:“有人要抄家伙呢,李先生不敢动。” 张乾暗骂一句,把手伸给伙计:“扶着我,下去看看。”他扭头冲秦嫂:“您先坐着?” 秦嫂站起来:“不啦,我走了。”看张乾痛苦地蹭出去,她拉住阿凉:“你帮你爹一个忙,跟我去把跌打郎中请来。”阿凉听说是让他出门,雀跃着点头答应。 张乾下楼,连哄带吓安抚了两拨客人。做生意讲究有后台,这几年他与地方上各级官员都有来往,别人多少都要卖他些面子。然后该加桌的加桌,该送菜的送菜,皆大欢喜。 张乾围着饭堂敬了一圈酒,有与他相熟的,都过来搭话。站得久了,渐渐支持不住,他同众人告了个罪,扶着伙计慢慢上楼去。 走上几级台阶,忽听身后秦嫂喊:“张老板,跌打郎中我给你请来了。”他慢慢转身看,一个高个着青衫的人立在客栈门口,肩背药箱,手里拄着一根盲杖。阳光闪烁,晃得他眼前一片昏花,觉得有泪水要流出来。张乾抬手揉揉眼,再看过去,消瘦的身形,安详的神态,是那么熟悉。只是脸上多了块蒙目的青布,颊上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痕。 阿凉在门前跳跳蹦蹦,抓起盲杖的一端向前扯:“您跟我来啊。” 郎中笑了,问:“你叫什么?” “阿凉。” “哦,是‘善良’的‘良’吗?” “不是,是‘凉快’的‘凉’。”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在店里回想。 “是吗?”郎中笑出了声,“那生你那年一定很热。” 一大一小两个人说着,走到了楼梯口。阿凉往上一望,惊喜地叫:“爹!”郎中停下脚步,也向上仰起头。 张乾嘴唇哆嗦着,半晌,轻轻地说:“文清……” 郎中的脸色变了,身子一颤,肩上的药箱掉落,发出砰然声响。酒楼里突然静了下来。众人莫名其妙地望着楼梯上的两人。 阿凉从来没有见过爹爹这样的神色,怕得跑过去拉住张乾的衣襟,说:“爹,你怎么哭了。” dddd全文完ddd 凉城轶事番外 作者:阿瑞 搬家 我站在楼梯口,指挥伙计们把东西往上搬。爹在二楼腾出两间屋做梁叔叔的诊室和卧房,就在他自己的居室对面。两个伙计抬着张特制的诊床从我身旁经过,嘴里嘟嘟囔囔地喊沉。我笑笑,幸亏梁叔叔不再坐堂开药,只做些推拿按摩的生意,不然,要把医馆中那些高大的药柜搬过来,还不得累死他们。 伙计们有牢骚也是合理的。正值初秋,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满城都是金桂花的香气,游人如织。城里每家客栈都在打起精神奋力经营,偏偏凤来楼歇业了十天。这下,不但客栈丢了生意,连带着伙计们的丰厚赏金也损失了不少。 从那天爹爹从医馆回来,兴奋地宣布:“梁叔叔要和我们住在一起”开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先不听众人劝说将客栈停了业,然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活。他亲自检查了客栈的每寸地面,换掉每一块不平的木板,又将二楼栏杆加高了三寸,还砍平了每个房间的门槛,最后,在整个楼梯铺上厚厚的地毯。帐房李先生心疼得直皱眉,说:“铺那玩意儿干吗?油脏了怎么办?”爹爹不答,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采纳李先生的意见,又没讲出原因。 我看着爹忙忙碌碌的,觉得奇怪: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凉城轶事 作者:阿瑞 怎么他的腰不疼了吗?”自前几个月碰到梁叔叔,爹的腰就一直很奇怪。他找梁叔叔推拿,总是好了没多久就再扭伤,一次又一次。到后来,看他拿筷子我们都会揪心,怕他夹菜闪了腰。最后一次是在一个月前,负责每天赶车送爹看诊的刘大哥泄气地对我说:“你干脆让掌柜的住到梁先生那儿得了,省得这么一趟一趟折腾。” 梁叔叔眼睛盲了,不方便出诊。这回,不知爹是怎么说动他的,他居然同意住到凤来楼。这下可好了,不但能和爹就个伴,也可以管教管教阿凉,那小子是纯粹被爹惯坏了。说来,阿凉和梁叔叔真是投缘,我们唠叨十句,还没有梁叔叔说一句管用。 正想着,爹扶着梁叔叔走进门来,我笑着迎了上去,叫:“梁叔叔,您来了。”梁叔叔微笑着把脸转向我:“二丫,快接替你姐姐的位子了吧,真能干。”我绯红了脸,说:“我比姐姐还差得远呢,是不是,爹。”爹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我发觉,自梁叔叔来了以后,爹变得平和了,年轻了,甚至在没有应酬的时候,也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喜宴 我第一次看到凤来楼里有这么多红色。红灯笼,红蜡烛,红幔帐,红桌布,那铺天盖地的红像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 衣服也是红色的。红嫁衣,红绣鞋和耳边的红绒花,我被红色包围起来。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夜晚,那一地红色的血。 也许是因为他。 我以为我忘了,就如做了个恶梦。可是他的到来,像点燃的引线,炸碎了我记忆的屏障。我记起空气中粘腻的腥味;我记起士兵胸膛中喷出的鲜血;我记起他,守候在母亲身旁,拦住我,不让我抱妈妈的他。 那为什么,为什么父亲没有记起这一切,为什么父亲会微笑地看着他,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抬头环顾四周,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在眼前闪动。 我寻找父亲,想从他那里得到安慰,他却没有看我。在女儿出嫁的日子,他却没露出一丝伤感。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厅的角落。在那里,有一袭青衣,安静地坐在喧闹的宾客中,微微笑着,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我忽然很想打碎这张笑脸。我恨他为什么如此安详从容,恨他为什么要来到江南,恨他为什么要再次遇见父亲。 我端起两杯酒,走到父亲身边。“爹,我敬您一杯。”我行礼。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带着欣赏和宠爱。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看着我,在那个人来到以前。 父亲接过酒杯,说:“不管你到哪里,你都是我最喜爱的孩子。”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我不知你走以后,凤来楼该怎么办。”我心里一阵温暖,举起酒杯,说:“不管我到哪里,都是您最孝顺的女儿。” 父亲正要饮下这杯酒,忽然停手,再次望向那个角落。我转头,发现那个人在咳嗽,好像呛到什么东西。父亲把酒杯塞回我手里,说:“等一下。”然后,急匆匆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焦急地问话,轻轻拍他的后背。 我手里的杯子象有千斤重,坠得手腕好疼好疼。我仰头,将酒倒入口里,辛辣的液体顺喉而下,却在眼里激起一道雾。我听见众人的喝彩声,也看到公婆微微皱起的眉头。怕什么,难道我不是全城最有名最能干的姑娘吗? 我笑,我知道我的笑容是凤来楼最美的风景。可我的心在哭泣,为了离开这个家,为了抢走父亲的那个人。 元宵 “好多好多的焰火啊。”我趴在窗口,贪婪地向外看。 正月十五可热闹呢,人人都出来看灯,放焰火。城里到处熙熙攘攘的,全是提着灯笼的人。我想起攒着没舍得放的鞭炮,心里痒痒的。 本来每年我们全家都要去河边赏灯。可今年,爹说腰不舒服,不出去了,要在家里包元宵吃。哼,他腰不舒服,干什么我也得在家呆着?我想拉二姐一起出去。可她是个胆小鬼,说人多怕走丢了。唉,要是大姐在家多好啊,她一定不怕的。她还敢放鞭炮呢。 “砰”,一个大焰火在半空中炸开,落了满天五颜六色的花朵。我猛推旁边坐着的梁叔:“看,看,太漂亮了。”没有回答,我才醒悟过来,梁叔看不见。 我有点儿惭愧,从凳子上溜下来,偎到梁叔怀里。他没生气,仍然笑眯眯的,把我抱坐到他腿上。 我喜欢玩儿梁叔的手,瘦瘦的,摸上去很硬很硬。我问梁叔:“您练过铁砂掌?”梁叔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没,这是给人按摩留下的茧子。”乖乖,那得摸多少人才能练出这双手啊,我以后一定要跟他学学。 我缠住梁叔:“您再跟我说说我娘。”梁叔笑笑,抚着我的头,说:“我才认识你娘几天,知道的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问你爹去吧。”我撇撇嘴,说:“我爹,他听我问起娘就岔开话头。哼,后来我大姐让我不要问了,爹会伤心。”梁叔搂紧了我,说:“那好,你想听哪一段儿?”我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说:“就听二姐出疹子那段儿……” 我俩正说得高兴,爹和二姐推门进来,端着两个小磁盆。我跳下地,探头看了看,问:“在这儿包汤圆吗?”往年的汤圆都是后厨的大师傅包的。爹点点头,把磁盆放在桌上,对梁叔说:“我没买到元宵,只能包汤圆了。”梁叔把盆拽过去,摸摸里头的面,又闻了闻馅,皱着鼻子做个鬼脸,说:“其实我更爱吃汤圆。” 一边包,我和二姐一边吵架。她总是埋怨我包得不好,馅放少了,馅露出来了,真讨厌。我干脆不包了,拿了块面捏小兔子玩儿。忽然听见梁叔对爹说:“吃了元宵,你带着孩子出去玩玩儿吧。不用顾及我。”怎么,爹是因为梁叔才不出门的吗?我奇怪。 爹的脸好像有些红,低声说:“不是,是我的腰……”我连忙大声抗议:“您瞎说,昨天您还搬桌子来着。” 爹的脸更红了,恼怒地瞪了我一眼。梁叔低着头,把手里的汤圆搓了又搓,搓得像个大枣核。 后来,我们全家来到大门口空地上,点燃了我留的那挂小鞭。在噼啪声中,我大笑着乱躲,一头跌进梁叔怀里,把他撞了个趔趄。不过不用怕,他后面还有我爹撑着呢。 dddd完dddd 凉城轶事番外:穿越时空的洗发水 作者:阿瑞 我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2006年了。起身换上浴衣,拿出瓶新的海飞丝洗发水,准备过一个干干净净的新年。谁想到,浴室地砖上有滩水,我不小心滑倒了,头重重地磕在浴缸边上,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毒辣辣的太阳暴晒着。这是在哪儿?我揉着脑袋坐起来。眼前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远处有几间农舍,冒着渺渺的炊烟。我看看身上,仍然穿着浴衣,而身边居然躺着那瓶海飞丝洗发水。 难道是梦游了?我吓得一哆嗦,这样到2006年的方式可不怎么样。没办法,家还是要回的,只是身上连个打车钱都没有。我为难地扯扯身上的浴衣,还是到农民兄弟家求助吧,这瓶洗发水能换点儿钱不? 我沿着田埂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我昏过去时明明是冬天,现在怎么……我越想越害怕,开始向农舍疯跑,拖鞋掉了都顾不得拣。 转过这片田,前方出现了个扛着锄头的人。我顾不得害臊,狂奔过去一拍他的肩膀,说:“喂,同志,请问……” 那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到我,忽然大叫一声,向后猛退两步,一脚踩空翻到水沟里。我急忙伸手去拉他,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吓着你。”那人双手乱挥,在水沟里连滚带爬,活象见了鬼似的。 我很奇怪,就算我穿得暴露了点儿,也不用这样吧,这都什么年代了。想起年代,我忽然全身发冷,因为我发现那人身上居然穿了电视剧里店小二的服装,还有那双千层底的鞋,那梳头的式样。我极力咬住嘴唇才没有尖叫出来。 眼见那人想逃,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咬牙切齿地问:“说,这是什么朝代?”那人浑身直哆嗦,喃喃吐出几个字:“朝……什么代?”我不耐烦地摇晃他:“你是那个国的人你不知道!”那人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宋……宋……”我手一松,那人摔倒在地,连锄头都不要,一溜烟地跑了。 我望望天,望望地,歇斯底里地想:“我他妈居然穿越了!!!!”猛然,我想到一个实质性的问题,连忙解开浴袍看了看,然后忍不住痛骂一句:“靠,人家穿越都可以转换性别,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张乾与梁文清 一早起来,张乾和梁文清赶车出城。今天是张乾的生日,梁文清说要送给他一个特别的礼物。张乾十分好奇,千方百计地盘问,梁文清只是摇头不说。出门的时候,张乾特别注意到梁文清带了个大大的包袱上车。那里面就是礼物吗?张乾几次三番想打开看看,无奈梁文清看得紧,都没能得手,逗得他的心痒痒的。 梁文清不肯让张乾赶车,把他塞到车厢里,不许出来。张乾争了几次,也就由他。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中午时分终于停了下来。张乾掀帘一看,居然是他和梁文清初次偷情的小土地庙。 张乾笑着望向梁文清,只见他正从车上拎那个包袱。阳光洒在脸上,带出眉梢眼角的无限春色。张乾不由得心中一动,跑过去接过布包,顺势拖住梁文清的手:“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梁文清不答,挽着张乾走进小庙。庙里仍然是那么破败,庄稼长得好,村民们就把土地老爷给遗忘了。张乾抬头四下望望,想起那一夜的风雨情浓,忍不住搂过身边人,在唇上一吻。 梁文清却微笑着推开他。张乾有些诧异,看着他在供台上打开包袱,里面却是几条上好的幔帐。张乾失笑,问:“你这是……”梁文清伸手抻起一条抖开,黄色的幔帐如灵蛇般在空中飞舞。梁文清笑道:“你忘了,你说要给土地爷新装扮的。” 张乾吐吐舌头,说:“真的吗?那可对不起土地爷了,这么晚才送来。”他也捧起一条,“那我把他们挂上。” “不忙。”梁文清按住他的手,却将幔帐向地上铺去。 “怎么?”张乾的脸突然红了,他心虚地望望门外,“这可是白天。” 梁文清已经在幔帐上躺下,也不说话,只是腻声而笑。张乾觉得心突突突跳个不停,明知道这样做跟送死差不多。可是,可是,那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径直带着他走过去把庙门关好。然后,扑向地上那个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 沿着河边茫然乱走,一边走一边在脑袋里搜寻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宋朝,宋朝皇帝姓什么?姓宋?不对,好像是姓赵。哦,我忽然眼前一亮,宋朝有包青天啊,当然,有包青天就有展昭。一想到展昭,我不禁咽了下口水,不知道真人长得象不象焦哥哥那般英俊。 到了宋朝干什么好呢?我颇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一向好吃懒做,最大的乐趣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如今电视也没了,早知如此就该把买来的电视剧看完再穿越,这样半半落落,也不知道结局。 我望着手里的洗发水,苦笑着想:古代美女也不知用什么东西洗头,这个宝贝可得留着,多少也算现代文明呢。想起美女,我忽然蹲下身,在河水里照了照。倒影是一个短发四处乱翘,一脸慌张的女子,我又一次被现实打击得痛不欲生:为什么,为什么,人家穿越都能变成美女,我却还是原来的相貌。我没精打采地抓起一个土块扔下河,哎,凭美貌当个王妃什么的,就别想了。 那穿越过来干什么,我心里奇怪,贼老天费了这么大劲,总得有个说法吧。论文才,我不会古诗词;论武功,我没看过一本现代兵法;要是学建筑吧还能盖房混碗饭吃,学服装设计也成啊,开创宋朝审美新潮流,说不定能名垂青史。现在,我该怎么办? 做什么都好,先弄身衣服换上是正经。我垂头看看身上的浴袍和一双赤脚。再这样晃下去,非被宋朝百姓当女鬼打死不可。四下一望,旁边小树林边上有所孤零零的小房子,房前还停着一辆马车。到那儿去试试运气吧。 我觉得那房子破破烂烂,不像住着人的。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吃草的马,掀起车帘,往里看了看,里面空空荡荡,啥也没有;猫着腰走近房门,凑耳一听,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喘息声,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我慢慢直起腰,透过破损的窗户纸往里一张,oh y god!我看见了什么。 张乾与梁文清 梁文清的嘴唇落在张乾胸膛上,柔软得好似一朵云彩。张乾放松四肢,闭上眼睛,任那朵云彩在全身游走。 那是一朵火烧云,所到之处,引燃了星星点点饥渴的火种。火种连成火线,汇聚到小腹茂密的丛林里,隐藏其中的火炬被点燃了。 张乾盼望着火烧云能变成雨云,替他浇熄那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可是盼来盼去,却迟迟不能如愿。他忍受不住,躬起身子,如呓语般求恳:“文清,文清……” 梁文清抬起头,嘴唇湿漉漉的,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情欲。他紧紧搂住张乾的脖颈,轻声说:“我要送你的礼物就是……”他停顿了一下。张乾凑过去一吻:“是什么?”“我要你进入我……”梁文清的声音低而缠绵,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什么?”张乾一惊,睁开双眼。梁文清翻身而下,平躺在幔帐之上,慢慢分开双腿。张乾坐起身,盯着那香艳至极的画面,头嗡嗡直响。他第一次想到,男人身上,除了给自己带来快乐的地方,还有一处可以给别人带来更大快乐的地方。 他用手轻轻地探了探,指尖一触,粉红色的入口微微向后一缩,象躲闪更像是邀请。他被吸引得着了迷,手指跟着探了进去。只进入一点点,梁文清就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张乾吓得缩了回来。他小声问:“能行吗?”梁文清的脸红得象盛开的芍药花,他点点头。张乾双手抬高他的双腿,用股间火烫的一点对准入口顶过去。 实践比想象要困难得多,因为实在太紧了。张乾不敢太用力,费了半天劲也没塞进去多少,倒弄得自己紧张得要死。梁文清早已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却不肯叫停。两人在僵持中逐渐感到情欲在一点点减退,终于,张乾小心地问:“还要吗?”梁文清也没了脾气,喃喃地说:“我看的书上没说会这样,早知道带点儿蜂蜜来就好了。” 我 透过破损的窗纸,看到在地上有两具纠缠着的躯体,一具是男人,另一具也是男人。阳光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一片昏黄,就如褪色的老电影胶片,显得不那么真实。只有声声粗重的喘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欲,让我脸红心跳。 在意识到自己在偷窥时,我已经看得太多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会在这种情景下,看到如此活色生香的画面。我不禁感叹:中国古代的人民真是太开放了。 一侧目间,我瞥见散落在门口的衣物,心里暗想:他们如此专心地做运动,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了吧。我蹲下身子,轻轻将门推开一线,胳膊沿着门缝伸进去够那件青色的外衣。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在我手指刚刚碰到衣服的同时,浴衣口袋里的洗发水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响把我和房里的两个男人都惊呆了。上面的那个反应快些,一下子蹦起,就向门口扑来。我惊叫一声,让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连忙后退几步,慌手忙脚地拿起地上的布裹住下身。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我一把抓住衣服,向外面猛跑。一边跑一边想:要是他们追上来,我就……我就……还没想好我就怎么样,脚下绊到一块石头,身子向前方大树飞了出去。眼看着脑袋离树越来越近,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再撞一下,我非得傻了不可。 张乾与梁文清 张乾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梁文清在身后问:“看见模样了吗?”张乾摇摇头:“没瞧见,好像穿了件白衣,我出去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梁文清噗哧笑出声来。张乾有些恼怒,说:“你还笑,让人看见了,怎么办?”“谁让你不把门插好了。”梁文清微笑着撇撇嘴。张乾一边关门,一边说:“你看这破门,拿什么插啊。” 梁文清四下一踅摸,冲庙里的铜钟努努嘴:“用那个。”“你还想……”张乾嘴巴张成一个圆圈。回答他的是嫣然一笑,张乾放下手里物品,把钟搬来抵住庙门。 坐回地上时,他发现梁文清在翻来覆去看那件门口捡来的东西。张乾凑过去和他头挨着头,它象是一个白色蓝色相间的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文清用手一抠,啪,有个小翻盖打开。侧过瓶身,瓶里流出乳白色浓稠的液体,带着淡淡的香味。 “什么东西?”张乾伸手指沾了一点,想往嘴里放,被梁文清拦下:“不知道什么你还尝,毒药怎么办?”张乾一笑,把指头在身下的幔帐上蹭蹭。 “瓶上有字。”梁文清说。“写得是什么?”张乾读书不多,也就不跟他抢着看了。“写的是,嗯……有的字似是而非,好像……好像……这是洗头用的。”梁文清犹犹豫豫地说。 “洗头?”张乾和梁文清同时想象把这种黏液倒在头上的样子,张乾满脸的疑问:“那头上还不得粘成一团?”他摇摇头,“不可能吧。” 梁文清也摇摇头,一捏瓶身,一大股黏液喷涌而出,流了他一手。“哎呀,这瓶子是软的。”梁文清惊叫。张乾接过去试了试,真的,这瓶子非瓷非铁,有弹性又一点都不漏,还真没见过。 张乾看着梁文清,说:“难道咱俩遇仙了,这是神仙留下的?”梁文清瞪大眼睛:“遇仙?神仙这么好,把东西给我们?”他念头急转,忽然脸红了,扭过头去偷偷地笑。张乾扯住他胳膊,问:“怎么了?”梁文清附在他耳边,说:“我知道这玩意儿是干吗用的了。”“干什么用?”张乾好奇。梁文清低低声音说了几个字,慢慢张乾脸也红了。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搂抱着躺了下去。 急雨过后,云淡风轻。两个人累得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梁文清皱着眉头,隐隐感到后身酸涨不适,正想摸一摸,有一只温柔的手已经抚了上来。耳边张乾低低的声音:“疼不疼?”“还好。”梁文清翻身抱住张乾,把头靠到他胸口上,“如果没有那个瓶子……” 张乾在他头发上轻吻:“如果没有那个瓶子,我绝不会这么做,我不想让你疼。”梁文清更紧地搂住他。张乾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真是神仙……?” 我 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这次眼前出现的是白色瓷砖。我翻身坐起,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浴室里。我一时分不清是身在古代做梦还是真在家中。 外间传来一阵欢呼声,有人在喊:“2006年就要到了,让我们倒数十、九、八、……二、一!!”然后钟鼓齐鸣,那是电视台元旦晚会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自嘲地想:居然做了个这么真实的梦,又是穿越又是男男,可见是耽美小说看得太多了。哎,头真疼,我伸手去揉。不对啊,怎么头上有两个包。 我全身一阵颤抖,扶着浴缸站起来。“叮”的一声,从身上掉下一件东西,我拾起一看,是一块玉佩。有巴掌大小,晶莹剔透,象一弯碧水。上面雕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 我仔细想想,那件衣服,一定是那件衣服里的。那么,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了。我穿越回古代,带去一瓶洗发水,带回一块玉佩。“老天爷,”我仰望星空,“你想让我去做什么呢?我做到了吗?” dddd完dddd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