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许多年》 分卷阅读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第01章 福利院这边有许多手续的。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明大少爷有的是钱。 阿诚在福利院这里的资料很简单,生父当初丢他在门口时留下一封信,只说家里儿子太多,实在养不起,求好心人帮忙。连同一个已经发乌的手环儿。手环是拿几股红线编的,如今都老旧得有些发黑发黄。 明楼看着这信很来气,只觉得这父母若这么不负责任,就不该生他下来,叫他平白受了这许多苦。气归气,还是低头问阿诚:“这是你生父母留给你的,想要的话就留下,不想要我们就一把火烧了。” 阿诚踮起脚尖去看桌子上的信和手环,伸手把手环够过来,打量了许久,收进新买的这件风衣外套的内袋里。信上的字认不得,他又抬头看明楼。 “上面写的是,好心人: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家里儿子多,他妈又死了,再养不起多一张嘴了,求你们大发善心,收养他吧。”他只盯着信,有些不敢去瞧阿诚的眼睛。阿诚倒是很平静,将信纸方方正正地折好,同那个红线手环一起收好在内袋里,拍了拍,没说什么。 本来手续这种事情是要桂姨也过来才好转的,理论上也应当是桂姨先弃养,折送回福利院来,再由明家收养。桂姨被赶走回了乡下,明楼自己来办这手续。办手续的本来有些惴惴,看到阿诚身上的旧伤,又见他穿着新衣服,时刻不松地攥着明楼的手,心里本来也隐隐有些高兴这孩子似乎找到了可靠的家庭,又见了钱,终于松了口。 签了名字出来,已经快到中午。赶回家怕也过了饭点,就在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不回去吃了。经过德兴馆,明楼想着两个人炒个菜随便吃点,这家的点心也还行。明台前段时间很喜欢他家的萝卜丝酥饼,不过最近一门心思奔着西点去了,每天上学都要带块奶油小方去。前几天被人抢了,又同人打起来,打赢了,回来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姐,结果被一顿教训,再也不许带。 进去坐下,明楼点了自己爱吃的一道红烧回鱼,又问阿诚喜欢吃什么。他记着阿诚不识字,只报着菜名,问他爱不爱吃。阿诚却不回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菜名字他都没听过,谈不来好吃不好吃。明楼问他说爱吃不爱吃,他说不爱吃,这要削人家面子,说爱吃,又怕点了一道贵的。最后等他说了道生煸草头,想是素菜,应当不贵,就忙不迭地应了说好。明楼又点了一个荤菜,叫了半份萝卜丝酥饼拼着半份拉糕。 然后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阿诚坐在那边很是局促,他低头瞧着镂空雕花的桌布,从那缝隙中望自己的新鞋。他方才瞧见明楼在那档案上签字的时候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之后的许多年都和那个名字再也分不开了。他想着昨天新学会写的自己的名字和明楼的那个楼字,手指在桌布上轻轻地划着。 “明天我请先生回来教你念书好不好?”明楼问他。 当然好,他当然想念书,像大少爷一样,做个体面的读书人,可又怕自己念不好。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又皱起眉头问:“我念不来怎么办?” “念不来就问先生啊,或者问我,慢慢来,不着急。等你基础打实了些,再送你去学校同其他小朋友一起。” 这话并没有打消阿诚的担忧,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接着问。他疑心自己如果太笨不成器,怕总要被打发回去。他想问明楼最后会将他送回到福利院还是送回给桂姨去乡下,但又没敢问,又觉得自己问了明楼也不会答。明楼见他垂了眼睛不说话,想他心里定然是有许多没说的话,但这种事情不能着急。明台刚到明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姐哄了半个月也就熟了,撒娇卖痴什么都学得快,仿佛一生下来就在明家长大一般。 菜上来气氛才热络许多。明楼给他夹了一筷子草头,阿诚默默地吃起来。他其实想吃另外两道荤的,但又不好意思伸筷子。草头味道也不错,不过他还是想吃肉多些。明楼看他只吃自己的碗里的,菜吃完就扒饭,不给他夹就不伸筷子,就留神他碗里若是空了,就夹一筷子菜给他。阿诚这才吃得欢起来。他也爱吃那道鱼,吃了就停不下来,将那汁同饭拌在一起,饭也变得更好吃。他觉得自己只生了一张嘴实在有些不够用。 “我还以为你喜欢吃草头的。”明楼看他吃鱼吃得聚精会神笑道。 阿诚以为他怪自己吃得多,整个人都僵住了,明楼看他脸色,忙道:“吃鱼好啊,你太瘦了,是要多吃点鱼的。”说着又夹一筷子给他,放下筷子摸摸他的头,叫他小心刺。见他确实不像是怪自己的样子,阿诚又开心地吃起来,心想:“大少爷是真的待我好,才不会像妈妈那样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又转念一想暗叫不好:“他要我叫他大哥的,叫他晓得我刚才又叫他大少爷,只怕要气我啊,我自己心里想什么,他又怎么知道不过,以后叫他大哥,就再不叫她妈妈了,省得叫她平白占了大哥的便宜……”小小的脑袋里转过了无数的想法,却是明楼无法猜到的了。 酒足饭饱,明楼带他回去,路上问他爱吃什么。到底是小孩子,早忘了他说他爱吃草头,只说鱼的味道好,酥饼好吃。明楼见他说起吃的少了许多局促,黑亮的眼睛满是孩子气,心想爱吃是好事,以后要多带他出来吃各种东西叫他开心。他眼下实在太瘦了,比同龄的孩子矮了一截,明楼握着他的手仿佛抓着一把脆生生的鱼骨头,使点劲就断了碎了。他也实在太安静顺从,就任明楼牵着,怯生生地跟着,问什么答什么。总是皱了眉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明楼醒得早,口渴去喝点水,却见穿戴整齐的阿诚正熟练地把烧好的热水灌进热水瓶里。那满是热水的水壶对于他细弱的胳膊来说实在有些可怕,他却抓得很稳,叫人对这胳膊的力量刮目相看。阿诚见到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哥早。” 明楼听他的声音,忍不住笑浮上脸:“早。”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阿诚倒了杯牛奶。 “你什么时候醒的?” “五点钟。” “这么早就醒了?” “习惯了。”阿诚道,“水我烧好啦,地也拖过了……”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骄傲,但是又忍不住想炫耀自己的懂事。尽管满心里想着明楼同桂姨是不一样的,却又忘不了拿过去的小手段来讨大人的喜欢的习惯。他一早就起来,把能做的全做了。他想告诉明楼,瞧他多么能干。以往他这样做,桂姨都会十分满意,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吃顿早饭。他想明楼是再好没有的人,定然会比桂姨对他更好,说不定能吃些更好的东西,真的如此,就是要他每天早上起来做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事,他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只是见明楼的脸色又沉下来,他又忧心明家的规矩不一样,他一定是做错了事。 明楼花了许久来消化这件事,伸出手去理他头松软的乱毛,额前的头发都有些湿了。 “你同我说实话,你做这些是怕我叫你走么?” 明楼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得叫阿诚鼻子莫名一酸,仿佛从没听人这样同自己说过话一般。他感到自己眼睛含不住泪,又觉得这时候哭太莫名其妙了,拼命瞪大眼睛,小小的脸僵在那里,形成一个十分好笑的表情。 “爱劳动是好事。不过你现在还小,家里也有大人是专门做这些的。等你长大了,为家里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才是应该的。眼下我只想你多吃点,快些长大才好。”明楼当自己没瞧见他哭,刻意不提这件事,只接着刚才的话说。 阿诚趁他不注意,抹了一把眼睛,耳朵里听见他说:“……不过你可比明台能干多了,改天我也要叫明台学着同你一起做些家务。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孩子,不能学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似乎又是在夸他,叫他忍不住笑起来。 明楼把牛奶端给他,道:“好了,喝了牛奶,我带你出去晨练。” 第02章 年关岁末,冷得很。院子前,池塘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明楼一边做准备活动一边玩心大起地用石头丢冰面,冰很薄,石头就扑通扑通地砸穿冰面沉下去。阿诚学着他的样子丢石子,力气小,丢不远,就落在了近处。 “你扔高点,才能扔得远。”明楼笑道。 阿诚点点头,将石头往高了抛,角度不对,反而更近,有些懊丧。明楼捡了块趁手的给他,把他抱起来:“我抱着你,你往前丢。”阿诚被举得很高,然后使劲往前一丢,石子越过池塘,丢在对面的草丛里,比明楼之前丢得还要远。 “呦呵!”阿诚举起双手,高兴地叫起来。明楼把他放下来,同他击了个掌。 做好准备活动,他们就绕着运动场跑。阿诚跑得慢,哼哧哼哧地跟在明楼后头,过不多时就喘不过气来,他想追上明楼,又跑不动,只好喊着“大哥”求他停下等等。明楼倒着跑回来,轻轻用膝盖踢了一下他的屁股,笑道:“偷懒可不行,快跑。” “跑……跑不动了……”阿诚感到呼出的气又都撞回自己的鼻子上,湿哒哒潮乎乎。 “我拉着你,你跟着我。”明楼伸出手去。 明楼准备活动做得好,手暖,握住阿诚的,仿佛握住一块冰,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似乎用体温能化了它。拖着他又跑了两圈才回去,阿诚已经累得不行,精神却好,拉着明楼的手问他那运动场中间的网是做什么的。 “打羽毛球的。等天气暖点,我教你和明台一起打。” “恩。” 回了房间,等汗干了,去抹了一把,换了衣服出来吃早饭,抬头见明台才从楼上下来。见明楼和阿诚已经坐在下头了,揉了揉眼睛道:“大哥偏心啊,如今只带阿诚哥出去晨练了,都没叫我。” “也不知道是谁装睡装得那么像,我怎么叫都不起来。”明楼哼了一声。 “小少爷早上好。”阿诚已经给他盛了一碗小米粥。 “早上好。” “也不谢谢阿诚。”明楼敲了他脑袋一下,又回头对阿诚道,“他比你小,只叫他明台就好了。” “谢谢阿诚哥。”明台接过粥,对阿诚做了一个鬼脸,“我大哥是不是特别爱教训人?他要是骂你啊,你跟我说,我们去告诉大姐!” “告诉我什么呀?”明镜捏着报纸走进来,将明楼订的报纸递给他,“今天你是不是又赖床不起啊,我听你大哥去叫你了。” “大姐,我在跟阿诚哥说,如果大哥摆架子训他,就叫他告诉大姐,大姐最公正,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阿诚心想:“他待我好得很,我才用不着去告状。”嘴上又不知道怎么回,只盯着碗里明楼夹给他的发糕笑。明镜见阿诚比刚到明家精神了不少,心里也高兴,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诚啊,有什么不习惯的就跟大姐说,他要是教训你,大姐给你做主,好不好呀?” “怎么一个个都说得像是我要教训他一样?”明楼折起报纸,一脸无辜。 “谁叫你平日里你训我训得那么多!”明台可算找到机会抱怨了。 “训你是因为你做错了,别把事推到你大哥头上。”明镜修长的手指在明台的鼻尖前虚点了几下,点得他立时闭了嘴。 一家人乱哄哄地说话,倒也好玩。同他想的不大一样,都是惯会开玩笑的,并没有半分温和疏离的意思,叫他不由自主地放松起来,不禁道:“没有啊,他很好。” 他声音不大,却被明楼听见了,立即道:“听听,你们听听,连阿诚都说了,我很好啊。阿诚,你说是不是?” “是是。”阿诚忙不迭地点头,俨然已经是明楼头号拥趸。 “你被他骗啦!他训人可凶,还会打你屁股!”明台见战友要被敌人策反了,立即蹿了起来。 “坐下吃饭,猴子样啊。”明镜笑着扫了他一眼,“你看阿诚,粥都喝了小半碗了,你吃饭还叫人催。” 明楼见他碗里空了,又给他夹了块黄金糕,然后一边吃一边看报纸。 蔡先生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后,离京南下,不日就会到上海来,他们学生会想请蔡先生到国中来演讲。他有个学长早年在里昂曾经和蔡先生一起就合作成立中法大学的事有过接触,明楼心里想着要不要过了年请那个学长做中介人,约请蔡先生一叙,聊得热络了,才好提到学校做讲演的事。 他们这个年假过了,便只有一个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了。大家交流过,有要接着考大学的,也有要回家去做生意结婚的,还有的忧心自己毕不了业,各自奔了前程去,想想也很叫人丧气。明楼想起去年暑假在北大听的周先生的讲座,有人问学国文的出路。周先生却反问他们“上大学便是为了寻个出路?那倒不如做学徒,总比念书有出路”。这话在他心里绕了快一年。如今蔡先生南下,他是无论如何也想抓住这个机会,叫他的同学们也能听听这样的东西,而不是整日地埋首在之乎者也abcd里。 他心里乱糟糟地,耳朵里听着明镜又念叨起来:“吃饭不看报,把报纸放下,好好吃饭。” 放下报纸,明楼想起昨天约的老师又道:“约的赵先生几时过来?” “九点钟,等下我去商会要开会,你在家给我盯着点。”说着,明镜扫了一眼明台,“他昨日的作业我盯着做的,你跟赵先生说,他那《友爱》还背不熟,请先生再盯下。” “我背得了,就磕了一下。”明台嘟哝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道,然后用饼子挡了大姐的视线,冲阿诚做了一个鬼脸。 “这么早就去商会?”明楼扫了一眼钟,“出什么事儿了?” “英国人。起得也真早。” “改天约法国人,在家吃了午饭再去来得及。”明楼笑道,“又是棉纱厂的事?要我说,叫许律师他们谈好了,不就是期权那些个扯皮?” “要是棉纱厂就好了……”明镜叹了一口气,“是矿上的事。” “他们的手倒是越来越长。”明楼哼了一声,“这公报上才说要深化理解,精诚合作,我倒奇了,如今还能怎么合作,这倒好,连矿都要送出去了。也好,铁路和矿都给英国人去做,北京就坐得稳了。”越说越生气,反而气起自己来:“罢了,家里不谈政治,那你还回来吃午饭么?” “不回来了,订了位子,你们在家吃吧。”明镜吃好站了起来,阿诚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看得明镜噗嗤一笑:“一家人别拘礼了,你坐下吃你的,我走了。”说着取了手套穿上大衣出门去了。 阿诚坐回到位置上,伸着脖子瞧那报纸。字都不认得,只瞧着那幅画眼熟,似乎是明楼剪下来贴在本子上的。明楼见他看得认真,指道:“这是孙文孙先生。” “革命的那个孙文?” “是。”明楼点点头,“你知道他?” “在里弄里听大人说过。”阿诚道,“他怎么啦?” “他派人去苏联考察。” “苏联?”这个地方阿诚也听过的。原先住里弄里有个在工厂做工的叔叔,帮阿诚搬过一次煤球。后来见他人小,怕不安全,常常下了班来帮他生火做活,跟他讲过一些这类事,后来不知怎地就没音讯了。 “是啊,苏联。北边的国家,冰天雪地的。”明楼也没去过苏联,他在历史和地理课上学过,总觉得遥远得很。 “一年到头?”明台插嘴问了一句,“那岂不是打一年雪仗?” “等你们长大了,自己去看看呗。” 赵先生是个和善的太太,留过洋,结婚后不安于在家做个太太,夫家不许她出去做些抛头露面的事,她实在闷得发慌。先生同明镜一起商会里的,明镜听说后,就请她到家里来教明台,明楼托她一并教阿诚,她也答应了。 她性子很温和,阿诚放心许多。他本来担心是个老先生,还戴个眼镜,不会就打手板这种。他眼下还用不了课本,只是跟着老师习字。所幸他年纪大了,比明台坐得住,多教一些也学得下去,赵先生先教他认些常用字,接着叫他背《鉴略》。然后让他自己去那边诵读,然后回来检查明台的课业。明台学得早,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开始预习小学的课本了。他坐在那边咬着笔头,算不对179。 赵先生统共只教了起先十八句,阿诚不一会儿就背熟了。他觉得无趣,书看不大懂,听见有人在朗诵,就跑到阳台上去看,是明楼在一楼的书房的阳台外头背书。他背的同他们说得不一样,倒像是洋文。背挺得很直,年轻不怕冻,只在衬衫外头套了一件毛衣背心,十分瘦削潇洒的样子。 “你跑到阳台上做什么?”明楼一抬头瞧见他,笑道,“等我告诉赵先生,说你偷懒。” “我没偷懒……”阿诚蹲下来,扒着汉白玉的欧式栏杆看他,“她叫我背的我都背好啦。先生在查小少爷的课业,我就出来了。” “背给我听听。” 阿诚清了清嗓子:“粤自盘古,生于大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天皇氏兴,澹泊而治。先作干支,岁时爰记。地皇氏绍,乃定三辰。人皇区方,有巢燧人。太昊伏羲,生于成纪。时河出图,用造书契。八卦始画,婚娶以正。” 他声音好听,脆生生的,也不打磕,一遍顺下来,明楼抚掌笑了,又续着背下去:“炎帝神农,以姜为姓。树艺五谷,尝药辨性。轩辕黄帝,生而圣明……” 阿诚听他背得这样熟练,心里又佩服又羡慕,心想等下叫老师多教一些,他也想像明楼这样背出来。 “大哥……你刚才在读什么?” “我在背稿子,毕业有汇报演出,我要上台的。” “演出?” “我演个先知,没什么意思。”明楼笑了笑,“不过我一个男同学要演女孩子的,有趣得很,你要是在我们演出前能把《鉴略》背下来,我就带你去看。” “好!”阿诚使劲点了点头,又跑回房间去,把这段再背一遍,又在习字纸上抄写几遍,记这些字的写法。他想着自己基础差,只有比人更努力才能行。然而又没有比较,就凭着心里的想法,尽人事,把能做的都做了。 回来瞧见他乖乖地在抄书,赵先生也有点惊讶。不过也高兴,听他央自己教后头的部分,她也知道小孩儿同小孩儿是不一样的,她自己的女儿就好学上进的很,在女校里样样第一。儿子性子跳脱些,更喜欢音乐,不喜欢背书,只是孝顺,不忍拂了她的意,在学校勉力读着,等着毕业出国去读音乐。 过了几日,用过晚饭,明楼在房内温习,听见有人敲门,抬头一看阿诚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笑着冲他招招手,叫他进来。 “大哥,我背得了。” “背得什么?” “鉴略啊。”阿诚瞪大了眼睛,疑心他忘了答应自己的事,“你说我背得了,带我去看的。” “这么快?”明楼有点不相信,“背给我听听。” “粤自盘古,生于大荒……”一路背下去,连个磕巴都没有。只阿诚自己知道每天早上起来同明楼去晨练前又偷偷加了多少工。明楼没同他说到底什么时候演出,他生怕自己背得慢了,就去不了,硬是逼着自己全记下来了。说起来他在背书上也颇有天赋,读个几遍,听老师讲解一下也就能记住。 “……辛亥革命,帝制告终。” 从头背到尾,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袜子里都是汗,在拖鞋里站着都打滑。但又有些得意,偷偷去瞧明楼的神情,想他会不会夸自己。又想着不能太骄傲,就垂了头。 “真是聪明。”明楼摸摸他的脑袋,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既然背得了,我言而有信,带你去。” 真是好极了,阿诚的眼睛亮起来,再也憋不住笑。他昂着头看明楼,明楼也正低头看着他,如同灯下放上一面镜子,互相关照。 明楼带他坐到边上沙发上,取了点饼干给他吃作宵夜,又去倒了杯牛奶,又说起:“光背可不够,还要理解才是。不然囫囵吞枣,背了也没意义。” “赵先生有解释他们的意思。” “那我考考你?” “……这……”阿诚犹豫了一下,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可别考太难……” 明楼忍俊不禁点点头:“好,那我考简单点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乃召外兵,以定王国。虺蜴虽除,虎狼入室。这句,你解释一下。” “赵先生说,汉室危急,叫四方的军阀勤王,来安邦定国。虽然清除了蜥蜴宵小,却引来了更大的祸患……叫……叫董卓。” 明楼点点头,忽又觉得自己随口拣的这句话颇为讽刺,不由得问道:“这董卓都做了那些事你知道么?” 赵先生只说了一句“董卓乱政,将皇帝也捏在手里”,他也只回了这一句。明楼便接着解释道:“董卓原先是个军阀,打着大义的名号起兵,最后把天下变成他自己的,然后荒淫无度,只讲他自己的权力享受。” 阿诚心里隐隐似乎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但又怕说错,犹豫地看了一眼明楼。明楼道:“无论你有什么话,都是可以同我说的。” “我……我好像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说董卓。” “那是说谁?” “之前一个叔叔说的是袁世凯。” “袁世凯?” “对啊,我记得,有人问说中华民国怎么又变成中华帝国了。他就说,袁世凯把大家的东西,变成他自己的东西了。” “是住你们里弄里的那个?” “他以前住那儿,后来不住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说厂子里来人给了点钱,那个阿姨就带着儿子回乡下了。” 明楼心里清楚,又不想同他说明白,只摸摸他的头道:“许是开分厂了,他过去那边做工,自然要带家人过去。” “恩。”阿诚点点头,“之前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了,他识好多字,还去过南京呢!” “最佩服他?”明楼不想再聊这些事,怕他敏感听出问题来,就伸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之前可说最佩服我,原来是拿我寻开心。” “我没有!”阿诚着急了,本来存着腿跪坐在沙发上,立即直了起来,“之前,之前!我现下当然最佩服大哥了!” 阿诚对他绝不说谎,明楼听他说佩服自己,又不觉十分受用。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逗人开心,接着皱着脸道:“那你以后就不佩服我了。” “不会……”阿诚可感觉不到他在逗自己,他只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着急得不行。从沙发上跳下来,爬到他那边的沙发上去,仿佛凑得近声音大,声音大就有道理一样,“我肯定一直一直都佩服你的,真的!” 看他真的着急了,明楼才作罢,笑着拍拍他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说的啊,别反悔。” “我不反悔。” 第03章 阿诚去附中的时候,被明楼的同学调笑说是还没毕业就养了一个儿子,风衣围巾,活脱脱是明大少爷的样子。邝立新,也就是和明楼搭档反串的男生,精瘦精瘦的,从台上翻下来,戳他的脸,笑说:“这小家伙快学得和你一样了。” “别动他。”明楼拉过他的手,“他是我弟弟,自然学着哥哥样。” “你哥哥是个风流大少,学他做什么,自然要学我。”邝立新笑嘻嘻地弯下腰来盯着他的黑眼睛。 “学你演个姑娘?”后头那个“希律王”道。 “演个姑娘怎么了?现在男女平等了,你都什么旧思想!”邝立新扫了他一眼。他生了一双丹凤眼,漂亮得很,顾盼之间,极有神采。他扬了扬眉毛,笑道:“叫你这个胖子演salo,七重纱舞就是剥猪皮了。” “嘿!”后头砸过来一顶帽子,邝立新灵巧地一矮身躲了,明楼眼疾手快接住了,才没砸到阿诚。 “别闹了,还排不排啊?”明楼把帽子丢还给“希律王”。寒假学校礼堂锁门了,他们只借到这间教室,桌椅什么都清空了,临时从库房外头搬了几张旧桌子过来。他把阿诚抱到桌子上坐着,理了理他头发,道:“你坐这儿,瞧我们排就行了,别出声。” 阿诚点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黑板前头那个简易的台子。 英文的戏,他也听不大懂。邝立新披个纱衣,又傅粉,在眼尾勾出一抹红色,确实清秀。他声音本就细,又可以仿着姑娘的腔调说话,很有点能唬人的意味。只是没有画全套,阿诚总还认得是刚才那个丹凤眼又爱笑的。明楼少爷做派,嫌冷,不肯穿戏服,到了毕业真要演的时候才肯换,就不伦不类地穿着衬衫。他们在场上又叫又喊又跳舞的,阿诚没怎么听懂,只觉得热闹好玩。精彩的地方他记得明楼不让他出声,就只使劲地鼓掌。上半场排完,邝立新都忍不住道:“啊呀,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弟弟。长得俊俏,又捧场。之前听说你有个弟弟,我以为还小呢。早知道这么大,咱们就不排莎乐美,排aidsurnightsdrea,有情人终成眷属,叫你弟弟来演puck,那可再好没有了你怎么不早把他带过来?” “我……”阿诚想说那时候他还不是明家人,怪不到明楼头上,却被明楼挡了回去,只道:“带来干嘛?带来被你这个戏疯子折腾啊,那我可舍不得。” “好好好,你最有理。”邝立新不跟他纠缠了,转过身托着下巴,又揉头发,十分苦恼的样子,“等下你那头要割下来,我们可怎么演……” “我站到后头帘幕里去,就留个头出来?” “那观众可就瞧不见啦,只瞧见我背对着他们,还把你的头给挡着了。”邝立新想了半天道,“我们做个大纸盒子,用黑绸子蒙了,你站到盒子里,留个头出来,对,就这样侧着,然后灯暗下来,就和后头一糊,看不清了,就像是个头悬在那里,你说怎么样?” 明楼想了想道:“这法子不错。就是说等下我站到那儿,然后侧过来,这样,对么?” “真聪明!”邝立新笑着,眼尾红色的妆里都亮起来。 阿诚只听着他们说像是要演砍头,又不敢看,又好奇,就用手捂了脸,从指缝里看,却瞧见丹凤眼要去亲大哥了,气得从桌子上蹦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跳上去打他。 邝立新倒不生气,只笑弯了一双眼睛,道:“你弟弟以为我要亲你哪!” “阿诚……”明楼也觉得好笑,只拉住要跳过去打人的阿诚,解释道,“我们是在演戏啊。” “他是男的啊……你看不出来么?他是男的扮的呀。”阿诚着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是男校啊,总要有人演姑娘,他长得好看,我们让他演女孩子啊……都是演戏的呀……” “你更好看呀……”阿诚嘟哝了一声,邝立新一下就抓住这句话,拍了拍明楼肩膀道:“看,我说的吧,要你演莎乐美才好!” “别闹。” “我可没闹,你弟弟自己说的。”邝立新问阿诚,“你哥哥比我好看多了是不是?叫他来演莎乐美好不好?”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去去去”明大少爷开始赶人了。 “没气量,就扮一次好了,给我们瞧瞧嘛!” 约莫是明楼平时人缘太好,一个两个都开始起哄,直到他不演就不停的地步,阿诚却又生气起来,气自己说错话给他惹了麻烦,又气这群人乱起哄,鼓着腮帮子要发作。明楼却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只觉得头大,看他气鼓鼓的样子,以为不肯轻易罢休,只好道:“好吧,只扮这一次。上台还是你。” 阿诚不知道怎么闹成这个样子,急得要哭,明楼蹲下来摸他的头,说:“好啦,我扮给你瞧瞧?你看,都只是在演戏罢了。没谁亲谁,都是闹着玩的。” 邝立新东西带得全,给明楼敷了粉,又画了眉毛和眼影,他知道明楼爱干净,不和他共用一支涂嘴的,只将红色抹在指尖去碰他的嘴唇。明楼却觉得只是随便一扮,不用太当真,推开他道:“别闹了,差不多行了。” “好吧,你说行就行。”邝立新放下手来,只盯着他,“你弟弟没说错,确实比我好看。” “行了,咱们对一场?” “来。” 站定了位置,明楼入戏倒快。他总是这样的人,不管嘴上说多少遍不愿意,真的要做了,什么事都会尽全力做到最好。他比邝立新高一个头,又瘦削,虽然不披纱衣,但化了妆,身段也好,别是一般清俊风流的样子。捧着先知的头,他说:“now,iwillkissthyouth。” 阿诚现下知道他们要演戏,可心里还是觉得奇怪。没等他说话,先知的头忽然忍不住颤起来,憋不住又笑着睁开一双丹凤眼道:“eandkissthen” 明楼正入戏呢,不由得一怔,往后退了一步,笑骂道:“你个死人头,怎么还带说话?” “我忍不住笑,就说话了。”邝立新笑着捶了几下脑袋,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笑着眨眼睛,“哈,好啦,小阿诚,你瞧我们就是在演戏啊。” 阿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又浮上了脸。 牵着明楼的手回家,他专心致志地踢着石子,明楼也由得他去,只被他拉着往东跑往西跑。最后把石子儿踢进了水沟,他抬起头:“我也想学英文呀。” “那我教你。”明楼欣然答应,“但如果你不认真,我就不教了。” “你教我,我哪敢不认真?”阿诚摇着他的手。 “不是我教你,你就不认真?”明楼低头笑他。 “也不是……我一直很认真的。”阿诚眨了眨眼睛,“不信你问赵先生。” “她同我说了,说你很用功呢。”明楼点点头,“等你基础打打好,我送你去上小学。” “小学?” “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学,比你一个人学好多啦。” 阿诚抿了抿嘴巴,他可觉不出什么好,不过也都是以后的事,眼下他握着明楼的手,旁的什么都不去想。蓦地听见有人在放鞭炮,炸得他耳朵疼,明楼将手捂在他耳朵上,皮手套的气味透过冷空气传进鼻子里。他们背过身去,明楼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烟尘,为了潇洒敞开的风衣将阿诚裹在里头。过了仿佛很久,鞭炮声才停了。他从风衣探出脑袋去,又被呛了回来。 “前头放鞭炮呢。”明楼笑着说,“快过年啦。” “对了,出门前,明台说要我们给他买鞭炮的。” “他就惦记他那鞭炮。”明楼笑了,“前头钱记的鞭炮样式多,也安全,我们去那里买。我记得李叔的女儿也喜欢玩,我们也给她买一点。” “恩,阿香也喜欢的。她玩的比明台还多。”阿诚记得去年新年的时候,明台和阿香玩一种甩炮,一甩一响,丢在地上踩一脚才响。那时候他们两个小毛孩坏透了,往地上踩完的碎炮屑里掺了一些没踩过的,放在明楼回来的必经之路上。明楼骑自行车回来,噼里啪啦炸了一地,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李叔上去就要揍阿香,明台挺身而出担了全部的责任,然后被他大哥一顿收拾,没收了许多炮仗,跑到明镜面前痛哭流涕,晚饭后明楼只好又还给他。 他对甩炮没兴趣,他想玩那种抓在手上的烟花。晚上抓在手上,一根杆子前头往前冒火花,一共二十发,有红有绿,好看极了。明楼点了一支给明台玩,也给他点了一支,但是他没敢接,怕桂姨说他没规矩。 在钱记为明台挑了许多种,明楼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他才说喜欢那种一根一根的筒炮。老板摊着手说只剩两根了,明楼就又买了些大的放在地上的那种筒炮,安慰阿诚说:“那个卖光了,下次我们早点来买,这个也好看,虽然不能抓在手上,但是花样多。你看好不好?” 你说怎样都好。阿诚从明楼手里接过一大袋子爆竹要替他拎,明楼只怕这东西不安全,又拗不过他,只好一人拎了袋子一边往回走。 其实没等到年夜,明台就把炮仗都放完了,明楼说要教训他,叫他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予取予求的,坚决不给他再买了,于是明台只能大年三十可怜巴巴地盯着对面何家的小孩儿放炮仗。看他坐台阶上叹了半天的气,阿诚心疼他,趁着大哥不注意,把自己那两根筒炮送给他。明台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拿着筒炮出去央李叔给他点,阿诚也一溜小跑跟出去瞧他放。一共四十发,一发绿的间隔着一发红的,都远远地落到结了冰的池塘上。明台贪玩,故意把筒炮对着冰面,叫烟花在冰面上炸开,可惜火星遇水就熄了,不能像之前有保护层的水雷炮一样炸出水花来。 阿诚数着四十发放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心想其实方才应当只给明台一支,自己也留一支。他瞧着抓在手里往外放确实好玩,每一次放出去时,那炮筒都因着冲力往后冲,他想摸摸看,但看明台放得高兴,又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回来,只盯着他放,自己在后头拍手,倒也算开心。放完四十发,两个孩子才转过身来瞧见明楼。他正背着手站在那边,表情严肃。明台反应快,皱了脸要装哭,只听明楼道:“别装了,大过年的当我愿意训你,下次看你还管不管得住手。” “下次肯定管得住。”明台眨了眨眼睛,“大姐呢?在屋里呀?” “给你点礼物呢,去看看吧,明堂哥今年送你一份大礼。” “真的?那我先去看看!” 目送明台跑回去,明楼故意板着脸叫站得离他远远的阿诚过来。磨蹭了好久,阿诚只好挪过去,叹了一口气,垂下脑袋认错道:“我错了。” “错哪儿了?” “你不许他今天有炮玩,但我把我的给他了。”阿诚道,但又不想挨训,就迟疑着为自己解释,“他太惨啦,对面何家的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在我们门口玩……我就借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他玩玩……” “下次如果我说不能做的事情……” “我就不做。” “炮都放完了吧?这下你也没的玩了。”明楼接着道。 阿诚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每天看着明台玩,他也想把自己的筒炮拿出来放,但是又想着一定要到大年夜的时候放,似乎那样才好看,才有过年的意思,就一直忍着,末了自己又一发没放到。被明楼这么一说,越发觉得委屈起来,难过得要命,又觉得是自找的,万万没理由哭。 “不过你把你的筒炮都给明台了,这点大哥要表扬你,能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很不容易的。”他摸摸阿诚的头,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把筒炮来,“算我奖励给你的。” “你哪里变出来的!”阿诚本来正憋着泪,看见这些玩意,又禁不住破涕为笑,上去抱着明楼的手,扬起头问他。 “变出来的,哪能告诉你?”明楼故作神秘。 “大哥你肯定有法术!”阿诚摸到实实在在的筒炮,不疑有他。 “对,我有法术。”明楼使劲点头。 “你教我好不好?” “你还没跟我说新年快乐。”明楼故意把筒炮举高不给他够到。 “大哥新年快乐!”阿诚抓着他的大衣,跳着去够。 “好了,给你。”明楼不再逗他,“你要现在放,还是我们吃过晚饭再出来放?” “现在放。”阿诚也怕夜长梦多,左右天色也暗下来了,现在放正好。 其实这些筒炮是明楼后来又折回去买的。他想着给明台买了那么多,阿诚只挑了两支,实在厚此薄彼,便第二天又折回去加钱叫老板赶制了十根,本来老板都打算关门歇业了,被他好说歹说才肯又开工。他买回来没告诉阿诚,想着过年等他放完了,大眼睛眨巴眨巴要哭的时候再给他。谁知道明台先放完了自己的,阿诚又把自己的给了他。正好拿来教育他,明楼觉得也是凑巧。 听阿诚说对面何家的欺人太甚,明楼决定带他找回场子来。于是抱他爬到后面墙头上,点燃了筒炮,对着何家的花园放,把那群小孩子都从房间里骗出来,看他们坐在墙头开心地晃荡着四条腿。他一开始怕这赶制的不安全,从后头冲火出来,便握着阿诚的手,叫他握着筒炮,以防后坐力大,阿诚抓不住,火星冲到别的地方。后来看他抓得很稳,炮仗也安全,就放了手,任他像打枪一样对着何家的池塘一通乱射。对面何家的孩子还有剩余的筒炮,也拿出来对射。只是距离远,都没什么杀伤力,何家又是下打上,不占优势。最后那群孩子粮尽弹绝,阿诚高兴地和他拥抱了一下,举着双手,拼命地晃荡两条小腿:“我们赢啦!胜利啦!” “赢啦!”明楼也学着他喊了一声,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他往后拽了拽,以免乐极生悲,腿一蹬掉下墙头去。 看着对面似乎是受了刺激要回家找大人去哭,明楼立即从墙头上跳下去,然后叫阿诚跳到他怀里,把他抱下来放下:“咱们快跑,他们回去找救兵了。” “我不怕。”阿诚梗着脖子不肯走。 “我怕。”明楼一本正经道,“永远别和老妈子吵架,唾沫星子淹死人的。” 一腔英雄气概的阿诚决定勉为其难地迁就一下明大少爷,于是被他拉着回了房间,又答应下来对往何家放炮这件事绝口不提,明大少爷这才带他出去吃年夜饭。 吃过年夜饭,明楼忽然想起来还有粗筒炮没放,就招呼大姐、明台和阿诚去外头空地上。点了烟花,捂着耳朵往回跑。明楼只觉得一时间院内火树银花,不似人间。又转念一想,再没有比这更有凡俗趣味的了,又觉得温暖起来。阿诚和明台两个小家伙,高兴总是没来由的,看见这些红的绿的烟火,兴奋地在空地上像发条老鼠一样到处乱窜,抓都抓不住。回头望见明镜在烟火光中笑着,忽然又想起母亲来。大姐和母亲越来越像了,眉眼最像,看着严厉精明,又总是含情,叫人尊敬,又叫人心底升起保护欲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诚跑到他身边来了,拉他的衣角,叫他蹲下来,要同他说话。明楼倾身过去,听他在耳边说:“这比细的好玩,我们以后买这个。” “哦,以后每年都买这个。” 以后每年都同你们一起放这些烟火。 第04章 赵先生几乎每日都来,有时候明镜回来得早,就留下同她聊天。那日阿诚瞧见她坐在那里抹眼泪,明镜瞧见他站在门口,轻轻拍了拍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作业写好了,交给赵先生看。赵先生背对着他整理了一下,才转过来站起来带他回书房。她眼睛仍是红的,阿诚从未见她这样伤心过。 “全对啦,阿诚真聪明。”赵先生爱抚地摸摸他的头。 “您方才怎么了?”阿诚总还记得她红过的眼眶。 “没什么,就是一时难过罢了。”赵先生笑了笑,“你这样聪明,只怕再学小半年,就是去上学也慢慢跟得上啦。” “我去上学,便不是您教我了。”阿诚垂下眼睛,“我还是愿意跟您学。”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的本事也只给你们启蒙,外头有很多好学校,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呢。” “是啦,和您家的小姐姐一样出去读书。”阿诚想起她总挂嘴边的那个得意的女儿,据说成绩很好,想着要留美读比较文学。赵先生总在阿诚面前提她,身为人母,总是就是忍不住夸自己女儿的聪明懂事。她总讲些她的趣事,也鼓励阿诚像她那样上进好学,以后留洋去。阿诚察言观色,故意提那个小姐姐,想叫她夸耀一番,使她宽心。谁料她的笑意蓦地僵住了,咬住嘴唇。阿诚楞在那里,却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得学着明楼常安慰他那样轻轻拍拍她的手臂,皱着眉头看着她。 赵先生被他小大人的样子逗了,又勉强地笑了笑,再不提此事。 那日明楼检查他课业的时候,他同明楼讲了这件事。明楼也不甚清楚,只道:“兴许是丈夫生意上的事情吧。南边不太平,可能是厂子有影响。” “不太平?”阿诚爬到沙发上,蜷着腿坐到他身边。 “坐好,拖鞋穿好,也不怕着凉?”明楼扫了他一眼,把他踢掉的拖鞋又摆了回来,“倒也说不上不太平,只是又变天了。” “下雨啦?”阿诚瞪着眼睛问他。 “山雨欲来。”明楼不愿多谈政治,只淡淡了带了一句。 “风、满、楼。”阿诚笑着指着他说。这句诗他背到过,最后一个字还同明楼的名字一样,因而记得很熟。 “对啦,你古诗背得很熟啊。”明楼满意地点点头,“那我教你的课文呢?你背熟了没?” “可你昨天才教我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也是……”明楼觉得自己有些揠苗助长,倒也不在意,正要说话,又被阿诚打断了。 “ynaistoiaastudent”阿诚背得很熟,想来是练了许多遍。他一边背一边笑,黑眼睛里笑意都快满溢出来。等他背完了全篇,明楼才佯作生气板起脸来:“好啊,你现在都会消遣我了。” “我可没有。你叫我背的,我就都背下来了。” “那你现在会自我介绍了?” “恩。”阿诚笑弯了一双眼睛,“yudehersahisisyfaily” “and?”明楼扬了扬眉毛了。 “没有啦。”阿诚想了想,就四句。 “唉,举一隅不以三隅反,不复也。”明楼摇了摇头,故意不瞧他。 阿诚把刚才几句话又说了一遍,抓了抓耳朵:“没错啊。” “错是没错,但课文四句,你就说四句啊。可以加一句啊。” “加什么?” “呃……ilovetheveryuch或者yelderbrotherissartandhandso什么的。” “你讲太快啦。”阿诚听不清,急得摆摆手,“慢一点。” “i……love……the……veryuch。” “i……lovethe……veryuch。” “yes。”明楼嘴都笑成了一字,自觉十分有当老师的天赋。 “什么意思?” “你猜猜,这里头两个词你认识的。” “我……他们……”阿诚回忆道。 “对啦。那love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他们……你想想,不许说错哦!” “我……什么……他们……我谢谢他们?” “就谢谢啊?”明楼摇摇头,“再想想?” 阿诚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不好意思,又坐歪到他身上,小声道:“我欢喜他们。” “是啦。veryuch就是很,非常;ilovetheveryuch,就是说我很爱他们。” 阿诚不好意思说喜欢,自然更不好意思说爱,只觉得耳朵发红,在明楼肩膀上蹭来蹭去,为了掩饰,又道:“还有一句呢?” “没啦。”明楼其实也没厚脸皮到真教他说那句,只是逗逗他。 “有呀,yelderbrother那句。”阿诚现在聪明了,糊弄不过去。 “你听错了。” “我可没听错。” “我记不得了,你肯定记错了。”明楼笑道。 “我没记错。”阿诚执拗起来像条小黑犬,他靠着回忆重复了一遍明楼的读音,又推他,“就是这句,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就明天问赵先生去。她也会说英文的。”阿诚说着从沙发上跳下去要回房间去。 “诶诶诶”明楼连忙拉住他,关起门来逗逗弟弟就算了,丢人可不能丢到外头去。长辈面前,他总还顾惜自己少年老成青年俊杰的名声,“我告诉你,告诉你还不行么?” “不用你告诉我,我也能猜到。”阿诚见他这样,脑子转得很快。 “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her是我的哥哥,就是你。你哄我说,又不告诉我,又不许我去问别人,肯定是夸你自己。”阿诚手指点着下巴,“大姐说了,你老觉得自己又聪明又英俊,谁都不放在眼里。肯定是夸自己聪明又好看。” “这么快就糊弄不了你了,小孩子果然懂事了就不好玩。”明楼被说中,有点脸红,但又不愿在他面前丢了哥哥的尊严,于是把话题岔开,故作难过地回忆道,“唉……我还是喜欢你和明台都是两个小笨蛋的时候,一骗一个准。” 阿诚以为他难过了,连忙道:“没有啊,你现在还是一骗一个准。” “你们都聪明啦,我还怎么骗你们?” “可我相信你啊,再聪明也没用。”阿诚摇摇头,去抓他的手,“你现在还能骗我们玩的。” 明楼忽然觉得小孩子都是哲学家,总能说出点不一样的东西。但他又不愿叫阿诚那样想,微笑道:“我就是逗你们玩玩,大哥怎么会骗你们呢?” 阿诚见他又笑了,知道又在逗他。之前他总是会生自己的气,每每着了他的道,被哄了说许多好听的,下定决心再不听他的。然而每次明楼逗他,他还是要上当。一来二去,倒也不气了,只踢踏着拖鞋,也不管他说得什么要着凉的事。 兄长的话总是有理,冬春交替时候,光脚在家,总是要生病的。他这一觉睡得昏沉又漫长,难过得想大哭,又憋在心头哭不出来。他感到浑身发冷,在打颤,仿佛又穿不暖和就被赶出去做事。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早不是这样了,就喊明楼,他却不认识自己,只是遥远地温柔地笑着。这温柔因遥远而显得格外渺茫,叫他哭也不敢,怕声音大了就惊破了这个泡沫。只隔着眼泪和泡沫去看那镜像里的明楼,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美梦。明楼沙发边的那个位置,他书桌前的特设的高高的椅子,都不是他的,却都是要他一早起来去擦干净的。 他感到自己枕头都湿了,然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生气得很,想叫那人小声些,不要惊破他的美梦即使能看着他也觉得开心。 那人却不停下,用手摸他的额头,然后把他抱起来,穿好衣服。他醒了一阵,在明楼背上又睡过去,迷迷瞪瞪问他是不是要去上学。到了医院被刺鼻的药水呛醒才知道要打针,想扑回到明楼怀里去,他却只是握住自己的手。一针下去,再不清醒也醒了,却又闭了眼睛,死不承认自己方才要哭。 坐在汽车后头,裹着明楼的大衣,躺在他腿上,阿诚觉得眼皮打架,脑子里头也在打架,糊里糊涂问他:“我要倒大霉了?” “倒什么霉?”明楼摸了摸他的额发。 “倒霉生病了……我把运气都用掉了……” “说什么胡话?看你是烧还没退,带你回去再打一针?”明楼笑笑。 “不要!”阿诚拧了一下身体,“我总想着自己的运气什么时候用光……现在用光了……”说着又哭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伤心。他记得大人讲的故事,人这辈子好事坏事都是恒定的,运气用光,好事也就到头了。原先的日子已经淡得只剩一个水影,他只记得是苦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却也说不出多苦,真要他再回去做活,他也没什么好怕。可他实在舍不得明楼,也舍不得明镜和明台。一时间分不清梦和现实,只觉得那是个预兆,又或者他现在才是在做梦。就算是做梦,也好呀,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就把脸埋到明楼的毛衣里,哭得一塌糊涂。明楼不知道他怎么哭成这样,心里难过得要命,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等他安静下来。 “你的运气要是用光了,我把我的分你一半好不好?”明楼只好这样安慰他。 阿诚却没听见,他哭得累了,药性上来,早睡过去。 再醒过来,明楼带他去见了自己房间那张新的小木床。此后,也就一直睡在那里。起初晚上咳嗽,明楼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好。他也知道,就悄悄溜回自己原先的房间去。谁料没有动静,明楼更是立即就醒了,见床上没人,鞋也没穿到处找,最后把他又提拎回来。待得他病好后,也没有搬回去,只说要耳提面命。明楼却也不敢提,自己是怕他再生病,被医生骂“若是早点送来也不用受罪挨那一针”。 一晃几个月,汇演成功得很,明镜特意替已经上学的阿诚和明台请了假,一并带去看了,两个小家伙在下面恨不能脱了鞋子连脚也用上。明楼扮相俊美,演先知再合适也没有,不过阿诚却也不得不承认邝立新被叫做戏疯子是有理由的。画足了全套的妆,漂亮得叫满场的彩灯都失了颜色。身段轻盈,台词也念得好。阿诚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随着他的舞蹈和台词,忍不住也被牵引着感情,恨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双舞蹈的赤足。落幕后,他感到十分失落,说不出为什么。整部戏就断在那里,不问前因后果,只断在他捧着明楼的头,时间空间都凝滞在这里。大约是考虑到家长的情绪和学校的反应,这出戏最后没有像剧本里那样吻上已经冰冷的双唇,而是捧住他的脸就落了幕。 演出完,大家合照,明楼他们要去毕业吃饭。明镜嘱咐他们少喝些,明楼却摆摆手道:“怎么可能少喝?左右摸得到回家的门就是了。” 喝到后来,只觉得是夸下海口。明楼之前请了蔡先生来做演讲,大家如今要各奔东西了,却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的演讲来,一个个酒也喝个没有数,仿佛喝醉了,便不去想这国家和自己的未来。邝立新问明楼有什么打算,明楼只说要考学,等北大招生了要去北京,不过南京也想着要报,毕竟离家近。阿诚刚上学,他就是学习再忙也想去接他,怕叫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要难过。 “你呢?你肯定要去南京了……国立的话剧社是全国有名的。” “我可不知道。” “谁能拦得住你?”明楼笑了,“不叫你演戏,你就跳起来要打人了。” “我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着学戏剧去。”丹凤眼垂下来,红得像是妆还没卸干净。 明楼虽然半醉了,但还记得他同自己说过家里的变故,便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叫他宽心:“伯父会好起来的。” “那是自然。”他抬起头来笑笑,“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去百老汇呢。” “好啊,我去给你捧场。” “捧场怎么够,明大少爷要包场才有诚意啊!” “好!我包场去看你演出。” “说好了?” “说好了。”邝立新笑了,“你别忘才是。” 第05章 明楼本来存了去考北大的心思,快到天津的时候,吴佩孚同张作霖打了起来。上海各种消息都有,明镜担心,急电叫他回去,不要学没上成,送掉命去。又说国立也好,离家近。明楼架不住她劝说,就又一路风尘仆仆地回了上海。 回家的时候,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地站在月台上等他。几日不见,阿诚同明台似乎都长高了。明台壮实了些,阿诚还是瘦。明台见到明楼,忽然哇得大哭,惊得明楼以为他怎么了,放下行李,把从天津买的祥德斋糕点拿出来也哄不了,最后虎着脸叫他别哭好好说话,才知道明台听大姐给他打电话,以为他出了事,担心得不行,见他安然无事,反倒如释重负地大哭起来。心头酸软温热,一时间也有些感喟。只听明镜又教训他,说叫他好好待在家里,做弟弟们的榜样,谁知道尽会惹人担心。 “明明原先也是答应了我去考学的,如今倒成了我的罪过了。”明楼觉得十分无辜,他望向阿诚,阿诚正哼哧哼哧地搬他的手提箱。他个子矮,为了把箱子拎起来,整个人都拼命往后仰。明楼连忙把箱子接过来,谁知道小家伙力气大了,居然一把没拿过来。 “给我,你可拿不动。” “我拿!我们回家吧!”阿诚不肯放手。 “我回都回来了,又没车,行李给我,我也不会跑。”明楼知他心思,笑道。 阿诚犹豫了一下,才力竭地放下箱子,又去接他另一只手里的帽子。 “好,给你戴。”明楼顺手把帽子反扣在阿诚的头上,看上去像个小粉刷匠。 回到家里,明楼在房里收拾行李,阿诚跪坐在床上,把他团成一团团的袜子都解开,有的还凑到鼻子边闻一闻。 “都是臭的,你没有洗。”他嫌弃地看了一眼明楼。 “我可都洗了。”明楼觉得半个月没见,阿诚的脾气大多了,“袜子哪有不臭的嫌臭你还闻。” “臭得都要洗了,这些、这些……”阿诚小小年纪居然有了几分管家的样子,“你把那些臭衣服又挂回去,别的衣服都臭了。” “那等下一起叫吴妈洗了。”明楼听他一说,觉得似乎是有点晾不干的臭味,就索性把那些脏衣服都丢回到箱子里,道,“去,别在这里杵着,把你作业拿过来,我要查。” “我都给大姐查过了。” “几天不见,你本事大了。”明楼扬了扬眉毛,“快去拿过来。” 阿诚从他床上跳下去,跑到书桌边的书包里,把作业同家长联系簿来过来。明楼先翻作业,国文和英文不错,算术也有进步,学校开始教画画了,画得倒也是有模有样,色彩斑斓,就是比例不太对。然而家长联系簿里问题可就大了。 “你在学校跟人吵架啦?”明楼扫了他一眼,在床边凳子上坐下,叫他站得近些,“说说吧,为什么呀?” 阿诚低头不说话,只玩弄自己的衣角。 “别乱动,好好说。”明楼伸手将已经揉成一团的衣角从他手里解放出来。 “大姐跟我和明台说,不要以为你们大哥走了,就没人教训你们了。如果不乖,我立即叫他回来收拾你们!”他学得惟妙惟肖,明楼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走了之后,一概唱红脸的明镜终于要端起架子跟两个小家伙立规矩了。 “你想我回来啊。”明楼放下联系簿,低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下头去看他的眼睛。阿诚的头都快埋到领口里去了,不用瞧也知道眼睛早就蒙了一层水气。 “我和明台听见大姐和你打电话了……”阿诚的嘴埋在衣领里,闷声闷气道,“……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那我要真回不来呢?”明楼忽道。 “别乱说。”阿诚忽然抬起头绷紧了一张脸。 “我不乱说。”明楼笑笑,“我这不回来了么?” “那你回来,能不能就别走了?”阿诚扑到他怀里,搂他的脖子,小声求恳道。 “可我总要出去上学啊。” “你们都要出去上学。”阿诚松开他的脖子,推开他,“赵先生的女儿也是要去上学,她也很难过。”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另一个的。你长大了,也不会总陪着我,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啊。” 阿诚叹了一口气,神色像个小大人。明楼正要安慰他,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便道:“谁啊?” “大少爷,外头您的同学找您,说姓邝。” “立新?”明楼想了想,拍拍阿诚道,“把作业和联系簿收起来,早点洗洗上床,我等下回来接着讲走之前讲的那个故事好不好?” “好吧。”阿诚点点头。 邝立新站在门厅里,见到明楼来了,眼睛也亮起来。他拿着帽子,围巾都没去掉,鞋也不曾换上吴妈给他拿的客人拖鞋。 “进来说话呀。”明楼伸手拉他。 “不进去了。我两个小时后的夜船去浦口。”邝立新摆摆手,“听说你今天回来,我却今天要走,本以为见不到了。” 明楼觉察出他想说点什么,随手取了架子上的风衣披上,换了鞋,同他出去。 “令尊……” “都办好了。”邝立新疲倦地点了点头,“我把东西清点了一下,折去债务,还有一些剩下。” “钱的事情其实你……”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邝立新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大学我也不打算上了,弟弟还有两年才读完小学小学总要让他读完吧。我想着老家也没什么不好,他兴许更习惯一点。” “立新。”明楼望着他,“如果你考虑好了,那自然好。只是,作为朋友,我只能说,明家在上海,还是能帮衬到你的,你真的不留下来了?” “说得这样凄惨,真不像你的风格。”邝立新挑起细长清秀的眉毛,“蔡先生怎么说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还应了要去百老汇瞧我呢。” “是……” “好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漂亮的丹凤眼借着月光一遍遍地描摹着明楼的影子,“我听说北边打仗了,你倒命大没死。” “我死了谁包场去瞧你?” “有的是人。”邝立新得意道,又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只是他们都没你俊俏就是了。” 这话说得明楼有些懵,他呆立在月光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看着这个戏疯子又入戏一般笑道:“啊呀,如果不是学校家长那群老古董,你说我真的演成iwillkissthyouth,好不好?” 他伸手去摸明楼的脸,俊美的眉骨和鼻梁,凑上前去,忽然又扑哧一声笑了,放开呆若木鸡的明楼:“你真该瞧瞧你的表情,和你家弟弟一样,都傻兮兮的。” “立新。”明楼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知道知道。”邝立新戴好帽子,装模作样叹一口气笑道,“将来你要后悔了,可别来找我你们这些贫贱之交,我可不认。” 他忽然有些懊丧自己的鲁莽,又恨这月光皎洁,定瞧得见他的脸红。他低头重新裹了围巾,借机喘了一口气,把大半个脸都围住了,然后倒退着含混地说了再见,又说着急地说船要开了。他说了好多话,全闷在围巾里,一个字明楼也没听见。然后转过身,快步走出了巷口。明楼也没有跟上来。这时候又后悔起来:“早也想到这结果,倒不如先亲亲他,也算留个念想。”又苦笑着摇摇头,追着自己的影子往码头赶。 明楼在花园立了一阵,整理了心情,回房间里,灯还亮着,阿诚也还没睡。 “怎么不睡?” “我瞧见你们了。”阿诚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他。两张床间,隔开一条银河。这头是他,那头是他不理解的,大人的世界。 “过来。”明楼向他招招手,“到大哥这里来。” 阿诚乖巧地爬到他的床上,脚冷,躲进了被子里。 “你瞧见我们?” “我瞧见他想亲你。” “是。”明楼点点头,“他是喜欢我吧。” “你喜欢他?” “作为朋友,是。作为爱人,你看我有亲他么?” 阿诚摇摇头。 “是啦,你喜欢一个人,自然想去抱抱他,亲亲他,无可厚非。你喜欢的人,有可能喜欢你,也有可能不喜欢你,你如果真喜欢他,得尊重他的意思。你方才瞧见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他是个男的,你也是个男的。”阿诚皱了一张脸,“这不对。” 明楼想了想,从床头取了那本童话,道:“记得我之前讲的夜莺和玫瑰么?” “恩。” “你喜欢那个故事么?” 阿诚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楼不由地笑道:“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 “喜欢又不喜欢。”阿诚道,“喜欢夜莺,不喜欢结局。” “我也喜欢夜莺,结局我也喜欢。教授的女儿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珠宝华服是美的,将玫瑰丢在阴沟里。谁知道他们才是最丑的。这世上大家都认可的观点,有时候未必是对的。就像写这故事的人,他有妻子,但他也有一个男性的爱人。” “有了妻子,再去爱旁人,这可不对。” “是啦。这是他的错处。”明楼点点头,“我只想说,每一种爱都有他生发的可能。爱本身不存在对错,当然我们的行为是有对错的。去爱一个人,他可能是个男人,可能是个女人,这感情本身是没有错的。” 这话已经说得深了,阿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但行为有?什么意思……就是说,爱谁都行,但……” “但要尊重对方的意思,也要为他,为旁人考虑。爱本身是很美好的事情,但最后伤害到了人,就得不偿失了。明白了?” “明白了。大哥晚安。” “晚安。” 第06章 明楼在国立的三个室友,有两个是南京本地人,一个是苏州人。赵存中是学数学的,钱国强是学物理的,苏州人孙瑞跟他一起学商,不过他想走会计方向又或者家里叫他走会计方向,将来回去算个账,接手家里在苏州的纺织厂。赵和钱都是本地普通人家,赵的父亲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是中学老师,钱的父母是银行职员。 男生的友谊总是来得简单,跟对面宿舍踢了几次球,就已经培养出了革命友情,勾肩搭背地出去喝酒吃饭,蹲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喝鸭血粉丝汤。明楼有时候想,真叫明镜知道他如今日日穿着校服坐食堂里,定然会笑他境况凄凉,不过他倒也乐在其中。 学校附近有个邮局,收到立新的第一封信是在雷峰塔倒掉的半个月后。他将幼弟和老母安排回了承德,在北京政府讨了一个翻译文员的活计,薪水虽然不算丰厚,但承德物价低,他在北平一个人又年轻,没什么不能对付,居然也能节余不少。 说起雷峰塔倒掉,他又写记得当时学校组织去看白蛇传,那旦角身段好,只是唱腔不行,说起他在北京听了荀慧生的,好得没话形容,叫明楼有机会定要来听。 结尾又说起北京稻香村的糕点,说猪油夹沙蒸蛋糕好吃,他上次给弟弟买过,十分喜欢。他还记得阿诚,要寄吃的给他,又怕“你素来不怎样友爱,一定吃了去。路上又多颠簸,只怕会过期,最后你吃坏肚子反来怪我。”末了控诉了一番明楼的劣迹。诸般不易只字不提,那晚的尴尬也仿佛不存在一般。 这封信叫明楼放下心来,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放进桌子右手边第一个抽屉的铁盒子里。这盒子原先是装饼干的,阿诚学了画画后,画了一幅他们放烟火的,满纸颜料,其实辨认不出五官,自己却觉得好看得很。明楼把盒子洗干净,用浆糊把这画贴在上头做招贴画,来南京的时候也带了过来。 里头已经有阿诚的第一封信了。阿诚刚学写信,老师让他们给父母写一封信,还特特从邮局寄到家里。他的阿诚直接把信写给了他,寄到学校来,地址居然没有写错。内容无非是老师要求的,说说今日上了哪些课,背了哪些课文。最后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不过几十字。阿诚在后头补画了四个小人头。明楼已经了解阿诚笔下的人物怎么区分了。卷头发的是大姐,红脸蛋的是明台,剩下的两个五官差不多,头小的是阿诚,头大的就是他。 他把信理好,拿了衣服出去。大一的时候其实很闲,同学们会彼此约了出去爬紫金山,或者去玄武湖划船。明楼要赶回上海。他周六和周一都没有给自己排课,于是周二到周五的课从早上一路排到了夜里。宁沪铁路要坐上五个小时才能回上海,再加上路上的奔波,每次回去要七个小时,来回就是十四个。回家去也不能停下,洗了澡,换个衣服,去接阿诚。如此这般,除却期中要复习的时候,他只要放假都在家里。 坐了六七个小时的车回去,接了阿诚回来,小家伙这次并不显得如何高兴。 “我回来,你不高兴啊?”坐在西餐厅里,明楼合上菜单,“这家馆子你不是最喜欢嘛?” “我上周和大姐还有明台去医院看赵先生了。” “赵先生?” “她认不得我了。”阿诚苦恼地揉了揉头发,“我叫她,她也认不出我,也不同我说话。大姐和明台她也认不得了。” 明楼不明所以,只是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兴许过段时间她病好了,就能认出来。阿诚点点头,又复笑道:“大哥,南京好玩么?” “好玩,等你放假了,带你过去爬山。” 晚上回去查了他同明台的作业,阿诚倒是一如既往地拿着优,明台这功课就随心所欲了很多,学得好的拿优不算,老师还在边上加个星,学得差的直接在联系簿上请家长了,想来明镜也是跑了许多趟老师办公室。 “唉,亏得阿诚省心,不然我可要头疼死了。”明镜对他抱怨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个老师给明台补补?感觉他这算术再这样,考学都成问题。” “大姐,你也别太着急,这还多小啊,玩心正大,等知道上进的时候自然能学。找个老师也行,先前赵先生不是一直给补着?怎么不来了?” “她家里出事了。”明镜看了看门口,门关着,“我听苏医生说起她家里的变故,也是可怜人。” “怎么说?” “上个礼拜广州闹起来,她儿子好像牵扯在里头,被人拿煤油烧死了。姐姐上街去找他,也没回来。然后她就疯了,我才带阿诚和明台去疯癫医院看过她,送了点水果和花篮,一点也不记人,真是疯了的样子。” “广州?我记得她女儿不是说要嫁给许崇智那个副官叫、叫什么来着?请帖不都给过来了?那边没帮着点?” “还说呢。她女儿也是接受过新思想的,说什么也不答应,从家里逃出去,本来住同学家,又被那同学给告诉其他人,送了回去。她儿子本来也是什么进步青年团的你记得吧?” “记得,上次回来推荐我去广州上大学的。” “听说他因着他姐姐的事,气坏了,同那青年团吵翻了,才被说是跟商团勾结不清,被理发工人拿煤油浇了烧死了。他姐姐跑到西关街上去找他,后来也没回来。” 这事儿明楼依稀记得在报纸上读了,不过只是数字,如今听得有点关联的人因此丧生,还是不免唏嘘。只又念及赵先生的丈夫,道:“那她丈夫如今是留在上海还是回广州去了?” “留在上海了,妻子这样,总还是照顾不是?”明镜道,“要我说,这件事唉,虽然他也不幸,我不当这样讲只是他一开始就犹犹豫豫,自己跟商团纠缠不清,又悄悄把女儿嫁给政府的人,如今都被揭破了,怕也是不能待。” 明楼默然。一个投机分子的父亲,夹在革命和商团间的一双儿女,一个家庭就这样倏忽间破碎了。他总听各个老师、先生说起这时代的大潮,抑或世界的车轮,然而真当它们这样涌过岁月,碾过人生的时候,才觉出这毫不留情的残忍来。 回到房间里,阿诚正坐在床上读书。那本《世说新语》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翻了出来,看了半天还在《伤逝》,明楼道:“有话就说与我听啊。” “我……我刚才想去问你明日要不要一起去看戏,听见你同大姐说话了。”阿诚合起书来,“我不是有意听的。” “你都听到了?” “是真的么?”阿诚的黑眼睛盯着他,倒是难得地希望明楼骗他一回。 “大约是真的。”明楼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坐到他的床边。“我在报纸上读到这件事了,兴许是有干系的。” “革命不是一件好事么?为什么那个哥哥参与革命却把家里搞成这样?”阿诚还记得那个从广州过来的哥哥,带了南方的大芒果给他吃。 “我不知道。”明楼摇摇头。他第一次无法回答阿诚提出的问题。他想说时局如此,又觉得这回答不负责任。然而除了时局和命运,他也无法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解释这桩悲剧。 “方才我读到那篇《伤逝》,怕我可能下次再去看赵先生时,她已经……”阿诚咬紧了下唇,抬眼看着明楼。明楼只将那本书收起来道:“革命是不是一件好事,我可没法回答你了,等你自己长大了,也许能知道吧。我也或许要再经过些什么才知道。国家国家,国将不国,家自然也不能成家。这么说,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听着也很丧气。只是这时局如此,任何小家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吧。” “我们家呢?”阿诚急道,“我可不要你们有事。” “有我在呢。”明楼这话说得也颇没有底气,只是哄着他。阿诚倒是依旧无条件信他,他说有他在,他便信这家有他在就不会出事。 回南京的时候,他原先惯常坐的那班车取消了,只能赶夜船走水路回去。他本来想悄悄地回去,结果还是被阿诚知道了。他要去送他,明楼说这样就不得不把家里所有人都叫起来了,阿诚只好作罢,又有些懊丧地说:“以后周末你不要回来了,来回折腾,还不如你好好在学校睡一觉。” “我如果不回来,你们两个肯定要造反,叫大姐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 “我不造反。” “那还有明台呢。” “我来收拾他。”他把帽子和围巾递给他,又想了想道,“那要不,你还是每个月回来一趟好了不然,大姐和我们都会很想你。” “那我把教训明台的任务交给你?”明楼笑了笑,“你可要协助大姐呀。” “放心!”阿诚像警察一样行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 至此,明楼回去的次数少了些,电话一打却不停。学校宿舍的那个电话机都是要有许多人排队的,每次通话都有限定的时间,不许超过3分钟,于是分下来,阿诚只有一分钟。他每次通话前都把要说的事情写成稿子,对着钟念许多遍,确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要说的都说掉,然后空40秒给明楼的声音。 相比阿诚的争分夺秒,明台的这一分钟常常被大姐挤占掉,然后剩个几句话的时间给他控诉阿诚的罪证。明楼只是随口一提,阿诚却真的担起一个哥哥的职责,作业查起来,学着明楼的样子给明台默写。错了要罚抄,一抄抄十遍。明台找大姐哭诉,于是阿诚每月的零花钱就又多了点,还被奖励周末出去玩,不用补课。明台知道了厉害,只好乖乖听他的。偶尔要造反,也打不过阿诚。阿诚一直遵守明楼的要求,牛奶不断,饭也好好吃,如今个头窜得快,虽然还是瘦,但也有力气,把明台制得死死的。月末明楼再回去时,明台的算术居然及格了。 上海的冬天已经开始冷起来,他们来车站接他时,阿诚已经戴了圆圆的小毛线帽,显得圆头圆脑的。他比之前自己离开时又高了些,围着围巾几乎都有了点小少年的模样,明台还没开始拔个子,但是因为被阿诚逼得读书辛苦,清瘦了些,显得高了。只是大姐还是老样子。明楼有些懊悔错过了许多与他们相处的时日,他把一只手借给明台吊着,另一只手解开大衣,像以前一样将鼻头都冻红了的阿诚裹了进来。 吃饭的时候明镜说下个月要期末考,叫他不用回来了。明楼也有这样的打算,便点点头没说什么。晚上明楼收拾带回来的行李时,阿诚拿了一张长长的表单过来,郑重其事地说:“你下个月要考试,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给我打电话了我下个月就做这些事,这样你不打电话也知道啦。” 明楼接过那表单一看,他真的把每天的日程都列了出来,细到连“抽查明台100以内加减乘除”都赫然在目,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阿诚忙凑过去,“我写错字了?” “没有没有我在想,日程表订得这样好,以后我得日程表也叫你订好了。” “你又开我玩笑。” 其实日子长了,开玩笑的,真心实意的,一语成谶的,谁又知道呢? 鸣谢青卿关于双休日的纠正。 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8月15日,朝廷在《钦定中等学校章程》和《钦定高等学堂章程》中明确规定了全国的中等和高等学堂统一实行星期星期天休息一天的制度。民国时期沿用了这个制度,周日作为礼拜天是放假的。 1995年3月25日,国务院令签发,宣布自当年5月1日起,全国试行5天工作制。至此才有了双休日。 第07章 对阿诚,明楼从来说话算话。 期末考阿诚考了全班第二名,只算术上粗心错了一道大题,所以落在后面。英文尤其好,很难让人相信他是班上学英文时间最短的学生。 明楼正好也考完了期末,便将他从上海接到南京来玩。赵存中同孙瑞一起去了江西,要去爬庐山,钱国强留在宿舍里温书,“这群学物理的从来就学不会玩”也不知道学数学的赵存中有什么立场来评价他他也是被孙瑞拉出去的。明楼本想去外头酒店里开个房间,不打扰他学习,国强一听,只说学校放假没人,孙瑞同赵存中铺位都空着,何必出去花冤枉钱,就叫阿诚睡到存中的床上。明楼后来瞧见单据才知道,国强觉得家里年后乱糟糟学不下去,又心疼自己要独担一寒假的采暖费,硬要拉明楼一并住。 孙瑞睡在明楼上铺,铁栏杆早不结实了,学校又半个学期拖着没换,明楼叫阿诚睡自己的床,自己爬到上头去。夜晚也不免惴惴,怕一翻身掉下去,也不知道孙瑞心怎么这么大,能睡上半个学期没掉下来。 他本拟带阿诚去玄武湖划船,被国强这个本地人笑话土老帽,又说起他约了叶教授一起去爬梅花山,问要不要一起。叶教授虽然已经做到副教授,不过才26岁,明楼素来佩服他,便欣然应允。 因为放假食堂不开,明楼给了门房一点跑腿费,叫他每天去附近的早点摊买了早点回来。披了衣服下去拿上来,才叫阿诚起来。 阿诚正睡得香,乍一被叫早,挺尸一样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发愣。 “没睡够啊?” 阿诚点点头,揉揉眼睛,干抹了一把脸,忽又精神起来:“豆浆油条?” “恩,你等下穿个衣服赶快吃,不然凉了。” “你买老头那家还是小夫妻那家?” “小夫妻。”明楼道,“老头那家那叫豆浆?全掺的水。” “便宜一半呢。”话虽如此,国强还是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有我的么?” “喏。”明楼把他的那份递给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国强一把接过,脸也不洗地啃起来,嘟嘟囔囔含混不清道:“小阿诚啊,你可要常来,我就天天有早饭吃了。你可不知道,我这寒假全靠热水加冷馍度日,啊那叫一个惨啊!” 阿诚当然知道。过去有时候他连热水都没有,只是些剩得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吃的东西。他听钱国强这样说,不由得十分难过,忙道:“我当然知道” “别听他瞎说。”打了一瓶热水进来的明楼打断道,“他就是懒得要发霉了袖子撸起来,用我的毛巾好不好?” 阿诚点点头,乖巧地把袖子撸上去。明楼在盆里倒了点热水,又掺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把毛巾丢进去。阿诚低下头,顺手接过毛巾抹了几把。他人小,拧不干,明楼就接过毛巾给他拧干了,叫他把脸上的水擦干。 冬天的南京还是冷的,又要去爬山,明楼问他有没有带雪花膏,阿诚说走的时候忘了拿,明楼只好取了点擦手的甘油,给他涂脸上。一番准备工作做好了,才背了包出去。 叶教授准时到了,之前国强告诉他有一个小朋友,叶先生还买了一小块面包给他。阿诚回头看了明楼一眼,明楼点点头,他才谢过接了过来,放进自己背后背的小书包里,说要等下爬山爬累了吃。 梅花山只花期早的梅花开了,其他的还没有动静,游人不多,别是一般清静的意趣。一行四人从山脚进发,叶先生打头阵,阿诚背着小书包跟在后头,明楼跟着阿诚,国强压阵。山不难爬,大家也不赶时间。叶先生虽然是学物理的,但父亲早年是清华学堂的国文教员,祖父在国子监,算是书香世家,国文功底也好。他自己是少年早慧,20岁就从清华毕业去了芝加哥。同其他年长的教授不一样,就喜欢同年轻的学生们一起,更喜欢和小孩子玩。阿诚一路跟着,他就一路考校他的功课。问他知道多少跟梅花有关的诗句,阿诚一边哼哧哼哧地爬,一边背。 因他上的西式学校,明楼从来不敢放松他的国文。一年来不知道读了多少诗文,也亏得小孩子记性好,倒也背出不少。明楼在后头跟着,听他倒豆子一样背了一串,不由得得意起来,回头看了看文科老大难钱国强同学。国强知道他的意思,横了他一眼,心里嘀咕起来:“你就显摆吧,欺负我没个弟弟。”嘴上不说什么,怕明楼炫耀心切,被泼了冷水要揍他。 听着前头叶先生又问他最喜欢哪句,明楼也回过头来细听。阿诚其实甚少在他面前说自己喜欢什么,他每次问他,都说喜欢,仿佛他只要说的,都是好的。于是也留了心,想看看他到底喜欢怎样的。 阿诚也是爬得累了,喘了一阵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声音脆生生的,落在冻得结实的土地上,不由地叫明楼心念一动,几番思量在喉头滚动几回,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叶先生摸摸他的头,道:“为什么喜欢这句呀?” “大哥说过,这句的意思是,梅花就是经过霜雪严寒才会格外芬芳,所以,人的经历不论多么苦难,都是磨练自己的意志,培养自己坚毅的品格,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叶先生点点头,看向明楼道:“你这个大哥教得很好啊。” “谢谢先生。阿诚好学而已。” “你呢?你喜欢哪句?”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国强,你喜欢哪句?” “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国强说完又冲明楼一笑,大有“我正经考上大学,诗也是会背几句”的意思。明楼知他心思,只是微微一哂,转道:“先生最喜欢哪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叶先生笑了笑,“我之前在harvard的时候,pran也喜欢这一句,说要写在办公室里,等院长来了,以示心迹。” “心迹?” “不管院里给不给经费,他都誓把项目继续下去。物理是高于经费的!” 除了阿诚大家都笑起来,阿诚见他们笑得开心,也一并笑开了。小孩子假笑起来最夸张,三个人愣了愣,又笑得止不住。阿诚这下知道他们在笑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松开叶先生的手,又贴回到明楼身上。 如此说说笑笑,竟在午饭前上了山顶,阿诚因着明楼叫他每天早上锻炼,身体素质不错,倒也不累。四个人坐在山顶的亭子里小憩,国强和叶先生都带了冷水,明楼怕小孩子喝冷水闹肚子,背了进口的保温瓶上来,叫叶先生感叹如今的学生都比当时他们有钱许多。国强笑着挤兑道:“商院明大少爷,先生这都没听过?女校的女学生们一个个就是跑过来瞧他的。” “你就是那个少爷啊。”叶先生瞪大了眼睛。明楼只觉头大如斗,不知道这样的盛名如何传到了教授们的耳朵里。其实也只是叶先生年轻,爱同学生厮混,才知道这许多八卦,其他教授并不怎样清楚。 “什么女校的学生?”阿诚光顾着看景色,没听清,只觉得在夸他大哥,回头又问道。 “瞧你长得这样俊俏,等你长大小姑娘跟你屁股后面你也知道了。”国强笑道。 “别听他胡扯,这人嘴里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明楼忙道。 阿诚知道他们又彼此嘲讽,不理睬他们,从包里把叶先生送他的那块面包撕作四份,分给大家。明楼赞许地笑了笑,又推说不吃甜的,叫他把自己那份吃了。他包里背了四人份的饼干,叶先生也买了一点水果和干粮,国强只带了嘴。 阿诚自幼不曾出过上海,更没有爬过山。虽然梅花山不高,但对他而言,也是人生第一次。兴奋得顾不得寒风,吃了几口跑到外头扒着栏杆眺望,仿佛要望尽整个南京城。明楼怎么叫都叫不回来,只得道:“阿诚,你知道这下头埋了一个人么?” “埋了谁?” “孙权。”明楼压低了声音,阿诚自然而然地又跑回亭子里,这样才能听清。 “啊!对啊!孙权埋在这里啊!”阿诚又激动起来。 “喜欢孙权?”叶先生奇道,“我还当小孩子那个年纪,当是崇拜关云长赵子龙的时候。” “我喜欢孙权,不过我最喜欢最喜欢是孙策和周瑜。”阿诚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夸他与其他小孩子不同,高兴地扬起头,说得起兴,“他们都是少年英雄,我就喜欢这样的!要趁着年轻建功立业,可不能蹉跎时光!” “也是你大哥教的?” “大哥可不喜欢江东少年郎,他喜欢司马懿。”兴许是阿诚好吃,叶先生又投喂得当的缘故,才半天功夫,阿诚已经跟叶先生混熟了,开始往外兜他大哥的老底,叫明楼都有些嫉妒。 “是你的风格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国强笑着看了一眼明楼,“扮猪吃老虎。” “韬光养晦。”明大少爷修正了一下这个理科生的措辞,又顿了顿道,“说不上喜欢,只是欣赏他处事态度罢了。若真说起喜欢,谢安石倒是很喜欢。” 叶先生朗然笑道:“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明楼知道自己这个“盛名”定是要被反反复复调笑许多遍了,回头瞪了一眼国强,摇摇头,沉声道:“可将当轴,了其此处。” 叶先生敛了笑容,沉吟片刻道:“你是学……” “经济。” “我之前在harvard与宏甫兄有一面之缘,后来我回来任教,他却走了。” “杨先生?”明楼对这个人有印象,“他年初才走的,我还听了他几堂宏经。” “是啊。他也是学经济的,上次同我说起八公山的时候,也引过这个典,如果他还在,真当引见你们认识。” 杨先生离开国立并不愉快,叶先生也并不了解全部,不想同一个大一的学生说得太细,反叫他们对学校失望。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听你口音,也像是上海人。” “是了。” “杨先生有个朋友姓恽,在上海大学任教,他们寒假应该有组织读书会,许多南京、上海的学生都会去,有学经济的,政治的,你若是回家有空,可去听听,或许彼此之间能够有促进。” “恽?恽代英先生?” “是。你知道他?” “我在《新青年》上读过他的文章,竟不知道他到了上海。”明楼道,“那可得请先生引见了。” “年后我也要回上海,到时候一并出来引见你们认识。” 阿诚听他们说得兴起,眨着眼睛问说自己能不能去,明楼笑道:“你若是能多读些书,有点自己的认识,我才带你一起去。” 阿诚点点头,又跑出亭子去,猛吸了几口冷冽清爽的山顶空气,国强怕他一不留神掉下去,也出了亭子,站他身边极目远眺。今天没有太阳,虽然到了中午,薄薄的雾气依旧叫人瞧不清学校,更别提六朝多少年久失修的楼台寺庙,只一道城墙隐隐约约透着深沉的绿意,爬着千百年的爬山虎,多少血都染不红。学物理的,常常鄙薄明楼孙瑞这种学经济和会计的世俗,他们想的是物质世界的层次和数量级,宇宙起源,空间时间。刚学得深点,容易不切实际地目空一切,仿佛你那些俗世规律社会人文在我们物理面前都不够看,都不过是浩瀚宇宙中渺小得不堪一提的一瞬,然而站在山顶上,眺望历经千百年沧桑的古城,却又不得不生出人事变迁、时移世易的感慨来,叫他又从虚空落回地面,只思量起叶先生的话。 叶先生算是学校里思想开明的老师,他专心学术,人又年轻,对各种政治活动都十分宽容,虽然鼓励学生专注学术,但如果有政治活动,他也愿意寄予支持。工学院一些学生甚至在他的帮助下租到了活动教室,每周六凑在一起研究大炮军火,仿佛这国家振兴缺的只是一两门无坚不摧的大炮。 他对此存疑,但又按捺不住,想加入他们。然而学校的进步组织都是分系别的,多得是叫人懊丧的选拔制度。商院尽日地讨论经济政策,在他看来,假大空;工院只在一杆枪上纠结到死;文院不提,他听不懂,也觉得尽是疯子;他们理院穷鬼居多,忙着打工都来不及,就算是有闲,一群人凑在一起最后也是说起粒子来。如此也是十分懊丧。 阿诚见他不说话,歪过头问他:“你怎么啦?” “心烦啊。” “烦什么?” “出路啊。”国强不愿与小孩子多言,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含混道。 “大哥说了,先做好手头的事情,不能没做就想出路,事情做好了自然有路可走。”阿诚道。这话其实是明楼教育明台好好学算术的。因着明台说学算术将来出路就是个算账的,他不要学,明楼便说这话来教训他。 国强怔了怔,回头看看正与叶先生聊天的明楼,忽然对这个大少爷小小地刮目相看了一下,揉揉阿诚的头发,道:“你大哥还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我也是挺惊讶的哈哈哈……” 他下手没轻重,把他头发都弄乱了。阿诚恼火地要去打他的手,国强还没笑他脾气大,就听得亭子里明楼训他:“钱国强你别手欠!” 唉,不就是欺负我没弟弟。 1叶教授有原型,叶企孙先生。父亲与祖父的经历,个人的经历都是照搬的叶先生。 2杨先生有原型,杨杏佛先生。 3钱国强有原型,钱三强先生。因为经历和时间问题,没有完全对上,也正如袁殊同明楼的关系一般,借鉴了部分人设和经历吧。 第08章 他与阿诚没有直接回上海,先回了苏州,接了大姐和明台。明台过年吃胖了,吃成一个小胖子,棉袄也要裁新的了。阿诚还是老样子,便显得瘦了。大姐说起大哥没尽责,一定全带他在食堂打发了,明楼只觉得冤枉得可以,又拦不住大姐把苏州买的糕点分一半给阿诚,见他每天看书都在那里吃吃吃。那日明楼要查一个注,翻开《陶渊明集》一股芝麻味,大半夜被香味勾得饿得慌,悄悄把阿诚剩下的芝麻酥给吃了。第二日阿诚见芝麻酥没有了,追着明台满院子跑。明台有偷吃被逮住的前科,连最宠着他的大姐也不信他的委屈,叫他把还没吃的茶饼和绿豆糕都给阿诚赔礼,罚他一周不准吃零嘴。 罪魁祸首明楼心里虽然对小弟弟颇为抱歉,不过也着实不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吃的,说是约了人,带上帽子就溜出去了。 他们约在上海大学的一个活动教室里,因为是寒假,时间比较充足,所以每天都会见面,如果是平日,每周末聚会一次。他本有些疑虑,不知道应不应当背着大姐接触这样的政治化的读书小组,后来接触下来发现政治意味并不浓厚,因着许多都是学经济和政治的,凑在一起讨论各国经济政策和政治政策的得失,确有许多裨益。 《资本论》不是他们的必读读物,但是明楼有一门选修课的老师将这个列进过书单,明楼也读过一遍,初读之下只觉得颇有新意,然而细读下去,又有些不同的理解,最后忙着准备期末也没有去问。学校里还是倾向于奥地利人的。是如今趁着有读书会,便找机会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提了出来。有一个叫陈云的,在商务印书馆做事,颇为好学,抓住机会读了许多书,对社会主义经济了解较深,与他这个科班生,倒是有颇多可以讨论争辩的地方。碰巧杨先生在上海,他索性将这两人分作两边,叫他们讲讲自己的观点,大家也可将不懂的讨论得清楚些。 “我的疑虑主要是围绕价格和资源的调配而展开。在一个存在私有财产经济的前提下,生产者和消费者可通过价格来调节他们的生产和购买,以此为导向而进行资源的调配。然而在一个生产资料公有,劳动产品按需分配的共产社会里,失去了价格的导向,我们很难获得按需分配中的‘需’。由此,社会资源的分配就会变得低效,从而对生产力产生负影响,如此又进一步阻止了按需分配的可能。正如米塞斯所指出的那样:社会主义共同体的经济条件使理性经济计算为不可能。这里,我并不想把话说得那样绝对,然而在现有的条件下,我们确实没有更有效的手段来进行资源的调配和生产活动的安排除了市场自己。”明楼说完看向陈云。陈云长了一张方脸,带个鸭舌帽,显得脸没有那样方,笑起来很是稚气,说起话来却条理清楚,半点孩子气也没有。 “古典主义的这套如果真的有效,欧洲之前的经济危机难道是巧合?巧合了这么多次,也就算不得巧合了吧。如果不是巧合,那我不禁要问,市场真如明兄说的那样有效么?”他走到黑板前,在黑板上画了四个环环相扣的圆,“要实现你所说的合理的、理性的调配,一者,不可有保护主义。地区保护主义,国家保护主义,怎样都都不行。”他在第一个圈里写了一个保护主义,然后打了一个x。 “二者,没有垄断。如果大家都喜欢同一样东西,势必会造成‘垄断’,这样你所说的合理调配也不是不可行的。”说着在第二圈里写上垄断,又打了一个x。 “三者,我们人人都是土行孙,日行千里,所有的买卖交易,都只要付货物钱,而且一眨眼就立等取货。”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第三个圈里写什么,明楼站起来,在那圈里写上一个“交易的其他成本”,然后替他打了一个x。 陈云笑笑,再第四个里头写上“蠢蛋”然后打一个x,笑道:“最后也最重要,这世界上一个蠢蛋也都不许有,大家都要知道正确的价格,根据价格做最正确的选择。” 写完抹了抹手,陈云笑道:“这四个条件,一个做不到,你那市场就不管用。市场一不管用,就又来老一套,我们太好啦我们不太好册那完蛋啦总算喘了口气。一遍又一遍,每次都把人民再剥削一遍,反反复复,不见得有怎样高明。再者说了,你说我们没办法知道需求,那可不一定。很多年前,我写一封信寄到北平去,马车要走上小半个月,现在你能拍电报不是针对你,只是瞧着你家兴许还有电话呢消息已经快了许多,将来,或许有一天北平需要什么,政府立即就知道,立即安排好,苏州的厂子当下就能产。” “你的说法有道理,然而也是建立在将来的基础上。打个比方,我家在上海有设米粮的门面,最快最快也要当天收柜的时候才能知道这一天的卖量,只有最有经验的老掌柜才能根据天气和销量估计出这之后的情况,决定苏州那边送多少米过来。他们现在还是靠去一个人到苏州下单子,再假设我在两处都设了电话,最晚也要头天晚上才能告诉他们。夜晚要是开工,工人们也要休息,不太现实否则真成了你老说的剥削了算作他们第二天一早开工吧。土行孙是稀罕人物,送米到上海,我们还是用船的。我们再奢侈一些,用汽车,最快也要一天才能运完。这种情况下,已经多出一天库存的风险来。我们用方差折算一下便可知道这里头的有多少风险。这是如今市场的调节,若是再多出一环来。我连夜把上海所有米店的掌柜的都叫来,一起算,算上一晚上,兴许能算出来这总需求量,然后告诉一个统领的机构,叫他统一安排起来,再告诉江浙送米过来,这要多久?自然,这也有好处,如果安排得当,省却许多无谓的路费和损耗。然而这中间的人力花得太多,时间上也拖得很长,米这种东西如果天气不好,多出多少损耗?这还只是米,换做水果呢?换做鲜花呢?总不可因为将来能飞,如今连路也不愿意走了。” 两人一齐瞧向杨先生,杨先生笑了笑,道:“两个小友说得都很好,现如今在欧洲和美国,两个观点也是互不相让。与我个人而言,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经济政策,因着这时代和生产力也在不停发展。你们两个人争论的核心,便是如何确定价格,了解需求或者在阿云的体系里,‘价格’直接过渡到了需求。在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中,他沿袭了李嘉图的观点,认为商品价值由生产这种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因而在一个共产的社会,在生产力低下的时候,当采取按劳分配,劳动时间本身就可以作为领取物资的条件,如此生产与消费两个系统就紧密地结合了起来,使得这个系统运转下去。而当生产力强大,科技也足以为我们提供按需分配的信息基础时,这个系统自然也能过渡过去。而在明同学的观点中,价格是由于我们的对于一个商品的偏好程度排序而定,排序最高就会被生产市场正是通过这个由价格反映出来的需求排序来确定资源的调配与生产。然而我这里也有一点个人的观点,我的实际经验是单纯的序数效用似乎过于理想化了,自然,我也不是这个方向的,改天有机会,你可以去美国了解一下这个分支的进展,我记得在harvard的时候,有数学系出身的转到经济这里,对这个十分有兴趣。如果你对这个分支感兴趣,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明楼心中确实有去欧美深造的打算,他感到学校里的知识都是经过了一道翻译,他英文是好的,法语读写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听力上还有些障碍,他下学期报了德语,希望能直接读一些德文的材料,倒不用再去找他们的英文版本图书馆里也是不全的。 这个讨论告一段落,又开始交流今日的读报心得,大家各自做了笔记。临走的时候,陈云同明楼留下来整理教室,明楼擦着黑板,只听他忽然笑道:“我今日只是说学术,可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我晓得的。”明楼也笑笑,“我早些时候还不相信人是很难摆脱自己的阶级性这句话,如今倒也信了我见着我大姐一手接管明家生意,多少和你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是啦,我可是标准的无产阶级。”陈云笑笑,“只是你们这资产阶级同那书里写的国外的资产阶级又不一样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 “怎么说?” “书上没写,我想着也是没很多人写咱们国家罢了。”陈云摇摇头,“只是我看人家的资产阶级都是发展了许多年的,剥削也剥削了许多年咱们国家,倒是都在被洋鬼子和汉奸剥削。上次印关税表,可吓了一跳,这天底下一个国家的关税快到不可自主的地步,真是把经济软肋送给别人折着玩。” 明楼同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却也得出一样的结论,只是他这话说得敏感,明家子弟不近政治,他也不是同人随意说起自己这方面想法的性格,便避而不对道:“说起来,你们年后这样早就开工了?” “是呀,讨口饭吃哪里容易。”陈云耸了耸肩,“不过有福利,东方图书馆我不用办证也能进去,可比你们国立的图书馆还要大。” “是啊,我之前带阿诚去借过几本书,都不肯走了。” “对了,这周末晚上我们有工人夜校的活动,你要一起来么?” “工人夜校?” “就是教他们认一些字,还有算术之类,有些程度好的,我们会印了好的文章给大家一起看一起讨论。” “这周末晚上?”明楼想着似乎是答应了带阿诚出去玩,有些迟疑,“我是很感兴趣,只是应了我弟弟要陪他的……” “带来一起咯,接触些不一样的人,不是很好么?” “说的是,我回去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明天告诉你,就带他一起去。” 回去的路上,明楼想着只带阿诚去只怕明台要怨他偏心,只是明台还小,去了也犯困罢了。又想到自己偷吃陷害他,心里抱歉,去百货公司买了不少进口巧克力。回去瞧见大姐还没回来,全都悄悄给了明台。 明台呆了呆,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搂住他一顿亲,声泪俱下地说:“啊呀,大哥,别看你平时老训我,还是你对我最好。大姐又冤枉我啊,阿诚哥又吃了我的绿豆糕啊,我真是冤死了啊” “谁叫你平时老是偷吃?”明楼心虚,不多纠缠,“好了,眼泪抹抹,唉你这鼻涕都擦我身上来了……” 回去房间里,阿诚正在读书。那本书是明楼读过的做了笔记的《陶渊明集》。明楼原是用毛笔写了一笔小楷做的笔记,他从明楼的习惯,不做笔记不读书,为了区别,换成钢笔。 他在“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上做了一个标记,引到空白的地方,正要标注,见他过来,就放下笔,抬头看他。 “怎么?喜欢这句?” “你不喜欢?” “莫要问我,你喜欢么?” 阿诚迟疑了片刻,方开口道:“我说实话,你可不要生气。” “你不说实话,我才要生气。” “我自然喜欢这句的。”阿诚旋紧笔盖,望着他,“我觉得住在乡下,有一方池塘,种两亩地,每天跟陶渊明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来同家人团聚,是很好的。” “我也觉得很好啊你为什么觉得我要生气?” “我怕你觉得种地没志气……” “各行各业都是平等的,社稷这个词本来也是指农业的。”明楼顺着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你怎么想起来要务农呢?” “其实也算不上务农,只是羡慕他这生活,《桃花源记》里写得实在是好啊……” “怎么好?” “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人劳作,人人富足。” 这话说的明楼心念一动,问道:“这同西方有个人的观点很相似的,叫马克思。我最近在参加一个读书小组,也是在讨论这样的事他们这周末有工人夜校的活动,你要一起来么?” “你肯带我去?”阿诚的眼睛亮起来,“那自然最好啦!” 见他十分愿意,明楼便放下心来,只是又念及桃花源的不可寻觅,不由得叹口气道:“然而桃花源再好,也终归是桃花源。这时局连书桌都快容不下,也未必能容得下一个桃花源。” “老师说,学生当常思报国之念,不应总作悲戚之想。”阿诚摇头晃脑道,“不好的事情,也未必全然没有转机。他说我们只要好好学习,将来还是靠我们的。” “那你可就不能先去乡下种地了。” “总不能太自私。”阿诚道,“我们可以先把这时局变了,然后再去乡下。” “真到那时候,我也可以同你一起去。种地不一定行,养养花草还是可以的。”明楼笑道。 “那到时候大姐和明台也过来?”阿诚笑道,“大姐肯定愿意,她老说上海没有苏州老家空气好。明台,明台肯定不肯长住,他肯定嫌乡下无聊。” “那可未必,你看他回苏州不用上学念书,高兴地要跳起来捅破天。” “啊对了!”阿诚忽然想起什么,跳下凳子,跑回自己的床头柜前,拿出小半盒点心,捧着跑过来,“你把这个悄悄还给他吧,罚他一天吃不到算他得了教训,以后看他还敢偷吃我东西。” 明楼又心虚起来,试探道:“他偷吃你东西,你不高兴啊?” “那当然,他又不是没有。芝麻酥,牛舌饼,茶饼、绿豆糕,他那份跟我一样的,吃完了又来偷吃我的,关键是还不承认!你跟我说,我肯定吃了就吃了,也不能叫他吐出来,这样搞得我好像冤枉他一般。” 明楼盯着他说得十分认真,想了想,忽然给他做了一个揖,道:“对不起,其实,是我吃的。” “什么意思?”阿诚懵了,抓了抓脑袋。 “我那天晚上看书,闻到芝麻味,实在忍不住,就全吃掉了。真的不是明台吃的。” “什么芝麻味?” “你自己闻闻,《归田园居》那篇,是不是一股芝麻味?” 阿诚拿起书,翻到那页,果然一阵扑鼻油香,肚子都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生我气么?”明楼弯下腰扭过头去看他的表情。 “有点儿。”阿诚抬起头来,“第一,你偷偷吃我的零嘴,有个味道我还没吃到呢。第二,你吃了又不告诉我,叫我冤枉明台了。” “我去同他赔个不是?”明楼心下其实不打算真去,真叫明台知道了,回来肯定去找大姐,“等下大姐回来,我叫她别罚明台了。” 阿诚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摊摊手:“算了,你别去了。你就说我不吃了,把东西还给他就行了。你告诉他是你的,他肯定要告诉大姐,回头又训你。” 到底是亲手带出来,就是知道疼人。明楼此刻颇有一种没白疼他的欣慰感及侥幸逃过大姐一顿数落的劫后余生小庆幸。 不过,亲手带出来的,自然也是一般的贪吃。小孩子养熟了,总知道看大人眼色爬杆子。他晓得明楼现在十分抱歉,说什么也都应,便吊了他的胳膊,道:“方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才我闻到那书,真是香啊,我都饿了。” “得等大姐回来才开饭”明楼话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笑着改了口,“不过不要紧,我带你出去吃,想吃什么?” “想吃的可多了。”阿诚故意不看他,自己扒着指头数起来。 明楼知道他要借机敲竹杠,不过也觉得不算什么原则性问题,便由着他去,一律应上一声:“买!” 1vonises,ldwigvoeenoialthesowealth &ivistenoig 3jourerature(f),whyianota 【一些解释】 中间的讨论,很大程度是一个关于兰格论战的suary【这个发生在30年代,不过相关的争论其实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就一直都有】。当然时间轴上实在不太科学的我就略去了。关于transast,这个概念是1937年提出的,这里用了,是一个bug,然而不知道应该怎样修改,与情节上也并不算十分重要,所以留在这里。 陈云这里主要引的是市场社会主义的观点,指出市场调节的缺陷性。明楼则强调了陈云的理论无法理性经济计算,尤其是没有考虑风险与机会成本。其实站在明楼的角度可以就transforationproble提出资本家没有剥削,然而我觉得他其实此时就是一个大一的学生,且我觉得这个状况他说没有剥削不符合人物形象,也便没有写。 以及,杨杏佛先生学的是经济管理,我查不到那时候harvard经济管理的课程设置,不过我觉得地位有点类似现在的tpp,作为一个hotic,懂一点应该是很自然的。只不过为了让他总结,所以把arrowanddebreu的walrasiangeneralequilibriuodel的一个思想雏形让他有一个模糊的概括。这个模型在1874年就被提出了,只不过是50年代,voern建立了期望效用函数理论(expectedutilitytheory)后,被arrowanddebreu吸收进来,作为不确定地测中分析paradig。主要是交换的一般均衡模型和生产一般均衡模型,用以说明在整个经济系统内部,存在着供求均衡的自动调节机制,通过价格的伸缩,可以调节超额供给与超额需求,最后使之达到均衡。arrowanddebreu的观点是建立在完全的序数效用(ordianatility)之上,所以这里借用后人的观点的模糊雏形强行总结。 第09章 为了方便工人们上课,学校设在沪西一个厂房的旧办公楼里。厂主本来打算扒了扩大厂房,后来被他的高中同学说服,将这房子贡献出来给他们做教室。 明楼不想叫家里开车送他们去,便骑了自行车,带阿诚过去。到门口的时候,陈云同另一个年轻人已经等在了门口。经陈云介绍,大家叫他阿顾,又说他十分聪明,去年刚入学,如今已经是骨干了。 同他握了握手,明楼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一块老树根,不由得打量起这个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年轻人。陈云是读过书的,家里虽然无力支撑下去,但总晓得读书的益处,后来在商务印书馆做事,如同一颗白杨,虽然有风雨,还总见着是一棵盛年的树。 阿顾不一样,他已经如同一块老树根了,不论是手,还是面部的肌肉,都仿佛经历了许多明楼所不可想象的事情。只有他的眼睛,黑亮亮的,同明楼的一样,还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多少贫困和艰难都不能磨灭他的光亮。 在社会上漂泊久了的人,常常是擅长察言观色的。阿顾对上明楼的目光,坦然地笑笑道:“你是个少爷。” 明楼本来觉得自己今日已经穿得十分朴素了,对上他的工服,确实也只能苦笑着点点头道:“你们莫因着这个将我赶出去的好。” “哈哈,我们有两个老师也是你这样的小少爷,难道我们连老师也不要了?”阿顾笑道,“我是前头内外棉七厂做盘头工的,你握手时候肯定也晓得了。” “真了不起。”明楼发自内心道。 “哈哈,你还带了一个小朋友。”阿顾看着站在明楼身边的阿诚,“你肯定是你哥哥的跟屁虫,甩也甩不脱。” “才不是。”阿诚立即反驳道,“是我自己要来的,才不是他的跟屁虫。” “好吧好吧。”阿顾举手投降,才不和小鬼计较,“我给你找个小朋友,叫他带你。”说着就往那边招了招手,跑过来一个同阿诚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阿顾介绍道:“他叫四宝,叫他带你转转好不好?我们还有许多你这样年纪的小朋友呢。” 阿诚看向明楼,明楼看向陈云,陈云道:“四宝是八厂的一个纺纱工,他父母也在八厂。我们有许多这样年纪的孩子,他们父母本来不愿意过来,因为要回家看着他们,后来我们索性就组织他们起来一起念书了。程度比你弟弟肯定差多了,如今才刚刚开始学算术。” “那你可以做老师的小助手啦。”明楼笑着对阿诚道。 阿诚也自觉肩负起了许多责任,背挺得更直,牵着四宝的手,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阿顾和陈云就带着明楼转,介绍基本情况。明楼听他们说起来,才知道这里原先只是一个平民学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校同一个工人补习学校,在恽先生的组织下,合成一个沪西的一个工人俱乐部。名字很时髦,做终归还是在做一些夜校的事情,放假的时候倒是成为一个工友的集会场所。曾经组织过上海大学的学生过来替他们写家信,很受工友欢迎。 从一个教室的后门进去,正在教认字。陈云说:“这是高级班,已经开始学句子了当然,主要也是一些简单的句子,叫他们会读一些通知,免得自己的权益被侵害了都不晓得。” 明楼点点头,心里却道:“真要是被侵害了,识字可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停工。工人们停一日工,上海都要变天了。”忽然又觉得自己想法有些偏激,便打住不再去想,只是专心地听他们介绍。 因为怕大姐担心,他们没有留到很晚。阿诚已经和四宝依依不舍起来,不是明楼叫他都不肯走。 坐在他车后头,明楼问他是不是玩得很开心,阿诚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大哥,咱们以后还来么?” “你还想来么?” “当然想啊。”阿诚道,“刚才四宝还问我下次去不去,可我还没问你的意思,就没答应他你知道么?他才比我大四岁,可是已经做了两年工了。”说着又幽幽叹口气。他忽然想,如果他没被明楼捡回去,大概做到今日,也算是十年长工了。 他虽没有说,却不代表明楼不知他怎样想。 “你在想你自己。” “你什么都知道。” “别的我可不知道,你我还是知道点的。”明楼笑笑,“推己及人,是很好的事所以你还想去是么?” “是啦,我下次如果再去,就把原先你送我的几本课本带去给他,还有我做的笔记,可以么?”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自然是你自己拿主意。” “大哥,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学校里头老师介绍的,我想接触更多的一些不同的人,可能对于开拓自己的眼界,是有好处的。我们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有时候,如果碰到的人多了,接触多了,才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想想所以我说推己及人有时候是件很好的事。” “这我可听不懂了。” “就是说,你吃饱的时候,去想想别人吃不吃得饱,你暖和的时候,想想别人家里有没有采暖。有些人想了也就想了,也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无功无德,纯是投胎的功劳,总要做点什么才算对的起优厚的条件。所以才有这些人,什么也不求地为社会做些实事……” 阿诚坐在他车后座,风忽然刮起来,明楼蹬着也费劲起来。听见他喘气,阿诚笑问道:“我是不是胖了。” “你哪里胖?”明楼道,“逆风不好蹬罢了。” “我下来走好了。” “就一段,别下来了。”明楼道,“风大,忘了给你戴帽子,你躲我后头吧。” 阿诚应了一声,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风都停了一般。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的运气也算太好了,得做些事情才当得起现在觉得有这件事可以做,我也心安的。”阿诚贴着他的背,轻轻道。 “照你的说法,我岂不是要把命搭进去才能心安?”明楼调笑道。 “可别这样说!大姐说家里不能说死!”阿诚立即道。 “我们现下在外头你回去要告我状么?” “净胡说,我几时告过你的状?”阿诚知道他惯会这样戏弄人,理都不理了,只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就是觉得他们很可怜其实我不当可怜他们如果没有你,我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说,我想他们也没有比我大几岁,已经在工厂里做工,一辈子不识字,便是一辈子做那些兴许将来机器都能替代的活。我本当同他们一样的,如今却能读书认字,想到这个,就很庆幸,又很惭愧。” “那以后我们常常来这里。你可以好好学习,当个小老师啊。我今天同阿顾也说了,周末可以回来当老师,参加他们的活动的。说搭上命就是逗逗你,活着这样好,谁天天想着死?不过是能做一些是一些好了只是你莫要告诉大姐,她怕是不同意的,觉得肯定会影响你学习。” “不告诉她?她要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是你演技不好。” “我们学校可没有话剧社,哪儿有什么演技?” “那你考学考我的学校啊,那可有话剧社的传统。” “我可没有做戏的天分。”阿诚摇摇头,“不过就是你不说,我也打算考那里的。” “说起这个,我之前考学的书还留着呢,回去翻出来给你准备。” “我早翻出来了。”阿诚笑了,“等你想起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唉,现在孩子大了,净知道埋汰人了以为我没办法收拾你?” “怎么收拾我?”阿诚哼了一声。明楼的脾气,他太了解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打雷,也是一副书得太多得样子,端起一副诲人不倦的样子同你讲道理,讲到你就算心里不想承认但嘴上也得认错当然这种口是心非从来都是明台才这么干,阿诚向来自认为自己都是虚心改正的。 “怎么收拾你?”明楼听他一副要造反的样子,又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喜欢摆老师样子教训明台,两相对比,噗嗤一声笑了,玩心大起,使劲摇晃着自行车。他知道阿诚惜命,惊得他大叫,抱紧了他的腰。 “你别晃!”阿诚生气了。他知道明楼怕痒,就去捉他腰上的痒肉,这下车晃得更厉害,明楼只好告饶:“别闹别闹,真要翻车的!”阿诚这才作罢,得意地笑道:“哈,还说要收拾我。” “你厉害,不收拾你。”明楼向来觉得嘴上便宜讨起来是最没意思,从来不计较,“好啦,跟你说正经的” “知道了,回去不跟大姐说。” “那她问起来,你怎么说?” “出去看电影啦。” “看什么电影啦?” “睡着了,忘了,问大哥吧。” 说自己没做戏的天分,也是糊弄鬼吧。明楼心里嘀咕道。 想着他把这编谎的活儿又丢给自己,明楼只好又认真地思索起来最近到底上了什么片,他又怎么一不留神丢了电影票根。圆了半天谎,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教一点好,又严肃道:“就只这一件事不告诉她,别的事可不许撒谎这事儿也不算撒谎,只是不该让她担心罢了。” “她为什么会担心?” 明楼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自来没有问过大姐对于他这件事的看法,他也并不打算征求大姐的意见。在他看来,大姐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是慈爱的长姐,然而他如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今背着长姐,同她的对立阶层走得这样近,想想跟戏文一样。他心里觉得明镜并不难说话,早年念书的时候也是积极分子,只是他隐约觉得还不是同她说的时候。 “好啦,我不说就是。”阿诚听他忽然不说话了,知道他有暂时还不可言明的隐忧,也不多问了。只贴在他背后闭了眼睛。闹了一晚上,他都困了。这背很暖也很厚,趴着舒服。无非是一觉天明,一觉长大。 第10章 立新托人捎来一大盒稻香村的糕点算作迟来的新年礼物,叫明楼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是特地叫人带到上海明家而不是寄到南京,还附赠一封信给大姐,言明不是给明楼的,而是给两个小弟弟的。明楼心里不由得嘀咕:“若不是给我的,何必在我在家的时候寄过来。”可惜没与带信的人打上照面,不然倒要问问立新的近况。 明镜年下胖了些,正忧心这新旗袍撑得不好看了,便说自己不吃,叫两个小家伙自己分了。阿诚叫明台先挑了所有想吃的口味,然后自己择了一些想吃的出来,推推正在准备读书会读报材料的明楼,问他喜欢哪些,明楼摆摆手道:“你帮我吃了吧。” “我可吃不下那许多。”阿诚想了想,“我能打包一点,下次带给四宝他们么?” “好啊。”明楼抬起头笑笑道。之前他有些好奇,什么好的他都先想着明台同阿诚,也不知道怎么养成阿诚这种爱谦让的性子,后来同明镜说起来,他的阿诚是有样学样。骄傲之余,又觉得责任大了许多,不得不留心起自己平时的行事,总想着两个弟弟兴许会学去。 进了读书会的门,他蓦地发现阿顾也在那里。他低头看了看表,眼下正是他要做工的时间。 “你也加入我们?”明楼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我以为你这时候要上班的。” “是你也加入我们么?”阿顾淡淡道,语气远不如上次热络,竟是压着怒火的样子。 “怎么回事?”明楼敛了笑容,望向陈云。陈云看了阿顾一眼,上前拉过明楼道:“阿顾你也别看谁都开火。明兄是资本家没错,但打死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资本家,同我们国家的资本家不能混成一谈,我们的教室也是资本家无偿借给我们使用的。” “放屁!你说过,都是公有的,只是剥削阶级霸占了去!拿我们的东西给我们做人情,算什么道理!” 明楼眼见他是在气头上,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陈云道:“今日的读书会,我还需要参加么?” “今日没有读书会,你同我过来,我跟你说下始末。”说着,回头看看其他人,向他们使眼色叫他们劝着阿顾。拉着明楼走到走廊上,带上门,从怀里摸出一份刊物。看油墨,像是连夜赶印的材料,首页赫然一张惨烈的血腥照片,明楼没细看,折起来问道:“你同我说吧。” “四宝死了,被监工用铁棍子打死的。” “我同阿诚认识的四宝?”明楼有些骇然,骇然之下,又是悲愤,隐隐觉得这工不如不做,停产一天就叫日本人亏到肉痛,便道,“所以工人罢工了?” “是了。工人们立即就炸开了。”陈云点点头,“日本人开除了五十个带头的,逼得其他的又回去做工。” “阿顾是带头的?” “是啊。你也莫同他置气,他看着四宝长大,一时激愤,来的时候问我同不同他抄家伙,我没答应,还骂我软蛋来着。” “抄家伙做什么?以暴制暴?”明楼哼了一声,“勇气可嘉,方式不怎么可取吧。” “所以我们在劝他冷静下来。恽先生认为,如果只是一个厂里的工人反抗,只是丢了工作;若是全上海所有日纱厂的工人都联合起来,那声势方有可为,所以正在联系其他厂的代表们,看看是不是能举事。” “所以印了这样一份宣传材料?”明楼低头又展开这份材料。照片里四宝的尸体触目惊心,他忍住不去看,只翻过来看那些宣传。这排版是用了心的,控诉了日纱厂的罪行,介绍了工人运动的历史,并且号召大家起来为自己争取权利。 “这是我们印的一份样刊,你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地方?” “不用补充,倒要删减。”明楼沉吟道,“你瞧瞧阿顾的样子,像是想知道国际工人运动样子么?正面,只放这张就好,如果、如果有四宝生前的照片,也可放一张,若是没有,放一张他父母的……”言至此处,明楼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不由折起印物,扭过头去。陈云知晓他的意思,也是心头一酸,缓缓道:“反面,也将这些文字都去了……只……只写,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文字上,你同大家斟酌吧,我觉得这十个字够了。”明楼点点头。陈云伸出手去,轻轻抽出那份材料,却发现明楼紧紧地攥在手里。他望了一眼明楼,明楼哑着嗓子道:“这份我留着。”陈云不再说什么,只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回去吧,你这身份尴尬,工人们怕不能接受你。” “我晓得。” 从读书会回去,一路寒风吹彻。他连帽子围巾都丢在读书会里了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比身体更冷。他对阿诚说过,推己及人是一件好事,却没有想到由人推己竟是如此痛彻心扉。四宝只比阿诚大四岁,已经在工厂里做童工,不能接受系统的教育,长时间的劳作叫他的背总是佝偻着,还不如阿诚长得高。 四宝有父母,他的父母因着生计不得不叫这样小的孩子也去做工。阿诚没有父母了,可还有他。他无法想象如果被无端打死的是阿诚,他会发疯到什么地步。这样的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在上海,他从小长大的城市,而不是什么遥远的报纸上的电波里的城市。一时间,他忽然觉得街上这些霓虹灯有些奇幻和荒谬,一对父母失去了孩子,一个孩子被无辜打死,这城市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地灯红酒绿着。一个家庭的惊天巨变同这城市的波澜不惊形成一对极为讽刺的图景,叫他怀疑起这世界的真实性来。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想跑回家去。他要知道自己把那个孩子捡回来了,他要知道他好端端地在明家念书,而不是从一个虐杀孩子的毒妇手里流转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日纱厂里。 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见到阿诚坐在他的桌前念书,对着他的课本,在准备考学的内容,莫名地觉得心安,一切防备和疑虑打消后,悲愤与酸楚就层层叠叠地涌上心头,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回来啦。”阿诚放下笔,跑过来握他的手,“你围巾帽子呢?我记得你戴了出去的吓,手这样冰!” 明楼感到自己的手被他两只温暖的手合在了掌心,牵引着拉到沙发上坐下。 “明台和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对面的出去玩了,大姐还没回来,你也没回来,就还没开饭,可饿死我了。”阿诚笑道,“要不是想着糕点都有了主人,我可全都吃了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明楼回过神来,他已经做了决定,要讲与他听。 阿诚的反应出乎明楼的意料。 他折了那份印料起来,跑回自己桌子前把已经拿牛皮纸和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糕点拿出来,分给他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带给他了。你饿不饿,我们分吃了。” 明楼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麻利地打开许多层油纸,抓起一块豆沙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竟是嚼不出什么味道的样子。他弓着身子,屈身在那里,凑在茶几上吃那块饼,屑子掉了一桌子,满手满脸都是,他也不在意,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明楼心下雪亮,更加难过,去揽他的肩头。碰到阿诚的时候,小家伙终于簌簌地掉了眼泪,嘴上却不停,也不肯回头,只含混道:“饿死了,我替他吃了……” 一句话说完,他却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回头扑到明楼怀里大哭起来,终于什么也顾不得。话都闷在明楼襟前,其实听不真切,明楼却似乎能听清他说得所有话,反反复复一句“我都包好了”。 明镜回来的时候,正望见这样的情景。阿诚惊得跳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跑出去道:“大姐回来了?我去找明台回来吃饭。”说着夺路跑了出去。眼下他可没有半点做戏的本事。 明楼整理情绪,掸了掸胸前,尴尬笑道:“我说要把他的糕点送些给一个朋友家的弟弟,他不答应,找我哭呢。” 明镜放下手套道:“你不学好,同我撒谎,哪日叫明台也学了去,我就收拾你这始作俑者了。” 明楼不知道她究竟指的哪件事,只赔笑点头称是,殷勤地凑上去替她把大衣挂起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商会里的事。”明镜平静道,“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落座后,明楼试探地看着明镜。 “日纱八厂打死一个童工,工人正闹罢工呢。”明镜静静地看着明楼,“日本人狠得可以,把那些罢工的都开除了,女工全都关起来打。真是不把人当人看了。” “是。” “商会得到消息,全上海的日纱厂都要闹罢工这件事你知道么?” “这不方才听大姐说么?” “这样?”明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明楼,哼了一声,“那好,商人逐利,却也不是唯利是图,你同你那些朋友讲,叫他们选个代表出来,我们总商会打算同日本人谈中国劳工的事,有个他们的人在,配合着罢工,兴许更有效一些。” “大姐……”明楼站了起来,心虚道。大姐不愧是大姐,什么都知道。 明镜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叫他坐下:“要不是商务印书馆的季先生同我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是。”明楼点头,“怕你担心。” “你不同我讲,我才担心。”明镜道,“时局如此,你又是个学生,参加点进步组织没什么不好的。季先生同我说,那个读书会有许多上进的年轻人和进步学者,是个正经地方,不是些学生吹水骂娘的地方,所以大姐不会反对你去。只是有两点。” “大姐请说。” “明家只你一条血脉了,若是不能保全,我也没脸去见爹娘。” “便不是为了这个,只是为着家里人,我也会尽力保全自己。” “算你还有点良心。”明镜笑了笑,“再者就是,明台和阿诚都还小,你不能带他们去。” 经过四宝的事情,明楼本也决定不再带阿诚去参加这些事情,便点头称是。 话说到这里,明楼不禁抬眼望了一眼明镜道:“商会的意思,究竟是商会的意思,还是大姐的意思。” “你这人说话总是这样,怪不得我瞧明台讨喜。”明镜瞪了他一眼,明楼只觉得自己冤枉,明台那还小,说话自然不同自己一样,这也是他的错处?大姐也是偏心。 “是我的意思怎样?是商会的意思又怎样?如今便是商会的意思了,你只要通知你那些朋友就是。” “大姐通知起来,莫不比我这学生来得方便?” “你倒拿乔起来。”明镜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一下,“我同厂里的工人说过,总当我们农夫与蛇似的,同日本人沆瀣一气,所以才叫你通过你那些朋友,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不答应就算,我叫唐先生去找他厂里的工人去搭线。” “我哪有不答应,这样,明日我介绍阿顾和陈云去你办公室同你细说。先不叫其他先生一起,你们先商量个共识出来,然后再拿到商会上去讨论阿顾脾气急,却是有勇气有魄力的,言语上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大姐海量,须得包涵。” “我晓得的。”明镜见阿诚带着明台回来了,便止住不言,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除了明台以外,竟是各怀心事,不发一言。 在总商会的调停下,日本人做出承诺,绝不再打骂工人,又赔了钱,事情算是揭过了。开学后,明楼回去南京上学,临走前一晚阿顾忽然跑来同他道歉,原是陈云同他讲了商会在和谈和罢工事件中的角色,他心里过意不去,过来同他说一声。站在明家的光亮奢华的门廊里,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明楼知道他心思,笑道:“我饿得很,出不出去吃夜宵?” “正好,街角有卖汤圆的。”阿顾笑了,“你吃么?” “自然,我现在饿得什么都可以吃。”明楼披上大衣,带了门,同他一起坐在街角吃起汤圆来。 “那日我不该同你撒火。”阿顾说得很坦荡,一点也没有羞于承认错误的意思,“阿云说你肯定不放在心里,可是我想你计不计较是你气量,我来不来道歉看我良心。无论如何还是要来同你道歉的。” “过去的事了。”明楼专心致志地吃着红豆汤圆,“说说将来吧,你既回去纱厂,又有什么打算?” “我加入共产党了。”阿顾低声道,“上次闹过后,日本人终于同意我们组织工会,如今我是工人代表,如果他们再欺负人,我们也能同他们正面杠了。” “了不起。”明楼由衷道,“有时候,我实在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 “勇气和果敢,我不如你们。”明楼道,“牵绊我的东西太多,我竟没办法挣脱开,像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去为什么而斗争。” “因为你什么都有了呀。”阿顾道,“像我,无牵无挂的,有的只有工厂里这些兄弟姐妹,谁若是欺负他们,便是欺负我一般。一家人不站出头来替他们说话,真要叫别人踏到脸上来?” 这话在明楼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 他心里的家人是大姐、明台和阿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诚,却从未想过天下一家的意思。阿顾说的是,他是一个拥有了许多的人,或者说明家是一个几乎什么都不缺的家庭。然而如果将他的家庭扩大到四万万同胞身上,这个家庭一贫如洗,兄弟姐妹水深火热。明楼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胸襟确不如眼前这个同龄人开阔,不由得又佩服起他来,又由佩服而生出亲近的意思。因他明日还要上班,没有留到很晚,只约了下次明楼回上海的时候再会。 回学校后,明楼的功课忙起来,一直抽不出时间回去。他同阿顾写了两封信,陈云回的信,有几段是阿顾口述,陈云手书,结尾倒是阿顾亲笔写了“祝学业进步”五个大字,间架结构有些问题,不过瞧着也是练了许久,倒像是阿诚刚学写字时的笔迹。 阿诚忙着考学,却也不忘了同他联系。他再没提过四宝的事情,明楼也默契地不再说起。他们只说学业,说读了那些书,说画了那些画。明楼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方面想着要同那些他佩服进步的人一样胸怀天下,一方面又私心想将家人留在风雨之外。大家与小家之间犹疑不决,最终又只是捧起课本学习起来。 只是风雨既大,书桌前也容不下几刻安宁了。 青岛罢工,上海那边响应他们,无暇回复。北平那边立新也没有了消息,明楼写的信全部石沉大海。他托人去打听立新的消息,也是了无音讯。唯一可作安慰的,便是明家定期打来的电话,竟是他这小半年里唯一切实可捉摸的音讯了。 阿诚打电话来时,他正在准备期末考。放下电话连夜赶回去终究也没赶上阿顾的追悼会。 遗体早就运走了,但是会场的布置仍在。中央是刘先生手书的“工人先锋”,两侧挂着“先生虽死,精神不死”同“凶手犹在,公理安在”的挽联。已经空无一人的会场里,寂静得只能听见阿顾当时说“谁若是欺负他们,便是欺负我一般”。 悲切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冷静下来,也忽然明白所谓天下一家的意思。这个世界永远不是一尘不变的,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人产生联系。你是个少爷,他是个工人。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能遇见,能结成好友。他是明家长子,阿诚曾经是桂姨的养子,明台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儿子,往前再推几年,明楼也想不到如今会有这样深的眷恋和牵绊。 你永远不知道将来和你建立联系的人,如今身在何方,在做何事。 如果海晏河清,你们会沿着冥冥中的轨迹相逢或者错过。只是眼下风雨如晦,你们可能连相遇的机会都会葬送在枪口下。国强同他说过平行空间的理论,此刻叫明楼感到彻骨的寒冷。在无数个平行空间中,会不会在存在无数他应当遇见,应当敬服,应当产生牵连的人,只是都因着这混乱而荒谬的时局而强行扭转了,叫他陷在这只有小家的今日。如果能够改变这个时局,会不会挽救某几次已经打上不可能的相遇。 恍恍惚惚地走到巷口,阿诚撑着小伞在等他。他怕明楼丧魂落魄地回来,叫家里人看了担心,特地出来接他。明楼有些赧于承认,此刻的阿诚几乎是他维系整个错乱时空思绪的唯一定海针。他就小小地立在那里,如同雨里的一颗幼树。不论是哪个时空,他与他的相逢已经是既定的,他与他的牵连也是既定的,在那许多未定的茫然和痛苦里,总算有点可把握的确实的存在。 “伞也丢了?”阿诚举高了伞,明楼接过伞柄,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一些,莫到外头淋了雨。 “我饿得很,陪我吃点东西再回去。”明楼也需要整理一下心情。 “前头有卖汤圆的。” 他们坐在那日同阿顾一起坐的地方,明楼静静地吃着汤圆。棚外潇潇的雨声,将天地与他们隔绝开。阿诚什么也不说,也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吃完。他扭过头盯着檐角的雨滴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然后融进地上石板里的涓涓细流,一路从水沟里流过不可想象的污秽和阴暗,最终奔向黄浦江和大海。 1阿顾是以在五卅惨案中牺牲的顾正红为原型的,那对挽联和横幅也是顾正红公祭中悬挂的。 第11章 阿顾头七那天,明楼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 他决心做这件事有些时日了,只是阿顾的事情叫他下了决心。他晓得党的主张同纲领,虽然具体政策上是模糊的,但心下觉得只有通过这个组织才能联合起所有的工农力量,叫这些人聚沙成塔,免受戕害。想到这个他总是感到既激动又兴奋,仿佛在进行一件能够载入史册的事情。 只是他没有告诉家里人,谁都没有。 他还在考察期,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发动工人运动的活动中,依旧辗转于读书会同夜校之间,并且同大学里的进步组织取得了联系,在南京方面也开展了一些类似的活动。 阿诚毕业的时候在统考里考了第一名,明楼奖励他带他去广州吃好吃的,明台羡慕得要命,舔着嘴唇也想去,明楼本也打算打他一起,被明镜拦了说不可纵着他,说如果明台明年也能统考考进去班上前十才给去。明楼一脸爱莫能助地看着明台,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明台可比阿诚调皮多了,如果还要管他,他有一件事只怕是做不来了。 上海这边有东西要转交给那边一位先生,虽然还在考察期,但是刘先生和陈云都信得过他,加上明楼是富家公子,被查的可能性小,思来想去,总是妥帖的。 从上海到广州要坐船,阿诚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出发前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了十二点忽然想起来又道:“大哥你睡了么?” “你不问我我就睡着了。”明楼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们要不要带鱼竿去?” 去之前问得如此兴高采烈,到了船上如同霜打青菜,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他晕船晕得厉害,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恹恹地窝在床里休息。亏得定了头等舱,只他们两个,不然赔礼道歉都忙不过来。明楼把窗户打开一点,让新鲜的空气透进船舱里,又想着晚上海风凉,叫他窝在被子里。 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晕船,一时间也没有药。他只好锁了门,跑到二等舱去,找那些带着孩子的母亲,问他们有没有带药。还真让他问到了,叫侍者取了温水,让阿诚吃了去睡。他守在那边又不敢走,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吃了两个苹果充饥。阿诚一直昏昏沉沉地睡,明楼也困了,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去。 夜来迷迷瞪瞪听见阿诚叫他,又穿了衣服爬起来。 “你好点没有?” 阿诚点点头,揉揉眼睛。 “还晕不晕?想吐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不想。”阿诚摇摇头,“就是有点饿。” “我带了糕点你要吃么?”明楼说着要去取。 “什么糕点?” “枣泥饼还有豆沙……”明楼见阿诚皱了一张脸,忽然想起来这些东西对他而言,眼下是有些太腻了,便道,“你是不是想吃点热的呀?” 阿诚看了看窗外道:“太晚啦,就吃那个吧。” “有什么晚的?我出去问问还有没有吃的。”明楼抓了一件外套,把窗户关上,“你要是不睡了,就把衣服穿好,一会儿又着凉拉肚子。” “我跟你一起去。”阿诚穿好衣服从床上滑下来。明楼本也不大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船舱里,想着兴许走动走动精神一些,就叫他多穿了一件外套,牵着他出去。餐厅早关了,厨房里夜班的船工凑在一起啃饼子,明楼看了一眼自己都无甚食欲。厨房的食材都是锁起来的怕被船工偷吃,明楼最后只在外头找到两个西红柿同几个鸡蛋。掂量着不是坏的,问可不可以生炉子。船工辛苦了一天,本不想理睬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说话,明楼给了钱后才告诉他哪里有煤可以生火。 炉子生起来的时候呛得很,阿诚一脸狐疑地看着明楼,似乎不确定明楼到底会不会生。不过叫他刮目相看的是明楼做饭似乎并不生疏。 “我帮你。”阿诚凑上去,把那西红柿拿去洗了。他忧心明楼不晓得他吃西红柿不爱吃皮,就自己先揽了这个活,用小勺子刮起皮来。只是这西红柿硬得可以,手上劲力不好掌握。 “啊呀,破皮了。”阿诚叫了一声。 “哪儿破皮了?”正在打鸡蛋的明楼立即回头,“哦西红柿破皮啊。” “我还是给你打鸡蛋吧。” “好这西红柿太硬了,你不吃皮是不是?” “恩。” 下锅,倒油,得一声,明楼在厨房里腾云驾雾一般。阿诚拿了一个盘子在边上当扇子,叫明楼看得好笑。末了把那个盘子拿过来将菜盛了出来,卖相居然还不错。他饿了一天,馋得要命,抓了筷子就来吃。 “怎么样?” 其实烫得很,阿诚呵着气,说不出话来,不过竖起大拇指,往明楼鼻子跟前送。然后又煮了几个鸡蛋做主食。明楼趁船工们不注意,在拿鸡蛋和西红柿的地方放了一块钱,用草盖起来。这才带着阿诚回去舱里。 两人对坐着吃饭,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小孩子的食欲好了许多。吃到最后又馋起来,把枣泥饼拿出来吃了。吃饱了饭不能立即就睡,阿诚也没有困意,他白天睡了太久,如今虽然还是恹恹的,但也不想再睡了。 “大哥,你哪里学得做饭?” “我大学室友教的,食堂师傅是苏州人,跟我室友是老乡,有时候网开一面放我们进去,叫我们自己改善伙食,就学了一点怎么样,能过关么?” “绰绰有余啦!”阿诚笑道,“味道好极了,比我做得好吃。” “你会做饭?”话一出口,明楼有些后悔。 “怎么不会?”阿诚望了他一眼,笑着去拍他的手,“我都小学毕业了,你还当我是个说几句话就掉眼泪的小孩子。” “你在我和大姐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明楼笑了。 “那可不一定。”阿诚撇了撇嘴,“要是等我上了大学,你难道还当我是小孩子么?” “那可是将来的事。”明楼设想起阿诚上大学的情景,觉得十分遥远,但想想其实也不过数年,不由感叹道,“不过时间过得快,兴许到时候,我要对你刮目相看,就自然不拿你当小孩儿了。” “到时候,唉,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阿诚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现在就开始少年阿诚之烦恼了?”明楼笑着打趣他。 “没有,只是想着要长大还要许久,我都快等不及了。” “日子总得一天天过况且长大有什么好,我现在觉得啊,还是小时候好玩。” “长大之后我同你一起去上那个大学,你就不会觉得我小,所以有些活动不带我去了。” 明楼听得他话里有话,所以敞开天窗道:“你是说我去读书会这些?” “是啦,我也感兴趣,你却从来不带我。” “你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价值观,我认为不应当过早地影响你。”明楼坦诚道,“我如果想要种一棵树,只会让他努力长大长高,给他除虫施肥,偶尔旁逸斜出了才适当地修剪。等到最后,他是长成栋梁还是车轮,都要看他自己的质素和选择。如果我只是按照自己心思去修剪他整理他,最后他只是一个让我满意的盆栽罢了。离开我,别人也未必喜欢他,欣赏他。” “你要我做大树,不做盆栽?” “谁都生来是一颗树,而不是另一个人的盆景。” 明楼这话说得十分认真,叫阿诚忽然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可是你总是会影响我和明台的,长兄如父,言传身教。” “所以我才觉得担子很重啊。”明楼开玩笑地苦了一张脸,随即又笑了,“不过也好,总想着自己要做一个表率,所以总得严格要求自己,当谢谢你同明台啊。” “大姐上次说起来,说我小学毕业了,也要明台拿我做榜样,我也担子很重啊!”阿诚学着明楼的口气,十分滑稽,然后又恢复自己的声音,“快给我传授一点经验,我好学着。” “我可没什么经验,都是书上来的,其实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觉得呢?一个兄长,应当做到怎样?” 阿诚想了很久,道:“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明楼点点头:“是谓君子,然则何为兄长呢?” “一个君子自然能够胜任兄长。言正而行善,已可作为表率了。” “说的是。只是到底是兄弟又不是师长,家里又不是学堂,你会对明台耳提面命么?” “又不是没有收拾过他。”阿诚嘀咕道,却也知道他的意思,只又道,“那大哥觉得应当怎样?” “我觉得你说得已经很好了,只是可以补个一条,君子之爱人也以德。”明楼道。 “但这个德,又说不清楚啦。” “怎样说不清?” “既是爱他,那自然他说什么我也都信,他做什么我也没什么不可容忍,德同姑息,哪里又分得清许多。真分得清楚还叫爱么?” “爱和是非从来都不矛盾。”明楼道,“不论是父母天伦,常棣之情,抑或男女情爱,如果叫感情和欲念蒙蔽了本心,那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君子了。我们如今在学校里批驳朱子,或者完全不去学他,我觉得也有些矫枉过正。朱子言欲之二意,原是做了区分,正常的生活欲求,超于人欲之上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过分追求的私欲,这两者混作一谈,就说朱子叫我们存天理灭人欲,也未免有点太冤枉他。” “只是未免支离。” “是。所以阳明先生才说要致良知。不过那也过于玄妙,我可不信一个人若是整日对着一面白墙,本心即致了。” “那又无解了?” “不算无解,申发一下我觉得也算别有天地。”明楼笑笑,“致良知,致本心,建立在我们人之天性也善的基础上。你若爱一个人,由你善心生发出的良知和义理自然要约束你的行为和欲念。长兄之爱幼弟,为善者,自然会希望他能凤凰翔于千仞,必将尊重他,帮助他,有错误的也必将指出。幼弟之爱长兄,为善者,自然也会敬重他,扶助他。” “你这又绕回一圈到孝悌去了,前些天还同我批驳说是封建旧思想呢。”阿诚以为自己抓了他话里的错处,高兴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都是孔教遗毒。” “哈,被我抓住是你理解问题了。”明楼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于礼有不孝者上三,是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这句话,你可忘记了。” 阿诚被抓了错处,又不好意思起来,只黏着明楼道:“我就是一时间忘了,其实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犹豫片刻又道:“可你说什么,我总还觉得是对的,说不上什么阿意曲从。是我读书太少了么?” “兴许是,也兴许是你思考得少了。”明楼严肃而温和道,“哪有人说什么做什么全是对的,你不去自己好好想,当然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不顾地觉得别人怎样都对,哪怕折辱你,伤害你,或者他折辱旁人,伤害旁人,抑或做出其他有违你的本心良知的事情,你若还是觉得他都是对的,那也算不得爱人以德,便是落入爱人以姑息,是细人之爱。细人之爱,还算作爱么?我这里倒觉得不过是欲念了,满足自己所谓的在爱人的心思,也不必给他找个那样好的名字,也是自私罢了。” 他这话不知不觉说得很重,阿诚松开他胳膊,不再黏着他,认真想了很久,才老老实实道:“我晓得了。” 他老实起来,明楼又觉得自己学究气太重,把话说得太重,就摸摸他的头道:“所以明台如果有什么错处,你爱人以德,总要纠正才对,不必顾忌什么,他如果找大姐告状,你可以来找我呀。”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阿诚也早熟悉他的心思同习惯了。他知道明楼这样说是缓和忽然严肃起来的气氛,便顺水推舟笑道:“我教训他,他早就不敢同大姐告状了,你也太小瞧我。” “好好好,算我小瞧你。”明楼笑道,“看来不等你上大学,我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等我上大学,你估计都做了老教授,也未必会对我刮目相看。” “教授便罢了,怎么还老教授?”明大少爷不服,“我像是个教书样子么?” “怎么不像?”阿诚摇头晃脑地学起他来,“君子爱人以德,这不仅像个古板教授,还像个老古板私塾先生。” “哈,你记得你之前划得那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么?哪天你回去种地,我就去乡下开个小学,当小学教师,教我们大家的小孩儿,把那些同学朋友的小孩子都拉过来到我班上念书,哪个爹当年得罪我,我就罚他小孩子抄书。” “教我就有耐心,教我儿子就罚抄书?真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谁叫他爸爸说我古板也算了,还说我是个老古板,你说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明楼笑盈盈地看向他。阿诚又不说话了。他眼下可不是完全同意了明楼的意思,只是他同明楼打嘴仗,从来也不曾真正赢过。他也困了,船随着海上的波浪轻轻地翻涌,叫他的睡意也翻涌起来,最后靠着明楼睡着了。 明楼见他睡着了,忽然觉得阿诚说得有点道理。古不古板另说,他确实是个当教授的材料:自己越说越兴奋,学生越听越困倦。心里想着以后他若是真当了教授,肯定也不像他学校某些教授那样,签到不算还要点名,课前一次课后一次,上课无聊又不许学生睡觉。真要睡了,也便如阿诚这样安安静静睡了,不是也很好?人生长得很,其实有许多时间学习,趁着年轻时候,做一个极长极美的梦也是很好的。 第12章 与那位先生约了早茶,以示礼貌,明楼带阿诚早去了片刻。阿诚盯着墙上挂着的小木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只是人还没到,明楼不让点。 “那位先生什么时候到呀?”阿诚第五次把目光从萝卜糕上移开,扭头看着明楼。 “怎么了?” “我好肚饿啦,大佬!”才过来两天,阿诚已经学了许多广东话,动不动就说几句,明楼都听不懂,他越是听不懂阿诚就学得越起劲,仿佛下定决心要在这方面胜过他似的。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饿死我啦,哥哥。”阿诚笑道。 “耐心一点,再等等吧。” “你知道这句话怎么说么?”阿诚忽然眨着眼睛问道。 “怎么说?” “唔该,炸两。”阿诚摆出一份老师的架势。 “唔该,炸两?”明楼学着他的语气道。 “恩?”茶楼里人多,阿诚听不清。明楼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伙计听见遥遥地应了一声:“hou啊,炸两一份唔啊?”然后麻利地上了一碟肠粉裹油条。 明楼知道上当受骗,瞪了一眼阿诚,阿诚倒是一脸无辜道:“你点的,跟我可没关系。” 明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在桌前摘下了帽子。 “是明楼同学么?”来人笑如春风,“久等了,敝姓周。” 这人约莫三十岁,英气勃勃的,极是俊朗。整个茶楼里乱糟糟油腻腻的,但只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叫满座生了清风,抬眼满目江南柳色。 “在下明楼。这是舍弟明诚。”明楼起身欠了欠身,阿诚也跳起来行了一个礼。 “请坐吧。”周先生笑笑,“来了许久了吧?” “没多久。”明楼摆手道,“叫些吃的?” “叫一壶香片。这家点心都很好,小朋友喜欢吃什么?” “先生您先叫吧。”阿诚这时候反而谦让起来,明楼笑着扫了他一眼,到底只同家里人顽皮罢了。 “你已经叫了炸两,我再叫份流沙包同虾饺好了,这几道点心这里做得非常好,你们远道而来,一定要尝尝。” 阿诚看看明楼,明楼笑道:“人多怕也听不清,你过去同那伙计说,除了叫虾饺和流沙包,其他的如果想吃什么就叫,再要一壶香片。” 总算轮到他做主,阿诚点点头,一溜小跑过去,对着餐盘报起菜名来。 明楼将目光收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绒面表盒来,推给他道:“您托人在上海修的表,少几个零件,没法修,得从瑞士进机芯呢。东西贵重,不敢让邮局寄,就叫我带过来了。” 周先生笑了笑,道:“麻烦你了。”打开表盒,是一块漂亮的瑞士手表,只是不走了。他对着那块表看了看时间,笑了笑,又放回盒子里,收起来。阿诚已经点过了东西跑回来,笑说:“我把想吃的都点了一轮,点完才觉得许是点多了。” “这里早茶能吃很久,点多了就慢慢吃。”周先生笑道,“你们到广州来玩的?” “是啦。奖励他成绩好,带他出来玩。”明楼自觉语气谦虚得很,其实自己都没注意到,整个暑假,他恨不得同所有人都说一遍阿诚考得好,他要带他出去玩。 倒是阿诚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插话道:“周先生,广州可有什么好玩的么?” “已经去了哪些地方了?” “前天才到的,只在城里吃些东西广州好吃的太多了。” “是啊。”周先生点点头,“如果是左近的话,白云山,六榕寺都是很好的去处。白云山摩星岭可以俯瞰整个广州城。”说着忽然莫测地抿嘴笑了笑,笑意明灭,叫明楼不由地一晃神,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阿诚却笑着问道:“先生笑得好甜,肯定有故事。” “哈,不怕你们笑话,我同内人便是前些时候在摩星岭求的婚,故有此一笑,叫小朋友看出来啦。” “那真是恭喜恭喜了。”明楼笑道,“想来定是十分浪漫。” 周先生笑得春风满面:“一生一次,自当如此。” 明楼见他笑容,十分羡慕,却只垂了眼不说话。周先生却看出他心事,拍拍他肩膀道:“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总能寻到一个佳偶的。” “我可还没想好这样的事。”明楼忙摆手笑道,“我连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都没想过,先生可有什么过来人的经验?” “哈哈我哪有什么经验可谈,她总说,我们先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再是一个屋檐下的伴侣,爱情建立在对理想和彼此的信仰之上至少这是我心里的佳偶了。” 阿诚腹诽着:“哈,还说没什么经验可谈,脸上笑得都要停不下来,恨不能抓着别人说自己多开心多幸运了。”又看着大哥,心想大哥若是哪日结婚的时候,估计也是笑得这样满面春风。再想自己,又觉得结婚是许久以后的事,却也想不到自己喜欢怎样的女孩儿。 因着周先生还有事情要回去军校去,便没有留到午饭。送他出去上了一辆汽车,司机是个圆圆脸的士官,上下打量着明楼同阿诚。周先生便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学生,带弟弟来广州玩的。” 那士官扶了扶帽子,没说什么,圆圆的眼睛在明楼身上转了一圈。 白云山风景秀美,也不算难爬,只是天气炎热,爬到一半,明楼给阿诚买了一碗解暑的凉茶,阿诚只喝了几口就苦着脸不喝了,明楼又喝了几口,确实难喝得要命。只是卖凉茶的盯着,实在不好当着他的面倒掉,硬着头皮全喝进嘴里,拉着阿诚就跑,跑到草丛边吐掉了。 不过,暖和也有暖和的好处。山上有许多卖花的,各色都有。上海可没么这么多种类。阿诚年纪小,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喜欢,明楼便什么都买了,一路爬到山顶,竟然抓了满满一捧。红红黄黄抱了满怀,阿诚笑说:“你这样招蜜蜂怎么办?” “不是你要买的么?”明楼笑道,“也不想点好,真有蜜蜂追过来蜇我们怎么办?” “那就赶快跑啊。”说着阿诚在前面跑起来,一路往上跑,小背包在后头一颠一颠的。明楼才懒得追他,跑远了,总会再跑回到他身边的。 大约因为风景确实好,摩星岭上许多结伴出来的小情人。于是树荫底下蹲了许多小贩,出售各种五彩的小锁,叫人刻了字锁到那边栏杆上。明楼问阿诚要不要买一个玩,却被阿诚反笑道:“我可不玩,人家这都要小情侣买锁买一对的,我凑什么热闹。你下次带个姐姐来吧。” “嘿!现在居然还敢取笑我了?”明楼踢了他屁股一下。 “哈,你自己可没瞧见,昨天周先生说起来时自己的表情。哦呦,甜的嘞……”说完怕他再踢自己,跑到他背后去了,“哈,你踢不着踢不着!” 明楼不同他计较,只又想起昨日周先生说的话,觉得他自有得意的道理。世界上这么多人,真能碰见那个共同信仰共同理想的人,并能一纸婚书生生世世捆在一起,再好也没有了。 回南京后,新学期的课表发下来,国强同存中都是满满的数学同物理,他当开始上一门货币政策了。去得晚了,坐在后头,那教授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又讲起《爱莲说》来,颇有学者风度。明楼只觉得讽刺。 赵存中新谈了女友,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里。作为他们宿舍唯一交了女友的,存中自觉面上生光,走路带风。那女友明楼却是认识的,是上海一个进步组织的干事,在读书会上见过几次。大约是与国立的理学院光明学会一起举事的时候认识的。赵存中这人,本来除了数学和姑娘以外,别无兴趣其实,明楼三个对于他居然会喜欢数学以外的事物已经十分惊奇了跟着这女孩儿谈了以后,竟是变作一个积极分子,每每出现在报纸上。四个人里明楼文笔最好,便常常叫明楼替他改那些针砭时事的文章,大有要弃数从文的意思。明楼只觉过于激进,常劝他们三思,存中却总有道理,明楼也无计可施。 终于又收到立新的来信,却换了一个字体,地址同署名都换过了。只这文风,一看就是他,口气也丝毫不改。 邝立新有一手绝活,左右开弓,字体不一。早年哪门考差了,联系簿上自己代家长签个名,免去不少教训。不过这事儿也只明楼知道,怕叫哪个多事的报告老师,可要吃大苦头。 他信上说一切都好,只是这蛛丝马迹叫明楼忧心,又写了许多信给他,都只回些千篇一律的好,再不说什么请他去北平玩的话,只说有机会会再见的,只说很挂念上海种种,只说忽然想起来他们当年排的哪出戏了。 然而再见是这样的情况,却是明楼万万不曾想到的。 整个民国十五年都是乱糟糟的。江浙的军阀如稻子般一季换一个,学校里万万读不下书去,老师们不知道哪一日就离开了一个,只有汪芙蕖这等才摆出一副太平绅士的样子。孙传芳拉来张宗昌,将江浙搅成一缸水泥。存中也终于因文遭祸,被带去巡捕房,小姑娘终于认识到这些个文章不能随便乱发,跑来宿舍大哭,周围几个宿舍都探头过来,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 明楼同孙瑞商量瞒着家里拿了点钱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孙瑞拿了三百块,国强从未见过这么多现钱,看得眼睛发直。末了从枕头底下拽了一个布包出来,哗啦一声全倒在桌上,那拿布包丢在一边,理起钱来。明楼知道他钱来得不易,多是勤工俭学和从牙缝里抠唆出来的,同孙瑞一起说什么都叫他把钱收起来,只说钱的事不必操心。国强怔了半晌,只好道:“那我去巡捕房。” 明楼掏了七百块出来,连同那三百块凑了一千块钱,道:“我们一同去好了。” 这世上如果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从巡捕房被赶去军部,才知道存中的文章得罪了当兵的,早被他们提走了,巡捕房也就是跑个腿。顾不得什么,开车去了军部,却连门也进不了,反挨一顿打。孙瑞好吃懒做,一身贼肉却不经打,枪托往胸口砸了一下,整个人立不住。明楼见同学受伤,怒气上涌,扑过去同那人厮打起来,他学过格斗同西洋剑,竟也不落下风,只是被人一拥而上,登时就敌不过了。被打翻在地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太阳穴,明楼这才后悔自己的鲁莽。 “住手!” 穿着政府工作人员的衣服,站在台阶上的,是立新。 围殴的士兵扫了一眼立新的肩膀,立即赔笑道:“长官。” “军部门口打人,你们不要脸,你们司令还要脸。”邝立新冷冷道,“这几个学生我认识,你们别管了。”然后走到明楼面前,将他拉起来,低声道:“叫他们回去,你跟我走。” 明楼点点头,叫国强带着受伤的孙瑞回去,国强素来相信他的能力,点了点头,叫他放心,难得奢侈地叫了一辆黄包车,把人扛上车喊道:“医院医院,快去医院。” 跟着立新绕进附近的酒店,立新问前台要了药酒同纱布,不发一言地给他上药。明楼心中也是千言万语,最终只道:“我自己来吧。” 立新放下手里的药棉,要医药盘子推到他面前。明楼沾了点碘酒,对着镜子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那些已经青紫的痕迹,如今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在镜子里望见立新。他坐在外头的沙发上打电话,整个人瘦了许多。裹在硬邦邦的制服里,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个捉摸不定的孤魂。 等他挂了电话,明楼才走出去,欠了欠身,“谢谢。是我太莽撞了,如果不是你,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我打电话问过了。赵存中是不是?” “是。”明楼立即道,“他还好么?” “祸从口出,进了军部能怎样好?”邝立新叹了一口气,“你们是想来要人?” “对。我们凑了一千块钱……” “要的。”立新点点头,伸出手去。 明楼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你那同学虽然不老实,但也左右没有犯什么大事。这一千块钱是够的。我认识一个朋友,替你们打点一下,把这钱给送出去。你们叫他别再惹是生非了。” “好。”明楼想着无论如何先把钱送出去,只要里头有人收了钱,这事情才有点转机。 说完事情,忽然又沉默起来。沉默许久,邝立新忽道:“我才回的上海。如今在政府做事。如你所见,是个副官。至于为什么不去找你们……唉,贫贱之交,我可不想认。” 一番话堵死了明楼所有想问的。但最后一句,终归还是带出点明楼熟悉的影子,不由得笑道:“一别数年,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立新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冲冠一怒为同学,总还是我认识的明楼。” 第13章 存中到底被放了回来,虽然也掉了一层皮。他埋首在数学里,不再提什么打倒军阀。半夜里头总是莫名其妙地叫起来,把另外三个吓一跳。 北伐军打到苏州的时候,整个江浙人心惶惶。左右大四也没什么课,明楼回了上海实习,在汇丰做国际交易的业务。明镜择了一个经营不善的厂子给他练手,还是存了要他接手明家产业的心思。 孙瑞和国强后来有同他说过,只说存中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惊一乍的,有点动静就吓得不行,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送去医院瞧了,说是神经衰弱。办了休学手续,回老家去了。 周先生回上海的时候,他们约在一家日本特色的酒馆里。这是个刚开的新鲜地方,谁出现在这里都不是很奇怪。 组织总结了前两次武装起义失败的教训,将重点放在为起义工人筹措枪支上。闸北是直鲁军毕庶澄的防区,守备森严,力量最强,因而攻坚的任务交给了熟悉情况的顾顺章、赵世炎。周先生同徐梅坤先生负责南市。 周先生新至上海,并不了解情况,带着筹措来的一万三千多元交给顾顺章来筹集军火。顾也确实厉害,通过种种社会关系筹到了不到两百杆枪。周先生计算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够,便联系了明楼,约在这里。 “钱的事情,不必担心。”明楼摆摆手,“如果只是几千块,眼下我拿的出来。” “这么大一笔钱,令姐不会生疑?” “我手上如今有一个厂子经营不善,走折旧成本出掉,账面上漂亮一些,短期内问题不大。大姐精明,瞒不长久,不过真等她发现,花了也花了,只说出去花天酒地了,她也最多家法伺候。”说是如此,明楼心想还是最好能免一顿打,“只是如今这上海要钱容易,要枪难。先生可有什么可靠的渠道?” “有一个渠道。”周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时间地点,“这是我们另一组组员提供的渠道,是看着大势已去决定最后捞一笔的军警,一共二十二杆枪。” “军警的枪,摆设吧。”明楼皱了皱眉头。 “聊胜于无,总好过叫同志们拿血肉去堵。” “我明白了,今晚我就去与他们接头。”明楼道,“需要带人么?” “那边要求你一个人开车去,直接在码头交易,钱给了他们,他们当晚立即走。” “只我一个人去?那边搭线的不用和我一起?” “我们有一个同志会同你一起过去。今晚九点他会在老地方等你。” “好。”明楼点点头。 周先生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并没有吃什么就走了,明楼留下来接着喝了点酒。清酒度数浅,不过饮上一点,点到即止,却也足够壮胆了。 “咚”得一声隔壁的包间传来一声闷响,许是有什么被撞翻摁倒在地上。隔断是木框布面,厚实得很,不像有些日本馆子,净拿些纸糊。明楼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能留下疑心,便取了随身的一柄小刀割破了厚厚的隔断,只留下一条小缝。透着那缝看过去,却是一个摁着另一个,在做些非礼勿视的事情。 明楼本不打算接着看,余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光瞥见一个被扒下的军服,心头一凛。被压的那个并不怎样乐意,却也不敢反对的样子,只抓着翻倒的桌角求那个人别在这里。明楼看得清楚,知道是军队里常有的强迫之事,十分恶心,又微觉异样,似乎又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那边的兽行持续了不知多久,明楼也看不下去,只道是个巧合,便不再理会。 三月初的码头还有些冷。同他一起的是个工人,就在这个码头上班,对地形十分熟悉,负责开车和策应。 军警的代表准时到了,也只两个人,显然是谈好的。剩下的人在后头货船上,他们不放心,怕这两个拿了钱私吞了,便在左近盯着。 “枪带来了?” “这儿。”军警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木箱子。 “打开验货。” 那人同意了,低下头去开那木箱。啪得一声被一枪击毙在木箱子上。明楼条件反射地抱头一滚,躲到边上的一堆木箱边上。 他们中伏了。 明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夜色里那只货船蓦地开船了。岸上活着的代表反应很快,把人拨开,想从木箱里摸出一把枪,却也被一排暴风骤雨般的扫射击毙在当场。亲见两个人死在眼前让明楼有些慌了。他听见上头有人跑过来,听见有人下令:“包围现场!一个都不能放过!” 心下登时雪亮。这群军警里出了叛徒,将他这些想一起金盆洗手的兄弟告发了。如今军队派了人来,要截住这批人,连同前来交易的他们,一并解决。 我要死在这里了。 明楼忽然感到绝望,血液都冻住一般。他不敢探出头去找路出去,只等着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后悔的感觉,满心里居然只有些懊丧今晚没有回去同他们吃最后一顿晚饭。 “跟我来。”同来的工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的身边,叫他升起生机与恐惧。 跟着他,在漆黑夜色里的货堆间猫着腰穿行。明楼追着他的影子,直到他被一颗子弹了结在面前。 甚至都没有给明楼反应的机会,他就咽了气。立新从拐角的影子里踏出来,望见了明楼。 几乎只是一瞬,明楼就被他一枪托砸到了地上,倒在他的军靴边上,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说:“有两个人从那边跑了,你们两个追上。我去那边清理。”他登时明白了立新的用意,闭着眼睛装死。 他感到领子被拽着,在地上拖行,丢进车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立新打开车门,爬进车里来。 “你是真不想活了?”见明楼还倒在后座上迷迷糊糊地,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只叫他眼冒金星,扶着脖子坐起来,“起来!你是回家去?还是到哪里去?” “找个酒店吧。”明楼揉了揉被枪托砸伤的地方,不愿告诉他事成之后集合的地点。立新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哼了一声道:“你不想告诉我,还以为我不晓得。我如果什么都不晓得,你现在早就是个死人。” 他生气得很,说话颠三倒四的,明楼也听不明白,只感觉这事情是有转机的,便望着后视镜里一双凤眼道:“你似乎有门路可以弄到枪。” “你还想作死?”一双凤眼差点气得竖起来,“自己趁早去和阎王爷报到,别说认识我!” “如果不是真的需要,我也不会甘冒大险。” “弄不到!”立新不耐烦道,“你趁早闭嘴吧。回去老老实实念书。不然我一封信跟你大姐检举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枪不够的话,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或者是以后,你总有可能在拐角一枪打死的是我。” 一个急刹车,差点叫明楼从后座上栽到前头去。 “你这是恨我打死你们的人了?” “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屁话。”立新重新踩了油门,再不说一句话。开了一会儿,停在一个酒店前。 明楼通过后视镜看着他,他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半晌不说话,最后见明楼不动,大有要他一个准话的意思。一双丹凤眼闭上又睁开,在微弱的月光下恍如两团鬼火。 几乎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只这一次了。贫贱之交,我可再也不认了。”顿了顿又道:“我杀了那人,你恨我不恨?”忽然又自暴自弃地砸了一下方向盘:“以后我都不认得你了,恨不恨也由得你去。你回去吧。要是记得我半分好,就回学校去念书。要是不记得,以后被人打死了,就记得我待你多好了。” 一番话说得明楼怔在那里,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是欠了欠身,转身下了车。似乎是怕自己后悔,那车绝尘而去,只留下明楼一个人。 立新这人说话算话,五十杆枪,分文不取,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们的仓库里。明楼这才明白他说的“晓得”到底是晓得到什么地步。同周先生说了这枪的来历,同那晚的经历,周先生不由叹道:“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掉,之后如果他愿意将功赎罪,可以考虑策反他。” 得了他的首肯,明楼才放下一颗心来。他这条命是立新救下的,可同志的性命也确确实实是立新夺走的。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在心头滚了千百遍,最后只剩一句“你恨我不恨”。 前期的准备工作结束,明楼按照命令继续潜伏下去,而不是同起义的工人们一起攻打上海。他开车去接阿诚放学回家,他决心将他同明台这几日请了假扣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阿诚说他们话剧社要最后一次排练了,约了在礼堂里彩排一下,还叫明楼这个老学长指教一二。明楼长得英俊,又是他们那届风云人物,同邝立新一起都是话剧社的人才,这些小学弟崇拜得和什么似的。明楼拗不过,只好答应,跟着他们往礼堂走。 礼堂平日都是不开的,阿诚是跟看门大爷说了好久的情才借来了钥匙。明楼笑说:“你这面子可不小了,陈大爷只给过立新一个人钥匙,我都借不到。” “那可不是。我好话说得嘴也干了,还送了两包进口烟!” “你哪儿来的香烟?”明楼眯起眼睛。 “这个……明堂哥上次给的……”阿诚自知失言,支支吾吾起来。 “你才多大啊,学着人吞云吐雾啊!”明楼板起脸来,是真的生气了。 “我……我没抽烟,真的,烟都在柜子里放着呢!就少了两包,你自己回去瞧……”阿诚急道。 “回去收拾你。”明楼瞪了他一眼,“开门去。” “哦。”阿诚应了一声,跑到沉重的木门前。 这扇木门颜色总是乌沉沉的,给人厚重庄严的感觉。只是今日明楼忽然觉得它有些阴森,似乎它的背后是无尽森严的地狱。 门推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十几个学生吓得大叫起来,明楼下意识地揽住了阿诚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肩膀。 如果这个舞台就是地狱,它已经不需要布景了。深红色的帷幕被扯了下来,露出一整面白墙,上书五个血字:“走狗的下场”。 礼堂中央吊死了一个人,一身狗皮,浑身没一处好的,显然是被报复而死。 “我去叫老师。”阿诚反应过来,“要报警。你看着他们,别叫他们乱碰。”他挣开明楼的手,跑向办公楼。明楼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那戏台的中心仿佛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将他一步步拉向那个地狱的深处。 他望清那个吊死鬼的脸,忽然明白这魔力的来源。 忽然想抚掌大笑,笑这个戏疯子又做戏,笑他这舞台搭得极好,笑他这左手的字迹一如当年,笑他一语成谶最终死在了戏台子上。笑也笑不出,又不可长歌当哭,一腔血闷在心头,仓皇地退出礼堂,几乎要被阳光钉死在地上。 阿诚跑回来的时候望见丧魂落魄的他,四下张望一下,道:“哥,警察要问话。” 他的声音叫明楼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好。我们过去吧。” 从警察局里出来,阿诚忽然说有一家馄饨特别好,拉着明楼去吃。明楼被他拉着穿过小巷,在一个馄饨摊坐定。要了两份小馄饨,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卖晚报的经过,阿诚买了一份晚报。昨天夜里死了一队大兵,连同立新一起,那个小队无一生还,疑心是工人纠察队动的手。 “这工人纠察队是厉害啊!”边上吃馄饨的人叹道,“我看上海守不住咯!” “留神你说话!” “是啦……不过你说这工人纠察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声不响地就杀了一队?” “谁知道啊……确实厉害啊!” 阿诚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又望了一眼已经吃完默不作声的明楼,眼睛转了转,将钱放在桌上,吆喝了一声:“老板,吃好钱放桌上了。” “好嘞!” “我们回家吧。” 路上这样多穿行的行人,明楼只感觉到他和阿诚两个人。他们仿佛是那日排练完莎乐美带他回去,前头有放炮的,要将他裹在怀里。看到阿诚已经长高了,才惊觉已经过了好几年,莎乐美也确实是死了。 “立新哥哥不是走狗。”阿诚忽然道,“你说是么?”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会真的是军阀走狗的。”阿诚道,“我想他有许多苦衷。” “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明楼搪塞道。 “你可说过,不会骗我的。”阿诚叹了一口气,“如果要拿谎话搪塞我,不如不说。” “你现在真的长大了。” “所以如果你觉得我能听,就应当告诉我。如果觉得我不能听,就应当说不能告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里丧魂落魄的,叫人担心。” 明楼看了他一眼,道:“我心里乱,你陪我走走就好了。毕竟同学一场,他是不是军阀走狗不重要,重要的是死在我面前,还这样情状,于情于理,我都接受不了。” 他说得在理,阿诚便不再多问,只是点点头道:“那我们多走一会儿再回去,不然叫大姐瞧见,要多问的。” “出了这种事,她是一定要多问的。”明楼叹了一口气。 “对了,他还有家人么?” “不知道,我让人去他老家查查。” 那边的人很能干,很快就寄回了一个档案。只说他这算殉职,老母幼弟拿了一笔钱后,没多说什么。又查到这人原本是奉系的翻译,郭松龄反奉后下了狱,又不知道怎么巴结上了如今的长官。信里语焉不详,意思却很明白,不清不楚的关系,这话其实说得很清楚。也就这样一路升迁得很快,升到了副官。只是他死了后,那长官正忙着对付工人起义也没说什么,想来这关系确实十分清楚。 说来也很奇怪,他折起信来的时候,忽然想通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然后如同保护性的记忆一样,他又瞬间忘了干净。满脑子都是他在百老汇演出的情景,自己翘课包场去瞧他,又被他骂说:“你要是记我半分好,就回学校念书去。” 是了,该回学校去了。 第14章 赵先生到底还是走了。 明镜带着明台,他带着阿诚,站在墓地里。正是花开得很好的时候,却要举行葬礼。鲜花都摘下来放到坟前,仿佛他们死得其所。 牵他的手回去,望见那边站着一个圆脸的年轻人。黑西装得体精致但是过时,一顶黑色礼帽显得脸更圆了。这人的长相让明楼感到十分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倒是阿诚提醒了他:“我们是不是在广州见过他?” 是了,开车来接周先生的那个军校学生。 北伐军打进了上海,他如果是黄埔的学生,出现在上海并不奇怪,只是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参加赵先生的葬礼。 “我们在广州见过。”圆脸对上他们的目光,顺势走了过来,摘下帽子,“你跟你弟弟,我接周主任的时候见过你们。” “对,那次带他去玩,顺便把周先生的手表还给他。”明楼伸出手来,“在下明楼。” “王天风。” “王兄与赵家是亲故?” “亲故?”王天风往坟头溜了一眼,幽幽道,“是死敌。” 明楼皱了皱眉头,莫名地讨厌他这样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又藏了些疯狂的意味,阴惨惨的,叫人浑身不舒服。 “死敌?”阿诚开了口。 “我杀了她的女儿,她疯了,现在死了。算不算死敌?” “王兄。”明楼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在阿诚的面前谈论这个。 “你可是革命军啊……为什么……要杀她?”阿诚知道他是黄埔的学生,知道他是北伐军,不愿相信他却做出这样的残忍的事情。 “当年商团事变西关街上谁分得清?”王天风道,“你哥哥没同你说革命总要死人么?” “够了。”明楼瞪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阿诚,他正抬头看着自己。 “你先过去找大姐跟明台,晚些回去我陪你说好么?” 阿诚犹豫片刻,点点头,复杂地看了王天风一眼,掉头追着明镜去了。 “王兄既然有愧于心,又何必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过来,不觉得软弱可笑么?” “可笑?”王天风倒真的笑了,“有什么可笑的,王某也没什么可愧疚的。” “商团事变的时候,王兄大概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纪吧。一腔热血上了战场,拿枪杀了第一个人。发现是个无辜的少女,然后几经辗转查到这里,她的母亲却已经死了。我说得对不对?” “你这人过于自信。” “如果是事实,就谈不上自信。” “事实?人都死了,事实有谁能知道?” 明楼忽然想到立新。他短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短的一生最后只浓缩在一页轻飘飘的报告上,这报告背后的种种他早已无从得知。从年少轻狂到艰难隐忍,所有的一切都没人知道了,只剩下盖棺定论的一句“走狗”。他闭了眼睛不说话,王天风却得意起来。他虽不知晓内情,但知道这话刺痛他,便高兴起来,仿佛一雪被看穿的前耻。只是见他沉默,心下又觉得自己过于尖刻,只是嘴上不认输,另起炉灶道:“你弟弟对我们颇有好感啊。” “你们是革命军,打走了军阀,如果建立起民主的政权来,所有人都会夹道欢迎的。” “那可未必。”王天风扫了他一眼,“死的不是亲友故人的,才会欢迎我们。” “你倒看得清楚。” “你弟弟可看不清楚。” “他还是个孩子,你方才不当在他面前说的。” “叫他知道惜福惜命,你应当感谢我。” “是么?”话不投机半句多,明楼欠了欠身,道了个别,“家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有缘再会。” “如果有缘。” 回去路上阿诚坐在副驾驶座上,后头坐着明镜和明台。阿诚憋了许多话,又碍着后头两个人没有问。回到家里才拉着明楼进了房间,劈头一句:“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 “那个人是革命军?” “是。” “可他杀了赵先生的女儿。” “这事儿说不清的。” “革命军不是好人么?” “好人不杀人?” “不杀好人。” “怎么区分?”明楼道,“我算好人么?立新算么?你真的认得赵先生家的小姐姐?你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情况?”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重了,又和缓了语气:“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的太多了。革命军是正义之师,可所有革命军都是无缺点的君子么?退一步说,君子生下来就是君子?” “可是他杀了人的是无辜的。” “人是他杀的,他也承认。但也是时局杀的,无可辩驳。人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的行为就去揣度一个人。你如今只看到他当年杀了赵先生家的小姐姐,却能不能看到他当年或许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呢?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心安理得,何必今日前来,又不敢上前去,只远远站在那边看着呢?” 阿诚静静地听着他说,良久忽道:“立新哥哥的死,确是另有隐情吧。” 明楼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问,倒被问住了。 阿诚继续道:“你若是寻常同我讲理,不会这样激动的。我也不信他是个走狗,正如我不信革命军会杀无辜少女一样。大哥如果觉得可以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明楼看着阿诚,意识到这个少年正一天天长大。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一点点语气的变化都叫阿诚察觉出了不对。他亲手带大的少年又这样善良诚恳,一双温润的黑眼睛看着自己,等一个答案,说或不说,他都尊重自己。 “立新不是走狗。他是自尽的。为了保全家人,也为了革命事业。” “革命事业?” “那个朋友只能说这么多。”明楼不想跟他撒谎,于是语焉不详地带过了。 “所以你方才那样激动,是因为这个?” “对。”明楼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认为,评价一个人没有比他的行为更可靠的依据。然而事到如今,行为本身有时候也相互矛盾,因为人本身就是复杂的矛盾体。你以为你看透了一个人全部的行为,知道他所有的来历,但未必能摸清他举动的真正意义。所以有些人可能死了,都是盖棺定论的一个汉奸走狗,有些人可能万人称颂,骨子里却是烂透了的渣滓。” “但是被人知道,一定不是立新哥哥选择死的理由。”阿诚坚定道,“赵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母亲爱孩子,会为她做许多事,孩子会感激,或者不感激。如果感激,母亲会高兴。但感激本身,不是她做那些事的初衷。做了善事不被理解,我们可以用他本不是为了理解才做来宽慰自己。可是做了恶事不被惩罚,难道要用他本部打算作恶来原谅他么?我晓得革命要死人,要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但这不是革命的初衷,也不能由革命作为他无罪的辩护。”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明楼却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才郑重道:“我从不认为只因本意不是恶的,就去当去原谅作恶的人。只是想说明,革命本身是很复杂的事情,流血、牺牲甚至无谓乃至无辜的牺牲,战争中的芸芸众生同样有罪。然而要怎样呢?总要有人去犯下这样的罪行。一个士兵杀第一个人,他很难好受。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对的,是必须的。但是从大局而言,谁也不是必须要杀必须要死的。然而真的一个不杀一个不死,这时局乱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 “总要有人去犯下罪行?” “对。”明楼点点头,“杀一人而救千万人,同杀千万人一样有罪。但你怎么选?杀一人,带着罪愆,就算是他们进上海的时候我们夹道欢迎他们,他深夜里依旧记得自己杀过一个人,这个人不论善恶对错,总会是某人的子女,某人的父母,某人的至爱亲朋。他不应当被原谅,但原谅也不是他做这件事的目的。他的目的,或许只是你这样的孩子不用上到战场上去去犯下同样的罪孽。所以即使不原谅这些士兵,也应当感谢他们。这就是我们对革命军的态度,即使亲朋因其丧生。” 阿诚垂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明楼不期望自己的话他能明白多少,但只希望,将来他能对自己有些许的理解。他要回去南京了,去做研究,跟着汪芙蕖。宁汉合流后,他接到上峰的指令,接近汪芙蕖,保持沉默。 彼时南京政府军费支出庞大,财政赤字严重,需要整顿金融、税收与债务问题。汪芙蕖作为经济顾问,又出身名门,不论汪兆铭在位或者下野,都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明楼作为他的学生,只兢兢业业地跟着他,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静默地潜伏下来。 新学期各种社团招新,横幅拉了许多,令人瞩目得很。他望见那边话剧社红红火火地在拉新同学填报名表,忽然想起立新来。如今他回了学校,却开始做一件更危险的事,这与立新叫他回学校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你们是在这里填报名表么?”一个少女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这女孩儿亭亭玉立的,约莫十六七岁,俏丽的齐耳短发十分时髦。 “是,不过我们只收学生……”边上的同学迟疑道。 “我也是学生。”女孩儿扬起下巴,“你是不是想说,只收男学生?” “只收我们学校的学生。”明楼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我们学校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什么时候收女生了?” “等我到年纪了,自然要收我。”女孩儿笑道,“况且,你这牌子上可没写只收国立的学生。” “我们疏忽了,小妹妹,等你做了国立的学生,或许再加入我们啊?” “我偏不!”女孩儿一跺脚,“不就是个击剑社么!我对击剑有兴趣,也玩得好,为什么不能加入?你们这些大学生整日地就窝在学校里搞自己的小团体,闭门造车,没什么出息。” 明楼没想到这小家伙嘴巴还很厉害,不由笑道:“好,你说你玩得好,你如果赢了我,我就特批你进社。” “你说了算话么?” “我是教练,自然算话。” 少女见他像是个真懂行的,天然怯了一头下去,只是还嘴硬撑着:“我把你这教练打输了怎么办?你可就在学员面前丢尽了脸面,还怎么当教练?” “打输了,叫你做教练,我做学员。”明楼听她口气已经松动,就火上浇油,想叫她知难而退,“带东西了么?我们现在去比划比划?” 可惜他不了解这少女的性子,如果对方给个台阶,她或许就下了。对方玩个激将,反倒激起她的好胜心,一定要赢上一场了。 “巧了,带了!走!” 明楼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胆大的,来了兴致,换好衣服在场内立定。小姑娘的架势摆起来,居然是个练家子,倒叫明楼刮目相看。 迁就对方是姑娘,玩的是fleuret,明楼不算趁手,不过对付她也算绰绰有余。 “engarde(注意)allez!(开始!)” 一声令下,进攻权在她手上,一个弓步上前,顺接刺击,动作流畅而熟练,显然是练过许多遍的。只是攻击节奏还有些不稳,显得有些稚嫩。明楼侧身避过,敲剑夺回了进攻权,然后干脆利落地拿下一分。 初时明楼总是利索地进攻得分,小姑娘居然也不急躁,一次次回到位置上站定。明楼后来便放缓了攻势,引她进攻,看她的水平,只是每次在她快要得手的时候反击,一次次把她逼回去。 压倒性胜利。 小姑娘揭下面罩,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显得更加唇红齿白,明艳动人:“你比我之前碰到的都厉害,我完全不是你对手。” “之前人家让着你,我可没让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让我?” “你的进攻很成章法是训练过的,防守就不行了,显然陪你练剑的人有意相让,绅士风度。” “你就不是绅士风度?” “你剑法不错的,我如果有意相让,岂不是瞧不起你?”明楼笑道。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小姑娘笑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好吧,愿赌服输,我不纠缠你们了。” “等一等!”明楼心念一动,忽然叫住她,“看得出来你确实有兴趣,也练得好,我可以让你加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社都是男生,也未必都懂得怜香惜玉。” “那可最好,我正是听说国立击剑的水平高,来切磋练习的。”小姑娘抿嘴一笑,满目光华流转,“能知道我们教练叫什么名字么?” “明楼。”明楼笑了笑,“姑娘芳名?” “你们表格呢?” 边上的同学递上表格和笔,只见她在姓名一栏端端正正地写上三个大字“王曼春”。然后潇洒地背上剑同护具,理了理头发,回头笑道:“每周三是不是?我会准时来上课的。” 第15章 南京的冬雨又阴又冷,刺入骨髓。在击剑社结课后,明楼留下来收拾东西,末了却发现自己的伞不见了。他的是一柄普通的黑伞,大约是雨天混乱,被人误拿了。看了看外头的雨势,明楼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冲进雨里,听见后头有人叫他。 “师哥!” “王小姐。”明楼点头致意道。 “我叫曼春。” “你也没带伞?” “带了,只是我刚才瞧见有人把你的伞拿走了,想你肯定没有备用的,就留下来等你。” “你瞧见了别人拿走我的伞?”明楼眯起眼睛。 “是啦。但我偏偏不想提醒他。”曼春笑得坦然,又眨了眨眼睛,“你猜为什么?” “我猜我们一定顺路。”明楼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便伸手接过曼春递过来的伞柄,与她并肩走进了雨幕里。伞是个很奇特的东西。它在喧嚣的大雨中隔绝出一方静谧来,仿佛就是留来说话的。 “听你口音不像是南京本地人。” “武汉人。”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你也不是南京口音。” “上海人。” “我还没去过上海呢。”曼春抬眼望他。 明楼笑而不答,引她趟过一个水塘。 “怎么不说话?” “言多必失,总想维持一个师哥的光辉形象,虽然往往是无用功。” “你们这些师哥有什么光辉形象可言?”曼春笑弯了一双眼睛。 “所以说是无用功。这不是被看出来了?” 这话其实不好笑,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明楼站在楼底下欠了欠身。 “光嘴上谢啊?”曼春含笑看着他,“你剑术那么好,我以为你是学体育的,才想着顺路送你回来。哪晓得你……”她抬头看了看这栋楼,不知道这里住的是哪个院的学生。 “我学经济的。” “你学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曼春笑道,“饶了这样远,等我回去衣服都湿了。” “下次天气好些,请你吃饭。” “一言为定。可不许糊弄我,我可挑食得很。” “正好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王小姐可以去点评一下。” “我叫曼春。”曼春撑起伞走进雨里,头也不回道,“同你说第三次了,事不过三。” 吃饭、看电影、逛公园,一对初恋情侣应当做的事情,他们一件也没落下包括告白。明楼这人谁瞧着都是会玩的大少爷,曼春想过各种浪漫新奇的告白方式,可明楼一如往日,温和地约她出来,大家吃饭聊天看电影压马路。 那日他们约去看《玩偶之家》,出来的时候曼春说自己要回武汉了。明楼本来笑着,闻言停住脚步,沉默不语起来。曼春爱他点到即止的分寸感,却也恨这持戒守定的家教,生气地一跺脚:“我要回武汉去啦,你可就没一句话要同我说?” 明楼见她生气了,去揽她的肩膀,又被挣开,只好道:“你要走,我心里很难过,可如果说出来,怕反教你更难过,倒不如不说。” 他说得很诚恳,倒叫曼春鼻子一酸,簌簌地掉起眼泪。 “看,我说什么来着?”明楼连忙拿出手绢来,一边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擦一边劝道,“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不说共饮一江水了,只说但愿君心似我心吧。” “你这人书念得太多,酸。”曼春一把将他的手绢扯过来擦干净眼泪,收起来道,“我骗你的,我才不走呢,你别想甩脱我。手绢不给你了,算我罚你把我惹哭了。” “当真不走?” “你想叫我走?” “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这里。” “这还差不多。”曼春吸了吸鼻子,“今晚这戏我可喜欢,总算不是大团圆。” “你不喜欢大团圆?” “喜欢得很,可是今晚的戏要不团圆的才好。” 明楼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海尔茂可配不上她,当离开的好。” “早先我们学校的话剧社要排这部戏,只演了两场就不演了,家长委员会说是教坏我们,哼!什么叫教坏?扣在家里学女红,将来等着嫁人就是教好了?简直是荒唐!要我说,就当走了何必靠着丈夫摇尾乞怜。” “我大姐应当喜欢你这样的观点。”明楼记得他之前读过的鲁迅先生的一篇讲稿,对曼春的观点并不完全同意,只是不想跟她争执,便荡开一笔道。 “你大姐是有见识的。” “自然。她十七岁就接管了明家,比我见过的许多男人更有能力。”明楼微笑道,“有机会,你去上海,我引见你们认识?” 这话说得可深可浅,曼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不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抿嘴笑道:“平白无故的,我去见她做什么?” 眼见着走到了巷口,他们停了下来。从来都只送到这里。里头是大学教授们的聚居的一片。曼春是某个教授的亲眷,他是知道的。只是学校里姓王的教授这样多,他也从来都点到即止,曼春不提,他便不问。兴许人家家里有不想说的理由,他应当尊重。 “还是只让我送到这里?”明楼望了一眼巷角。 “再往里我叔叔就瞧见了。” “我可不记得学校哪个王教授这样讨厌我。” “他喜欢你得很,只是我可不想叫他这样早晓得。又是一通说教。” “所以是我认得的。” “你别再套我话了,想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就告诉你了。” “好。” 世上的事,总没有想的那样好。 那日关于各国中央银行制度的资料,明楼写了一个journal,打算送到办公室去批改,汪芙蕖不在,打电话问过,说是府上有一个经济人士的饭局,叫明楼直接过去,正好也见见这些学术界有名的人物。 坐定之后,才渐渐摸出汪芙蕖叫他过来挡酒的意思,喝得有些昏沉,抬眼望见楼上下来一个女孩,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睛,竟是曼春。 “叔叔,我这英文作业可写不来,你过来教我?” “我这里还忙着呢。” “我不管,明天可要交呢。”曼春皱了眉头,“你不来,就叫你那学生来,他肯定会英文的。” 明楼感到自己被推了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绕到后头的书房里。 “我可算解救你于危难之间啦,你怎样谢我?” “你不是姓王么?”他感觉自己喉头含着一口血,声音都哑了起来。 “我姓汪。只是不想叫人知道就是了。”她看着明楼,知道这事自己瞒了他这样久,大大地得罪了他,便握住他的手,软语道,“好啦,你别生气了,我跟你赔罪还不行么?叔叔说,汪家跟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叫我不要声张,我才说我姓王的。别的我可全都没骗你。” 明楼静静地望着她,他感到十分疲倦,大脑也不在运转。上一辈的恩怨,病榻之上的父亲,最后是曼春俏丽的脸。 他只是静默地望着她。 她蓦地脸红起来,以为他知道了许多,只好道:“好吧,我爸爸妈妈是叫我回去的,可是我这样喜欢你,舍不得走,所以才留在我叔叔这里。他在外头又讨了一个小老婆,婶婶不晓得,我晓得了。他又不敢告诉婶婶,就留我下来的。我爸爸妈妈生气得要命,我叔叔也管不了我。我晓得你是他学生,怕他迁怒你,才不告诉他我在同你好。” 她向来伶牙俐齿,如今说话颠三倒四的,到底还是慌了。 明楼还是沉默着,她可着了急,抱住明楼道:“师哥,我真的错了。我早该告诉你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明楼闭了眼,又缓缓睁开,将那些过往种种都强压了下去。他需要冷静一下,需要细细地考虑如今的情形。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的汪府。只记得自己连夜买了回南京的船票,随船身与水波动荡了一夜的思虑。回到家里,大姐在苏州,阿诚在写申请去索邦的文书。见他回来,又惊又喜。放下笔迎上去,却觉得这人浑身冷得像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只闲闲地说起自己申请的事项,只字不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热水划过喉咙,他感到自己的体温回来了些。对上阿诚的目光,他忽然什么也不想想了。 他回家了。 现在只想回床上倒头就睡,睡过去,什么也不去考虑。 第16章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了听见明台回来。就披了衣服爬起来打个招呼。但头疼得很,又回去接着睡了。明台也晓得大哥身体不舒服,特别主动地献起殷勤来,一会儿跑来问他渴不渴,一会儿跑来问他想不想吃点心。来来回回总睡不踏实,就给阿诚使眼色。已经窜了个子的阿诚拎着领子把明台揪了出去,叫他去做作业,做不好就把他把家长联系簿弄丢的事情告诉大姐。明台只好悻悻地回房间折腾一元二次二元一次。 明楼听见外头阿诚威胁明台,听见他们讨价还价,不由得笑了,纷乱的思绪冲淡些,只是转个身又想起自己的境地来,又感到头疼得难受。 眼下他该如何去做? 如果立即与汪曼春分手,一者舍不得,二者汪芙蕖会立即察觉他的异样,功亏一篑,影响大局。如果继续谈下去,势必不能再自然地与她相处,自己也无法把握到底真心里已经掺了多少权衡。他不愿这样待曼春,也知道不应当如此。 反反复复地纠结思绪叫他头疼欲裂,陷在枕头里人都缩了起来。他听见有人走进来,这脚步声只会是他的阿诚。强迫自己松弛下来,撑起来看他。阿诚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里头泡了许多白菊花,搭着一条毛巾。 “我在书上看到说,用这水热熏一下,要舒服些。” “好。” 就着阿诚的动作,他把头凌空悬在热水上,用毛巾盖了头,熏了片刻,又用阿诚准备好的干毛巾把水擦干,把头包起来防止受凉。菊花凝神静气,确实好了许多。阿诚扶着他躺下,问他要不要接着睡,他把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窗帘拉上。如今阿诚早睡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只是明楼忽然又想起来当时他睡在自己床边的时候。那时候他发烧没好透,自己也这样照顾他。一晃眼阿诚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了,当真有些白驹过隙的感触。 “我睡够了,你去药箱里拿点阿司匹林给我吧。” “恩,你等等。” 取了药回来,就着他递过来的热水吃了药,明楼笑道:“以前都是我照顾你,如今轮到我享清福了。” “这算哪门子享清福?”阿诚皱了眉头,“怎么好端端就生病回来了?” “学校里烦心事有点多不说这个,你大学申请得怎样?” “在写文书啊,有空找个学长帮我看看。” “我也是你学长,怎么不找我?”明楼瞪了他一眼,“嫌我法文不好?” “你法文甩他三条街。”阿诚笑道,“本来想给你看的,你不是回来生病了么。” 明楼点点头道:“那就先将就着给他看看吧,等我好点再给我审一遍你哪个学长,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哪个学弟后来申去索邦的?” 阿诚知道他不是真心问到底是哪个,便笑笑道:“反正也不着急,等你好了再给你看,拿给别人看我还不好意思呢。” 明楼满意地笑笑,又道:“明台怎么把联系簿弄丢了?” “估计要么就是哪门没及格,要么就是又犯什么错了。过几天等大姐回来收拾他。” “你也不盯着点?” “我又申学校,又要学跳舞,哪有那么多时间盯着他?” “你学什么跳舞?”明楼笑道。 “唉,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校长说要和女校联谊,搞毕业舞会,我又不会跳交谊舞,不得学么?” “现在花样比我们那时候多多了。哪个女孩子啊?有照片没有?”明楼笑道,“是不是我每次去接你,给你使眼色那个?” “那个不是跟你使眼色么?”阿诚叹了一口气,“我们伦理老师,就就那个杨先生,在对面教国文那个,你记得么?” “记得,三年伦理学,就他没给过我满分。”明楼哼了一声,“他怎么了?” “他说,我们有些学生啊,回去要提醒你们家长的做派,不要在学校门口勾引人家女学生。家长都告到学校办公室来了你说是同谁使眼色?” “我是你哥哥,又不是你家长。”明楼故意闲闲地说点不相干的,“别扯远了,你舞伴是哪个?” “不知道呢,先生说到了那天按学号分。” “可惜。” “怎么可惜?” “不然我可以去看小姑娘挤破了头想跟你跳舞啊,想想也很有趣。” “别别别你要是去了,就没人找我们跳了。”阿诚连忙道。 明楼见他这样子,不由笑了,又细细端详起阿诚来,自觉明家养花养牡丹,养草养兰草,就算是草包,也要个个绣花,更何况明明都是芝兰玉树的,就是明台这个小混蛋,也清秀可爱得很,走出去谁不喜欢也是瞎了眼。 “你笑什么?”阿诚见他笑得莫测,问道。 “我笑你其实长得挺好的,何必老觉得自己不行。” “参照系是你嘛。”阿诚朝他撇了撇嘴。 “合着是我的不是?” “哥你自己说的。” “反了你了。”明楼取下担在头上的毛巾,不轻不重地抽了他一下。阿诚装模作样地捂着脑袋叫了一声,然后接过毛巾道:“凉了,我给你换条热的去。” “不麻烦了,你等下看书去吧。我也歇会儿。” “那你先歇着,我叫吴妈晚上熬点粥吧,你也吃得下一点。” “好。买点蟹壳黄回来,不然粥喝不下。” “是明大少爷!”阿诚笑笑,带上了门。 明镜回来的时候,明楼早就好了。他同阿诚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对明镜提及这件事反正明镜要收拾明台呢,也懒得管他们。他向上头报告了汪曼春的事,上头建议他自己把握分寸,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影响大局,但是组织有规矩是不能色诱的。他听到色诱的时候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阿诚总拿国强这个碎嘴口里的盛名调笑他,又觉得十分熟悉温暖。 收拾好回南京的东西,他出了房间,看到阿诚正和明镜在客厅里跳舞。他已经学得很好了。身姿挺拔又瘦削,像是一棵风中劲竹,生机勃勃的。明镜其实从中学起就喜欢跳舞,有人陪她跳也高兴得很,一曲跳完,说:“阿诚啊,你跳得比以前好多啦。” “是大姐教得好。” “也是你肯陪我跳,你看明楼,肯定一天到晚出去跟小姑娘跳舞,不想跟姐姐跳。” “大姐说哪里话?”明楼忙道,“我就怕大姐不肯赏光呢。” “看你诚意喽。” “阿诚。”明楼跟他挥了挥手,阿诚跑到唱片机边上,放了一首勃拉姆斯的,是明镜很喜欢的一首,跟明镜伸出手去,“明大小姐,ayihavethisdanceplease?” 明镜笑着把手放在他手里,翩然下场。这支舞热情洋溢,客厅里虽然只他们四个人,但仿佛热热闹闹地要过年一样。 回南京的时候,他没想到曼春居然到车站来等他。初春的南京还冷得很呢。曼春一路小跑着过来,见了他却不说话,只是抿嘴笑。他本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见她笑容暖意洋洋,心头松软自然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曼春垂下头:“我当你生气了,想着要跟你赔罪,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偷偷听见你同叔父打电话说今天回来,只想着跑到车站来接你。我就想啊,你要是见到我没有气得立即就走,那就算原谅我了。” “今天上海过来好几班车呢。” “所以我就从第一班开始等啊。”曼春望着他,叹了一口气,“说给你你也不信,车站冷也冷死了,可我偏偏舍不得走。等的时候我就想啊,汪曼春啊汪曼春,你也是太没有出息了,可是还是很没出息接着等,终于等到你啦,现在想想却也没有多冷了。” 曼春平日里总是喜欢耍小脾气,也是明楼迁就的多。这番话却说得诚恳又动人,叫明楼心软起来,道:“下次不要等我了,车站实在太冷了。” 曼春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原谅了自己,高兴地搂住他的胳膊,天真地笑道:“那可难说,感觉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能做的,这辈子也算完蛋啦,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了。”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绢来。 “喏,你的手绢,我洗过还你。” “我的手绢上可没这纹样。”明楼望着手绢上多出来的一对并蒂荷花道。 “不好看啊?”曼春俏脸一沉,伸手去拿,“那还我,我赔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条新的。” 明楼什么也没说,把手绢收进胸前口袋里,握住她的手,静静地往回走,听她说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仿佛要把没在一起的时光都说给他听,变成两人共同的回忆一般。 回南京后,他把这些日子整理的一部分资料收好去了汪芙蕖的办公室,只说身体不好,回家休养了几日,左右工作课业也没有落下,汪芙蕖也不好说些什么,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身体的病好养,心病可不好养。” 明楼心头一凛,沉默半晌道:“老师到底是老师。” “曼春可是我们汪家的一匹小野马,她如果喜欢你,我哥哥嫂嫂肯定也很钟意你。”汪芙蕖看了他一眼,“然而令姐的脾气,我也是清楚的这件事你还不曾同她说吧?” “试探了下口风。”明楼叹了一口气,“家姐总说起我们两家上一辈结怨,我之前问起,说来说去,也是些生意上的事情。我父亲去世前确实说过,不与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谁料叫我遇见曼春真像戏文上说的一样,世事弄人。” “那你有什么打算。”汪芙蕖盯着他。 “同您说句实话,我没什么打算,也真不想有什么打算。”明楼垂下眼,又叹了一口气。 汪芙蕖对这个学生的性子,自以为是了解的。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家产却大部分都在精明强干的姐姐手里。明楼有一次喝醉的时候说起来,只说不知道自己是真潜心学问还是被姐姐关在学校念书,醒来又自知失言,求汪芙蕖莫要说出去。汪家的早年分家的时候也是闹了许多波折,汪芙蕖自然也揣度起明家姐弟之间的种种。明楼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都是十分得力且得体的。工作上总是尽心尽力,却又时常在学术同社交间游走,显得如鱼得水。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人又生得十分英俊,在政要间十分吃得开,汪芙蕖也便渐渐晓得他的心思,对他的戒心也慢慢放下了。 那日明楼回了上海,他便从曼春嘴里问出了他们交往的种种,又疑心他怕是无法放下两家的宿怨。他倒不为曼春有何担心的,只疑心这人如果不能放下,只怕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疑虑刚起,明楼便打了电话过来,说生了病回上海家里休养,又坦言才知道曼春是汪家的人。说自己跟着老师学习,一是倾慕老师才学,觉得确实能学到东西,二者实话实说,也是要为自己打算。若是真叫家姐晓得,大不了不回明家去,也有条出路。然而放在曼春这里,却不想叫她跟着自己,最后连夫家父母牌位都不能敬上一杯茶,心里实在难过,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想自己先静静,理理顺。 如今回来了,嘴上虽说着没什么打算,却也应当是有了几分计较的。汪芙蕖晓得他从小怕他姐姐,必不肯直说要离开明家去,也舍不得明家的大好家业,只是心里显然是做了决定,要同曼春一起,不然也不会两个人亲亲热热吊着胳膊回来。于是只放下心来,说起有机会他会请哥嫂到南京来,他做东,叫两家人坐下来谈,说不定谈开了,也便不是什么问题了。 明楼的眼睛亮了起来,面上还绷着,眼睛里却藏不住笑意,只是一个劲地谢谢老师。 从汪芙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他感到浑身都要湿透了。他对自己这样做戏感到有些恶心如果全然是假戏,他也演得痛快,偏偏真真假假,叫他鄙薄起拿儿女私情作掩护的自己来。又念及曼春在车站等了他一天的情景,不由得更是怅惘和歉疚。 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拨通的时候忽然又后悔起来,如果是大姐,还得接着说谎,实在难演。正打算挂了,听见那头阿诚的声音,又莫名其妙轻松起来。 “你那文书寄出去没有?” “寄了。” “手脚太快。”明楼道,“我才想起来有个先生曾经在索邦教过书,叫他写封推荐信,一并寄了去的好。” “不是有两封了?” “这东西总是多了好些。罢了,过几日我央他写了帮你寄下好了。” “人家又不认得我,凭空写个推荐信。” “认得我就好,你跟着我,能差到哪里去?”明楼笑了。 “自吹自擂对了你那些烦心事解决得怎么样了?”那头忽然问起来。 “正在解决,一桩桩来吧。”明楼敛了笑意。 “恩,事情一桩桩做。那药我给你放箱子边上夹层里你看到没有?” “就阿司匹林是吧?” “我还给你放了一包菊花,泡水喝。你没找到?就在你那药边上,那个纸包……” “哦那个啊,我想起来了。行,我记得喝。” “记得喝啊,我怕坏,就给你装了半个月的,之后再托人带给你吧,估计你也记不得买。” “行,那你记得叫人给我。”明大少爷自来懒得跑腿,想想又道,“真决心去法国可要法语上再花些心思,这些杂事记不记得也不要紧。” “晓得了。”那头笑了笑,“那我看书去了,哥你自己保重。” “恩,去吧。” 整个十九年上半年,他们这边一直在讨论关税协定的内容。两年前其实就同美国等国就关税自主的问题缔结了新约,只日本一国扯皮到今天,一路到了五月份才算正式敲定。基本上还是同美国差不多,最惠国待遇的问题扯了快有半个月,最后还是要将美国人叫来拍桌子,才算压过他们一头。莫说明楼这样的年轻人,便是汪芙蕖都避了日本人,在吃饭的时候骂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然而国力不盛,在关税这种问题上,从来都是不能完全自主的。便是海关总税务司的高级职员们也不得不仍由外国人担任,海关行政权主要仍操之于外国人之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阿诚收到了索邦的入学通知书。明楼特地请了假回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站在礼堂里,穿着礼服和同学们一起笑,忽然叫明楼想起多年前他和立新他们也同他今天一样站在那里,仿佛还和昨天一样。这半年来他戏演得辛苦,然而想到阿诚很快就要去到法国,又是难过又是宽慰。难过的是,他到底长大要离开家离开自己了,却也宽慰他不用像自己这样演戏,能一直做一个赤诚的学子是再好没有了。 阿诚朝他走过来,他把心头种种都压了下去,高高兴兴地揽了他回家去。明镜一路上教育明台当像两个哥哥学习,明台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只道:“不就是索邦么,阿诚哥,我将来也去找你,咱们住一块儿好不好?” “好呀,你要是过来,我做饭给你。”阿诚笑道。 “轮流做吧,叫我们小少爷也学个一两手,说不定我和大姐还去看你们,你们可得露一手。”明楼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笑了。 下车的时候,吴妈说起有个姑娘找他,明镜看了明楼一眼,明楼心里也没底。他不认识几个能跑到家里来的姑娘,除了曼春。 进客厅的时候,她正坐在那里,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明楼看了阿诚一眼,阿诚会意,推着明台道:“外头浪了一天,上楼去,我给你把英文再默一遍。” 明台晓得有好戏瞧,不肯走,阿诚半推半拽地像拎小狗一样把他提拎上了楼去。明台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肯走,示意阿诚小声一点,陪他躲在柱子后头看。阿诚其实也好奇得很。他想着一定是这小姑娘喜欢大哥,大哥又不理她,所以闹到家里来,其实也想看热闹得很。就也蹲下来,偷偷往下看。 问她怎么了,她一开口就哭起来。明镜见她可怜,便坐到她身边抚她的背,叫她缓口气。她心下认定弟弟是个风流潇洒的,一定是欺负了人家女孩子被告到家里来,瞪了一眼明楼,却没料明楼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她很少见到明楼这样的表情,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色,只柔声道:“小姑娘啊,到底怎么了?你同姐姐说说?” 曼春在她的安抚下缓过气来,才抽抽搭搭地说了始末。共产党六月份的时候“会师武汉,饮马长江”,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汪家被波及,她父母死了,如今家里人聚在叔父家讨论,除了后事便是家产,竟似无一个人念及死的是一对父母,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一时间又心寒又愤恨,一怒之下跑来上海,只想找到明楼好好哭一场。 明镜听了始末,不由自主地收起手来。她又看了明楼一眼,明楼依旧垂着眼。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汪小姐,人已经走了,你节哀顺变吧。你一个未婚女孩子家,留在我家名声不好,先留下来吃个晚饭,我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 说着上了二楼,在高处看了明楼一眼,明楼会意,同汪曼春低声说了几句。抬头望见两个小伙子蹲在那里,瞪了阿诚一眼,阿诚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拎着明台的领子把他揪回了房间。 一顿晚饭吃得安静又尴尬,直到晚上汪家接了人走,明台和阿诚都看向明镜,晓得她要发作。只是大姐真的要发作大哥的时候,从来不叫他们小的瞧见,一向是小祠堂里有请。 “她姓汪?” “是。”明楼跪在地上,“是大姐想的那个汪家。” “你倒坦诚。” “父母在上。” “你还记得父母在上?”明镜刷地站了起来,“父亲临终前怎么说的?” “我明家三世不与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 “你记得清楚?” “清楚。” “那你是明知故犯了?” “世事弄人,我确实喜欢她。”明楼叹了一口气,将于曼春相识种种简要说了,明镜冷静下来。她晓得自己弟弟的心性,本也不愿相信他会违背父亲的遗命。只是她素来要强,不愿拿什么“世事弄人”来搪塞。沉吟良久,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叫他站起来:“你也是个大人了,大姐相信你可以处理好这件事。我承认你们的感情同勇气,然而父亲的遗命我想你也应当考虑。我们家不可能与汪家坐下来谈你们的亲事,我想这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当年汪家兄弟谋夺我明家的家产,设计陷害父亲,如今她父亲死了,我不说什么死有余辜,只说是天理循环。确实,这小姑娘同当年的事情无关,但不说父债子偿,只说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接受你们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楼明白。” “家里不谈政治,但这个时局,也不可能完全不谈政治,汪家是个什么情况,你当清楚。” “明楼清楚。” “我不同情他的父母,但推己及人,我晓得这个年纪骤失父母的痛楚,希望你能处理好这件事。” “是。” 推开书房的文,阿诚正在整理他中学时的旧书,他打算理出一些给明台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毕业典礼。明楼拿起沙发上的包,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盒子。 “祝贺你毕业升学,早些时候想给你的,今天波折太多,差点忘了。” “谢谢大哥。”阿诚接过了,征询地看向他,“方才……” “你不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明楼故意避而不答,阿诚也就不再追问。打开盒子,是一块手表。piaget,明楼向来喜欢这家,收了许多样子的。这块是银色的,比明楼手上那块黑的年轻活泼些。 “太贵重了。”阿诚立即塞回到他手里,“我都不敢戴,怕给划花了。” “你长大了,出门当有一块像样的表。”明楼取出手表,看了他一眼,阿诚只好伸出手去。明楼就着他的手腕,将表带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阿诚很瘦,只一握就能环住整个手腕。他买这块表时比划了一下,叫店里卸去了几节表链,如今看来是正好的。扣上后正了正表面,笑道:“不错,戴你手上正合适的。” 阿诚抿嘴笑,挽了挽手表,看了一下时间,道:“那谢谢大哥。” 虽然送了曼春回去,于情于理,明楼都应当回上海去,毕竟死的是汪芙蕖的兄嫂。到汪府的时候没瞧见曼春,估计还在难过,场面上是汪芙蕖在主持大局。明楼刚想开口,汪芙蕖将他拉到一边叹了一口气道:“也是不凑巧,我方才说动了大哥大嫂,叫他们有空来南京,谈你和曼春的事,结果出了这样的事……” “老师须得节哀,汪家如今只剩您能主持大局了。” “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亲戚,我也只能替曼春先挡下来。她那外公家……唉……等她大些,再慢慢地把她父母的这些转交给她你得空多安慰安慰她,有些话我们长辈跟她生疏,反而不如你们这些小年轻说得贴心。” “明楼明白。” “这可难办得很,早些时候我同你讲的那个交流学者的博士项目,本来打算你同曼春结婚后一起过去的,你们彼此也有个照应。如今……”他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明楼,虽然住了口,目光越过她,“曼春啊,你看谁来了。” 曼春穿着黑色的丧服,远远地望着他们。 明楼对汪芙蕖对视一眼,揽住她的肩膀,引她到别墅后的小花园里。曼春挣脱开道:“你要在这时候丢下我,去法国做什么博士?” “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这里?”明楼四下望了一眼,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 “离开?”曼春打掉他的手,“我父母尸骨未寒,你叫我同你私奔?”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楼道,“我是在想,你父母不在了,总要有人照顾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去法国,我会照顾你的。如果你……你不愿意,我送你去你外公家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曼春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抛下你不管,但是……” “但是你怕你大姐。”曼春冷冷地看着他,“不要以为我是个被你蒙在鼓里的小姑娘。那日你不告而别,我就去问叔父,他什么也不说,我就自己查。对,我们俩家上一辈是有过节有误会,但我们是无辜的呀。” “那你想我怎样?” “你同你大姐把话说清楚。而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学成回来。” “我会同我大姐说清楚,但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我爸爸和叔叔当年做的事。” “当年的事,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了。”明楼不晓得她这句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几分试探,犹豫片刻,背过身谨慎道。 “那你为什么要我离开南京,去投奔我外公我舅舅?你知道他们在我父母的葬礼上是什么嘴脸?他们还记得死的是他们的女儿我的妈妈么?对,我叔叔就算有千种万种不好,可只有他一个人站出来说‘我哥哥嫂嫂还有一个女儿’,就他一个人还记得我。什么厂子铺子我是一概不计较,旁的人也就不把我放在心上。可就他一个人记得是替我看着,说将来还给我。你现在叫我离开南京,去找我外公,只是因为你们那些当年说不清的事猜忌我叔叔……” “曼春,我确实不知道这几天你家具体发生了什么。”明楼越听越不对,转过身来打断了她的话,“我之所以建议你去找你外公,是因为你舅舅家有个小姑娘和你一般年纪,我想着会宽慰你。而老师……你也晓得老师有姨太太,你年纪小,我不想叫你在这样的旧家庭里成长。”他不想叫曼春知道他对汪芙蕖的用心,斟酌语句道。只是说到后头,确是真心存了为她好的心思。 曼春听他说得在理,平静了一些:“我叔父是有一些小节问题,但是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俩家一定有误会。等、等过了这一阵,我们叫你大姐我叔父坐下来谈谈好不好,把话说开兴许就好了。你去留学,我可以等你回来。” 明楼却只是沉默着。 她曾经这样爱他的沉稳和安静,如今却愤恨起来。忽然像发了疯一样使劲将他推走,叫他滚,叫他再也不要回来,叫他干脆丢下她一个人。然而明楼被她推走后,她又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回去宿舍里还没坐下来,国强就说起他家里来过电话找他。跑去楼下公共电话那里往回打,是阿诚接的电话,叫他立即赶回家,说完就挂了,显然是悄悄接的电话。明楼以为出了什么事,二话没说往车站跑。 赶回家去,连明台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气氛凝重得压人窒息。明楼这几日来回在沪宁之间奔波,又汪曼春汪芙蕖两头演戏,早已是身心俱疲。进门看见桌上一张租车合同和两张船票,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看了一眼明镜,默默地往小祠堂去了,进门跪下的时候反倒觉得轻松些。 明镜问什么,他应什么。租车合同是他签的,他是去过银楼,他预备着带曼春离开上海,他就是放不下这个人。他想叫大姐把曼春同汪家分开看,换个环境她或许不会如汪家其他人那样。 这是明镜第一次对明楼动家法。 最后浑身是血地昏过去,他听见有人跑进来,把他撑起来,跌跌撞撞地弄到房间去。然后陷入更深的昏睡。 见着大姐气急败坏地回来,叫他把书房钥匙交出来,阿诚心中一凛,前几日他收拾旧书的时候,在一本明楼常看的《沧浪诗话》里找一张大面额的汇票,数字叫他吓了一跳。出票人是宝庆银楼,他觉得奇怪,却不敢告诉大姐,心里想着或许同前几日来家里的汪小姐有关。怕大姐说大哥,就把汇票收起来,等明楼回来当面问他。 如今大姐叫他开书房门,他一时间僵在那边,末了被催了三四遍,只能把钥匙交出去。明镜素来尊重弟弟们,从来没有这样生气地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翻他们的东西。她把所有抽屉都打开,箱子,柜子,终于叫她翻到租车合同,和两张去由上海去香港的船票。整个人气得发抖,阿诚和明台上去劝她,她也不发一言,坐在沙发上,如同一个冰窖。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按着苏医生的指示,给他除下沾血的衬衫。口袋里似乎装着什么,抽出来是一条已经染了血的并蒂莲花手绢。他登时明白肯定是汪小姐送的。虽然对这段感情几乎一无所知,却莫名其妙地生出恨意来,绵绵不绝地。恨她忽然出现,恨她连累得大哥变成这样。他心底升起一个念头:将它扯碎了烧掉!又想大哥收在衬衣口袋里,一定十分珍视,便又折好放在了桌上。 许是伤口的问题,明楼一直发着烧,却咬紧了牙关不肯说一句话,叫他看得难过,等苏医生走了,才忍不住哭。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也是这家里的一个男子汉,可偏偏此刻如此得无能为力。他无法了解这中间的曲折,无法叫明镜消气,便是代他生这一场病挨这一顿打也不行。 汪曼春是夜里到的。她到的时候,外头下着大雨。明楼走了,她便后悔起来,后悔不该耍脾气叫他走,后悔自己当同他说“愿意离开这里”。什么外公家舅舅家叔父家,他想叫自己去哪里都好。跑去他宿舍找他,却听说他已经回了上海,又一路追回上海来。 到明家的时候,不让进去,她就在雨里等着。明家的灯亮了一宿,她也就在雨里等了一宿。最后等到明镜将那块染了血的手帕绞碎了丢出来。 碎了九片,她跪在大雨里一片片找回来的拼起来的。 她只望见血,晓得是谁的。仿佛这天地间所有的雨水都是血红的,还带着血腥气。 明家乌沉沉的门关上了。她感到自己的青春也被关上了门。 明镜从门厅折回来,见阿诚站在门边,目有不忍之意。 “怎么?” “那手帕大哥随身带着,只怕……”他第一次质疑起明镜来。 明镜心里有千言万语想骂明楼,却又想到他正在楼上发着烧,便不提,只径自走回小祠堂去。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白天开董事会的时候,冯先生说明楼也快研究生毕业了,早当移交那些产业给明楼。明镜本也有这样的意思,叫他做些正经事分神,不要一心系在汪曼春身上也是好的,便去找明堂准备一些相关的文件,转让一些工厂与铺面。谁料明堂提醒她,银行那边的朋友提过这个冯敬恩最近与汪家过从甚密,叫她留神这些转让,不如暂缓。明镜存了这个心思,恰巧明堂的太太回来了,见两人气氛有些凝重,便打趣说起在宝庆银楼里瞧见明楼,问说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好事将近。明镜当即知道不对。明家是银楼的老客户,打个电话一问便知不是去挑珠宝,倒是用珠宝换些钱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 明镜心中当真如明镜一般。回家来翻出明楼的租车合同同船票,又气又急,认为他鬼迷了心窍,已经糊涂了。问他什么又应什么,梗着脖子叫她生气,平日里的那些巧言善辩全都没有,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气之下,下手没了轻重。心里后悔,但又不想承认,只一个人跪在小祠堂父母灵位前哭。 她自十七岁接手明家以来,什么外头的大风大浪都没有办法击倒她。可偏偏是自己的亲弟弟,叫她束手无策。她放弃了理想、爱情,只想撑起一个明家来,最后完完整整地交给弟弟,可没想到他要转头送给杀父仇人献殷勤。她感到自己没有教好他,又觉得已经不是自己能教的了。想着打不得骂不得,可是打了也骂了。人躺在那里,她再后悔再痛心也不能告诉别人。 第二天早上,明楼清醒了些,阿诚试探着问她自己能不能弄些东西上去给明楼吃,她也正愁不知道怎么下这个台阶,便立即同意了,叫他拿了吃的上去。阿诚下来的时候,说明楼已经想通了,打算去法国,不提同曼春的种种,她才放下心来,嘴上仍道:“你们两个如果连家也不顾了,我也便这样教训你们!” 两张去香港的船票,最终是他同阿诚一并走了。从香港飞巴黎的旅程漫长而不适,他乏得厉害,头疼欲裂。迷迷蒙蒙被边上浓烈的古龙香水惊醒,那个养育他二十七年的上海,已经是一个漫长梦境的、回不去的起点了。 卷一春衫薄完 第二卷孤舟一系 第01章 给汪芙蕖拍了一封电报,说已经在法国安顿了下来。 走之前他撑着去找过一趟汪芙蕖。见他被打成那个样子,汪芙蕖也有点惊讶明镜居然狠得下心。没费多少工夫,就表示理解,劝他不要太挂心。明楼顺势提起来法国的计划,又欲言又止地叫汪芙蕖劝劝曼春,叫她忘了自己。汪芙蕖左右思量,觉得明楼去法国回来便是前途似锦的预备官员,又是这样出身,无论如何,当拿捏住他对汪曼春的愧疚,便面上叹气,叫他不要挂怀,说自己会尽力劝劝,只是曼春的脾气他也应当有数。如此,算揭过种种。明楼直到走前都没去见过曼春。 不当再去想这些。他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下床来。 很少病这样久,像是整个人都脱了一层皮。不过他觉得自己这几日肯定胖了,阿诚一直在做各种营养的补品。一场病下来,他胖了许多,阿诚倒是清瘦下来。他套着毛衣,站在镜子前:“我最近真的是胖了。” “没有。”阿诚看他又在折腾那件小了点的毛衣,“你那毛衣是我洗得没注意,缩水了,不是胖了。再说胖点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老叫我吃胖点?” 他一病,倒叫阿诚的脾气见长。已经有了管家的样子,指指点点叫他去刮胡子。 摸了摸脸,讪讪地笑笑,问说早上吃什么。他已经受够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奶酪,古怪的,带着葱味的,臭烘烘的像是要发酵的。 “左不过是面包和奶酪,你喝牛奶还是咖啡?”阿诚问他。 “有没有点新鲜东西。”明楼苦了一张脸,“你那奶酪买的可好,馊了坏了也吃不出来。” “是有点难吃,但是丢了可惜。”阿诚叹了一口气,“罢了,我把剩下那些吃了吧。你想吃什么?”说着又把围裙系上了,转身往厨房去。 “算了算了,再吃最后一顿好了,除了那chèvre什么都可以。”明楼瞥见他眼底两道青,忙道,“水烧了?” “烧了。” “那我喝点咖啡。” “对了房东太太送了点伯爵给我们,你喝那个胃会不会舒服些?” “红茶自然比咖啡好。” 这是他们在客厅里吃的第一顿饭。之前都是阿诚自己外头将就了,然后把明楼的饭端进房间去。客厅里不算很乱,但是东西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堆得很满。这间房子原本是阿诚租了要自己住的,只有一个卧室。明楼申请到了宿舍,然而一到巴黎明楼就生了病,阿诚先把他安顿在家里。然后拎着他的东西去宿舍报道,被宿舍里的酒味和喧闹逼了出来,思来想去,靠着拙劣的法语,半写半比划地把交的宿费要了回来,去旧货市场扛了一张二手床回来。趁着明楼休息的时候,把储物间腾了出来。旧物也便堆在客厅里,把那已经秃了毛的地毯压出无法挽回的痕迹来。 “我们哪来这些东西?”明楼盯着说不出来历一个烂木箱子,感觉里面装满了各类杂耍的道具,在箱子附近打个喷嚏,能叫整个客厅都变成伦敦。 “房东的,我问过她说,她说找人处理太贵了,所以一直堆在那个小房间里,我们要就留着,不要就自己花钱处理了。” “她倒会省钱。”明楼哼了一声,“咱们等下把它丢回去,把床搬到卧室来。储物间里哪里住的了人?” “我瞧着很好。”阿诚道,“再说我可搬不动了。那床可是实木的,唉,太重了,我可不想再折腾。”明楼病着的时候他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什么都能自己办妥。如今他好起来了,力气就都被撤走了,脖子酸肩膀也疼,忍不住要同大哥求饶偷懒。 “叫人送过来呀,傻瓜。”明楼笑骂道,“仗着年轻作践自己。” “巴黎的人工不比上海,贵得要命。”他揉了揉颈窝,“我可不搬了,我看着那房间挺好。等下打扫一下不比你的差。” 明楼叹了一口气,留了最后一口涩得不行的茶,走到他身后,道:“哪里疼?” 阿诚猛地回头看他,不可置信地扬起眉毛:“我以为就大姐有这待遇。” “便宜你了。” 明楼的手绵软,阿诚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堆的封建迷信,总说这是命好的意思。指甲都修剪的很好,只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薄茧。小时候出门,牵着他的手,如果遇见了熟人,停下来说话,阿诚就会玩他的手。把他那只大而软的手关在手里,然后玩他的指节,柔软的,骨隐于肉的指节。手比脖子温热,就着痛处捏下去的时候,阿诚忍不住叫了一声。 “疼了?” “恩。” “疼就对了。” 他的手停在肩头,要探入血肉一般用劲地摁了下去,在他最酸疼的地方,叫他有些失神,然后缓缓地松开,一种微麻的感觉从明楼的指尖蔓延开来。尚未缓过神来,又摁了下去。温柔的疼痛里,颈窝也热了起来,仿佛僵在那里的血都活泛了,一路窜上耳朵去。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阿诚耸了耸肩膀道:“差不多了,我好啦。” “小小年纪,要注意劲椎啊。”明楼凌空点了点他的鼻尖,“你跟明台那坐姿我不盯着就又趴下去了。眼睛趴坏了到时候有你们后悔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 “我们眼睛可比你好。”阿诚嘟哝道。 “你说什么?” “我说,大哥你手艺太好了,怪不得大姐赞不绝口。” 明楼不同他计较,在那毛衣外头罩了件灰色外套,又抓起一件蓝色的丢给他:“吃好了我们出去买些东西。” 他们住在五区,都是学生,物价比起西区来可算好了太多。阿诚已经把附近摸熟了,难得是他领着明楼。经过gibert时同明楼说起巴黎的书贵,说才晓得买个课本都这样肉疼。明楼笑说:“你们学建筑的,还要课本做什么?这城市就可做你们的课本了。” 阿诚点点头,抬头看蓝天下的先贤祠。他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要经过,却从未觉出他的气势来,竟似从未注意过他存在一样。明楼叫他这个建筑学生说个一二,他也一无所知,只好赧然笑道:“我倒像是第一次见到,前几天都没注意。” 不仅没注意,他连着街上阳台的花草都不曾注意的。 明楼看他们家家户户都在阳台上放了许多盆花,便道:“我们不是也有个小阳台?” “是啦,就在你房间的外头,我就是看中这个才租的。” “那我们也买些花回来。”明楼道,“我看他们这里好多花上海没有的。” “我们可就两人四只手。” “拎不回来就多跑几趟,天气这么好,着什么急?” 阿诚确实不着急。事实上,他十分享受这个明楼都要跟着他的时候,虽然可能只有短暂的几天。他急切地想把他所知道的这些新知识讲给明楼听,又想讲得慢点,接着享受这个过程。从来都是明楼领着他的,学英文、法文,文学、经济这些都没有一个不是明楼教他的,他乐意跟在后面,但也企望着能够偶尔跑到前头去。 比如第一次坐地铁。他第一次坐船是明楼带他去广州,如今却是他带着明楼坐第一次地铁。这样的念头叫他兴奋得很,眼睛亮起来,忍不住地哼着歌。明楼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也便由得他去,叫他带着自己,走过这古老又陌生的城市。 第一区是巴黎最古老的一个区,可以一路追溯到中世纪去。久负盛名的卢浮宫也在这个区,还是他们今日不打算去到那里,而是去一个“大市场”这是阿诚的描述。 整个市场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口音,当然和法国所有的分类一样,巴黎的和非巴黎的。不过,小贩们唾沫星子飞起来的时候,成色上是分不出是不是巴黎本土的。阿诚领着他走,一路excezoi走到卖蔬菜水果的地方,捡着新鲜的买。阿诚的菜场法语进步神速,已经能够明确指出你这苹果看着不甜这么贵是宰人。明楼的衣着打扮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纠结分分毛毛的,小贩一脸求饶地看着他,叫他看看这不给人活命的弟弟。明楼倒是一脸无辜地笑起来:“désolé,jeneparlepasfran?ais” 你用法语说我不讲法语鬼都不信你的邪。 拎着苹果,跟着阿诚,明大少爷首次毫不操心。他只消跟着他就好了,就不会把他带到沟里去。阿诚也乐意叫他跟着,仿佛天地逆转,翻身做了哥哥一样得意。 买了一堆吃吃喝喝的,阿诚又站到了那堆奶酪前头。牌子上写着红笔大写的offrespeciale(特价)叫明楼浑身一激灵,拉起阿诚就跑。 “你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阿诚撇了撇嘴。 “难吃啊。有什么办法?”明楼道,“我们哪就穷到偏要吃这个了?我可记得你顺走我一张汇票呢。” “我没顺走!我是怕大姐说你,才收起来的,到这边过来,早花掉了。你生病不要钱啊,家里那么多生活用品不都要置办么?还不够呢,我第一个月生活费都用了一半了……”他越说越生气,想想自己其实想买许多东西,不过算来算去钱不够花,才忍痛割爱,全买了些要紧的营养品。许多营养的东西这些个法国人都不吃,得跑到华人开的店铺挨宰,绝不二价,他也一点不眨眼。 “我就是同你说着玩,还生起我的气来了。”明楼立即摸出钱包,一股脑儿塞给他,“生活费没了是不是?大哥有钱啊。” “谁要你的。”阿诚反笑道,“我这儿还有一点,明堂哥说他给我们汇了三千块钱过来,过几天就到了。” “也都先给你吧,左右是你管钱。”明楼把钱包塞到阿诚蓝外套的口袋里,“说起来,我怎么看不出明堂哥这么大方?” “他一贯大方呀。”阿诚扫了他一眼,自然不是笑他越有钱越抠门,“前几天他拍电报过来说,会帮你劝大姐,叫她别生你的气。他以为大姐气狠了,要克扣你的用度,就说要寄钱给我们,叫我们在外头别委屈自己。” “我真是要对大哥刮目相看了。”明楼笑道,“既然我们又不缺钱,何必吃这些东西,偌大一个市场就没有咱们中国人吃得惯的佐餐?” “你想吃什么?” “有麻油腐乳么?”明楼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只要弄点腐乳,能喝三四碗粥,面包什么的可再也不想吃了。” 阿诚上下打量起大哥,似乎从未发现大哥居然也是这样好打发的。 七拐八绕地溜进一家华人开的铺子,一股茴香八角味扑面而来。老板是个福建人,跟他们上海人虽然说不上是鸡同鸭讲,但也费了些功夫才晓得他们要“hu乳”。一瓶腐乳也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了,还卖得比国内贵了三倍。明楼咂了一下嘴,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我早就说吧”的表情。明楼装作没看到,买了一堆腌黄瓜、宝塔菜,连同一小瓶贵得离谱的黄酒。合起来买了许多,学着大学里福建同学的口音跟他还价,居然也打了个折,叫阿诚佩服不已。 出了市场明楼忽然想起来,zo曾经在书里写过这地方,问阿诚记不记得。那书还没有中文译本,阿诚只读过英文本的,标题改过了,叫fatandth。听明楼说起原名是leventredeparis(巴黎之腹),顿觉无比贴切。 “他把菜场比作城市,我早些时候还以为夸张,现在看看倒像是写实。”明楼回头看看乱哄哄的市场,所有的摊位一片嘈杂,每个分区都在咆哮着招揽客人,几乎要打起来。 “他比喻和象征用得从来都很好。”阿诚笑道,“说着菜场像机器,我也是同意的。在florent的眼中,这机器是全体居民用来消化的大锅炉,他要被吞食掉了。写得真是再好也没有。任谁第一眼看见这集市,都要感到害怕恐慌的。跟你说啊也是好笑我刚到的时候,犹豫半天不敢进去,怕进去走不出来了。” 明楼看了他一眼,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忽道:“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 “怎么平白说起这个?” “我这个做哥哥可没尽到哥哥的责任,叫你这几天忙前忙后的,看着都瘦了一圈了。”明楼的眼神描了一遍他的轮廓。 阿诚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把一个小袋子套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道:“瘦了好呀。小说里那些个胖人都是些庸碌的小市民,吃饱睡足,麻木不仁,是剥削者,florent这样的瘦人都是革命人。” 明楼知道他不好意思了,便不再提,只说:“是啦,你瘦下去,我胖起来,是我剥削你了。” 阿诚听他说得好笑,便接着道:“没错,你是剥削阶级。” “剥削阶级送你几盆花好不好呀?”明楼在花店门口站定。 “贿赂可没有办法改变阶级本质。”阿诚扬眉笑道。 “读了几篇苏联的文章,就在我面前充起革命党了。真要在家里搞出阶级斗争来?”明楼笑骂道,“过来看看,你说我们买哪几盆回去?” 大包小包地带着东西回家,明楼感到身上微微出了些汗,早不像上午那么乏。他们没吃午饭,也不饿,收拾起家里。阿诚放了几盆开得鲜艳的蝴蝶兰到阳台上,明楼在储藏室的上头钉了一个小架子,留了一盆吊兰在上头,给灰扑扑的小房间添了一抹绿色。 末了明楼热了那一小瓶黄酒,给他倒了一杯。屋里局促,跑到阳台上去喝。暮色沉下来,风也刮了起来,叫这一两杯温酒显得尤为可爱。阿诚酒量不好,脸上晕着两坨红,被风一激,像是唱戏的一样。他撑着阳台上的栏杆,指着远处道:“大哥你看,我们这里能看见先贤祠。” “景色是不错。” “听说jeannnes死了之后就葬在里头。”阿诚羡慕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明楼饮了一口温酒,开解他道:“轮回往复,因果循环,少年勇敢,说不定你上辈子真是个大将军呢。” “我如果是大将军,大哥是什么?富家大少爷。”阿诚醉了笑起来一脸傻相。 “那也太没意思了。”明楼笑笑,“我倒想试试别的,江湖侠客,武林中人什么的,总不要还当个教书的。” 阿诚忽然想起来明镜之前训明楼不要看那些不正经的江湖武侠小说,带坏弟弟,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明楼想了想又道:“上次我没许你上街去,你同学肯定笑话你了。” 阿诚扭过头道:“由他们笑去。” “你不气我?” “是你说服我不去,又不是关着我不去。”阿诚道,“你说得有道理啊,想报国,却不能只做好赴死的准备。” “那怎么想起要学建筑?” “说出来你要笑我。”阿诚摇头不说。 “你现在喝醉了,我哄你几句,你就说出来了。”明楼笑道,“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听是不是?” 阿诚脑子有点晕,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点头应道:“好吧,你不许笑我。” “我不笑你。” “我怕死啊,所以不敢去军校上战场。” “那你还说要当大将军。” “我当大将军时,你、大姐、明台都不认识我。那我有什么怕死的?”阿诚晕晕乎乎道,“其实我也不是怕死,我就是怕死了叫你们知道。但是上战场哪有不死的。所以不敢当兵就是了。不如学建筑,修工事……” 夜风轻轻地吹着他们,明楼撑着栏杆,眺望东边升起来的一轮明月。 “法国的月亮和上海的月亮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区别。” 阿诚却喃喃道:“可我还是觉得家里好。” “我们这里不算家?” “不知道。” 第02章 如果有些人在你们不熟的时候都不抢着买单,基本上你就可以预料到自己冤大头的命运了。 明楼问他要不要再要一碟玛德琳,王天风补了一碟玛德琳又补了一碟马卡龙。 “这么甜的东西也不嫌腻。”明楼皱了皱眉头。 “你一个上海人,好意思说我口味甜。”王天风看也不看他,“说起来,今天我见到你们家小朋友了不过他可认不得我了真叫人伤心。” 明楼眉头一皱:“他正正经经读书,你可别去招惹他。” “你呢?你就不算正经读书?” “跟你这种不正经的人打交道,我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正经读书。”明楼折起报纸,“你在哪儿碰到他了?” “在学校门口买木板子。” “他学建筑嘛,自然要买这些。” “可是有钱,我们这些穷鬼,可学不来这个。”碎屑掉到身上和手表上,表面上沾了油,王天风用衣角擦起来,“仆人当弟弟养,你这可有点共产主义倾向。” 明楼知道他把明家的情况摸得清楚,却讨厌旁人把阿诚的遭遇拿出来说,顿了顿道:“莫要擦了,这样留恋,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有反革命倾向。” “斤斤计较。”王天风不看他,塞了满嘴马卡龙。 “彼此彼此。” 酒足饭饱说正事,往往也就三两句。 东三省全部沦陷。 明楼闭了眼睛。这个人吃这许多甜食,却从来说不出什么令人高兴的好消息。 “上头什么意思?” “静默就是唯一的意思。” “如此,还是未到‘国际条约信义一律无效,和平绝望,到忍耐无可忍耐,且不应忍耐之最后地步’?” 咖啡厅里灯火幽暗,明楼看不清王天风的眼睛。只听他幽幽道:“这顿饭你请,算给我饯行。” “你要走?” “戴老板叫我回国去,形势不好,人手不够。” “那我呢?” “原地待命。” “你回去哪里?” “点到即止。”王天风站起来,戴上帽子,“跟你弟弟一起扛板子的可未必比我正经。算我卖你个人情,不用找了。” 说着裹紧了那件旧风衣出门去了,明楼向服务生招了招手,给了两张纸币,一张收进口袋做小费,一张是饭钱。 巴黎的冬天比起上海不算太难熬,只是到了晚上难免阴冷。回家瞧见阿诚的手套围巾都丢在门口的矮柜上,晓得他出门时又忘了拿。明楼点了一支烟,坐到桌前,开始写论文。 凌晨两点了。他给自己泡了一壶浓茶,握在手心里暖手。窗外头开始飘着一点雪,纷纷扬扬地。忽然叫他想起来带着小时候的阿诚和明台打雪仗的时候。 望见那个圆帽子顶雪走进楼里,听见叮铃哐啷的动静,然后门被轻轻地打开。连灯也不敢开,蹑手蹑脚地脱鞋。 “回来了?”明楼走出卧室。 “啊,我把你吵醒了?”像是最近贴出来的圣诞老公公,鼻子红通通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我没睡呢。”明楼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你最近总是回来得很晚。” “期末建筑狗,哪里还能有个人样?”阿诚揉了揉耳朵,感觉已经要被冻僵了,“我明天带个铺盖去,直接睡在studio好了家里还有吃的东西么?我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冻得像一条小狗,可怜巴巴的,全身上下唯一的暖意全在一双眼睛里。 “我留了点粥,隔热水放着,应该还温的。” 阿诚欢天喜地地跑进厨房去,从热水里捞出那个碗,果然还是温的。他也不坐下吃,就端着碗靠着墙站着,一边吃一边道:“大哥,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论文赶不完啊?” “写完了。” “厉害。”阿诚冲他树了个大拇指,“我在学校,如果像你这么游刃有余就好了。” “那得看你用几分心。” 阿诚晓得他又要耳提面命,闷头喝粥,耳朵里听他说:“心思都要放在学习上,旁的事情,不要分心。” “恩,我明白。”阿诚抬起头来看他,黑眼睛亮亮的,叫明楼忽然心烦意乱,又道:“睡什么studio,你们建筑学院的都睡那里?” “好几个同学几天都没回家了。你没瞧见他们的胡子,跟头发一样长。” “平日里不用心,这时候就知道要吃苦了。” “哪里有不用心,是tutor找事情。我算是运气好的了我一同学,他那叫惨,期中的时候tutor说行,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前几天说他这个又不行了,他法语不好,吵不过人家,只好从头做起来,简直要了命。” “哪个同学?”明楼望了他一眼。 “魏大江呀,不然那还有谁这么窝囊。” 这个人明楼是有印象的。东北人,长得五大三粗,炖得一手好蘑菇。法语说得极有特色。为人豪爽,什么都“很好”(trèsbien),但因为发不出小舌音,遂以“贼bien”代替,在留法的华人圈风行一时。 “你也不帮帮他?”明楼笑了。 “帮他了呀。”阿诚道,“我下午还和他去买新板子。学校门口那家店一到期末都涨价了,就是宰我们这群穷学生如果混不下去了,我也跑到学校门口开店去。” 明楼松了一口气,笑道:“好的呀,我出钱入股,记得分成给我。” 转眼到了学期末圣诞,交了作业的阿诚一身轻松。魏大江请他喝酒,感谢最后拔刀相助。两人勾肩搭背地跑到魏大江租的地方,因为经济拮据,他们八个人租了一间,局促得站不下脚。都是东北人,有些念书有些已经做工了。 大家都十分好客,拉着他要吃饭,阿诚拗不过,坐下又一起喝了点酒。穷学生们吃饭喝酒,最后很少有兴尽而归的,不由自主地悲伤起来。一为生计,二为家乡。他们很久没收到家里的消息了,有些连钱也断了。大江这么高大的一个汉子,最后摸着酒瓶子流眼泪,说起这酒是哥哥给带的。 “你哥还在东北?” “锦州。”大江叹了一口气,“我好久没他消息了。” “会有消息的。”阿诚忽然想起明楼来,“我当回去了,我哥哥还在等我。” 一番挽留,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他拿雪在两颊扑了扑,清醒许多。进门的时候明楼正在客厅收拾一棵圣诞树。其实也不算圣诞树,是他前几天搬回来的一盆金桔。他买了些彩纸和铃铛挂在上头,见到阿诚终于回来,沉下脸道:“还记得回来。” “我喝了点酒,晕乎乎的。”他把帽子围巾扯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弄起那几张剩下的彩纸来。 “怎么想起来喝酒了?”明楼道,“酒量不好,还在外头喝。” “我去大江那儿了。”阿诚把彩纸折了三五道,忽然道,“大哥,哪天我们回不去家了怎么办?” “大过节别讨打。”明楼背对着他顿了顿道。 阿诚被训了一句,只好垂了头不说话,把那折了三五道的彩纸又摊开来。 明楼听他忽然安静下来,回头看他,又走过去道:“他们家里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阿诚摇摇头:“什么消息也没有没有消息是不是好消息?” 明楼理了理他的头发:“现在起,可没有什么好消息了。” 阿诚拍拍屁股坐起来,扭过头梗着脖子道:“过节吃些家乡菜好不好?” “菜我都买好了,等你回来下厨呢。” “那我先去做饭了。”他逃一样地跑进厨房去,在里头说,“我们不是有个唱片机么?那个还能用么?总该有点节日气氛。” “早就坏了,我拿收音机出来。”明楼会意,调到rfi,背景音乐是圣诞的歌曲,奥莉斯舒曼的声音叫人听着安慰。他把声音调到很大,家里都是她的歌声。厨房里锅碗瓢盆地吵起来,等到开了炉子,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阿诚站在炉子前忽然特别想家。 幸好有明楼陪着他,不然他感觉今晚可以和大江他们一醉方休。怀着满腹豪情出国来,谁都存着出人头地和报效祖国的念头。眼见着国破家亡,故土沦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起来。 明楼问他这里算不算家,他不知道。明楼在他身边,算是一个家了。但是大姐不在,明台也不在。便是他们都在,法国就算他们的家么?巴黎就算是上海么? 明楼说往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这是实话,和他之前说的所有话一样,都不是在糊弄他。他倒宁愿大过节的被糊弄着过去,何必把这些烦心事搅拨起来,叫人难过。可他又感念明楼对他说了实话,总好过他还得在家里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明楼素来怕吵,却把收音机调得这样大声,个中滋味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圈都红了,连忙抹了一把,埋头炒起菜来。两个人弄了六道菜,叫明楼都笑说他可以开馆子了。阿诚把碗筷布到他前面,忽然瞥见墙角的一架胡琴。 “这哪里来的?” “出去买彩纸的时候看到的,就买回来了。”明楼道,“过节,我们也要放松放松。” “等下吃完饭,你唱一首?”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阿诚想了想道,“《玉堂春》吧。” “好。” 唱完又喝了点酒,阿诚跟那些东北人在一起一个学期,酒量练上来点,但依旧不如明楼。所幸酒品不错,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谁也不理。 “回床上睡去。”明楼推他。 “恩。”他应了,却不动。明楼把他架起来,确实比小时候要重多了。 安顿好阿诚,明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四围都静下来,静得叫人莫名地心焦起来。在外国人而言,这是一年 恋耽美 分卷阅读3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终了了,他也便因着这个气氛,静思年来种种,仿佛时间忽然加快了脚步,在这一年里天翻地覆地把他的生活搅成了一团。 心绪不宁,当习字静心。一笔挥就,却赫然是恽先生就义前的一句“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陈云写信给他,告诉过他恽先生的牺牲。讽刺的是,处决恽先生那天,他正忙着跟着汪芙蕖与日本谈那些个关税条款,从军人监狱门口经过的时候,万万想不到那个总戴一副圆眼镜,笑着问他“明同学怎么看”的先生,就在这两扇铁门后牺牲了。 出发去巴黎前,伍豪通知他一定要保持静默,蔡先生也离开了我们。兜兜转转,归结在一个叫顾顺章的头上。明楼想起十五年时,顾还是他们的同志,连工人起义的枪都是顾替他们筹来的大半。又想起立新来。这世上的人和事,变化太快,竟似一个也不能相信。 他们这批被公派的学者兼预备官员里头,有一个王天风的人,他是知道的,然而王天风的水太深,他不想也不能去探。毕竟上头的任务只是要他打入国民党内部,取得信任。 这个计划,九一八之后便完成得很好。他查过资料,扮演一个热血报国的有志青年,老土但有效,王天风就吃这套。王天风为了保证系统的安全,从不与他说起平行线上的人。这个人精明又疯狂,又是个破出家门的世家子,钱财打动不了他。倒是他的老板更好对付。王天风回去上海后,戴笠开始直接联系他,巴黎这边的情况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拉闸了,他点了盏煤油灯。醉意上头,大脑空白起来。注视着燃烧跳动的火苗,仿佛自己正走在被炙烤的边缘,随时将要引火烧身。而一门之隔,却是他的家。他当竭尽所能,把火关在这房间里,却又失望地发现,世界已经是一片火海,到最后,谁也无法全身而退。 第03章 过年不放假,这个老师十足的不通人情,假是请得下来的,只是要扣去10的平时分,阿诚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看手表。 好容易讲完了,他连东西也顾不得收,带了帽子拿上一个盒子往回跑。傍晚的时候下了一会儿小雪,他跑得快,在楼下滑了一跤,听见楼上有人笑,抬头明楼站在阳台上,披着他们前几天买的那件灰色大衣。 “幸灾乐祸。”阿诚冲他挥了挥拳头,跳起来拍了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去,明楼已经开了门在等他。 “新年快乐。”明楼笑说。 “给我留饭了么?”他摘下帽子。 “我还没吃呢。”明楼拍拍他身后的雪水,“我跟你说新年快乐,你就只记得问有没有饭吃?” “大哥,新年快乐。”笑意浮上冻红的脸,把盒子递给他。 “送给我的?” “春节啊。” “那我拆了。” “先吃饭。”阿诚怕自己不好意思,便把盒子夺过,放在一边。 两个人吃饭总是简单,即使过年,也是如此。吃完明楼还惦记着那个盒子。 “不许笑。”阿诚有点紧张。 “每年我拆你的礼物,你都这样说。” “可你每年都笑我。” “因为你总送我些孩子气的东西。”明楼一边笑一边解盒子上的结。 “我送你的,你都觉得孩子气。”阿诚撇了撇嘴道,“那以后不送了。” “孩子气不好么?”明楼看了他一眼,“赤子之心嘛。” 说归说,今年的礼一点也不孩子气。 “是我们家?”明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模型,推开桌上的碗筷,放在桌上凑近细细端详起来。 “做得不好……”阿诚也凑过去。 “我看好得很。”明楼指着二楼的窗户道,“这是你的房间。” “恩,这个楼下是你的房间。”阿诚指着道,“这边是大姐的,那个是明台的。” “哈哈,这个高椅子你还做了。” “坐了那么多年嘛。”阿诚笑笑,“你看明台房间,我还做了兔子窝。” “叫大姐晓得,收拾你。” “大姐从来只收拾你。” 明楼从一个又一个房间看过去,阿诚着实是费了许多心思,许多细节都注意到了,往事历历在目,然而又穿越了时间,凝缩在这一方小小的模型里。 “我改日要寻个玻璃罩子,放在办公桌上。”明楼把它端起来,平托回房间去,“走吧,穿衣服下去,我也给你备了礼物。” “下去?” 明楼从共用的地下储藏里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包着的包裹,叫阿诚来拆礼物。阿诚蹲下来,把油布一层层剥了,竟然是一捆筒炮。 “巴黎也有卖这个的?” “我问那福建老板,他说认识一个人。”明楼摸出打火机,“我试过了,点得着的。” 阿诚接过那个打火机,点燃了引线,对着深黑的夜空放出第一炮。像小时候一样数了二十下,一发红的,一发绿的,在夜空里炸裂开,又消弭于黑夜。 他握着那根筒炮,看它射完,回头望见明楼也望着夜空在笑。 “那次我把我的给明台了,你后来又从哪里弄来的?” “变出来的。”明楼得意道。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阿诚笑道。 “我又折回去叫他做了呀。”明楼只好道。他又拿了两根出来,递给他一根,自己点了一根,“我也过过瘾。” 两根筒炮并排对着天空,啪啪啪啪一发隔着一发,这烟火做得不如钱记精致,每一发的时间间隔不一致,迸发的烟火偶尔交错,偶尔重合,仿佛错频的心跳。 “我们去楼顶上放。”阿诚互道,“放得高点。” “走。” 两人顺着消防梯爬到屋顶,像小时候坐墙头一般坐在屋檐上,往天空里放烟火。 “你说以后会不会发明一种特别特别高的筒炮,一路射到天外去,在上海也能瞧见这里我们放烟火。” “这话叫国强听见,要笑你没常识。”明楼笑道,“就算能瞧见,他们与我们差着小半天呢,这时候天也没完全暗下来的。” 阿诚恩了一声,去抓筒炮,发现已经没有了。 “放完了。”他拍拍手,站起来,伸手拉着明楼站起来,“说起来,我今年不回去,少拿了一年的红包。” “财迷。”明楼摸起口袋,“大姐不发,大哥发呀。” “你还真包了?”阿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容易。” “我给你包红包,你还这么说。”明楼板起脸来,又把红包往怀里收,“我还不如自己收着。” “我说着玩玩的。”阿诚一把抽走了红包,作了一个揖,“谢谢大哥。” “早知道包个红包就好。”明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哪有?”阿诚把地上的筒炮 恋耽美 分卷阅读3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残骸收好,“再没比这个好的新年礼物啦,感觉像是回家了一样。” “明年过年,我们回家去。” “教授不给批怎么办?” “叫他来找家长。” 回去收拾起来,饭是明楼做的,理当阿诚洗碗。明楼捧着茶壶靠墙站着,看着他洗。到阿诚瞧向他第三次又挤出一张笑脸的时候,明楼只好叹了一口气道:“你憋一晚上了吧。” “你都看出来了。” “你是谁养大的?” “你有收到家里的消息么?” 明楼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上次收到大姐的信还是一月份。” “可真想回家。”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一热,忙眨起眼来,“也不晓得他们好不好。” 明楼沉默半晌,忽道:“我上个礼拜,收到曼春的信租界应当还好。” 阿诚拿起碗,不去看他。 “别告诉大姐。”明楼望着他。 “你都鱼传尺素了,我说不说有什么用,打得又不是我。”那碗已经干净得很了,他还是刷个不停,似乎要把釉给刮下来一样。 “打得不是你,你哭个什么?也不害臊?”明楼笑笑。 “谁哭了?”阿诚发狠瞪了他一眼。 “那天你就趴在我床边上哭来着。” “乱讲。”阿诚不认。 “那就是我听错了。”明楼点点头,溜了他一眼。 阿诚终于决定不折腾手里的碗,过了水放在一边,又拿起两双筷子搓起来,过了水,末了才小声道:“你没听错。” “曼春的事情,我做得有不妥。”明楼平静道,“她从她叔叔那里晓得我的地址的,我也没有回信她。既然答应了大姐,也答应了你,那便是断干净了。” 阿诚扭过头看着他。 “你答应我什么?” “你忘了?” “忘了什么?” “某人啊,小时候我接他晚了,哭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我说,不会丢下他,不会丢下他,才肯停,啧啧。” 听人揭短,不由得脸红,嘴上却不能示弱,只道:“那时候是小屁孩儿嘛!老是拿出来说老是拿出来说。明台上学一天哭三回,我都没笑他。” 明楼笑笑,续道:“所以,我怎么还敢跟着小姑娘私奔呢?总不能带着你吧。奇奇怪怪的。” 阿诚忍不住想了一下明楼和一个小姑娘坐在汽车前头,他坐在车后头,不由得觉得荒诞可笑。他脸上藏不住笑意,明楼晓得他又胡想八想,也不揭破,只道:“再刷下去,我们家的盘子要通了。” 阿诚回过神来,挽回颜面般道:“那可说不准,大姐说了,叫我盯着你,不许带外国洋人女人回家。” “万里之外,她还管着我。” “到哪儿她都是大姐。” 洗完碗,各自洗漱了回房间去,明日还有课,明楼还有论文要赶。 回去房间里,阿诚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画图。他脖子酸疼,看着线条都头疼。目光落在报纸上的上海前线战况的报道,更加没办法安心了。画什么图,念什么书,叫那狗屁tutor去死。他往床上一栽,满脑子烟火。 迷迷瞪瞪打了个盹,梦见明楼同汪曼春一起开了车去小学接他,明楼摸着他的头让他叫姐姐,他气得跳脚。然后醒过来,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想到下周末要叫草图,骂着tutor和教授爬起来接着画。 告诉大姐去。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然而又觉得自己好笑,他难道真叫大姐再打他一顿么呸,也就是做个梦罢了。 他想起大姐,便压不住,望了一眼报纸。明楼说什么他都信,可明楼的口气这样模糊,想来他也只是猜测,说出来宽慰自己。 广播里说日本一再增兵上海,他都听得真切。只是新闻不是播给他的,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国度,同这法兰西无甚联系,只这一句就揭过了,他还以为自己听力不好,听漏了后面,问了法国同学才知道后头不过是罗斯福的新政专题介绍了。 只一家工人在美国吃不到饭,便是可以做了专题引子讲上几十秒,他的家乡如今打成怎样,多少人流离失所,却是也在几十秒内结束了。巨大的不公和悲愤常常萦绕着他,在他来法国以来,没有一天不翻涌着。一方面,他想听从明楼的意见,学成之后为国家做些事。另一方面,他却是再也无法忍耐这束手无措的无力感了。 大江带他去过读书会,他不晓得明楼当年参加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读书会。他在读书会上,生发的问题却比解决的问题多,只陷入似乎无穷无尽的迷茫里。 图又画挫了! 他丢了笔,躺回床上。床头架上明楼放的那盆吊兰,如今已经把枝条垂到了他的床前。他用食指绕着那根嫩须,久久不能成眠。 第04章 苏珊是他在报社的同事,有点胖胖的,笑起来十分温柔。眼睛好看,奶油棕色,叫人看着就愿意亲近。 报社这份工是大江转给他的,他们这些学建筑的画图又快有没什么很难沟通的艺术追求,报社往往很喜欢这种插图小工。又是学生,工资什么的基本是报社的一口价,简直是物美价廉。不过对于学生而言,法国人却厚道过自己的同胞,左右折算下来,比在中餐馆打工要轻松优厚很多。 大江在报社做了小半年,后来跟着导师去做一个项目,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把这工作介绍给了阿诚。阿诚打算暑假出去游历,又不想同明楼要钱,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去上工了。 苏珊是带他熟悉整个报社的。据她自己说,爸爸是波兰人,妈妈是苏联人。她的母语是俄语和波兰语,但法语说得比俄语还好。阿诚腹诽这法语一股罗宋汤味,不过面上不好意思说。 不过她人实在很好,也十分好说话。有时候阿诚学校事情多,她就替他在主编前头打马虎眼,圆谎的本事一流的好。阿诚为感谢她,常常请她吃好吃的。小姑娘好吃,主编一不盯着,就转过去啃坚果。她后来养了一只仓鼠,陪她一起吃。跟阿诚熟了以后,三个一起吃。主编最后十分无奈,叫他们俩负责办公室卫生,于是一三五阿诚,二四六苏珊。她很会弄吃的,连同她那一票苏联朋友,到了农副产品异常丰富的法国,对于吃食的热爱就抑制不住,所有的钱都用在口腹之欲上。阿诚也会做饭,便常约了他周末朋友聚会,大家做上一桌子菜。 “所以我今天估计又得去学校了。”明楼折起报纸,化寂寞悲愤为食欲,吃掉了面前的三明治。 “你不是说论文卡壳了?正好去图书馆查查资料啊。”阿诚心虚道。 “说得好像多查查资料就能写出来一样。”明楼揉了揉头发,“我今天也没时间写论文,要去做个数据,还有备 恋耽美 分卷阅读4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课你下学期好像选了我们院的课?” “微经。”阿诚点点头,“学长们说给分特好,又水,只要全勤就至少拿b,我下学期专业课太难了,用它拉个绩点。” “谁说给分好?” “他们都说,那老头人特好,连期中考试都没有。” “消息滞后吧。”明楼笑了,“换老师了。” “换谁啊?有没有内幕消息?人怎么样?”阿诚凑上去。 “我觉得人不错。”明楼一脸正经地看着他。 这表情,阿诚实在太熟悉了。 他歪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明楼,噗嗤一声笑道:“你啊?” “你这什么口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口气啊。”阿诚觉得这门课自己能拿a了。 “你的中文越来越差了。” “那个暂且不提微经真是你教啊?” “我教。” “哇,那我是不是不去上课都能拿了a了?” “学术腐败明某不屑为之。” “哪里扯得上学术腐败?”阿诚凑着脸送笑过去,“明老师,您看,咱们这交情,您说是不是……” “什么交情?”明楼板了脸,“晚饭又放我鸽子的交情?” “晚饭吃什么?我做。” 明楼笑起来,摆摆手道:“你约都约好了,还是去吧,我就那么一说。晚上还约了老板聊进度,估计也不回来吃了。” 苏珊同两个女生一起合租了一套公寓,其中一个的男朋友住在他们对面楼里,两个男生合租了一间小一点的,算上阿诚一共六个人。巴黎和美国不一样,美国是个熔炉,渐渐的大家都变得像个美国人,只是口音和相貌上还有区别。然而呆在巴黎,永远是在巴黎的上海人,在巴黎的华沙人。阿诚同他们玩得熟了,各种语言突飞猛进,尤其是俄文。他们都是搞新闻的,苏珊和利亚姆还是苏联人。 阿诚想着他们有许多饮食上的差异,便做了糖醋排骨,想着不会有错。买了四斤排骨,端上桌才觉得做少了。三下五除二地消灭干净,利亚姆舔着手指称这是“对这只死去的猪的最大褒奖”。 他的表达叫阿诚感到又古怪又好笑,只好抿嘴笑道:“你们没吃过,觉得特别罢了。我倒是很想试试别的欧洲菜,只是巴黎的那些饭店,实在太贵了。” “你还嫌贵?那我们可不要活了。”利亚姆咂了咂嘴,“你手上的手表我估计要不吃不喝工作好几年才能买得起。” 阿诚低头看了看那块手表,摆摆手笑道:“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毕业礼物,我自己可买不起。” “我记得你说你和哥哥住在一起?” “恩,他过来读博士,我读本科。” “下次叫他一起过来玩啊。” “回去要问问他的意思,可能课题任务很忙,他总要见导师的。” 阿诚口中这个正在见导师的明楼正在咖啡厅里悠闲地喝着咖啡。王天风离开巴黎后,他总算有点了清净。 “先生,这个还需要么?” “不需要了。”明楼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票子,又道,“有烟么?” “对不起,这里不能抽烟。” “不要紧,我吃完了,等下去外头。” “我只有骆驼和555。” “帮我问问你们酒保吧,我看他自己偷偷抽过烟,问问他有没有dunhill。” “好的。” 侍应折回去,过了一会儿,给了他一盒烟,明楼并不点上,只是把烟揣进了口袋里,便离开了。 阿诚不在家,他关上门,将那烟盒里的烟取出来,找到一根扎着小孔的。然后把上头刺的点和横翻译出来。 复兴社成立。王天风回南京特务处任职。 点了烟,他开始沉思。上次将消息写在钱上传递回去,叫他们查王天风的行迹,果然是有收获的。戴笠并没有同他说起王天风回去的目的,只是要他回去一趟南京。导师这边他收了数据就是闷头憋在家里写paper了,时间上确实也很宽裕。 只是放心不下阿诚。 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打开桌上那玻璃罩子,用笔去戳模型。阿诚做得很精细,常常叫他写不出paper的时候走神,接着看上很久,每次发现一个新的细节就十分欣喜。 上学期的时候,阿诚总会说起想家,这学期却不提了。明楼知道不是不想,而是说也没用,倒不如不说。思乡的情绪如同一根刺在心底长久地埋伏了下来,只等月色皎洁的晚上跑出来,疼得人辗转反侧。他不好意思叫明楼瞧他的素描本,因为上头画着他们,大姐、明台,连阿香也有一张小像。画得最多的是上海种种吃食。也亏得他忍得下去,用水彩画了许多记忆里的小点心。自己曾经调笑可以去给红宝石做招贴画,阿诚也就抓抓脑袋承认自己实在馋那一口。跟明台一样,从小好吃。不过他们俩也好玩,馋猫习惯不一样。明台是喜欢吃什么就要一口气吃到吐,阿诚会和老鼠过冬藏许多慢慢吃。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就偷吃过一次,还叫明台背了黑锅,想想也是十分得意。 “大哥?”外头阿诚回来了,“我回来了。” “这么早?”明楼低头看了看表。 “事儿还没做完,吃完就回来了。”阿诚笑笑,看看他桌上,“数据做完了?” “没动。”明楼摊了摊手,“离死线越近越不想动,我也是要休息休息了。” “我也是。”阿诚总算给自己的无心向学找到了同伴,“越催我越不想写。” “我可以,你不行。”还没当上老师,明楼就摆起了架子,“我不写,最多迟一年毕业,你不写这是要挂科啊。” “挂到不至于,就是特别不想动,就是想出去玩。”阿诚靠着门框站着,在那边笑着看向自己。 明楼看了他一眼,道:“听着像是有了计划。” “就……利亚姆还有苏珊和她朋友约我放假的时候去英国。”他试探地看着明楼。 “很好啊,想去就去啊。” “怕你不答应。” “我怎么会不答应。”明楼笑道,“只要你功课不落下,出去玩我什么时候不答应的?” “今天我早上我说不回来吃饭你还说我呢。” “我就顺嘴一说,你不还是去吃了么。”明楼觉得这小家伙长大了,是越来越会顶嘴了,“定了什么时候去英国?” “复活节假期。” 明楼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来:“有钱么?” “有有有。”阿诚忙道,“我勤工俭学早就攒够钱出去玩了。” 明楼瞪了他一眼,道:“我们家哪里用到要勤工俭学了?” “也不算勤工俭学吧,这边学生都这样,自己挣钱自己花。再说,我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了,哪 恋耽美 分卷阅读4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有出去玩再跟家里要钱的道理?”他梗着脖子,说得十分骄傲的样子。 “法国什么都不好,就这个教得好。”明楼笑了,“小金库攒了多少了?” “不告诉你。”阿诚嬉笑道,“反正够了。” “我这里给你留个两千块备用。”明楼钱夹里取出钱来,塞给他。 阿诚顿了顿,敛起笑容抬眼望他道:“怎么了?” 没有谁身上一天到晚带着几千块大钞的,除非是个棒槌。他一口气拿出了这么多现钱,显然是有准备。 “我有事情要回国内一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银行里我还存了一点,密码你也知道。如果钱不够了,你就拍电报给大姐,叫她打钱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忽然要回去?回上海还是南京?” “南京。”明楼道,“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国立和索邦这里一起做的,当回去汇报一个进度的。” “汪芙蕖?”阿诚警惕起来。 明楼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只是回去汇报一下工作,别这么紧张。大姐也晓得。” “哦。”阿诚撇了撇嘴,“那你记得有空回家里看看。” “那是自然的。” 言至于此,忽然又沉默起来。阿诚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道:“这下好了,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了。” “一个人不好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明楼笑了,示威性地点点他,“你给我注意一点啊,我不在,功课也不能落下。别玩疯了,带什么苏珊啊苏菲啊跑回家里来,出了事我可不给你留情面。” “我……我怎么会把女孩子带回家里来!” “就说说……说说你还急了,有鬼哦。不带回家里来,就在外头约会是吧?”明楼故意笑道。 “不是……我们好多人呢,有男有女啊……”他脸都急得通红,说话也不利索起来,叫明楼看着好笑。 “行了,跟你说着玩的,急什么。”他拍了拍阿诚的胳膊,“再说了,谈个女朋友也没什么。新青年嘛,喜欢就要去追求。别的我不太清楚,好像这些洋人女孩子都是喜欢主动自信的男孩儿。挺英俊一个小伙子,也别太矜持了,不然叫人家小姑娘怎么办?” “你越说越远了。”阿诚耳朵几乎红到透明,“我专心学习,不谈女朋友。” “怎么?谁刚才跟我说学不下去要出去玩?” “反正不想谈就是了。”阿诚挥了挥手,“不喜欢。” “哦,看不上啊。你小子要求还挺高。”明楼笑得几乎要忍不住,“行行行,哪天你瞧上谁,跟我说一声?大哥帮你把把关。” 啊到底有完没完,拿自己的弟弟寻开心明老师您也是太闲了点。 阿诚瞪了他一眼,恨恨道:“我要是真喜欢谁,肯定不跟你说。” “你不跟我说给谁说?” “我……我找大姐说去。”阿诚道,“大姐人好,肯定不会笑话我。你是惯会取笑我的,我才不会说出来自讨没趣。” “我哪有取笑你?这是我对你的爱呀诶,干嘛去?” “洗澡、画图,不听你瞎说了。” 洗完澡出来,明楼房间的灯已经熄了,说着要画图,还是懒得动。躺在床上玩那根吊兰的须,它又长长了许多。又软又细,绕着指尖,如回忆,如情思。 他想着要离开家,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与他之前素不相识,完全不同的经历碰撞着让他感到十分有趣,恨不能跟他们一直交流玩耍。然而想到明楼要回国一段时间,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出去玩的热情就被冲淡许多。亲人同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么爱人呢? 明楼说起叫他谈个女朋友,他可从没起过这样的念头。那些个女孩儿都好得很,却也没什么想同她们在一起的念头。看看明楼同汪曼春,他又羡慕起来,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感情能叫他被打到浑身是血才松口,心里也企望着能经历这样的感情。他有时候特别想问明楼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然而又羞赧,不想他笑话自己,就索性不提,左右时日还长着呢。或许真的某天福至心灵,他就开了窍。 不过,到那时候,绝对不告诉明楼。绝对。 第05章 “进步神速啊。”王天风扫了一眼靶。 “天资聪颖。”明楼收了枪。 “你的信。”王天风摸出一个豁口的信封。 “你拆我的信。”明楼盯着那狗啃一样的豁口。 “拆了。”王天风一歪头,大有你奈我何的意思,“查查有没有可疑物品。” 明楼叹了一口气,道:“改日送你一把裁信刀。” 信封里是阿诚的一封信和走一张明信片。小家伙大概第一次自己出门,什么都要汇报一下,明信片写不满,又附了一张纸,絮絮叨叨写他的欧陆见闻。 真是玩得疯了。明楼笑笑,把信折起来,正要收入怀里,却听王天风讥讽道:“果然少爷兵,回国训练还有越洋信。小姑娘写的?” 他居然没偷看?明楼对王天风有了前所未有的正面评价,只是他这人言语上总是阴惨惨地幽默着,叫明楼不舒服,忍不住要和他拌嘴:“你老婆写的。” “我没老婆。” “那就等有了再叫她写。”明楼笑着填好归枪的表格,推给王天风。 力透纸背地在纸上划下自己的名字,王天风把表格收起来,阴惨惨地笑道:“吃午饭去?” “可以申请出去吃么?” “你请。” “那就食堂吧。”明楼哼了一声,“我可不想从巴黎到南京当一路的冤大头。” “你头本就不小,也不冤枉。” 明楼身份特殊,又是戴老板亲自交代的暗棋,两人得以常开小灶,旁人也不晓得明楼来了上海。今日边上站了一个小兵,方头大耳,十分憨厚的样子。明楼看了一眼王天风,他面色不变,明楼晓得是他的亲信,便不不言。这个小兵瞧着同阿诚一般年纪,叫他又想起阿诚来,就自然地招招手道:“坐下一起吃?” 小兵不动,只是看着王天风。 王天风饶有兴致地停了一会儿,享受了一刻明楼使唤不动人的绝妙情景,然后才开口:“骑云,你下去吧。” “是!”脚跟一并,立定转身,一气呵成,倒是叫明楼堵了一口气。 “令行禁止,教得不错。”明楼哼了一声。 “叫你家阿诚来这儿打磨一下,说不定也不错。”王天风扫了他一眼。 明楼不理他,只闷头吃饭。军校饭夹生,难吃。 “他同一群苏联人出去玩,你倒放心。” “王天风。”明楼放下筷子,“你的人未免太闲了。” “没办法,戴老板器重你,安全为重。从身边人入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4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总是没错的。” “那你查出点什么?” “没查出来。是不是很好?” “我们明家的孩子当然很好。” “你当他是明家的孩子?” “他姓明,自然是我们明家的孩子。” “那他生父的消息,你应该不感兴趣。” 王天风的话叫他耳边炸开一个惊雷。 “查得真够细的。”明楼吃饱了,“活着?” “在高邮乡下,活得艰难。没一个争气的儿子。”王天风看着他,“阿诚现在有出息,你不打算带他认祖归宗?” “他把自己的孩子丢到福利院,早就放弃做父亲的权利了。” “血肉相连,你家阿诚可未必这么想。”王天风的语气有如水底黏糊糊的水草,叫他生厌,却又要小心免得被缠死在水底,“还是说,你就打算将他一辈子留在明家。” “他是成年人,会自己做决定。”明楼看了他一眼,“把他生父的资料给我,他放假回来,我会问他的意思。如果他愿意,我不会强留他在明家。” “他不愿意呢?”王天风接着问道,“你是要回国的,他留在明家跟着你,也回国么?” 明楼不言。 “他留在国外,就由得他去。如果他回国来,你觉得他会不跟着你?那彼时彼刻,恐怕还是将他拉进来的好。” “他学建筑,回国或者不回国,都由他自己选。跟着我能做什么?秘书?管家?私人助理?明家还不缺这样的人手。” “你把我放在巴黎的人撤得七零八落,上海明家那边又跟戴老板告了私状,护犊子护到你这份上,我可不信你舍得放他离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时局如此,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他越说语气越轻,最后仿佛一个阴森的叹息。 明楼端坐不动,只是斜过眼冷冷地看着王天风。这人眼光毒,嘴巴也毒,恨不能把所有看的上的人都拖进这个战场来,做无数疯狂计划的棋子,一步步推演最后的死局。死中求生,更是死中求胜。他不结党,不营私,制服一年穿到头,人人都厌他阴森,然而戴老板就是器重他。力行社里,同他一般能干的兴许也有,但没人能赢王天风,因为这个人玩什么都赌上命去。 他把阿诚教得很好,太好以至于王天风都开始打这个他的主意。同时王天风的职业习惯让他拒绝相信任何人,任何没有来路可疑的忠诚,如果能把阿诚拖下水来,明楼的忠诚上才会多一枚砝码。甚至,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他在嫉妒明楼有家人这样的事实。所以格外地喜欢刺激他,叫他承认这是他的家人,又逼迫他把自己的家人拖下水来。 他自己看不到的或者不愿意看到得东西,不代表明楼看不到。 “能不能独善其身,看天意。我能不能护他们周全,看本事。他想在国外,我就付学费。他想回国,留在明家也好,回去找他生父也罢,都是他自己做主。便是他最后想要参加革命,我也尊重他。活着,我掩护他;死了,我去收尸。说什么覆巢完卵不过是推卸责任,他是我的亲人,我断不会叫他不明不白地死……” “够了!”王天风脸色一变。 “当年商团事变,你和家里反目,本来家毁人亡我应当同情,不过因此想着把别人的家人也卷进来,未免阴毒……” 话音未落,已经挨了一拳。 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不由分说地扭打起来。明楼身手好,王天风拼命。他们练习了无数次近身格斗,洞悉对方所有的弱点。王天风网了一眼的血丝,疯了一样出拳迅猛。明楼这张脸,英俊过人,写满了春风得意,叫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事变前的自己,憎恨之情更甚,恨不能将他打得眼青鼻歪,好出一口恶气。明楼也早憋了一口气。从巴黎到上海的时刻监视不说,又处心积虑地把他的家人要拖进来,好叫他自己心理平衡,实在可恨!两人手下皆不留情,竟是片刻就到了一决生死的地步。 他扼住王天风的喉咙,王天风的手也按上他的颈动脉。 几乎是同时,两人松开手,明楼扯下他的手表,王天风抽走了信封。 “还我!” “你先把信还我。” “我信不过你。” “彼此彼此。” 王天风抓着信,僵持片刻,蓦地咧嘴一笑,像是斩断自己所有退路一样把那信撕得粉碎,几乎不带任何感情道:“表送你了,卖了也好,砸了也行我早该丢了。” 明楼看他把那信的碎片纷纷扬扬地丢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那块旧手表像是要长进他的手心一般。 像是过了千万年一般,他开了口。 “你父亲的遗物,留着吧。” 把表放在桌上,明楼脱下外套,把地上的碎纸片都捡起来,用外套兜着一片也不少地收了起来。他的要害都暴露在王天风的眼皮底下,但是他知道这个人无力动手。 晚上回去房间里,对着灯他取了一张厚实的牛皮纸,想把信黏起来,却发现没有浆糊。窗口望过去王天风房间的灯熄了,估计已经睡了。于是他打算自己去总务处顺点浆糊回来。 一开门却看见王天风站在走廊里,肩膀上都是露水,大概也是犹豫了很久。可笑的是,他手里端着一碗浆糊。 明楼伸手拿过浆糊,没理他,却也没反手关门。 “拼图啊。”王天风扫了一眼桌面。 明楼在那纸上抹起浆糊来,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是他生父的资料。”王天风也不想自讨没趣,把一个文件夹放在明楼桌上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我就这表还值点钱,谢谢。”然后带上门离开。 明楼放下浆糊刷子,望着窗外那人走回房间去。把文件夹打开来,里头是些照片,还有家里人的情况。王天风这人,嘴硬心硬,从不肯欠了别人。文件夹里不仅有阿诚的资料,也有明镜和明氏集团的一些资料,甚至连明台的学校也赫然其中。明楼知道他的意思,先看了明镜的同明氏的一些底,又放在一边。只有一张阿诚父亲的照片,老实巴交的一个农民,坐在门槛上发呆。资料里说他有五个儿子,折了一个,另外四个,两个进城去打工,没回去过,庄上的两个也都不养他。分家后,旧房子被老大占了,起先还住在一起,后来因着养不起,便也不养了。他守着村里一个旧关帝庙度日。 他的阿诚吃过许多苦头,对于这样的人,想来也定会十分同情,说不定真会去赡养他。明楼忽然觉得有些愤怒,不想将这些资料拿给阿诚看,真该叫这不负责任的父亲自食苦果。但这是阿诚的父亲,是他的人生和选择,明楼也只能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等着再见到阿诚的时候 恋耽美 分卷阅读4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给他。 他说不担心阿诚会离开明家。 怎么不会担心?在王天风面前嘴硬罢了。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找明台的父亲,有一回说是有了消息,他和大姐一晚上没睡好,后来知道搞错了,大姐多坚强的一个人,刷地就掉了眼泪。他揽着她的肩膀,知道这眼泪的滋味有多复杂。又没有找到,可又庆幸总算不用送他走。 如果阿诚要离开明家呢? 明楼不敢想象这个问题。阿诚十岁到明家,可以说得上是他亲手抚养大的。教他写字念书,即使是自己去南京上了大学,他也没有长时间里离开过自己,总是电话书信不断的。便是他期末学习紧,不打电话来,也不担心,回家去,阿诚同大姐和明台一样,总是会在家的。 然而又不能不想这个问题。 他不会一直留在明家,总要做一份工,结婚生子,去组建自己的家庭。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回国来,就留在国外,同什么苏珊或者苏菲之类的留在巴黎他其实挺喜欢巴黎的这样,便更远了。只是又觉得远点好,巴黎不是保险箱,可也好过国内的局势,等时机成熟,还要送明台和大姐出国去。如今他走在这悬崖边上,说不定那一日摔得粉身碎骨。他也不怕死,他也怕死了叫他们知道。 忽然想写信给他,又不知道这小家伙现在浪到了哪里。展开信纸又折了起来。 忽然想看看他。 第06章 eileandonan城堡孤立水中央。 夕阳铺满了整个湖,仿佛划过胭脂的一滴眼泪。高地的晚风吹过来,即使是夏天也并不温暖。暮色四合,竟也有些清冷的意味。这清冷不是悄怆幽邃的中国情调,而是因天地之大而生的苍凉感。这高地愈是壮阔,这湖中的城堡便愈是遗世独立。 他站在那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脑中一片空白,除了 “明!”利亚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回过神来。 “我们篝火终于生起来了,过去喝酒去!”苏联的小伙子五官深邃,暮色下极是英俊,叫他想起同样眉眼深邃的兄长来,“你像是要哭的样子。” “有么?”阿诚连忙抹了一把眼睛,竟是真的有些潮湿。 “我第一次见到eileandonan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哭了。”利亚姆向着他刚才眺望的地方看去,“你听过donan的故事么?” “没有。” “是这样的。”利亚姆依旧望着湖心,“从前有个教士叫做satdonná,海上的劫匪到这个岛上来。将要杀掉他,他请求让他完成最后的弥撒。劫匪们同意了。他做完最后的弥散,就被斩首了。” 阿诚低头不语。 “上次,我是同我的爱人一起来的。” “她人呢?” “他去世了。” 阿诚抬眼看他。 “是我的一位同志,他去支援西伯利亚的时候死在那边了。” “对不起。”阿诚温言道,“能去到那样遥远荒凉的地方支援建设,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为了信仰。” “信仰?” “你们中国人有信仰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说。”利亚姆眨着眼睛,“像donan一样,他的信仰是上帝,即使死去也要做完弥撒。对于我们而言,报国就是信仰。” 阿诚察觉他声音的异样,,沉吟片刻道:“可你听起来并不十分笃定。” “笃定和难过并不矛盾。我不会因他殉职而退缩,却也无法留在他死去的土地上面对我们的回忆了这是我软弱或者不坚定的地方吧。”他低头笑笑。 “可是能承认它,就是很勇敢的事了。” “所以你呢?为什么看着它也是很难过的样子?” “我可没什么故事,只是……大约是觉得夜色降下来,这城堡实在孤独。” “寂寞?” “孤独。” “你要原谅我的法语可不够好。” “我也是个半吊子。”阿诚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寂寞是想找个人陪着,可是找不到,是它自己难过。孤独是一个人的选择,是我看着它难过。” “你说这话像个诗人。” “看来我要去投稿赚点稿费了。”阿诚笑笑,“我只是想到如果选择一个人坐在那里,独自等待黑夜降临,等了千年万年,数十万次日落月升,这样的选择虽然是自愿的,但在我这种旁人的眼里,苦涩到无可言喻了。” “那就留下来敲钟吧。”利亚姆笑道,“陪它一起看千万次日落,他能保持他的孤独,却又不会叫你觉得他寂寞。” “那我哥估计要打断我的腿。”阿诚也笑了,“我怕冷啊,这里太冷啦。” “太可惜,我还想请你去苏联玩。” “你请就是冻死我也要去转转啊。”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火堆边苏珊叫他们,“快过来!红肠要烤好了!再不过来你们的都归我。” 两个人早就饿了,连忙跑过去。阿诚穿得少,伊拉拉过一张毯子丢给他,他便裹在身上,坐下来,从苏珊手里抢过一串烤红肠道:“我请你吃了半年的零食,你还抢我这一口?” “你请我吃的时候,可没说要和这一口等价交换刚才你们说什么呢?” 越过火堆,利亚姆眼睛亮亮的:“我们在说信仰和爱情。” “爱情?”苏珊的眼睛同这火堆一样温暖,“明有喜欢的人么?” “有,我的家人。” “家人以外呢?” “那就没有了。”阿诚老老实实笑道,“你呢?” “你呀。”伊拉笑道,“你看我们谁能从她手里抢来吃的?” “你们啊,不懂美食就是不懂生活。”苏珊瞪了他们一眼,回过头望见夜色里阿诚的笑容,便借火光掩饰微红的脸,强辩道,“我可说过的,我要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进步的。明是中国人,传统的,你们这样说,他要尴尬的。”说着冲阿诚点点头,一副我保护你的样子。 阿诚学着明楼的样子,只是微笑看着她,不说话。 男生扎好帐篷,女生去那边洗脸。苏珊回来的时候,阿诚坐在那边看火烧水。 “你还没钻进帐篷去?” “等你们都回来了,我再钻进去啊。” “那话怎么说,你可真够……义气?”她忽然切换到了中文。 “哈哈,我是挺够义气。下次吃东西记得要给我留的。” “你不说我也给你留着。” 阿诚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奶棕色的眼睛里跳动着火光,不知道是火堆的投影,还是心事的投射。 “你是个好朋友。”阿诚想了想,“同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我长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4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许多见识。只是将来一定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可不能阻止你与他相遇。” “这话说得本来叫人伤心,可从你嘴里说出来却很温柔,叫我生不起气来。”火光灭下去,又浮起日常的暖意来。苏珊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没有人啦,你也不必尴尬害羞那你有爱的人么?” “我的家人。” “家人以外呢?” “其实我也常常想,怎么会知道自己爱一个人。” “总是想着他就是爱他。” “那你爱红肠一定多过我。” “哈哈哈,我爱萨拉米胜过所有人。”苏珊道,“我也说不好。我喜欢你呀,想跟你多呆呆,就告诉你,问问你的意思。在我这里,这就算爱了呀。” “我们喜欢和朋友在一块儿,也会一样的吧。” “有点特别的吧。” “什么特别?” “你这是在拷问我到底想对你做什么。”苏珊忽然抱着双臂生气起来,然后看到阿诚当真要道歉,又噗嗤一声笑了,“会有点特别吧。朋友是大家可以一起出去玩的,爱人是你只想他有时候只和你一个人在一块儿的我是这样啦,但可不知道你你爱上什么人的时候,可要叫我知道。” “怎么?你去找她算账?”阿诚笑道。 “我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想知道你究竟会喜欢怎样的人。” “如果我爱上什么人,会叫你第一个知道。” “一言为定。” “一言而定。” 一头钻进帐篷里,利亚姆翻过身,憋着笑:“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 “拒绝过很多人?” “也没有。” “中国人拒绝别人的时候都这样温柔么?” “这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是这样。我是跟谁学谁。” 这个人接过一条灰格子开司米围巾,笑道:“回来就好,还记着给我带礼物?” “我忘了的。”阿诚笑道,“我本来只记得给大姐买披肩的,说是两条一起好讲价。” “果然是托了她的福。”虽然是夏天,他还是站在镜子前把围巾试着围了一下,十分满意地笑,“还遇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说来话长呢。” “那坐下慢慢说。”明楼解下围巾,挂进柜子里。 从他们刚到英国说起,说起苏格兰语当单独列成一种语言,说他们在剑桥见到的一个天天在校园里戴防毒面具的人,说他们在英国见到的工厂与工人,说他新接触的共产主义与一个他觉得有趣的组织共产国际。 明楼静静地听着,喝他从英国带回来的红茶。他感到阿诚在离开他的时间里,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成熟起来,叫他欣慰得很。阿诚以更加直接的方式从苏联人那里接触了主义,这些年轻人在一起谈理想和建设,也只是谈论罢了,同资料上所说一致。他本也不希望教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旧书生来,这样最好。 “那个苏珊喜欢你,你可没有点表示?”明楼放下茶杯。 阿诚耳朵一红。他故意隐去了苏珊同他表白的事,没想到明楼推测了出来。 “没表示。” “你肯定嫌弃人家不好看。” “她很好看。”阿诚道,“我只是没那个意思罢了。” “理想主义者。”明楼望着他。 “人总要有一段理想主义者的时光。”出去一趟,阿诚是越来越知道怎么绕着弯来说话了。 “由得你骄傲几年,现实会教训你。”明楼笑笑。 “大哥这是被教训了?”他笑道,忽然想起他和汪曼春的事,自知失言,正要说话,却见明楼摆摆手。 “她叔叔说她回武汉去了军校。” “军校?”阿诚瞪大了眼睛,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雨中痛哭的少女。 “曼春这个女孩儿,心气高,且坚定,军校其实很适合她……”明楼说到一半,抬眼对上阿诚的目光,又笑道,“我早说同她断了,你还这样看着我?” “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可没在你边上,谁晓得?”阿诚摇摇头,“大姐问起来,我就老实说不知道。” “那她又打我怎么办?” “这个嘛……” “学校说了,这学期的微经课dupont先生给了太多的pass,叫我下学期控制比例……” “我一直陪着明老师,明老师兢兢业业,专心学术,洋女人都没见过一个。”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头催吃饭,便出去洗手。一年多了,一家人终又团聚。大姐叫人烧了许多他们爱吃的菜,说心疼他们在外头吃不到家里的饭菜。阿诚在英国转了一圈,确实想这口热饭想了很久。明楼瞒着大姐没说自己回了南京的事,也是装作刚刚从法国回来的样子,便也吃了许多。 “大姐,我跟你说,英国人真是奇怪。鱼也可以做得那么难吃。”阿诚一边说,一边夹了一筷子红烧鱼。 他爱吃这个,从明楼带他好好吃了第一顿饭开始就爱吃这个。 明楼忽然想起王天风给他的那个档案袋。面上挂笑,看两个弟弟和姐姐在说笑吃饭。明家家教严,但人丁少,饭桌上规矩不多,又是隔了一年才见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晚上他本来想叫阿香叫阿诚过来,想了想又自己拿了档案袋上楼去。 敲门进去的时候,阿诚在整理在他英国写生的稿子,见到明楼进来,下意识地合起来。 “怎么,又不许我看?” “哪有。就是我在英国的一些写生。”他摊开来给明楼。明楼站在他桌旁,灯下翻过一页页他未曾目睹的旅程。终于翻到一页熟悉又陌生的。 “这是哪里?” “伦敦。”阿诚笑道,“我们一路划船穿过整个城市的。” “那怎么把我们画上了去?” “觉得好玩,顺手画的。” 画上明楼和他是船夫,明台坐在船头调皮,大姐端坐在后头同船夫明楼说话,指着那个高高的塔桥。 “有机会我们再去一趟,大姐和明台也去。” “好。”心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沉下去,仿佛一块定海针。明楼坐下来,“这个给你,你看一下。” 第07章 高邮在扬州境内,离上海不远。一路舟车,问了四个人才找到村子。时值夏日,草木茂盛,便更显得整个村子荒凉。田里务农的是几十岁的老妇女老头子,年轻人要么上了战场没回来,要么去了城里做工。 明楼跟在阿诚的后面,也不说话,只看着他问旧关帝庙的所在,和语言不通的村妇比划。他说只是想看看他,但是穿了一件新衬衫。衬衫是他们在巴黎买的,明楼挑的,阿诚总嫌太正式庄重不肯穿,今天出门的时候却翻了出来。 “在前头,要 恋耽美 分卷阅读4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过了那个桥才到。”阿诚总算搞清楚了方位。 “那走吧。”明楼点点头。 这庙新的时候也见得有多富丽堂皇,如今旧了更加破败。门大敞着,他们还是敲了门。明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阿诚进他房间从来都如同回自己房间一样,做错了事情才敲门,如今来见他的父亲,居然敲起破庙的门来。远近亲疏的意味,叫他心里居然有些说不出的得意,这没由来的得意又叫他觉得自己患得患失得有些可笑。 避风的角落里有个铺盖,人不在。阿诚抬头看看屋顶,这一处没有破败,尚可遮风避雨。 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明楼道:“看来人不在。” 阿诚点头不言。 “要去问问旁人晓得他在哪里么?” “算了,没什么缘分就算了。”阿诚的手插在口袋里,发白的红线手环缠着手指。 转身离开破庙,一路出去,明楼悬着的心刚有些轻松,谁料迎面对上往回走的一个老头。 他看不出实际年龄了,背也佝偻着,衣衫褴褛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不用凑近都是一股酸臭味,仿佛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特工的本能让明楼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看向阿诚,阿诚只是注视着那个老头,直到他从他们身边走过。 “是他么?”阿诚看了一眼明楼。 明楼不想点头,又不想骗他,只是垂眼不语。 “走吧。去见我一个哥哥。”阿诚明白了。 明楼跟着,心里颇为不屑。父母生恩,纵然不负责任,也是父母,从这个角度他能接受阿诚的善良。说起哥哥,他却又想生气,素来哥哥只有自己,勉强算上个明堂哥,如今多了几个来,怎能不叫人生气。阿诚一开始本想自己过来,是明楼执意要跟过来的。嘴上说替他教训不负责任的父亲,心里却巴不得干脆见不到直接无功而返。 他们敲门的时候是一个很瘦的女人出来应的门,见到两个衣冠楚楚的少爷一时间吓住了,结结巴巴问他们找谁。 “我能你们当家的面谈么?” 阿诚的大哥住在祖屋里,看样子三四十岁,像个庄稼人,瘸了一条腿,大概也正是因此才有幸留在家里。 那大哥原本窝在床头,看到他们两人,气势矮了下去,仿佛想起做工的日子,滚下床来:“两位找我?” “你十二岁的时候,家里是不是丢过一个弟弟?”阿诚问道。 “……是……你怎么知道?” “怎么好端端地就丢了?” “养不起啊……”那人眯着眼睛打量起他们,越看阿诚越不对,忽地惊讶起来,“……你……你不会是……” 阿诚点点头。 “你是我弟弟?我弟弟是个少爷?”那人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还没等阿诚说话,明楼就开口道:“你自己住在祖宅里,叫你那老父亲去住破庙,可孝顺得很。” 那人有些怕明楼,只是抓着阿诚说话:“你真的是老六?” “我记得还有一个哥哥在庄上。” “老四……我……我把他叫来,晚上一起吃个饭……” “去把父亲接来吧。” 他这一声父亲叫得无比顺畅,明楼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坐在那边,像是被审问一样,从小时候种种一路问到前些日子出去。阿诚坐在那边尽数回答了,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这态度反叫明楼不耐烦起来。许是天气太热,他心烦气躁。明大少爷养尊处优,其实不愿意用那黄杯子喝水,口干舌燥得要命。如今阿诚连“大哥”也叫得顺起来,更叫他感到不安。这是真的打算留下来了?他不念书了?不同我回法国去了?总说我抠门,尽说大姐的好话,如今怎么一点也不嫌贫爱富了? 那人聊开了不再拘束,说到前几年日子难过,连手也握了起来。听他说自己一开始很心疼那么小的弟弟就被在城里做工的父亲送走了,实在很担心,也很心疼。明楼只觉得这话隔靴搔痒,不如不说,听起来生硬,但是看着阿诚的样子,仿佛十分感动似的,又觉得自己没教好他,总把旁人的几句的软话当真话。 晚上老四赶过来,他腿脚还算康健,衣服也比老大齐整,显然经济上宽裕一些。即便这样都不肯赡养老父,明楼心里更加鄙薄。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老四是听说小弟弟回来了,还俨然一个小少爷,特地翻出过年的衣服打扮齐整过来的,顺道还接了老父亲,给他洗了个脸和头。 粗茶淡饭,一家人坐下来,老头有点迷糊,老大跟他说了许多次这个人是弟弟,他都应了,却又再问这个人是谁。老四做生意,是活络的,明楼面上难见心思,他便同阿诚攀谈,给他夹菜。一家人热热闹闹,仿佛是从出生以来就一起吃饭似的。 “你混得这样好,回乡下来是来找我们来着?”老四终于寻了机会问出了口。 阿诚点点头道:“毕竟是父母兄弟,还是想看看的。” “那你之后……” 明楼本就吃不下,听到这里更是停下了筷子。 “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兄弟几个聊聊。” 兄弟?明楼更加没有食欲了。 吃完饭,老大说先送父亲回去,阿诚蓦地开了口:“这是父亲的祖宅,还能回去哪里?” 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已经有了些不可置疑的威严在里头。 老四和老大对视一眼,老大回头叫媳妇,道:“带爹先去后头睡觉吧。” 媳妇使唤不动,他颇有点难堪,虎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媳妇才不情不愿地带着老头往后走。 “我回来,就是看看你们。他这把年纪,你们多上点心。”阿诚道,“你们毕竟是他养大的。” “老六,你是小少爷一样长大的,不晓得人间疾苦……” “但我晓得知恩图报。他可是你们的父亲。” “他也是你爹啊……”老大的脸沉了下来,“老六,你也看到了,我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不然也不会叫你们吃得这样差。爹这样我也想养,可实实在在是养不起啊。” 阿诚看向老四,老四却道:“我们早些年穷得过不下去了,一分钱没拿就分的家,说好了以后两清。” 阿诚为难起来,他想说自己有点在巴黎做工的积蓄,出去玩了一趟还剩下些,钱的事情也不必他们操心。只是看他们这个推脱的样子,又担心只是把钱给他们,叫他们贪了去,反不去赡养老人。 “两清?”一直站在后头默不作声的明楼终于忍不住了,“你父亲养你这么大,不给你钱就父子之义两清?那是不是我给你笔钱,你就跪下叫爹啊?” “大哥。”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当把话说成这样,明楼却像是没有看见,接着道:“你是老大,又继承了祖宅,理当赡养老父。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4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过既然你说养不起,我就把机会放在你们面前。如果谁愿意养他,我会给他一笔钱,足够他一家活到寿终正寝。当然如果拿了钱又不好好赡养,另一个可以告诉我,他会拿到两倍。至于那个拿了钱不养的,也可以去打听一下我们明家在上海是做什么的。”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叫老大老四都沉下脸来。 “既然这样有钱,为什么不把人接到城里去?”老大把烟斗扣在桌上,“跑到这里耍什么威风?” 他这话冲着阿诚,意思里却在数落明楼。明楼正要开口,被阿诚挡住。 “大少爷心肠好,陪我过来。我在明家不过是个仆人,住也住在人家家里,哪里能接人过去?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有点积蓄的。不过得像大少爷说的那样,有人监督才好。”他想了想,说了一个数字,把老大和老四的火压了下去。一番纠结,最后还是老大决定养了。阿诚留了地址给老四,让他盯紧些。见他面色,又补了一句:“你们兄弟两个如果决定分了钱隐瞒不说,可就只有一半钱可拿,也未必能瞒得过我。” 老四只得点头称是。 本就没什么住的地方,只能连夜回去。 阿诚了却一桩心事,脚步轻快许多,连这高邮湖里黑压压的芦苇荡都觉得美好起来,对明楼笑说:“我们吃的咸鸭蛋就是这个湖里鸭子下的吧?” 明楼却不理他,只低头赶路,蚊子咬他的手脚痒得很。 “你生气了。”阿诚道,“你也不用生气,我晓得他们穷的时候就想到啦。” 明楼还是不说话,阿诚想了想,讨好道:“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毕竟是我父亲和哥哥呀。他们当年应当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唉,我其实并不怎样恨他,只觉得他可怜。毕竟给了我这条生命,我也当尽力让他活得好些。你不也总这样教我么?” 明楼终于开了口:“我们家里,谁拿你当过仆人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阿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只是顺口应付,过了脑就忘了,没想到明楼这时候心眼小起来,一句话从晚饭后一直记到现在。 “什么?” “我陪你过来,不是我心肠好,是怕你脑袋昏,头脑发热就留下来了。自己的积蓄?你勤工俭学挣几个钱?今天这情形,我不盯着,你是不是就直接出去做工挣钱回来养他了?那还念不念书,上不上学?”明楼数落道。 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阿诚自然觉得委屈:“哪里就说了不上学?我是有点打工的零钱啊,寄回来又有什么?而且我哪里有说要留下来了我同他们这么说,同你也这么说,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生恩不及养恩,我怎么会这么忘恩负义地直接一走了之?” 这话像是点了火药桶一样,叫明楼定住脚步,气道:“谁要你知恩图报?报恩?怎么报?当明家的司机和管家么?我花那么多心血,是为了要你知恩图报的?要是为了报恩留在明家,不如不留。你这么聪明,去外头闯闯,做个有益国家的人,就算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诚忽然意识到明楼在气什么。长这么大,明楼在他心里永远是从容闲适的,最失态的时候便是当初和汪曼春那一段,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可即使如此也是沉默的,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灯塔,俯视着弟弟们。可眼前的他实在是有些不讲情理的可爱,隐隐有些气急败坏的慌张意思。漂亮的鼻子上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在这个完美的形象上拉开一个缺口,让人觉得触手可及起来。 “搞了半天,因为这个训我,多大的气性。”阿诚笑了,去揽他的肩膀,“我留下来只是因为舍不得你们啊。是,他们是同我有血缘关系,但你们才是我的家人。明家就是我家,你如果不丢下我,我自然要回家去的你要是生气不让我回去,我可就没地方去了。” 话一出口,明楼本来就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又听他说得真诚,说要回家去,气消去大半,只又道:“那什么叫住在人家家里?怎么?要不要我买个房子你出去住去?” “你哪里舍得?”阿诚觉得他越说越过,笑道。 “晓得我舍不得你,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可真叫人生气。”明楼板着面孔教训他。 阿诚本想笑他舍不得钱,却听他说成“舍不得你”,不由得心中一荡。借月光看他,月色下英俊的眉眼都朦胧模糊起来,仿佛罩着一层水气。鼻子上被咬得鼓起一个小包,他忽然想去用手指戳一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不说话,怕被他看穿。 明楼见他低下头去,又和缓了口气,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好了,我就一说,还难过起来。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扬州这边明家有个玉器厂,我会叫人有机会过来盯着的,你也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回家不能跟大姐说我们过来这一趟,她心里一直悬着明台生父的事情,怕会叫她难过。” “诶,知道了。” “唉,走快点吧,我可真是招蚊子。”明楼抓了抓手臂。 “别抓了,等下破了。” “痒啊没办法。” 是啊,手痒还是心痒,都没办法。 第08章 几年不见,陈云瞧着还是老样子,只是气度沉稳许多。 向供出了周先生的住处,上海特科这边能转移都尽数转移了,陈云在这边担起担子,将人际关系网重新一点点地建立起来。 他们约在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处所里见面,海婴当时三岁,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明楼带了一面拨浪鼓送他。那小鼓做得很精致,海婴抓在手里不肯放。鲁迅先生很宠爱他,抱在怀里哄着,手里拿着糖。 明楼上学以来,读了许多鲁迅的文章,自来十分钦佩,却也想不到宠爱起孩子来竟也这样接地气,一时间忍不住笑。鲁迅倒是很坦然同他们讲个故事,说海婴现在已经会捣乱了,前几日问他几时死,好霸占他的书房和书册。 说完又开怀大笑,逗弄起海婴的鼻子。海婴正玩在兴头上,扭过头不叫他碰,他只好又放下手,一脸溺爱的抬头苦笑道:“现在大了不许我们逗他了。” 陈云笑道:“给他糖哄着,总能哄好。” 明楼也笑说:“尽听阿云胡扯,小孩子能骗么?骗个一两回就晓得你坏,再也不理你的。但要是靠糖哄着,牙齿要吃坏的。” “明小友看来有经验。” “带过一个。” 陈云还记得阿诚,问道:“你弟弟回上海了?” “前几天回来的,去英国转了一圈,人都瘦了。”明楼笑笑,“早知道今天是约在这里,我都想带了他来,他简直是先生的小崇拜者,上学的时候出板报都要抄在后头。他还同我说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4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跟他在英国玩的里有几个苏联人,对先生的文章有兴趣,他还翻了几篇到俄文给他们瞧。” “我一直住在上海,下次有机会可以带他过来呀。” “可惜过几日我们就要回法国了,等有机会回来,一定来拜访。” 从鲁迅的宅子里出去,陈云与他只一起走到巷口。交代了他接下来在巴黎的潜伏任务和通讯方式,又嘱咐他在蓝衣社千万小心。人从来都是这样,到了临别才有许多话说。他担心明楼在蓝衣社,明楼却担心他留在上海。这样多的同志牺牲了,他却留在了这个战场。 “一切小心。” “你也是。” 临走的时候,他同王天风去告别,训练结束,这个临时教官当到了头,被抓去搞些办公室政治斗争。王天风腹诽了好多次,总觉得这种党内争斗应当叫明楼这等厚脸皮好皮相的家伙,只是戴笠自有他的考虑,他也不能质疑。王天风这人眼光毒,行事果决,可以算得上是戴笠在党内的好助手,甚至要比明楼好用许多。戴笠明白,明楼这样的人,一个清白的身份会更有价值,他拥有的越多,就越舍不得,才能为他所用。而王天风除了性命和理想,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他经历的黑暗越多,只会全部成为堆积在他过去的砝码,逼他如过河卒子一般地疯狂前进。 看他脑门上写着一个“怒而不发”,明楼偏偏喜欢去戳他的痛脚。 “看不出来你搞点办公室政治也是很在行。” “你不是要回巴黎?” “明天走。” “回去收拾东西吧。” “收好了,同你道个别。” “不用。” “真不用?” “幸灾乐祸。” “一贯如此。”明楼笑了笑。 王天风头也不抬,只丢出一句“一路顺风”。 “你多保重,有缘再见。” 王天风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写起报告来。 从王天风办公室里出去,那边轮班休息的郭骑云蹲在墙根看杂志。那是一本旧的良友。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像,连明楼走近了都不晓得。 明楼踢了踢他屁股,他触电一样立即蹦了起来。 “你一个男人,看什么女香广告?军校不准恋爱,也不知道避着你长官?”明楼笑道。 “我……我没看……香水……” “哦,合着你是要拔牙或者治痔疮?”明楼扫了一眼那一溜小广告。 “不是……”郭骑云脸刷地就红了,把那杂志折起来,背到后头去。 “那是什么?你瞧那画报女郎啊……”明楼随口猜了一下,见他神色没想到说中了,更觉得好笑,便道,“给我看看你看得哪个?” 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千不乐意万不乐意,也只能摊开杂志来。 不算是个大明星,有几分颜色却也算不上顶尖的漂亮,所以也就是在夹缝里的一则小广告罢了。小明星看上去有点乡气,不过唇上一颗小痣可爱得很,平添了几分天真的媚态。 “封面可是郑苹如啊,我以为你们这些小毛孩儿都喜欢她这类的。” “不一样,我认得她的。”郭骑云笑起来,似乎忘了明楼是他的长官。 “认得她的人多了。” “不一样。”郭骑云执拗道,“我们都是无锡来的,老乡呢。”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在和谁讨论这个问题,立即脚跟一对,站直了,可是气势弱得很:“明长官,我就看看……胡想八想的……您能别和……王长官说么……” 他这神情可怜巴巴的,叫明楼想到前几天求自己下学期微经课手下留情的阿诚。 “好吧。”明楼点点头,“不过军校有纪律。下次给你的长官发现,有你哭的时候。” “谢谢明长官!” 回去家里,阿诚还在收拾行装,明楼不由得奇道:“不是都收好了,怎么又收一遍?” 阿诚没想到他在身后,惊了一下,又定了定神:“忘了同你说啦,大江拍电报过来说法国经济差,他房东破产了,房子给人收走抵债,他们也没法再住。在拉丁区另找了一个住所,其他人各自找了处所,他一个人租不起,叫我同他一起住。我想,你们博士申宿舍容易,住学校也比外头方便,他也实在帮我很多,就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你要搬出去?” “恩,反正咱们那房子只签了一年他说已经在那边弄好了,我把东西搬过去就行,我想少搬一点是一点,就把自己的行李先拿出来,等下到了巴黎直接先过去。” “现在住在哪里?” “也在我们那条街上,就是后头那个黄的,叫……叫什么我忘了……” “我有印象。”明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找那张电报纸了,“那房子看着挺旧的。” “便宜。” “哪里就缺这点钱。”明楼哼了一声,看他收拾的那些衣服,“你把自己的衣服都拿出来了?” “恩,你的我给你弄好了,没弄乱的。”阿诚看他神色不大高兴,忙道。 “没说你弄乱了。”明楼翻了翻几件衬衫,“这件都洗黄了,改天回去再买几身。” “恩。”阿诚还是把那几件叠了起来收好。 回巴黎后,明楼没有申请宿舍,因为嫌吵。也不仅仅是嫌吵,这小公寓早些时候住着总觉得局促,又潮,想着要换间大的。忽然少了一个人,空下来,东西的摆放和布置都是他们自己搞的,还是更顺手点,便又舍不得搬走。 想把杂物都堆进阿诚那个房间去,推门看到那盆几个月没浇水的吊兰奄奄一息的,倒叫明楼心疼起来,断了占用这房间的意思,每日进来浇水,居然也救活了。有时候站在这架子边上,看这长长的枝条一路垂到了如今空荡荡的二手床上。 阿诚不在,明楼也懒得做饭。失业的人很多,他雇了一个手脚老实的小时工过来打扫卫生和做饭。可惜那人只会做法国菜,吃得他一个头顶两个大,但也懒得辞掉他,左右不过是打发三顿饭的事。 仔细想想,倒是课上见他多些。 阿诚来听他的微经,坐在后排,还带个小本子记笔记。明楼本来觉得你们这群本科生蠢得要命,我随便讲讲你们随便听听,看他端坐在那里,倒有点紧张,只好又认真备课,心里骂他给自己找事情做。 每次下课阿诚会在后头留到最后,等明楼从讲台上走到阶梯教室后头,两个人出去吃饭,讲这一周的事。巴黎的经济越来越差,他们常去的好几个小馆子都经营不下去关门歇业,有时候买了牛角酥坐在学校长凳上一边喂猫一边喂自己。 经过了一年,阿诚的法语有了很大的进步,对付起功课来开始游刃有余。于是又因着自己的兴趣报了许多别的选修课,整个人仿佛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4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块海绵,孜孜不倦地吸取着养分和知识。 “我在图书展览会上遇到一个讲师,居然是南京人。”阿诚扯了一块丢给近处的一只大黄猫。它也不怕人,过来蹭他的脚。 “南京人?” “是啊,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和国强哥一个口音。”阿诚笑道,“特别好玩。不过她法语和俄语可一点口音都没有,厉害极了。” “那你可要跟他学习。” “那是,她是教政治学的,有开兴趣小组,我报名了,就每周周日下午。” “周日下午,那你不过来跟我吃晚饭了?” “参加完就过去,六点钟就结束了……你不会饿得那么早吧?” “我又不是馋猫,哪儿饿那么早。”明楼用皮鞋尖轻轻抵着那只大黄猫的下巴踢了踢,那猫觉得舒服,在他的皮鞋上蹭了几下。 “那就好。” “最近功课紧张么?” “你少布置点作业就不紧张了。”阿诚叹了一口气,“这经济论文哪里扯得了那么多,两千字啊……我们才学点皮毛就两千字。” “嫌多啊?” “恩。” “好办,你翻倍。”明楼终于笑了。 “……这……”流血流汗不流泪的阿诚感觉自己现在可以泪如泉涌。 “逗你的。”明楼笑道,“你想啊,你一个人写两千字。一个班上那么多,我得看多少?说翻倍就翻倍,这不是跟我自己过不去?” “那你吓死我了。” “一惊一乍。” 阿诚的牛角酥和贝果一半喂了猫,一半进了肚子。明楼批评他不好好吃东西,又给他钱叫他再买点东西下午上课间歇吃。 “我下午课紧,没时间吃东西。”阿诚笑笑,“我自己也有钱的再说你上次给我的还没用完呢。” “没用完就去买件新衬衫,你这衬衫我不是同你说要换掉么?洗黄了还穿?” “我老穿得太好,同学们要议论我的。” “议论你什么?”明楼皱了眉头,“法国人穷,穷他们的去。咱们花钱买东西,也算刺激他们经济。” “你这歪理同我们那群学建筑的可讲不清。” “被我抓住没好好听课了吧?这算什么歪理,我分明讲过……” “好好好”阿诚立即求饶,“我认输我认输!下午还有课呢,我先走了。” “去吧,好好上课,别走神。” “晓得啦,aurevoir!”阿诚顺手摸了一把黄猫,跑回教学楼去。 明楼也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碎屑,俯身去摸那只猫,它却一扭身跑掉了,叫他生气得很:连你也要造反了。 阿诚晚上回家,大江打了一个喷嚏。 “你又去b弄香水了?”大江揉了揉鼻子,“我看你这是要转化学系了。” “转了化学系就天天看你熬夜画图哈哈哈……”阿诚躺在床上干笑,笑声同衣襟间的一抹暗香萦绕在呼吸间,叫他心烦意乱。 “我熬夜画图,你熬夜赶实验报告,谁也甭笑话谁。” “哼。” “诶……你这什么味道,还挺好闻的。” “佛手柑、蜂蜡、麝香……” “你跟我说这个我可听不懂。” “不懂你还问。”阿诚坐起来,“画你的图去。” “不问就不问。”大江哼了一声,画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谁惹你了,这么不耐烦?” “没谁惹我。” “诶你今天不是去见你大哥了么?” “你怎么这么闲?那图我看你憋了几天了,马上到最后又熬夜,还拖着我陪你熬夜。”阿诚瞪了他一眼。 “成成成,小少爷您自己烦去吧。”大江摆摆手,握笔如握刀,今晚接着挑灯夜战。 其实要说明白也容易。只是他不想承认就是了。 明楼这个人典型的夜猫子,下午的时候喜欢搞点情调,弄个点心喝个下午茶什么的。到了晚上,就凭着白天虚度一日的愧疚心熬夜写论文,下笔千言,如有神助。因而咖啡与浓茶是他夜晚的好帮手。只是咖啡伤胃,他不会连着喝,多半时候还是喝茶的。从祁门到碧螺春,他什么都喜欢,每一种都能说出点门道来。不过他是新式学者,洋派风度,最喜欢喝伯爵。熬夜时不加奶,平时喜欢加点奶在里头,灰蒙蒙,暖洋洋的,冲淡了里头柠檬油的那些小刺激,变得格外温润绵长。 明堂哥说要推个系列,主题是意绵绵,叫他设计一款新的,然而他满脑子只有这个味道。 从老家回来就是这个味道,快要疯掉了。哪里是意绵绵,简直是野草碧连天! 大江一说要不要合租,他立马答应下来,逃跑一样跑出来。 每次去上他的课,都坐在最后头,可每次还要点他的名。你这课上这么多人,点别人不好么?知道你要点我,只好看书预习。本来想着这课水水地混个分数,现在搞得负担最重!怪你还是怪我? 阿诚把头埋到枕头里,转念觉得还是怪自己。 他又不知道,怎么能怪他?他不知道吧?应该不知道的。知道可怎么好?知道真的不好?不好不好!真的不好?当然不好!他如果知道,打断我的腿!啊,他肯定不会打断我的腿,但一定生我的气。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会很难过。他想起小时候看见立新同大哥在花园里,大哥可不喜欢那样。又想起汪曼春,闷得喘不过气来。叫他知道我的心思,他肯定什么也不说,只检讨自己。他肯定难过没教好我。 想到那个人要难过,他就难过得要命。 衣服上全是那股伯爵味儿,又叫他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气谁。还是气得把毛衣脱了,丢进污衣篮里,缩进被子里要闷头睡觉。闷了一会儿,想起来两千字论文一个字没动,还是又爬起来,可抓着笔一个正经字也写不出来。 除了满纸的“明楼”。 第09章 又一封曼春的信。 信上说她谈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怎样都好,长得比明楼俊俏,比他聪明,比他贴心,比他会说话。洋洋洒洒的三张纸,竟是无一不好。又说起自己在士官学校,科科第一名,谁都不是她的对手,明楼只觉得欣慰。他回南京的时候,汪芙蕖提过一句曼春的事,说大约已经忘了他了。明楼半晌回一句“忘了好”。 同事催他,他把信放进抽屉里。穿着西服走出去。学校抠门,不论是博士服还是学士服,都是每一届借给要毕业的人拍了照又还回去,其余时候躺在仓库里招灰。拿出来的时候感觉已是经年尘土,叫人打一个大大的喷嚏。 抖抖博士袍,套在外套上,上了台去。导师授予他博士学位,回身对着教职工和家属们笑。照相机啪地一下把他们这一批人留在了底片上。 “ 恋耽美 分卷阅读4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恭喜先生!”阿诚还特地买了一束花。 “还买了花来。”明楼笑了笑,接过花闻了闻,“这花好香啊。” “贵先生的丈夫开的,我说给你毕业礼挑的,他就特地给我挑了最好的。” 明楼把花先递给他,把帽子摘下来,费劲地脱下那博士袍。理了理头发,又把衣服和帽子拿起来,道:“走,我们回家吧。” “不去吃顿好的?我订了地方。”阿诚眨了眨眼睛,“还叫开了一瓶红酒。” “你哪来的钱订地方?还开红酒?”明楼皱了皱眉头。 “我上次帮明堂哥设计香水,然后用作本钱在画廊里倒腾了两次。”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我本事多着呢,你不知道罢了。”阿诚笑着把大衣递给他,“外头冷。” “地方挑得不错。”明楼四下打量了一下,“东西也很好吃。” “他们家厨师是地道的意大利人,连法语都不会说。” “你之前跟谁来过?”明楼笑道,“苏菲?” “是苏珊。”阿诚皱了皱眉头,“我没同她来过。是之前我倒画的时候,有个意大利老板介绍的。唉,经济这样差,画反倒卖得好。” “正是因为经济差,有的是oldoney把之前家族积攒的财富卖给投机暴富的人,又急着抵债,正是低价收的好时候。” “是啊,只是想着那些画挂在家里那么久,如今送给不相干的人,有时候我经手都有点舍不得。”阿诚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他喝了酒,自在很多,话也多起来。 “不过这酒你挑得水平欠佳。” “没什么机会练习,不是你叫我不许喝太多酒么?”阿诚摇了摇头。 “我叫你不喝你就不喝?”明楼笑了,“我以为你出去住了,肯定要跟同学们玩疯了。” “玩疯了的也有,只是跟他们不是一路吧。” “不过酒不能多喝,可是要会喝至少也要会挑酒。”明楼晃了晃酒杯里的液体,“不然你带法国女孩子出去,人家要笑话你。” 餐厅里灯光气氛好得很,意大利人惯会玩这套。烛光明灭,如情人的呼吸,叫人心神摇曳。酒精蒸上了脸和眼睛,眼里只有明楼英俊的眉眼。 “什么带法国女孩子,你听到什么啦?”阿诚紧张起来。 “我听你的老师说,有一个小姑娘很喜欢你,上课走神画你,被抓到了,然后你收了去。” “我可不想叫别人画的我像画什么画,烦人得很。”烛光幽暗,应当能掩盖他的红脸。 “那你还画了许多阿香呢。” “我还画了很多你怎么不说?” 明楼噗嗤笑了:“那能一样么?” 阿诚有点生气了:“怎么不一样?” 明楼只好举手投降:“一样一样,一样!”心里却觉得好笑:“到底是个大孩子了,现在晓得害羞,又不愿意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跟大哥讲。只不过谈个小姑娘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还怕我笑话他不成?”只是看着阿诚像是真不想说似的,便不提,只喝酒吃东西。 吃完饭出来,已是深夜。喝了酒的脸,撞上冷风,红扑扑的,像是小时候打雪仗的样子。只不过虽然已经是冬天,不过巴黎的雪还没下下来。路上都是落叶,他的新靴子,明楼那双订做的皮鞋,并排踩在落叶上,悄无声息的。 “你这衬衣是新买的?”明楼忽然注意到他的新衬衣来。 “恩。你不是说我那件正装衬衫洗黄了么好看么?”阿诚整了整领子,站住脚步。 “好看。”明楼点点头,“穿什么都好看。” “你又敷衍我。” “我没敷衍你。我们明家的孩子,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的。” “听着像是在夸你自己多点。” 走了几步,明楼到底忍不住,想起来又打趣他道:“你既觉得烦人,那收她情书干嘛?” “我说你们这些当先生的,怎么每天都盯着学生谈不谈朋友?你们不谈么?” “谈啊,所以更对小儿女情趣感兴趣啊。”明楼打趣道。 这话说得没错。别说是他们建筑系,经济系的教授也动辄就喜欢拿爱情婚姻类比经济理论,自以为十分幽默。也不知道是这些法国人天生浪漫,还是经济着实无聊要拿这些东西作比才够吸引,总是提个没完。但凡晓得一点学生八卦,还要拎到课堂上举例子来说。什么“譬如有个姑娘叫苏珊,他同一个男孩儿,譬如……譬如阿诚吧,他们不在一个城市,那么谁喜欢谁多一些,就会更主动往另一个城市跑。在市场平衡中也是如此,如果买方的需求大一些,自然是我怎么又想这些?” 阿诚重重地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踢着落叶和碎石头往前走。明楼晓得他生气了,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嘴跟在后面,看他踢着石头走。阿诚特地穿着新靴子,不过此刻也记不得这靴子他原先舍不得穿了,踢着石头往前。他不想同明楼说这些,甚至有点生气。生气他这么聪明,这么快拿了博士,可怎么又这么蠢,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全然忘了他拼尽浑身力气,也是演得叫他不知道。只是气他老跟自己说这件事,拿无聊当有趣,简直要逼他说实话,吓他一跳出一口气! 想想真的太生气了,气得他一走神,踏进了水沟里。 “就等你什么时候掉沟里呢。”明楼抢上一步,提领着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 “你就看我掉沟里?”新靴子全是污泥,裤子也脏了,又冷又潮,糟透了。 “你要是自己往沟里跑,我拉也拉不住。”明楼笑着。 阿诚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不晓得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只低头看脚:“这下好了,新靴子呢。” “去我那儿吧,你有些衣物没拿走,我给你留着呢。这潮乎乎的,天气这么冷,等你走回去要感冒的。” 又回到老地方,他却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知道是因为脚上有泥,还是如今这算是明楼一个人的住所了。 “愣着干什么,快进去。”明楼推了他一把,搁下钥匙,抓过一张椅子。 他把壁炉点起来,然后叫阿诚去自己原先的房间拿一双鞋和一条裤子换了,他留下的一些东西都在原处,没动过。自己转身进去烧了一壶水,抓了把茶叶泡了醒酒。 阿诚换好了衣服,坐在木板床上,看着吊兰都垂到了床沿。习惯性地伸出手去绕它的须。 “换好了就出来喝点热茶。”外头传来明楼的声音。 他站起来走出去,道:“那房间你没放东西啊?我以为当储藏室了。” “也没什么东西要放。空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又回来住了。”明楼端起一杯热茶来。 “也是。”阿诚不用 恋耽美 分卷阅读5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喝都晓得是伯爵,这味道他不能更熟悉了。 茶水应当是醒酒的,但他仿佛更加昏沉。 “其实她约我出去的。”他说。说了又后悔,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什么时候?” “唉没什么,我拒了。” “问你他约什么时候。” “……圣诞节。”阿诚垂下头。 “去呀!”明楼歪过头,从下头往上看阿诚的神色,“紧张啊?” “我没紧张!” “没紧张你快把我的杯子给捏碎了。”明楼笑了,“去,大哥支持你!可以赞助你,小伙子哪有一直不谈朋友的?你这个年纪,在上海都要结婚了。” 结什么婚?我喜欢你,怎么去祸害别的姑娘?这是巴黎,又不是上海,你管我这么多呢! “大哥不也没谈朋友,催我做什么?” “我谈过啊。”明楼坦然,“结局不太好,短期内不打算再谈了。” 阿诚想了想道:“所以看你这么惨,我和明台也都不想谈朋友。”这话他说着心虚,把鼻尖埋到茶水里。 “怪我?” “怪你。”这话倒是有底气的。 明楼顿了顿,手指摩挲着浅口的瓷杯打圈,打到第三圈抬起头道:“我和曼春算是世事弄人,我喜欢她的时候,也没想到她是汪家的女儿这事儿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也不必因着我的事情而觉得谈朋友是件很惨烈的事情其实挺好的。” “如果……她不姓汪呢?” 明楼想了想道:“讨论不存在的如果,意义并不大。” 阿诚看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灰心的样子。明楼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才多大就学人唉声叹气的?”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喜欢别人,别人又不喜欢我,人生几何,恋爱三角,简直是庸人自扰。” “谁不喜欢你?”明楼越发笃定他一定有喜欢的人。人在恋爱时总是又自大又自卑,觉得自己好得要命,除了自己谁也配不上对方。又觉得对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连自己也配不上她。不过兄长看弟弟,也从来都是哪里都不如我,可是除了我以外,你们这些全都不如我弟弟。念及此处,便开解道:“我们家阿诚长得又好看,个子高,成绩好,哪个小姑娘不喜欢?” 阿诚觉得他越说越离谱,嗤笑了一声,求饶似地摆摆手。明楼见他笑了,便有来了兴致逗他,笑道:“你是不是担心找个法国小女友,大姐会骂你啊?” 明先生你思维倒是很活跃嘛。阿诚腹诽着。嘴上含含糊糊应着。 “别担心啊,大姐如果不同意,我去同她说,处对象嘛,只要你喜欢就好。大姐嘴上说那么多,其实也总是为我们好的嘛……” “你一喝多就里嗦地教育我。” “有么?” “有的,我要回去了。”阿诚放下杯子,晕乎乎地往前走,又被外头的雷声劈回到原处,整个人愣了一下,黑眼睛发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楼走到窗前,往外头看:“下雨了。” “不要紧,我跑回去。” 明楼在窗口侧开身,叫他看外头的雨势。 “算了,你喝了酒,雨天我不放心你跑回去。” “那你这儿还有被子么?” “你不是拿走了?”明楼瞪了他一眼,“跟我这儿挤一晚吧。” 轰地一声阿诚的脑子里不知道响着些什么,稀里糊涂地去洗了澡爬上床。明楼穿着睡衣坐在床头看书,见他过来,就把书放下了,关了灯,和小时候一样道了晚安。 这黑暗要命,放大了所有的感官知觉。他听见明楼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在耳朵边,我的耳朵边。要了命了,他的耳朵已经被烫脆了吧!那边的温度,丝质睡衣下渡来的体温,在巴黎的冬夜格外吸引。枕头上是不是有明楼的碎头发,怎么叫他脖子这么痒!真想伸出手去摸他的腿,被裹在丝绸里的腿。然后顺势探上他的分身,他两腿间的分身。 不如冒雨跑回家去!这叫我怎么睡! 他翻过身去,另一面清冽的冷空气叫他清醒,却又叫他更贪恋身后的温暖,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冷啊?分你点。”明楼还没睡,察觉到他的动静,把被子往他那里拖了拖,手环过他的肩头,把被子往那边拽了一下,然后收回手去。 不许动!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缩着脖子,躲进被子里,自暴自弃地吸着空气里的气味。 忽然为自己感到十分难过,他不可能离他更近了,可也只是近到了这里。他想转过身去,把他暖暖的身体抱在怀里,腿绕过他的腰,亲他漂亮的鼻子,可是只能背靠着这样的温暖,竭尽所能地把这空气所有的气息都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泡过的茶的香气,他打翻过的墨水的腥气,他的烟味儿,他呼出的气,他呼出的气,他呼出的气。 除了我无法得到的你以外,所有的、与你相关的气息都进入我吧,让我带走他们,也让死亡带走我的时候,一并带走我和他们。叫我这样短暂地拥有你一刻,叫我永恒地拥有这一刻短暂的与你相关的一切,除了你。 如此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幽暗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打算睡了。” “你还没睡?”阿诚背对着他。 “没有。”明楼怎么睡得着。特工的本能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敏感。阿诚一直没睡,呼吸声乱如被枪声惊散的麻雀,扑棱棱地撞在心墙上。到底什么东西开了这一枪,叫这些小鸟蝴蝶扑腾不止。 “我说谈朋友的事情,你是不是不高兴?” “啊?” “是啦,其实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当说那样多的。你其实也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我总还想着你是个小孩儿,要教你,要推着你往前走,忘了已经该叫你自己做决定了。” 这个人其实总是这样的。 每次大姐说他没带好头教坏了弟弟,他都觉得委屈,要挤出一脸苦笑抱怨大姐偏心。私底下又真的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阿诚常常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习惯,鞭策自己向明楼学,但此刻他实在有些怨恨这样的温柔苦心。他感觉眼角那一处的枕头有些潮湿,鼻子也有一侧不通。好端端地哭什么!他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喜欢他便是喜欢他,他不喜欢也便是不喜欢。哭哭啼啼成个什么样子!可他又忍不住。 “我困了。”头闷在被子里。 “好吧,睡吧。” 叫我就这么囫囵一晚上好了。我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明天我就好了。 第10章 今年圣诞,明楼收了一份大礼。 陈云找到了机会,将寄住在鲁迅先生家里的瞿秋白夫妇接到了中央苏区。上海的高压叫人喘 恋耽美 分卷阅读5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不过气,地下党的同志们本来人手不足,在陈云的苦心孤诣下竟然成功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策划了一起转移行动,简直是了不起。陈云高兴得很,叫人传来了平安的消息,也叫他在巴黎安心些。 蓝衣社这边异常安静,他仍在静默。临走前,他同戴笠见过一面,没有说许多工作上的安排,倒是问起他经济上的意见。他问得很隐晦,明楼答得却很坦然。他说巴黎有同学去了瑞银,如果有资产转移上的考虑,他可以牵线,并且提起将明家产业先转移至香港,再视欧洲经济情况而定的心思。戴笠倒是存了去美国的心思,说党里有日本派,有英美派。他听闻英国空气差,想着如果养老当去美国。 这个国家孩子的未来尚不可知,有些人却已经想到养老了。 “相比美国,我还是喜欢奥地利多些,维也纳的楼市最近正是进去的好时候。” “乱糟糟的,还想多活几年。” “新总理的措施很强硬至少巴黎的证券业还是看好他稳定秩序和经济的能力当然也还是在观望。”明楼道,“闲着也是闲着,回去我物色物色有没有好的房产,就算自己不去住,一来二去总也要趁着人家家里办丧事讨一碗酒吃。” 这话很合戴笠的胃口,便拍着他肩膀笑说有机会引见他同宋子文认识,两人都是搞经济的,肯定有话题。说起宋子文,明楼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了蒋宋之间的事,既可说是国事,却也可以说是别人家事,他是不能发表什么意见的。倒是刚刚一起商量了发财大计的戴笠觉得无妨,提起孔祥熙次年年初回国来,便是三方交战,一定精彩,可惜他于经济可是门外汉看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又劝明楼博士毕业后回国来,给他说道说道。 明楼晓得他的意思,只说:“全上海的人都怕,您也不用担心。只要战争还在继续,无论谁的政策,都断然少不了解决军费问题,委员长支持谁都不要紧。” 他正静坐沉思,忽地听见钟敲了八下,想来小家伙已经到了地方了。 阿诚同小姑娘出去约会,虽然经济不行,但圣诞是最重大的节日,便是再萧条,也要有点过节的气氛。明楼教他先约了小酒馆吃饭,再去铁塔倒数跨年。说来也是很奇怪,阿诚本来不情不愿的,被他博士毕业那天晚上说过一顿后,倒像是开了窍一般,穿得漂漂亮亮地去了,还用上新香水,用发胶把柔软的碎头发都固定起来,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可惜不会开车。明楼说有空要教他开车,哪有带女孩子坐地铁的道理。阿诚也一口答应。 说起来,他拾掇好倒真像一个大人了。 前些日子是期末,每次见到他,总没有个人样,头发乱蓬蓬的,不用出示学生卡就晓得是学建筑睡studio的。穿个衬衫,加件毛衣背心,起风了就裹在一件连帽棉袄里,帽子扣上,远看像一只小狮子,一蓬毛里一张脸。 如今过来跟他借发胶,收拾起来,神采奕奕,有几分社会精英的样子了。他想学明楼的样子弄一个口袋巾,明楼说他还是个学生,用那个老气,叫他把领结去了,从抽屉里挑了一条丝巾给他。 阿诚接过,打了一个结,叫明楼差点笑岔气。 “上吊啊你?”明楼笑了,伸手给他解了重打,“松一点,就这样松松地系一下……” 估计是不高兴被他说,阿诚脸刷地就红了,从他手里夺过丝巾道:“我晓得我晓得……我自己来……” “好,你自己弄。系松点啊。” 阿诚悟性好,摆弄几次,就很不错了。明楼上下打量他,十分满意,又叮嘱他要大方,要绅士,要照顾女孩子。阿诚嫌他嗦,忙不迭答应了,逃跑一样地溜走了。 嗦?嗦我也是为你好。 明楼想着他仓皇而逃忽然想笑自己,觉得自己实在也是有点嗦了,但是看着他做得不好,又忍不住要多一句嘴。自家人面前,阿诚那些小缺点,他都可以包容;不过出门去,总要让别人看到一个方方面面都无懈可击的明诚来。 他忽然想起来忘了叮嘱他少吃少说话。 阿诚吃饭特别香。你如果在他吃饭的时候跟他说话,十句能听个五句就不错了,猛地叫他一声能呛着。没有什么不爱吃,没有什么吃得少,只是不管吃什么只拔个子不长肉。他和阿诚吃饭常常是这样,他先说,阿诚埋头吃。吃得心满意足了,就放下筷子开始说。从学校里每节课说起,一路说到苏珊又坑他的零花钱买零食,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明楼怕他学校里学不懂,叫他每天回来把上过的课见过的人从头到尾说一遍,锻炼他说话的能力。 这习惯他晓得,很喜欢,但旁的小姑娘可不一定喜欢。 他连少喝酒也忘了说。 阿诚酒量很一般,还喜欢喝。不说话的时候就喝,喝醉了哄他什么说什么。追女孩子,最讲究欲擒故纵,点到为止,可是他估计一喝多,就什么都忘了,别人问了就说喜欢,半点悬念也没用。 这样的坦诚他晓得,也很喜欢,但是如果这都能追到姑娘,只能说是他长得好看吧。 说起来,这些到底算个什么缺点?这个小姑娘不喜欢,有的是小姑娘要喜欢他。这个年纪最浪漫,只要一个眼缘,一张俊脸,就能爱得如痴如狂,他的阿诚好看得很,根本不用担心。 忽然听见敲门声,难道水管又冻坏了? 开门见到阿诚贴着门框站着,叫他有点惊讶,闻着像是喝了酒,只不过还算有点神智,能摸到家门。 “我回来啦。”说着就像回家一样进来了。 他坐到沙发上,解那条丝巾,一拉拉成死结,卡着他脖子疼。 “喝了多少这是?”明楼向来不主张喝成这个样子,心里十分生气,决心他清醒了教训他一顿。上前打开他扯着丝巾的手,给他把死结解了,取了一条冷毛巾浸了水丢给他:“擦把脸。” 听见明楼的口气,阿诚清醒了些。拿毛巾抹了一把脸,找回些神智,站起来道:“大哥。” “喝了多少?” “一瓶吧,没剩下,不然浪费……”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明楼见他的样子知道约会失败。 “我……”阿诚犹疑着,不晓得要不要告诉明楼他思来想去还是跟那姑娘说了实情,叫她原谅自己。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要不要试试和女孩子谈恋爱。真的同她坐到烛光前,还是满脑子都是那晚上的明楼。 纠结半天还是和那姑娘说了,被臭骂一顿幸亏不在学校的周边然后丢在餐厅里。他可算学了许多骂人的新词了。不过也不怨人家,他确实做得不妥。只是晚饭都订了,酒也开了,他也不是吃不下。心情差,正 恋耽美 分卷阅读5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是大吃一顿的时候。 晕乎乎地坐地铁回来,包和钥匙被人摸了都不晓得。回住的地方才发现打不开门,敲了半天没人,以为敲错了,想着要回家,跌跌撞撞地跑来这里。 冷毛巾擦了一把脸,他终于清醒一些。晓得自己的失态,索性低头装死,听明楼训人。 出乎意料的是,明楼没有训他。倒是一个劲地夸他,从外表到学业品性,千般好,万般好,连阿诚都不晓得自己有这样多优点。又叫他不要灰心,积累积累经验就好了。听说他钱包被摸了,十分大方地从钱夹里抽支票簿出来给他写了一张大的。 “我哪有那样好?”不管有没有那样好,阿诚还是先把支票收了,以免真明楼回魂过来。 “她不喜欢你,只是你们不对路子罢了。要我说,法国姑娘不适合你,等回上海,我让大姐给你物色上海的姑娘好不好?” “我不喜欢上海姑娘,也不喜欢法国姑娘。”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 有些话说出来就跟酒醉呕吐一样,吐出来就好了。人未见得能清醒,心口的气倒是终于顺了。 “连我你都敢消遣?”明楼笑着抽了一下他的脑袋。 抱着脑袋嗷了一声,阿诚装着醉酒看明楼:“我钥匙丢了,在你这儿囫囵一个晚上。” 明楼顿了顿道:“不要,上次跟你挤,第二天我落枕了。”把帽子围巾丢给他,拿了钱包和钥匙:“走吧,我们出去开个房间睡。今儿还是圣诞夜呢,现在还没吃夜宵,我倒有点馋了。” “阔绰!”阿诚听说出去住酒店,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跳起来,趁着低头系围巾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诚喝了酒,实在困,吃了两个姜饼就睡熟过去。衣服也不脱,虾米一样倒在床上,明楼把他外套除了,正要解衬衫的时候又停住手,被子裹了,叫他自己睡。 平地惊雷的四个字倒是把什么都解释得通了。 第11章 阿诚早上睡醒的时候,明楼在沙发上看报纸,边上是送到房间的早餐。 他迷迷瞪瞪地走过去伸手拿吐司,明楼瞪了他一眼道:“去洗澡,一股酒味。” “哦。”缩回手来,晃进卫生间。 花洒临头的时候他也感到大难临头了。 我昨晚上是不是全都招了?! 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磨蹭了半天,出来看见早饭被明楼吃掉了。没饭吃的不满叫他心神平静了些,道:“那不是我的么?” “磨蹭那么久,以为你不饿。”明楼折起报纸,“再叫一份吧。” “没事儿……反正还没饿。”他试探地看了一眼明楼,“昨儿吃得太多了。” “戆头。”明楼笑笑,指了指边上的一个盒子,“去拆吧,圣诞礼物。” “我忘了给你准备了。”阿诚走过去,是套新衣服。 “欠着。”明楼回头看他把那套新衣服拿出来,“其实我本来也没准备,看你臭烘烘的,叫人出去买的。圣诞节找家开门的店还真不容易。换了吧,等下我们去看车。” “车?”阿诚瞪大了眼睛,“你还真打算买车?” “我还想买房子呢。”明楼道,“差不多抄底了。” 阿诚咂了咂舌头,把衣服换了。尺寸正好,也很暖和。 他过脑就忘了。也好。他也要过脑就忘了总之先从脑子里过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明楼在楼顶上一边收拾放完的烟花炮筒一边答允了他今年过年一定要回上海去。过了一年阿诚都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明楼还记得。踏上上海的土地时他整个人倒有些恍惚,仿佛做梦一般。 正巧国强也博士毕业回来教书,大家约在南京吃顿饭。 正值年下,大家都还忙着走亲戚。明楼和阿诚到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国强还是到车站里还接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已经开张的小馆子,里头就稀稀拉拉地坐着三五个人,国强如今可称一声钱先生了,连招呼的也认得他是对面学校的老师。明楼笑着对阿诚说:“阿诚啊,你说今天是不是要叫钱先生买单?” “我看有理。” “几年不见,好好的小孩子跟你学坏了。”国强写了几个菜,倒难得没反对。 说起在美国求学的苦,国强信上已经同他说了很多,见面倒是只讲美国的电影明星了。说哪儿都破,就葛丽泰嘉宝的海报光鲜。 “你还知道嘉宝?”明楼挑了挑眉毛,“出国是长见识了。” “我还知道阮玲玉呢。”国强争辩道,“我知道的电影明星肯定多过你。” “国强哥,你还是话不要说太满,我们在巴黎看了不少电影。” “不夸张地说,美国上过什么片,南京上过什么的片,我都看过陪夫人唉,跟你们这种没结婚的说了也不懂。” 他说得十分得意,大有我有老婆你没有的意思。 阿诚十分不服,不过菜上来了,先不计较。国强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蘸了醋,又对阿诚道:“这家这个冷盘味道特别好,你一定要吃。”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明楼:“说起来,这馆子还是你推荐给我。” “是啊,学校附近的馆子都是我发掘的。” “吹。还有孙瑞啊!” “那小子现在干嘛去了?我写信他都不回。” “生意做到南洋去了。我前几年在香港开会的时候见过一次,肥得不行了,不过是有钱的。”国强道,“一二八的时候,捐了好多钱啊物资啊什么的,还捐了飞机上了报纸,你没看到?” “那时候我在国外,没看到。”明楼笑了,“他从来是仗义疏财的,所以说是咱们院的小孟尝啊。” 正说着,上了一道红烧肉,油光水亮。明楼指着那菜瞪了一眼国强:“谁点的?口味这么重?” “你喜欢吃我才点的。” “你喜欢吃这个?”阿诚忍不住看了一眼明楼,有点不敢置信。 “我不喜欢啊。”明楼摊手道,“你看我们住了一年家里都没上过红烧肉啊。” “那你每次打包红烧肉回来给我们做夜宵,说丢了可惜。”国强道,“我还以为你爱吃,才每次都点呢。” 明楼忽然想起来谁爱吃红烧肉,顿了顿道:“不是我爱吃。曼春喜欢草头圈子、红烧肉,但是戳几筷子又说怕胖,我又不怎么吃那个,丢掉可惜,看你瘦,送你补身体。” “你跟那汪小姐后来到底怎么回事?”国强想起来后来汪曼春跑到他们宿舍来找过明楼,当时明楼已经出国了。 还没等明楼说话,阿诚开了口:“你们俩都不爱吃是吧?那归我了!”说着戳了一大筷子夹到碗里来,咬了一口烫到了舌头。 “没人抢你的。”明楼给他匀了一杯温水。 “ 恋耽美 分卷阅读5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你……你看后头那边,靠窗的……”国强本来在笑,突然变了神色,冲着窗口使眼色。 明楼和阿诚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去,没出正月就一个人坐在窗口喝闷酒的,竟然是汪曼春。 阿诚认出是她,下意识地看了明楼一眼,却也正好碰上明楼扫了他一眼。 “……你……你看我干嘛?”阿诚忽然结巴起来,回过头缩起脖子,“你前女友……跟我没关系。” 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曼春猛地扭过头来。 明楼为他们的重逢想过一些情景,多数都很尴尬。却从没想过能这样平静。他看着那个女人,她的风衣,她的卷发,她手里的酒杯。他以为自己会大脑一片空白,然而并没有。他们的所有往事,他都记得,然而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更加平静,仿佛那只是尘封在相框里的曾经了。 明楼端起桌上的酒杯,遥遥敬了敬她,用她能听见的声音祝:“新年快乐。” 汪曼春却丧魂落魄地跑了出去。他们之间,大概这也第一次汪曼春先落荒而逃。 出乎明楼的意料,阿诚刷得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 “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吧?” “带着枪呢。”明楼叹了一口气 “枪?”阿诚瞪大了眼睛。 明楼没有解释,只是跟老板招呼道:“那个姑娘的账算我头上吧。” “没事儿,她常来喝酒,下次她自己结吧。”老板觉得这两人猫腻多,他可懒得当和事老。 一顿饭被这么一搅和,吃得无甚兴味。三人各怀心事,竟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明楼订了酒店,国强住在学校里,便就此别过。 四下无人,阿诚终于道:“大哥……我能问你件私事么?” “私事?”明楼笑了,“你有什么事不是我的私事?” 阿诚想想笑了,便道:“你同我说实话,大姐给你安排相亲,你不答应,是不是还是喜欢汪小姐?” “不是。” “那……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确实是我的私事了。” “对不起,我不当问的。” “身为弟弟,确实不当问兄长的私事。但是作为朋友,可以关心一下。”明楼笑了。 “那……那是有还是没有?” “暂时没有。” “暂时?” “从哲学的角度来说,什么都是暂时的。我只能给你一个阶段性的回答。”明楼笑道。 “你就糊弄我吧,能把大姐糊弄过去,才是本事。”阿诚哼了一声,“我看她觉得你已经算大龄男青年了,算社会隐患。她要给你介绍,你自己想办法糊弄,下次不许再拉我去了,等下又撞车。” “你好容易学会开车,叫你多练习也是为你好。” “上次都撞坏了,我再也不开车了。” “不是又修好了么?”明楼开解道,“再说不会开车怎么行?” “我之前就不会开车。” “那咱们巴黎的车谁开啊?” “你开啊。”阿诚笑道。 “接下来我可能不在巴黎住了。” 阿诚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忘了同你说?”明楼拍拍额头,“明年我应该大部分时间在剑桥。” “剑桥?” “恩,我一直想去那里交流一年。” “什么时候定的?” “1月份吧。”明楼拍了拍他,“别晃神了,再掉沟里,我就不拉你了。” 阿诚不晓得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双关。心头乱七八糟,嘴上最后只问出一句:“那房子怎么办?” “我同房东说过了,就租到一月份,所以你没看我很多行李拿回来了?” “那……那还有家具呢……好多是我们自己扛回去布置的。” “算了,值不了几个钱。”明楼道。 阿诚倒是第一次觉得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那是他们自己弄的,他们一块儿弄的。如今转手给了后头的房客,仿佛有什么承载记忆的器物被随手转让了一样。 “我送你的模型呢?你不会也转了吧?”阿诚想起来,“我可没看你带回来。” “哦,这也忘了说了,你说我是不是年纪大了。”明楼笑道,“你的模型我哪舍得丢啊?模型和吊兰我都放我办公室了,之前正好碰见大江,我叫他有时间搬到你们那里去。” “什么吊兰?” “小房间那盆啊。”明楼比划着,“你知不知道它现在有一条垂可长了,都到地上了。” “我知道,当时就这样。因为就那边正好见光,所以疯长,别的都不长。”阿诚道,“太长就剪了呗。” “贸然剪了我怕他疼。很多东西,你且让他长一长,过些时日,养料不足,送不到那里,自然也就不长了,便又长出其他的来了。或者你叫他别的地方受些阳光,兴许长得更好,你说是不是?” 第12章 1933年剑桥的经济学生们忽然发现他们上学年所学习的所有内容正经历着激烈的讨论。 凯恩斯从都柏林回来后,这群经济学生们就陷入了对他每一次讲话稿和《新政治家周刊》文章的分析与争论中。这群英国顶尖的经济学生们忽然发现他们对自己将要致力研究毕生的学科几乎是一个懵懂的白痴。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老师们也在争论。从上到下,没有哪个人不在讨论这个人和他的观点,至于同意还是反对,折中还是坚持,柏林莫斯科还是华盛顿,就是各抒己见了。如果开一个赌局,莫斯科的支持者会占上风,华盛顿倒是会落在后面毕竟这里是剑桥,大家对于美国的好感并不比他们对法国多。 “就是这样了,舒夫把马歇尔经济学又解析了一遍。凯恩斯先生反对庇古。罗伯逊先生与凯恩斯的意见又不一样。今年的经济课程几乎都是对去年课堂上所教的理论的阐述或批判,我的论文题要完蛋真的凯恩斯先生说的最正确的不是什么货币理论政府赤字,而是我们总是要完蛋的。”吉尔平最近的论文进展不大好,发际线越发堪忧,“明,我们喝酒去。” “我后天要去伦敦,今天要收拾东西。” “去伦敦?”吉尔平瞪大了眼睛,“经济会议?你导师带你去?” “不,国内来人,大使馆叫我们这些公派的学生一起去迎接一下。” “这与喝酒并不矛盾。走吧走吧,一醉解千愁。” “真的不了,我也要赶论文。”明楼做手势往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 离去见教授还早得很,死线追赶者明楼同学从来都不会在死线前三天开始写任何东西最后总是要改掉的,不如最后一气呵成。 他有一封信要回。这封信回得尺度很重要,叫他特意空出一段时间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5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端坐在桌前细想清楚怎样回才是。 阿诚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起自己这些日子的学业和生活。他最近实在很忙,又忙着勤工俭学,又在准备找些实习为工作准备。然而法国一个建筑师如今都很难找到工作,又有哪个会招一个学徒实习?他问了许多学长,都没有办法。想着要不要回去做一份实习,又怕这里不认。听说美国罗斯福的新政,当是有许多新的工程要开始,他们计划去美国,不过也只是计划。 最后说暑假的时候来找他玩,上次没有在剑桥留太久,十分想念。 明楼把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最后只老生常谈地劝他不应当过分勤工俭学,学习要放在第一位。当注意身体,少熬夜。他提笔写一段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又划掉了,觉得太过刻意。又犹豫了一会儿,在结尾写上欢迎他来玩,可以做导游。 他把信重新誊了一遍,又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语气上的问题。装进信封里,发现一封信写了他两个小时,真是大大突破了明楼对于自己一向倚马千言的文力的认识,叫他担心起那论文堆到后来写不写得完。 他旋上钢笔帽,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句。 阿诚的心思从小就很细,又有些奇特古怪的担忧和心事。明楼常常鼓励他说出来,但阿诚即使要同他说,也是在心里过了千百遍,组织好了语言才肯说。 从高邮回来后,不知道他在老家又想到了什么没有告诉他,总是怪怪的。对于明台的功课,他从来都是教一遍,训一遍,训一遍,再教一遍,十足的严师,算不对重算,写错了罚抄。不过他从老家回来后整个人简直变了,春风化雨得叫明台都震惊。算错了,我就再教一遍。对不对?来你再算一遍。这样的耐心教明台不适应,反而怀念以前急不可耐的样子。至少那时候阿诚急着要同大哥出去玩,懒得教他,紧赶慢赶催他,倒不像现在,竟是一天都要和明台待在书房里了。 明楼觉得奇怪,喊他出去游泳也不去,叫他一起去听戏也去得少。到了学校里,竟是要避开他一般。可是每次见面又笑嘻嘻的阿诚笑起来眼睛很漂亮,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浮上来,最后满眼都是暖意这种高兴做不了假,也瞒不过他。 明楼想着是到了十分叛逆的时候,定然是觉得不应当老是跟在大哥的后面,但是真见面了又忍不住十分开心。还是个小孩子的心态。他觉得有趣,便时常逗他。又听他说那群时时相处的新朋友,又羡慕他们年轻人亲密无间起来。常常打趣他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找个女朋友。他晓得苏珊是阿诚的好朋友,两个人在文学和政治上有许多相通的观点,交流起来特别开心,又是两个好吃的,常常约在一起玩还交换读书笔记。然而阿诚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这个女孩儿不是阿诚会喜欢的女朋友的类型,他也清楚得很。因此便毫无顾忌,时常拿苏珊打趣他。叫他又不好意思,又不会因为被说中真的生起气来。 真到了圣诞节前后,见他精心收拾起来,反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着终有一日,阿诚和明台都要成立自己的家庭,又欣慰又酸楚,总觉得舍不得。直至阿诚喝了酒跌跌撞撞倒在他们的沙发上,说“我喜欢你”,他才想明白这前后的反常来。 他睡眠质量一向不高,那晚睡得最差。阿诚倒是睡熟了,呼吸声搅得他夜不能眠。 他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下,从接阿诚回家,到他长成如今这样一样清秀的青年学生,桩桩件件他都记得,便更加心烦意乱。一来,他自问并没有做什么错误的引导,二来点点滴滴都叫他想起阿诚的可爱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系里前几日说起的去英国的计划,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巴黎住久了的人,再不愿意去伦敦的那天气简直要把人逼疯。然而他又忽然有了兴致。需要冷静一段时间,他和阿诚都需要。阿诚需要时间发现,或许他只是因为长久的陪伴而习惯了这个人;明楼也需要时间来处理一个信息:他其实并不十分抗拒阿诚喜欢他这个事实。 然而到了剑桥,这里是学术的天堂,叫他不由自主花了许多时间在研究上。剑桥的学生有两种,聪明人,聪明富有又有权势的。他们来自公学,少年时少不得一两段同性之间的风流韵事据说凯恩斯先生也是如此。宽松的氛围也让明楼有机会跳出他们的关系来静思自己的感情。 然而思索在感情上从来是收效甚微的。他能基于各种从图书馆里查来的心理学、医学的理论得出两种相反的结论,并且它们对于他的选择全无裨益。戴笠和伍豪的电报总会提醒他,他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派留学生在做一个是否接受一段感情的决定,他当考虑这会对他的工作造成怎样的影响,他的工作又会怎样地影响这段感情。 念及此处,他便不再多想,又开始写起journal来。 长得好素来就是有优势的。他们这群公派留学生里,明楼长得最好,个子拔群,一表人才,一群人里第一眼便望见他,又是学经济的高材生,便挑了他一起站在前头醒目的地方。 宋子文到伦敦的时候在下雨。他一路舟车劳顿,从美国赶过来,直奔酒店。同使馆的人说了一会儿话,扭头看见明楼,想起戴笠同他说的那个人,便向他招手。 “你就是明楼?” “在下的名字也过了先生的耳朵?” “你的老师汪芙蕖与我是旧识。”宋子文道。戴笠向他推荐这个人,他自然晓得利害便不提这层关系。“伦敦这雨下得比南京的梅雨还要烦人,你们这些留学生客居异乡,真是辛苦。” “其实下雨还算好的。若是在不下雨的时间来,这伦敦的空气可是糟透了。” “经济发展的代价。” “这代价沉重得很。” “不发展,便有更大的代价要付出。” 世界经济会议在地质博物院举行。宋听闻明楼也是学经济的,嘱咐将他加到工作人员的名单里去听一听。66个国家,168个正式代表。英、法、美、德、意和日本都有8名正式代表,中国同其他弱小国家一起都是3人。明楼只看着那位次的排布,心头悲愤,面上却波澜不兴。 英王在上头致辞,全体起立,说了七八分钟,翻译再转译成各国的语言。明楼英文很好,英王的口音也很好懂。左右是些欢迎祝词。他们等着翻译完,麦克唐纳站起来说话,言及关税比额及汇兑管理对国际贸易的影响,又着重讲了各国放弃金本位状况。各国以邻为壑,世界经济问题之严重前所未见。 麦克唐纳与凯恩斯同为剑桥那个精英俱乐部的小圈子,相比于张伯伦,麦克唐纳对凯恩斯的观点接受 恋耽美 分卷阅读5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度更高,他的讲话里无一不渗透着经济信息委员会的气息,仿佛又回到剑桥一个讨论课一样,只是比康河边的讨论更加切实一些。不会再高屋建瓴地讨论意识形态和经济的关系,而是更加切实地讨论起税收与汇率。 “或早或晚,思想而不是既得利益,才是最危险的东西,好歹且不论。”他忽然想起凯恩斯的这句话,便又暂且宽宥他从这些切实但又无关的议题中跳出去,思索起渺远的未来。 宋子文在第三次大会上发言,明楼听得十分专注。他举了中国与发达国家在生产力、发展及购买力上的悬殊差距。然而中国的发展对于世界的发展却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第一,中国生活程度如果提高,则其购买力不独可以吸收举国自己工业之出产,且可为世界最大之商场,而成繁荣新时代中之极大要素。第二,中国有最大可能的机会,供中外资本之生利的运用,相信世界政治家定能觅一方式与方法,而符合孙中山总理一面巩固中国政治与经济独立,一面供给西方资本与工商业以有利的发展范围之主张。”【注一】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明楼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经济和政治从来是不分家的,他在汪芙蕖的身边接触了许多政治界和经济界人士,这些人说话的水平是高过学校里普通教授的。然而宋子文能坐稳财政司长的要职,他说话的水平却又高出了那些普通的政治界人士一大截。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好处,倒仿佛说得是为你着想一般。不仅是内容也是方式,都值得明楼玩味他们其中的妙处。 二者,他所提到的世界最大之商场是明楼之前曾研究过的一个课题。他的国家依旧贫穷,然又蕴含着无穷的希望。虽然只是在这种经济会议中一句带过,却叫人心神澎湃,恨不能穿越时间洪流,奔驰到未来去看他的同胞们富裕的情景。 之后又谈及对外政策,倒让明楼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意思。党里派系林立,宋子文是毫无疑问的英美派,所以不欲采用“亚洲门罗主义”之主义,而摒绝与西方的合作。但汪精卫呢?他不晓得宋子文来伦敦前的波折,但也从戴笠的态度上察觉出一些变化。 汪家在政治上的情况,叫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在汪芙蕖身边的态度。他需要向伍豪反映这一点,先获得组织的一些指导和暗示,如此在戴笠这边多少能有些数。然而他从力行社这边晓得苏区围剿的情况,又听闻宋子文的军费筹措问题,心里默算一下,不由叹一口气。然而他除了叹气,在国外也只能原地待命。 阿诚到剑桥,是一个月后。 他仍是瘦瘦的,但是结实了很多。明楼拍他的胳膊感觉有了些肌肉,问说是不是锯木头辛苦。阿诚便笑着称是。 明楼是单人间,屋里有些局促。放下了阿诚的行李箱,就腾挪不开。 “看起来论文不妙。”阿诚指了指桌上烟缸里的一堆烟头。 “不妙得很,还是不要提我的伤心事。”明楼摇摇头,“晚上想吃什么?” “学校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没有多少,随便对付一下?” “听你的。” 两人找了一家学生常去的酒馆,要了炸鱼和薯条,阿诚说这么吃肯定会胖,明楼却说他总是熬夜,胖不起来。两个人还要了酒,学生常来的酒馆,酒很淡,远不如法国。 阿诚的酒量也好了些,想来是和苏联人、东北人在一起厮混得久了。明楼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但确实感觉精神不一样了。眼睛还是黑亮亮的,只是眼神更专注,也更坚定了。 阿诚忽然说起那盆吊兰来:“它长得很好。不过不开花,光是长叶子。” “为什么?”明楼喝了一口啤酒。 “我问过花匠,说是缺磷,就不抽花芽了。” “买些磷肥呢?”明楼道,“我记得我们家吊兰开小黄花,挺好看的。” “不想折腾了,我瞧着很好。” “看习惯了嘛。换换样子不是很好么?” “也不是。我就是喜欢它这个样子说起来,那天我跟大江说它一面受阳光,所以长得好,别的都不长。你说他蠢不蠢,搞了点边角料,做了一个可以旋转的花盆托盘不过你猜然后呢?” “我可猜不出来。” “该长的还是长,我剪了还是长,有心跟我作对一样。” “该修理。” “我可修理不来了,等你回来试试?” 明楼第一次感觉被阿诚将了一军。 阿诚又抓起薯条吃。怎么从来没觉得这薯条这么好吃。 他这半年,做了许多事,说出来要叫明楼大吃一惊。不过他一件也不打算说。做那些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投身某件光荣的事业,肩负着使命,把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摒弃直到他下了火车瞧见明楼。 身体的训练,精神的锤炼都使他更坚强,也更果敢,也叫他能更好地处理自己的心情。这样的锻炼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直到他看见明楼,才相信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几乎立即推翻了要忘记这段绮念的决定。 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停止想他。 习惯明楼不在巴黎只需要两个星期,认识到他喜欢他不是因为习惯也只需要这两个星期。 在车站见他第一眼,他莫名其妙地想起邝立新和汪曼春来。与明楼一路谈天说笑地走回学校宿舍,他心里其实一直在反思着明楼的形象。从小到大,他都是完美的,温和的。然而半年的分开和独自成长使得他能跳出这些回忆来审视这个人。他意识到明楼其实面对爱情,永远是防守。区别在于有些人守得住,有些人守不住。一旦守不住的时候就溃不成军,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力量才能教战局扭转。 他的信仰告诉他,必须通过暴力革命来争取权利。他决心一以贯之。如果说明楼最擅长的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混淆对手的视听,从而被他的逻辑牵着鼻子走。那么他就要把这些被复杂了的问题简单化:我还是这样喜欢你,你守得住么? 【注一:宋子文发言的原话。原文摘录之。】 第13章 吉鸿昌将军收复多伦的消息传到剑桥时,明楼和阿诚已经动身回国了。晚上的航班,云层之上,繁星之下,尽是不可捉摸的夜色。 明楼睡觉畏光,用帽子遮了眼睛,靠在那边睡着了。许是靠着一边睡久了脖子疼,便翻过身来,帽子落在地上,头抵住了阿诚的肩膀,总算找到了着力点。 他的头很沉,阿诚却不敢塌下自己的肩膀。扭过头去要惊醒他,就端坐着斜眼去看他。 明楼很高,阿诚甚少有这样的角度去俯视他的眉眼。 他眉骨长得十分挺拔,显得整个人英气十足。 恋耽美 分卷阅读5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眼睛闭上,睫毛便更加突出了。鼻子最漂亮,英挺又秀气,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阿诚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鼻子尖,谁料明楼一双黑眼睛猛地睁开,叫他吓得缩回手来。明楼也是一惊,立即端坐起来,揉了揉颈肩,弯腰捡起帽子。 “困了就靠着再睡会儿吧。”阿诚看着他。 舱内夜色昏沉,忘不清明楼的脸色,阿诚却想也能想到,实在也忍不住笑。 “笑什么?”借着窗外的月色瞧见他的笑意,明楼整了整领口。 “你的脸上有印子。”阿诚搪塞地笑指着他的脸,“我的毛衣花纹印上去了。” 明楼摸摸自己的脸,似乎是有些深浅的印子。借着窗外的光,低头看手表,算了下时间:“离香港还有一段,坐得都累了。” “我觉得还好。” “到底年轻。” “你又老到哪里去了?” “不比你们啊,我现在熬夜……”两人说笑起来声音大了些,过道那边的人哼了一声,似乎被声音惊动了。他们只好压低声音,侧过头耳语。 凑得近了,便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不炽烈然而又缓缓释放着温暖的味道,乍一闻到略有些油墨和烟灰的感觉,然而很快转成了极为稳重的伯爵香味,又温暖又干净。 “大哥?”阿诚见他晃神,轻轻叫了他一声,叫他立即回过神来。 这味道不止是熟悉,分明就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阿诚身上从来一股木板和胶水味,期末尤甚。也不爱喝茶,爱喝些咖啡汽水一类有味一些的。明楼靠回到座位上,拉开了一段距离。然而这个味道一旦闻到了,就很难忽略它。如同这机舱内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一般,萦绕徘徊不定。 反了他了。明楼闭上眼睛,没说什么。 回上海后,明楼没有带着阿诚去鲁迅那里,而是独自去了亚尔培路。两个月前的血案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依旧是车来车往,人聚人散。他在赵理君的报告里读到了全部的细节,如今每一步走在街上,都记得很清楚。 杨先生身中十多枪,爱子心切,以身覆之,其子杨小佛得以幸免。 早些时候听过他的课,也在读书会中聆听过他的教诲。他晓得组织里有安排人在杨家和墓前盯着,便是那日去吊祭的鲁迅、何香凝、沈钧儒和李四光先生也都陷入了严密的监视,将他们的情况一日不停地送去南京。 南京那边,戴笠因着此事更受器重。明楼见他,只言在瑞银的线铺好了,如果要转随时是可以的,又说起在英国见过宋子文。戴笠却叹了一口气,说他这职终于是辞了干净。明楼一惊,问起原委,只说是棉麦贷款的用法起了分歧。蒋要打,宋要搞建设。明楼问他的意思。戴笠说,蒋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明楼便默不作声了。 戴笠晓得他这沉默的意思,便看向他:“你对委员长的看法不同意。” 明楼点点头道:“我同宋先生一样,搞经济的。总想着没有钱打不来仗,这好不容易借到了钱,总想着应当用他们盘活经济,才能击溃日寇。自然,委员长通览全局,也许有他自己的考虑。”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要晓得,对于委员长而言,心腹大患不在东北,而在江西。这钱当解燃眉之急为先。” “江西?”明楼皱了眉头,“我确实听说他们是硬骨头。” “不硬委员长也不会跑到庐山去。”戴笠笑笑,“他们硬他们的,再怎样也硬不过飞机炸弹去。” “所以,才不明白。一丁点红色怎么就成了心腹大患,东北可都快全是膏药旗了。” “你这口气叫我想到王天风了。” “他在南京?” “快回来了。”戴笠道,“等他回来,让他和你说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是。” “不早了,一起吃晚饭么?”戴笠看看表,“约了中执委的周先生,他对经济很有兴趣,你的老师也会去。” 明楼微笑着摇摇头:“我同二弟一起来的南京,约了吃桂花鸭。” 一路走去汉中路上约好的馆子,他思索着戴笠方才的话。他在戴笠那边的形象,永远是因着九一八国耻而决心报国的青年,因而也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形象,故意反对蒋的决议,并引他说接下来到底对苏区有怎样的计划。如今有了美国的借款,还有庐山的军官学校,第五次围剿几乎是迫在眉睫。 想着想着走到了饭店门口,阿诚已经点好了菜。 “我还想着你再不来,我就全吃了。”阿诚笑道,“你尝这桂花鸭,可好吃了。我们等下问问有没有办法带回去。” “好啊。”明楼点点头,“带不回去,你可以去明堂哥公司的实验室里,搞个鸭子味的香水来,说不定很有销路,闻着味道都很下饭。”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这味道可多难模拟。” “可别妄自菲薄,我看你身上用的,就仿得很好。”明楼夹了一筷子鸭子。 阿诚正吃得开心,听他这么说,差点噎着。趁着把东西咽下去的当口想清楚如何说,便笑道:“是吧,我也觉得像,费了好大功夫的。” “我劝你还是应当把心思花在正道上。上次你同我说的实习的事,我替你问了法国的同事。有份ra的实习,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有是最好了。”阿诚点点头,“不过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邪门歪道,焚香合香自古就是雅事,如今更有科学的因素了,总好过……好过我去捧个小明星来的路上我看到个当兵的,同几个小混混厮打起来,我看到最后才晓得。你猜怎么着?就因为那几个小混混言语上不干净,说些他喜欢的一个小明星的风流韵事,他就同人家打起来了。虽然打赢了,但也真是够丢人的。我要是做这样的事,才叫不务正业呢。” “年轻人嘛,一旦喜欢上什么,特别容易要死要活的。可实际上呢?死也没死过,活也没活好。过了那段时候,自然就明白那时候脑子拎不清。大哥是过来人,所以提点你。”明楼给他把两块连在一起的鸭架子用筷子分开,“吃鸭子。” “谢谢大哥。”阿诚用小碟接过他给自己夹的那个鸭子,“所以我那日一时兴起,做了那香啊。感觉时时被提点,每次犯错的时候,总是想到你。” “叫明堂哥晓得那香的由来,怕是要收拾你。” “我就自己留着的。”阿诚立即道,“你想我给他么?” 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算了,吃鸭子。 第14章 三井住友银行牵头的金融论坛与行长的五十大寿正好撞在一起,几乎成了一个经济界、政界、学界人物的大聚会。明镜对日本人全无好感,又多负责实业,金融并不十分在行,正巧明楼在家,便让 恋耽美 分卷阅读5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他替自己出席。一路听了三天的论坛,晚上去金陵饭店喝酒,明楼也是兴趣缺缺,跟着汪芙蕖见各种人,心里却盘算着为组织筹集活动资金。 这个酒会微妙得很,中日全面战争一触即发,席间的日本银行家和企业家们带着一种又谨慎又骄矜的矛盾态度对待与会的中国人,中国人的态度更加微妙,众生百态,尽在酒杯里。这种危险的平衡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忽然统一地谈起风月来。 明楼无心谈风月,他在看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西式的礼服,却是日本女人的长相。她与明楼见过的所有日本女人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明楼并没有见过许多日本女人,多数都是居酒屋里的侍女或者是朋友叫来助兴的歌伎。她们统一低垂着眉目,格外恭顺的样子。这个女人却不是这样。她的站姿挺拔,同明镜这种大家闺秀的秀挺不同,她更像是站惯了军姿的样子。她的后背永远留给墙壁或者柱子。她的眼睛,又黑又沉忽然看向了这里。 “明楼先生。” “正是在下。”明楼微微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三井先生的朋友。” 不愿意说名字。 “您是远道而来专程祝寿的?” “是。”女人笑着回应,“我瞧着不像是你们这些搞经济是么?” “搞经济的最瞧不出来了,你看那边,高矮胖瘦一概都有。”明楼端着酒杯的手向舞池里虚指一下,“只不过,如果您参加了前几天的大会,我一定会记得你,我们也不会现在才认识。” “明先生真是会说笑。” “搞金融的,如今说什么,都被认为是说笑呢。”明楼笑道,“到南京玩得开心么?” “没想到一直在下雨。” “是啊,还没出梅。” 她并不常在南京,但中文说得很好,也能理解明楼的话外之音。她或许同不少中国人打过交道,但不怎么来过南京。 “请。”明楼越过她,把已经空了的酒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又端了两杯香槟,一杯分给她,她伸手接过,明楼的食指在她拇指的指肚上擦过。 握过枪的手才有这样的老茧。 “我这段时间都在,如果小姐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一些有趣的地方。”明楼殷勤道,“还不会淋雨。” “不,谢谢。您也说了,我是专程来祝寿的,明日就回去了。” “真是太遗憾了啊,那边还有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失陪了。”明楼笑着致歉,“祝您玩得开心,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现役的军人,一天不能耽误。纪律严明。 明楼心里对这个女人的来历已有了猜测,只是她此次前来,多半是确如她所言的祝寿,便不再多提,只愿再无缘得见。 在上海的日子,他接手了伍豪和陈云留在上海的账户,开始着手筹集活动的资金。他从明镜手上接手了几家明家的企业,慢慢地把他们转移到香港,每日里在股市中进出大量资金,丝毫不让人起疑。唯一的变数是,上头原本拟定了一个救援计划,一个在军校军官暴露了,本拟救他出来,却被杀了。明楼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国民党这边对于暴露的人最近政策转变,都以劝降为主,万万不会这样草率地杀了。他问了南京那边,尾大不掉,不太了解情况,说是一个学生因私仇杀的,只是家里颇有势力,不了了之。他盘算着等王天风回来,去谈谈他的口风。 正想着,已走到了陈昊家的里弄口。 他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更愿意带去一些好的消息。 陈昊的家中父母在乡下,上海的家中只一个弟弟。明楼放下慰问的一些补品,从怀里摸了一个信封出来。那弟弟同阿诚一般年纪,见他不说话,只放下东西,摸了钱出来,便问他是何人。明楼想了想,说是他哥哥学校的人,赔钱给他。 陈昊的弟弟听到一个“赔”字,不晓得当作何解。 “你哥哥训练里出了意外身故,这是学校的意思。” “……身故?” “是。” “死了?” “是。” 那人怔了怔,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手指几乎要抠进那个旧木桌里。明楼不忍再看,欠了欠身离开那间屋子,一颗心就记挂着有没有人监视,不叫旁的心思生起半点。待得王天风从庐山回来,不等明楼问起这件事,难得笑道:“你那小女朋友可厉害得很。” 明楼晓得他吊自己胃口,索性默不作声,冲着靶子放了一轮枪。 王天风等着那边报完一句“全部十环”,又接着道:“军校里头怒杀情郎,也亏得她姓汪才行。” 明楼装弹的手停了。 “怎么不打了?”王天风这时候倒催促起他来。 上膛,瞄准,连击。 “全部十环。” “是前女友。你的情报工作,太差劲了。”明楼放下枪,转身就走。 阿诚回了巴黎,明楼先去了维也纳。他看中了格林津附近的两套房子,打算一套投资,一套自己住。房产中介陪着他看了房子,也十分满意。有一个在森林边,离贝多芬写《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的地方不远,主卧窗户外头是一片湖泊,湖边种着两排垂柳,院子里还有个秋千这套他要自己住。 打定主意后,便是繁琐的填表。有些表中介替他省了麻烦,有些诸如业主委员会申请信息的表,大概只能他自己费心。他问过中介这表是用来做什么,中介说临近的是富人区,身为业主,有权利对一些与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投票。他说得十分郑重,叫明楼疑心是些什么大事,特意多问一句才晓得确实是“湖边当种柳树还是杨树”“附近的小学早上敲钟影不影响居民休息”这类大事。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业主一栏填了明诚,只把自己填在家庭成员里这种乱七八糟的信件和会议是在当叫某个最近总叫他不快活的小家伙去对付,他做这类事向来妥帖得不用明楼操半点心。 至于与业主的关系,他刚要下笔,忽然觉得这一格有趣。 想写bruder(兄弟),却又想起他和阿诚其实算不得兄弟至少不是血亲兄弟。既是兄弟,又是朋友,还算是半个师长和学生。试图用一两个词去概括去定性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其实是不恰当的。 父子便不可做朋友?便不可是仇人?便不可是形同陌路? 或许当写法律上界定的。那么他同阿诚在法律上是没有可依靠的联系的。收养阿诚的时候,他同明镜都没有结婚,是不符合收养条件的。只是明家肯花钱,明台、明诚都能办妥。然而真要依靠法律办事,阿诚当是桂姨的养子。他却万万不会再叫阿诚回去那个人乡下家里去吃苦 恋耽美 分卷阅读5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也不晓得这人最近又去了哪里。 或许当写最亲近的最要紧的。便是咬牙切齿,父子还是父子。那他同阿诚最亲近的又是什么?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机舱里闻到阿诚身上自己的气味,确是再亲近没有。然而也不能填上一句“同我一个气味的人”如此实在太过暧昧了。 暧昧这样的词,能用在他们之间,即使是想想,也大大出乎了明楼的意料。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这家伙拐进一个坑里。怕你难受,叫你反思,可你看看你反思出个什么? 然而他又到底有个什么错?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错事,你叫他反思个什么?你叫他反思,自己怎么不想想清楚? 说起来,他教出来的孩子,他心里清楚。只要他明明白白说上一句“不喜欢”,阿诚也不会再继续。 所以自己到底在逃避些什么?不愿意去用这样的关系来界定他与阿诚?抑或只是不愿意说“不喜欢”。 他喜欢。不要太喜欢。他亲手教出来的,怀着巨大的希望和期许亲手教出来的,从头到脚都喜欢。 这念头叫明楼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朵,随手写了兄弟就把文件塞进信封里,出门把信封丢进邮筒里,一头扎进图书馆读书,准备他最后的论文。 总算在春节前赶完了论文,也赶回了巴黎不能叫他一个人过年。他在报纸上看到2月6日的暴动,一开始并未将阿诚同这件暴动联系起来,只是先回学校交东西的时候,看见挂了彩的学生,想起他们原先是常常在学校里散发传单的进步学生,也担心起来。遇到建筑学院的老师,说阿诚做ra,东西还没交,已经一个星期不见人影,终于忍不住请了假跑到他们那间黄色的小破楼下,敲了半天门里头也没人应。退出来看见窗户开着,窗帘都飘出来,疑心里头是有人的。见四下无人,脱了外套顺着消防梯爬上去,然后扒着水管翻窗进去。吓得正困得爬不起来的大江一下子跳了起来,话也说不利索。问了半天,才晓得阿诚去了公墓。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除了稀稀拉拉慕名来找德彪西墓地的游客,帕西里几乎没什么人。明楼远远就看见阿诚了,穿着他老穿那件藏蓝色的大衣,为了风度不要温度地敞在那里,说扣上显胖。 才舒了一口气,怒气便陡然而生,要过去问他到底和谁学的逃课。 走到那堵矮墙下,听见他在说俄语,声音很悲伤,又停住了脚步。 “说好我喜欢谁当告诉你的。犹豫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同你说,却也没机会了。只好这样向你汇报了:他是很好的人,又聪明又英俊我说不出有多好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早些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不去纠缠他了。这是不对的事,我已经明白了。我记得你回去前说过,如果认定一个选择是正确的,不论怎样都要去奋力去做。然而我无法因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而不难过,正如我认同你们的选择却仍然感到难过一样……” 明楼的俄语是为了读苏联的革命著作悄悄学的,谁也不晓得。他只站了一会儿,便晓得阿诚在倾诉。他不愿意偷听别人的心事,便走开几步,到那边树下等他。等了约莫有十几分钟,阿诚才顶着风,裹紧了大衣走过来。 光秃秃的树干上站着乌鸦,树下站着明楼。这情景,是阿诚万万想不到的。 “听大江说你在这儿。” 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他的软肋。苦苦撑了一个礼拜,终于在这个人的面前溃不成军。他是安全的,在他的面前他是安全的。仿佛潜意识中,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是可以释放自己的负面情绪的。一切的防备如同倒在热水中的白糖塔,瞬间坍塌融化消弭至无形。说不出为什么刚刚不红的眼眶又湿热起来。他使劲地吸鼻子,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 “哭什么。”明楼看他鼻子耳朵都被冻得通红,解下自己的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明楼叹了一口气,揽过来抱了抱他。 这个怀抱十分温暖,从小到大都很温暖,叫他实在忍不住痛哭。他不能告诉他利亚姆牺牲在二六事变的时候,不能告诉他那个天真可爱的姑娘逃过了二六,却又死在自己的国家和战友手里,他甚至不能告诉他自己已经放弃爱他。只是痛哭而已,如同每一次受了委屈在他那里痛哭一样。 明楼搂着他的脖子,和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摸他的脖颈。 终于,阿诚抹了一把眼泪,松开明楼,退开一步:“我失恋了。” “没事儿,我回来了。” 第15章 从圣马洛开车到圣米歇尔山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之前是阿诚开的车,这一段换了明楼。明楼叫他到后头睡一觉,他说不困,就坐在副驾驶上同他说话。最后一年总是有许多课业,然而明楼为他宽心,还是在复活节的时候带他出来。阿诚已绝口不提那些事,俨然一个专心学术的乖巧弟弟,明楼也不默契地不提任何事。 本拟看日落,谁料忽然下了雨,赤脚跑到一家小旅店里,给浑身湿透的小家伙洗了头。饿得不行,问店家要了点吃点,难吃得很。饶是明楼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只是在那几片红肠上戳了戳,再吃不下去。阿诚从包里翻出点饼干和巧克力,两人分吃了,竟觉得比什么都美味。 外头雨大,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不想顶着大雨出门去。 “居然是要憋在房间里了。”阿诚回头看明楼,“我记得我带了套棋,要不要我回车里去取?” “这么大雨,别麻烦了。”明楼摆摆手,看到这楼下小客厅里的旧钢琴。问了老板的意思,才知道是因着许多人贱卖家具收藏,老板收回来作装饰的。经济不好,出来旅游的人不多,也就随他们玩。明楼打开琴盖,拨了一遍,居然音是准的。阿诚走过来,也顺手弹了几个音,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发笑。 “想到明台了?”明楼侧过头问他。 “恩。”阿诚点点头,“小时候一弹钢琴,家里就鬼哭狼嚎的。” “也是为了他好你瞧他现在都拿这套骗小姑娘去了,到巴黎来估计我们都见不到他人影。” “大姐说了,要我们盯着他学,不能玩疯了。”明楼笑道,“说起来,大姐说明台也过来了,叫我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老是住在学校里也不像样子。” “可以啊,学校附近应该有许多房子在转手呢,价格也很合适。” “我是说你要不要搬回来住?”明楼望着他,“你那房子,也就你们两个小伙子愿意呆了,乱七八糟的。” 阿诚怔了怔随即笑道:“我要搬回去,估计大江能抱着我的大腿哭天抢地。”没等明楼开口,他又接着道:“将来总要搬出去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5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省得来回折腾了。”说着便回身弹起《热情》中的一段,明楼便不再多说,静静地停着。 和弦如幽灵鬼影徘徊着,压抑着,和着窗外的疾风暴雨,如同一只在命运头顶盘旋的乌鸦。明楼站在他身后,伸出手在低音区短促有力地切入了节奏。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疑问由此得到了肯定,犹豫便在此刻转为刚毅。第一乐章结束,柜台后的老板都鼓起掌来。 “怎么想起来弹这首?”明楼问他。 “我一直喜欢贝多芬啊。” “但以前你可不常弹这首。” “一时兴起。” “由来已久吧。”明楼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也没去看阿诚征询的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利亚姆不是当场牺牲的。他们把他送到医院,经历了整整一天伤痛的折磨最后才离开他们。他从来都是很坚毅的战士,弥留之际他清醒着就安慰阿诚他们,说他们当替他高兴,因为已经他不必怀着对亲人和爱人的愧疚而离开他已经孑然一身了。他糊涂时就在唱歌,唱西伯利亚的荒原,唱着荒原上长眠的爱人。 他感到那首歌戛然而止在他干裂的嘴唇间,想回过身去找苏珊,又听见火车的汽笛。汽笛声震耳欲聋,叫他捂着耳朵也不能把这声音关在外头。 要回家去。回去找明楼。 他感到自己浑身是血地跌进那间屋子天晓得自己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这些血一路顺着他们的旧地毯延伸到明楼的皮鞋。血从皮鞋上蔓延上去,浸湿了他的裤子。顺着往上是明楼的脸。 他想说着血都是别人的,却发现自己的胸口有一个大洞,往外流着血,仿佛一个怪诞的血泉。他要去换身衣服,以免弄脏明楼的衬衫。明楼却走过来像个哥哥一样向他张开双臂,如同那日在墓园里一样。他忍不住去抱他,血就沾了他满身。他松开他,如同印章一样,明楼的胸前也多了一个大洞,淌着鲜血。愈渐苍白的脸上依旧微笑着,同他说这是旁人的血,并不疼痛,然而他苍白的皮肤寸寸皲裂。他要抓不住他了,他要抓不住他了。这个人的滚烫的血液融化了他的皮肤和骨骼,最后将他化在那一滩血水了。他去抱紧他,将浑身也浸满这滚烫的血干脆也把他一起化了,然而他只是抱着一件空荡荡的衬衫跪坐在了血水中。 猛地睁开眼睛。 他使劲地抽着气,胸口的睡衣起伏。他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边上是安安稳稳躺着的明楼。这不过是个噩梦。不过是他又一次做这个噩梦。 “大哥?大哥?”他轻轻叫了两声,似乎没醒。便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下床出门去。 待他几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明楼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翻过身来。 他不晓得阿诚在做怎样的噩梦,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改了说梦话的习惯。小时候阿诚做噩梦,梦话断断续续的,要么哭要么叫。他会给他倒杯热牛奶,叫他定神。然后阿诚会闹着不肯再睡,怕再做那样的噩梦。明楼也不强要他睡,就叫他给他念书。阿诚就枕在他的腿上,举着书,念些明楼挑的,诘屈聱牙的,不一会儿就困了,然后再把他放到床上去。 如今他什么梦话都没有了。他听见抽噎,就惊醒了。旁边床上惊恐而急促的呼吸声,仿佛在被巨大的恐惧和梦魇所追逐。然后是长长的一个深呼吸,使劲抽气。他也醒了。明楼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阿诚愿意分享的回忆,便闭了眼睛装睡,直到他离开房间。 回到屋里,夜晚还有微微有些凉意。阿诚躲进被窝里,听着明楼的呼吸声,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没有,我自己醒的。”明楼用点亮了床头的一支蜡烛,“你做噩梦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吃夜宵没有叫我。”明楼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绢给他,指了指上唇的牛奶渍。 阿诚抹了抹嘴,又吹熄了蜡烛:“晃眼。” 缩回到被窝里,听见背后的明楼说:“有些事情,自己能消化是最好,如果消化不了,也可以说给别人听听。” 阿诚的身体震了一震,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恩好,大哥晚安。” “晚安。”明楼也只好这样回上一句。 阿诚毕业那天,明楼也从同事那里晓得明台到索邦是不成问题的,便同他说起日后的打算。阿诚的毕业意义不大,他还要接着给老师当个两年助教的,之后还是在学校里。明楼说将来读个博士,欧洲局势乱糟糟的,不如去美国,他有个朋友去了宾大,应该可以从中引见一下。 “大哥……如果……我回国去呢?” “你不喜欢美国?” “去也没去过,哪能说不喜欢?”阿诚摇摇头,“我就是想回去了。” “国内局势太乱,你也不是不知道。” “所以才想回去。” “你想参军?”明楼看了他一眼。 “……我不想打自己的同胞。” “那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明楼静静地看着他。 阿诚听出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也只是想想,你不同意便算了。” 明楼不想摆出一个大家长的样子,蛮横地说不同意,可也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他开解道:“也是强要留你在国外之前我在维也纳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四个房间都是湖景,湖对面还有一个磨坊,虽然已经不用了,不过是个写生的好地方。或者瑞士呢?那里也很稳妥,风景也很好。我正想着等明台来了,过几年把生意全都转出上海,再把大姐接过来呢。到时候,喜欢哪儿我们可以去哪儿安家。” “大哥,是要留在法国的吧。” “看情况。”明楼笑笑,“将来的事情,我们从来都只有期望,没法说准的。” “我还是先好好念书,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了,好好念书才是正事。” 此次回去,李叔的腿脚不行了,将女儿阿香留在明家,自己回苏州养老。阿香做菜手艺不错,但是明台老同她玩笑,在她后头捣乱,一次累得她把饭烧糊了,阿香急得哭,明台只好叫大三元赶着送了白饭来,还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结果送饭来时正好要出门的明楼和阿诚发现了,教训了一顿。 “看来等他到巴黎,我们家只能请个阿姨来烧饭了。” “你且练练他,说不准能练出来。”阿诚打趣他,“左右就是烧坏几个锅或者你自己做?” “你就不可怜我回来救我于水火?” “我可救不了你。”阿诚笑笑,“说正经的,我订了火车票去趟热河。” “已经订了?”明楼看了他一眼。 “我同你说过的,在圣马洛的时候,大江约我去他家玩。” “我以为你就说着玩玩。 恋耽美 分卷阅读6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明楼低头挑眼镜。 “我几时同你说着玩了?” “想去就去吧。”明楼挑了一副拿出来,“这个好看么?” 阿诚扫了一眼,笑道:“金框显胖。” 明楼扭过头瞪了他一眼,但又依言放下了。阿诚见他当真了,连忙把眼镜拿起来,推给他:“我同你说着玩的。哪里胖了,好看。” 明楼接过眼镜,在镜前戴上,不咸不淡地说:“你一会儿说是认真的,一会儿说是说着玩的,你说我信是不信?” 阿诚不知道他意指为何,只好笑着打马虎眼:“那大哥到底信还不信?” “我觉得谁都不能相信。”明楼试了一下眼镜,“不错。就拿这副。” 阿诚把明楼的度数报给他,手插进口袋里,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明楼听见他叹气,溜了他一眼道:“你嘛,我信一半。” “一半?” “报喜我信,报忧我就不信了。” “为什么?” “因为你报喜不报忧。” 这话说得别有意趣,叫阿诚不由得心中一动,不晓得明楼到底是提点他不当有所隐瞒,还是说他说的话明楼尽数信了。只好试探道:“那我要同你报忧呢?” “大概要头疼吧。”明楼笑笑,“能让你告诉我的烦忧,一定十分棘手。” “看来我还是不当说的好。” “可你再不说,我也总会晓得的。” “那我更不必告诉你了。” “可以啊,不过等我自己发觉了”明楼虚点他的鼻子,“瞧我怎么收拾你。” 死了。事成了。明楼收了枪,掉头就走。这次不是他负责清理。 两个小时后,王天风在约定的地方出现了。 “你心情不好。”王天风道,“你从来不用这种子弹,太痛苦。” “这个人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的多了去了。” 明楼不打算接着讨论这个问题,便道:“你从北边回来,怎么说?” “不是我们的人。”王天风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我快把天津站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发现,倒是收拾了两个共党浪费精力。” “两个共党?” “潜伏很久了,立过功,自尽了。” “那刺杀胡恩溥和白逾桓真不是我们自己做的?” “依我看,日本狼子野心。”王天风也糟心,递了根烟给他,“别提了,协定里,咱们都是非法组织了。” “真签了?”明楼抽了一口烟。 “签了。” “那上头怎么说?” “改个名目,糊弄日本人上头聪明。”王天风讥讽道。 是聪明。借机削了张学良的势力,《何梅协定》臭名昭著叫何应钦担了大多数的骂名,力行社取消了,党务调查处成立了,怎么算都是一桩好买卖。然而这桩买卖把孙永勤抗日救亡军的全部牺牲变成了一个无人笑得出来的玩笑。便是他们内部,也只能相对抽一口闷烟。 明楼和阿诚第一次去法国的时候,是刚刚经历了汪曼春的事,十分仓促。明台可不同,明镜几乎要把半个家都给搬过去。明楼和阿诚对视一眼,知道这收拾的活儿估计又落到他们头上,只好看着对方苦笑,可怜对方,也可怜自己。 阿诚把行李放在后备箱时真心实意地叹着气,明楼心底却有些感激明台的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忽然拿捏不准他和阿诚之间的分寸。有些话说了自己觉得亲热得有些暧昧恐要他多想,然而不说,却又生分。明台来了,像是一个纽带,叫他又多出许多机会同阿诚自然地交流,仿佛过去的两年什么也没有在心底潜滋暗长过,仿佛所有的暗潮汹涌都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阿诚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明台的到来,只会让他的生活更加艰难。 因为完成了训练的他,此次回到巴黎,就是一名共产主义的战士了。 他感到自己正踏入黑暗中的一条长路。他知道这黑暗中有无数人与他并肩,然而黑暗太深邃,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只能循着一人的脚步往前,只盼望着这足迹永远不会变成血迹,直到他们走出黑暗,在日出里,与此刻尚不知姓名的彼此相视一笑。 第16章 明台到巴黎后,明镜几乎是每个礼拜都要拍封电报来问钱还够不够花。巴黎简直是购物天堂,又加之经济危机,店里人少,从帽子到皮鞋,明小少爷全都换成了巴黎的最新款。明楼从来都懒得陪他四处逛逛买买,只管付钱。明台一个人也无聊,法语还没练到能自由交流的地步,便拉着阿诚出来。 不过阿诚也是不是时时都有空陪他,没空就躲着,明台也机灵,常常跑到b里蹲点捉他。 “阿诚哥,你说这香水里头的门道这么多,到底怎么入门啊?” “多闻多想多试。”阿诚正忙着,懒得同他解释。 “可我闻了这么多也都晕了。” “不特别玩这个的话,试出个一两种适合的就行了。” “你说我用什么合适?” “都是私人的感受,我怎么好说?”阿诚叹了一口气,把一瓶香从他手里夺回来,“我的小少爷,您其实随便买支商业男香试试看就晓得了,到我这里捣什么乱。” “我要是能同那些法国佬说得清,来找你做什么?”明台不干了,“我不管,我上次碰到一个姑娘说了,这儿是法国,不用香等于光屁股,我可不想光屁股。你得给我弄妥了。” 阿诚只好从口袋摸出一把钥匙:“那边215柜子是我的,里头有几个成品,你自己挑吧。” 明台伸出手去,刚要接过,被阿诚一把收了回来:“拿了就走,别再烦我,我跟明堂哥说好了,这个月底就要给他。” “知道了知道了!你跟大哥都是大忙人,都不跟我玩!” 阿诚瞪了他一眼,把钥匙给了他,又道:“今儿不是双日么?你不要做饭?” “大哥又不回来,我做什么饭,出去搓一顿。” “他最近又有论文要忙么?” “谁知道他?”明台打开柜子,果见几个小瓶子,“他天天忙个啥我也不知道,八成在泡洋女人。” 阿诚的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做事,头也不回道:“改天把这话告诉他,叫他收拾你。” “他敢收拾我我告诉大姐去!”他左看右看,瓶子上的标签里,法文有,英文有,俄文也有,诶?这里头怎么还有个没写字的。明台伸手把那瓶没写字的拿出来闻了闻,莫名地熟悉,觉得有缘,十分喜欢,便盖上盖子,收入怀中。 “我挑好啦,先回了,不打扰你!”明台道,“我把钥匙放桌上了。” “走吧,我不送了。”阿诚眉头紧锁,往纸上写下一些灵感,懒得理他,头也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6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回招了招手,就算是道别。 组织的批复终于从保持静默,变成了随时待命。 明楼折起关于瓦窑堡会议的报告,报告中言“国民党营垒中,在民族危机到了严重关头的时候,是要发生分裂的”。他对此十分同意,身在国民党内部,他比谁都看得清楚,华北的沦丧已经让这个矛盾重重的政党内部充满了变数。它正处在两个力量角逐的微妙平衡里,只要有人推上一把,就能向着更有利的方向倒去。只是这个力量,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现。 明台推门而入的动静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收拾好东西,关上门。对楼下道:“每次你还没回来我就听见动静了。” “啊大哥?”明台抬头看他,“你回来啦?” “不是明天要去维也纳么,回来收拾东西。”明楼走下楼来,“叫你跟阿诚说明天我们在火车站见,你说了么?” “说了说了,我出门前你说了三四遍,我能记不得么?”明台摆摆手,“我以为你不回来,在外头吃过了。” “没事儿,我随便找点东西吃。”明楼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满肚子疑惑,嘴上却淡淡道:“什么味道,这么香?” “哦!我从阿诚哥那儿顺来……他给我的。”明台摸出那个小瓶子,在他大哥面前瑟起来。 “给我瞧瞧。” “不给!”明台得意道,“他给我的。我的!” 明楼如果想从别人手上拿个什么东西,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握得住的了。 举手钳住明台的胳膊,三分力都不用,就叫他求饶服软,乖乖奉上。明楼把玩着这个瓶子,打开盖子,凑近一闻,果然是那个味道。 “我听说你的法语考试结果不理想。”明楼把盖子旋好,“多花些心思在学习上吧。”说着便把瓶子收入怀里。 “喂喂!那是我的!”明台伸手去夺。 明楼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明台强调道,“别人送我的。” 明楼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的你的。”明小少爷一跺脚跑上楼去收拾东西。抠门!你倒腾白银赚了多少钱!克扣我一瓶香水!回去就和大姐告状!收拾你!下次再去搜刮阿诚哥! 明楼目送他气鼓鼓地上去,心里觉得好笑。把那瓶又拿出来,点了一点在食指上。食指在鼻尖轻轻地晃动,那气味便透进了鼻腔。 这香水阿诚很久没有用了当然,他也说不好,他其实有些日子,没有见过阿诚了。 上次见到阿诚的时候,他身上有一股茶花的气味,很浓。问起来,原来是帮老师丈夫的花店送了些花,沾了许多茶花香味。更多的时候,他身上是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明楼对香不如他精深,但闻出一股檀香和中药味,到最后才有些许带着烟火气的味道。跟甜香是八竿子达不到一起,然而在前头的对比下,让人觉出甜味来,仿佛是生活里最寻常的也最难得的气味。寻常的是,太平岁月里当有这样的烟火气。难得的是,如今其实并没有多少这样的太平日子了。 他觉得有趣,便问了这香的名头。阿诚只说觉得特别,还没起名字,又说这香他调着玩的,估计也没人买,所以叫明楼随便起一个。 第一个冲进他脑子里的是“孤独”。然而他觉着这个词说出来,倒叫他们之间有些尴尬,又总被最后一缕说不上是甜香的气味萦绕于心,便说可叫“希望”。 如今这瓶希望正握在阿诚的手里。这香味道很重,同他身上的硝烟味混合起来,形成一种极为孤独苦涩的暗夜之香。然而他无法掩盖尾调的火药味,这是他身上带着的。从他握枪的第一天起,就挥之不去的气味。这是他执行第一次任务,杀第一个人的罪愆的烙印,也是他的军功章。 他有时候几乎闻不到自己身上的硝烟味了。 然后就想起自己曾经问明楼的,杀一人救万人和杀千万人一样有罪的事,没想到竟在他的身上要印证了。这支香,他原先在标签上写的solitude(孤独),因着这是他为了在明楼前面掩盖自己暗夜行踪而调配的。然而明楼说是希望,也无不可。这是他的孤独,是他们这些人的孤独,也是所有人的希望。 把这支香放回去,他点了点旁的几支,发现居然都在,也不知道明台到底拿了哪支走。关上柜门他才觉出不对。他按着标签上的字母和数字数了一遍,确实都在,除了那支没有标签,也不需要标签的。 把那支束之高阁,他再没打算用了,只是又舍不得扔掉,仿佛这是他这段少年心事唯一的见证。 如今被明台拿走,随意用了,不知道明楼晓得会是什么感受。 大约会以为他早就放下了,所以无所谓了,所以叫明台来逗他玩。又或者他已经忘了这支香了。其实这都是很好的,送了就送了,他当置之不理或者坦然承认,才显得心里没鬼心里早就没鬼了,没错,已经放下了。 然而他还是想要回来。 一路坐火车去维也纳,他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在画板上画着窗外的景色。明台坐了一会儿,又读了一会儿书,觉得无趣,就去餐车里找人攀谈聊天,整个包厢里就剩下他同明楼。 “在画什么?” “窗外。” “怎么想起画画了?” “冬景难看,没人画过,觉得他们也可怜,就画一画。他们被画的少,应当也不会笑我画工差。” 明楼倾身去看他的画稿,道:“冬景不算难看,只是太凄清了。新年元旦,总要画点精神的。” “那得等我们小少爷过来,他最精神。我给他画张速写。”阿诚笑道,“说起来,他昨天从我那儿顺了支香走。” “有这回事?”明楼皱了皱眉头,“等下叫他还你?” “不用了,拿走就拿走了。”阿诚忙道。 明楼不晓得那支香,想来明台还没有用。他找个机会再拿个别的换回来就是。 这般想着,阿诚接着低下头去画画。明楼也收回目光看自己的报纸,揣摩着阿诚的心思。 他问起这支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楼本就摸不清他把香送给明台的用意,如今这又是想试探自己?如果说是顺走的,那自然存着了巧合的可能,不过他这样问起来,是想要回去?如果说是他给明台的,便是有意想借机表达自己已经释然的心思?如此不过是来试探明楼的心思你既要试探,又算什么释然。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归到小家伙烦人上。可偏偏,他也不好罚他什么。 不仅不好罚什么,还把自己拐了进去。喝酒误事!恋爱伤身! 感冒了的明大少爷,在元旦假期也不得不坐在壁炉边发霉。他望着湖对面的破旧磨坊,满心里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6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是昨天的一个吻。 屋顶上,星空下。他吻了吻阿诚的鼻尖。 不管有多少酒精作用,明楼不得不承认亲他时清醒的。就是想亲亲他,冻得通红的鼻子尖儿最好。 或者眼睛。他的眼睛闭上的时候,去吻他,睫毛都因为一个吻而变得湿漉漉的。 或者耳垂。柔软而敏感的耳垂,在他的耳边呼一口气,看他从耳根一路红到整个脸。 或者他的嘴。便是要像情人一样吻他的嘴。 明楼发觉自己正自暴自弃地任思维滑向错误的深渊,只得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头发,吃了药在躺椅上闭了眼睛。这一点,他有经验爱而不得的时候,应当做梦。 第17章 格林津有不少好酒馆。阿诚的德语好,明台性子开朗,在小酒馆里与人交谈甚欢,饮了一杯又一杯。 “阿诚哥,我发现你今天心情特别好。”明台饮了一口啤酒。 “有么?” “当然了。”明台笑道,“你今天都莫名其妙笑了好几次了。” 阿诚摸了摸鼻子,低头又笑。指头摸鼻尖,仿佛还有一双嘴唇的余温。 “这家苹果卷好吃,我们买些带回去。”阿诚避而不答,笑道,“我们把他大哥丢在家里出来喝酒,他窝在家里肯定骂我们好多遍了。” “他肯定就骂我,才不会骂你。”明台哼了一声,“从小就骂我,从来不骂你。” “哪儿没骂过我,我帮你打架,都是骂的我,罚的也是我。”提到这个阿诚就来气。 “你是哥哥呀,不罚你罚谁?” “行吧,小少爷你最有道理。” “我当然有道理。”明台又喝了一杯,“我每次做饭都挨批,说哎呀你做得这个是人吃的嘛,去和阿诚学一手啊。我问他一道法语题,他都说你是自学的偏心啊!” 阿诚忍不住又想笑,真不晓得他前世做了怎样的好事,竟被老天这样厚待了。从初初心动,到其间的百转千回,期盼与失望,坚持与放弃,相亲与疏离,忽然间什么都不算了,忽然间都变得值得,忽然间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都叫他觉得甜蜜。 还有比明楼爱着他更让人勇敢的事情么! 这个人的回应,哪怕只是在鼻尖的轻轻一吻,就叫他生出一副无坚不摧的盔甲来,恨不能立刻亲身上阵,将家园内所有侵略者斩杀殆尽,走出这片黑暗,在光明中搂住明楼的脖子,也吻他的漂亮的鼻子尖,吻他的嘴。 他不知道明楼是否能够等到他们胜利的一天,但他将奋力让这一天尽快来临。在黎明日出里,将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拦他。想到这个,他便无所畏惧。 他们回去的时候,明楼已经醒了,坐在那边看书。正饿着,阿诚正好带回了苹果卷。怕他嫌甜,给他倒了一杯红茶解腻。 “明台呢?” “喝多了,我给扛回去睡了。” “连着喝多,我看他是玩疯了。” “他小就让他玩嘛。” “你就惯着吧。等他真的玩野了,大姐要收拾我的。”明楼摇摇头,咬了一口苹果卷,“味道不错,你吃过了?” “吃过了,好吃才买回来的。” “晚上吃什么?” “你不还感冒么?我看厨房里有点菜的,做点清淡的,好不好?” “好。”明楼道。 晚饭时候叫明台,他却被子蒙了头不想爬起来。幸好冬天不怕坏,阿诚就单留了他的饭。明楼吃完,忽然道:“闷了一天,出去透透气。要不要一起走走?” “好。” 傍晚的湖边,寒风经过森林,被水气中和了刺骨的凉意,只是有些凛冽。桉树与榆树比肩而立,松鼠从这一端蹦到另一端,时不时掉落松果或者别的什么到松软的草地上,然后滚进草木深处,了无声息。 “空气不错。”走了走,身上热了些,明楼解开自己的围巾,“森林的空气真是好过巴黎太多比伦敦更是天堂了。” “之前我调过一次木调的,自己觉得已经很合适了,现在觉得还是太甜了。”阿诚道,“你要是喜欢,我回去改一下给你一支巴黎的空气确实太差了。” 明楼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支小瓶子递给他。阿诚伸手接过,竟是那支被明台顺走的。 “要么你自己留着用,要么收好了。”明楼道,“给他顺来算怎么一回事?” 如果是在两天前,他当惴惴不安揣测很久,如今却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收入怀里,道:“那我自己留着用。” 明楼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这般坦然了,不过这过程他也并不怎样在意,因为他已下了决心,再不逃避这件事。他将有很长的时间在黑夜中独行,但他对尽头的光明也无半点怀疑。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日本没有能力征服他们或者说至少欧美不会放任日本征服中国。这将是最大的市场,不论是劳动力还是商品。虽然不论是被日本侵略还是欧美谋算,都不是尽头的光明,然而也正是列强的角力,让他更加相信其中有生机。 所有战争打的都是钱。中国贫弱,但根基深厚,又是保家卫国背水一战。日本富裕,但根基太浅,且是跋山涉水侵略他国。他们把战线拉得太长,从苏联到中国再到太平洋,这样的军事需求终究会将他的国内经济榨干。而它在中国占领区,虽然攫取了大量的财富可以用作一时之军需,但竭泽而渔的掠夺方式无法为他们提供长久的军费支持。 然而这场战争不会由一场战役的胜负而定论。这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他将战斗和等待,可能两三年,可能六七年,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如果那时阿诚的心意没有更改,他将要坦白自己的心迹,然后同大姐说清楚。他预感要吃一顿家法,这次就算被打得浑身是血也不会松口,故而已经觉得身上隐隐作痛起来。不过心里也觉得快慰,真要打一顿作罢他也不是扛不下来,只是怕大姐哭,自责对不起父母,那他可无计可施。 可能他活不到六七年后,那就将带着这个心思死去。为了所爱的事业牺牲,有一个能牵念的爱人想念着死去,是他所能想象到的不错的结局。 然而他不打算眼下就告诉阿诚自己的心意。总是想到那天在里弄里见到的陈昊的弟弟,兄弟骨肉尚且如此痛苦,如果再多上一层情爱纠缠,明楼不忍留下这样的负担给阿诚,给他所爱的明诚。 如果到那时,他已经放下了,另找到人生所爱只是想到这个,明楼就觉得透不过气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侧过头看了一眼阿诚,他正穿着漂亮的新靴子踢地上的落叶。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好难过的。那就做回一个兄长,人生还有很长。 “你喜欢这儿么?”明楼问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6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冬天风景都这样好,夏天一定跟施特劳斯曲子里一样了。”阿诚笑着,丢了一个石头到湖里,打出一连串的水圈儿,“瞧见没?十二个!” “十一个,最后那个不算。”明楼捡了一块趁手的,歪过身子丢出去,“……七……八……九……这叫十二个,看到没有?” 确实他比自己多打出一个,阿诚只好笑着点头称是:“我记得我刚到明家的时候,我们往池塘丢石头,我扔得最远,都扔到池塘对面草丛里去了。” “有这回事?” “你都忘了。我可记得清楚。” “啊我有印象了,你丢不远,要哭,我抱你起来你才丢过去。” “没有这回事。”阿诚立即道,“你记错了。” “我记错了?” “你刚才都记不得,记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明楼见他信口胡说,就笑着看他能编到什么时候。 “明家的生意我已经转了许多去南洋和香港,有机会接大姐过来,你德语好,可以照顾他们。” “怎么?你不过来?” “我在法国还要上课啊。”明楼想了想道。 “那干脆接她到法国,盯着明台。”阿诚笑道。 “也好,你找机会安排?” “恩。” 从维也纳回去,明楼回了南京,叫阿诚盯着明台。刚到南京,与王天风碰上头,就一路南下至广州去料理一桩事,接着便北上哈尔滨。跨越大半个中国,一路舟车飞机,精神上又总是十分紧张,闲下来竟不知道怎么放松了。王天风有经验,闲下来就吃,吃到胃寒也不消停。明楼跟他吃一些,却也没什么胃口。他们手头都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王天风手腕上的手表,和明楼的一瓶香水。 这香水是从维也纳回去阿诚新改的木调的。开头是松脂,还有些焦木头的意思他们曾在林中篝火野营。接着是那瓶希望中熟悉的烟火气还有些酸甜味,这点酸甜别有勾人心处。最持久的便是松木的味道,醇厚而温柔,是冬日穿越森林和湖泊送到他们身边的气息。 明楼上次偶然一用,王天风就扭过头来看他。 “这香水借我用用?” “不借。” “小气。” “爱人所赠,自然小气。” 王天风挑了挑眉毛,哼了一声:“你几时有了爱人?” “自来就有。”明楼笑道,“你一个做情报的,问这样的问题,不专业吧。” “你带这种私人物品在身上,更不专业。” “香水同手表,哪个更不专业,我倒不知道了。” 手表是他的死穴,便语塞在此。 哈尔滨有许多苏联人,更确切地说许多是沙俄的旧贵族,他们奢靡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于香也别有一套。郭骑云十分不忿,便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香水给王天风,叫王天风哭笑不得,只好道:“我鼻炎。” 在哈尔滨,他们的日子并不舒服。寇荣这人同他们不对盘,同上面却对盘得很。都盯着红色交通站,明楼无心抢头功,王天风却不想叫寇荣快活。两只猫一只老鼠,抢着抢着打了起来,老鼠趁机溜了。 “姓寇的这小子!”王天风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明楼叹了一口气,帮他收了军火枪械,转过身去。 烟缸趁乱逃出哈尔滨,寇荣同王天风都扑了一个空,这两人从来彼此猜忌,正好叫他们怪到彼此的头上去。今晚正好乘乱料理了叛变的交通员,哈尔滨这有些虽然断了线,但是总好过他们暴露。假以时日,叫烟缸回来还是能够重建哈尔滨站的。只是眼下国内的人才实在匮乏,更缺乏一些必备的间谍技能。组织上已决定送一批得力的去苏联学习电讯相关,以应对将来工作的需要。本拟从哈尔滨站转出,如此却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哈尔滨如此,我们也捞不到什么好了。”明楼道,“上头的意思,是几时回南京?” “不回南京了。”王天风笑道,“学着点。” 说着将一张带血的照片丢到桌上。 “姓寇的那小子有点本事,叫他手下拍到这张。” “怎么搞来的?” “杀了。” 明楼看他一眼,悠悠道:“自己人你也动手?报告自己写啊。” “你不是已经帮我写好了?”王天风笑了,顿了顿又道,“你写了什么?” “也不是我第一次给你写这种报告了,你还关心内容?” “也罢。”王天风摆摆手,“必没有好话这照片上的飞机是飞巴黎的。咱们看来,要公费出国一趟了。” “郭骑云去么?” “骑云不去,就你我二人。上头的意思是要快。” “好。” 此时的巴黎,正是万籁俱寂。 接了烟缸进来,人还没坐定,烟就点好了。 “你这儿好香啊。” “新香水。” “什么名头?” “比翼双飞。” “名头好,此番能活下来,送我们做礼物吧。” 阿诚望着她,贵婉倒像是毫不在意一般笑道:“上面选了几个人,从巴黎去苏联。” “为什么不从哈尔滨走?” “有人叛变,如果不是眼镜蛇接应我,我也到不了巴黎了。” “巴黎我来安排,你要不要先静默一段时间?” “没法静默。上面是单线的,只有我知道如何与他们接头,再由你安排去苏联。” “好。”阿诚点点头,“我们怎么接头?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你来我花店送花茶。” “是。” “你哥哥还在巴黎么?” “他回南京去了,大概是回学校讲学一段时间吧,家里也有些生意要转。” “得空回去看看家人吧。”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阿诚笑了,“你从来都是笑话我贪恋家庭,还不如你一个女人。” “你确实不如我。”贵婉笑着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只是我这次死里逃生,觉得啊……还是活着能和家人团聚最好了。” “是。”阿诚低头笑笑,“我想着哪日接大姐来巴黎,总比国内安心些唉,先过了眼前这关。” 第18章 【续在番外王天风去警署报案后,两人没有直接去火车站。】 王天风去警署报案,冬夜的巴黎在下雪。即使这样,也无法叫他们冷静下来。 跪在雪地里那一刻,阿诚以为自己会死去。即使如此,他竟也毫不畏惧,只是遗憾。他的爱人是他的战友,便是死在顷刻,他也觉得幸福。只是不能与他看到日出了。 贵婉牺牲在他的面前,为了赴一场不知生死的约,因为约定的人是她的丈夫。鲜血在雪地上刺眼得很,叫他无端地想起曾在热河亲见的一根红缨枪。 “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6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车停在前面,送你去火车站。” 踏着雪往前走,明楼试图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与他走上了同一条路。周先生曾形容他的爱人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个屋檐下的伴侣,如今这话用在他们的身上倒也合适。贵婉牺牲,整个小组覆灭,阿诚成了孤岛。他先将这个孤岛连到他的血肉里,却又不得不连夜送他去苏联。苏联的情况他有耳闻,却不了解。正是这样的不了解,叫他眷恋身后这紧紧跟随的温暖。 明楼把打开车,转过身来,见阿诚还裹在王天风的外套里,又想起阿诚背着他加入组织的事,心头一股无名火,脱下外套,沉声道:“穿这个。”不等阿诚回答,将王天风那件扯下来丢了,把他裹在自己的外衣里。 他同阿诚的距离,因着这个动作,便只在方寸之间。 阿诚凑上来,吻了他的嘴。这个吻烫得他嘴唇发抖。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撞进一个拥抱里。他的鼻子埋在明楼的发间。明楼的手,滚烫的手握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把他整个箍进这个怀抱里。他的胸膛贴着他的,他感受到那颗心在跳动,同他的心一起。 我要吻你的嘴。 明楼松开他,扶着他的后颈,碾上他的嘴唇。他的唇齿是不设防的城池,任他的舌头长驱直入。法国人最擅长的舌吻,此刻都显得不够浪漫。舌头的纠缠,叫阿诚喘不过气来,他有些眼冒金星,可便是要他窒息而死也绝不放开他。手指插进明楼的头发,这颗头颅,这双嘴唇,他宵想了无数个日夜,如今在吻他。他们在接吻。湿热的吻是这冬夜唯一的热源,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亮。两个暗夜的灵魂在这个吻里缔结了同行的契约。 于情热之人,一个吻如同沙漠里最于事无补的一口水。 打开车门,他把明楼推进车的后座。如同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他想要更多。车内狭小的空间让他们贴得这样紧。他脱下自己的裤子,又去扯明楼的。他的脸早就通红,一双黑眼睛写满了兴奋和激动。明楼由着他把两个火热的分身贴在一起,手陷入阿诚的腰。他的腰柔韧而线条优美,顺着腰往上是他胸口最敏感的两点。他卧在车座上,伸手玩弄着。阿诚上下抚弄他们的分身,触电般叫他颤抖。 他与大哥。他与他的阿诚。明楼与明诚。这个念头叫他们两个兴奋得战栗,喘息着让车内的热空气在车窗上为他们布上一道雾蒙蒙的保护。发泄在阿诚的手中,弄脏了胸前的衬衫和身下的车座。阿诚的手,顺势探向自己的身后。他骑在自己的身上,皱着眉头,疼痛而幸福。阿诚引他的手进入自己,两根手指探入湿热的身后,在体内交缠,叫阿诚禁不住叫出声来。 手指在身后深深浅浅地进出,由得他自己开心,只唤着“明楼”,叫明楼禁不住心神摇曳。 小家伙只顾自己快活,反了他了。 明楼加入了第三根手指,掠过一处,直教阿诚撑不住身体,几乎要跌倒在明楼的身上。他的手撑在明楼的脸侧,呼吸撞上明楼的鼻梁。明楼将他的脑袋摁下来,吻住他的嘴,同时进入了他。 “呜”阿诚在这个吻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他咬破了明楼的舌头,淡淡的血腥在他们的口舌间传渡交缠,仿佛一剂最好的催情药,缓解了疼痛,又放大了快感。 “啊……”阿诚的头向后仰去,整个人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他的体内楔入了明楼,他的身体适应着明楼的形状,他包裹着他。他伏下身,去吻明楼额角的一层薄汗。 明楼在他的体内律动起来,他记得那个点,那个叫阿诚浑身战栗的点,直教这个惯会撩人的小家伙哭着求饶。 “大哥……大哥……哥哥……哥哥饶命……” “这话……以后我只想在这种时候听到。”明楼把这句话和吻一起送到他的耳边,“当保重你自己的性命,我等你回来。” “哥哥……明楼……”阿诚说不出其他的话,在他的耳边什么都答应,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仿佛他是一个漩涡,卷进了他所有青春、回忆、理想和爱情。他将不吝用任何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如果他还能思考。 “记着,网能捕鱼,却不能捕捉天空上的鸟。我们终有一天不再是落网的鱼,而是自由飞翔的鸿鹄。” 车站的汽笛响了,他裹紧了明楼的大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皱巴巴的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在他的耳边轻轻道:“在我的柜子里,我留了一份临别礼物。” 明楼怔了怔,顺势在他额头吻了一下,道:“我没有准备礼物,先欠着,这算首付,余下的等你回来结算。” 阿诚的柜子里,是一瓶他不打算给明堂的,只属于他们的比翼齐飞,标签上只上书一个“明”字。明楼的明,明诚的明。 这支香并不甜美,相反,竟有些咸涩。是大海的气味,满目青天之色,正是鸿鹄翱翔最好的背景。 第19章 列宁格勒人工河纵横,但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北国冰封之际。这一期已经去了三个人,算上他四个。阿诚戏称可以凑上一桌麻将。不过军校里没有这东西,闲暇时候就是睡觉。 他不适应这里,并非仅仅因为寒冷。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利亚姆和苏珊所热爱的国度,不过也没有想过他踏上这片土地时,他们已经去世了。这个国家用他最寒冷的一面迎接了他,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政治环境。 睡他上铺的谢廖沙教他谨言慎行,军校里是政治正确最重要的地方。刚刚结束的莫斯科审讯,波及之大,范围之广,叫军校里人人自危。他不去看书图书馆里也并无消遣的书,也不写信。空闲的时间就睡觉,练枪和训练侦听技术。跟谢廖沙熟了以后,再学着喝酒。 军校应当禁酒,但是天寒地冻的,如果再禁酒,几乎要了人的命。他们两周放半日,便喝上很多。一口伏特加如同一团火,叫他从舌头喉咙烧到肚腹,虚假的热度在体内横冲直撞。还不如一个吻来的温暖持久。 他总记得那个吻,他顺着腰线一路向下的手指。他不知道明楼这代号到底谁给取的,或者是他自己的概括,那他确实是有自知之明的。爱欲如毒液,顺着血管爬到他的每一个毛孔,叫它们都回忆起那个火热的晚上。然后这便是深夜唯一的热源,伴他度过苏联漫长的冬夜。 平心而论,军校让他学习到许多先进的知识。他们的训练系统而高强度,在最短的时间内,他学会了最先进的侦听技术,格斗技巧也得到了磨练。不过这个国家并没有赢得他的好感,相反地,他感到恐惧。 建军节那日,他们得到半日假。谢廖沙与他去列宁格勒。明楼喜欢旧书,他同谢廖沙走进一个书店 恋耽美 分卷阅读6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书店门口有许多海报和斯大林的像可卖,到书店的最深处才有几本可读的。他正在雷列耶夫和普希金之间抉择不定,门口闯进一队行动人员,问过姓名,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书店的老板。又扫了一眼手里拿着普希金的阿诚,向他走过来。谢廖沙冲上来挡住他,掏出自己的军官证:“我们是军校的。执行你们的任务,我们是来检查有没有违禁书籍的。” 行动人员的脸上浮出笑容:“辛苦了!有人已经检举他参与了图哈切夫斯基叛国案。” “真是骇人听闻。辛苦你们了。”谢廖沙笑着,“我和我的同事还有其他任务,先走了。”然后向阿诚招了招手,见他手上还攥着那本旧书,便道:“这本书我们需要作为一个补充物证你知道的,报告总是要打的。” “我知道。”那人点头笑道,“最近真是快要忙不过来了。” “想到这么多的叛国罪在我们身边,就让人不寒而栗。” 互相行了一个军礼,就此别过。 谢廖沙叫他把书收进包里,又叫他回去收好,千万不要给人瞧见。如果真的被看见了,只说煤炭份额不够,从垃圾场里收来取暖。 明诚还在想着那个书店老板,低声道:“他同图哈切夫斯基的叛国案竟也有关联?” 谢廖沙不语,良久才答非所问:“你是中国派来的,应当不会为难你,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我听说,我区的份额还没有满。” 罪犯也设了份额,这事情叫阿诚觉得荒谬。而当荒谬变得如此迫近,便显得恐怖和疯狂。 审讯课结束,教官说有一个实习。一班人便如同劣质罐头的牛肉一样被挤进一辆卡车,去到一个监狱。这个监狱里主要是富农和民族主义者。 前几日主要是练习夜间审讯。两人一组,先是互相交换审讯彼此,然后审讯犯人。最常用的方式是汽车的前灯照脸。两日后,便转入热法审讯,依旧是控制伤害程度的彼此训练和审讯犯人。疼痛与流血,让他们清楚地明白如何以最小的伤害制造最大的痛苦,并且如何催眠和麻痹自己:这不过是疼痛而非伤害,甚至切断大脑对伤害的反应如果他们被捕的话。 阿诚手上的伤口正在慢慢地长,又疼又痒。那是前一日练习时的伤口。他看了一眼同学,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立陶宛姑娘涉及反苏策划,他无法从只有姓名、年龄的表上得出这个结论。同学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问:“说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姑娘便开始哭泣。 接着是用刑。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定罪,那么刑讯是不可避免的。 他们按照教官的指示,用采暖设备往刑讯室里交替通入冷气和热气。再进去的时候,这个姑娘的身上的毛孔透血,已是去掉半条命。供了人,提供了策划的经过。阿诚字好,做记录。这里头前后矛盾到了显而易见的地步,然而也就这样结了案。结束后,他躺在板床上,恶心得想吐未吐。 这里让他厌倦,他怕自己在疯狂的环境中也失去理智。他想回到明楼的身边。然而他滞留在这里,为了黎明,没有什么不能忍耐。 11月13日上海沦陷。11月20日迁都重庆。12月13日,南京沦陷。接着便是惨无人道的六周屠杀。 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他便想到明楼。他收到过明楼的信,明楼写那封信的时候是在南京。这封信他已熟读能背,却仍贴在他衬衫的内袋里。 此时的明楼在重庆。 新近迁都,有千头万绪要忙。明面上,明楼是跟着迁出的国立教授们到重庆的,暗地里却是戴笠的意思。顺着汪芙蕖,搭上周佛海,成了汪氏上清寺官邸的座上宾。他心里清楚,战局走到这个地步,是战是降,党内早就分裂成两派。上面需要一个得力的人在这一派里,以应不时之需。明楼出身干净,与党内多人交好,却又是学术上和生意上的私交,做这样的事最合适不过。周佛海、汪芙蕖又是搞经济的,他们之间有许多可以交流的。 明楼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个任务。半壁江山,摇摇欲坠,却仍然想着派系党争。忽然羡慕起王天风来。撤出上海的时候,王天风申请留下组织上海站的工作。为明楼送行时,他得意地说:“等死,我可死国了。” 周佛海见他出神,推了推他,笑道:“想什么呢?” “我已有一周未接到家姐的电话,实在挂怀。”明楼叹了一口气。 “租界应当还好,莫要忧心,有机会我来安排令姐来重庆。” “总要说动她才好。”明楼叹道,“我来重庆曾劝她和我一起,谁料她说祖宗家业都在上海,是明家根基,死也要死在那里。” “令姐的脾气,我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这样血性。” “是啊。我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明楼点点头,旋即又低声道,“周先生,我听闻南京那边……” “噤声。”周佛海私下看看,也叹一口气,“我也挺说了。重庆已是人心惶惶,你看这席上,人人自危啊。” 明楼环顾四周,虽是筵席之上,却一片愁云惨雾。上首的吴先生,不知在说些什么,已是满目含泪。明楼正想同周佛海说话,却见吴稚晖老先生扑通一声跪在汪的面前,老泪纵横道:“救救中国吧!悬崖勒马,能救中国的也只有你了。怎样去结束这不利的战事。你有你对党国的责任,不应为了一己求自全自保之私,再这样袖手旁观下去!” 吴在党内地位甚尊,见他忽然跪下,满座皆惊。一番话说得痛彻心扉,与会的无不悲戚。 汪也吃了一惊,离座与之相对跪下,握着他的手垂泪。 明楼扭过头去,不觉泪湿眼眶。吴素来在党内是站定了反共的立场,他本对此人全无好感。然而国难当头,一个老人就这样给政敌当众跪下,却也是沉痛到了极点,也无奈到了极点。阖座被此情景触动,也都哀哀哭泣起来。幼时读书,读到一班臣子难逃,与皇帝哀哀痛哭,总会嘲笑他们当中没一个英武男儿。或盼望一个英雄跳出来,拔剑怒斥这一班文臣懦弱无用,当提长剑,杀回旧河山去。然而此刻明楼蓦地明白了那班遗臣的心情。山河破碎,国土沦丧,异族的枪炮击碎同胞的胸膛,鲜血流淌在喂养他们的土地上,痛哭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却是一个普通人面临这巨大痛苦的反应。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软弱过。他所坚信不疑的胜利的未来,因这节节败退的战局而动摇。 他想念阿诚,想他在异国他乡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有多么的震惊和痛苦甚至他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如这席上软弱者一般抱头痛哭。音书断绝,他又会怎样地为他们担忧。 他望向窗外,不见星月。只这一片漆黑的夜空,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6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们共同背负。 1关于苏联大清洗的细节,见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2吴稚晖这桩事有汪季筠女士的目击,载于金雄白的《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 第20章 德国入侵奥地利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重庆和列宁格勒。 阿诚念及他们的那栋湖边庭院,又是甜蜜又是怅惘,如果毁在战火里,实在让人叹息。明楼则连叹息也无暇,收拾了行装回到巴黎。他在军统这边所有档案已经全部封存,除了戴笠以外,无人可以启封。此番回巴黎,一者是明面上他的交流之期已满,当回巴黎去教书。二者是暂时婉拒周佛海的延揽,且观后事发展。 回巴黎后,明楼去了瑞银。战事纷乱,无论是黄金还是股票都剧烈地波动着,无数人赔到倾家荡产,却也是投行沙里淘金的机会。他少有的不必挂念许多,只是专心做他擅长的事。数据很漂亮,收入也十分的丰厚。他同阿诚都走上了革命道路,因而对明台便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心想明台还是爱玩的年纪,便不怎么拘着他,只要他不学坏,都由得他去玩。 明台可算释放了天性,如今法语说得溜了,几乎就不着家。巴黎的馆子他几乎要吃了个遍,上次写了一个美食鉴赏,还登在报上,傻兮兮地和主厨合了一个影。 他把阿诚那间公寓里的东西都搬了回来,连同他的几盆茶花。茶花难养,不过眼下于他而言,钱不过只是数字,失业率节节攀高,人工也便宜,便请了人来照料,闲下来也要浇点水。中秋节前开了一次,所有情绪便一齐涌上心头。归期越近,越发地难捱,只恨这时间偏偏要一秒一秒地走。 巴黎的中秋连日阴雨不开,明台在图尔,只剩他一个人,他便在家里喝了酒先睡下。一觉醒来,床边似是有人坐下,还未睁开眼睛,便有人在额角落下一吻。 他和阳光都回来了。 他搂住阿诚的脖子,结束了这个长长的吻。这双黑眼睛如一对垂于眼前的明星,温柔明亮地在眼前闪烁。他仿佛不是在床上,而是在水中,在船上,在梦里。 “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早了两日。”明楼摸摸阿诚鬓角的头发,毛茸茸的叫他心软。 “那是为你着想。”阿诚瞪圆眼睛。 “为我?” “你欠了我一份礼物。我怕利息太贵,你付不起。”阿诚含笑道。 “笑话,我付不起?”明楼的手探进了他的衬衫,“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阿诚的呼吸已经不稳了。 小别胜新婚,明楼觉得这话说得真的有理。 上次在车里,那晚太过混乱,每每回忆起来,只觉得像是一个旖旎香艳的绮梦,毫无真实感。而此刻他抱住阿诚,切实地搂住他的腰在怀中,却比那个晚上更加不真实。 进入阿诚的时候明楼低头吻他,怕他疼痛。他们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被汗湿的衬衫。赤诚相见有赤诚相见的快活,而若隐若现无疑更合明楼的审美。隔着衬衫玩弄他,看洁白的领口间喉结难耐地上下耸动。 “你……你作弄我……”阿诚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居然敢咬我……”明楼佯怒顶入,逼得阿诚眼角濡湿,“你在苏联,学得好啊……” “你是眼镜蛇,我……我是跟你学的啊”阿诚的话淹没在一声痛快的呻吟里。他在苏联学的,可是因势导利,识时务者为俊杰。揽过明楼的头,在他耳边叫他放过自己。明楼有多么了解他的弱点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他就有多么了解明楼。明楼没有弱点,只有牵挂。他就是他的牵挂。 明台是圣诞节后回来的,也不晓事,居然不同他们先说一声。过节他们昨晚上喝了酒,胡闹一晚上,天气冷,起不来。在苏联呆了快两年,居然也没有练出耐寒的本事。他们早听见车库的动静,阿诚却不想动弹,松开明楼的手,自己缩进被子里:“你下去,我再睡一会儿。” “我起了,你却没起,像话么?”明楼笑道。 “像话。”阿诚闭着眼睛。 “算了。”明楼开始耍赖,“我们可以都接着睡,谅他也没这个胆子进我卧室。” 阿诚点点头,蹭了蹭,接着睡,猛地又睁开眼睛:“他晓得我在家的。” 明楼看着他笑。 “他这个点回来,肯定没吃早饭他进我的房间,可从来都横冲直撞的。” 言下之意,谁先起床,已是有了定论。 阿诚恨恨地骂了一句,从床上爬下去,找了件可穿的衣服,指了指领口被揉折的痕迹,示威性瞪了明楼一眼,然后裹了衣服下去。 “买新的买新的。”明楼倒回床上,心里好笑。 他想着明台回来是放了寒假,左右就是花他哥哥的钱逍遥几天,再搜刮点钱走。谁料到他回来就不走了,说法律读不下去,要留在巴黎。如此,便是花着他的钱,碍着他的事,也是要造反了。 德军步步紧逼,明楼不由得思索起法国的局势。他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他同阿诚受命回国,把明台留在局势动荡的欧洲,也是难以放心。恰逢一个在瑞银的同事转去了港大教经济,临别送行的酒会上,见他脸色,笑道:“听说您的爱人留学回来了。” “是。” “那怎么一脸阴云密布的?”同事笑道,“同秘书的二三事被家里那位知道了?宽心些咱们这行,没有永远的妻子,只有永远的前妻。” “行了行了,我同我家那位好得很。哪有什么秘书二三事?你少听茶水间捕风捉影。”明楼笑骂道,随即又道,“只是我那小弟,学又上不下去,两年换了三个专业,真是头疼。成绩嘛,也就那个样子,拉丁文还挂了科,就是我想给他写推荐信,我都不知道能叫他去哪儿。” “港大怎么样?” “香港?”明楼看他一眼,“去你那儿学经济啊?” “瞧不起我?” “你的能耐我能不清楚?不过你要是教书嘛,多半是糊弄人了。”明楼笑道,“行吧,我回去考虑考虑,定了告诉你。你给我安排。” “放心。” 这想法本来还在心头酝酿,后来被明台撞破他同阿诚的事,索性下了决心要把他打发到香港去。左右那边家里有生意,可以找人盯着他,大姐去看他也方便些。明台巴黎待得久了,不愿回去,兄弟两个关起门“单方面”地较量了一下,最后老老实实地说愿意去香港。 民国二十八年,汪精卫叛国。 明 恋耽美 分卷阅读6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楼收到了两封电报,俱是一句“回国”。与阿诚共同看着那张纸条在烟灰缸里燃尽,彼此对视一眼。 明楼站起来道:“当回家去了。” “这里的房子……” “留着。” “留着?” “我喜欢这儿,说不准还是要回来的。”明楼摸着桌上的漆器瓶。 “说不准是什么时候。”阿诚垂下眼,养兵千日,终究是要上战场的。 飞往香港的飞机上,明楼思量这羁旅漂泊的几年,俱是孤舟一叶,只系故园。 “想什么呢?”阿诚笑问他。 “我在想……”明楼扣住他的手,“便是两叶小舟,也当有铁索横江的气势。” 卷二孤舟一系完 第三卷风雨如磐 第1章 明楼的朋友在半山薄扶林林近港大的地方有一桩小楼,他眼下不在香港,便把让明楼和阿诚先住着。 半山不许住华人,除了混血的何东。明楼同阿诚的邻居是一家法国人,偶尔越过花园能与他们打个照面,讲的是法语,倒以为他们也是国外回来定居的。周佛海同陈公博住在九龙,每次去找他们都要过海。 汪氏还留在河内,香港这边主要是陈璧君往来沟通。他们约在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那是林柏生主持的《南华日报》的地方,汪的艳电也是从这里登报的。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重庆,如今在香港。俱是层层叠叠的山城,只是夜色更昏。 “曾先生的事【注一】,我听说了。”明楼道,“真是骇人听闻。” “汪先生原本打算去法国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周佛海叹一口气,“不提也罢,此番怎么回国了?” 明楼知道他在问什么,偏偏却不回答,只问起上海的局势。 “周兄也不清楚?” “等你的老师来了,或许能知道一些。你们明家在上海,不论是谁,要动总要掂量一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周佛海看了他一眼。 “我姐姐的脾气,我是清楚的。”明楼摇摇头,“这次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劝她跟我回法国。” 周佛海想了想道:“这我倒是有所耳闻。日本人曾经拿了合作书去,结果被赶了出来。” “所以,我不得不回去。” “如果劝不动呢?”周佛海看着他,“我早些时候听你老师说过点往事……” 明楼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往事,苦笑着点点头:“真劝不动的话,我们是亲姐弟,自当护她周全。” “留在上海?” 明楼站起来:“周先生方才想问我为什么回国,接家姐出来,转移产业是其一,若是接不出来,军统的手段我清楚,我留在国内,总能有几分薄面不是?” “雨农同我称赞过你的能力,想来如果你愿意同他合作……” “合作可以,可不应送死。”明楼痛心道,“当初淞沪大战,日本曾经犯了两个错误。一者,他以为三天便能拿下淞沪,三个月便能拿下中国,然而泥足深陷,漫长的战事对他们的补给和战力都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二者,他们以为中国人都是软弱怕事的,便在南京大肆屠杀,以期屈服重庆政府。如果他们乘胜追击,逆流而上,抗战的结局也不得而知。这两个错误,使得日本人感到战事无以为继,也让我们有了和平休养的可能。我曾同戴老板说起应抓住陶德曼调停的机会,然而重庆那边,为了国内舆论,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贸然发动战争,明楼不敢苟同。” “你这念头,同汪先生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你也知道,新政府的筹建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才,你是学经济的又熟悉上海商界……” “先生谬赞了。”明楼连连摆手,“明某此行只打算接了家姐出国,能一家人团聚再好也没有了。便是不能接她出去,我也能照拂一二。” “只怕人不在其位,没有足够的力量庇护家人。” “周先生的意思是……” “军统的行事,你是清楚的。” “万万不会。”明楼立即道,“我与戴先生相交数载。” “也是。”周佛海并不坚持,“我只是这么提议,如果你改了主意,再来找我。” 从报社出来,阿诚站在那边的玻璃橱窗前看手表。他叫了好几声,阿诚才听见。一路小跑过来给他开了车门,明楼瞪了他一眼,两人这才上车离开。 周佛海放下窗帘,道:“那个人是谁?” “明诚。是他家原先的仆人的养子,同他一起出的国,如今看样子,应当算是明楼的私人助手和管家。”汪芙蕖从门后走出来。 “他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他的口气。”汪芙蕖道,“我这个学生其实一直这样矛盾。有报国之心,却又把家人放在首位。若说他无心权势,我是不信的,不过他如果今日就答应了,我倒觉得奇怪了。” “为什么?” “平心而论,汪主席能给他的,重庆也能给他。那他为什么要做我们的人?” “待价而沽?” “择木而栖。” “那就静观其变吧。”周佛海笑笑,“雨农的行事我是清楚的。从来没有全身而退的人,你这个学生,早晚要再回中环来。” “见到汪芙蕖了?”阿诚在后视镜里看了明楼一眼。他取下了眼镜,轻轻地揉着额头,似乎是又开始头疼。 “没有。”明楼道,“只周佛海一个人,想来是在门口听我们讨论周佛海还在试探我。” “他有提起叫你回新政府的事?” “有。”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拒绝了。” “拒绝了?” “他从戴笠那里认识我,知道我曾经帮军统做事。如果轻易答应,他不会信我。只能先侧面赞同他们所谓和平抗日的主张,然后静观其变。” “变?” “我给军统擦屁股,他们自然也当帮我一个忙。”明楼看向窗外,“有时候倒是怀念毒蜂,他如果在重庆,事情绝对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刺杀汪兆铭,真是一步臭棋。” “臭棋走好了,也是杀招,偏偏连臭棋也走不好。”阿诚笑了,“所以,叫他们来执行假刺杀,你放心?” “叫毒蜂来,你放心?”明楼也笑了,“要不,你来刺杀我?” “我哪里下得了手。”阿诚忙道。 “方才在看手表?”明楼想起来,“喜欢哪块?” “没什么喜欢的。”阿诚道,“陈公博的司机刚才也在楼下等人,我们一起聊聊,就说喜欢手表你说的,当送对手以无关紧要的弱点。跟在你身边,贪些小财也是正常的。” “小聪明。”明楼含笑摇摇头。 “怎么?要不,我好个色?” “你敢 恋耽美 分卷阅读6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 等待军统来人的几日很平静。香港潮湿,明楼头疼病又犯了。枕在阿诚腿上,阿诚给他念baudeire和éard。声声低沉,是最好的头疼药。 阿诚的手指探上他的额角。从额角揉到眉心,明楼伸出手去抓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 “让不让我好好念书?”阿诚顺手捏他的鼻子。 “念什么书,念得我要睡着了。” “睡着好,睡着了头疼好些。”阿诚松开手,“阿司匹林还是要少吃。” “我知道。”明楼坐起来,揉了揉脖子,“太阳要落山了,陪我上山透透气。” 两人沿着港大山后的小径一路上了太平山,到山顶已是暮色四合。从山上往下看,是沿着山势蔓延而下的人间灯火。 阿诚累了,靠着栏杆,背后是灯海。明楼的手撑在他的两侧,俯身想吻他,忽然又笑了。 “笑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刚才念的诗了。” “哪一句?” &ailledeasolitudeleoierpoursecacher。”明楼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注二】 “翻译得不好。”阿诚皱眉。 “你翻一下吧。” “要我翻,就是……”阿诚笑了,凑上前吻吻他的嘴,“就是我躲在你的孤独里吻你,我们一起躲在这个黑夜里。” “瞎翻译。”明楼笑着把他环在臂弯间,夜风也无法探进他们的拥抱。 他们是彼此湖心孤独的城堡,是彼此城堡的敲钟人。孤独是黑夜潜行永恒的旋律,只是他们再不寂寞了。 “等哪日回到上海,再想抱你就难了。”明楼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发间的气。 “那我从楼上悬了绳索,晚上溜下来偷偷亲你。”阿诚开了个玩笑,随即又正色道,“有消息了?” “有。” “出了什么事?”阿诚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我看你上午收了电报就开始头疼。” “计划有变。”明楼叹了一口气,“要麻烦你来刺杀我了。” 注一:汪氏离开重庆,发表艳电,原定从河内赴法国。军统刺杀行动误杀曾仲鸣。 注二:《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jeair) 第02章 酒楼的窗户望出去,是车马渐稀的德辅道。 “怎么了?”汪芙蕖问他。 “灌了我这许多,开个窗户透风。”明楼推开窗户。 “你前几日了却一桩大事,早就想着要给你庆祝一下。”周佛海笑道,“现在好啦,公司也转移了,你也可以舒一口气了。” “说得是。”明楼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表。 “晚上还有安排?”周佛海扫了他一眼。 “没有。我只是感觉喝太多了,一看表,你们都灌了我快三个小时了。”明楼苦笑着摆摆手,“明日我还约了律师说烟草公司法人代表的事,现在估计明日是要一路睡到日中天。” “明日事明日说,今日酒今日喝。” 明楼点点头,缓缓关上窗户,回到桌前,大家又说笑一阵,这才作罢。 出了酒楼,却不见阿诚。周佛海的助手凑上来道:“我们也没想到他酒量这样差,喝了两杯就不行了,扶他下去睡觉了。” 明楼皱了皱眉头,道:“他自己的酒量不清楚么?还敢贪杯?” “想来也是今日高兴,坐我的车回去好了。”周佛海转而看向助手,“你们扶他去那儿了?” “这儿上头有客房。” 明楼想了想。“你们给他留个条子,叫他醒了立即回来见我。” “是。” 坐着周佛海的车回到家里,明楼的酒立即清醒了。 他将明家的控股公司移到了香港,连报纸上都登了明氏重心转移的新闻,周佛海知道,军统也知道。在这个时机下的任何军统行动,其意昭然。他与阿诚约定好,以推窗为号,进行计划中的刺杀行动。然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阿诚没有出现在他们约定的那个地方,反倒是和那些助手司机一起喝酒吃饭打发时间。 只是他相信阿诚,或许是他发现什么异样放弃了行动。阿诚从伏龙芝回来后,酒量大了许多,不至于喝了两杯就不行了。更何况他有任务在身,不可能在外饮醉,只可能是装醉。 他决定静观其变,等他回来。睡不着,一晚上几乎要把手表盯出洞来。 早上接到电话,却是交通署,说他的车子在石塘咀撞上电灯杆,车主是他,司机身上的证件却显示了另一个人,便从车管署查到他的电话,去处理一些赔偿。明楼又问清了那人现在玛丽医院,才扣上电话。 薄扶林离医院很近,却仿佛走了许久,路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穿过走廊里呻吟着的病号,他在尽头的换药室里找到边上站着警员的阿诚。毛茸茸的脑袋上裹着一圈绷带,闭着眼睛。 “我是他家里人。”明楼看了看门,示意他出去。那个小警员大约是土生土长的,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明楼没怎么去学粤语,望见阿诚躺在那儿,眉目间倒叫他想到小时候。之前在广州种种便如流水一般从脑中划过,指了指自己,道:“大佬。”小警员这才回过神来,亮了警员证,又留了电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明楼牵挂阿诚,无心同他纠缠,就点头称是,推他出去。 关上门,阿诚才揉了揉脑袋睁开眼睛来:“他说如果我醒了,叫你带我去警局录口供。” 明楼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又道:“走得动么?我先带你回家。” 阿诚想了想,道:“走不动。” 那头有轮椅,只是走廊上都是人,怕是推不进来。明楼走到病床前:“我背你过去。” “我说着玩的。”阿诚连忙跳下来,头还有点昏,整个人没站住,又跌回床上去,“没事儿,结个账,慢慢走回去。” 明楼见他这犯浑的样子想抽他,又顾忌着是在医院里,只是扶了他,慢慢地往外走。正要出门却碰见往里走的周佛海。 “周先生?”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周佛海道,“我本来吩咐小陈早上去提醒阿诚,谁料他昨晚酒醒自己回来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6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我刚才在一个报社的朋友那里,看他们的社会新闻版上那要登的照片好像是你的车子,放心不下,就过来了。” “怕要借你的车子送我回家了。” 回到家里,明楼请周佛海进来坐,他倒也进来了,阿诚站在客厅里等着挨训。 明楼心里盘算着怎么把周佛海弄走,关起门来训人,嘴上却只能叫阿诚站好了,老老实实地说。 小家伙演技好了许多。 颠三倒四地说醒来发现自己喝酒误事,记得先生明天约了律师,怕要用车,就连夜开回去。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就咚得一声撞上电灯杆了,醒的时候就看到先生了。明楼哼了一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先生,我再也不敢喝酒了……” “这是你第几次了?”明楼刷地站了起来,“我多少次跟你说过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么?我看你现在长大了,自己能做主了?……”越说越生气。 周佛海甚少见他这样生气,便也劝道:“莫要生气了,阿诚毕竟年轻,爱酒贪杯也正常。幸亏你不在车里,不然他也担待不了。” “先生……我……车我等下就送到陈记去修的……他家可快了,几天就好……钱从我工钱里扣……”他慌慌张张地,急得满头大汗。 “今日是周先生在这里,我不想骂你。警局还要你去录口供,顺便把车子去修了。”明楼回身尴尬地笑了笑,“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的事……”周佛海听出他要闭门教训的架势,站起来,拍拍他,“我同报社的胡先生还有约,看你没事儿就放心了,改日再会。” “再会。” 好容易送人走,把小东西提领起来,又生他的气,虎着脸道:“戏演完了,说实话吧。”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担心你出事?” “为什么?” “前几日我租车时发现,那家陈记车行的背后,是军统。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的一个代理人也有份。” 明楼登时心下雪亮,怒意顿生,只是见他头上还缠着绷带,不忍发作,道:“你等下去警局怎么说,想好了?” “那当然,我一开始就想好了。”阿诚笑道。 “想好什么?想好从口供和车检一路追到陈记,我会知道车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会推测出有人故意在车上动了手脚,然后借着上山山道陡峭,造成一桩车祸,而我不过是因为司机醉酒幸免于难?然后知道军统是要动手了,所以改主意改得顺理成章?” 阿诚听他口气,知道他动了火,缩了脖子不敢说话,心里却也没觉得自己有错。 明楼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你知道这个计划有什么问题么?第一,如果周佛海压下了车检的结果呢?那我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车有人动过手脚。第二,就算我看到了车检,你以为军统是吃白饭的?如果不是有意安排留下证据,我还会查到痕迹?第三……”他忽然顿住不语。 “第三?” “你有可能没有办法控制车祸的结果。”阿诚正要开口,明楼又续道,“不过这个计划你已经开了头,我会协助你让它完成。” 收回了手,走到书桌前,给律师打电话。两人分头行动,阿诚去了警署,明楼也没有拦着他。直至傍晚方归。明楼也没说什么,只是拿了医药箱给他换药。阿诚买了艇仔粥回来,两人对坐着喝完,明楼也没同他说一句话。 “你生我的气?”阿诚收起碗。 明楼抬眼看了看他。 “真不同我说话了?”阿诚知道自己擅作主张,明楼肯定窝了很大的火,不过做都做了。便上前去揽他的脖子,讨好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不该自作主张。你别生气了,反正也完成了任务不是?” 明楼将他的手放下来,正色道:“从任务的角度而言,你这是战场抗命自作主张,当枪毙。” “你枪毙我?” “我不会。但我确实很失望。” “对不起。”阿诚站定了,“我……我真的没办法开枪。面对你,我对自己的枪法一点儿信心也没有。” 他知道明楼这个人如果真生起气来,你同他撒娇讨好一律只会火上浇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真话。 明楼果然面色和缓下来,伸手去抚他温柔的脖颈,手指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蹭了半天,才道:“那你至少应当相信我。” “相信你?” “我半天不同你说一句话,你就着急了。如果我死了,一句话都再不同你说,你要变成什么样?怎么能叫我放心?” 像是被闪电晃了眼睛,听到雷声才缓过神来。 阿诚怔了半晌,扣住他的手:“家里不说死不死的。” “以后说不准哪天,你我还会面临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点你记好了,你要相信我不会丢下你,当然,我也会这样相信你。” 第03章 “要交接的就是这些。”郭骑云看了看手表,“你什么时候回香港?” “明天早上。”阿诚扫了他一眼,“晚上一起吃饭?” “约了人。” “好吧。” 来之前明楼叫他去百乐门谈下入股的事情,他下午约了顾老板谈事。谈完了便被留下来放松一下。阿诚对跳舞没兴趣,只是坐在吧台边小酌一杯。 这首曲子软得很,他不算喜欢,正打算结账离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杯威士忌。” “汪小姐。”他连忙站起来。 “你是……我记得你。”汪曼春打量着他,“阿诚?你不是跟着明楼的?” “先生让我回来处理一下这里几桩生意。” “是,他在上海,有的也就是生意了。”汪曼春从酒保手里接过那杯酒。 阿诚顿了顿,面上浮现出莫测的笑意。 “你笑什么?” “先生常说,上海是他的家乡,可他最怀念的却是南京。” “南京?”汪曼春晃了晃杯中清澈的液体,仿佛摇匀百味交织的回忆,“为什么?” “不知道。” 汪曼春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诚,饮尽了杯里的酒,掏了一张钞票压在杯下,什么也不说地离开了。 他曾问明楼如果遇见汪曼春应当如何,明楼只是沉默。他以为自己问了一句错话,便又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末了才听明楼缓缓道:“见机行事。我相信你。” 汪曼春走了没多久,他想着明早还要赶飞机,就结了账从后门抄小路回酒店。巷口忽然听见有人,心下机警,如一只矫健的黑豹隐藏在影中。 “你要离开上海?”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郭哥哥是个大英雄,我很骄傲。”这样说着,却要哭的样子,“我等你回来。” “总是要你等我。”男人说,“将来我等你。” “等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7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什么?” “等你梳妆打扮,我陪你逛街看电影。” “说好了。” “说好了。” 非礼勿听。阿诚已经明白了,悄悄地转身离开。相爱的人,当有这样只属于他们的夜色。 他也曾与明楼在巴黎漆黑的巷中拥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自己再也不用离开他了。 回到香港,明楼开车来机场接他。在车里交换了一个吻,他把明楼惦记的红宝石的蛋糕给他,笑道:“你猜我在上海遇见谁了?” “汪曼春。” “你什么都知道。” “你同她说什么了?” “我说你旧情未了,以泪洗面。” 明楼在后视镜里对上他笑弯的眼睛:“小混蛋。” “对了,郭骑云似乎谈了个小明星。” “还没分?”明楼挑了挑眉毛。 “你怎么不盼着别人一点好?” “我正是盼着他好,才怕他被王天风给打死。” “王天风真管这个?” “他是个疯子,谁知道呢。”明楼摇摇头,“有规定的,不许谈恋爱。” “那我们也不谈了遵守规定,免得有人不服。”阿诚抿嘴笑了。 “谁不服?找我来理论。” “尽说我了,你这边呢?主意改得怎么样了?” “车检出来了。我得给周佛海一个撇清自己的机会。”明楼笑笑,“今年,我们能回家过年了。” 从周佛海在中环的办公室里出来,明楼发现自己衬衫贴着身上,早就汗湿了。香港的冬日也是有风的,迎面吹过来,叫他打了一个寒战。 “车停得这么远?”明楼摘下眼镜。 “路边的停车位满了。”阿诚在后视镜里看他汗津津的额头,“我给你买了一碗凉茶,沙参玉竹的,秋冬润燥很好。装那个汽水瓶子里了。” “汽水呢?”明楼摸到那瓶装在可乐瓶里的凉茶,打开来闻了闻,皱着眉头不想喝。 “我喝了。”阿诚笑了,“汽水都是糖,喝多了要发胖的。凉茶对身体好。” “那你喝什么?”明楼晃了晃凉茶。 “你不是昨天才说我太瘦了么?” 说你瘦是嫌你抱着太硬,不是叫你克扣我的饮食。 埋怨归埋怨,他正是口渴的时候,一口闷了,抬头望见后视镜里那人笑得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黑眼睛亮晶晶,倒也不觉得怎样难喝了。 “你怎么不问我谁停在那边?” “我不问你,你不也要说了?” “日本人。” “日本人?”明楼回头看了看那栋报社小楼,“我今日才答应,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幸亏我们早有准备。”阿诚道,“你同周佛海说得怎样?” “无非是对军统失望,再表表忠心罢了。”明楼摇摇头,“周佛海比汪芙蕖好对付。他的精力被建立新政权牵扯了太多,正是缺人的时候。又与汪氏立场相近,和军统也有多有联系,反而更易取信。汪芙蕖却与日本人的利益勾连较多,更难应付。你查出那日本人来路了?” “暂时还没有,但是是汪芙蕖的人接待的他,订的是半岛356号房。对面是皇家酒店的客房,我已经订好了,今晚一起去?” “好。” 要了些点心和水果,阿诚把门从里面反锁上。捏了两个草莓,走到窗边,明楼正用望远镜对着那边。他丢了一个到嘴里,又拈了送到明楼嘴边。明楼就着他的手吃了,又望了一会儿放下望远镜。 “还在喝茶看资料。”明楼叹了一口气,“他很小心,应当是已经做了一些基础调查,正在整理资料你猜他手头的资料,汪芙蕖看过没有?” “没见过资料的内容,不好推测。”阿诚摇摇头,“我找个机会进去。” “我策应你,速去速回。”明楼把枪递给他,“必要时做掉他。” “是。” 明楼从床底下取出一支狙击枪,望着阿诚的身影离开这边这栋楼。 阿诚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后面的巷子里。那里已经超出了明楼的视野,他却并不担心,只是低头看表。五分钟后,对面的楼里响起了火警,在夜里的街道显得格外喧闹。如一锅开锅的馄饨,住客们惊惶地被酒店倒了出来。一个矫健的影子冲进了明楼的视野。 他们试验过这个区的消防反应时间,明楼又看了看表,替他开始倒数。十分钟。 这个人很谨慎,他撤出酒店的时候带走了文件。阿诚花了六分半钟打开了保险柜,发现里面只有一些钱和任命书。原田熊二。他的日语水平一般,为确保万一,用微缩照相机拍摄了内容,然后原样放回去。 低头看表,还剩三分半钟。 他忽然瞥见床头似乎有一本记事本,只是一些数字,一时间有些费解,便尽数拍了下来。打开衣柜,是一排西装,有棉的,也有羊毛面料的。 十分钟,他回到明楼的身边。 “有发现么?” “原田熊二,如果我没有记错日本特高课。”阿诚晃了晃手上的相机,“我们立即回去洗,或许能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 暗室里又热又闷,他闻见明楼身上的味道,笑道:“臭烘烘的。” “你不也是。”明楼故意越过他,将一张片子夹起来,形成一个将他环在怀中的姿势。 洗了最后一张,终于腾出手来拥抱。 暗室里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轮廓也是不清晰的,几乎要和自己的一起融在满是化学药剂气味的空气里。他扭过头吻了吻身后的人。明楼环住他,笑说:“不务正业”。 既然这样,那就说些正事。 “我查过他的行李,他应当是独立进行调查,没有人和他一起。不过奇怪的是,他准备了单的厚的西装如果只是香港,是用不到那样厚的。” “你的意思是,他会回上海?” “有这个可能。”阿诚道,“不然又何必要汪芙蕖亲自安排。我猜测这个调查是特高课授意的,时间点太微妙,很可能是针对你。” “等洗出来就知道了。”明楼望着晾在那里的照片。 最近的一页俱是以2221141开头只寥寥几行,再往前则以4851221为主,最前面是311412129,杂以51300和293510633?。阿诚和明楼各自抄写了一份,对坐在饭桌前。 “这个记事本他没有带走,不管是因为仓促还是怎样,重要性似乎并不及他带走的文件。应当也不会十分复杂。” “可能是私人的东西,比如……日程?” “但这些没有办法推回日期,太多的重复。” “可能是地址?一个人可以在同一地方出现很多次。” “还有这个问号。究竟是什 恋耽美 分卷阅读7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么意思?”阿诚用指节轻轻扣着那个淡淡的问号,“存疑,还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我倒是有兴趣这个51300,这只出现过一次。” “还是很久以前。”阿诚数了一下序列,站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个地球仪,叹了一口气。 “等一等!”明楼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立即抓起那张照片,又复大笑,“是51300,不是51300。” “什么?” “你看,513和00之间是有空的。这是一组数,不是一串数。” “一组数……”阿诚抬头看了看他,“经纬度?00……伦敦?” 说干就干,他把这些其他几组数在地球仪上对照着,因为没有ns和we,每个便有几种可能。他们对着地球仪把每一种搭配都写下来。 按照先后顺序: 上海 东经巴黎 东经0伦敦 重庆? 东经香港 “做了他。” 第04章 “您好。”明楼微微颔首,用日式的英文道,“我是保险公司的森川,之前跟这里预约过来取明楼先生车检的报告。” “报告不是已经取走了?” “啊咧?”明楼皱着眉头用日文嘟哝几句,随即又抬头笑道,“不好意思,我是刚刚接手明先生这个客户,可能之前交接的时候有疏漏。能给我看一下原件,我核实一下,之前拿回去那份我回去再找一下好么?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好吧,能出示一下您的证件么,我登记一下。” “给。” 从交通署出来,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明楼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闲闲地和一个洋人姑娘调笑。阿诚昨晚不知道怎么想起来还开他玩笑,说在投行的时候肯定不少姑娘投怀送抱。笑话,我还没和你计较苏联小姑娘们多好看,你倒和我计较起来。 不过也就是腹诽罢了,见了阿诚又只想笑,什么别的都想不起来。 “保险箱开了么?” “开过了。”阿诚点点头,“我以原田熊二现在用的化名在汇丰开了一个保险箱,把车检报告和车行与周佛海关系的调查报告放进去了。” “好。眼下,就等特高课自己拼图了。” “大哥,我们把事情引到周佛海身上,会不会有问题?” “不会。日本方面知道周佛海是重庆投诚的,与军统有联系是很自然的。军统刺杀原田熊二,也只是因为他为了追查我的车祸,侥幸查到了周佛海与重庆的生意往来。至于他打算怎么和日本人解释我说过,我已经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撇清自己。” “回去的酒店订好了?” “订好了,离新政府很近。”阿诚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真的不回家?” “你就这么盼着大姐收拾我?” “谁叫你欠收拾。”阿诚的手在空中虚晃一下,摸出一朵玫瑰花来,递到后座,“这把戏玩了多少遍了,都不嫌腻的。” 那朵玫瑰停在明楼的指尖,幽香在温暖的车内一层层氤氲开。为了避免留下痕迹,他们都不能再用香了。 “你那瓶香水还留着么?” “哪瓶?”阿诚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笑了,“哦,那瓶啊,留着呢。” “收哪儿了?” “你自己找。” 明长官从来睚眦必报,三个半小时后,明先生就尝到了对方故弄玄虚的滋味。 “你同汪曼春说了什么,她居然肯见你?我上次说到你时,她还掉头就走呢。”阿诚啧啧称奇。 “有机会告诉你。”眨了眨眼睛,明楼推开了车门。 76号原是前山东省政府主席陈雪暄的别墅。品味很差,胜在足够大,房间又多,便被用作办公室了。下着点小雨,上海的冬天比香港冷了太多。漆黑的铁门前,雨都带着锈味。他分不清到底是铁锈还是血腥味。这气味很淡,却挥之不去。铁门上的小洞关上,进去通传。明楼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叫他没有办法不回忆起带着钱去军部赎存中时的情形。那时候立新还活着,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如今这里面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和倚靠,他们将要做自己的主。 过不多时,才听得一串吱嘎声,这扇铁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然后逐渐张开,仿佛一只地狱蝴蝶张开了她的翅膀。他当然记得春风和煦时莺飞蝶舞的情景,只是更没办法忘记自己正身处何地。 明楼挽着汪曼春的手在前面走,阿诚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他对于明楼同汪说了什么,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禁不住地想起那个跪在雨里哭泣的少女,那晚仓皇而逃的女人,和档案上残忍暴虐的汪处长。这三个形象把汪曼春这个名字撕裂开来,让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明艳的女人会是一个刽子手。他相信明楼能够处理好,又难以抑制地去揣想明楼心里该有多么的痛苦。 从汪宅出来,明楼坐在后座上,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汪宅度过的岁月。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纠结在曼春和家庭之间,信仰是坚定的,情感却很模糊。煎熬地在各种聚会中游走,竭力维持着一个富有野心的进步青年的形象。 现在他又回来了,做的无非还是那些事,却并不像当年那样不安。他成长了,他的身边也多了成长了的阿诚。 “累了吧?” “还好。晚上想吃点什么?”明楼笑笑,“去不去德兴馆?点个草头给你。” “你还记着这事儿。” “追忆了一下午的往昔,总能想起点什么。” “先回酒店去吧。累了一天了。我们叫点吃的上楼来。” “先缓一缓。”明楼忽道,“前面有买蟹壳黄的,去买一点。” “好。” 包了四个走进车里,阿诚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果然。”闭目养神的明楼睁开眼,忍不住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旧情这东西,果然是用来遗忘的。” 第05章 “还盯着?”明楼见阿诚还站在窗边。 “盯着呢。”阿诚转过身来,“我们绕了那么一大圈,居然还跟着,挺敬业的。” “你猜他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那要看你和汪大小姐的进展了。”阿诚坐回到床上,摊开一本笔记本。 “我怎么觉得有股醋味。”明楼笑了,凑过头去,“写什么呢?” “你明天上午九点在愚园路周公馆有一个会议,就特务委员会的工作安排进行一些讨论。晚上和盐务署、关务署的同 恋耽美 分卷阅读7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僚们会为您接风。” “明天上午在周公馆的会议后替我临时推了晚上的饭局,改约第二日中午。” “见过商会之后?” “对。”明楼点点头,“我想先听听商会的反映,再和这些官员扯皮明天商会的会议,大姐不出席吧?” “她不在上海,已经确定不会出席。” “好。”明楼点点头,“明台的飞机准时到港了?” “是。我明天给他打个电话,再给他打笔钱。我们家小少爷到了香港,钱是肯定不够花的。” “你就惯着吧,钱这东西,你给多少,他花多少。” “花了再给就是,刚到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多给一点,有备无患。” 明楼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在计划,忽然想到刚到法国的时候。拉过他的手,笑道:“听着像是某人对我在巴黎钱给少了颇为不满啊。” “尽诬赖我。我什么时候说过?”阿诚笑着不看他,只在笔记本上写着。 “收了吧,明天早上再说。”明楼把他的笔记本一合,丢在床头,“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关了灯,明楼握住他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睡得不熟,反反复复地醒过来,约莫凌晨的时候,阿诚也醒了,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来,手搂住他的腰,轻轻道:“头疼?” “还行。”明楼说,“倒时差睡不好。” “瞎说。香港到这儿有什么时差?”阿诚笑了。 “心里有。老觉得我们还在巴黎。” “你在巴黎可没这么规矩。” “想抱抱你。” 阿诚撑起来,低头去吻他,借着这个接吻的姿势,搂住他的肩。他闻见明楼的发间的气味残留的洗头膏的味道他每天要用许多的洗头膏把发胶给洗掉。 “一股洗头膏味。”阿诚咬了咬他的耳垂。 “你也是。” 阿诚把手插入他头发,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喜欢你头发很软的时候,软塌塌地扣在帽子里。现在总是硬邦邦的,像个盔甲。” “我晚上洗了就软了。” “不过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头发软心软,还是硬些好。” “不用。”在晨曦里吻他,“你就是我的盔甲。” 又依偎着睡了一阵,阿诚爬起来抓了一套衣服给他,把枕头丢回到另一张床上,然后把被子折乱了,叫楼下送了早饭上来。 山河破碎,在一个城市的管辖权上就可见一斑。租界将上海分割得四分五裂,畸形得可笑。静安寺路西面,道路的警权和房屋的管辖权都是被分裂开的。从愚园路、大西路到极司菲尔路,汪周等要员利用这可笑的畸形脱离了日本的控制,自设警卫。没有预先的通知,甚至无法进入那一条长长的里弄。 “你小时候我们还骑自行车到这里来过呢。记得么?”明楼看这窗外。 “记得。明台还把人家花盆还撞倒了。”阿诚笑道,“现在里头没有之前的住户了,我听说都被迁走了。大概除了日本军部,这儿算是上海警卫最森严的地方了闷气。” “闷气有闷气的好。尾巴不是甩掉了?” 一场会开下来,阿诚安排了陈秘书过来接他。回了办公室里,海关署的事情便堆了上来,所幸陈秘书也很能干,桩桩件件吩咐下去,也算有条不紊。本以为这一日就这样平静而过,偏偏小祖宗不叫人省心,一路折腾到了晚上,没做几件正事,头又开始疼。 死间计划,是以王天风离开上海为序曲的。这个计划,必要而惨烈,明楼常常不愿去想它的细节。明台的卷入,却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其中的每一环。 “大哥。” “回来了。” “我已经恢复了军校的通讯。” 明楼看了看表,八点刚过十分。 “毒蜂说什么了?” “毒蜂没说什么,上头有说……” “说吧。”明楼揉了揉额头,吐了一口气,“毒蜂怎么编排我的?” “上头嘉奖您忠勇爱国,舍小家为大家……” 攥着茶杯,恨不能把它捏碎在手里。 “大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貔貅约我们见面。” “他约了什么时候?” “这周六。” “他可真会挑时候,海关署和盐务署一堆事。”明楼摇头笑了笑,“你去对付吧。他没有下线,一直是和上海的负责人直接联系。不过你要注意一点,行动组不知道他的存在。” “是。” 真的在汇丰办公室见到貔貅时,阿诚忽然明白明楼为什么叫他来对付这个人。 对面坐着的这个姑娘又瘦又小,白白净净的,一身阴丹士林旧旗袍,圆框黑眼镜,年纪不大,浑身干净的肥皂味。 “先生我跟你说,我们汇丰现在有这几种比较好的理财方式。”巴掌大的脸上挤出一个十分职业的微笑,“不知道您有怎样的需求?” “我家先生比较特别,想找个源源不断的赔钱项目,不知道小姐有什么推荐?” “天底下哪有人硬要做赔钱的买卖?”姑娘抿嘴笑道。 “先生说了,有人赔钱就有人挣钱,他只想做把钱发给聪明人的慈善。” “这样啊。”职业性的笑容如同水银泻地,消弭不见,“您好,欢迎回来。” 这态度的忽然变化让阿诚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想说些什么客套话。却听得这个小小的身体如机关枪一般道:“客套话别说了,没时间。明先生现在是首席经济顾问,又负责海关总署的业务,不过据我所知,最近盐务署的改革,也是由他负责……” “不错……” “先不要打断我的话。盐务的公务账号是在我们银行,其间有大量的死账坏账。明长官可以从中牟利,账面上我来处理,我需要他的授权。”说完她瞪了一眼阿诚,“你可以提问了。” “……好。”阿诚被她一瞪,顿了顿,方道,“我需要准备哪些文件?” “我列了一个清单,请你回去准备。不用贴邮票,三日后的晚上放在你们现在住的酒店房间里,我会去取。” “好。”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说着她推过一个文件夹给阿诚,然后低头开始处理自己桌上的账目。见阿诚不打算走,又抬起头来。 “她真问你是不是要留下吃午饭?”明楼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 “何止?”阿诚摇摇头,苦笑道,“我还没说话,她说你穿得人模狗样,一顿饭都自己吃不起?这人到底哪里找来的?” 明楼放下文件,拍拍自己边上空出来的位置,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还是老样子啊。” “你认识她?” “ 恋耽美 分卷阅读7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原先是读书会的同志,后来直接负责组织的资金筹措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叫貔貅?” “像是个会算账的。” “岂止是会算账。她经手的账面,谁都看不出问题,咱们以后估计要常常打交道。” “话是这样说,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再挨骂。”嘴上说着,手上却在整理要给她的文件。 明楼知道他就嘴上逞个威风,便顺着他,拉他过来,笑道:“看我的面子,莫生气了。” “怎么?贿赂我?” “没错,贿赂你。” “卑职求色不求财。” “在下卖身不卖艺。” 第06章 一巴掌被打回明家的明长官在明镜前去香港后,终于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 “祸兮福所伏。”一起释放后,明楼长舒一口气,“大姐如果愿意留在香港,咱们该有多轻松。” “那我们容易肾亏。”阿诚贴着他肩头,笑道。 明楼的肩头有滴汗,不知道是谁的,灯光下透亮,眯起眼睛,似乎能折射出一个大头。 阿诚觉得有趣,鼻子凑上前去,那滴汗就贴了上来,在他的鼻尖和明楼的肩头形成一个细弱的水滴联结。 “怎么了?”明楼扭过头看他。这滴汗就碎成两颗,他的鼻尖一颗,他的肩头一颗。 “没什么。”阿诚笑笑,“大姐过几天可就回来了。” “那你再亲亲我。” 阿诚支起身体,亲了亲他手臂上的已经青紫的伤痕。滚烫的呼吸,汗湿的胳膊和上海冬日的冷空气,三者交织着让明楼从胳膊的伤处泛起一阵酥麻。 “大姐其实舍不得下手打你。”阿诚抬头看他,“那家法能打出血的。” “我知道又不是没被打过。” 忽然提到汪曼春,明楼顿住不说,阿诚倒是毫不介意开了口:“那日汪曼春问起你在巴黎有没有人。” “你怎么说的?” “我说有,两年前。”阿诚说,“不过大姐不同意。” 明楼望见他眼中的自己,又听他这样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情由心动,伸手去摸他灯光下盈着汗的睫毛,忍不住道:“如果战争结束,我会想个办法告诉大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明楼笑了,“只不过,挨打要趁着年轻,老了就撑不住了。家法伺候,老骨头要一命呜呼了。” “你变成老骨头的时候,我也是老骨头了,陪你一起一命呜呼。”阿诚笑了。 见他笑了,明楼也忍不住眼底的笑意。阿香早就睡了,他就凑过去,轻轻哼道:“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 “明山伯和明英台?哈哈哈哈……”阿诚笑得憋不出,又怕声音吵醒阿香,把头闷到他怀里,笑得浑身发颤。 明楼名下的财产在貔貅的手上过了一遍。盐务署的改革,改了制度,革了一批盐商,落了几个脑袋,满了几个钱袋当然,包括了明楼的。她发现明楼手上有百乐门的股份。娱乐场所账目复杂,人情往来,场面费用,明星收入,更有各种流动人工的用工成本,加之价格浮动的种种进口洋货,最适合走账。阿诚从账面上,只能隐约感觉到这百乐门的账目,比原先似乎有了更多的变动,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疏漏来,凭证单据样样俱全。 “你怎么做得这样好?”阿诚诚心求教,“我也是上过这课的,万万不如你。” “学经济的吧?”貔貅把眼镜往下一撇,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一下阿诚。 “是。” “所以啊。”她又戴上眼镜。 岂有此理!马屁拍到马腿上! 阿诚还没来得及反驳她,貔貅合上账本,道:“你们不是干流氓行当的?” “谁干流氓行当的?” “76号梁仲春的人不是干的流氓行当?” “那倒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梁仲春就是个老流氓。阿诚卖起他来毫不犹豫。 “百乐门每个月都要交一笔大款子给76号一个叫吴四宝的流氓,这里走的是酒水招待,可是没有相关单据。我这次先从这里走的,不过想想给他们也是浪费。收拾了吧,钱我这儿走,黑市上能买五箱盘尼西林呢。” “好……那他的其他资料……”貔貅抬眼瞪了他一眼,阿诚已经学乖了,立即补充道,“我来查。” 貔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板起脸:“有进步。” 长谷川纲死讯传到上海的时候,明楼正在和日本方面就军票取代与日元中储券兑换比例的问题争执不下。本是个双方都尴尬至极的时刻,因为这个人的死讯,日本的几个官员立即离场,去回禀兴亚院。周佛海则与明楼对视一眼,明楼苦笑道:“您说,这算是不算死得其所?” “这样的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周佛海嘴上虽这样说,又忍不住看了门口一眼,“不过日本连派两个经济专家,都死在香港,看来以后也是都不敢从香港走了。” “是咱们的人?”明楼低声开玩笑道,“76号?”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周佛海连忙摆了摆手,“不过死得也算巧,兴亚院再来个搞经济的,我们这大概要吵到明年。” “现在难道不是准备吵到明年的架势?”明楼笑了,“我听说,他们在百乐门定了三个月的专用包厢。” “说起来,百乐门现在有部分姓明了?” “之前想着要回来,怕没处逍遥。” “你还怕没处逍遥?你同那汪处长的故事我可听说了闹得挺大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令姐的脾气真是……” “别提了,这几日她是去了苏州,我才舒口气晚上去百乐门喝酒?听说新签了个小明星。” “黄莉莉?” “好像是这个名。”明楼回头看向阿诚,“是叫这个名儿么?” “是的。原先是仙乐斯的,顾老板花大钱请过来的。” “行啊,去听听。” 百乐门新装修过,明楼回头看了一眼阿诚,阿诚附耳上来:“盐务署走账用的,貔貅说装修材料猫腻多,额度大,一次就走掉了。” “聪明人。”明楼笑了。 “什么聪明人?”周佛海回头看他。 “我说,顾老板聪明,这新装修是西式的,沪上爱时髦的喜欢,日本人也喜欢,将来估计是个交际的好地方。” “确实聪明。”周佛海点点头,“如今这上海滩,无论是五洋还是银行,又或者是这些娱乐场所,以后都要体悟中日口味了。” “明先生。”王经理迎上来,对着明楼一拱手,“楼上雅座请?” “楼上刚装修,一股味道。”明楼摆摆手,“周先生容易过敏,楼下找个通风的雅座吧 恋耽美 分卷阅读7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周先生觉得呢?” “恩,有理。” “那这边请。” 黄莉莉上台一开嗓,阿诚忽然想到那日漆黑的小巷。巷中的姑娘的声音,柔软而潮湿,如一朵含露的水仙。如今这水仙却变作一朵假花,明艳动人,有技巧却无芬芳。 “唱得好。”周佛海由衷赞道,“歌技不俗,人也妩媚动人。歌如其人哪!” “说的是。”明楼冲阿诚招招手,“去订个花篮送到后台去,以周先生的名义,全是黄牡丹的。” 周佛海瞥了一眼明楼,明楼只是笑。周佛海含笑摇摇头,算是默许。 “是。”阿诚这才退下了。 酒尽了两瓶,正是宾主尽欢各自归去的时候。阿诚却匆匆跑过来,在明楼耳侧言语二三。 “怎么做事的!这种事还要我教你么!找人赶走就是了!”明楼怒道。 “怎么了?”周佛海拉拉明楼,劝他消气,“大家出来消遣,动什么气?” 明楼虎着脸不说话,周佛海便指了指阿诚:“你说。” “小流氓到后台去闹事,花篮正送进去,给打烂了。” “这点事情还要请示长官?难怪你们先生骂你。叫人丢他们出去就是。” “怕是……没这个本事……” “没这个本事?我养你是浪费粮食用的?”说起这个,明楼气不打一处来,“自己下去想办法!” 阿诚是个精当的人,周佛海察觉到明楼有事情不愿意摊到他的面前来说,便更疑心,拦也拦不住,跑到后台去,正是一片狼藉。黄莉莉同一帮歌女一起挤在化妆台边,不敢往前,地上躺着一群打不过的歌厅保安。 明楼的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然而周佛海的脸色却又比他难看二十分。 带头的混混,原是熟人。 第07章 为首的脸色黑紫,满脸横肉,看着便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虽然相貌丑陋,但穿得很好,这西装样式是上海现在最流行的,阿诚上次去洋装店取改过的明楼的西服时刚见的。 端的是衣冠同禽兽。明楼心道,却又忽然想到昨晚阿诚笑骂他衣冠禽兽,只是此禽兽和彼禽兽远不是一回事,看了一眼阿诚,他正一脸严肃,瞥见明楼投来的目光,登时明白他也想到那一处,想笑不敢笑,只是装作认错的样子低下头去。 “哎呦,周先生,明先生……您两位怎么来了?”带头的变脸如翻书,凑了上来。 “我的舞厅,我怎么不能来?”明楼淡淡道。 “哎呦,早听说百乐门换了老板,不知道居然是自家人。您看这……王经理你不厚道!这这这都一家人……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您看这……唉!我吴四宝有眼不识泰山,您看……” 明楼看了一眼周佛海,周佛海清了清嗓子,皱着眉头:“不成器的。”掉头就走,也不言语。 “吴队长很会做人啊。”明楼阴晴不定地打量了一下他。示意阿诚留下处理,追着周佛海出去了。 “这事儿其实你自己处理了便是。”周佛海不悦道,“他再蛮横,也不过是个76号的打手,真能到你的场子里闹出什么事来么?” “周先生明鉴。”明楼笑了,“上次我同您说起过76号这些流氓打手,您却说,任何历史上一个政权草创之际,鸡鸣狗盗,应该无所不容。又举了三大亨为例,说至其得道之后,要看他自身的如何向上。可您也看见了,吴四宝其人,此时不可谓之不得道,但他是怎样做的?我并非不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是这样的人欺行霸市,四处勒索,只怕沪上正经做生意的都要人心不安,不利于和平共荣的大局。” “明楼啊,你就是学者气太重。有许多事,日本人不能做,我们也不能做,甚至76号也做不来。这时候就要这些土匪流氓替我们去做。便真到了民怨沸腾的时候,也有人能推出去不是?” “先生原来存这个意思。”明楼颔首,“既然这样,明某能理解了。不过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上周我同商会的代表们开了一个会,言及这些土匪流氓的嚣张跋扈,深感这对商界的打击,尤其那些要开门迎客的,都是谈之色变。而警察们又贪污之风盛行,起不到保障市民的作用。还请先生以上海经济为重。” “你所说的,我这几日也正在考虑。”周佛海点点头,“警察贪污颓风已不是一日两日,我正有意兼任警察局长,前几日又叫了君强回来,想来能有整饬震慑的作用。” “如此甚好。” “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阿诚看了一眼后视镜,“不会再来了,总算和某位有个交代不过我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什么?” “吴四宝这种人,何必惊动到周佛海那里。敲打敲打梁仲春就行了。” “你以为他后面只是梁仲春么?上次我去周公馆,提起这人,周太太也在,说他身裁魁梧,而且很懂规矩。你说什么叫很懂规矩。更何况我也正好顺势劝他把上海的警备力量在手里。” “可他总不敢同日本人唱对台戏。” “到手的利益他不肯轻易让的,警察权在他手上,总叫日本人不大快活。他们双方有龃龉,有互相推诿的可能,我们才有活动的空间。” “我明白了。” 转眼便是年关岁末,明台回上海也有些日子了,反复要求见毒蛇。明楼和阿诚都置之不理,看他能翻出什么天来。年末又忙,统税有缺口,关税差得更多,他们也无暇去管他。直到明台提及要刺杀汪芙蕖,明楼这才不得不开始强迫自己考虑明台在这个局中的地位。 “同意刺杀汪芙蕖。”明楼说完,又看了一眼阿诚,“怎么了,看你似乎有心事?” “明台会回家过年么?” “杀完人回家来,恩……像是我们小少爷的作风。” “那要不要……” “暂时不要。”明楼摆摆手,“不过你替我挑一条皮带送他,看这小子如果自己能领悟是最好,领悟不了,也无妨,只怕我直接告诉他,家里要炸锅,大姐还在家里呢,那这年还过不过了?” “好。”阿诚点点头,又觉得明楼想象力匮乏,“又送皮带?他肯定要埋怨你。” “随他去吧。”明楼笑笑,“我还想收拾他呢。” “那我先去办事了。” “恩。” 阿诚其实有两桩心事,只是另一件不想摊到他面前来。 上个月老四来信,说他的亲生父亲死了。阿诚晓得他的意思,就叫那边断了每个月的供奉。本以为再没有瓜葛,谁晓得这人在报纸上瞧见了明楼和他身后的明诚,晓得阿诚如今十分出息,竟跑来上海奔个前程。 阿诚本拟给他一笔 恋耽美 分卷阅读7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钱叫他回去,这人却铁了心要留在上海。 “好弟弟,你如今有了出息,就不能帮哥哥一把?如今这乡下的日子是万万过不下去了,地也种不来了。” “上海不是好待的。” “所以来仰仗弟弟不是?你现下在那明长官麾下,那是个大官呀……” “你懂什么?”阿诚听他一口一个弟弟,心烦得很,呵斥道,“我不过是寄人篱下,没那么大本事。你趁早离开,我还能给你点路费,如果执意留在上海,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 撂了一通狠话开车回家,见明楼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看报纸。 “大哥,我回来了。”阿诚带上门。 “过来坐吧,阿香弄了点点心。” “恩。” 坐在他边上的沙发上,看着明楼惬意地中西合璧,芝麻酥配伯爵茶,忍不住笑道:“你这又下午茶喝开了?” “忙里偷闲罢了。”明楼揉揉额头,“难得轻松啊。大姐被苏医生拖出去挑料子了,总算不跟我唠叨了。” “你居然敢说大姐唠叨,等她回来,我要告状。”阿诚伸手把明楼嘴角的一颗芝麻给拂去了。 口渴,却只有一个杯子,明楼将自己的那一杯推给他,他也不介意,吹了吹饮了。 “她说等明台回来,要给明台说门亲事,早成家立业。又说我嘛,她是管不了了,可不能带坏你,要顺便也给你说一门。” 一口茶呛在嗓子里,瞪了明楼一眼。明楼伸手去顺他的气,抚着他的背,笑道:“我给你挡回去了,你怎么谢我?” “谢你?”阿诚缓过气来,扬起了眉毛,“说不准我乐意呢?” “你敢?” “不敢。”阿诚挑挑拣拣,拈了一个榛子仁的,丢进嘴里含混道,又顿了顿,咽下去道:“对了,我四哥来了上海,想从我这里讨点好处。我给了他点钱,叫他走了。” “他已经走了么?” “不知道。随他去吧。上海不好待,他就是想留下也待不久。”阿诚摇摇头,“说什么乡下过不下去了,要来投靠我。真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明楼想了想道:“他倒也不算说谎,你想想我们最后怎么把统税凑够的?” “怪我咯?” “哪里,只是最近乡下确实不好过,我听说许多农民流离失所,日子也是真的过不下去。” “我也知道,他们要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也不是不能帮一把。只是我瞧着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又是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真要靠咱们接济?” “你心里有数就行。我想你能处理好。” 大年夜的,丢下胡琴跑上楼去,忽然想起明楼这一日的话,总算明白他为何明明瞧不上那四哥的人品,却又旁敲侧击地说乡下日子不好过。 这个人,原本就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桂姨要回来的。 “阿诚哥,大少爷叫你呢。” 第08章 门被敲响的时候,明楼就晓得,他是真的生气了。 早先大姐同他说的时候,他本就不赞成。明家不缺钱,给些钱在乡下打发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何必回明家来。谁料她大年夜里回来,确实不好强赶一个老人家到街上去。只是这么一留,怕是要留下来了。 他晓得这件事做得不妥,就任阿诚发了一通火,由他骂几句,明日一家人坐下来再谈怎么弄,总不好除夕夜里攒着火守岁。 谁料他越说越激动,噌得就站了起来,劈头就是一句“当然,你们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仆人嘛!” “你怎么说话呢?谁拿你当仆人了!”明楼听着这话头不对,立即喝止了。 杀人诛心为上。可你居然用到我身上来? 劝了一通,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一句“晚安”便晓得他这口气根本就没平下去。说要去搞什么祭祀的东西,祭祀的东西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越想越觉得窝火,从桌边抓了一本书过来,翻开却见一个已经发黄的叶脉书签。 那是明台刚上劳动课的时候,老师要求交手工作业,明台小笨手做不来,阿诚就帮他做了许多,交完作业又随手乱放。阿诚收了一些起来,就包括这个叶脉书签。如同这业已泛黄的书签,阿诚在明家最初的那些岁月,在明镜或者明台的回忆里已经发黄卷曲了,只是明楼眼里,仿佛还是一片郁郁葱葱。他当然记得阿诚是怎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一个独立而强大的青年,有时会常常让明楼忘记,他曾经只是一个年夜里饿得躲在明家厨房的水台下猫着偷吃的孩子。 望着面前这碗阳春面,阿诚忽然觉得屈辱。 如果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桂姨让他好好地吃上一碗阳春面,他会感激地大哭。可他只能等着逢年过节被带到明家来吃一顿饱饭。他记得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被明楼从水台底下捞出来,请他吃饼干,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饼干渣子用油纸包起来贴身藏好。在明楼的身边的日子温暖得让他忘记了时间是怎样流逝的,而就在这个桂姨忽然出现的晚上,他所有的回忆都苏生了。有好的,有坏的。说来也奇怪,他几乎很难想起桂姨到底具体怎样折磨了他,他记得清楚的,只是他怎样如履薄冰地在明楼的身边学会不用小心翼翼。 享受被爱原本不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他却花了很久学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坦然地被爱。 对明楼发了一通火出来,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从来只是对着他发火,发些同他不相干的火。真的对上始作俑者,反而又没什么感觉。 桂姨是在明镜父母双亡后依旧守着他们姐弟的,明镜对她有感情,阿诚心里其实明白。乡下过得确实很苦,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又回来,这个阿诚心里也明白。只是看着桂姨,对着四哥,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慌张。他们像是两股力量,要把他拖回到旧生活里。他不是怕苦,如今更不怕被打,他害怕自己失去了那种坦然。 坦然地认为自己是个明家人,坦然地认为他有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坦然地认为他有个一天到晚惹事但又聪明可爱的弟弟,坦然地认为明楼是他的哥哥,他的同志,他的爱人。 这样的坦然一旦崩塌,他二十几年的生活便分崩离析了。 一晚上翻来覆去,解了外套,靠在床上。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着一盒凡士林,耳根一红,忽然想起来晚饭的时候他和明楼心照不宣地灌大姐的酒。只这几个小时,倒像是好几年似的。 从海军俱乐部回来,他绕道去四哥如今蹲的里弄去。他寻了一个棚户待着,耳朵冻得通红,见到阿诚来了,噌地一下蹦起来,同边上蹲着的道:“你瞧!我没瞎白话不是!这是我弟弟!我真有个弟弟!” 恋耽美 分卷阅读7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别嚷嚷。”阿诚斥道,“喏,这里头是点钱,你拿着回家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四哥却推了钱,道:“我一个苏北人,若是在乡下还有一点活路,也不会到上海来讨生活。你知道乡下都被炸成什么样了?我老婆孩子都死了,我现在光杆一个!” 桂姨昨晚也说起乡下的房子都被炸了,阿诚便又信了几分,又见他确实不像是有妻子的样子,不然也万万不会在这棚户里过年,便顿了顿道:“钱你拿着吧,我也没多少,帮不了你。这钱你留着当本钱,跑个单帮吧,沪上许多人都做这个,总能糊口。再不济回去弄个小买卖也好。” 他怕自己心软,就塞了钱转头离开棚户。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大姐把桂姨给他做的那件棉袍交给他时,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楼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们就是管税的,焉能不知如今已把这些农民盘剥成了什么样子。别的不提,这件棉袍又厚又沉,是用足了料的,棉纱的税率和价格,他再清楚不过。桂姨身上那件已经是旧得要磨出里头的棉絮来,这件却是干干净净的,做好后从来没穿过。针脚却不怎样好,想来是眼睛已经花了。 他听见窗外的动静,知道明楼他们要送桂姨走了。他就站在窗边,看着她往前走,一如很多年前他看着桂姨跪在门口痛哭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桂姨。她已经老了很多了,沉重的箱子无情地将她一边的肩膀拖向地面,一步步沉重地要在这地上留下脚印,她的左腿总会更重一些落地,因为她的右腿风湿更严重一些。这个佝偻的背影缩小着,渐渐隐没到了远处,仿佛不再是那个曾经遮蔽了他童年所有阳光的巨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受尽了生活的报应,与他的四哥一样,他们寻常地作恶,又被这时局寻常地折磨着。 “我没想到你会留下她。”明楼抱住他。他的阿诚很温暖,从身体到心。 “我也没想到。”阿诚叹了一口气,“是你教我的。” “我教你的?” 对,正是在你身边,我学会被爱和爱人。 “所以我想,谅解是幸福的人的权利,我当行使它。” “总是叫我刮目相看。” “还有更叫你意外的。” “什么?” 阿诚从口袋里摸出那盒凡士林,眨了眨眼睛:“我虽然留下她,可不代表不气你。看你表现了。” “一定将功折罪。” 总算有点过年的气氛。 第09章 四哥约阿诚出来的时候,他又带了一点零钱,只道这人是手头又没的花了。谁料见到他,这人已经换了一身新衣了。只是这新衣眼熟得很 “你如今,是跟着吴四宝在混?” “说起来特别巧。我那天跑单帮,碰到警察了,那小瘪三居然扣我的货,我们就打起来了。我一个打不赢他们俩啊,正巧碰到吴大队长经过,看我身手不错叫我跟着他。” “吴四宝做什么的,你清楚么?” “什么做什么的?吴大队长可是你们76号的人,说着还是你同事呢!”四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别,我就在市政府办公厅打个杂,76号位高权重的,我可攀不上。”阿诚摆摆手,“跟着他也不是不好,只是少不了挂点彩,你自己保重吧。” “你说的也是,你看我这腿,才好的。不过我也就查查有什么违纪,就负责前头那两条街。” “前头那两条街都是规矩的商业街,人也不多,有什么违纪的?”阿诚望着他笑。 “嘿!你这就不懂了吧……”四哥凑近他,“济世大药行,听过没?” “听说前些日子因为私下囤积西药,老板被你们的人给收拾了。” “诶是!”四哥神神秘秘道,“可谁知道现在这个老板也在私下囤积,量还更大。” “还真是不怕死啊。” “人家有恃无恐。” “怎么说?” “那背后大老板哪,就是你家先生的姐姐,明氏集团董事长明镜!” “这话可不好随便说。之前76号有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陈亮!他因为查黑市军火得罪过明镜,你猜怎么着?明长官直接枪毙了他,别说你们吴大队长,就是梁仲春梁处长也一句话不敢说的。”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事情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我说你长了一副聪明样子,怎么做事情这样呆!” “爱说不说。”阿诚放下咖啡,准备走人。 “别走别走,我说给你还不行。”四哥抓住他,“你听我慢慢说。” “敲诈我?”明楼忍笑道,“其实他脑子还不错,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了,价格合适的话,我确实更愿意破财消灾。不过他有和你说这钱怎么分么?” “他拿六千,我拿四千。” “凭什么他六你四,你就没据理力争一下?”明长官真心实意为他抱不平,“你看,风险在你这里啊,说不定我一怒之下把你给办了?” “你想办我也得大姐不在家啊。”阿诚故意凑过去,在他耳边轻笑。一口气扑得明楼耳朵发烫,这一处耳朵尖上的血都被蜜糖给腻住了一般。 可惜大姐明台都在楼上。 明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笑说:“那你怎么打算的?” “收拾了算了,越快越好。” “吴四宝这种人,你收拾一个,长出一茬来。更何况这批药,是前线急要的,这个月底就要出上海,现在收拾他们,打草惊蛇,反而不好送出去东西现在在那儿?” “公共租界的一个仓库里。上次的事后,76号不敢随便动。” “商人逐利,这西药的价格水涨船高,为了小利多买点也正常。只是明某从来公私分明。所谓私下囤积,不过是文件还没下来罢了。你去把药品交了,就交到那个四哥手上。” “我明白了。” “对了,桂姨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应该可以确定她就是孤狼。”阿诚垂首,盯着鞋尖,“我不该留下她的。” “谁能想到她变化这样大。”明楼握了握他的肩头,“你能放开过去的事情我很欣慰,也很为你高兴。人么,原谅别人也是放开自己。” “我若有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阿诚笑笑,“我可不想就此揭过。四哥这事儿正好做个由头,叫桂姨瞧瞧你是怎么刻薄我的。” 我刻薄你?真是没良心。明长官瞪了他一眼,明先生只是笑,心里盘算着怎么去刻薄别人。 “哟,阿诚兄弟这是何必?” “梁处长这说哪里的话。要不是四哥跟我说,我们还忘了这一茬。你也知道,商人嘛,总想着低价的时候多囤一些,申请又难办,但商机稍纵即逝 恋耽美 分卷阅读7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的。不过明先生向来公私分明,不想授人以口舌。不过是在76号多放些日子,等批文下来了,再运回去,免得有心人说这是私下囤积,又构陷梁处长与明长官勾结。” “明先生处事公道,卑职佩服。”梁仲春瞪了一眼吴四宝,吴四宝回头瞪了一眼四哥。 “东西我今日可运来了,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这西药比黄金还贵,76号还是妥善保存吧,不然明长官那里不好交代。” “是是是。”梁仲春回头看了一眼吴四宝,觉得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做事也是简单粗暴,怕是不可托付。阿诚特地这么带一句四哥,估计是两人认识,在长官面前替他提点一句罢了。索性就把安排保管的事儿交给了四哥,即使有了什么纰漏,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来。 四哥接了差使,本是一肚子不满,怨这榆木疙瘩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哪知阿诚一番话叫他茅塞顿开,看着这弟弟满脑袋金光。 “你当真有门路卖掉?” “那当然。你当我脑子瓦特了(坏掉了),有钱不赚么?” “可是吴大队长什么人你不清楚?我们真偷偷卖了,能有命么?” “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西药有多紧俏你知不知道,都是拿现黄鱼来交易!拿了黄鱼,我们立即下南洋,谁能找到我们。再者说了,他说能拿来批文就能拿来?你晓不晓得这是什么?都是战略物资啊!他就是缓兵之计,梁仲春老狐狸能不知道?要不然怎么会把这事儿交给你一个没经验的?你想啊,如果东西丢了,他敢声张么?敢找76号么?他就不怕76号直接捅到日本人面前去?你呀……想赚钱,也不知道动脑子。” “你读书多,听你的。” “听我的是吧?”阿诚比了一个手势,“我七你三。” “你也太黑了吧?风险可是我担。” “那你自己联系买家。” “三七就三七。” 阿诚找买家来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月。谈好了价钱,约了时间,阿诚扣了电话,折回厨房。 “你这都弄什么呢?” “买了副猪肝。” “那锅上呢?”说着已经揭了锅盖。 “别烫着红糖水。”明楼一回头,眼镜上蒙了一层雾。 “看着没什么食欲。”阿诚心想。趁着他眼镜模糊看不见,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看不清不代表看不见。 “当药喝吧,我听说补血。”明楼摘了眼镜,扫了一眼他的肩膀,“你肩膀怎么样了?” “早没事了。”阿诚看了一眼左肩,忽又想起一事,“你听谁说的红糖水补血?好像没什么科学道理。” “忘了。” 我才不会告诉你是刘秘书。 “猪肝要洗干净。”阿诚动口不动手,“我以为今天又要吃面条呢。” “你想吃我可不想吃了。”明楼洗了手,湿漉漉的,大喇喇地擦在身上,阿诚这才发现他可笑地系着一条围裙。 “笑什么?” “这围裙你穿着还挺好看的。”阿诚笑道,“下次我买条新的,你这些衬衫裤子都别穿了,就穿条围裙。”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 “就咱们俩,我说说还不行。” “别光说说,你有本事买,我就有本事穿,就怕你跟上次似的,撩了又不好意思,叫我来收场。”明楼笑着扫了他一眼,阿诚低头不好意思。 耳朵红了半晌才挽回颜面一般:“买不到你的号!” 真是造反了。 “对了,我和四哥约了后天交易,从你账上支了一百根金条。” “貔貅怎么说?” “居然相当爽快。” “那你千万要当心,钱拿不回来,我都保不了你。”明楼郑重道,“人手安排好,你伤还没好不要去了。” “行诶!锅开了!” 等大姐一回来,家里也开了锅。 明台鬼哭狼嚎了一上午,已经是人仰马翻。晚上接了一个电话,阿诚慌慌张张地冲进明楼房间,却是被骂了个劈头盖脸,推门出来,正撞上桂姨。 “阿诚啊,到底怎么了?” “不用你管!”阿诚瞪了她一眼,对着明楼的书房门,故意放大了声音,“我自己的事!不劳烦您!” 第10章 新政府办公厅里最新的八卦是,明长官和明先生最近因为钱的事不大愉快。 梁仲春眯着眼睛拄着拐,听完76号茶水间的八卦,清了清嗓子,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穿了过去,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明诚正端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瓷像,看不清喜怒。 “阿诚兄弟来了多久了?”他坐下来,拍着阴雨天前后就开始酸疼的腿。 “一会儿。”阿诚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卖我个面子。” “客气了。”梁仲春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看看数字,又推了回去。 “明先生训您了?” “敲打一二。” “这钱不多,算是76号给明家一个交代,面上糊弄过去就行。至于四哥……吴四宝的手段我清楚,收拾一顿,叫他回苏北吧。我不想再在上海看见他。” 梁仲春看看信封,看看他:“这个交代,别说是我,吴四宝也有办法给,这钱,怕是用来买命的。四哥的命这样金贵了?” “他是我亲哥哥。” 梁仲春早听审讯时那人说了无数遍他是阿诚的兄弟,不过见阿诚如此坦然地承认,还是有些吃惊。 “既然阿诚兄弟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这钱你还是拿回去。”他抓着信封的手扬起来,却没伸出去。 “您不拿着,我心里不踏实。”阿诚站起来整整衣角,“办公厅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你看这……”信封收进怀里,他抓住阿诚,“这事儿我晓得怎么做,不过你得跟我交个底。” “76号玩忽职守,这就是底。” 从76号出来,他直接回了办公厅,明楼刚从战争指导课开会回来,两人在新政府大楼门口正好碰上。 “一早上不见人,从76号刚回来?” “是……” “出息了。不想干就别干了!” “不敢……” 意识到一楼已经有人扒开窗帘等着看戏了,明楼这才哼了一声:“到我办公室来。” 跟着明楼一路穿过走廊和人流,相熟的同事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他只是低着头,紧紧地跟着明楼的脚步。 “门关上。” 门缝中他望见刘秘书的一张脸,在细细的门缝里被扭曲成畸形,仿佛要贴过来,生长在这门上听故事一般。 明楼见他关上了门,顺手抓起桌上一个骨瓷杯子,看了一眼阿诚,阿诚摇了摇头,他便放下。阿诚指了指桌上那些政府配的待客用的白瓷杯子,明楼抓起就 恋耽美 分卷阅读7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往门上一砸。 “你现在是出息了!吃我明家饭,砸我明家锅。我养你是叫你串通别人谋算我明家的财产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去76号提人?” “先生,求求您了,他之前就是一个种地的,绝不会倒卖您的货物,先生明察……” “东西是在76号他的监管下丢的,碰巧又被他的大队长抓见他联系黑市的人来提货,然后货不见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明察?” “好吧……就算、就算他一时糊涂,我……我会想办法还钱的……先生您饶过他吧,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 明楼眉心跳了跳,到底还是把那个骨瓷杯子砸了出去。 演戏演全套,便是回家也是一顿饭也吃不好。明镜拉着明楼回了房间,关上门来:“到底怎么了?一吃完饭阿诚就匆匆忙忙跑出去,你们两个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一家人吃个饭甩什么脸?” “大姐记得药行的那批西药么?” “记得呀。”明镜想了想,“你不是说,先放到76号那里,免得你的政敌攻击你,然后办妥了文件再拿回来么?” “是,但是货丢了。”明楼看了一眼门,“吴四宝有个手下,是阿诚的亲哥哥。” “亲哥哥?”明镜叫了一声,“真的假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有……货怎么好端端就丢了!” “大姐,你坐下听我慢慢说。”明楼拍拍她的手,又接着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晓得的。那人是看管药品的,想借着这机会想把药给卖到黑市,发一笔财下南洋。结果碰到黑吃黑的,货没了,钱也没有,就反口说阿诚教的。您想,这货是在76号丢的,我也只能问76号要。梁仲春手下那个吴大队长您也清楚,哪肯出血,就收拾了那个什么四哥,却也没问出个什么来路。但您也晓得阿诚原先过得苦,遇到个什么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亲哥哥就鬼迷了心窍,一个劲求我放那人一条活路。” “人在76号那里,求你做什么?” “我不追着76号要货,吴四宝不用出血,自然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你看你这事情做的。”明镜怒道,“我说放库房里,你偏要交出去,现在货没了,赔钱是小,要是……” “大姐。”明楼打断了她的话,“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仕途是小,明家基业是大,日本人眼下查西药查得紧,您那门路,如今不好用了。我晓得您的意思,人吃五谷,得百病,确实,这药行有的赚,赚头多,但是您老拿原先对付南京政府那套对付日本人,要出乱子的。” “那依你看呢?” “依我看,药行的事,您别操心了,我来。不就是折了一批货么,半年周转一下就回来了。等行情稳了,您再接过去不迟。” 他笑着看明镜,明镜看他却犯嘀咕。阿诚的为人,她清楚得很,说什么鬼迷心窍,她着实不大相信,眼前这个亲弟弟,这些年人虽然沉稳了不少,但是谁晓得有什么花花肠子。阿诚在明楼面前,小事上还能顶一两句嘴,大事从来都是明楼说一不二的。她疑心是明楼同阿诚演了这么一出,吓她不再插手药行的生意。 “阿诚什么时候回来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同我说?”明镜扫了他一眼。 “他去76号看那人了。” “真的呀?”这下又将信将疑起来。 “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纠结片刻,明镜叹了一口气,反握住明楼的手,“罢了,药行的事,既然你说你能周转,由你周转去,我也懒得去管了,给你就是了。那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阿诚是家里人,你莫要逼得太紧,你看今晚吃饭什么气氛。阿诚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眼实,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你叫那什么76号别追着了,只有一条,那人也不许再跟我们家有什么瓜葛,还叫不叫人过安生日子。” “我晓得了。”明楼站起来,“海关署还有些公务,我等下还要回去一趟。” “我叫桂姨给你弄点夜宵。” “不用了,有人说我最近夜宵吃多了,胖了。” 阿诚在办公厅附近的酒店里订了一间房间,有时候中午公务繁忙,明楼就会到这里休息一阵。 开车停在楼下,抬头望见那个房间的灯亮着。明楼居然觉得有些痛快。 在巴黎时,他总是在家,阿诚是早出晚归的那个。他就点了灯,一为看书,二是等他。如今终于也轮到你等我了。虽然是间酒店,他倒有些回家的感觉。 “76号去过了?” “去过了。”阿诚走过来,接过他的大衣,“人是脱了形,不过命还在。我同他说是偷偷拿钱买他出来的,吴四宝还恨着他呢,吓得他指天发毒誓,再也不回上海了。” “好。药呢?” “已经出了吴淞口,借着梁仲春和军统那条线走,我叫那边接应的人做个手脚,再截出来。” “不错。”明楼点点头,“大姐那边也松口了,总算不掺和药行的事了。你抽些时间,把药行的事理一理,虽然市面上西药越来越严,但是药行也不可能不做生意,梁仲春见钱眼开,你同他寻一个赚钱的门路吧。” “好。”阿诚推过桌上的一碟点心,“我叫了点夜宵,你饿不饿?” “饿。” 伸手去剥他的衣服,口袋里掉出一串发白的手环。阿诚伸手去够那条手环,明楼的手比他先到。那只手捡起手环,塞回到阿诚的掌心里。 “说起来,我是第二次把这条手环给你了。”明楼的牙齿轻轻磨着他的耳廓,“你还要收着么?” “收着。” 床头亮着灯,灯下扬着尘,尘与光里,他把那条手环又放在了床头柜上,连同明楼送他的那块手表一起。 “收着做什么?”明楼莫名其妙地生气,“不要也罢。” “生哪门子的气。”阿诚笑笑,“这东西肯定是我妈妈编的,她也没有对不住我。” 明楼自觉理亏,便又道:“那块表的带子都旧了,哪日换块新的。” “这块我喜欢。中学毕业你送的,也不算很旧。” 早春的上海还是冷,脱了衣服就赤条条地一起纠缠在被子里。都是长腿,被下春光交叠。阿诚有些日子没有剪脚趾甲,带着点锐利的脚趾在明楼的小腿上蹭,叫他浑身发抖,只有亲吻可以叫他平静。 从眼睛开始,一路到他的嘴唇,忽然想起来这嘴唇白天说错过一句话,这时候又睚眦必报起来。 “你今日戏演过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单我被骂,想想也窝囊,给你找点不痛快。”阿诚笑了,看来明长官很不痛快。 放肆啊放肆。谁叫谁不痛快还不一定。 回上海后,他们相拥而眠的晚上 恋耽美 分卷阅读7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从来都短,短如一只蜻蜓在水面的点出一圈波纹。好容易跑出来,明楼却似乎想把这个晚上就浪费掉。 手指探进去,压得他呻吟出声,他去搂明楼的脖子,明楼却推开他,手指也抽出来,带出水声。阿诚的脸瞬间就红了。 “你脸红了。”明长官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热的……”咬了嘴唇。 这话似乎更不对。 明楼的手指上沾着被内部的温度融化的凡士林,擦在他的大腿内侧,以报复脚趾甲划小腿的深仇大恨。他晓得这个人要什么,不过偏偏不叫他痛快。 “你帮帮我……”阿诚有些气急败坏。 “某些人这时候嘴倒甜。” “……”阿诚叹了一口气,嘴唇颤抖,发不出声音,明楼忍不住分神去听。就这么一错神,阿诚将他扣在床上,握住他,坐了下去,然后像狮子搂住自己的战利品一样,把笑声埋进一个心满意足的吻里。 扑面而来的温暖让明楼感觉自己跌进了春风里。 他在春风里失神,循着自己的本能撞进他的身体里。阿诚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沙滩,极乐一波波地袭来,让他喘不过气,他本打定主意不说明楼想听的,可他又忘了,顺着自己的身体,说一切他要叫明楼晓得的情话。 他这么快活,想叫明楼也这样快活。 他被明楼领着走过那条走廊时,他就在想这件事。想着他要把明楼推到新政府冰冷的墙上,亲吻他。 他被人同情地注视着,却也同情着注视着他的人。 他们永远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明楼这样可爱。而这样的可爱,也只属于他,只属于无人所知的夜晚。 他是喜欢阳光的,却又常常憎恨晨曦。因为早晨总会收到坏消息,比如 毒蜂回上海了。 第11章 明台的妻子穿着洁白的婚纱,是一个幸福的新娘。王天风见到上一个做过新娘的女孩儿,是在监狱里。那是一只羽翼残破的蝴蝶,阴毒又天真。 “王先生。”阿诚笑着,仿佛不记得前几日他们差点在乡村俱乐部打起来,“招待不周。” 他眼睛黑亮,和她很像,又完全不同。阿诚眼睛如古玉,温润而沉稳,而她的眼睛,没有任何其他可比拟的东西,除了她的过去。他常常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又黑暗又清澈。黑暗如枯井,清澈如杯中毒酒。 “你把那块手表送给明台了?”明楼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军校毕业的时候送的。” “舍得?”明楼扭过头,一语双关道。 王天风没有回答。 “现在想想,当时还因为这表打过一架。” “我让着你的,不然你输定了。” “大言不惭。” “妇人之仁。”王天风道,“你有太多舍不得,而我,除了理想,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布局,你不如我。决断,我不如你。” “决断,你不如我。布局,你也不如我。”王天风看了看阿诚,又收回目光。他终于笑了,但这笑里有些明楼都看不穿的东西,“做老师,我不如你。” 百乐门里歌舞升平,明诚搂着貔貅,跳着舞,耳鬓厮磨。 “你刚才踩到我的脚了。” “对不起,我不太会跳舞。你不该约在这儿。” “我们被监视得很严,这里鱼龙混杂,反而安全。” “账上我处理好了,军统这边毁掉一条走私线路,账面一塌糊涂,我索性把亏空做多了,讹他一笔。” “厉害啊,账上真能抹平了?” “你这是怀疑我的职业水平。” “我哪敢怀疑您?” “多谢夸奖。”貔貅笑了笑。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那种一板一眼的老会计感淡了很多,像是个大学里读雪莱的女学生。 “还以为你是算盘珠子打的,常常笑笑不是很好看么?”阿诚难得见她笑,忍不住逗她。 “轻浮。”貔貅敛起笑容,“你那明长官不收拾你?” “什么意思。”阿诚脸色一变。 “你们那样的关系,明长官知道你这么说,恐怕不高兴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明楼在香港和国外的产业,有三分之一写的都是你的名字。而且他最近在保险箱里存了几瓶香水,标签上都是你的字迹……还要我接着说么?” “你翻他的保险箱?” “不用翻,我配了钥匙。” “你有没有点银行工作人员的职业道德素养?” “你说我一个专业做假账的,能有什么职业道德素养?”貔貅理直气壮。 凭什么道理都跑到她那里去了! “所以啊,注意你的言行。”貔貅扬了扬眉毛,“明楼我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他可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 “我有什么言行要注意?”阿诚觉得冤枉。 “你自己知道。” 从百乐门回到家里,明楼躺在那里休息。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他走前倒的热水,一口没喝。这几日他太累了,靠着软垫就睡着了。 阿诚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边上,柔声道:“去床上睡吧,这样脖子疼。” “你回来了?”明楼睁开眼睛,坐起来,“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一切就绪。” 明楼想说一声好,却感觉喉咙有什么哽住了,一点也不觉得好。 “对了,貔貅配了我们保险箱的钥匙。” “意料之中。” “她说你在保险箱里放了我之前调的几瓶香水。” “那天找东西翻出来的。” “我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出来的?” “你藏的,我肯定找得出来。” “好端端的,放保险箱做什么?” “顺着我查不到那个保险箱。如果计划成功,这间书房要被翻个底朝天的。” “叫他们翻。”阿诚抿紧了嘴唇。 “打碎了多可惜。” 他说得太轻巧,叫阿诚鼻子一酸。 “我拿了一瓶出来,你猜猜?” 明楼凑近他的锁骨,去闻他的领口,良久道:“你在百乐门太久,身上都是酒味,这味道快淡得闻不出来了。” “猜猜嘛。” “是我的味道。”他伸手去摸阿诚的耳廓,有点凉。他就转过手把耳朵拢在手心里。 “猜对了。”阿诚点点头,“如果计划成功了,我以后就用这支。” 然后他低下头,垂下眼睛。明楼吻他的睫毛和眼睛,感到自己的嘴唇湿润。他伸手去摸阿诚的头发,都是发胶,硬硬的。忽然想到第一次帮他洗头发,小脏孩,头发都板结了,又油又塌,因为营养不良有些发黄。那颗小小的脑袋顺从地低在他的手心里。他花了很多年,让这颗脑袋抬了起来,平视着目送他走向死局。 恋耽美 分卷阅读8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我这样的安排,对得住理想,也对得住大姐和明台的母亲,只是对不住你。” “无妨,你做公孙杵臼,我做程婴。你先去做简单的,我做完了难的再去找你。” “戏文上说的,你也信?”明楼笑了。 “你信么?” “我不愿信。” “戏里可还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呢,这你也不信?” “不信。”明楼故意逗他,“我听说,你买了黄莉莉整晚的舞票,还带了出场。” “你吃醋?” “我又不是郭骑云。”明楼摇摇头,“你呀……” “上次去的时候,看他缩角落里,不叫她晓得自己来了,躲在那边看她和别人跳舞。我看着实在难过,顺水人情罢了。” “心地好。” “你教得好。” 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个晚安吻,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次日,死间计划开始。 汪曼春扑空,王天风接手。郭骑云殉国,于曼丽殉国,王天风殉国,明台被囚。明镜雨中跪了汪曼春,黎叔深夜劫了明台。 明楼软禁被解除的那天,阿诚以为这场死局终于结束了。王天风埋下的所有棋子,都死在了安排的位置上,除了被他所不知道的力量解救的明台。当然,有一个女孩儿不是棋子,她从来不在棋局上,所以她的死是王天风也没有料到的。 接到消息的阿诚赶到百乐门的时候,警察已经围了几圈。 死者再不唱歌了,便也不叫黄莉莉了。她的证件上,是她出道前一个很土的真名,叫李小凤。一个喝醉的日本军官开的枪,因为她不肯同他跳舞。王经理已经赔了许多的不是,阿诚装作不懂日文,叫人把李小凤的尸体领走了,又跟王经理说:“尸体叫家人领走,别纠结这件事了,同他们说,其实我们也吃了亏,死了人,双方各退一步,闹到长官面前,也不好看。”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畜生。 李小凤和郭骑云都葬在上海市郊,明诚找人给他们合立了一块碑,碑上不敢写郭骑云,只写了黄莉莉。说来也巧,那个刻石碑的同貔貅一个里弄。明诚来办事时,她便问了个清楚。 “你满意了?”明诚本不想多提,可她问得太执着,只好简要说了。 “说起来,头七了吧。”貔貅忽然道。 “……嗯。” 明诚点点头,他买了一台新的照相机和一打胶卷,在乱坟岗上烧了,居然也不心疼。 貔貅陪他站着,看那火苗里融化的胶卷:“照相机和胶卷,账上出吧。” 第12章 他盯着桌上的花瓶,实在是没什么心情。这个花瓶有一个缺口,缺口上有一层漆被磨掉了,露出胎来。他就盯着那个泥胎,一晃神苏医生的笑话都说完了,他就顺势笑起来。 他上次陪明楼去相亲,买了一对花瓶回去。汪曼春来家里的时候打碎了那个豇豆红的,他索性把那个雨过天青色的也打碎了,碎片混在一起一并丢掉了。 明楼站在那里擦大姐的遗像,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没有延安过来的信,只有他们。 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上海料峭的春寒里,还是那个巴黎的圣诞夜。明楼还是坐在那里等他,如一座亘古不变的灯塔。 “回来了?” “恩。”阿诚点点头。他脱了外套,去洗脸,然后上床。 他从楼上搬了下来,枕着明楼的呼吸睡下。从来都是这样,明楼不开口问,他就无从开口答。答案本身如同一柄锯子,将他的喉咙割得血肉模糊。他甚至能闻见自己的唇齿间的血腥气,只要一张开口,就瞬间席卷了他们。 从背后搂住这个人,他最近瘦了许多。 把他翻过来吻他。如果他的舌尖有毒药。当在此刻同生共死。 明楼的手紧紧地钳住他的背,像是两块烧红的烙铁,让他疼痛和痴迷。他感到自己被拥进一团火焰里,即将被熔化殆尽。两个瓷瓶碎在一起,尽数在烈火中变成一摊泥土,然后重新塑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喜欢你。”明楼咬破了他的耳朵。 就在这一句里丢盔弃甲,做理想的俘虏和爱情的死囚。 这句话上一次出现是几年前的巴黎。他醉醺醺地,发泄一般地吐出来。然后几年过去,他们其实默契地谁也不曾提过。 提了能怎样呢?等战争结束,告诉大姐。他们甚至不确定战争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不如不提,不如不想,不如只是在亲吻和快感里及时行乐。 “我们结婚吧。”这个人的眼睛即使在黑夜里也是亮的。 这是一个荒谬的笑话,谁都笑不出来。他们无法被法律承认,无论是法国、上海、重庆、延安,都没有一条法律批准他们的婚姻。但普天之下,也没有一条法律阻止他们结合。 “我们没有退路你知道的。”阿诚盯着他。 明楼对他说过很多话,有些他记得,有些他忘了。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明楼曾说“我不会抛下你”。这句话响了这么多年,把他从阴影里领了出来,成为今天的明诚。 现在是我把这个承诺还给你的时候了。 他热切地望着明楼,又忍不住泪。他说不清是生理性的刺激,还是因为眼中有明楼的时候,就忍不住地潮湿起来。他的眼泪滴下去,落在明楼的睫毛上,明楼闭上了眼睛。如同下定决心一般 “我们不需要。” 婚礼很简单,他们放了阿香一天假,写了合婚庚帖,烧给父母和大姐。两人盯着桌上的家法,忍不住对视一眼。少挨了一顿打,明楼倒也没有怎样高兴。至于其他的,没有什么特别。晚饭就两个人,阿诚烧了四菜一汤,开了酒,算是婚宴。 新婚燕尔,他们的第一个客人是特高课的新任长官石田久壮。他的弟弟是周佛海在西京帝大的同学,此次前来,是同周佛海一起来明家的私宅。 “你觉得他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阿诚整了整领带,“投石问路?” “他们现在在上海,横着走都行。有投石问路的必要?” “那来做什么?” “示好。” 石田和藤田不一样,他很年轻,留着很硬的小胡子,十分干练。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得体的黑色西装,和周佛海同车而来。 “明先生,久仰大名。” “石田长官。”明楼微微颔首,将他迎了进来。 今年的新茶还没有上,石田也不介意饮旧的。他看了明家的合照,忽然叹了一口气,用日文道:“樱花飘散,朝开夕凋。” 明楼抬眼望了他一眼,装作不解地看了一眼周佛海。周佛海也只默然不语。 这静默却不显得尴尬,倒叫气氛缓和起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8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他确实是来说私事的。对明镜的死表达慰问,对明台的事深表惋惜,对明楼的工作和忠心加以肯定。又说起他的上司,上海驻军陆军部长冈本先生的家眷不日抵沪,因为有两个孩子,怕送到上海的学校里被人欺负,想请家庭教师,听闻明诚先生的未婚妻金老师很有水平,背景也叫人放心,所以想请金老师上门执教。 明楼回头看了阿诚一眼,阿诚道:“石田长官说笑了,我与金老师并没有婚约。” “哦?这样么?” “金老师是大家闺秀,明某高攀不起。” “那是我鲁莽了。”石田摆摆手,看了一眼周佛海,“周先生说,您是上海本地人,对这里的情况十分了解,不论是经济还是情报,都对共和共荣做了很大的贡献。”说着站起来,伸出手,想去握明楼的手,以示告别。 “谢谢。”明楼扫了一眼合照,没有站起来。 石田也不着恼,坦然地收回手去:“我下车伊始,还有很多要向两位请教的。只是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了。”他又望了一眼周佛海,然后微笑着退了出去。明楼回头看了一眼阿诚,阿诚会意,跟着出去了。 目送阿诚开车送他离开,明楼放下窗帘,面色不豫:“周先生把他带到明某的家里来,是来示威么?” “你还念着令姐被误杀一事?” “焉能不恨?”明楼咬牙道,“我知道藤田长官不信任我,要掌握我的家人。可以啊,南京离上海不远,明某也问心无愧。只是人还没到南京,就叫刺杀藤田长官的共匪误杀了,说出来不觉得可笑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她是个红色资本家,却被共产党的人杀了,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眼圈竟也红了,倒叫周佛海也不知如何收场,只得站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恨得不行,石田长官也清楚,所以你方才失礼,他也没有计较不是?” “您是来同我谈礼仪的?”明楼回过头来。 周佛海知道他这口气不会平下去,索性转移了话题:“自然不是。他是来示好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看出来了。”明楼面色稍缓,“日本泥足深陷,国内拖不动了。” “是。”周佛海点点头,低声道,“你听说过桐工作么?” “日本人虚与委蛇,一方面与我们筹备新政府,一方面又在香港和宋子良谈判。怎么可能没听过?” “是了。石田这个人是有见识的,他提出要在上海建立一个直接对重庆进行商洽的电台。” “秘密电台吧?”明楼讥讽道。 “你呀。”周佛海笑了,“这事儿,没有你我搭线,他在上海办不起来。” “他这准备工作做得很细致啊。前几日阿诚见了一个什么老师都知道,我都不知道他们谈得怎样。大姐刚刚过世,他总算还有些良心。” “日本不懂咱们的规矩。”周佛海笑笑,“无非是卖他一个面子,想叫阿诚帮一个忙。” “他的面子倒大。” “是了,这个面子,阿诚如今最给的出。” “什么意思?” “梁仲春的生意现在在谁手上,你可别跟我装糊涂。” “对您我是分文不少,怎样装得了糊涂?”明楼终于笑了。 “姓梁的原先搞了一套地下电台,汪曼春在狱里告了一状,石田从高木的笔记中读到的,想来是动过脑筋的。” “我的建议是,生意是生意,工作是工作。” “可他不知道这生意有多大。” “你这是叫我把阿诚祭出去。”明楼顿了顿,“不怕您笑话,便是一个管家,明某现在身边也就这么一个贴心人了。” “谁说要把阿诚祭出去?”周佛海听出不对,“寻个最熟门熟路的,快点上手罢了。日本内部不和已久,他们也是邀功心切。” “事成了是功,被对方捉住了,可是万劫不复。” “阿诚机敏,断不会有失。” 这两人同车而来,石田却独自离开之时,明楼便已觉出他对阿诚拉拢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日本内部的斗争也已激烈到了这个地步,也料不到周佛海竟是直接开口要人了。 他坐回到沙发上,饮了一口茶,茶早已凉了,入口苦涩。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问日本人借个人。” “什么人?” “这个人周先生认识的。”明楼笑了,“章继之。” 第13章 阿诚回来的时候,明楼正和自己下棋。战局胶着,险象环生,看得阿诚也心惊起来。 “石田这个人,你怎么看?”明楼拈着一颗白子儿,举棋不定。 “很聪明,也很懂得忍耐。” “还有呢?” “他比藤田难对付。”阿诚道,“路上他问起梁仲春的生意。” “你怎么答的?” “我推到你头上了。”阿诚见他最终把那枚白子落定,以攻代守,倒是不要命的打法,“我说,与重庆方面的生意关系,从来就没断过。我不过是在你手底下分一杯羹。” “他问起汪曼春了么?” “有。”阿诚点点头,“我说这事儿说不好,他倒代我说了。他觉得汪曼春的死一者是她咎由自取,二者是她牵扯进了周先生和重庆的生意。” “周先生与重庆的事,他也知道?” “他似乎对我们和重庆的生意很了解。”阿诚皱着眉头,“但并不在意。” 明楼没有说话,落了一颗黑子在局中,像是一手臭棋,叫整个东南角都情势陡转,黑棋局势危如累卵,然后他丢下一颗白棋乘胜追击,抬眼看着阿诚。 阿诚会意,攥着黑棋沉思良久,落了子。白棋乘势打吃几步,黑棋因为失了东南角,反而越走越顺,把原先僵持的局面盘活了。 “和棋。”明楼把手里那枚棋子丢进棋盒里。 “没下完罢了。”阿诚也放下棋子,“那依你看呢?” “他们想借我们夺取对中国日占区的控制权,我们也正好利用他们,搭上一条重庆的线。” “我来。” 他的眼睛明亮而坚定,明楼摇摇头,摊开自己一直团着的左手。手心里有两枚白棋,攥得太久,有些潮了。阿诚抓过一枚,在指尖把玩着。 “我应付得来。”阿诚道。 “让你一个人,我应付不来。”明楼把那两枚棋一并落在局中,“打到这个份上,同他们讲什么理?他们想玩可以,这一局,规则我定。” “你定了谁?” “给毒蛛发报,开始织网。” 春天的上海下起雨来,其实很温柔。 在中国生活了两年的秀川英子常常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怀念京都。那时候她常常在周末的时候去公园里写生,因为有一个俊俏的外国男人每周那个时候就会来喂鸽 恋耽美 分卷阅读8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子。 神社的樱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啊呀,真是抱歉!”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跑过去,将她撞跌在水坑里。为了见人新买的一双袜子也沾满了泥浆。 女学生也跌痛了,爬起来,鞠了一躬:“真是太抱歉了!太不好意思了!” 漂亮的人从来都叫人生不起气来。秀川很少见到这样的美人,你很难说她五官有多标致,但就是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像是一朵落在水面的樱花,脆弱得让人忍不住将她鞠在手心捧出来,然后夹在清少纳言的散文集里。 “没事儿。”秀川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衣服,“只是约了人,这下回去换衣服要迟到了呢。” “我……我家在里头那个里弄里,你……你要是着急,去我家换身衣服吧……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埋进她如云的黑发里。 “这个……”秀川看了看手表,却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那真的麻烦你了。我会洗好给你送回来的。” “你别客气,是我撞到你。” 跟着女学生走进那间小小的宅院,院子里种着海棠花,是如她一般羞涩的花朵。室内很整洁,也很素雅,桌上放着她最近在读的书,细心地用牛皮纸包了皮,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看到一枚雕花的木书签。 “这件蓝色的旗袍我没怎样穿过,你应该合适的。”女学生手上担着旗袍,走了出来。 “谢谢” “别客气。” 匕首从旗袍里透出来,刺穿了她的小腹。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女学生愈加清澈的双眸。那柄匕首从下到上,一路划到胸口,在她可以痛呼之前,了结了她的性命。 “这样式太旧,送给你也不可惜。”女学生笑嘻嘻地收起匕首,白净的手上不染一点血。 章继之第一次见到杨秀秀的时候,她像是一个孩子,刚刚碾死一条蚯蚓,满脸稚气的得意。她把这个得意藏在过分的谦恭和拘谨里,完美地演绎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日本女人。 “下着雨呢,怎么不带伞?”章继之笑着用日语说道,并把伞向她的头顶倾斜过去。 “出来得很急,忘记了。实在多谢了。”她抿嘴一笑,伞下的空气都甜了起来,“您能送我一程么?” “你去哪里?” “我去给孩子上课。” “前面?”章继之笑了,“冈本先生家?” “听上去我们顺路?” “看来是这样。” “大哥,毒蛛和萤火虫到位了。” “好。” “不过有一件事。”阿诚犹豫道,“我们的人没接到秀川英子,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让她便宜行事,哪还有活口?”明楼摇摇头,“她处理得干净么?” “干净。我昨天去查了日军对秀川英子做的背景调查,照片都换过了。” “不错。”明楼点点头,“今天下午,继之见过冈本后,秘密电台的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周佛海不会把这个电台完全交给你,他的人一定会插进来,还有日本方面。啧啧,萝卜太多,坑不够跳啊。” “忽然想到小时候你给我讲的一个故事。”阿诚笑了。 “什么故事?” “二桃杀三士。” “这一出晚些再唱也不迟,让我先点一折请君入瓮。” “这折戏你自己唱?” “别。”明楼摆摆手,“我呀,充其量出钱搭个戏台子,明先生可要赏光来看。” “我也去?” “今晚周公馆有好戏,一起吧。” 周公馆里的聚会,吃饭从来不是重头戏,可惜了一桌子好菜。 “李副主任。” “阿诚啊,我正要找你。” “李副主任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想问一句,梁仲春的生意,阿诚先生是不是接了过来。” 阿诚脸色微变,扫了一眼罗君强,随即又笑了:“如今76号谁当家,我这才明白了,谢谢先生赐教。” “莫要紧张,君强这个人心直口快的,你别放在心上。”李士群笑笑,“日前我同明长官说起,你这样能干,做个秘书太可惜了。有件事,我只告诉你,我们76号情报处,正在兴建一个对重庆的通讯小组,负责与重庆的直接商洽。你有这方面经验,我想叫你来负责这个组。” “明长官会同意?”阿诚扬起眉毛。 “他说你资历浅,怕别人不服,让周先生从南京请调了一个人。” “可是最近,我没在76号见到新面孔。”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士群神神秘秘地,“这个人原先是日本使馆的技术支持,可是我查他的资料,你猜怎么?” “怎么?” “我怀疑他有军统背景。” “您的意思是……明长官推荐了一个军统的人,负责对重庆方面的联络?”阿诚退开一步,“这话诛心,我只当没听过。您也别再提了。再者,明长官如果倒了,我能不被牵连?” “明长官未必清楚他同军统这边的联系。”李士群忙道,“说句不好听的,明家刚刚出了那么多事,明长官就算有问题,会这么急不可耐地调人过来?还做得这么明显?” “您的意思是?” “这个组的组长,名义上是章继之,但是人总是需要副手不是?” “如果让明长官知道……” “他需要知道么?” 阿诚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末了举起酒杯:“成交。” “成交。” 这边碰杯的时候,那边却已经把酒杯放下了。 “士群的这个建议,你觉得怎样?” “好。”明楼颔首道,“前些日子,我在忙盐政缉私的时候,确实力不从心,盖因没有属于我们的得力武装。做政治,如果没有武装,那都是沙上筑城。早些宋先生也有搞过税警团的先例,可以仿效。不过我觉得此事的难办之处,不在人手、物资,而在日本人。” “说下去。” “英法在欧洲,节节败退,早就无力东顾。而日本呢?泥足深陷。上海的公共租界一直在英国人手里,而法租界自不必说,可是如今他们只是空壳子,租界又财富丰厚,日本不可能不心动,不过让他们直接与英法对抗,他们也是不愿意的。不如说租界是中国领土,由我政府出面交涉,交涉不成,便以税警团武力进驻。英国自敦刻尔克大撤退后已是鹌鹑一只,法国的贝当政府正是对德国唯命是从,不足为虑。如此合算的买卖,其实都不用我们提,倒应该是日本人找我们来提才是。” 他这最后一句话叫周佛海的眉心跳了跳,明楼立即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忙补道:“我不是怀疑李主任的意思。” “我明白,你从来是就事论事。”周佛海点点头 恋耽美 分卷阅读8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虽是说者无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来。日前你不是问我要章继之么?” “是有这回事。” “他已经到上海了。”周佛海道,“一到上海,士群的人就盯上他了。” “您的意思是,他知道章继之为何而来。” “不错,这个计划,之前应该只有你我,石田还有冈本先生清楚。你我不会提,那么只可能是日本人告诉了他。” “日本陆军方面,原本是打算叫阿诚接手,我推举章继之,确实需要查。” “但这时机不对。”周佛海沉思道,“石田到底不放心一个由我们掌控的电台,想叫两股人互相监督。” “以华制华,一贯如此。”明楼冷笑道。 “不对,按照他们的习惯,还需要一个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人。” “日本方面?” “我们看来,又要多一个顾问了。”周佛海摇摇头。 “这个电台是日本内部倾轧的产物,我倒不是很担心,只是我担心以华制华,制到武力上来,那就不得安宁了。” “你觉得他会么?”周佛海望向李士群。 “不知道,说不好。”明楼微笑起来,一脸事不关己的惬意。 “滑头。”周佛海也笑了。 台子搭好了,接下来的戏,便如剧本般缓缓展开。 章继之入76号,李士群向周佛海建议明诚担任副组长,借着原先梁仲春的家底,开始兴建与重庆方面直接联络的地下电台。 阿诚本以为要装着瞒过明楼不大容易,好巧不巧地明楼开春以来积劳成疾地病了一场,倒是顺理成章地给了他瞒天过海的机会。 “喝点水。”他把明楼扶起来,“我看你最近脸色还是不行,晚上叫阿香再给你熬点鸡汤?” “油腻腻的。”明楼皱着眉头,“你拿点药给我。” “那药多吃不行。”阿诚一口拒绝,“你多休息休息。” “76号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都搞起来了,只是还不敢动,香港那边不知道进展得怎么样了。” “香港站是王天风亲手带出来的,可以放心,再等等看。” “对了,延安来消息了。”他握住明楼的手,“再过几个月,你可以当大伯啦。” 真是没有再好的消息。 明楼噗嗤一声笑了,又骂了一句:“小家伙动作还挺快。” “可不是?”阿诚也笑了,“我们家小少爷,聪明。” “大姐知道一定很高兴。” “那当然了。” “你同大姐说了么?” “还没告诉你,我就先告诉她了。” “吃里扒外啊。” “我是欺软怕硬。”阿诚笑着,“我要是不先告诉大姐,她不得扒我的皮?” “那倒不会,她只会收拾我。” 他病着的这几日,头发都散下来,午间睡了一觉,又出了汗,头发凝成几绺,垂在额前。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明楼见他眼神有异,笑着去抚他的脸。 “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阿诚笑着把他额前的碎发抚到后头去,“你还是老样子,和在巴黎时一样。” 第14章 陈恭澍到上海集合萤火虫和毒蛛的那天,明楼和阿诚因公去南京开会。 本拟和其他同事一起坐专列去,谁料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的时候阿诚已经坐在那里看书了。 “怎么不叫我?不是要去南京么?” “看你睡得香,不想叫你。”阿诚笑了,“你是该多休息休息的。” “那明天开会怎么办?” “我订了夜船,晚上走,还能在家吃个晚饭呢,你想吃什么?” “你做啊?阿香呢?” “她回家相亲去了。”阿诚道,“人家小姑娘也不小了,留明家伺候你一辈子啊。” “也是,我有你伺候就行。”明楼笑着接过那杯牛奶。牛奶一直温在热水里,稍稍烫一点喉咙的温度,一杯下去五脏六腑都温热起来。 “谁伺候你?”阿诚敲了他一下,“早饭我放桌上了,还有,陈恭澍到上海了。” “找个时间见见他。” 阿诚迟疑了:“我建议你不要去。陈恭澍刺杀汪氏失败,蒋氏震怒,大发雷霆。又是毒蛇给他收拾的烂摊子,他此番过来,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毒蛇,必定心有怨怼,直接见面,不利于开展工作。不如我以中间人的身份先接触他,也有个缓冲。” “也好,你把握分寸。” 明楼没折腾他,就说想喝点粥,两人随便喝了点小米粥,又用了几个枣糕就出发了。已是四月,码头上的风又咸又潮,吹了头疼。一路进了舱,倒头就歇下。随着船晃到后半夜又醒了,往身边一探阿诚已经不在床上。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披着自己的风衣进来,倒是大了一号。 “我手脚重,把你吵醒了?” “去哪儿了?” “洗手间。”阿诚脱了风衣,钻进被窝里,“你还别说,晚上海风大,有点冷呢你怎么醒啦,睡得不好么?” 明楼伸手环住他,把他搂到怀里来。他后颈很凉,叫明楼忍不住贴上手去暖他:“你昨晚下了药,我今早睡多了,这会儿就不困了。” “你都知道了。”阿诚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明楼的手陷入他脑后的头发里,毛茸茸的头发挤在指缝里,笑了笑,“我晓得你的心意。但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去火车站吧,难道我们以后短途都坐船么?” 舷窗的月色透进窗来,把明楼的鬓角都染成银色的。阿诚伸手去挡住那片光,却发现挡住光后,鬓角还是杂了些银色。不想看到,就落下手在他的鬓边,短短的头发扎着他的手心,顺势又摸到他的耳朵,耳朵很凉。食指和拇指开玩笑似地揉他的耳垂。耳垂有肉,福泽深厚。 “你笑什么?”笑容映在明楼的眼睛里。阿诚背对着月光,月光就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朦胧又清亮的釉。 “坐船有什么不好?”阿诚一笑,釉色里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哟,那谁小时候坐船上吐下泻的?” “明台。” 次日一早到的南京,去酒店冲洗了一下,换了衣服,去领事馆开会。华兴券与军用票吵了这么久,到底也没什么定论。且周佛海有意要兴建中储银行,以中储券稳定混乱的金融市场,但是新政府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黄金储备,说起来,他这倒算是来化缘了。 一场吵下来,结论只有一个:他饿得前胸贴后背。 在领事馆边的日本馆子里吃了点日料,只觉得胃里凉透了,又不抗饿,正巧坐车经过国立,离酒店也不远了,便叫司机先回去,他和阿诚出去吃点东西。 那间他们同国强吃饭的馆子居然还开着,老板和厨子却换 恋耽美 分卷阅读8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过了,口味也有些变化,不过也总好过生冷日料,要了点菜,热了点酒,吃下去人到底舒服点。 阿诚是食肉动物,叫了红烧肉,肉没几块。明楼不吃这么肥的,他却喜欢得很。吃着吃着却想起旧事,往那窗口边看了一眼。明楼见他转过头去,也不由得想起在这里见过曼春来。 少年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日子仿佛夏天被拉长的蝉鸣,永无尽头。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被丢进历史的洪流里,一眨眼身边的人都换了一茬,一转身就沧海桑田,可是自己仿佛还是抓着一把烂斧头站在原地。 “上次在这里吃饭,还是国强哥买的单。” “现在即使他在这里,要想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也难了。”明楼苦笑着摇摇头。他前些日子收到过一封重庆沙坪坝来的信,就这么单方面地被国强绝交了。还附上一张照片,是他们问重大借来的教室后头的板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吃过饭往酒店走,阿诚忽然忍不住笑了,得意得要命,叫明楼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给我听听?” “上次……好像也就是走到这儿,你跟我说你要去剑桥了,还说了一通有的没的,结果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你还是栽在我手上了。” “早看出你居心不轨了。”明楼笑骂道。 “可你也无计可施啊。” “是无计可施。”明楼想了半天,末了还是认输似地摇了头,“喜欢嘛,当然无计可施。” 在南京的三天仿佛是透了一口气,回到上海,又不得不屏气凝神了。 因为正是日本陆军牵头的酒会上,阿诚第一次见到科林。 科林个子很高,留着漂亮的小胡子,会说五门外语,英法日俄中,如果你算上他的母语德语的话,他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谈判翻译器。作为德国派到日本无线电方面的技术支持,他受梅机关长官的私人邀请,到上海来支援那个兴建中的电台,美其名曰支援,实际上监视。他已经见过了章继之,并且对他的业务能力表示满意。 如今,是时候来会会这个留过洋的私人秘书了。 “请问是明先生么?”他端着两杯香槟过来,阿诚接了一杯:“是,拜尔先生是么?” “科林,科林就好。” “我听石田长官说过您,他说您很有能力。” “石田长官谬赞了。”阿诚微微颔首,“阁下是我们新的技术支持,还要多多指教。” “说不上什么指教,监视罢了。” 阿诚抬眼看他,这个人笑得人畜无害,无端地让他想到春天的涅瓦河。 “您可真会说笑。” “我可不是说笑。我是梅机关的长官私人邀请来的,你知道的,日本人跟你们中国人学坏了,自己同自己斗。陆军不放心他们自己的人,怕是海军的内应,倒是我这个外国人,更安全。” 阿诚呷了一口香槟,眨了眨眼睛:“要我说,这话咱们心知肚明就好。无非是混口饭吃。” “没错,混杯酒喝。”科林笑了。 “avotresantéalors。”(那就干杯吧)阿诚举起酒杯。 “culsec。”(干了) 科林喝起酒来,很有点德国人的豪气,哪怕他喝的是香槟而非啤酒。 一饮而尽,几乎可以揽着阿诚的肩膀称兄道弟了,忽又想起一事,勾起唇角:“方才我听冈本长官说,秀川小姐也会到,我要找她叙旧去啦,你可见到她了么?” “我不认识什么秀川小姐。” “啊是啦,我喝多了啦!”科林晃晃脑袋,“我当你和那些日本的同僚一起了。秀川小姐是我在京都时的好朋友,没想到,她也来了上海。” 第15章 要找到毒蛛,立即。 “你必须离开这。” “怕什么?”毒蛛笑得阿诚头皮发麻,“做了他呗。” 阿诚扭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同明楼谈笑的科林:“你试试?” 毒蛛的目光在明楼身上逡巡几个来回,又打量了一下科林:“说起来,你们明长官俊得很,倒不输给那个洋人。” 阿诚听出她这话里的意思,叹了一口气:“毒蛇对他另有安排,你还是别操心了。” “安排了你么?”毒蛛抿嘴笑起来,低头看着指甲,“我可提醒你,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科林来华,就是他建议的。” “什么意思?” “他说这个电台不能完全交给中国人,必须由日本方面信得过的人来监视,否则这个为了避开海军而秘密建立的电台,有可能连自己人都避开了。” 阿诚望了明楼一眼,摇摇头:“明楼这个人的心思,旁人猜不透的。你还是想想怎么离开这儿。科林与冈本来往频繁,这可是个大问题要我想办法掩护你出去么?” “小瞧我?” “不敢。” “那有缘再见?”她眨眨眼睛,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行了礼。 石田见到秀川的时候,第一次明白思乡的滋味。 这个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质,叫他想到自己在日本的妹妹。 “如果我的妹妹在宴会台阶上磕破了腿,我也希望有人能送她一程吧。”他心想。 秀川就着他的搀扶站了起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方折得十分整齐的手绢,擦着腿上伤口周围的灰。大约是有些疼,她攒着眉头咬着嘴唇的样子,真像幸子。 “请问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太麻烦您了吧。”秀川摇摇头,“我是冈本先生家的家教,离这里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是不远呢。我送您一程,再回来也来得及。”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请问长官怎么称呼?” “石田。” “我叫英子。” 阿诚在楼梯上见石田扶着毒蛛离开,叹了一口气。五十块没了。 明楼曾经这样形容过毒蛛:迷人的女孩,她说不上美得惊心动魄,但是聪明得不露痕迹。只是在宴会上的匆匆一瞥,发现石田的怀表中是他和妹妹的合照,登时就想到了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这个人弄到手里。这样的手段,或许他真的不用为她担心。 回到明楼身边的时候,他还在同科林说话。科林去过巴黎,又极为健谈,聊天中发现彼此都曾经住在圣米歇尔林荫道附近,不觉亲近许多。 “方才去哪里了?”明楼扫了一眼阿诚。 “科林先生问起我有没有见到他的旧友,我替他问了问接待。原来秀川小姐已经离开了。” “啊,真是可惜!”醉醺醺的科林大声地感叹,迷蒙的醉眼里映着微笑点头的阿诚。 “科林是个隐患,他与冈本联系密切 恋耽美 分卷阅读8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如果他见到毒蛛怎么办?”阿诚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明楼,“要不要我找个机会做掉他。” “不可打草惊蛇。”明楼摇摇头,“我让冈本联系一个人控制电台,为的是反间上海方面日本陆军和海军,现在动手太早了,只会让陆军电台有异,反而取消这个计划。而且,我觉得这个人没那么简单。我让冈本从自己人手里挑一个人来监督电台,他没有挑日本人,大约是防止被海军渗透,这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说明这个人是日本陆军方面极为信任的。那么,如果你是日本陆军军部,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值得信任以外,还应当是怎样的?” “他需要是个无线电专家,并且……了解谍报工作,又有一定的外交经验毕竟他是直接负责与重庆方面接洽的人。”阿诚琢磨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轻易地在社交场合醉成那样,并且透露自己的交谊?” “他在装醉。”明楼道,“我说巴黎的时候,故意说错了两个地方,他也故意没提醒我,可是他当时的表情分明是知道有问题。” “他在试探我们?” “试探是应当的,不试探才奇怪。而且……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他认识你。” “他肯定查过我。” “不,不是查过的那种认识。”明楼回忆着,“一个人如果先从资料上读到一个人,然后再接触他,这和他们先前见过,完全是两种反应这是掩饰不来的。你们方才见面时,我觉得似曾相识,现在想起来,倒和当年你跟王天风在军统小组会上名义上第一次碰头很相似。” “我找个机会查查他。” “不必了。”明楼心念一动,“交给继之吧。” “好,我明白了。”阿诚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钱包,往后递给他,“自己拿五十块。” “早知道要输,何必跟我赌呢?”明楼笑着打开钱夹。 钱夹里夹了一张有些年岁的照片,是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照的。和苏珊利亚姆他们在湖边的合影,一群年轻人,黑白照片,鲜艳的只是青春。 “这照片你还留着?” “只恨拍得少了。” 明楼没拿钱,只是把钱夹折起来,又还给他。 “你没拿啊?” “不拿了,你等下去药行办事的时候,替我买点茶叶和咖啡回来吧,阿香不太会挑,上次挑的那个不够劲,两点多就困了。” “两点多困了,是自然现象。” “你同兴亚院讲什么自然现象?”明楼苦笑道,“日本人耐力是不错,几个小时谈下来精神抖擞的,别是吃了什么药吧?” “他们都是战争机器,你和他们比啊?”阿诚笑着,“谈判的纲要我给你整理吧,明早你起早点再看?” “你熬不是熬啊?” “不是心疼你么?”阿诚盯着后视镜,“你最近腮帮子都下去了。” “自然现象。”明楼终于笑了,“你记不记得之前明台不是每年过年回苏州都吃成个小胖子么?你和阿香还笑他胖,人家不高兴了,不肯吃饭,然后大姐每次都说一开春就瘦啦,冬天长的肉,春天就变成个子了。你还别说,他是一开春就瘦了还高了。” “你又不长高,只是长点肉罢了。” “我还需要要高到哪里去呀?” “也是,不然每次去特高课,一眼望过去都是日本人的秃头。” 送明楼回家后,阿诚开车前往济世药行,罗君强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罗先生已经到啦,真不好意思,我刚送明长官回去,耽误了点。” “没事儿。” “账早准备了,其实没必要等我,王会计也有钥匙,叫她打开给您就好了。”阿诚风尘仆仆地从抽屉里取了账本递给他。 罗君强抓在手里,点钞票一样扒拉了一遍,又丢到一边:“我可不懂算账,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嘛,账上确实看不出来。真要看出来了,早就把会计给开了。” “开不开都是你们明家的事,我又不是吴四宝那个没眼力的。” “罗先生说笑了。” “我可不是来同你说笑的。”罗君强开门见山,“我不是李士群,为着点小钱鼠目寸光。乱世黄金最重要,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阿诚兄弟你说是不是?吴四宝是什么?地痞流氓,街头混混,搞了个什么吴云甫的狗屁名字就是个人样了么?笑话。” “可不好随便说。”阿诚谨慎道,“周先生似乎对吴大队长的方式虽然有些不认同,但是乱世用重典,似乎成效上还是很满意的。” “满意又何必搞出税警团这劳什子?”罗君强撇嘴笑道,“说起来,你们这药行也在税警团势力的范围内啊。” “上海能做生意的地方,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以后还得仰仗罗先生呢。” “别拜错了佛,税警团如今还是士群在筹建。”罗君强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按明长官的吩咐做事。” “你们明长官哪,精明。”罗君强毫不客气,“他不过是想我和士群争个头破血流,然后渔翁得利。” “这我可更不好说了。” “行,那就说个好说的。”罗君强站起来,“替我给明楼带个话,税警团的事,他不用操心了,不会叫李士群得手。周先生那里,他有他的本分,我有我的本分,相安无事最好。” “他真这么说?”明楼端起茶杯,茶香短暂地松弛了他的精神,“为他人作嫁衣裳,我都要可怜李士群了。” “李士群不会拱手让权的。” “周佛海怀疑李士群和日本人有联系,本来就犹豫要不要让他插手税警团。既然罗君强有这个心思,你就卖他一个好。那批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找机会,送份大礼给他们。”明楼笑着饮了一口热茶,精神一振,又伏案写起谈判的内容。 阿诚搬了椅子,坐在他的书桌对面。他晓得明楼的习惯是把没有看过的文件放在左手边,于是把他左手那一摞转过来,摊开一张新的纸,写起摘要来。一路写到明楼的钢笔在纸上划了一条墨迹,头猛地一冲,又清醒过来。 “困了?”阿诚望着灯下的他,眼底阴着两道。明楼笑笑,去抓茶杯,发现茶喝尽了,只有茶叶。 “帮我倒点水吧。” “恩。”阿诚去厨房取了热水,想了想,又折回去抓了一把枸杞。回房间的时候,明楼正捏着脖子放松。 阿诚给他把茶叶倒了,放进枸杞,添了热水。灯转到别的地方,桌上一下暗了。然后走到明楼身后,手放在他的脖子上。 “我给你捏捏吧。” “好。” 握枪的手,细而有力。薄薄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8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一层茧摩挲着明楼僵硬的后颈。温热的手舒缓了神经,但僵了几天,又酸又痛,每一下都在最难受的地方摁了下去,慢慢地抬起来,才觉得血又流回了那块已经僵死的肌肉里。 “哎呦!” “疼啊?” “你试试?” “我又不是没试过。”阿诚笑了,“风水轮流转,现在是我给你捏了。以前在巴黎的时候,你捏得我疼死了。” “你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不是?”明楼想起来。 他这么一说,阿诚怔了怔,忽然笑了:“你还别说,真是快十年了。” 明楼也这才反应过来,不觉有些慨然,心底五味杂陈,手覆上肩上阿诚的手,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巴黎也不太平,那家人不租了,说是要搬到瑞士去。”阿诚忽而叹了一口气,“我就暂时先托dupont给我们料理一下了。” “dupont?” “你不是还买了只猫送人家?” “哦,那事儿啊。”明楼心虚。 “你真当我不知道啊。” 明楼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头往后倚在阿诚的肚子上。 “你有白头发了,要不要拔掉?” “早就有了,留着吧,明儿吵架的时候展示一下我是多么不辞辛劳,效忠国事。” “你们这架打算吵到什么时候?”阿诚顺手摁起他的额角来。 “吵到日本人愿意给钱。”明楼闭着眼睛苦笑,“周佛海的意思是平兑,日本是五十作一,你说要吵多久?” “黑市上现在估计的是十七比一,你觉得有压力么?” “如此……民间资本的损失还是太大了。”明楼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很矛盾。一方面,如果这边的经济崩溃,于战局或许少些阻力。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兑率太高,无异于将人民的血肉都要剥干净了,于心何忍。” 貔貅前几日也问起这兑率来,阿诚此刻却不愿意提到他面前叫他苦恼了,便不再多说,低头在他额上印了一个吻。 谈判从来都是漫长的马拉松。 中途休息的时候,明楼揉着额头,忽然想起昨夜的吻,不由得心头酸软。正想长舒一口气,却见门口进来一个特高课的,拿着照片走向周佛海和他。 “这个……似乎不像子良。”周佛海拿着照片,看向他。明楼便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端详起来。 当然不是。 他们终于发现了,所以电台也要开始运行了吧。 第16章 被陆军部高度重视的桐工作计划,竟然是一个骗局。 苦缠八个月,所谓的宋子良竟然是个冒牌货。军部此刻将闹得怎样不可开交,明楼忍不住都要笑出声来。 “幸灾乐祸。”周佛海扫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 “还说我,您脸上都憋不住笑了。这帮日本人难缠得很,这都关起门来了,咱们还不能放松一下?” 周佛海记得汪芙蕖曾经评价这个学生,长相俊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足搞政治的料。如今见他笑得春风和煦,又想起他的话来。明楼的话其实很投他的胃口。日本人两面三刀,一边撺掇这边投入人力和军备帮助他们巩固在东亚的统治,一边又与蒋介石方面谈蒋汪合作共同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可能。如今栽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对于他们谈判而言,无疑是新的助力。 “不要得意忘形,趁热打铁。”敲打了一下明楼,他到底也忍不住在喝茶的时候笑了起来。 “说起趁热打铁,继之同我说,李主任私下联系过阿诚。我也向阿诚求证了,确有此事。” “他太着急了。” “有一些话,其实我这个立场,不应当说,但是出于对谈判的考虑,我想,先生应该考虑清楚。” “你的意思是税警团?” “不错。”明楼点点头,“我与他手里吴四宝有点过节,这个您也知道。此事当时虽然推到了阿诚四哥的头上,但是平白少了一批药品,我还是觉得其间有问题,上海就这么大,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 “你是怀疑士群?” “接触到这批药的人,明家这边只有阿诚和家姐手下的王经理,76号那里,已故的梁仲春,四哥还有吴四宝,似乎和李主任没什么关系。药丢了,我明家只有损失,阿诚和王经理没有动机。梁仲春死后,他的账目阿诚核对过了,没有这批药,他当时也没有瞒过我们的动机,以他和阿诚的走私关系,大可以大家一起发一笔财。四哥,76号严刑都没有逼问出来,应当是个替罪的。” “可药确实不在吴四宝手上。” “确实不在,我要检讨一下,这事我曾经公器私用查过一次。”明楼道,“然而,有一条航运记录,从苏州河走的,一路送到了淮安,盖的是76号的物资免检章。我之前以为是阿诚替梁仲春跑个腿,可他告诉我他并不知道这回事。” “查清楚。” “如果牵扯到李主任呢?” “你这么精明,还要我帮你?” “他倒明哲保身。”阿诚哼了一声,“叫下面狗咬狗。” “你这把我们都骂进去了。” “披着一身狗皮,骂得也不算冤。” “回去就扒了。”明楼在后视镜里丢过去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阿诚耳朵一红。 刚到门厅,阿香立即迎了上来。 “大少爷,76号的李先生在客厅等您。” “恩,我知道了。”明楼把外套递给她,“先去做饭吧。” “诶。” “你还是先打发了这条老狗吧再想着扒我的狗皮吧。”阿诚压着嗓子笑,横了他一眼。 李士群这人江湖气重,站在那儿,如同基督教堂里放着一尊陶土关公像。 “这画放客厅是不是小了点?”他望着书房门口的那幅画。 “精致啊。” “精致?”李士群回头又打量了一遍,也没看出什么精致来,摇摇头道,“我以为明长官在盐税里所获颇丰,怎么地客厅里也得是个名家的。” “坐下说话。”明楼看了一眼阿诚,“倒杯茶来,我和李主任聊聊。” “何必把他支开,汇丰银行的户头,还是他去开的,有他在这儿,我们聊得更好。” “李主任是有备而来啊。” “与明长官谈判,怎能不做好准备?” “李主任喝茶。”阿诚端着茶,轻轻放在面前,“今年新到的碧螺春。” 然后折回去,为明楼上了茶,又附上他的耳朵,一脸严肃地耳语道:“阿香做的红烧鱼,别留他吃晚饭。” 明楼抬眼看了他一眼,颔首沉思片刻,点点头:“好的,我晓得了。你先去忙你的。” “是。” 李士群目送阿诚的背影离开客厅,开了口: 恋耽美 分卷阅读8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我不绕弯子了。前几日整顿税警团,摸到点先前盐政上的痕迹,明长官真是聪明人。” “跟聪明人说话,可以省点劲。”明楼笑了,“说来说去,绕不开一个税警团对吧。” “不错。”李士群点头,“您这是吃不下,如果吃得下,怕也不得不动心。” “李主任说笑了。”明楼端起茶杯,“我明楼只有不想吃的,没有吃不下的。税警团是好东西,但明某是个读书人,打打杀杀的事,有您和罗先生就够了。” “如果用不到这么多人呢?” “李主任记得汪处长么?” “当然记得。难道明长官忘了?” “明楼下车伊始,汪处长曾经找了一条狗来试探我。我曾对她说过,你要开战,你要进攻,首先要势均力敌。” “明长官倒是很自信。” “我不自信,但我相信,税警团虽然是一个独立武装,但日本人想要捏死它,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明楼微笑着,“吴四宝作恶多端,沪上民怨沸腾,日本人都已经看不下去了,但李主任决意庇护到底,甚至在税警团内部委以重任。逆势而为,您同我,确实不是势均力敌。” “果然睚眦必报。” “以德报怨,何以报直?”明楼道,“不过明某自认有个优点,虽然睚眦必报,但不死缠烂打。” “明长官的态度,我明白了。”李士群站起来。 “不喝一口茶就走么?” “茶凉了,该走了。” 阿诚回来的时候,明楼难得地进了厨房,把鱼给热了。 “我以为回来就没剩我的了。” “怎么会?一直等你呢。”明楼坐回到饭桌前,“安排好了?” “恩。”阿诚夹了一筷子红烧鱼,“真如你所料,我一出巷子就有人跟踪我。你跟李士群说了什么?他这么急不可耐。” “他想用盐政上的事逼我支持他留下税警团,我拒绝了。他一方面先示弱说会处理吴四宝,另一方面想要抓住我们的马脚,直接揭到日本人那里。” “他敢来找你,难道没有确凿的证据?” “如果他有确凿的证据,何必来找我?” “但是引他去见貔貅,我有点担心。” “你担心李士群还是担心貔貅?”明楼放下筷子。 “李士群。”阿诚扁了扁嘴巴,黑眼睛蕴着笑意,“我听说,他有好多钱,正在找办法转移去美国。” “同事一场,咱们帮帮他。”明楼一本正经。 “你我也是同事,可你就不帮我。”阿诚叹了一口气,捣着碗里的饭。 “什么帮你?”明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回头看看阿香大概去洗衣服了,便凑过去,压着声音笑道,“帮你的呀,等下你说怎么帮,我就怎么帮。” 如他们所料,冈本为避免如此次桐工作一般的事情再发生,终于立即批准了电台的运行。与重庆搭上第一条线的时候,科林、章继之和阿诚都在。 “等下一起吃个饭?我做东?”阿诚看看他们俩。 “真不好意思,约了冈本先生饮茶。”章继之道。 “您同冈本先生似乎是旧交。”科林道。 “留学东京时在摄影社认识的。” “原来还有这个渊源。”科林笑了,“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我同冈田先生的家教也是在日本时的老朋友呢,跟你一路好了,去找秀川小姐叙叙旧。” “别呀。你可别去打扰人家。”阿诚拉住他,“我那儿点了一桌子菜,总不能叫我自己去吃。再说了,你还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秀川小姐恋爱了,和特高课的石田先生,我上次在公园里碰见他们了。人家现在每周六都要出去约会的,你去捣个什么乱?”阿诚笑道,“或者……你对人家秀川小姐也有点意思。”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去了几次都没见过她。”科林挠挠头,“好吧,阿诚先生,我们去吃饭,你订了什么?” “大三元,地道上海菜。” “上海菜好上海菜好!”科林抚掌大笑,拍拍章继之,“章先生没有口福了。” 他的手掌又厚又大,落在章继之的肩背上实在是要将他拍散架的样子。章继之耸耸肩膀,笑道:“是,我可真是没口福。改天吧,改天我做东,请你们吃地道南京菜。” “吃桂花鸭。”科林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广告的。 “还有盐水鸭。”阿诚补充道。 “行,都吃都吃。” 带上帽子,拎着包,出了电台的秘密处所,一路直奔冈本在上海的居所。 “听说石田长官似乎与秀川小姐有恋爱关系,可卑职觉得,这里头……没那么简单。” 第17章 上海的夏天又热又潮,中午下了一场雨,温度也没降下来,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焦躁又烦闷。 石田靠在门框上,秀川在身后插花。 一切都像家乡,可一切都不是京都。 “我感到一种湿漉漉的,象是吸了水的海绵似的,沉重的心情。[1]”石田重新跪坐下来,握住秀川正在整理鸢尾的手。这只手莹白如玉,秀美柔软,会是一只握过枪的手么? “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2]”秀川翻过手来,指尖挠着他的掌心。 “英子总是知道我为什么苦恼。” “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所爱是彼此的前世在世间留下的遗物。” “真是美丽的说法。”石田松开她的手,“我今生的遗物如果能如英子一样美丽,那也是石田的荣幸了吧。可惜我可能只会留下一把配枪呢英子握过枪么?” 秀川背过身去,把方才理好的鸢尾折下来,断口上的新鲜的茎液,晶莹如泪。石田只望见她黑发如瀑的背影。 她此刻把头发放下来,不像之前上海流行的那种盘发,就这样垂下来,带着藤萝的香气,像是妹妹的背影,但又有母亲的香味。 他忽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冈本问起与她的感情的时候,石田其实很疑惑,不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会惊动冈本长官。他查过秀川的资料,并没有问题,否则冈本需要一个家庭教师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她。英子其实并不像他的妹妹,她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地发脾气,只是背过身去沉默不语。这样的沉默,让他更加羞愧,仿佛将这个女人牵扯进了这桩本不应该属于她的战争里。 他应当去抚摸她的头发,像源氏安慰紫姬一样,说“以后我都陪你。”然而只能站起来整理自己硬邦邦的军装:“我还有些事,先回军部了。” “石田君。”秀川叫住他,从背后环抱住他,“请给我一些时间。” 接着她猛地放开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8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踏着小碎步跑去后面,只留下石田望着她的背影发怔。 摊开手里的印泥,铸模,倒入铁水,过冷水,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就这样复制出来了。 “请问石田长官在么?” “石田长官有客人,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好的,谢谢您。” “阿诚先生,明长官这份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石田捏着一份报告,摸不清阿诚的来意。 “明长官其实只是想让谈判尽快圆满成功。” “通过越权建议?” “一者,明长官无意越权,否则也不会让我把这份报告先交给石田长官审查。二者,明长官知道对于北上还是南下,贵军部有许多争论。明长官负责新政府的经济改革,对于我们所能给予的最大经济支持是再了解不过的,争论不下的时候,如果能听一些来自外部的声音,或许会有助于决策。一旦军部对于北进和南下有了决断,那么关于军费的预算也会尽快地落实,这样我们与兴亚院就借用国库储备金发行中储券的谈判,也能早日成功,尽快地稳定经济。” “我明白了。”石田收起报告,“我会仔细研读,并且报告给冈本长官的。明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电台已经搭建好了。重庆方面对桐工作一事闭口不谈,只说是有人浑水摸鱼,从中行骗,与重庆无关。” “我知道了。等陆军部这周会议结束,我会知会你如何回复。” “好。” 阿诚从石田的办公室出来时,正碰见拎着包在那里等着的秀川。 “秀川小姐。又在等石田长官呀?” “阿诚先生说笑了。” “哪日事成了,要请我们喝杯酒呀。”阿诚笑着走了出去。 石田听见有人通传,跑了出来,听见阿诚方才的说笑,耳朵一红,只是笑着不说话。 “你怎么来了?”阿诚走后,石田领她从楼里出去,到后头一棵大树下,“我以为你生气,再不愿见我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秀川低下头,蓬松的发间露出她白玉般的后颈,“你曾问我,是否握过枪。” “对不起。”石田忙道,“我只是……” “是冈本先生让您问我的么?” “冈本长官并没有……” “我握过枪,是因为我曾经想要杀死将我父亲带离我身边的人。我的父亲是在二二六事件中被刺杀的。我曾想过用他的配枪去杀掉那个人,是当时在海军中的加藤叔叔阻止了我,并且为我手刃仇人。冈本先生很看重您,所以想知道,我是否因此倾向于海军方面,是么?” 她说得什么都对,石田的喉咙似乎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哪怕一句苍白的解释也说不出来。 “那么您呢?”秀川的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您怎样想?” “我……” “您不必现在回答我,我既然想了这么久才决定告诉您,也希望您能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您心中的想法。再见。” “喏。”毒蛛双手一撑,坐上了桌子,晃荡着两条小腿,“军部关于南进北上会议纪要。60页你说日文写起正经话来,是不是特别长特别嗦?” “干得漂亮。”章继之推了推眼镜,“你怎么拿到手的?” “老一套咯。”毒蛛的手一扬,变戏法一样露出一块印泥。 “你知道这样会留下痕迹吧?”章继之摇了摇头。 “知道。”毒蛛笑嘻嘻地凑近他,这人眼镜后头一双小眼睛很亮,看他一身旧西装,领带都打歪了,笑着去扯他的领带,“这不还得感谢章先生嘛?” “分内之事。你既然有打算了,自己应付。其他的,我从这里接手了。”章继之把她的手从领带上拈开,坐回到电台前。 “行吧,你接手,我放心。陈组最近有什么其他指示没?” “你自己去问他呗,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辣手书生呀,人家可害怕。”毒蛛这人老天赏饭吃,语气娇媚,面容清纯。 石田栽得不亏。章继之心道。 一场雨过,合欢花落了一地,刮到瓷砖上脏兮兮的。阿诚进门的时候,顺手取过边上笤帚和簸箕。 “呵,这么怜香惜玉?”明楼看着他把残花都扫了起来。 “什么怜香惜玉?摊地上到时候踩几脚,瓷砖上难拖的,多难看。” “也可惜了,这合欢花没开几天,中午雨一下,全败了。” “传说娥皇女英殉情后,与虞舜的精灵一起变成了合欢树,昼开夜合,忠贞不渝,是为合欢。”阿诚叹了一口气,“这花不吉利,哪天我要把它给铲了,然后去搜刮明堂哥的茶花去。” “有什么不吉利,我觉得这名字就很吉利,我喜欢得很。” 夜里又开始下雨,屋里闷热难耐。他们脱了衣服,枕在凉席上。阿诚坐了一天,脖子疼,趴那儿看文件,累得睡了过去,醒过来明楼在吻他的脸侧。 “你又偷亲我。”阿诚笑着扭开脸,“出息。” “我正大光明地呀。”明楼伸手摸摸他脸,“你发现没?咱们家这套席子边上绣着的也是合欢,印你脸上了。” 他贴得这样近,夏天湿热的水气在他们之间传渡,引得阿诚心痒。 “一股咖啡味。” “你泡的。” “我喜欢。” 他搂住明楼的脖子拉下来,滑腻腻的,有一层汗。明楼的手顺着滑下去,他的衬衫贴在身上,隐隐透着胸前的两点,明楼埋下头去叼住胸口的一颗扣子,用舌头解开它。抬头看阿诚的时候,这人已经满脸通红,黑眼睛里像是跳着火星。 “有点耐心行不行?”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顶在他的胸前,叫他也激动起来。 “耐心?”阿诚生气了,跳起来,把他翻过去推到床上,“谁说我没耐心?真没耐心我在巴黎就推了你!” “你还真是出息了!”明楼瞪着眼睛,伸手抓了他的分身,另一只手抠了一把凡士林,探入他的后面,“也不看看你这床上的本事都是谁教的。” “反正不是你!”他挣扎着要逃开,却被扣住了腰,动弹不得。 “反了你了!那你问谁学的!”明楼笑着又加了两根手指。阿诚的弱点,他太清楚了。明家家风再不整肃,就真叫这小子翻了天去了。 “大哥”阿诚的弱点被攻击,前头又不得释放,两三下就招了,“跟你学的跟你学的……” 明楼不再戏弄他,缓缓进入了他。两人都出了一身汗,阿诚跨坐在他的身上,汗珠从额角一路滑下来,在颈窝的锁骨的凹陷处停住了。明楼撑起身子想去舔落那点光,带着两人紧密相连的地方一动,两人都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干什么?”阿诚手软,只能靠肘关节撑在明楼身侧,身体忍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8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住吞得更深,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身上都汗湿了。” “你不也是!”阿诚哼了一声,“臭烘烘的。” “你不喜欢?” “怎么样我都喜欢!”小豹子一样,不肯认输,在他的唇边龇着牙,然后咬他的嘴唇。 折腾到后半夜,阿诚实在是乏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反正天气也热,光着膀子躺在凉席上,就盖了一截肚子怕着凉。他枕在明楼的膝上,听外头的雨声渐渐稀了。 “这下好了,门口那些合欢花一点不剩了。”阿诚戳了戳他。 “一夜雨疏风骤,不亏。” “呸!好好的宋词都叫你糟蹋了。” 莫名其妙地又一起想到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局不算很好,两人便都不再言语。沉默了半晌,阿诚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在特高课帮毒蛛拖住石田,看她的神色,应当是得手了。怕是这几日就当有消息了。” “我今日也收到一封巴黎来的信。” “巴黎?” “我拜托一个朋友替我查一个人。” “科林?” “不错。” “怎么说?” “十分有趣,找机会,让继之试他一试。” [1]石川啄木 [2]小林一茶 第18章 冈本在上海的住所是一幢西式的洋楼,有士兵轮岗把守。经人通传,一路开了进去。两个孩子在外头的花园里跑来跑去,绕着秋千互相追逐,跟着束手无策,一脸无奈的冈本太太。 “明长官好,先生在会客厅等您。”冈本太太过来笑道。 “在外头等我。”明楼回头对阿诚道。 “是。” 进屋的时候,冈本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见明楼的脚步声,也不站起来,只是扭过头微微颔首致意。 在他对面的沙发落座,扫了一眼桌上自己前几日提供的报告:“这份报告,先生已经看过了。” “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明先生解释一下。” “冈本长官但问无妨。” “你在报告中所谈的都是北进的好处,然而对于结论却含糊其辞。” “不错。” “我猜想,你有不能在纸面上写的话。” “正是如此。”明楼点点头,“北进的理由,其实市面上那些三流的政治分析也能写,妙笔生花处比明某一个学经济的要精彩得多。简而言之,一者,日俄世仇,且苏俄与苏共同气连枝,很难与我们达成共识。二者,日本与德国乃是盟友,此时出兵,苏俄腹背受敌,此乃兵家之道。三者,满洲国是日本大陆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为了保证它的安全,北进也是应当的。这些理由,军部讨论了那么久,显然是听得比我更多了。然而有一条理由,是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你们不能提,只有我们这种局外人可以说:北进南进其实不仅仅是战略上的安排,更是陆海军的角力。” “那明先生怎么看?” “对于陆军而言,自然是北进更有优势。南进时,必会和英美在东南亚以及太平洋的利益上发生直接的冲突。英国虽然无力东顾,但毕竟是老牌劲旅,海军实力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美国,他们对于太平洋特别是菲律宾的利益,更是不肯松口的。海军是否有能力直接应对这两个敌人,还是存疑的,这是其一。此外,如果北进,运输畅通,中国地大物博有以战养战的可能,在军费上会宽裕许多。新政府在支援配合上也会更得心应手一些。而海战的话,则是这真的要烧钱了,且并不熟悉当地的情况,可谓举步维艰。” “明先生就这样慷慨,叫人有些意外。” “明某原先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这样慷慨。” “不妨明说。” “您也知道,中储银行的兴建是必然的,新政府暂时无力筹措足够的储备金也是众所周知的,谈判陷入僵局,冈本长官一定也有耳闻。”明楼坐直了身子,“如果冈本长官有兴趣,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我会代表新政府提交一份军费预算的比对,包括了新政府所能提供的一切支援,和即将提上日程的纱布统制、铁矿采购等企划。” “而我只需要尽快让我方谈判的人员就储备金借用一事松口。” “正是。” “我为什么要答应呢?”冈本饮了一口茶,“谈判要结束,可以在一个月之内。而新政府的报告到底能对我国最后的决策有多大的影响,到底何时才会有这个影响都是未知之数。” “于旁人,是未知之数,但如果连冈本长官都觉得是未知数,那就当明某今日未曾造访,您也不曾看过这一份胡言乱语。” “明先生是在威胁我?” “不敢。”明楼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其实无论如何,这笔钱,贵国是会借给新政府的,毕竟中国区的经济复苏了,才能够支撑日本在东亚的计划。那么既然如此,到底要不要用国家的钱替陆军做一个人情,都还在冈本长官自己的考量了。” 出来的时候,阿诚和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玩。一个孩子坐在秋千上,阿诚在推他,另一个在边上编柳条。他的阿诚从来都很讨小孩子的喜欢。 “阿诚。”他叫了他一声,阿诚回过头来,一路小跑过来给他开了车门。 “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明楼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让继之找个机会把陆军的打算透露给科林。” “你觉得科林会有动作?” “一定会有。”明楼道,“你是不是有延安的消息了?” “你什么都知道。”阿诚笑了,“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我看你昨天在看玩具广告,瞎猜的。”明楼满眼暖意洋洋,“名字起了么?” “大名叫明慧,小名叫丽丽。” “一定聪明又漂亮。”明楼顿了顿,“你是不是已经有看中的礼物了?” “看中了有什么用,上海是孤岛又送不过去。”阿诚的神色黯了黯,“我就看着想想。” 明楼望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我来想办法,以我们的名义送你看中什么啦?” “我看中一套积木,可以拼房子啊,小桥啊什么的。” “走,看中就去买。” 阿诚看中的这套是瑞士货的,做得十分精致,还写着法文。带回家来,明楼自己看着都手痒,搭了一个小房子,推了推阿诚给他看。阿诚瞪了他一眼,他才推倒了,又收回盒子里包好。 “多大人了,玩小孩子的东西。”阿诚笑了。 “你还别说,现在小孩子的玩具越做越精致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9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有一套积木,哪儿那么多花样。你看这还中间掏空了的……” “我小时候玩的那套也很好。”阿诚把写好的卡片插入盒子里,“我喜欢建筑,说不定也是那时候种下的因果。” “看来我送对了。”明楼笑了,“你也想明慧学建筑?” “那可别,学建筑多苦。”阿诚连忙摇起手,“送套玩具,哪里那样多讲究?我就是想送点新奇好玩的,他们那里没有的。” “说起来,你记不记得你其实送过我一套我们家呢。” “当然记得,做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结果你还落在法国了。” “回来得太匆忙了。”明楼摇摇头,“有机会托人捎回来怎么样?” “你不是说总会回去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没法再说下去了。明楼垂下眼,凝视着停在玩具盒上的阿诚的手。 “那就相信我。” 说到一时动情,阿诚默然,垂着眼要流泪的样子。巴黎被德军占领,维也纳市郊的那栋小房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家里只有他们,这黑暗里只有他们。 “大少爷,有电话找您”阿香跑过来,僵在门口,水灵灵的眼睛瞪大了。 “慌慌张张的。”明楼收回手来,“是谁找我?” “是……是宣传部的胡先生。” “好,我知道了。”明楼看了阿诚一眼,阿诚会意拉了阿香出去。 阿香局促地揪着衣角,跟着阿诚走到外头的花园里,又实在忍不住,抬起头小声嘟哝道:“阿诚哥……大少爷是不是……为难你了?” “为难我?” “……啊呀……我……我也不晓得怎么说……” “慢慢说。” “……我说了你可不要气我呀……”阿香咬了咬嘴唇,“桂姨回乡下前,有一次跟我说……说她怀疑……大少爷强迫你……” “强迫我?”阿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天知道这个小丫头脑子里过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戏码。 “阿诚哥你笑什么?” “你和你那个郑大哥相亲相得怎么样?” “蛮……蛮好的……”阿香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又提了这一句。“说是……年后成亲……” “那要请我们喝点喜酒的吧。” “我们?” “大少爷和我。前几日他还说起,说我们阿香长大了,要成亲了,算是从明家嫁出去的,要备一份礼呢。” “阿诚哥,你……那你开心么?”阿香望着他,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想想就要哭下来,“桂姨说……你总在想办法离开明家……之前大小姐在还好……现在……你会不会有一天就跑了不回来了?” “你喜欢那个人么?” “喜欢的。” “我也喜欢他的。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也管不了我。我留下来,无非就是喜欢而已。”阿诚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阿香傻傻地站在那里半天,回过神来,猛地拍了他一下:“好呀!我就说嘛!” “你就说什么?” “不告诉你!” “你说嘛……” “才不告诉你。”阿香眨了眨眼睛,“你等下吃饭自己看好了!”然后丢下他,一溜小跑溜回屋里。 晚饭吃的是糖醋小排,阿香做这个特别绝,肉松软入味,酸甜可口。阿诚每次吃这个,都能吃上两三碗饭。专心致志地扒了两口饭,忽然想起阿香的话,猛地抬眼,正好对上明楼的目光。 “看我干什么?”把嘴巴上的酱汁舔了进去,阿诚笑道。 “没吃过饭啊,吃这么急。”明楼笑着摇头,收回目光,自己扒饭。 “方才胡先生打来说什么?” “李士群扭了吴四宝送到宪兵队去,也是因果报应,受了很多虐待,佘爱珍跑去胡先生家里哭,他就又来求我和李士群。” “李士群这速度够快啊,也够绝情。” “你最近没有联系貔貅吧?” “没有,你叫我这条线先保持静默。” “对,再过几日,等到税警团的事儿敲定了要给罗君强,李士群一定会再去找貔貅,在转手的时候把能搜刮的都搜刮了。”明楼点点头,“继之那边呢?” “他与冈本见面后,冈本私下见过一次石田。我觉得可以开始行动了。” “你……你方才和阿香……说清楚了?” “你猜桂姨怎么想我们的?” “深有间隙?” “呸。”阿诚笑吟吟地骂了一句,“晚上我再告诉你。” 第19章 石田送秀川到医院后,没有守着她,而是回到她的家里,开始搜查。 秀川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只哭着说了一句再见。他赶到的时候,她的脉搏像是一只慢慢冻僵的蝴蝶,叫他浑身一凉。一路送到医院,所幸医生说送来得及时,加上她吃的药兴许是放得久了,药效有所减退,并不致死。 松了一口气的石田回到她的家里,满脑子却都是冈本对他说过的话。 家族的声名和军人的荣誉,沉重地压在他年轻的爱情上。他无法忘记那日秀川向他倾诉旧年痛事的神情。乱世的花朵,应当在他的伞下躲避风雨,而非独自在异国。他想给她一个家。等战争结束,他要和她一起回到京都乡下的老宅去。写信给父亲,却被一通训斥,叫了旧交也是他现在顶头上司的冈本长官来提点他。 他在桌上望见一个端正的信封,是秀川的字迹。信的内容不长: 石田君: 十分抱歉,是我盗印了您的钥匙。自家父亡故,多蒙恩人照拂,不得已而为之。日前在冈本先生处,得知您的情意,十分感激,不忍相负。然念及家中母亲,唯有一死以报君。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1] 英子 石田放下信,望见那边的一个铁盆,盆中是一堆烧尽的残灰。夏日不用取暖,她只是要烧掉一些东西。烟灰已冷,他探进手去,只见一枚已经火烧残缺的钥匙。 “你的意思是,不是她传出去的。” “我的钥匙上有印泥的痕迹,确实被她印过。但是一旦失窃,锁立即就会更换,她又何必留着?就算她留着,烧了又是何意?更何况……她不愿出卖我,所以才会自寻短见。”石田闭上眼睛,不愿再说。 “石田君。”冈本叹了一口气,“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我只是不愿有漏网之鱼。”石田避开他的目光,“我搜查过她的房间,没有任何电台的痕迹,您……您也跟踪她有些日子了,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电台。她哪里有机会把我们关于南进与北进的军费预算和军事计划纪要发给海军部呢?” “说得也有道理。电台这边,我已经下令彻查,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9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而不论是军部,特高课,乃至76号都找不到发报的电台。” “那么……那个电台呢?” “本就是为了躲避海军部而建立的电台里,如果出现了内奸,那就太可怕了。” “不错。我看那个章继之就可疑得很。他在日本留学多年,交游甚广,说不定有海军那边的旧交。” “这个我自有考虑,你先回去吧。” 石田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和秀川小姐的事,我会同令尊说的。” “多谢叔叔!” “哪个少年不多情呐!”待得石田走出办公室,章继之才从边上的房间出来,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让章君见笑了。”冈本苦笑道,“你怎么看?” “应当是我问冈本君怀疑不怀疑我呀。”章继之掩嘴笑了。 “你是我派到石田君身边去盯着他的,疑人不用。” “那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石田君和秀川小姐。” “接着说。” “要我说,秀川小姐这件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本来是听了海军部的意思,来偷个钥匙。末了还得把钥匙交给别人,去盗那份文件。然后您找她说话,叫她不用考虑嫁给石田君的可能。她这才知道我们的石田君如此情深意重,一时意乱情迷,又怕海军那边痛下杀手,索性毁了钥匙自尽。再者说了,您见过任务干到一半谈个恋爱还寻死的特工?我推断,只这一次,还没成功,不足为虑。倒是石田君所言的电台里,或许有猫腻。” “章君在电台做技术支援,可有什么怀疑的人选么?” “科林是日本方面派过来的,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吧。那么,还剩下阿诚?”他看了冈本一眼,又皱起眉头,似乎觉得不大合理,“可是阿诚先生根本没有和海军部联系的动机。” “不会是阿诚。他和明楼都希望促成北进的计划,不会从中作梗,况且谈判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那就没有人了。会不会是我们之前电台排查得不够细,要不我再重新……” “怎么会没有?”冈本的眼睛眯了起来,“科林是国内推荐的,可是谁知道呢?说起来,他和阿诚最近都在忙什么?” “他在电台,大约是勾搭报务员吧。阿诚先生随明长官回苏州老家料理一些事情,还没有回来。” 明楼和阿诚回苏州,在老家的工厂里转了一批物资,又回了一趟祖坟,去见大姐,讲明台的小女儿。 回来前经过李士群的鹤园,正巧碰见抬出人来。明楼看了一眼阿诚,阿诚上前问了回来:“吴四宝死了。” “吴四宝?李士群也真是够心急的。”明楼又看了一眼那架子上的,“这吴四宝活着是个胖子,死了是个死胖子,真是难看哪。” “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阿诚见四下无人,笑着戳了他一下,“听说是吃了一碗面,七窍流血。死得可惨了。” “我听日本宪兵队说,还找了摔跤的高手把姓吴的当个球一样摔来摔去,弄得鼻青脸肿的。” “自作自受。” “没完呢,他那位太太,可不是小角色。知道他死了,有得哭闹呢。” “那也是去寻李主任的晦气,或者胡主编也行啊,他最喜欢和女人打交道。” “我发现你现下嘴越来越毒了。” “朝秦暮楚。” “谁?我啊?” “那是。昨晚不是还说什么我最近口蜜腹剑,什么好听的张口就糊弄你。”阿诚压低了声音笑道。 “大街上,非礼勿言。”明楼目视前方,一脸道貌岸然。阿诚就瞪着他,直到他的笑意一点点浮上了眼睛,又抿了抿嘴,故作镇定:“继之那边已经基本铺垫好了。冈本现在也在怀疑科林,此时即便科林指认毒蛛,真实性也要打一个折扣,叫人怀疑他是海军部为了斩草除根。可以与他谈谈了。” “好,我回上海后就约他出来。”阿诚道,“吴四宝已经死了,是否应该把消息透给周佛海了?” “等等吧。”明楼回头望了一眼鹤园,“死了个人,总要吹拉弹唱一轮的吧。” 上海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才十月份,就已有了几分萧瑟的意思。风刮起来的时候,叫人莫名其妙地想到苏格兰来。高地也是这么大的风,直接要把人刮进海里。那时候他和利亚姆逞英雄,脱了挡风的外套给同行的姑娘们,结果都被风刮红了鼻子,晚上喝了酒才暖过来。 “阿诚先生?”科林脱下帽子,坐到他的对面。 “科林先生。”阿诚回过神来,“请坐。” “忽然约我出来,是为了谈你们那位秀川小姐的事么?” 阿诚摸了摸桌上的帽子,又听科林续道:“阿诚先生莫紧张,我既然来了,自然是带着诚意,阿诚先生还是也要以诚相待的好。” “诚意?” “至少不是帽子底下的手枪。” “科林先生说笑了。” “我与秀川小姐是故交,上次在石田君那里,见到他们的合照,竟不知道秀川小姐这些年居然美丽了这么多。” “你想要什么?” “是阿诚先生约的我,为什么不先说说您的来意呢?或许,您正好有我想要的东西。” “给海军部放消息的是你。” “是我。” “你是日本海军的人?” “是,也不是。” “别跟我猜谜。” “所以我才说是也不是啊。”科林笑了,“你眼睛这么好看,总是气冲冲地,不好。” “孟浪。” “什么意思?”科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说你会说话。”阿诚哼了一声,“不瞒你说,这个秀川小姐,是个西贝货。76号前两任处长都是死在特高课手上,不得不防啊。虽然都是一个目标,但到底不是一个阵营。就像您一样,虽然也是帮日本人做事,但陆军和海军到底不是一个阵营。” “既然同病相怜,我们同忧相救怎么样?”科林一口气连说两个成语,叫阿诚也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正有此意。” 本来就不是为了吃饭约他,既然谈拢了,早些结了账,回家还能同明楼一起吃个晚饭。阿诚掏出钱包来买单,一抬眼却望见科林正盯着他的钱包出神。 “科林先生,怎么了?” “呃……皮子很好,意大利货,价格不菲。” “哦是。”阿诚合上钱包翻过来看了几眼,“谢谢。” “明长官的皮夹我也见过,似乎还不如这只。” “科林先生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羡慕而已。” “虽是同忧相救,但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 恋耽美 分卷阅读9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但阿诚先生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科林带起帽子,“有一件事,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无论如何我都是你们的朋友。” 回到家的时候,餐厅里没有人,菜还没动过。推门进了卧室,果见明楼卧在沙发里休憩。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显然是又头疼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覆上手去,又被握住。 “手这么冷,外面起风了吧。”明楼睁开眼睛,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手心的热度焐热了他的指尖,阿诚的黑眼睛里都浮起温润的暖意来。 “还好,我开车回来的。”阿诚笑了,“你又头疼了吧?”回头瞥见桌上的药,叹了一口气:“这药不是说少吃些么?” “周佛海疑心重,每次都要考虑清楚。我们只查到李士群头上,周佛海自己的人却按我们的布置,查出是这批药品最后进了日本人的口袋,再加上他杀了吴四宝向日本人表忠心,周佛海正恨着呢,万万不会将税警团交给他了。如此,罗君强和李士群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明楼笑着,这些日子的安排总算也没有白费,“你呢?你和科林聊得怎样?” “很顺利。不过有两件事,第一,我觉得他的背景没那么简单,或许我们漏了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 “苏联。” “可他是德国派到日本的,履历很干净。” “孤狼的履历更干净。” “你从何处发现的?” “他今日盯着我钱包里那张照片出了神,我觉得他认识里面的人。” “那就从这些人的社会关系入手。”明楼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要给你买个新钱包了。” “现在这个不好看么?” “太便宜啦。”阿诚笑道,“今天有人跟我说,我的钱包比你的都贵了,是谓僭越。” “哪儿来的封建思想,还僭越,你从来都是直接造反。”明楼被他逗笑了,人也精神一些,坐了起来,点点他的鼻子。 “不都被镇压了么,你有什么好抱怨的。”阿诚也顺着他站了起来,“走吧,去吃饭,阿香今天做了莼菜鲈鱼羹,香得我鼻子要掉了,你筷头长点,多吃些热的,晚上早点睡,比吃什么药都好。” “行,听你的。” [1]土方岁三 第20章 吴四宝这个家伙,活着扰民,死了也扰民。 他老婆佘爱珍怒闯新政府的时候,阿诚手上正端着明长官的咖啡。但见佘爱珍这一个人也抵得上千军万马的架势,忽然认了怂,缩着脖子端着碟,喝着明长官的咖啡看戏。 佘爱珍会挑时候,明楼、周佛海和胡兰成都在。见着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进来,明楼心中一凛。 这等厉害女人的亏,他也是吃了不少的。 跟周佛海同时看了一眼惯会同女人打交道的胡兰成,胡兰成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爱珍……” “胡先生您不用说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包一节火车,把我家的接回上海,从南京路开始一直到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全线设路祭。正好周先生和明先生也在,给个痛快话,行还是不行?” 一群秘书们顺着她的话头,看向那边的先生们。明楼抬眼透过玻璃看见这群挤在会议室外头的公务员们,人头攒动里还有个偷偷喝他的咖啡的,也是反了天了。 “爱珍,这件事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一定叫你满意。”胡兰成赔着笑,上去拉她,却被她甩开胳膊。 “这件事,胡先生做得了主?”一双丹凤眼挑起来,目里寒光直戳戳地刺着周佛海和明楼。 明楼立即认怂:“火车我能安排,但是从南京路到胶州路,我可做不了主。”死道友不死贫道,他装腔作势地陪着佘爱珍盯起了周佛海。 周佛海揉了揉额头:“我能做主,你先回去吧。” “回去?我家的还躺在苏州呢,就这样打发了?”她人长得美,眉梢眼角吊起来,又锋利又泼辣,叫胡兰成也眉心一跳。 明楼看了胡兰成一眼,使了个眼色,胡兰成走过去,柔声道:“好了,我陪你先去铁路上安排,然后打电话具体安排葬仪好不好?” 推开门,一群人来不及跑,尴尬地站在门口,倒是明楼咳了一声,阿诚立即会意道:“看什么看,都回去做事!”一群人才作鸟兽散。 “我也先回去做事了。”阿诚低下头。 “等一等。”明楼快步过去,“我桌上有几份文件要改,我先跟你说一下。” 你桌上哪有什么文件。阿诚背过身去,嘟哝起来,喝他一杯咖啡惦记到这时候。小气。 “热闹好看啊?” “好看。” “好看个头?”明楼瞪了他一眼,“我的咖啡呢?” “洒了。” “洒了还是喝了?” “你什么文件啊?” “下次有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不好么?” “这事儿多有意义?”阿诚一本正经,“有机会见到您和周先生一起吃瘪,我看这个吴太太绝非凡人。” 带上办公室的门,在明楼的咖啡杯里倒了点热水给他。里头还荡着点残余的咖啡香气,只是淡得几乎闻不出来。 “说起来,我还真想介绍貔貅和这个吴太太认识,都是女中豪杰啊。”阿诚叹道。 “这几日你不要去见貔貅了,周佛海让罗君强接手税警团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今儿这佘爱珍一闹,原本就都是李士群的锅,周佛海的火不撒他头上难道撒我头上?” “也不知道貔貅怎么样了。” 貔貅其实并不怎样。 李士群76号的手段,她是有心理准备的。阿诚来找过她后,转达过明楼的安排。 76号的人踹开门的时候,她还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到底是坐车去找租界外那些便宜的修锁,还是直接找那楼下敲诈人的锁老头划算。李士群带了两个老会计来查明楼的账,她把钥匙交了出去,揣着个手在边上看两个老头子算账,算得要秃头变光头也找不出差错破绽来。 最后一本账算到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要挨打了。 打到最后,还是不肯说,抬起头来:“李主任要晓得……我们这些帮人做账的,账怎么做得天衣无缝是其次,人要天衣无缝才是第一位的。” 李士群盯着在76号待了大半个月的她,想到那日她的话。今日他的心情实在算不得太好,费了那么大心力建起来的税警团为他人作嫁衣裳,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你是做账的,多做一份如何?” “明长官慷慨。” “我也不小气,他给 恋耽美 分卷阅读9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你多少?” “二八分成。” 呸!他明楼还真是个阔少爷! 李士群心里不知道把明楼骂出了怎样的新花色,面上却笑得更开:“二八就二八。明天我就安排你回汇丰银行,明楼的账你照做,我不会过问,此外,再帮我做一份。” “什么账?” “税警团的账,把它做成个空壳儿,钱替我走合法的途径到美国我的账户去,不能引人注目。” “好。” “如果你敢同第三个人说起……” “您把我关了23天,可问出什么明长官的把柄了?” “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 “我还有三个条件。” “说说看。” “第一,我无端旷工23天,这个月奖金没有了,您要补给我。第二,你们76号的大刑伤筋动骨,医药费得你们出。第三,给我换个新锁。” “放屁!” “上海滩有得是会计,您大可以杀了我自己去找,至于是否像我一样牢靠,那就看您的运气了。” 从76号里出来,被阳光刺疼了眼睛,才想起来要哭。 她算是有些年头没这么痛快地哭过了。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后怕。刑具加身的时候,她从没想过死。明楼安排好的,她相信他。可一旦出来了,闻到这秋日上海的气息,空气里都带着甜香,才觉出活着的好,痛哭起来,怕死得要命。 她就是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好,谁也别来烦她。 一个小眼睛的男人给她递了条手帕的时候,她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人倒是很好脾气的样子,以为她被人打了,问说要不要送她回去。 大约是眼睛小的缘故,他看上去很怂,一脸没出息的样子,叫貔貅看得莫名其妙地生气:哪里轮到你个软蛋来可怜我? 抓过他的手帕,狠狠地擤了个鼻涕:“先生住哪里呀,我洗好了还你。” “不用了,你留着吧。你真的没事?” “好得很。” “那就好。” 章继之夹着一匹料子离开了。 手帕是阿莹绣的,拿不回来也有些可惜。那个女孩儿显然是从76号死里逃生,一肚子戾气,他不好计较什么。只是回望一眼极司菲尔路76号,黑洞洞的门像是巨兽的咽喉,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年轻的生命和家庭。这地方原先是一栋别墅,也是达官显贵的地方,但是没有这样戒备森严,他们有时候会骑自行车经过这里。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起讥讽这个房子的主人没品位,这样大又这样丑。 她品位从来很好。章继之想着这个走进了一家日杂店,买了一对小木马给儿子。 “章君?章君?”拐进巷子里时,有声音从天上来。 他没有抬头,只是稳稳地往前走。 “章先生?章先生?”天上又有人在说话。 停下脚步,手深深地陷进了布料里。 “继之?继之?”抬起头来,二楼的屋檐上坐着一个男装的俊俏少女。 “下来。” “好嘞。”少女抓着水管,一溜蹿了下来,“我身手好不好呀?” “等下再说吧。”抓过她递来的枪,举枪打掉第一个跟踪埋伏在墙头的,“5分钟以内巡捕就会到。” “你加我的话,够用啦。” 一把扣住从角落蹿出来的肩膀,卸掉了他的关节,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调皮地撑着章继之的肩头翻了过去,反手又是一刀,存心要他看看自己的手段似地。 章继之面无表情,接过毒蛛递给他的小刀,快而稳地解决了另外的两个人。 “3分13秒,我们怎么这么厉害呀?”毒蛛看看手表,丢下一枚扣子在血泊里,咬上他的耳朵,“萤火虫?” “快走。” 料子上染了血了,他不想送给阿莹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 “冈本的人。”毒蛛的指甲方才碰掉了一点颜色,“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科林暂时不能动,自然就先杀了我。” “石田君的枪和扣子?”章继之叹了一口气。 “是啦,我虽有办法脱身,可没办法料理5个人。”毒蛛笑嘻嘻地,“我就一路走啊走啊,想着你不是住在这里么?啊呀,我要到章君家去玩。你说怎么样?” “不怎样。”章继之又叹了一口气,真是无妄之灾。打开包裹一看,所幸木马无恙。 “你也算救了我一命,虽然是我给机会。”毒蛛一双妙目盯着他,“你这块料子上有血,我赔你一块。” “不用了。”章继之摇摇头,“你回去吧,莫要再牵扯我。” “对!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对吧?”毒蛛连眉毛都要竖起来,“不要白不要,我正好省下钱自己去做身新的。” 她跳起来要走,又被章继之叫住:“料子我自己重买好了。以后如果有可以照顾到的地方,你还要多多费心……” “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你儿子又不叫我一声姐姐,我凭什么照顾他们?”毒蛛这是真的生气了,“你不用担心冈本,他多疑得很,只会在心里怀疑石田君,不会直接去问他。不会牵扯到你的头上,你这样可也太瞧不起我了!” “不是瞧不起你……” “你的老婆孩子,是你自己的事。你活着他们就活着,你死了,他们也不关我的事。” 所谓一语成谶,往往都是这样。 陈恭澍进76号那天晚上大雨倾盆,大概只有李士群心中晴空万里。 明楼挂了电话坐在书房里,阿诚倒比他坦然,端了咖啡进来。 “陈恭澍到76号了?” “是。”阿诚道,“李士群把他和王天木分开关押,只怕不妙。” “陈恭澍一时三刻不会招。”明楼思忖着,“有机会安排营救么?” “李士群拿他当宝,目前还没有机会。” “通知毒蛛和萤火虫,随时准备撤出上海。” “恐怕来不及了。”阿诚低下头,“王天木接触过上海区的情报网。我眼下还没有办法打听到王天木的口供和他们两人的情况。” 他们并不知道,章继之就义的同时,毒蛛打了第一通也是最后一通电话给南京,成功安排陈莹母子坐上了前往南洋的轮渡。 “陈恭澍那里的上海情报网是包括毒蛇的。”明楼缓缓抬起头来。 “但是他们知道的毒蛇,是我。”阿诚望着他,“我每次自作主张你都骂我,总算做对了一次。” “住口。”明楼猛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大雨如注,暂时还没有一辆汽车撕开雨幕,“我安排你立即转移。” “大哥。”阿诚握住他的手,“你记得上一次孤狼的事么?是你告诉我没必要先自乱阵脚,凡事或许会有转机。” “这次不一样。陈恭澍这个级别的被捕只 恋耽美 分卷阅读9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有之前王天风一例,但王天风是出于死间计划自投罗网,他不是。我可以借口你回苏州老宅为我料理一些事,这会给你争取两天的时间,然后……” “对,即使我离开,你也一样有办法、有可能脱身。”阿诚握紧了他的手,“但是我请你冷静地想一想,到底怎样才是最理智的解决方法。” 头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仿佛无数的回忆化作针尖扎着他的脑壳。 这个感觉太熟悉了。 他曾经坐在台阶上等着大姐,最后在车站抱着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所有童年的回忆,他关于那个完整的四口之家的回忆,有父母和姐姐的回忆,都在那个冰冷的车站里全部苏生了,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失掉全部站起来的力气。 在父母去世后,他很快有了新的家庭,也是四个人。姐姐和他,明台还有阿诚。然后明台去了延安,大姐去找父母。他只有阿诚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按兵不动,平静地去参加陈恭澍的提审,了解王天木口供的内容,这样会最大程度地保全上海军统方面的力量。陈恭澍没有见过他,王天木也并不知道他和军统的关系,即使阿诚被招认,他也有很大的机会脱身。 他有这个能力,阿诚也有让他脱身的本事和勇气。 可他如何舍得? 把阿诚抱紧在怀里的时候,他感到这个孩子不一样了。他很早就不是那个怯懦的,拉着他的手怯生生地叫大哥的少年,也很早就不是那个满腔热血和理想的冲动的青年,他的身体并不如在床上时滚烫,而是温热的,坚实的。温热如水,坚实如山。即使冰天雪地,他也温润如斯;即便再大的风雨,也不会动摇分毫。 “我明天会去参加对陈恭澍的提审,你……” “我去找王天木的口供。”阿诚接道,“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我有办法让陈恭澍闭嘴,相信我。” “我从来都信你。”阿诚笑起来,“对了,我给阿香挑了一套餐具,景德镇的,可漂亮了,但是没有现货,下个礼拜到……可能要你去拿……” “别说了。” 灯下的阿诚相貌成熟了很多,只有这双眼睛,满眼坚定的缱绻情意,还像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少年。 明楼倾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阿诚感觉有什么顺着明楼的嘴唇滑落在他的眼皮上,将他的睫毛也湿润了。 “早点休息吧,都累了。”明楼将他抱在怀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得上去睡。”阿诚抽身离开,噗嗤一声笑了,“万一大半夜里闯进来,见我们两个赤条条地睡在你明长官的大床上,你反正厚脸皮,我可就丢人啦。” 阿诚带上门的时候,说:“晚安。” 和这过去的快二十年一样,叫明楼从心底浮起无限柔情和酸楚。他还想接着听下去,他还要接着听下去,十年二十年,永远不会腻。 第21章 盯着擦得发亮的皮鞋,李士群忽然有些急躁。他需要尽快撬开他的嘴以便在日本人面前立功。周佛海对他不如往日亲厚,乃至把税警团都交给了罗君强,他也必须要为自己另谋出路。 他们没有给陈恭澍水喝,这个人的嘴唇翘起了皮,看得李士群也觉得自己的嘴干了起来,回身抓过暖水瓶给自己倒水,抬眼却看见明楼。 明楼的风衣肩上是湿的。 “明长官。”李士群站起来,“外头雨这样大?” “不小。”明楼脱下风衣,担在椅背上。 他不是第一次参与76号的审讯,但来的次数确实不多,上次是明台。为了避嫌,他没有进行任何对话。明台当时的处境也远比陈恭澍要可怜得多。明楼沉默着,手搭在椅背上,向那铁窗里望了一眼。 陈恭澍身份特殊,只有些逮捕时的皮外伤,整个人只是颓唐罢了。他拒绝说话,拒绝交流,一点点地消耗着李士群的耐心。 “招了么?” “他不开口。” “用刑呢?” “他身份不一样,用刑不会开口的。” 明楼眼中寒光凛然,走到铁窗前,冷笑道:“戴笠刻薄寡恩,疑心极重,进了76号,就算你什么都没说,你以为他会信?他对于叛徒的手段,你是军统的人,我想你比我清楚,只有与我们合作才能保住你的性命,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陈恭澍没有理他,倒是李士群心里骂起人来。 明楼到底不是个搞情报的,他这么说,对付一般军统被捕的是管用的,但是对上陈恭澍这个级别的,只会提醒他戴笠对待叛徒的手段,从而掂量起76号是否能从军统手上保住他的命,简直是瞎搞! “明长官。”立即喝止住他,李士群给他倒了一杯水,“外头雨这样大,您是专程过来审他的?” 明楼不答,只是又看了一眼那间监牢,眼中似有悲戚之意。 李士群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过来了。 他的弟弟明台也便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被抓进76号大刑伺候,甚至也正是在这一间牢里。李士群的眼里,明楼这个人没有汪曼春看得那样深的城府,更说不上什么公私分明,他恰恰最是喜欢公报私仇,而且是睚眦必报。吴四宝那一批货前前后后算了那么多,甚至要在跟他毫无关系的税警团上横插一杠子,说白了就是气不顺,要给他颜色看。 他今日来,对陈恭澍招还是没招其实未必有兴趣,甚至还有可能巴望着陈抵死不认,叫他立功的可能性打个水漂。又或者,就是来看看陈被动了大刑的样子,以报复他们军统拐带幼弟之恨。 “这骨头难啃得很,李主任继续吧。王天木从南京提过来,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不在。”李士群只说到这里,再不多说,显然是对明楼也信不过。 “李主任这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明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抓起外套披上,“好,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回市政府办公厅了如果他招了立即通知我。” 正如李士群所想,陈恭澍有如一块死硬的石头,根本没办法撬开他的嘴。 既然优待无用,那就骗供。 “阁下这样不合作,只能请您听戏了。”李士群使了个眼色,“把王天木带到他隔壁的房间,门关严实些,别吓到了陈先生。” 隔壁的惨叫声不知道响了多久,他同王天木早年在北平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忍不住捂住耳朵,却万万没法将这声音隔绝掉,只能任它撕扯耳膜和心头血肉。 于此同时,真正的王天木正坐在李士群特别安排的安全屋中奋笔疾书。他断然没有想到陈恭澍居然也会招供,他上次被捕后,戴笠本就已经不信任他了,一不做二不休,一篇洋洋洒洒十五万字的《蓝衣社内幕》就此草就。李士群叫了胡兰成来润色, 恋耽美 分卷阅读9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署陈恭澍的名,拟登在《国民新闻》上叫天下人都晓得陈恭澍投敌叛变了。 胡兰成在润色王天木的口供时,发现了陈恭澍与阿诚的联系,连夜赶到了李士群的家,李士群也连夜‘请’了阿诚来76号协助调查。 阿诚进76号的时候,明楼在南京。日本方面的储备金已经运到了,中储银行南京那边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周佛海脱不开身,他代为去南京处理。得知阿诚出事,他立即坐火车赶回上海。 这趟火车他经常坐,从来没有觉得它这样慢,也从未觉得它这样快。他希望能再快一些,他需要立即知道所有的情况。是陈恭澍还是王天木招供的?王天木到底知道多少?阿诚现在人在特高课还是76号?他还好么?但他也希望更慢一些,他宁肯永远地被困在时间的这一个缝隙里,生死不明总好过一张重若千钧的讣告。 窗外是冬日的江南。 阿诚有一本写生集,是他上中学时画的。他有时候到南京去看他,就坐在火车上,画一两副写生。觉得画得好就送给明楼,不好就自己夹在写生集里不给别人看。他现下坐在这里,望着窗外,仿佛都是阿诚画过的景色,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窗外的景色不错对吧?” 怪腔怪调的中文响在他的包厢里。 “科林先生。” “明长官好。”他笑起来很讨人喜欢。拉上车门,毫不见外地坐在明楼的对面,“明长官方才的神情有趣极了。”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列火车上?” “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缘分。” “是有缘。”明楼饮了一口茶,便不再言语。 “您在想您的心上人。”科林忽然换了法语,“可惜他身在囹圄。” 明楼拔枪的速度能有多快,谁也不知道。 科林举起双手,一脸无辜:“小心些,如果走火了呢?” “那就是你不走运。”明楼端着枪,“你是什么人?想要什么?” “我如果是你,会问另一个问题。你有办法救他么?又或者,你在他和任务之间,还是愿意选任务。” “我们都会选任务。”明楼的手很稳。 “了不起。”科林叹了一口气,“我很羡慕你们。” “回答我。” “我不会回答你,你也不会开枪。枪最大的作用是威慑,而非杀人,这个道理我想你清楚得很。” “如你所说,他身陷囹圄,我心情不好,此时枪最大的作用是发泄。我想日本陆军方面会乐意让我‘错手’杀了你。” “那算我怕了你,求饶好不好?”科林笑嘻嘻地,一点也没有被枪指着额头的样子,“我要救他出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谊。与任何任务都没有关系,与我是谁……恩……有一点关系吧。” “私谊……”明楼的喉头动了动,这一细节被科林捕捉到了,不怕死地大笑起来,明楼直接把枪口抵到了他的额头上。 “冷静冷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科林连忙道,“火车很快就会到站,您不打算听我仔细说说计划么?” 明楼放开他,枪依旧端着。 “枪。”科林整了整领带,好整以暇。 明楼缓缓地收起枪,放在桌面上。 “计划很简单,您回去后,请竭力洗清关系,力求自保。至于剩下的,就交给我。” “你应当知道,我信不过你。” “我知道,但我自有取信于您的方法。”科林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怀表。 明楼一下车直奔76号,李士群在等他。 “到底怎么回事?他人呢!”明楼摔了大衣。 “在后面,为了避嫌……” “别嗦,陈恭澍招了什么?” “不是陈恭澍,而是王天木。” “王天木……他不负责上海这边吧?” “军统人情关系复杂,要做到横向上绝对独立是不可能的,他接触过陈恭澍的情报网,毒蛛和萤火虫也是他举报的,至于阿诚……王天木指认陈恭澍与阿诚曾经几次在窦乐安路见面,十分可疑。” “可疑?”明楼的眼睛眯了起来,“既然是与陈恭澍见面,他怎么说?” “他承认与阿诚见过,但其他的,暂时还不肯说。”李士群笑起来,露出一口坏牙,“等《蓝衣社内幕》登了报,他自然知道自己后路已断,还怕不招?这招说起来,还是他自己常用的,哎呀,风水轮流转啊。” 明楼懒得理会他的话外之音,只是四下打量着:“阿诚呢?他招了么?” “眼下还没有。不过,您也清楚……” 他当然清楚。 他不清楚的是,阿诚正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灯悬在头顶,冬日的牢房一点也不阴冷,反而热得他出汗。浑身上下都是汗,很渴,干得嘴巴皴裂了无数道小口。 “如果我现在吻他的鼻尖,会留下一点红色的痕迹,像脱了妆的小丑鼻子。”他想着都想笑。 肩膀很疼,不仅是旧伤,新伤更疼。他能感到汗液滑过。每次流经伤口的时候,有针刺感。牢房内强光灯照着,热得很,伤口的周围又麻又疼。这不是陌生的感觉,他在列宁格勒经历过,并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 李士群让他听见明楼在为自己开脱,好叫他心寒,叫他反咬明楼,反倒成全他。 怎么会有声音这么好听的人? 他指桑骂槐的时候,声音会稍稍提起来一点,叫你晓得他其实在骂你,但又自己吃瘪,不好说啥。他回击怀疑的时候,语气则是抑扬顿挫的,特别有感染力,仿佛不信他是个天大的罪过。他最妙的是,总是能讲些冠冕堂皇的流氓话,像是个道貌岸然的大骗子,可爱得要命。还有就是现下听不到的他喜欢在床上叫他的大名,明诚。他们的姓,他挑的字,一个字不少。带着气声的,叫他情难自禁的。 明楼离开的时候,他舒了一口气。 他如他们约好的一样冷静,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听见隔壁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的眼睛也闭上又睁开。 你演完了你的,我来演我的。咱们把这戏唱好了,然后回家过年。 从76号出来的明楼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军部。 日本在太平洋上玩了一票大的,南进的计划终于昭然于世。 陆军部乱糟糟的,冈本不会找他的麻烦,因为这里头海军部捣了太多鬼,早就不是明楼力所能及的了。相反地,眼下他需要找到明楼,继续谈新政府所能给予的经济支持。因为大量的军费资源已经在往海军方面偏移,他们不得不另有打算。 于此同时,另一个人从军部出了门,顶风冒雨地到了特高课。 “石田君。”科林摘下帽子,“我最近新学了一句话,想知道吗?” “什么话?” 恋耽美 分卷阅读9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无事不登三宝殿。”科林笑嘻嘻地,“您说呢?” “阁下不妨明说。” “我们有一个好朋友,被抓进了76号,得拜托你帮个忙。” “阿诚?”石田脸色一沉,“好朋友?” “对呀,很好的朋友。” “你应当知道他为什么进了76号。” “知道呀,我让他接近军统,替我们问问你们陆军部和重庆到底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石田拔出枪来。 一天之内被人那枪指了两次,任谁也心情不会太好。 瞬间缴了他的枪,在手上把玩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能不信,不过现在您也没得选,至少得听我说完是不是?” “我早该知道是你。”石田望着他,“怪不得叔叔不让你接触电台了。” “石田君,你可真甜呀!”科林用日语调笑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陆军部准备得这样充分,但是还是海军的南进计划得以实施呢?都是要感谢你的冈本叔叔啊。” “胡言乱语。” “对呀,我是胡言乱语,你也就随便听听好了。秀川不是什么毒蛛,她是我们的人。76号抓她其实是冈本长官亲自下令你说是不是很过分,其实她还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的当然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他曾经派人杀过她,还留下过你的物证。” “我的物证?” “石田君,这是不是你的扣子呀?”科林笑着摊开手,手心里卧着一枚浸着血纹的纽扣,“我特别去警察局给你拿出来的哟,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石田的脸刷地惨白,只听科林接着凑近他的耳朵道:“说起来,石田君就没有好奇过么?冈本这么谨慎的人,难道会随便找一个海军背景的小姑娘当他孩子的家庭教师?” 此话正好戳中石田心中最大的疑虑,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又忽然睁开:“既然如此,你大可以去找他……何必来找我……” “已经暴露的棋子没有用处,他不会徒然留给别人话柄。” “那你呢?为什么你要来让我救他?” “是因为我是个最多情的人啊。” “你最好说得更清楚些。” “他是我的爱人。”科林平静地望着他,“冈本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石田凝望着他,良久方道:“何以为证?” “我记得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都在您这里。”科林道,“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一张照片。” 石田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倒出一个钱包,果然有一张年岁已久的照片。 科林打开自己的怀表:“这是我的弟弟,他们是大学同学,我们是在英国认识的。他与我弟弟的照片是在苏格兰,这张是我和我弟弟在家里。” 怀表里两个少年笑得很傻,到了那张大合照里,倒是精神许多,就是笑开了还是很傻。 “你弟弟?” “利亚姆。” 石田收起了物证:“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想留下冈本?” “他不是你们的人么?” “他是日本人,我是德国人。”科林英俊的面容终于冷了下来,“我在海军做事,为的是阻止南进计划,从而德日可以使苏联腹背受敌,可惜我的任务失败了,很快我会回德国,但是走之前,总要料理了罪魁祸首。其实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贵国陆军,利益一致。” 石田以阿诚其实是在为特高课做事的理由将阿诚领出了76号,科林上前拥抱了快要倒下的他,在他的耳边轻道:“你现在是我的爱人,我要回国了。” “你说什么?”阿诚用法语回道。 “回德国。”科林笑了,回头扫了一眼石田,气鼓鼓地,“给我们留一点私人空间!谢谢!” 石田本也懒得再和他多言,只道:“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科林轻轻地碰了碰帽檐。 目送石田远去,科林放开他。 “解释。” “我确实要回德国了。”科林看着他,把钱包塞回他的口袋里,“照片我取出来了,可以送给我么?算是我救你的答谢。” “是利亚姆对么?” “我只有一张以前的照片,别的都烧掉了,难得还有一张,可以给我么?” “为什么骗他你死在西伯利亚?” “我要回德国去,这是我的工作。”科林笑了,“真的不能送给我?” “可以借给你,等到战争胜利,亲手回来还给我。”阿诚用俄语轻轻道。 “好,等到战争胜利。”不知道是否还有人盯着,科林像一个情人一样拥抱了他,在他的耳边哼了一段曲子。那是利亚姆常哼的,一直哼在他去世前。 “我不知道你是否想知道,他去世前哼的是这支曲子。”阿诚在他的颈侧耳语道。 “我知道。那天我在巴黎,很感谢你们没有让他孤独地离开。” “他从来都不孤独。战士从不孤独。”阿诚坚定道,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应该放开我了,有人来接我回家了。” 阿诚难得不用开车。 在车上将情况对明楼简述了,只得到一句“你先靠着睡一会儿吧”。 然后仿佛卸下了全部的重担。他倒在后座上,就像少年时生病躺倒在后座上明楼怀中一样。车一停就醒了,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药还没上就困得睡了过去。半夜里醒过来,明楼在灯下握着他的手也睡了。 他有白头发了。 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鬓角,这才发现手痛得抬不高。只是一动,明楼也醒了。也不说话,食指轻轻地摩挲他的手。 “你做什么?挠我痒痒?” “我在想,十根指甲,一根没少。” “不但没少,还长长了。”阿诚笑了。 “那我给你剪了。”明楼从床头的抽屉里取过指甲钳。 他牵过阿诚的手,对着灯光,轻轻地扳正位置,然后对上指甲钳,轻快地将长了的指甲剪掉,磨成又圆又钝的头。 其实阿诚自己修的话已经很少修成这个形状。 他小时候才修成这样,因为小孩到处划,一怕划伤自己,二怕划伤别人,每次都会修成钝钝的,像是十个圆圆的葱头。 “修得怎么样?”明楼问他。 “没我好。”阿诚反握住他的手,指肚贴着他的指甲,“等我好了,我给你露一手。” 第22章 临近年关,阿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一个明家,就两个人过年,连阿香都做好了饭立即溜回家过年要见见家长。 “所以这么多菜我们俩吃?”明楼点了点数。 “又不是吃不下。”阿诚对他们俩的饭量倒是很有信心,端起杯子, 恋耽美 分卷阅读9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来,大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祝我们俩都身体健康吧。” 还没开动就忽然听见外头的动静,阿诚抓了一件外套又摸了一把枪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笑说:“何家那两个捣蛋鬼在放炮仗,就对着我们家后头那墙,我说什么声音呢,还以为有人,气死我了。” “跟他们爹以前一个德行。”明楼夹了一筷子鱼,“搞把枪往他家后墙开几枪,吓得他们立即来赔不是。” “开枪不够,搞个两门炮来轰过去。”阿诚顺着他开玩笑,又扒了几口,眼睛忽然亮了,“你说眼下还有没有烟火铺子开着?” “想一出是一出。大年三十,人家也要过年的呀。” 说的也是,夹了一筷子鱼,红烧汁拌进饭里,闷头吃了几口,抬头看见明楼正看着他笑,眼睛黑亮,显然是有主意。 “怎么?” “我忽然想起来,咱们家好像有火药的。” “有是有真自己做啊?” “军校没教过?” “教过,没教我也会啊。” “那等什么,做点吓唬吓唬他们。” “好极了,何家那小子我早看他不爽了。也不知道托了什么关系,在中储银行当个什么外汇经理,交个表拖拖拉拉不说还错漏百出。” “人家和钱先生好像是俱乐部里一起打球的。”明楼想了想。 “管他呢,吓唬他们一下。” 说干就干。 “饭不吃啦?” “少吃点饿不死。” 军校训练出的高效率如果用在制作烟花爆竹吓唬邻居上,那这邻居也是倒了大霉。 这墙头他小时候看着很高,得明楼抱他上去,如今那是轻轻松松地趁着夜色摸上去了。 明楼站在下头,点了根烟,看着烟圈里的阿诚像一只矫健的黑豹攀上了墙头。他笑嘻嘻地回过头,把引线折断凑过来:“长官,借个火。” “321开火!”明长官下令。 隔壁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小孩子立即往这边用烟火筒回击,院子里的狗惊得汪汪地叫,阿诚从墙头上跳下来,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猜怎么着?” “怎么?” “真把那小子吓了一跳,跑出来看了,还没他儿子胆子大,以为有人开枪呢!” 为了行动方便,他没穿外套,就毛衣套在衬衫上,兴奋得不觉得冷,就鼻头红彤彤的。笑出的气在月色下凝成一片转瞬而逝的白雾。 “没出息!从小就没出息!”明楼抓了件外套揽住他,把他裹在一件大衣里。 “就是,胆子又小,嘴巴又欠,打输了还要告状,害得我跟明台跪了好久。” “合着你觉得我罚错了?”明楼眯起眼睛。 “我可不敢说。” “还有你现在不敢说的。” “你记仇,我才不说。明天要祭祀的,我可不想起不来。” “那可不好说。” 他伸手去抱他,却被他拧身躲过了,随意披在肩头的大衣在他的身后扬起,像是借着月色回家一只鹞子。他追上去,踩着他落在身后的影子。和他们在巴黎时一样,笑着跑着穿过夜色中的花园,在门前碰见明堂哥。 “明堂哥。”老老实实地把大衣穿好,阿诚整了整领带。 “大哥……大过年的怎么亲自来了?”后面追过来的明楼看见大哥,也不由得立住,赔笑道。 “我打了快十个电话都没人接,我就亲自来接了。”明堂哼了一声,瞥见两人裤子在矮墙那边沾的灰,“我说你们多大的人了,明台不在了,你们把他的份也给淘了?” “大哥教训的是。”明楼拉过他胳膊,“来来来,大冷天的,进去说话。” “不进去了,你们俩跟我走吧,大过年的你看看你们家连个灯笼都没挂。”明堂指着空荡荡的门口,“你们大嫂今天吃饭的时候听陈嫂说,你们家那个做饭的小姑娘晚上回家去了,然后交代了,家里没个女人管事,两个大男人肯定连个年都过不好,叫我找人来接你们,结果打了几个电话都没听,我担心你们就过来了。” “过来就过来,带什么枪啊。”明楼拍拍他的口袋,“您那准头我还不清楚?” “小兔崽子。” 明堂家两个大点的孩子,见到明楼和阿诚来了,高兴得要命。一来有红包,二来有客人,自己如何疯闹都不会挨骂了。一个个就像混世魔王一样闹开了。小孩子饭量小,吃一点就说饱了,口袋里灌满了花生瓜子和小金桔之类的零食,在客厅里追打起来。最小的那个跑不起来,跪坐在地上发脾气,敲地板。 “不好意思啊,家里每天都这样,乱糟糟的。”大嫂笑说。 “热闹嘛,多好啊。”阿诚在最小的那个边上蹲下,小孩子抓住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叔叔给我剥!” “剥什么?” 小小的手伸进口袋里,抓了满把的花生,然后卡在那儿拿不出拳头,急得要哭。 “这傻小子。”大嫂笑着把他抱在怀里,叫他松手,少抓一点,手就出来了。小家伙不肯,使劲地把拳头往外拽,新衣服都要扯破了。 “叔叔猜你手里有五个长生果是不是啊?”阿诚蹲着道。 “错!”他把小手伸出来,得意地亮在大人前面,“你看,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猜错啦!” “猜错啦,猜错啦。”阿诚笑着把他口袋里的花生倒出来,然后和他们母子坐在一起剥花生吃。 “羡慕吧?羡慕你找一个,过几年家里过年也这么热闹。”明堂看了一眼明楼。 明楼没说什么,只是微笑。明堂家灯具都是暖色的,将那边的人影镶上一层橘黄的柔光,叫人心忍不住温软。其实以前过年家里也挺乱的,明台阿香加上大姐和阿诚,四个人还能打个牌,他就在边上指点江山,帮两位女士把两个臭小子的压岁钱都赢过来。 “大哥别拿我打趣了。” “你不会吧,姓汪的那个死了多久了,看不出来这么长情啊。” “跟她没关系,再说了……我哪里长得不像长情的样子?” “诶,你大姐以前可从来不觉得你长得像是老实人,总怕你祸害人家姑娘。” “大姐真这么觉得?” “可不是?”明堂摇摇头,“我跟你说,你们在巴黎的时候,你大姐成天觉得你会把人家洋人小姑娘骗回家里来,到时候她可没办法收拾,哎呦,你大嫂劝了好久。” 像是明镜干出来的事。 明楼笑笑。大姐从来都喜欢操心些有的没的,半点也不会把这些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考虑几分。 “再说,就算你这个大哥不结婚,阿诚跟着你打光棍啊?他总要成家的吧。” “他敢,我都没结婚,他结哪门子婚?”明楼笑骂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9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行了行了,大哥你就别操心我们了,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考虑的。” “是……我知道你们有大事做。”明堂压低了嗓子,“可你们看看明台……我们明家可就只剩你我了,你们俩都得给我好好过日子。” “那是自然。” 虽然明堂再三留他们就在家里休息,又不是缺两张床,两人还是执意告辞。便只好叫司机送他们,临走的时候,阿诚看了一眼明楼,明楼会意,上前拉过明堂到一边低声叮嘱道:“你那枪我拿走了,你自己都说了,好好过日子。生意人要什么枪啊?” “嘿!你这……” “我晓得你防着什么,交给我们吧。行了,别送了,快进去吧,外面多冷。”明楼拍拍他的肩膀,快步下了台阶,走进阿诚为他打开的车门里。 明楼在灯下抚摸着那柄枪,把子弹都拆了出来。一枚枚排开,七发,这枪还没动过。 “连明堂哥都开始拿枪了,上海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阿诚望着子弹上灯泡照射形成的光晕,“他那么精明,今日带枪过来,是不是之前听说了什么?” “李士群。”明楼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立下大功,正是日本人给他撑腰的时候。上海如今做生意的,哪个不要先喂饱他?他又偏偏和咱们有过节。” “上面让我们想办法争取他,你觉得可行么?” 明楼摇摇头:“他和周佛海不一样,只有依靠着日本人才能横行无忌。如果从了军统,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那你的意思是杀了他?”阿诚道,“这个人老奸巨猾,小心谨慎,恐怕不易得手。” 明楼沉默着,半晌又笑了:“想做了他还不容易,慢慢来呗。” “你有主意了。” “大过年的,说他干什么,倒胃口。” “那你想干嘛?” “我呀……我在想,战争结束后,都会有很多孤儿,我们也可以领养几个,家里就没这么冷清了。” “我们不符合领养条件吧。”阿诚想了想,“人家不给我们养的。” “你在新政府什么都没学到。”明楼笑了,“咱们可以以权谋私嘛,再不济金钱能使鬼推磨,你我不就没走正规途径么?” “越说越不像话了。”阿诚瞪了他一眼,“还不如养个一对兔子,没多久咱们家就到处都是兔子了。多热闹!” 这样的玩笑话,就算一路说到后半夜,明楼其实也愿意,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搂着阿诚,在干燥而温暖的被子里。手底摸得见新近结痂的伤痕,红色的血痂在指肚上摩擦,粗糙又性感。 亲吻他的伤口,仿佛还能听见留下这个伤口那天自己的心跳。 阿诚低头看他,吻了吻他的耳廓:“都过去了。” “我知道。”明楼抬起头,把温柔的笑意从这一双眼睛投射另一双里,“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23章 阿香嫁人后,依旧在明家做工,只是常常要回去。 返工的第一日,她头发盘了起来,一张笑脸似乎结婚后吃胖了点,显得脸圆圆的。明楼就逗她:“阿香啊,你这头发盘起来,显得脸都胖了。” 到底还是爱漂亮的,跑到门口穿衣镜子边,摸了摸腮帮子,感觉似乎是胖了点,垂头丧气的。 阿诚横了明楼一眼,连忙上去道:“别听先生的,他逗你呢。再说了,这样好看,你看杂志上,现在就流行你这样的。” 阿诚眼光好,阿香从来都信得过,这才高高兴兴地进了厨房。 “你不知道她不喜欢别人说她胖了么,你还净逗她。”阿诚笑着摇摇头,“我说你胖了,你高兴呀?” “不高兴啊,可你不还是老说?” “我那是实事求是。” “等下你到了石田面前,也这么能说会道就好了。” 毒蛛死后,阿诚每次见到石田,都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活力少了一些。 虽仍然是个年轻人,倒像是谁留在这世上的遗物一般。 “石田科长?”阿诚见他出神,轻轻叫了他一声。 “抱歉,阿诚先生,请继续。” “其实,也就是这些。” “只是这些?” “别的话不当是我讲。” “我们不问当是谁讲,只想知道这话有没有必要说。” “李主任似乎对于我被放出来的事情耿耿于怀。” “你和他都是在为我们做事,不必担心。” “这个我知道,不过李主任的行事,您也清楚,说不自危也是宽慰自己罢了。” “李主任的行事?” “这就确实不是我该说的了。” “李主任和阿诚先生都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科林先生也曾经帮过我一个大忙,我答应他的事情一定会做到,请你放心。” “谢谢。” 今年上海的春天来得有些晚,大衣迟迟脱不下。风吹起来的时候还是刮得人脸疼。阿诚心细,叫人在明楼到之前先把在房间里开了热水汀,乍一进房间里,雾气就蒙上了眼镜。摘下眼镜,取出一块眼镜布擦起来,心里琢磨着除掉李士群的法子。 无非上中下三策。 下策直接行动,强杀之。但是一来他的手下眼下没有十分合适的人选,二来这几乎是一步死棋,他不会轻易把任何人放进这局里。 中策是他之前安排的,让他们自己人互相残杀。因为税警团的事,罗李嫌隙颇深,李士群又因为经济问题常常和周佛海龃龉。如今他借着日本人的势,耀武扬威,莫说周佛海,罗君强就容不下他。 上策却是科林替他留了一手。石田因为不可为人道的原因放了阿诚,李士群如果死咬着不松口,日本人自然会打烂了他的牙齿。让日本人动手,更能叫那些个汉奸走狗晓得他们自己的下场。 想到这里,仿佛又听见阿诚奚落他,又跟着自嘲:“咱们其实明面上不也是么?” 阿诚总喜欢拿这事儿说笑,似乎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一样。 可是美国对日宣战那天,他大半夜地翻来覆去,问了几遍才叹了一口气:“如果战争结束,我们去哪儿?” 声音空洞,如一点微末的火星瞬间淹没在黑夜里。 “你说的是什么战争?” “结束这个国家苦难的战争。” 明楼在被子里握住了他的手,闭上眼睛:“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彼此身边。” 枕边人的轻笑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气,他的手就停在明楼手心里,一点温热从掌心透进他的手背,阖目睡去。 这个人的呼吸渐轻渐长,明楼知道他睡熟了,睁开眼睛望他侧脸的轮廓。 他忽然想起大姐对他说的话,宁肯他去当兵,也好过在这晦暗不明的战场里摸索。阿诚也是这样 恋耽美 分卷阅读9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吧。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死去,总好过被一颗无名的子弹结束生命,最后除了两份机密文件外,依旧盖棺定论地被钉在汉奸的名头上。又或者他在担心更渺远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离开。 美国参战后,重庆的底气足了很多。直接负责着电台,不自觉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 如果日本人真的滚出了中国,他们将以怎样的身份站在阳光下?又或者,他们依旧留在黑暗里。 表面上微妙的平静因为一张报纸被打破了。 阿诚把《国民新闻》放在明楼的桌上,趁着明楼扭头去看标题的空当,把桌上最后一块蟹壳黄拿走了。 “胡兰成写的?”明楼扫了一眼,从他手里把剩下那半块抓了回来,塞进嘴里。 “他敢认么?这可是直指周佛海和梅思平生活腐化,政策失当。”阿诚扁着嘴,“他胆子最大的大概就是勾搭上吴四宝的老婆,这文章我觉得他不敢写。” “是不是他写的,都够胡兰成喝一壶了。”明楼快速地读了一遍,抬眼看着阿诚抹抹嘴,抓起外套,忽然笑了,“不过说真的,这文风不像胡兰成。不够秀气,硬邦邦冷冰冰的,写得不算好。” “意思到就行了。” “这意思也胆大包天啊,直接大骂他们董事长,谁胆子这么大?” “鞠远清,陶希圣的学生。”阿诚撒谎,从来是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人呢?” “上班去了呀,今儿周一。”阿诚笑着摆弄了一下明楼的领带,“下次别自己打了,又歪了,还得我拆了重系。” “人家小鞠又怎么得罪你了?”明楼抬起头,任他拽着自己的领带,呼吸都喷在他的喉结上,痒得很。 “忘性真大。” “你替我记着呗。” “这人没本事写大新闻,花边新闻倒是在行。”阿诚拍拍领带,“行了,走吧,上班去。” 拉开车门的时候,明楼这才想起来,姓鞠的早先写过几篇新政府特务委员会长官和汪家小姐的一些陈年旧事,还有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阿诚当时把那版撤了换成前几日的,不叫他看到。 “君子报仇啊。”明楼望着后视镜里那双黑眼睛笑道。 “是你教得好。”阿诚笑着踩了油门。今日的心情实在不错。 还没进政府门呢,就见到来来往往的公务员们又是一脸低头做事,竖着耳朵听八卦的样子,看着滑稽。 进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阿诚端了咖啡进来,却不递给他。 “这杯我的,你没空喝了。” “这么早就来了?”明楼低头看表,“会议室?来了几个?” “三个。” “周先生,胡主编,还有谁李主任不是在苏州么?” “罗先生。”四下无人,阿诚的脸上憋不住笑,“唉,辛苦了。” “越来越没规矩。”明楼笑着摇头。阿诚抢上一步,给他开了门,明楼敛容从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会议室里胡兰成局促不安地坐着,盯着罗君强手边新鲜热乎的一份《国民新闻》,罗的手不成节奏地叩着报纸,像是在击打胡兰成的心跳声,而周佛海却站在桌边,背对他们。 “明先生来了。”胡兰成抓住这个机会站起来,像捉住救命稻草一样,“明先生素来是清楚我的,这文章绝对不会是我写的。您说呢?” “莫激动莫激动。”明楼拍拍他的手,缓和气氛一般笑了,“兰成说的有道理,说真的,我早上看见的时候也觉得不像是他写的,哪能一夕之间文笔退了那么多,周先生您说呢?” 周佛海转过身来,还没说话,罗君强先哼上了:“反正你和士群各执一词,谁知道呢?你说你没看过,说是一个姓鞠的小编辑写的,可人家不认啊。再说了,士群一早就从苏州打电话来,说他从来没见过这篇文章,许是你自作主张,是他监察无方,求周先生原谅呢。你说你们平时关系那么好,怎么不对好了再说呢?” “罗先生这话可说得过了,我分明没有见过,更没有写过这篇文章,与李主任也不过工作上的往来,你这盆脏水泼的……” “对我泼脏水,谁晓得你的脑袋往我这盆脏水里伸?”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李士群杀了吴四宝,你搭上佘爱珍,嘿,合作愉快啊……” “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行了!”明楼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斥了一句,上前对周佛海道,“这文章是谁写的先生心里应当有数,不知眼下先生想怎样处理?” 周佛海只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报上这样说了,我也不便更无颜再做这个董事长了。兰成,国民新闻你看着办吧。” “先生……” “好了。你和君强先回去吧。” 不知这两位离了房间,会不会打上一架,明楼心里揣测大约胡兰成会跑得快些。 “明楼啊,你是局外人,说说吧。” “先生既然不打算追责,明楼也不会多言。” “油滑。” “小心。”明楼苦笑道,“士群同君强都是手握武力之人,明楼不可妄言,只是忍不住想起杨秀清和韦昌辉的旧事来。” “你这话戳心。” “可确是实话。” “那你同我说另一句实话,这文章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兰成这个人,胆大的只是在女人面前。” “我懂你的意思了。”周佛海点点头,“对了,换个理财经理吧,那个小姑娘进了76号又出去了,前几日我的人查到她给士群在税警团移交的时候捞了一笔,充作汪先生出戏清乡委员会活动时的排场费用,也是精明。” “我早换了人了,只是不想叫李主任晓得,钱还放了一部分在那边,花钱买平安。” “这年头,平安最贵。” “可偏偏有人惜财不惜命。” 第24章 天热起来,家里换了水竹凉席。阿香从柜子里找出来擦,正巧叫阿诚瞧见,从柜子里倒腾出一个小瓶子,滴了几滴在她用来擦席子的淡盐水里。 “怪不得我一进来就闻到有点不一样。”明楼靠着枕头捏了捏颈窝,“橡树、广藿还有檀香,对么?” “前调里还有点别的,不过现在闻不到了。”阿诚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有一阵没一阵地给他捏了几下,又困了,翻过去关了灯。 “我漏了什么?”明楼是累过头了,倒也不困,扒着他的肩膀问。 “想学啊?” “你教我就学。” “前调是天竺葵。” “这支叫什么?” “童年。” 这个词从阿诚的嘴里说出来,总叫明楼有些异样的感觉。而他的沉默,也叫阿诚清醒起来,睡衣去了一半,转过身来,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说:“怎么,从10岁开始的童年嫌晚啊?” “不晚,该玩的带你都玩过了,你觉得不晚就行。” “那是。” 阿诚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这支香他是花了点心思的。潮湿的苔藓,树林里被太阳晒干的木头,阳光在新鲜的草叶间爬上已经开始腐蚀的老木头。夏天的风停滞在阳光里,正如童年停滞在他们郊游写生的下午。 那时候明楼骑着自行车带他们郊游去,明台不老实,被摁在前头的横杠子上,他听话,在后头抱着明楼的腰。一路晃晃悠悠地,日子也晃晃悠悠的。夏天日头有点毒,中午就躲在树荫里。明台被晒得睡着了,明楼就抓了一只知了放在他的耳边把他吵醒。他把背上的画架转过来画明楼,明楼就过来捉他的笔,在自己的头上加两个兔子耳朵,说带他们去仙境,然后把他们给卖了自己回来。 那时候日子特别长,特别慢,如同夏日的阳光,热烈而悠长。 所有人在阳光下,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夏天依旧热,就是阳光永远照不到他们。 明楼知道他的心思,却不挑明,因为他也没有办法,又何必说出来,让彼此苦恼,只道:“过几天我们去后头把架子扶一下,前几天下雨,葡萄架子吹得烂七八糟的,要结葡萄的,我们还是好好收拾收拾。” “今年葡萄可以酿酒了。” “那就交给你和阿香了,两位都是行家。” “你就吃白食啊。” “我给你扶架子。” 灯关了,也晓得他笑成什么样子。 睡到半夜,忽然有电话。 阿诚跳下床去接了,竟是周佛海。 “是,我去请明先生。”他放下听筒,两人数了一分钟,明楼这才从他手里接过话筒。 夏天天热,他没穿睡衣,就一件背心。放下听筒,抓了衬衣就套上。 “收拾收拾,我们连夜去苏州。路上跟你细说。” “李士群奉了汪氏的手令,去拿蔡洪田。周佛海叫我去拦住李士群。” “蔡厅长?”阿诚瞪大了眼睛,“李士群真敢动他?” “有汪氏的手令,他谁不敢动?” “周先生啊。” “这话……周佛海心里大概也过了六七十遍了。” “不是……好端端地,关蔡厅长什么事?就因为他上次得罪了李士群,叫他难堪?” “谁知道呢,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说吧。” 其实这件事,便是周佛海李士群都是说不清楚的。 事情的起因在江都县。 扬州李鸿章的旧宅子里的楠木是上等货,沦陷区物资紧缺,江都县长便动了心思。谁料蔡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既担了民政厅长的名头,就想着为桑梓做些事,叫专员去拍了照片,要为在省政府会议上免潘的职。 潘托人跟蔡的同学王求情,王是个见钱眼开的,张口漫天要价。潘实在没有办法,他的儿子娶了陈璧君的侍婢,有一层裙带关系。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了南京。至于在汪氏面前说了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了,李士群这么趾高气昂地坐在那里,想也知道没说什么好。言及“民政厅长手长”,更是十足十的鹦鹉学舌。 “这件事是汪先生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 “那周先生的面子,李主任就不顾了?” “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能给周先生面子,都是听上头的行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楼晓得这边是碰了钉子。蔡也是个硬气的,他本来要去南京开粮食会议,听到了这个,反而就留在苏州,等着李士群来拿他。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明楼心里清楚已经不是李蔡之间的恩怨了,一时间做不得主。天色已晚,便同阿诚回了老宅休息,明日一早再回上海。 “这件事你估计会怎样?”阿诚把他脱下来的衬衫丢进箱子里。 “还能怎样?蔡洪田保不住的。” “那周佛海那边。” “保不住便保不住,你没听李士群说么?这事儿是上头的意思汪氏和周氏,你想得罪谁?” “不是我想得罪谁,而是不论哪一方都认为我们是周佛海的人。” “所以啊,得给我们的周先生出出主意了。”明楼笑起来,走到窗前,推开来,“晚上开着窗户吧,这里不比上海,不通风就太热了。” “开着窗户尽听外头知了叫了。”说归说,还是把蚊帐放下来,钻了进去,任他开了窗户,叫带着潮气的晚风透进来。 “知了叫好呀,免得让你叫又不好意思。” “别折腾了,明天一早还回上海呢。” 靠着一起睡下,外头真有知了一直叫着,一声声催人入睡。直到后半夜才听得啪地一声,阿诚立即惊醒过来,掌了灯,揉着眼睛:“怎么了?” “蚊帐里有一只蚊子。” 他耳朵背后被咬了一个包,借着灯能瞧见一个包,手臂上也有好几个。 “别抓,抓破了更不舒服。”阿诚放下灯,抬头看着这帐子里。 他们都能听见有只胆大包天的蚊子在蚊帐里来回巡游,最后还是阿诚耳朵好,眼疾手快,伸手把那只蚊子拍死在手心,碾了一手血。 “看看都是你的。”他把手心摊到明楼面前,笑着给他看。然后又跳下床去,把手洗了,带了一瓶花露水回来给他抹上。 “你可真是招蚊子。”阿诚一边抹一边道。 “可不是?”明楼抓了抓脖子,“老家还是蚊子多。” 花露水的香气散了整个帐子,外头的夜风进来,倒有些微微的凉意了。明楼搂着阿诚,望见窗外的月色从清漆木窗框上流进来,落在那张旧红木书桌上。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去高邮,回去路上也是好多蚊子,咬死我了。” “记得。” 怎么不记得? 阿诚忽然伸出手指,在明楼的鼻子上挠了一下。 “干什么?”明楼握住他的手。 “不告诉你。”阿诚靠着他的颈窝,蹭了蹭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明天可有的累呢。” 蚊子也够毒,第二日明楼站在周公馆的时候还觉得隐隐有些痒。 “士群真是这么说的?” “人就押在苏州李士群家里,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会先把洪田带回来见您不是?”明楼顿了顿又道,“此事牵扯到了汪先生,明楼不敢擅专,才先回来禀报您。当然昨天经过旧宅,想起家慈,就晚回了一日,实在抱歉。” “应当的。”周佛海垂下眼。 他早孤,对母亲十分孝顺,自然是能理解。 明楼见他神情,上前一步,低声递上一张纸条道:“阿诚截下的,那个电台。” 展开纸条,又颤抖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周佛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有谁知道?” “他一看到就截下来了,除你我外,应该没有第三个人。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又怕有心人利用去。正值多事之秋,先生还当谨慎。” “我晓得。”周佛海点点头,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纸条。 戴笠将他的母亲照料得很好,老夫人同周的岳父都一切安好,这对于周佛海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人情。戴笠此时卖这个好,个中滋味,只有周佛海最是清楚。 蔡洪田被免职的消息传到明公馆的时候,葡萄架子刚刚扶好。 “你信不信,等到我们的葡萄酒酿好了,咱们就可以开个一瓶庆祝一下了。”明楼笑道。 第25章 周佛海家里有个小房间,据说是抽鸦片烟用的。他如果和明楼在里面,杨淑慧也不能上那一层台阶去。 这房间里没抽过鸦片烟,闷酒倒应该喝了不少。 明楼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直截了当道:“是因为木子的事么?” “你也知道?”周佛海扬了扬眉,“是了,阿诚既然知道,也必瞒不过你。” “阿诚不知道的事,我或许也知道一些。”明楼低声道,“我的来历,先生清楚,须知他们对您下了多少工夫,在我这儿也下了多少工夫。” “雨农的手段啊。”周佛海叹了一口气。 他对明楼的话将信将疑。 一方面,他认为明楼的话里没什么逻辑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他晓得明楼原先是为重庆政府做事的,戴笠自然也不会放弃对他的策反。另一方面,他又忧心这人其实从来没有背叛过重庆,只是一把一直插在自己身侧的利刃。 “那边的意思是,这个人留不得。” “杀之不易。” “此人曾将上海的军统一网打尽,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明楼道,“而且……我听重庆的老朋友说共产党也在争取他。” “共产党怕是瞧不上他。” “但只要军统认为共产党有这个意思,我们如果能先替那边除掉他,也算是为之分忧,您说呢?” 周佛海背过身去,依旧犹豫不决。明楼知道,已经是趁热打铁的时候,续道:“说句不当说的,战争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汪主席所想的和平共存,已经是失败了。汪主席秉承中山先生的遗志,却同日本人走在一起。咱们表面上、公文上虽说是什么曲线救国,可关上门来,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勾当。如今这船要沉了,咱们何必与姓汪的一起死呢?” “这艘船还没有沉,那艘船上也未必有我们的朋友。” “这船沉是不沉,不是我们这些人说了算的。可那艘船上能不能交个朋友,这个我们是有的选的。”明楼道,“再者,木子已经不是我们的朋友了,蔡先生的事,先生忘了么?” 夏日的阳光投不进这个昏暗的小房间,更投不进周佛海阴沉的眼睛里。 在死路上送了李士群最后一程的,大概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是那个曾经被他关在76号的小会计。 阿诚把账本轻轻地放在石田的桌上,在生死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枚砝码。 “你们76号是有和重庆勾结的传统么?”盯着一笔笔出去的款子,石田啪地合上了账本。 “我可不是76号的人。”阿诚笑了,“76号有没有这个传统,可要问李主任。” “那阿诚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明长官的人。”阿诚眨了眨眼睛。 “你们中国人,但凡有三个,就能结成两派。”石田哼了一声,“这东西,你不是第一个交给我的人。” “哦?另一个是?” “你心知肚明。”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周先生和明长官没有达成一致协议要除掉李士群,以他们的性格,谁也不会动手。只是一旦动手,就是李士群的死期了。” “石田长官如果惜才的话,他也未必没有生路。” “阿诚先生是在教我怎么做事么?” “不敢。”阿诚连忙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不送。” 李士群非杀不可。 石田其实并不十分在意李与军统这些金钱往来,他所忧心的,是李士群在冈本面前的得宠。眼下由于科林之前的设计,冈本回国述职,交代情况,他正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除掉这个不听话的爪牙,杀鸡儆猴,即使冈本侥幸回来,也再难翻天。 他打开怀表看时间,又看见英子的相片。从他们认识开始,今天正好两年。 她像一捧樱花一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短暂地绽放后,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他甚至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就连这张还是从档案上撕下来的。 她死得很快,也很隐秘。冈本以军统特务毒蛛的名义处死了她,连陈恭澍也承认她就是毒蛛。 可人有时候是很固执的。 冈本离开上海那天,他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她的口供。简单而混乱的遗言,全然不是她的口吻。找到了审讯的士官,那人说,其实她死得很快,完全不像一个特工。哭哭啼啼,一直求饶,哭到最后,大约知道没有生路了,便说了一句话,且请他们转达给石田。只是报告给冈本时被勾去罢了。 露水的世,虽然只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1] 她曾经开玩笑一样,用剑兰的叶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这句俳句。然后和他对坐着,痴痴地看着水在桌上蒸发掉,什么痕迹也不留下。 并非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便是君之遗物。石田关上了怀表。 “东西送过去了?” “恩。” “石田什么反应?” “你所料不错,听他的意思,罗君强已经去过了。” “好。”明楼笑着点点头,“如此,便有八分的把握了。” “我说,九分。” “多了一分什么?” “情。”阿诚道,“我特意挑今日去,因为今日是他与毒蛛第一次见面。” “他会记得?” “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呢。”阿诚望着后视镜里的他,“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他那日打扫明楼的书房,实在困,靠着沙发睡了一会儿。一觉醒过来大事不好,正好撞见明楼回来。 “开饭啦!”明楼笑道。 蹭得就醒了。 醒来十分害怕。桂姨不让他跟明家的人说话,他也着实没有胆量挑战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听吃饭你就来精神了。”明楼噗嗤一声笑了,又板起脸来,“猫这儿偷懒哪,我告诉你妈妈去。” 他不敢说话,更怕他告状,急得要哭。 “别哭别哭,我逗你的,不跟她说。去找桂姨吧,她在厨房烧饭,肯定给你留了好吃的。”明楼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怕小孩子哭,连忙把他拎起来,在他背上拍拍,打发他出去找桂姨。 明楼坐在车后座,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第一次正经的见面说话到底是什么时候。满脑子倒都是阿诚到英国去找他,从火车上下来那天。神采奕奕地将了他一军。 李士群死得很难看。 中毒后浑身萎缩成一个孩子的大小,完全无法装下他所犯下的罪恶。而他账户里的钱也随着貔貅的消失,一并了无踪迹。 新政府里的气压低得可怕,谁都知道是日本人动的手,而这也正是为日本人卖命的下场。 经此一役,周佛海与戴笠重新成为了战友。或许还不止如此。次年冬天,周母在贵州病逝,照片上跪在灵前捧着遗像当孝子的赫然是位高权重的戴笠。 周佛海情绪不稳,抓着电文写了讣告,第二日就要见报,不论明楼如何劝阻,说这样会暴露那个秘密的电台,他也执意要发:“我管不了那么许多,难道为了自己,母死就秘不发丧?” 明楼其实甚少见到他这样失态,一时不言。良久才松了口,道:“你说的是,发。” 讣告给了报社,周佛海就那么抓着电文和照片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涩然开口:“替我谢谢雨农。” 1944年冬,汪氏卒于日本。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谁都知道冬天真的到了。 阿香有了小宝宝,便给了她一笔钱,放她先和丈夫回苏州去了。 上海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饺子,站在锅边的,都等着下嘴。被绞成稀烂的,也只有百姓了。 阿诚把上面的电令交给明楼那天,还有三天就过年了。 电令语焉不详,防止被截获。怕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 【利用日本,阻止新四军先进入上海】 “烧了吧,先好好过个年。”明楼点了一根烟,阿诚却从他手里夺过那支,摁在了烟灰缸里。 “那一天总会到的,你心里清楚。”阿诚平静地看着他,“和谈或许会有,但只怕没有谈和的可能。” 明楼曾经以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直到他看着王天风、、于曼丽、郭骑云他们一个个捐躯赴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内战打响,如果不能策反,他将不得不一个一个地背叛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忽然不想去考虑任何主义,任何组织,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等待黎明,等待这个国家的新生。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 军统的忠义救国军进驻上海,鸡鹰满天飞,饿虎就地滚。 明楼折起报纸,一句“旧耻已湔雪,中国应新生”平躺在他的桌上,而眼前那个混乱的上海,也正不带一丝修饰地平铺在他的窗前。 “你曾问我何去何从。”明楼站在窗前,缓缓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我将留在这里,你也将留在这里。我们不会坐着等待黎明,他不来,我们就背负黑夜,一起走过去。因此,可能我要失信于你了,我想你能谅解。” “你只答应带我回去。”阿诚笑了,“你没有失信。我的家一直在侵略者手里,如今我们是真的回家了。既然回来了,就哪儿也不去了。” 第三卷终 [1]小林一茶 第四卷家园 第01章 当时的上海流通着两种货币,中储券和重庆的字条儿。 如果要按照重庆中央人民银行的汇率,二十八元中储券可换一元法币,但是飞机上下来的人,他们的条子,折合率到了二百兑一。于是中储券用尽后,就是库存的关金券和法币。只要带着字条儿,他们就高人一等。几乎无穷无尽的活动经费,开出去的都是无力负担的空头支票。 明楼合上账目,折算了一下,这一个月来中储银行的支出,大抵要赶上过去的六年了。 他常常感到透不过气来。 这个城市,这个国家正向他所无能为力的方向滑去。然而仿佛除了他们以外,所有人都在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城市往深渊里推。旧时王谢匆匆地卖掉了宅子,新的主人接管了这片沸腾的繁荣。胜利与和平如同一支鸦片,麻痹着黎民的神经。从重庆伸来的手术刀,切割着这个城市的血肉,他们以为是挖肉疗疮,且是毫无痛觉的,但只有等这波兴奋消退,才会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具骷髅。 他甚至乐意去周佛海的宅子里坐着了,那儿是最焦虑的地方他们的焦虑让他感到平静,至少还有人是清醒着的,哪怕不是他的同志。 周公馆之前其实也没有这样热闹过,几乎是每日宴请,人也到得很全。来来回回说些五子登科的诨话,要条子,房子,女子,车子和面子才能从重庆手里买下一条命来。阿诚顺口问了句价钱,说是两千根金条,明楼不由地也有些骇然。 戴笠到上海,他是在周公馆见到的。 一起坐下吃了顿午饭,戴笠的胃口不错,周佛海也勉强吃了点,倒是明楼吃不下。 “看着没什么胃口啊?”戴笠看看明楼的碗。 “上次咱们三个这样坐下吃饭,还是在重庆呢。” 那时山河破碎,局势危如累卵,不论各自私下如何想,终归是在一面旗帜下做事。 如今国耻湔雪,局势混沌如初,重新坐在一面旗下,一个是审判者,一个是命数未定的囚徒,还有一个惶惶的隐秘胜利者,不知这场胜利终将走向何方。 “说的是,有缘重逢,咱们喝一杯。” 言不由衷当痛饮。 喝了大约有个三四分醉,戴笠同他一起离开,坐的是阿诚开来接他的车。 “上海的事,你做得很好。” “分内之事。”明楼顿了顿,“其实此番见到您,我最想问的,您也知道。” “我晓得你和你这个弟弟都是想留在上海做些实事的,是不是?” “是。”明楼点点头,“但是我看了重庆方面的公报,似乎并没有提及我之前的经历和之后的去向,所以我想,您或许有别的安排。” “上海是战斗的前线,无论如何不能丢了它。军统站在抗战中屡遭打击,我希望你能担起上海站的责任。” “明楼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看看这窗外,真的结束了么?” “这场战争,我以什么身份战斗?” “这个不急,你且先整顿经济。江浙富庶,万不可失,这可是委员长亲自交代的。” “放心。” 戴笠在下榻的酒店下了车,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司马昭之心。”阿诚哼了一声,“我们怎么办?” “他说得不错,上海是前线,万不可失。”明楼推了推眼镜,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揉了揉鼻梁被架出的红印,“给明台发报,苏醒计划开始。” 九月上海秋老虎。日头还是那么长,那么毒。 阿香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那日傍晚下班回家,阿诚说起这件事,又经过百货公司,便说进去买些礼物,托人送去。 看来看去,也没看见什么合适的,明楼便说要买一对小布老虎,要小姑娘学她的妈妈,虎虎生威,别叫人欺负去。 “又瞎说,人家才多大一点,也不教点好的。” “那你说什么合适?” “乱世金银重,明长官要是舍得,送对小银镯再好没有了。”他笑吟吟地看着明楼,大有打量他舍得不舍得的意思。 “物价涨成这样,多多消费也是好的。”明长官批准。 出了百货公司,往银楼走。 明楼是贵客,楼上奉茶慢慢挑。左右来都来了,不如多挑个几样,有机会给明台寄过去。 正犹豫着到底是买个生肖图样的,还是买个弥勒,听见楼下的动静,经理变了颜色,赔着不是说下去处理一下。明楼看了一眼阿诚,阿诚会意,同他一起出去,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注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来的是故人。 吴四宝的干儿子余祥琴带人就站在楼下,吵吵嚷嚷地要叫破天去。 “哟,余队长,您坐您坐。”经理赔笑上前,招呼人看茶。 “陈经理,有人举报,你这银楼有汪伪余孽。” “哟,这哪里的话,谁舌头这么长,我们可是正经做生意的。” “正经做生意?当我是傻子么?你这银楼好端端在上海开了这么多年,姓汪的,日本人,哪个没收过你的好处?你这生意,说得好听才是生意,说得不好听是通敌附逆!”说着,耍着威风打碎了茶碗。 经理亲自又奉了另一个茶杯,倒上茶,接着道:“我们做生意的,没骨气,被人拿什么刀枪棍棒吓一吓,什么钱都愿意给。您说的,也是实情。不过,街坊都说余队长大度,求您给小人指条活路,我们小老百姓,命最要紧,财大家一起发嘛,您说是不是?” “要不怎么说陈经理会做人呢。”余祥琴嘿嘿笑道,正要说话,忽然抬头看见二楼的栏杆,又道,“听说这二楼是招待贵客啊。” “不瞒您说,确实有位客人在挑首饰,您别急,我这就请他走。” “不用了,我自己去请。倒要看看谁这样大的架子,我来了都不下来。”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正对上笑眯眯的阿诚。 不管那个已经成为历史的新政府里,有过多少他们不合的传闻,阿诚在这儿,上头那位,显然是明楼。 明楼的手段,他是经历过的,于是上来就带了三分畏惧。 但人有时候是很矛盾。你越是怕一个人,一朝得了势,就越想踩他的脸。 当然,那也得有机会才行。 阿诚就站在这窄窄的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晓得阿诚身上最多两把枪,也晓得如果这时候下去,脸都要丢尽了。 硬着头皮又往上踏了一级,阿诚的皮鞋也往下又落了一级。 “我家先生不喜欢别人打扰。” 他的声音不大,但全店的人都听见了。 明楼同陌生人说话,总是温柔的商量的口气,但是地位威势在那里,总是不容商榷的。 阿诚不一样,除了在明长官面前毕恭毕敬外,外人眼里,总是有点锋芒。像是一把容易走火的枪,说不准就打穿了谁的胸膛。 他的手按在枪上,不要命地把所有的要害暴露下楼下枪手们的射程里,因为他有把握比子弹更快地了结这个家伙的性命。 “阿诚。”楼上终于出声了。明楼走到台阶上,望着楼下,平静地等待着。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仿佛楼梯上是空的。如果不是,他也不介意从身体上踩过去。 “先生。” “我选好了,和陈经理对一下去。” “是。” 余祥琴从台阶上缓缓退了下去,明楼旁若无人地走回车里。阿诚对了他选的几样,签了字,追了上去。 “这么嚣张。”阿诚踩了一脚油门。 “我在想,你在别人眼里,约莫是凶得不得了了。”明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什么?”阿诚在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皱起眉头。 “他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上次我在周佛海家吃晚饭,他一个,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彭寿,连周佛海都不放在眼里,你往那儿一站,他倒不敢动了。” “色厉内荏不足惧。” “听听,听听这话。” “怎么?” “胆色过人啊。” “您教导有方。”阿诚笑笑,又叹了一口气,“上海由得他们这些人胡闹,寻常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莫说寻常百姓了,伪政府的旧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加紧了搜刮去孝敬,这世道怕是真的要乱了。” “白辛苦你这几年稳定经济了。”阿诚道,“早知如此,倒不如……” “早知如此,也应当。”明楼打断了他的话,“孽不是普通人造的,他们不应去担这恶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诚点点头,把剩下那半话咽了下去。 他们不应当,却没有没有办法。人活在这乱世,便如俎上鱼肉,陌上浮尘,即使是他们也无法预见,无能为力。 正如他听见飞枪打穿后窗。 第02章 子弹击中了肺部,内出血很严重。 阿诚开车,送到得很及时。 人救出来的时候,凶手也捉到了。 这三个毛头小伙子约莫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容易。他们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的一个外围组织,搞到了两杆日本枪,蹲守在明公馆的附近。也是天助他们,里弄里京沪行动指挥部的人在盘查,车速慢了下来,给了这样天赐的好机会。 一枪打中了,一枪打偏了。明楼和阿诚各自一枪打死了一个子弹的来处。 模糊地听见阿诚说:“交给我。”然后昏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呼吸一下,肺疼,便清醒了。 阿诚正坐在他的床前,见他醒了,也不惊讶,只是伸出手摸摸他没有发胶的松软的额发:“以后不能抽烟了。” 嗯了一声,从声道到喉管震颤着,胸口又疼。 “人抓到了,处死了。”阿诚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就是个小伙子,少年热血,要杀咱们罢了。” 明楼没有说话,心里却很清楚。 重庆在上海建立的接收机关名目繁多,从京沪行动总指挥部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驻沪办公处,再到中美合作所,中统和军统各自的上海站,人人都在接收,清算的都是金银。 他读过报告,上海战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后缴获的日本枪支,大约是六万支,而原先日本驻扎的师团人数不少于二十万,其间的差额有些去了重庆,有些去了黑市,在如今的上海,要搞到一把日本枪,其实并不算太难。 世人眼中那些个汪伪的逆臣,有些接到了命令,回到重庆,再不现身,有些身份特殊的关在南京的宁海路二十五号 ,还有些,如周佛海和明楼这般,身份尴尬地处在高位。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战争后期的投机分子,抓住机会改投阵营。 中国人的习惯,你是个乱臣贼子本来就是人人得而诛之。你若是干脆死了认栽,或者被抓了,关起来审,也是成王败寇,隐隐觉得你还算条汉子,有些义气。但如果反复无常,不论何时何地都明哲保身,还身居高位,便如洪承畴一般,无论如何都要吐上一口吐沫,踩上几脚了,仿佛这等人是最可恶的,全然忘了这两类人都是汉奸,无甚分别。 说话他肺疼,喉咙也疼,但是看见阿诚的黑眼睛边上网着许多血丝,知道他也是许久没睡好。发胶也是几日没洗,头发如枯草一般塌下来,挡住他的额头。手覆上去,倒是有一点油。 “我头发脏,你别动。”阿诚把他的手抓下来,低头看他的指甲盖,“你看,小太阳都下去了,可要好好补补。” 说起太阳,明楼看向窗户。 窗帘遮光,屋里其实暗得很,然而阳光还是这样折了进来,挡也挡不住。 他喜欢太阳,阿诚晓得。 把他的手放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阳光从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里扑面而来,带着阳光特有的气味,叫这个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儿都冲淡了很多。 他的阿诚站在阳光里,如同神话里闪着金光的狮子,威风凛凛的。乱糟糟的一窝头发被阳光修饰得如同鬃毛,精神得很。即使很久没睡,身姿也是挺拔的,白杨一样扎根在土地里。 阳光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它能将很多阴暗掩盖过去,也能模糊许多伤痕和疲倦。 “嫌不嫌太亮?”阿诚回过头来问他。 明楼摇摇头,伸出手,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阿诚噗嗤一声笑了,抓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扶他起来,揽着他的背,喂他喝水。明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抬眼却望见他眼圈都红了,碰见明楼的目光,连忙扭过头去猛眨了几下。 “怎么了?”润了润喉咙,明楼感到好多了,哑着嗓子问他。 “终于轮到我喂你喝水,可偏偏高兴不起来。”说着却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哽咽道,“你手术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如果有事,我却还不得不继续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总还有盼头的。”明楼摸摸阿诚的耳朵,“其实我还有点高兴的。一来劫后余生,二来这个国家的青年血性犹在,只是还不成熟罢了。慢慢教就好了。” “革命乐观主义。”阿诚被他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没劲,悲戚的情绪淡了大半。扶他躺下,自己去洗澡,说是几日没洗,浑身臭烘烘的。 戴笠过来的时候,正是双十节前后,明楼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他建议明楼去美国修养,并且已经安排好了飞机。 这个谈话避开了阿诚,明楼心里大致有数。沉吟片刻,问起陈公博来,戴笠也知瞒不过他,只道:“我能尽到的努力都会尽到的,只是你要知道委员长有其他的安排。” “东南天幸山河在,一笑飞回作楚囚。”明楼想了想道,“陈先生东南此句,委员长可有表示?” “我晓得你的决心,但是时局有时候不由人。” “明楼虽在病中,却时常能听见些事情。既已达成了协议,我的身份或许可以互通之,并不一定要背井离乡。” “你在试探我。” “不错。”明楼得意道,“您知道,为党国做事,我是义不容辞的,但是我这样的人,骄傲惯了,不愿意蒙在鼓里做事。” “你这个脾气啊。”戴笠笑骂了一句,“好吧,我直说。你到美国去,同顾少川一起,他是做外交的,你是做经济的,国家百废待兴,缺的都是钱,找美国人化点缘。不过他现在谈战后的一些处理,人在伦敦,你先休养着。等国内局势稳定了,钱也到位了,我给你安排新身份,堂堂正正地建设国家。” “听上去老师显然是帮明楼据理力争过的。” “你我的交谊,自然。” “却之不恭。”明楼笑了,“我让阿诚安排一下,下周动身?” “对。”戴笠点点头,“飞机已经安排好了,不必你劳神了,好好休息,养好伤,这边的事,你同阿诚交代一下,交接的时候也方便些。” “交接?” “阿诚是个人才,我晓得你也信任他。上海站交给他,想必你也能放心。” “老师升了他的官,降了我的,白挨了一枪。”明楼咂了咂嘴,“不划算。” “油嘴滑舌的,谁得了便宜,你心里清楚。” “毕竟是我弟弟,他若是吃亏了,我面上也无光。他若是得意,我面上更无光。做哥哥的,从来这样矛盾。”明楼笑了几声,肺又有些隐隐作痛,忍不住捂着嘴咳了几声。 送走戴笠,阿诚观明楼的神色,什么也没问,只说晚上叫点小馄饨进来,问他想不想吃。 陈公博和周佛海一样,与重庆早有联系,蒋有原话,戴罪图功。在抗战的最后阶段,负责着京沪的治安,等待重庆接手。这在他同戴笠之间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戴笠只言尽力,不言一定,明楼心里也明白大半。周佛海和陈公博或可留下一条命来,只看他们是否闭得紧嘴。他无心留意周陈的生死,只是嗅出点这决定之后的味道。 陈公博其人,政治生命早就断绝。杀或不杀,全在一心。杀之,有个极大的好处,便是挽救原沦陷区人民中国民党的名誉,杀人砍头这种事,往往最吸引眼球,也最能显示一个决绝的态度,而民众从来都是好糊弄的。把陈送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同陈璧君他们关在一起,其意昭然。 重庆谈判刚刚结束,停战协议刚刚签订,却又在同一日将所有涉及战前京沪安排的人员都有了新安排,这不得不让明楼疑心。 此番他前去美国,确实是戴笠的保全之心。留下阿诚,一为掣肘,二是阿诚曾经直接负责对重庆的秘密电台,不能就此放他同明楼一起去美国。这不是蒋的授意,但显然符合他的利益。 夜里吃小馄饨,觉得有些糊弄人,无甚味道。阿诚说是因为他在吃药,嘴里苦。几番求恳,搞了点香油来,这才觉出点香味。想多加些也没有,说是养伤要吃得清淡些。 明楼闷头吸了一个小馄饨,摇头道:“这样就要管着我了,等我变成小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老头,什么都没的吃了。” “那在美国可就抓紧机会想吃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点,回来之后我还是要管你的。” 勺子停在碗中汤里,明楼叹了一口气:“你晓得了。” “去就去吧,总比留在这儿好。”阿诚道,“你吃不吃了?不吃给你收了。” “收了吧。”明楼推开碗,“那你呢?” “我接到新命令了,我得留下来。你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我倒宁肯不知道,还能据理力争一番。” “你可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愚蠢的代价太大,可偏偏总想着飞蛾扑火。”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留下也好,明台那边,我接手了。你就安心在美国好了。” “仗不会打太久,记得等我回来再管我。”明楼的手心覆上阿诚的手背,嶙峋的骨节摩挲着他的掌心,如同一把手枪带着火药味的花纹。 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去华盛顿,而是在纽约休养。他的老朋友在德国入侵西欧后到了纽约。因为不想去打扰他,又实在盛情难却,就近住在thepza。一来避免住在waldorf哪国元首飞过来谈事又封路,二来景致更好,能望见中央公园倒是适合写生明楼拉上窗帘。 套房面积倒是不大,设计上客厅和卧室也没有完全分开,做了一个简单的隔断。兴许是美国人喜欢这套,但对于明楼来说,这样开放的空间,倒总是睡不踏实。夜里翻来覆去,不知是为了倒时差还是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 唯有见到老友时才感到放松,仿佛又回到巴黎秋天一起出门打野鸭的时候。战后重建,大笔资金涌入市场,朋友春风正得意,带得他也心情好起来。 “过来休养?纽约可是休养的好地方。” “这话除了你们,谁也不这么觉得。”明楼笑了。 “对了,你一个人?爱人没有过来?“朋友左右看看这房间。 “留在国内了,有些事情要处理。” “舍得?”朋友笑起来,“还是说,需要我给你安排点节目?” “中国人以从一而终为美德。” “那你当初进什么投行?” “谁不喜欢钱?” “说正经的,我前几天和一个国会的朋友吃饭,那家伙说起你们国家的事这事儿说不好,不过我记得你有实业的背景,该出则出吧。至于你的‘小朋友’(petiteaie),早点安排过来吧,也放心些。” “放心。”明楼记着阿诚的叮嘱,少喝酒,就喝了点水,“我都安排好了。” 阿诚垂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不晓得这位冀先生钦点他做助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此人是孔祥熙的亲信,美国背景,听上去就和他这种法国读上来的不对盘。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多半是看他原先在汪伪那边跟着明楼搞经济,做事得力,所以要了过来跟他一起搞经济。 “冀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助理明诚。”关上门,阿诚恭敬地在他的办公桌前微微低下了头。 “您好,青瓷同志。” 第03章 在美国,日子忽然慢了起来。 他可以一整日陷在椅子里,由客房服务完成除却思考以外全部工作。 美国的食物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好些,倒也不像国强之前抱怨的那样兴许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酒店的缘故忽然想到国强,不知道他们是否搬回了南京。末了也没机会同他解释清楚,想想也是很遗憾。 他其实很久没有做梦了。 昨晚上忽然做了一个,梦见大学时候,同国强他们一起买许多夜宵回来熬夜。偶尔也打牌,国强和存中数学好,赢走他们许多钱。接着存中被捉去,大家把钱都拼到一起,无论怎么数都凑不够,就惊醒了。 醒来的时候忽然想笑话自己,自来没缺过钱,倒是梦里没钱花了。喘口气,喝点水,接着翻身去睡,便是76号的铁门无休无止地吱吱呀呀,来来去去那些人,来来去去那些饭局。他梦见同曼春坐在一起,只是随便动动筷子。她其实是少年时的娇俏模样,只是额角青紫还流着血,如同那日她从二楼的窗户摔下来。 他递过去一块手绢,却被梁仲春接了,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陷入一团黑暗里。 似乎是有人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做梦。李士群就这么坐在他的对面吃一份牛排。他从来都很小心,不肯在外面吃东西。实在面子上不好看,就拣着牛排边的几片配菜叶子吃了点。明楼望着他整个人就急速地缩水了,像一个放了气的气球,皱缩成一团可怕的沙皮褶子。 他甚少有这样失色的时候。 推开桌子,仓皇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落入更漫无边境的黑夜里。也不知道在这黑夜里走了多久,才浑身是汗地醒了。 离约定见面的时候还早,就索性换了件便服去中央公园走走。工作日,也不是休闲的时候,公园里多是些少年和老人。 他坐在长椅上,望见一枚硬币顺着小路滑到他脚边,最后落入下水道的缝隙里。追着硬币跑过来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懊丧地在缝隙边跺脚。 “最后的硬币!”他握着拳头,小脸通红,“我的贝果!” “喏。”明楼从钱包里抽了一张,“你的贝果。” 孩子愣了愣,还是接过了,鞠了一个躬,开开心心地跑了。 他后头背着一个绿色的小画板,如同一个被压扁了的乌龟壳,一路跑一路颠。 “先生!”孩子跑回来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低头看自己的裤子口袋,意识到自己没有第三只手去掏了。明楼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孩子用空出来的手抓了一把硬币塞还给他。 “这个是给我的么?”明楼看看手里的面包圈。 喘着气点点头,孩子指着他旁边的空位:“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请呀。” 就这么默不作声地,一大一小并排吃着面包圈。 “味道很好,谢谢。“ “巧克力和香蕉的,我最喜欢的味道。” “你很有品味。” “谢谢夸奖!”孩子笑嘻嘻地抹抹嘴,从背后取出画板来,“也谢谢你请我吃东西,爸爸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送你一幅画好不好?老师说我画得不错的。” “好啊。” 孩子有模有样地拿出画笔来,打个草稿。看样子是学过的,一开始还正经地在画个背景,画个人坐在长椅上。接着大概是无趣了,便开始天马行空:他在明楼的头顶加了一对耳朵。 “这两个是什么?” “耳朵呀!” “耳朵长在头顶上?” “哈哈,我就画在头顶上。” “那你不如给我加一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大尾巴。” “好吧,你要什么颜色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那就蓝色。” 孩子从包里的蜡笔盒子里翻出一支蓝的,在长椅后面加了一个大尾巴,因为蜡笔的缘故,显得油亮亮的。 “好看么?” “好看。就这样?” “太孤单啦!我画个小动物陪你你见过狮子么?” “朋友的动物园里见过。” “我画一头狮子送给你,可厉害了!不过,我的黄色笔秃掉啦,用红色可以么?” “当然可以。” 看着他在长椅的边上画了一只小狮子,除了一头乱糟糟的鬃毛,倒更像一只猫。最后他在长椅边画了一个巨大的面包圈,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混乱的颜色,据说是糖,每一种名字还不一样。 “这是你做的贝果嘛?” “对!我请你们吃的。” “我们?” “你和你的小狮子。” 孩子在画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然后跟他道别,说要回学校去了,免得逃学太久被发现,留下明楼抓着那幅面包圈换来的画,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他的小狮子能摇头晃脑地跑过来,跟他一块儿对着这的喷泉和湖水,他真愿意请全纽约的孩子吃贝果。 忽然想起来,他昨夜梦见了很多人,唯独没有见到阿诚。 他的肉体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地轻松过,几乎放纵地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烧着钱,享受一切金钱所能带来的快乐。 然而思念就是这样层层烂进了骨髓里。 不仅是在上海的那个人,更是整个上海所扎根的土地。 他怀念这个时候上海的空气。新的栗子上市了,空气里尽是甜香。阿诚偶尔会买几包回来,然后整个车里都是栗子香。有一包是他的,有一包是大姐的。明台长大了,耍个性,不愿意再吃甜的零食,说是阿香这种女孩子才吃的。倒是大姐其实一直很喜欢吃这些东西。蜜饯也是。冬日里家里备上好多,大姐就抓一小碟凑在明台和阿香边上看他们谁输得多。家里到处都是金桔饼和甘草佛手的味道,和大姐的明家香一起,暖意腾腾。 这些气味从他的回忆里翻涌上来,撕扯着他的呼吸系统,每一口冷空气都带着血腥味。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第一次离开上海,也不是第一次与阿诚分隔两地,可这一次却格外折磨。 他曾一直相信,只要往前走,就能走出黑暗,在光明中望见彼此。此次远渡重洋,他却有些彷徨。前途如漂浮在水面的灰土,更不知会漂向何处。 阿诚盯着鱼缸漂着的浮尘。 听见身后的动静,直起身来:“冀先生早。” “早。”冀朝鼎扫了一眼他眼下的阴翳,“没睡好?” “昨天雨下了一夜。”阿诚摇摇头,叹了口气,“半夜里想起来葡萄架子没遮,爬起来去盖油布的。” “挺有闲情逸致啊。” “先生在家的时候扶的,总不好他一回来,发现葡萄都死了,还等着酿酒呢。” “酿好了,分我点。”冀朝鼎笑了,“对了,上午发言稿的整理我看过了,可以,就这样发给新闻界吧。” “好。”阿诚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冀先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您。” “同我与宋先生提的外汇政策有关?” “是。”阿诚点点头,“我这样说或许有些短视但是确实是看不明白。抗战结束时,法币的发行量就已经到达5569亿[1],胜利之初,有所缓解,但是由于国民政府公布两百兑一的汇率,使得上海的物价从8月到12月,足足增长了一倍,通胀指数已经超过我们能够应付的程度。亿美金的贷款,后续还有14亿通过可能性也很大,然而想要维持战时20兑一的美金汇率,只怕还是很吃力。如此,官价汇率与市场脱节,将阻碍我国的进出口贸易的正常进行,战后经济发展困难重重啊。” “你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担心,早年美金公债的事重演。” “如果是有心老戏新唱呢?”冀朝鼎望着他。 “与民争利,只怕民心……”他忽然意识到冀朝鼎的意思,登时不再多言,只是垂下头去。 “我看过你的简历,在明楼身边,你学了很多。”冀朝鼎知道他的心情,拍了拍他,“明楼这个人,我与他有过一些接触,我想如果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能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他会的。”阿诚抬起头来,苦笑道,“他和您一样,都对这个国家有着最好的期望。” 即使实现它需要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 晚上又下起雨。上海的冬雨下起来都是这样,连绵不绝的,要把整个城市在冷水中慢性冻死。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无法忘记冀朝鼎听见他的回答时的表情,苦涩又欣慰,像是上海冬雨中的一把红伞。 挖肉疗疮,永远不是说的那样容易。千万里地奔赴回国,不是为了亲手把他的同胞拖进贫困里即使他知道这贫困是胜利的前奏。 他忽然十分庆幸明楼此时在国外,据理力争地为他们争取每一笔美元和黄金,而不用和他们一样谋算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缺德事。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无力。 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能一起排解就好了,你能听我抱怨几声就好了,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冬雨打在油布上,葡萄藤绕着木架子。等到葡萄长出来,等你回来喝酒,还得多久啊? [1]杨培新:《旧中国的通货膨胀》,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60页。 第04章 戴笠的死讯传到纽约的时候,明楼正坐在中央公园里喂松鼠。 顾9号回了重庆。戴笠的意思是让他留在美国,为他们做一些事。这些事在华盛顿做起来不如纽约方便,便又折回纽约。无人监管,明楼便给自己放假。放假赋闲也好过处理一些太晓得哪儿过来的资金流。 依明楼看,纽约的松鼠比华盛顿的肥,也更能吃些。他买了一包花生,没多久就喂完了。然后从这里一路踱回他蜗居的那个套间,还没上楼,半秃了的大堂经理就迎了上来。 上海急电:飞机坠毁,戴笠暴死。 他与戴笠相识多年,一朝听闻他暴毙,竟没有十分悲切,却也没有大敌暴毙的欣喜,只觉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与蒋的关系,算是军统高层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战后蒋勒令化整为零,戴笠便裁弱留强自然,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到了他这个地步,没那么轻易能脱身了不过戴笠在整治军统上花的心思和手段,也是人所共见的。如今他忽而暴毙,军统内部必然乱作一团。戴笠常说“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却不知如今他的丧事,他的那些“家人”“手足“会如何处理。 这封电报是上海过来的,想来是阿诚的手笔。重庆方面一团乱麻,等毛人凤想起来要通知这里,估计要等到晚上。他拟了封沉痛的唁电,等着重庆的消息过来,就回复。电报里说要回去。当然,说说而已,他也算半个戴笠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会想他回去。 阿诚会想我回去。 不过阿诚眼下其实并不希望他回来。 上海的杨絮柳絮飘起来了,明楼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在外头转悠,就过敏了。后来懒,车接车送,才没有这些毛病,坐在车里闲闲说点什么“惟解漫天作雪飞”的酸话。 阿诚的关系仍然挂靠在军统,裁撤也好,合法化也好,他都没被择出去。于是托相熟的人问了军统方面对明楼的安排。虽然取消了通缉令,但到底曾是汪伪大员,有人攻击他曾经为敌人做过许多事。戴笠刚死,蒋也正在反共和重新组织情报工作的夹缝里焦头烂额,索性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直至五月中,才说允许明楼回国来,具体的职务却还未定,又不许他辞职。明楼也看得懂,交了辞呈买了机票,也不管他们批复的文书下了没有,直接便飞了回来。 一来是投石问路,他一段时间不在国内,不晓得戴笠身后,军统乃至国民党内部是个什么样的态势。 二来如果真的准了,也是正中下怀,他在美国眼见了不少公器私用,在美国开户头的国民党高官。他们巨额的款子从哪儿来,投行和信托从来不问,因为谁都清楚。 三来,我想你了。 阿诚抿了嘴,伸手去拎他的箱子。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收回手来:“出去一趟,没给我带什么美利坚特产吧?” “就一个箱子,还带什么特产?”明楼皱了皱眉头。 “洋女人。”阿诚笑着点了点他手上的戒指。 “哦,这个啊?”明楼抬起手来,取下了戒指,笑道,“在纽约住了一段时间,都是些投行的朋友,你晓得的……” “我晓得。” 末了还是阿诚把箱子拎了起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不好?” “瞧你瘦了,疑心没有好透。” “等下回去你验验?”明楼压低了嗓子,把一句轻笑埋在领子里。 他说这话时,阿诚正倾身去开车门。那句轻笑带着热气擦过了他的耳侧,在耳廓上留下可疑的红白痕迹。 “白日宣淫。”坐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了车门,“明先生的生活作风很腐朽啊。” “正好我倒个时差。”明楼盯着后视镜里他耳廓上的红色一点点蔓延开,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子,“不想就算了。” 验就验。 手指停在肉红色的疤痕上,圆的是枪伤,边上是之前清理缝合留下的。好透了,所以只留下红色的凸起,如青铜器的铭文一般在指尖留下莫名其妙的痒。也正是好透了,常人看上去也记不得它原先血肉模糊的样子。 阿诚的指甲修剪得圆且钝,抵着疤痕中心。 这里,那天就是从这里,开了一个血洞,然后血沿着浆过的衬衫一层层地透开来。那件击穿了的衣服阿诚还留着,就挂在柜子里。明明已经血色干涸,一开柜门,仍仿佛能闻见血的锈味。 他俯身去吻那道疤。缝合的痕迹在舌苔上留下奇异的触感。明楼的身体很凉,阿诚的舌头很热。舌尖在伤痕凹凸不平的边缘划出一圈令人心痒的痕迹。 明楼伸出手去捻他的耳朵,发烫的耳朵。软骨折起在他的手心里,耳廓贴着耳垂。接着食指从耳侧的发间穿过,探到了他的左肩。 这是他留下的痕迹,前后都有,贯穿伤。 阿诚不是疤痕性的体质,日子也久了,缝合的伤口只剩下一道白色的疤痕。食指停留在上面,一点点地用力,似乎想要摁进这个伤口里。 “恩?”阿诚抬起毛茸茸的头望他。 其实很久没有这样仰视过他。 明楼这个人的存在,大约就是为了说明上天不公的。 无论怎样,都好看得过分,即使是这个视角。 他的下颌骨很漂亮,当用手托住,然后摁进一个吻里。 他的嘴也生得很好,抿紧了有威势,笑起来有春风和暖阳。讥诮地冷笑时,又任是无情也动人了。不管这双嘴唇说怎样冷酷的话,都能让人甘之如饴地听下去更何况,明楼从来不说那些话。他的明楼从来不说那些话。他的明楼。 最好的是鼻子。 仰视明楼的时候,他的鼻子是那张俊美的脸上最秀拔的建筑物了,立住了整张脸的气质风度。鼻尖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可以滴一滴汗,可以停一只蝴蝶。 小时候矮,可也并没有以这样的角度仰视过他明楼总会低下头,倾身和他说话。他轻轻说话的时候,他用气声说话的时候,他耳语的时候。 “想什么呢?”明楼忽然笑了,伸手把阿诚的头发揉成一团乱。 “在想你是我的。”阿诚认真道,“你没回来时还不觉得,现在你回来了,我就在想,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美国还是地狱,我都去找你。” “也不想点好。”明楼笑骂道,“下什么地狱?” 阿诚没说话,只攀上他的肩头,吻他的颈窝。明楼却叹了一口气,轻轻道:“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 “所以我才有那么一些时候,希望你不要回来。” “可我还是回来了。” “像是你的作风。”阿诚笑着摇摇头,“上头怎么说?” “上头什么都没说。” “那便也是说了。”阿诚哼了一声,“所谓过河拆桥便是如此,树倒猢狲散,也是如此。” “咱们算是好的,想想周佛海,此刻必如热锅蚂蚁一般吧。” “我听人说,戴笠死后,人已经转到土挢监狱了。至于转到南京来,也是早晚的事。”阿诚皱眉,“莫说这些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推了推明楼,这人却已经睡熟了。 说好了倒时差,倒只是折腾他而已。 睡便睡吧,春日的上海不冷,完事后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本打算出去叫些酒菜回来,临了回来路上又看见在卖野菜,很新鲜的样子。付钱的时候,倒也忍不住感叹一番,一蓬野菜,一把票子,卖菜的不数,似乎只是瞥一眼厚度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8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就觉得差不多了。毕竟物价飞涨,法币还不及白纸值钱。 家里有鸡蛋,就着买的香椿炒了。马兰头同香干一起切碎了,淋上麻油拌了。这两样都有异香,明楼醒了便忍不住,袜子也没穿,披了外套就溜进厨房里。 美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样好的野菜。 阿诚还带了点黄酒回来热。黄酒喝的时候不怎样,之后倒有些上头,只是下午睡过了,此时又睡不着,月色正好,便坐在葡萄架子下头说话。葡萄藤垂了几道卷须下来,正好落在明楼的手边。他晃晃悠悠地坐在摇椅上,手指绕着须。 “你重新扶过了?” “之前下雨。我拿油布盖了下。” “再过些日子可以结果了。”明楼笑道,“如果我赋闲在家,就摘下来酿酒喝。” “冀先生还说,酿好了要分一点的。” “咱们送都算喜酒了,得叫他包红包。” “那他肯定不肯。”阿诚摆摆手,“小气的嘞。不过工资大方,我发现给他当助手,拿的多干的少。不像某人,十年如一日地不涨工资。” “可也没少你什么用度。”明楼笑了,“早些时候伪政府确实也是捉襟见肘,如今却是……”他顿了顿,又缓缓续道:“我一直晓得有些人公器私用,中饱私囊,只是未料到居然已到了这样的地步,着实令人齿冷。”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做了许多事。” “我知道。”明楼覆上他的手,“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别无选择。” “你说过的,没有别无选择的时候。是我们这样选了,便是将来千夫所指,也是我们选的。”阿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莫说丧气话。”明楼道,“一来,不是为了被人敬仰才走这条路。二来,时间会掩埋很多事,也会显露很多。一个人对这个社会所做的,无论是功绩和罪孽,都会被时间昭示,何必计较一时的功过?” “你说得是……我只是……” “你只是一个人太久了。”明楼笑着又搭上一只手,把阿诚的手拢起来,“不过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对,明楼回来了,没有什么会不好了。 重庆的任命终于下来了,让他在保密局做了一个设计委员。也算是一个搁置,明楼乐得清闲,连委员会的门也不知往哪里开,一直猫在家里读书,并且承包了家里这段时间的饭菜。 唯一一次出差还是去一趟南京,作为一个涉事人员,同调查组一起去老虎桥见周佛海。 此次见到周佛海,他整个人几乎是半只脚踏进了坟墓里。 “周先生。” “真没想到你我再见已是这样的情景了。” “世事不由人。”明楼平静道,“戴老板的噩耗到重庆时,您想必心里也清楚了。” “是。”周佛海点点头,“他若是死了,确乎没人能够保得了我。你我相识多年,能否看在过去的薄面上,给我一个明白。” “什么明白?” “一为座上宾,一位阶下囚,你必是早与重庆有联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一开始,我们就都和重庆有联系,您说不是么?” “看来你连这个明白也不愿给我。” “先生想要的不是明白,而是明某心底的一点旧情。” “并非旧情,而是公允。你与我共事这么多年,其实我们当真一件稳定时局的好事都没有做过?我不会像陈公博那样不识时务,胡乱说话,只是心里有委屈,也想要宣泄的。” “先生慎言。”明楼垂眼,“陈公博是因为通敌卖国被处以极刑的,与他说了什么,没有干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佛海长叹一声,“罢了你能来探我,已是极念旧的了。” 话止于此,明楼披上外套。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先生,若我是您,便不会病急乱投医,想这许多办法谋生。这么多年,这么多双眼睛,一个人做过什么,为了什么,又哪是言语可以轻易辩白的?您保重。” 此行他是独来的,此刻也有些庆幸。 周佛海其人,首鼠两端,反复无常,逐的是一个利字。大节有亏,但又确实做过一些稳定上海时局的事。他们共事多年,也能多少摸到他在个人逐利之外那一点公心毕竟,谁也不愿意做亡国奴。便是这样的灰色地带,让周佛海觉得自己有生机,也让阿诚痛苦。 如何去评价一个人,他的目的,他的手段还是他行事的结果,无论哪个作为标准,都似有偏颇。 每到这时,他便怀念起国强来。 他是非黑即白的性子,此时如果他们关系尚好,便会笑话他没出息,钻牛角尖。 明楼看了看表,已经等了五分钟了。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便是国强的办公室在二楼,也应当下来了。不知他是不愿意见还是也在难得地犹豫。 几乎要转身离开时,国强终于下来了。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关节处已经磨得发白。大约是用脑过度,年纪不大,脑门已经开始反光了。 “稀客。”国强手插在口袋里,不去接明楼手上的一个小盒子。 “不是给你的。”明楼打开来给他看,“香水,送给嫂夫人的……阿诚设计的,不是买的。你要是看得起,它价值千金,你若是看不起,它便一文不值。” 国强这才勉强收下。 “下都下来了。去那边坐坐么?” “找我何事?”国强站定不动。 “好吧。”明楼笑了笑,“五子登科确有其事,可我不是因此豁免。” “什么意思?” “现在要去坐坐么?” 国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还和以前一样,哼了一声,自己闷闷地丢下他,跑过去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 “我是奉重庆的命令,从国外回来,接近汪芙蕖,担任汪伪要员,从而在后方组织开展工作的。所以胜利后,我的通缉令自然也就取消了。至于为什么不明说,是党内不相干的事,无非派系斗争的产物。这个解释你能接受么?” 国强沉吟片刻,道:“这些话,我可以知道么?” “原则上不可以,但我想你知道。” “为什么?” “我的朋友不多。” 知了叫个没完,他们俩坐着的这条长凳周围却仿佛隔开了一方天地,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接着为国民政府效力?” 明楼叹了一口气道:“不然呢?” “我是个搞物理的,不懂政治上的事。可只觉得内战不能打。再打下去,老百姓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这便不是我能置喙的了。” “那你还记得孙瑞么?” “怎么不记得?” “他死啦。” “几时死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9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去年三月份。”国强沉痛道,“你若要检举我,也由得你去。但你说你还拿我作朋友,这话我就不能不说。你当看看你们的政府在做怎样的事情。一个国家危亡时毫不犹豫捐出家财支援抗战的普通商人,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自己官僚同胞的剥削下。我去了他的葬礼,吊死的。就在他们家苏州的老宅里。你是学经济的,比我清楚现在这个世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原本生意便很难做,你们盘剥得却更厉害,说他原先在沦陷区助纣为虐孝敬了不少,如今要加倍地还给革命事业。最后把人也给逼死了。我晓得这事与你并无关系,只是听你似乎还打算留在这政府为它做事,想请你好自为之。若是留恋权势,也且多做些人事,也算对得起良心。” “你的话我记下了。”明楼站起来,“我此番来南京是公事,逗留时间不长,就此先别过。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阿诚可以再造访么?” 他问得很诚恳,国强盯着手里的小盒子半天,最终只是讷讷道:“拿人手短。” “好,那有缘再见。” 第05章 放下电话,明楼皱着眉头望了一眼阿诚。 “怎么了?” “你把我的户头提空了?” “我今天忙着陪上头吓唬金融界人士,哪里有空去提钱会不会是上头那位督导员直接授意?我听说那位请了周作民先生喝茶,立即就交了所有私人外汇,人还被软禁起来了。” “可银行刚给我打电话,说是你亲自去提的,什么都是齐的。最近抢着提钱的也多,柜员也没多问。下午交班对账才发现。如果不是你……”明楼摸了摸下巴,忽然拍了一下腿,“他回来了。” 今年上海的冬天短,梅花也开得早。 如果不是赶着有事,阿诚真想折支白梅回去插在书房的冬青釉瓷瓶里。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明大少爷却偏偏反着来,收了好些老玩意儿,在家里赏玩。上次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搜了一个据说是雍正年的青瓷瓶,说像阿诚,就放在西式的书房里,不伦不类的。 “上海站那里怎么说?” “如获至宝。”阿诚放下包,“他如果知道咱们又这样坑害他,只怕要跟我们跳脚的。” “我不信他还敢回家来砸。” 话虽这样说,两人心底倒隐隐期望这人回来大闹一番,砸什么都好,回来就行。 被一路同行的战友拿枪指着头,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把枪放下,有话好说。” “黎明,我真想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不知道,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等等!”黎明喝道,“谈钱还是谈立场?” “钱就是立场。” “那你我现在当是一个立场。”黎明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我还留在这儿,特派员也还活着,说明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去拿钱。你想要的,咱们可以商量。” “我同你有的商量么?” “真没有商量,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黎明笑了,“不管是党国还是共产党,咱们都是同志,坐下好好谈谈价钱,不是很好么?” “别想耍花招,我知道你已经摸去过汇丰银行。我不知道你的情报从哪里来,也不关心,我只知道,你要带我过去,并且当着我的面,把钱取出来。” “笑话,那么多钱,我就算取得出来,你也拿不走。”黎明苦笑道,“有点常识好不好,这是上海,不是边区。” “我只要你能证明那就是共产党活动经费的账户就可以,别的你不用担心。” “你什么时候要?” “现在。” “现在?” “正是现在。” 郑开的枪抵着黎明的腰,架住他整个身体,仿佛是搀扶着他行进一般。在银行人多,来来往往,也并不突兀。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您?” “我想把这个账户上的钱换五十根金条出来。” “不好意思,上面有规定,这个数额的黄金要经济管制委员会的特批。” “我有。”腰间那把枪押得更深,戳得他的腰疼,黎明扫了一眼大厅,“去你们经理办公室谈?” “好的,这边请。”工作人员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的小圆眼镜,一脸职业的微笑,“这位先生也一起么?” “当然……我腿脚不好,他扶我。” “这样啊,这边请,您小心台阶。” 门关上的一瞬,只听得耳后风声一紧,黎明并不回头,反而狠狠地往后撞去。郑开心知不好,扣动扳机,门后的人却已抢先一步,捏住了他的手腕。一枪打偏,击碎了玻璃。黎明抢上一步,跪在郑开的手腕上,顺势攀上他的脖子。 军统的习惯,领口带刀片。 从领口抽了刀片要划过去,却被一只手挡住了,在手背上划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别在这里。” 话音未落,郑开已被击昏。 沪上的银行,经过76号和军统当年报复式恐怖袭击,早已无奈地练就了惊人的反应速度。警报拉响,紧急疏散。 貔貅看了一眼手表,锁上门:“还有2分钟就会到二楼,从窗户攀着水管下去。右转折过去就是约定地点。” “这个人怎么办?”黎明拾起地上的枪。 “丢下去,摔不死。”阿诚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咧嘴一笑,“你知道怎么说?” “当然。”貔貅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得罪了。”接过钥匙,阿诚在她颈后猛击一下,貔貅就这么倒了下去。 用钥匙打开保险箱,将财物洗劫一空。打开窗,黎明先顺着水管爬下去,然后阿诚把郑开丢下去,再顺着爬下。 拐角处的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楼下。 瞪了黎明一眼,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支针头,在郑开的手臂上进行了注射,然后丢了一捆绳子给黎明:“捆好了丢后备箱,然后上车。” “又是我?” “上司大如天。”明楼笑了。 他们离开汇丰后十分钟,警察也到了。 “手怎么了?”明楼看着阿诚丢了一袋沉甸甸的到后座。 “划了一下,不碍事,回去包一下。”阿诚低头看看伤口,在后视镜里扫了一眼正在翻包的黎明,“别翻了,老实交代一下吧,我的小少爷?” 明台从随身的内袋里摸了一块止血胶布出来,递到前头去:“我交代?你们怎么不交代一下?大哥,是不是你把我卖了?” “好像是某人先提空了我的户头吧?”明楼踩了一脚油门,气不打一出来,“钱呢?” “前线,你也是为国效力。” “你还够会借花献佛的。”明楼哼了一声,“还有什么?接着说。” 明台此行是护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0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送一名特派员来与上海地下党眼镜蛇接头,之前的行动中,他察觉到同行的小组中有国民党的特务,只是不确定是谁,又没有办法直接通知到明楼。 “所以你索性伪造了证件和存折,把他的户头提空了?” “阿诚哥,你的签字挺好用的。” “嬉皮笑脸。”其实也亏得阿诚好意思说他,上车后,他也没敛过笑。 大哥和明台都回来了,大姐如果知道想必也很开心。 “就算不能提,银行也会立即通知大哥。这样你们肯定能猜到我回上海了。”明台道,“眼镜蛇方面之前就得到过此次接头的指令,那我的来意也很明显。不见面,却以这样的方式引起你们的注意,我想你们能明白我的警告。” “对,所以卖了你。”阿诚嘿嘿一笑,随即正色道,“那个人不是我这条线上的。戴笠死了以后,内部派系斗争很激烈,我没有办法直接得到消息。只好向上海站说明了你的潜伏任务,并且说,你已经摸到了上海地下党的活动账户,但是无法得手,请求支援。” “我说我怎么好端端地就暴露了,果然你们两个坑害我。” 明台气得一拍椅背,“差点叫你们害死了。” “不管那个人贪财还是抢功,他都不会杀你,只会押你去银行。”阿诚道,“你又没钱,大约这次又打点别的主意,我就在汇丰候着了。” “还顺带捞了一笔!”明台扫了一眼边上的包。 “那只是为了掩盖行迹。”阿诚解释道,“闹了这么大动静,不顺点什么走,会引起军统的怀疑。现在嘛,一没出人命,二又丢了钱,抢劫咯,就交给警察局那帮酒囊饭袋吧。” “那现在呢?后备箱那个怎么处理?” “带着钱失踪了。”明楼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吧。我先送你回据点,正好与特派员接头。” “今天?” “你也觉得今天闹了这么多不会接头不是?所以就是今天。”明楼扫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那个钱袋,“那些金条一起带走吧,送佛送东西。” 明楼与特派员在里面的时候,阿诚和明台坐在外面。 拆了止血胶布,上了药重新包扎。一只手不方便,就交给明台代劳了。 “幸好没划太深。”明台清理了伤口。 “握枪的,皮糙肉厚,不碍事。” “军统上面变动那样大,刀片还是这么利。”明台苦笑着。 他记得刀片划过颈动脉的声音,也记得割烂了嘴,被人强迫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疼痛,连同那个晚上亮得刺眼的探照灯,永远地在心底一层层溃烂下去。 “在延安过得好么?” “比你们好多了。”明台忽然想起一事,跑到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包,“来的时候,想着也许会见到你们,本来想带点好东西,又觉得你们什么都有了。丽丽说延安红枣好,可惜带不过来,我就带了两枚枣核。” “叫我们自己种啊?” “看你们舍不舍得了。”明台笑了,把两枚枣核对着灯,指给他看,“我们家大小姐刻的,真舍得你就种,我反正没这待遇。” 迎着灯,停在阿诚掌心的两枚枣核上,刻着“楼”字和“诚”字,拨弄过来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拼成一个“明”。刻得很幼稚朴拙,果然是孩子手笔,似乎还能闻见枣香,在黄土和阳光间成长起来的枣香。 “舍不得。”阿诚郑重地把枣核包起来,收入怀里,“你们在上海,能留到过年么?” 明台摇了摇头。 “好,各有要事,不留你们。不过,我相信很快就能一起过年了。咱们家,也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对,很快。” 第06章 上海今年的这个年热闹得有些荒诞。 银行关门,躲在黄浦滩里的人也终于散尽了。舢板三三两两地横在浅滩上,横七竖八地压满了许多脚印。马路上空了下来,尽是些旧报纸同旧钞票。下了点冬雨,就钉在了地上,黏糊糊地烂成一摊泥。 市面上金圆券早就不顶用,只要银元。便是银元也很难买到一件称心的东西了。先施和新新早就被抢空了,永安和大新也没撑多久。不过左右他们过年也没什么好买的,明堂一家变卖了家产,坐船下了南洋还是明楼想的办法,托了美国人的关系。临走前阿诚还找了关系,搞了许多的美国牛肉罐头叫他们路上带着。 去码头送人的时候,还下着点雨夹雪。 明堂一家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大嫂露出一段肉色的丝袜,站在码头上也溅了星星泥点。哪儿都乱糟糟的,连一双丝袜也不得保全。 雨雪天路滑难行,阿诚帮她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孩子懂事,搂着他的脖子,也不吵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拨浪鼓。 他拉过大嫂和孩子们,交代些路上的事,又把他们到了南洋以后要联系的人名字情况重复了许多遍。阿诚个子高,挡住了身后的明堂和明楼。 一个丈夫和父亲在他的家人面前,总要有些尊严。 明堂其实是家里长辈最喜欢的。 从小就懂事,聪明灵活,但也从不走歪门邪道,是长辈心里他们小一辈当学习的楷模。 一个一辈子都精明不已的商人,看着家业在自己的手上被吸尽了脂膏。明堂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衰老了下去,然后抹上发油和发蜡,穿上漂亮的西服,笑嘻嘻地回家。 他从来没同明楼说过,明楼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这些事。 直到今日要分别,握住他皮肉松弛,瘦了许多的手,明楼这才感到他的大哥也苍老了许多。 “你这是什么意思?”明堂沉下脸,推回明楼塞到他手里的一个沉甸甸的包。 “入股。”明楼笑了,“亲兄弟,你不能坑我。” 码头寒风吹彻,远处汽笛正响,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哭哭笑笑地告别。告别不知何日重逢的亲友,告别上海。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 明楼早孤,明堂的父亲曾经对明楼寄予厚望。他曾带着明堂和明楼来码头讲船运公司在这里运行的一环。往事尚未在寒风里散尽,他却已经要坐船离开这一片让心热了又冷了的故土。 “跟大哥做生意,有赚头。”明楼把那个包又推出去,“等我们混不下去了,去南洋找你。花园洋房先给我们买好,晓得哇?” “小王八蛋。” “好久没人这么骂我了。”明楼笑笑。 “你大姐晓得你皮厚,不稀罕骂你。”明堂神色黯了黯,往那边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你大姐之前其实和你大嫂说过很多次,想给你找个合适的姑娘。不用门当户对,只要性情好,能照顾你。” “大哥……“ “父亲早年说过,如果明楼这个小混蛋讨了老婆,要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1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意思意思的。母亲买了这个,后来你和汪家那位之后,就搁下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一个百合坠子,老坑的,成色还不错,样子也没有多女气,我不晓得你们怎样你给他便是。” “大哥,我” “莫再拿姓汪的搪塞我,一年两年我还信,久了就瞒不住了。我就说,你小子哪那么长情。” “这话我可不爱听。”明楼皱了眉头,“你弟弟我长情得很。” “那就百年好合吧。只是你们当心,莫丢了明家的脸。”明堂把盒子推给他,“这次他帮了不少忙,一家人不说谢,你们保重。” “大哥保重。” 从码头上回去,踏在“徐蚌会战失利”的报纸标题上,明楼望见阿诚的靴子上沾了不少泥点。 “好像又开始下雪了。” “白天积不起来。”阿诚打开伞。 “到了晚上还是要积起来的。”明楼叹了一口气。 到处都是逃难的人,逆着人流往回走,仿佛要走回一座空城。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车子也开不起来。明楼想了想道:“把车停在这儿吧,我们走回去。” 裹在风衣里前行,阿诚被人拽住了裤腿。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晃荡着一个叮咚作响的破洋铁罐子:“先生擦皮鞋么?” “不脏……”阿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擦一下吧。”明楼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回去。 伸出脚去,通红的手指头抓着刷子,把他鞋上的泥点都刷得干干净净。 “喏,给你的。”明楼从怀里摸了几枚银元,裹在手帕里交给他,然后揉了揉他的头发,“小老板,收摊吧。” 孩子掂了掂重量,脸色一变,也不敢打开,塞进怀里,抓起洋铁罐和鞋刷子就跑,怕人反悔,怕人发现。 从十字路口回里弄里那段,总算是人少了许多。这边多是富人区,江北失守后,能逃的都逃了。黄昏的小巷里难安静,前前后后一个人也没有。 两侧光秃秃的梧桐树一点风也不挡,满地落叶沾了泥水,贴在地上,多大的风也刮不走。 “风可真大。”阿诚把领子竖了起来。 “借你的伞。”明楼蓦地收了伞,躲进他的伞里,将他裹进自己的大衣里。 “快放开,叫人看见!” “就是叫他们全都看见!” 人是贪恋温暖的动物。 即使是黑暗中的一点温存,也如噬骨之毒一般,一瞬间就吞没了所有的理智。 他肩头伤处下雨天会疼,撞进这样的一团温暖里,便再也不肯放开了。 更何况,这个城市再没什么可叫他们忌惮的。 想要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搂着彼此回家,即便只敢趁着黄昏最后的日光,即便只敢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 “能逃的都逃了吧?”阿诚低声问他,“做官也是他们,逃难也是他们,留下一团糟的,尽是些普通人。” “要不怎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呢?” “你信这句话?” “信,也不信。” “我也是。”阿诚笑了,“信,也不信。” 他们在伞下说话,彼此贴得这样近,声音还没冷下来,就落进了耳朵里。笑起来的热气扑得耳朵痒。 “我们这样算不算违反纪律?”阿诚问。 “什么纪律?” “各种纪律。” “算。你在乎么?” “我不在乎。”阿诚把他推到了一个里弄幽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玩捉迷藏的圣地。 虽然理论上还是在街上,但是光线极暗,白天轻易看不到。 两双嘴唇都冷这倒是谁也没想到的。 可是舌头热。 就用舌头冲破牙齿的关防,一路攻城略地,席卷整个口腔。 然后和另一条纠缠起来,光天化日地纠缠起来。 他们即将走出黑暗了。这么多年了,阿诚几乎已经忘记了光明的滋味。 然而光明意味着什么呢? 他们在黑暗里缔结的关系,生死相依的温暖,这些在光明的和平年代里,还能出现在阳光下么?这个国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有些变化会比一个政党的更迭,一个时代的建立更缓慢他们或许永远没有在真正的阳光下拥吻的可能。 他们从来都不挑剔。 就是这雨雪天的日光也好,就是这阴暗不可察的街角也好,他们在白天,在街上! 这个想法,如同一个火星把两个人瞬间地点燃了,然后消没声息地爆炸在这个街角。 接着,他们听见远处自行车吱嘎吱嘎轧过路面的声音,立即松开了彼此,各撑起一把伞,重新走进了雨雪里。 只有不分彼此落在他们头顶的雪水才知道,在那样的一个角落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曾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撤退前,阿诚还被升了官。以嘉奖他留上海进行之后经济战潜伏任务的忠勇。 “我怎么就看不出你忠勇体国,党国精英呢?” “眼拙。” “眼拙我会喜欢你?” “油滑。” 5月27日,上海解放。 理了理头发,推开门去,正是春日的上海。 第07章 “多少兑一?” “一千八。” 六月七日,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 十万银元,如泥牛入海。上海的经济形势,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严峻。 阿诚看着明楼,明楼盯着皮鞋尖,皮鞋尖在空中划着圈,虚描着旧地毯上的茶渍和花纹。 解放军进了上海,人民币却被挤在市场之外。 陈云不抽烟,只邓一个人捏着烟屁股猛嘬了几口。 “事已至此,要用点非常手段。” “如果只是金圆券的话,我们可以通过经济手段稳定局势。但现在我们的敌人是银元。上海的人民,饱受政府欺骗之苦,对于纸币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在一开始,我们就占据着不利的地位。再加上对方深知这个游戏的规则,贸然开战,于我们不利。” “你怎么看?”陈云抬眼望着明楼,“你对上海的经济最熟悉,也是上海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打仗你们是行家。”明楼推了推眼镜道,“兵家自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同意用点非常手段,只是要像我军的战术一样,集中兵力,攻其弱点,毕其功与一役。战线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 明楼把地图铺开的时候,阿诚忽然想到他留在法国那个画着淝水之战的漆器瓶子。 可将当轴,了其此处。 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只要站在那儿,就叫人不由得向往心折。 他曾经立在风里,像是一杆标枪,大衣在风里扬起,只想一路跑过去,抓紧他的手,跟上他。如今他站在灯下,灯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2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光柔化了他眼角岁月的痕迹,竟同少年时并无分别。此刻却又只想松开他的手,做他的枪与刀,在他之前划过的地图上,留下功勋和骄傲。 六月九日上午,阿诚踏进汉口路422号。 这栋楼他熟悉如掌纹。两人一组,分作十六组。一共八层楼,两组一层,熟悉地形,了解情况,确定下一步目标。 昌隆金号牌子也不小,在5楼租了几间办公室。阿诚早些时候到过这层,却没进过这里。 “明先生,这里乱,这边请。” “长话短说。”阿诚没有动,只是打量着墙上还高悬着的国民党财政部颁发的交易许可证明书,在此起彼伏的电话声里,低声道,“上海的局势你也清楚,我家先生现在有一笔金条想要出手,换作美钞,我的朋友说,你们俩家金号加起来才有实力接这笔单。” “是是是,长兴那边同我说了,您放心,尽管交给我们,汇率上,也一定找不到比我们家更好的了。” “沈经理,这话,我从一楼到八楼,每一个经理都会这么说。我是信得过长兴的徐经理的,不过这么大一笔钱,小心为上,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这样您这边请,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红线表格,四个表头,黄金美钞袁头孙头,一笔笔标得清楚。阿诚心里明白这不是最关键的信息,但是对于潜在投资者而言,已经够了。对于调查者而言,也是绰绰有余了。 “好。既然如此,明天我烦请您和徐经理早上9点开市后,在这里等我。” “没问题没问题,明先生慢走。” 六月十日,上海警备司令部军警出动,兵分五路,包围上海证券大楼。 各就位,对表,破门,封锁,拘留。 沈经理伸手去够跌落地上的一本账目,账目上忽然落了一只皮鞋,意大利货,擦得锃亮。 “不劳沈经理,我自己来。”阿诚笑了笑,俯下身去,拾起那本账目,修长的手指掸了掸灰,“楼下请吧。” 通道里站满了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和对手,一个个手背在头后,排着队,立在枪与枪之间。大厅里拉开几张桌子,坐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核对搜缴来的人员工资表与昨日调查拟定的名单。 大厅中间坐着刚过来的政府代表们,明楼没有穿西装,而是同他们一起穿着粗布的制服,显得朴实许多,只能从端着瓷杯的姿势里看出同边上端搪瓷杯的同志那些生活积淀下的区别。 他垂着眼喝茶,茶是大厅里茶水处倒过来的,显然味道不算太好,他饮了一口便放下了。眼镜片上被热茶蒸汽烫出的一层薄雾缓缓地褪去,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望着那双眼睛停住了脚步。这样的平静让他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明楼伸手接过一份长长的名单,扫过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又接过另一份名单,看了几眼折了起来,放在一边。 “阿诚。”他看见了阿诚,招了招手,“顺利么?” “一切顺利。”阿诚将心头那一点犹豫压了下去,“按计划,已经基本完成这栋楼内人员的登记和区别。名单上的238人,全部落网。” “好。”明楼点点头,“除却这238人,带到大厅来。” 台下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台上包括明楼在内的政府代表们依次讲话。讲了大约2个小时,才结束了这一场。一部分被带走,一部分进行单独教育后才会被陆续放回家团聚。 这几日早晚温差大,明楼有些感冒,得以早一点回去。一路上明楼都闭着眼睛靠在后座,阿诚也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家换衣服时,阿诚才开口道:“你穿这衣服不显腰身。” “本也没什么腰身。”明楼这才笑了笑,摆摆手,把衣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天热起来了,这衣服穿半天就有些潮。” “不过大哥还是好看的。”阿诚拍拍他,把他担在椅背上的衣服拎起来,丢进污衣篓里,“累了吧?感冒好点没?” “老样子,头疼。”明楼揉了揉额头,“我晚饭不吃了,先吃点药眯一会儿,晚上还有事。” “不吃饭光吃药啊?怕你胃受不了。” “没事儿。”明楼摆摆手,“帮我关个灯,有点畏光。” 从上海开始,然后蔓延到各地的证券交易所。如同一场飓风,席卷了整个中国。 把最后一份报告放在明楼桌上的时候,阿诚忍住没有脱口而出一句“我们赢了”。 他不说,不代表明楼看不出。 “此战功成,大家都辛苦了。”明楼接过报告,读到最后,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个缩在战甲里的寻常书生。 “大哥……” “怎么了?”明楼振作起精神,抬眼笑问道。 “没什么……辛苦了。” 上海黄梅天招人烦,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如果起了风,撑伞等于白撑,哪怕是从车里走回家的一小段路,也淋个从头湿到脚。 “快去洗,马上又感冒。”阿诚抓了一条毛巾,把一头没上发胶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一起吧。” 两人自问都不是脸皮多薄的人,不过还是感激镜前的一层薄雾。 热水从一个人的头顶浇下来,流到另一个的肩胛骨上,顺着脊梁滑下去。热水在皮肤表层制造了一种虚浮的暖意,直到手指摁了上来,这暖意才切实地沉了下去。 满头脏兮兮的。 是雨水脏。 低头,闭眼睛。 热水淋头,毛茸茸的一蓬头发就这样软软地塌了下去,腻在掌心里,和肥皂难分难舍。阿诚顺从地闭着眼睛,睫毛上都是水。热气里没戴眼镜,只望见他的轮廓,和少年时一样的轮廓。 水很暖,他的头顶也是。打出的泡沫带着好闻的肥皂味,如同一件干净的旧衣服,深深地吸一口气,满是水汽和阳光。 于是矮下身,隔着热水,吻他闭着的眼睛。 这个吻长得让阿诚喘不过气来。 抹了一把脸,顶着头顶残存的泡沫,把明楼抵在墙上。瓷砖凉,身体却热。身体再热,热不过阿诚的嘴唇。 你作弄我。 我喜欢你。 如同一个紧箍咒,每说一次,就嵌进血肉三分。 我抱着你这样紧,你现下能体会这句话拴得我多紧么? 热水在他们的两侧,却无法挤入紧紧相贴的胸口间。 我在吻你,你知道么?我的心脏跳动在你的旁边,你知道么?我在这儿呀,我一直都在这儿呀。 贴得这样近。明楼的眼睛离他这样近。 他喜欢看他静水无波的双目,喜欢他镇定的样子,喜欢他指挥全局,运筹帷幄的神情,但那样子谁都看得见,谁都信得过。他坐在那里,大家心里都有定海针,按着他的布置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3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做下去,然后告诉他,事成了。 可他更喜欢谁也瞧不见的明楼。惊慌失措的,气急败坏的,不完美不强大的那个明楼。 我一直在这儿呀。你可以告诉我,可以叫我分担,可以松一口气,可以紧张,可以矛盾,也可以痛苦,但请告诉我。并且只告诉我。 “你有话说。”隔着水汽,明楼似笑似叹地开了口。 “你能瞒天下所有人,可瞒不过我,也不当瞒我。” “你说的是闭眼。”明楼把他头顶的浮沫冲掉,叹了一口气,“自今日起,上海乃至中国,都不再有证券业了。上海也不再是远东第一金融中心。等到再次开放,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物价起伏,货币贬值,都是这些空头捣的鬼,难道放任他们么?” “凡事都不应做到两极。”明楼递了一条毛巾给他,“出动暴力手段直接拿下证券交易所,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好的方法,计划也是我们商量着定的,我没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很多东西,我担心推翻总比重建来得容易如果能重建的话。” “或许不需要重建?” “一切都是或许。” “不确定性才是迷人之处。” “这样的迷人或许意味着会走一段弯路。一个国家走一段弯路,就是很多人的一辈子。” “在路还没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弯路,但不应因此裹足不前。我做过这样的决定,你也做了这样的决定,既然决定了,是黑是白,一起走下去就知道了。” 他说这话时,赤裸的湿漉漉的身体裹着毛巾,矫健的身姿如同一尊神俊美的雕像。 “好吧,我的玛尔斯。”明楼笑了,“一起去战场吧。” 战事从11月25日正式打响。 上海、北京、武汉、天津等城市的国营贸易公司,大量开始抛售之前秘密囤积的纱布。一日之间,沪上各大投机商竞相吞入,日拆利率节节攀高。 诱敌深入之后,当迎头痛击。 所有国营企业存款立即划入国有银行,严禁向私有银行和私有资本贷款拆借。工厂必须照常生产,工人工资不得拖欠。 同时,之前埋下的税务人员开始加紧催收税金,一日3的滞纳金叫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数拳齐出,拳拳到肉。沪上棉纱价格一落千丈,一日之内跌去一半。二十年来未曾失手的棉纱投机,终于就此败北。 明家大门紧锁,任旧时叔伯朋友在门口怎样苦苦哀求也不开门,阿诚索性拉了窗帘。日光透过缝隙在地上划了一道晃眼的光线,明楼只盯着那道光线逐渐从地毯这一头移到另一头。 “都走了?” “走了。” “多看几眼吧,有些人或许你再也不会见到了。” “香港还是南洋?” “逃得掉的去哪儿都好,逃不掉的,怕是祸及妻子了。” “商人逐利,本无可厚非,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若不是他们自己借了高利贷投机,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是,我只是想起早年他们与大姐还是一起坐在商会里的,有些感慨罢了。”明楼站起来,“说起来,明台是这个礼拜到上海么?” “是。”阿诚笑了,“跟华中抢运的存粮一起到。” “终于有点过年的气氛了。” 明家的大宅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 为了欢迎大小姐回明家,明楼和阿诚还特地在院子里树了一个新秋千,正对着小池塘。 明慧第一次回明家,哪儿都好奇。虽然被母亲拉住,规规矩矩给两位伯伯行礼,眼睛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长得比爸爸妈妈都漂亮,也比你爸爸小时候乖巧得多。”明楼装模作样地下了考语,结果被阿诚敲了一下。 “尽说些花头,人家这么乖,也不晓得给点实惠。”阿诚笑道。 “实惠有的呀,早准备好了。”明楼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红包来,“这是你大伯伯给你的,跟你二伯伯没关系,自己买好吃的好玩的,别给你爸爸骗去了。” 明慧看了一眼锦云,又看了一眼明台,缩着手躲到锦云的身后,害羞道:“妈妈不让收别人的礼物。” “伯伯给的,可以要,明家我做主。”明楼俯下身来。 “两个伯伯给你的,可以收,但是要说什么呀?” “谢谢大伯伯!谢谢二伯伯!” “乖!”明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摸了摸她的一个羊角辫玩,只觉得光滑柔软,可爱得要命。明台这小兔崽子半辈子给他们惹火添堵,末了总算做了点好事,给明家带来一个懂事可爱的小公主,叫大姐晓得,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去小祠堂行了礼,明慧由锦云带出去玩了,明台就跪在那里唠叨。从刚到延安开始说,能说的都说了。说延安干,不及上海湿润,说忘了带好些洗漱用品,各种不习惯,出门还是姐姐叮嘱才不会忘带东西。又说起大姐应该同明慧挺有缘的,明慧第一次见到她的照片就咯咯咯地笑。 他攒了几千个日夜的话,末了只结在一句“我教明慧说大姑姑,她一下就学会了,叫了好多声,你听见没”上。然后跪坐在蒲团上哭,和每次被明镜在小祠堂里教训哭了一样。 长姐离开,离开兄长,他在西北迅速地和一棵白杨一样成长坚强起来。做丈夫,做父亲,也学会做别人的天。然而一旦回到这个到处都是长姐痕迹的旧宅里,他所有的软肋就这样重新长回了本以为坚硬如铁的身躯里,一寸寸地顶进血肉,疼得说不出话来。 明楼同阿诚跪在一边,也俱是触景伤情,无声饮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在明家不适用,回到家里来,还有什么好伪装的?他们也再不需要伪装了。 洗了一把脸才下楼,还是叫明慧瞧见她爸爸像只大花猫。 “爸爸被大姑姑训哭喽!” “胡说,我这是高兴的。” “反正爸爸哭鼻子!” “就许你一天到晚哭鼻子,不许爸爸偶尔哭一下?“明台蹲下来,把明慧抱起来,刮她的小鼻子。 “许的呀许的呀!”明慧搂住他的脖子,掏出小手绢给明台擦脸,“然后丽丽可以给你擦掉。” 抱着明慧下楼吃饭,席间说起将来的打算。明台说打算回港大去继续学业,一来,这是大姐之前总盼着他能够完成学业,做一个学者。二来,锦云在延安的时候发现十分缺乏专门的妇女和儿科医生,也想去香港继续深造学医,回来做妇幼保健方面的推广。 明楼之前把明家的产业转去了香港,也需要人打理,正有此意。左右明台学的是经济,学校里有得是人脉,可以物色到好的经理来主理事务,也对得起大姐几十年的辛苦。 明台一家是初七启程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4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香港的,初五粮食市场红盘开出,粮价大跌,国营粮店连抛两亿斤大米,三道防线变成了三张催命符,在年后的爆竹声里为这场经济战役画下句点。 送明台回来的路上,两人觉得回家闲着也是闲着,便买了东西,去给朋友拜年。 方一迎进门来,却碰见了熟人。国强怔怔地盯着西装革履的两位,又看了看陈云,天晓得这两位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来,明楼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 “这是我大学室友,特别爱吃鸭舌头。”明楼一脸正经,阿诚却已经憋不住笑了。 “你们认识啊?” “亏你还是搞过情报工作的。”明楼脱了手套,拿手套轻轻抽了他一下,“我同他都是国立中央大学的呀,还是一届呢。” “对呀,你看我这脑子。”陈云笑着拍拍额头,“不过这我一直知道,就是没想过你们居然是室友哦等等,那个你说老不洗袜子就放窗口吹干是当年钱教授么?” “哪儿啊!那是他自己吧。”国强立即道。 阿诚立即扭过头,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地看着明楼。 明楼不动神色地推了阿诚一下,笑道:“恶人,总是先告状。” 气氛一下缓和下来,坐回到客厅里聊起来,才晓得世界就是这样小。陈云的夫人早年在北京上学时,与国强的夫人是初中同学,每天放学一起回去,关系好得很。如今把男人们都赶到外头去,不许进屋,两个人在里屋一边剥煮花生吃一边聊体己话,没有零嘴的四个男人坐在外头捧着快凉了的茶杯干搓手,也没人过来添点水。 “来来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陈云站起来,拎着刚灌好的热水瓶过来,“我来尽地主之谊。” “你那勤务兵呢?” “四川人,早放他假回家了。跟着我几年了,连家都没回过,这全国都解放了,哪能不让人回去看看?” “那可辛苦嫂夫人了。”明楼笑道。 “我也帮忙的呀。” “你这身体还是好好休养吧。”明楼和国强立即道。 捧着热茶,国强的手指在杯口摩挲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明楼,你今天真的要给我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明楼含笑道,“事情不是很明白了么?“ “什么明白?我不明白!” 明楼看了一眼陈云,陈云往前凑了凑,笑道:“明楼同志一直是党忠诚的战士,是我最重要的战友和朋友之一。” “你也是……共产党?” “大概比你早个……恩大概十几年入党吧……”明楼喝了一口热茶,能看到国强这种智力常年碾压一般人的天才偶尔断片也是十分有趣的事,真是出了他被单方面绝交的一口恶气,“所以我们阿诚老说我是老同志呀。” “等等,阿诚也知道?” “他的事,从来瞒不过我,所以只好把我也拖下水了。” “合着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多了去了,不过绝交信言辞激烈到那个地步的,仅你一家,别无分号。” 睚眦必报!学商的全都斤斤计较! 不过你计较是你的事,我得敬你们一杯,是我的事。 喝到后来醉醺醺地站起来,满上第一杯酒。 第一杯酒,敬你们日寇当前,大节不失,也致我糊涂冲动之歉。 第二杯酒,敬你们艰难隐忍,大智大勇,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我知道和不知道的贡献。 第三杯酒,敬我们都愿意留下来的祖国,敬我们共同的未来。 第08章 夏天的莫斯科人并不多。 不管他们多不愿意承认,在夏日周末溜出城,溜回乡下去打野鸭子,这个习惯苏联人和法国人简直是如出一辙。 沿着伏尔加顿河参观完,当夜是在船上安顿的,次日就飞回莫斯科。约莫是水土不服,明楼有些不舒服,到了就开始发烧,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经晚霞密布了。 “没同他们一起去吃饭?听说是传统菜式,长长见识?” “没有。在伏龙芝还没吃够么?”阿诚扶着他坐起来,在他额头搭了一下,“热度退了,苏联这里的医疗条件还是比国内要好。发了一身汗,要不要换件衣服?” “换件衣服吧,我看外头晚霞很好,陪我出去走走?” 虽然只是夏天,但是怕他再着凉,病情反复,就披了一件厚衣服。他们住在河岸附近,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桦林。风从林间来,带来野鸭的嘎嘎声。相视一笑,俱是想起当年在法国打野鸭的时候。 “这里很美。”明楼笑道,“早些时候我还担心这里冰天雪地,你要不习惯的。” “这是夏天,冬天确实是冰天雪地的。”阿诚道,“如果到了冬天,雪能积到这里对,这里。路也走不了,我们学生先铲出一条雪路来,车才好开上去。” “那可比纽约的雪还大。我之前在美国那个冬天也冷,不过城市里要好些,左右窝在屋子里不出门。他们室内设施倒是齐全的。”明楼点点头,“不过再大也大不过西北。你还记得么,就年前,我们在西北油田那会儿……” “别提了,冻死了。”阿诚笑道,“怪不得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故人送到阳关同玉门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那我呢?”明楼笑了,“我如果去到边城……” “我就跟你到边城。” “你可别糊弄我。” “我可要盯着你。”阿诚笑了,“不然单位上的老领导老同志可要给你介绍对象的。” “你好意思说我?给你介绍的多了去了,也没见你怎么推。” “不要,不喜欢,有喜欢的人就这么推喽。”阿诚耸了耸肩膀。 “谁呀?” “不告诉你。” “你真这么同他们说?” “不然呢?”阿诚眨了眨眼睛,“那你去帮我说啊,就说,恩阿诚是明家人,是onaour,你们别一天到晚给他介绍小护士女老师的。” “小护士女老师不好么?很多党内的老干部之前打仗耽误了,现在都找了小姑娘,请我喝喜酒呢。” “你要是想,也能请我喝喜酒啊。” “你来么?” “去,当然去,我砸场子去。” 明楼噗嗤一声笑了,肩上的大衣也滑到地上。阿诚蹲下来,把大衣捡起来。手环过他的肩头,重新笼上。整了整大衣的领子,阿诚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臭毛病我列十几张单子,当着小姑娘的面坏你的名声,然后人家肯定给你个大耳刮子就跑了,然后” “然后你就得手了。” “没错。” “计划周密,可行性高。” “也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5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说说笑笑了一阵,阿诚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这次来,我向他们打听科林来着。” “胜利后他不是回苏联了?” “是。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太阳已经完全地沉了下去,暮色里只剩一抹残存的光。 “许是有别的任务。” “上次离开苏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明楼停下脚步,握住他的手,“怎么手比我的冷?” “图潇洒嘛,刚才放在外头的。” “须得注意呀,别像我这样。” “你是太累了。到了苏联以后一直连轴转。” “大家都在辛苦,哪里可以松劲?” 确实松不得一口气。 同苏联的谈判结束一回来,就忙着整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材料。冬天北京不比上海,又是一番反复,阿诚接手了他大部分工作,明楼不得不抽了时间去北京医院检查。结果说是最好出国去长期休养,明楼却又不同意,几个老领导一起做工作,把他摁回了苏州老家的疗养院,离上海也近,有什么真要讨论的,再去上海也不迟。阿诚不放心他一个人过去,申请转去苏南行署。正好五四年长江和淮河流域发大水,国家的粮油统购在下乡推行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阿诚之前就负责过这区域的粮油工作,对这几个地区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便委派他一起过去。两人末了也是不肯分开的。 人忙得久了,一旦闲下来,其实闲不住。 那天阿诚从单位上抱回一只小奶狗来,有点瘸,长得 “你到底哪里寻来这样丑的一条狗。”明楼把它抱到藤椅上,“你看这眼睛,小得都看不见了,还脏兮兮的。” “单位院子里那条母狗生的,这不前几天修排灌机的时候没注意,母狗给压死了,我们单位那陈大姐看着觉得可怜,大家就分了一窝带回家养,这条丑,腿又不太好,大家都其实不太想要。” “那你就抱回来了?” “你不是在家么?我们家人已经够好看的了,狗丑一点不要紧。”阿诚笑道,“一瘸一瘸地看着还挺熟悉,叫我想起梁仲春来。” “嘴上不积德啊。梁处长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三更半夜鬼敲门来收拾你。”明楼笑骂道。 “他敢?四七年我为了把他老婆孩子弄到美国去费了多大功夫,他好意思收拾我?”阿诚一边收衣服一边道,“再说了,他就是敢来找我,我也把他吓跑。” “越说越离谱了,钟馗么?” “不像?” “好看多了。” “油嘴滑舌。” 嫌弃归嫌弃,明楼提议要叫这条小狗小明,算半个明家的分子。怕明台知道要跳脚,最后还是阿诚做主就叫阿丑。 这名字起得糟透了,养了几个月,小奶狗长大了些,用明楼的话来说也是“不辜负你起的名字,越长越丑”了。 明楼身体好些后,就拴着它出去溜。明楼总是笑咪咪的,一派和蔼可亲的样子,阿丑却越长越苦大仇深,每次出去倒像是它不情不愿地出来遛明楼的。 就这么大的生活圈子,很快人人都知道两位明同志精心养了一条忧国忧民的小狗。粮食紧张,他们平时吃得也很简单,但是总能余出点钱给它改善下伙食。虽然跑起来还是一瘸一瘸的,但是大院里就属它跑得最快。 近一点的是青浦、松江,远一点的是常熟和泰兴,阿诚一直在外头出差调查。粮食问题是民生问题的根本,不经具体的调研与考察,制定的计划是要出大篓子的。 他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工作,回到农村去,去确实地了解农民们的困难和需要,询问他们对调剂粮的看法。回来后,跟同志们讨论商量。明楼由于身体原因,并不常出去,但是他心里明细账算得清楚。陈云南来后,两人经常约见。把考察信息综合起来推敲统购制度的细则。 那段时间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有阿丑闲闲地长壮,绕着他们的腿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撒欢疯跑。 再到后来他们搬回北京,明楼去辽宁考察鞍钢的时候,就没有这样大的院子给它跑了。每天吃完饭,在街道里溜达几圈,悠闲得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诚喜欢跑腿,躲开那些个给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闲言碎语,回来就埋头在家,也少同人闲扯。那日明楼回家来,见他出差回来就蹲在那里削胡萝卜,便笑说:“跑了千万里,赶在晚饭前回来,竟闷在那里削萝卜。明诚同志呀,你的出息啊。” 阿诚听见他的声音,下去考察所见所感的不松快都没了,抬头便笑,手下没有轻重,在指头上划了一下。 明楼取了药来,进去给包扎上,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面色渐渐沉了下来。阿诚笑问道:“怎么了?我回来不高兴呀?” “我今天听人说起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事。” “什么九个指头一个指头?” “一个指头长了疱,只是它长了疱么?许是吃错了东西,许是被什么咬了。末了归结作手长得不好,实在令人难过罢了。” “开会了?” “陈云回来了。” “上次他不在,总理担下来了。这回回来,他说什么了?” “指头。”明楼给他把纱布缠了最后一圈,叹了一口气。 “你也莫难过,大家想要建设祖国,赶超英美的心情可以理解,方式方法上可能有些欠妥,大家再想办法就是。” “想些方针性正确的方法吧。”明楼把纱布丢回医药箱里,似笑似叹地去铁盒子里找肉票,“今天你回来,我们开荤。” “这个点出去还有荤啊?”阿诚笑道,“北京还真是不赖,上海可要早上四五点就排队了。” “也就意思意思,每个人只准买5角,有票都不行。” “那我们家阿丑可要饿肚子了。” “饿他两顿没事。发扬革命艰苦朴素的精神,是不是?”明楼回头对着阿丑笑。 阿丑通人性一样不理他,扭过头一脸苦相地拖着腿走了。 大跃进开始以后,工作一下忙了起来。这些搞经济的,一个个飞机换轮船,轮船换飞机,腿浮肿起来,两个人坐在床上给对方捏。偶尔发现一条以前没见过的伤痕,还扯出点新故事来,也算是在人人大炼钢铁的进取风里唯一一点闲适的趣味了。 钢、电、煤,三环环环相扣,却又环环出问题。 陈云是个劳心的人,最后还是撑不住了。明楼倒是对这种复杂情况驾轻就熟,一面劝陈云去杭州休养,一面同富春一起负责起财经小组的工作。 明楼同阿诚一起做事其实有个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过的优势。 明楼这个人书读得多,同人打起官腔来,可以把人绕进去。阿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6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诚说话却直接,绕晕了敲你一棍子,稀里糊涂地就觉得他们俩说得有道理,偏偏还觉得他们在争吵,你劝着劝着把自己给劝进去了。给钢厂降指标这件事,牵扯太多,方方面面的,两人合作起来,竟也十分得心应手。只是本来在中原做得好好的,庐山一场风波,倒叫本来已经降下来的指标层层升温加码,前功尽弃。 陈云被抄家是六七年。那年明楼检查出胃有些问题,要好好休养。听闻此事,惊得连点滴也拔了,要连夜过去。阿诚硬把他摁了回去,说已经将人转移到了中央联络部。 他与阿诚在一起几十年,只这一晚上动了真火。 “我同他是几十年风雨同舟走过来,从日本人到国民党,他是怎样的人,做了怎样的事,我心里有数。如今你却叫我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慎言!”阿诚喝道,站起来,打开病房的门,看了看又关上,折回来道,“所以呢?把自己也击碎了去应和他?末日之歌?临别之曲?这是你想要的?” 跌坐回病床上,垂下头去。 “大哥,这样说很叫人丧气,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今日之种种,并非孤例。当年在苏联,曾经发生过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之事。我拦着你,不是我认为沉默是正确的,而是此刻正确与否并不重要。如果这个国家最后必须由清醒的人来唤醒他,那么又为何要用血肉之躯去投身于无谓的牺牲。即使整个国家都疯狂了,我们清醒着沉默着做一些事情,也算是聊胜于无。” 明楼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已冷静下来,但心也止不住地一寸寸冷了下去。 由于身体原因,他干脆直接请求下放。约莫是看到陈云也受到了波及,明楼的身份更特殊,周先生的安排下,他和阿诚去了高邮的干校。 回高邮那天,天气很好。 只是不像几十年前一样,穿着簇新的衬衫,惴惴不安地去见素未谋面的父兄。他们穿着旧衣服,顶着膝盖几层的厚厚的补丁,一路踩着落在田埂上的油菜花回家。 阿诚从地上捡了一支,凑到明楼鼻子底下:“香的。” “是香。” “那有机会我搞个油菜花的味道,一闻到就是菜花蜜的感觉,甜不甜?” “甜。”明楼望着他的黑眼睛。 出来前,他们把那些藏着的香水都倒了,瓶子也丢掉了。只带了大姐喜欢的几件首饰出来,别的都捐给了博物馆和大学。倒掉那瓶他的味道的时候,他还有些心疼,倒是阿诚比他大方,坦然笑说:“我有你了,不用它了。” 然后笑着一路过来,走在田埂上,说将来有机会做菜花味道的,仿佛阳光从未离开那双眼睛。那双他从黑暗里带出来,然后一直望着太阳的眼睛。 明楼有时候觉得世事循环往复,实在是有趣得很。 他的前半生,都握着阿诚的手,教导和带领。 他的后半生,阿诚都握着他的,守护和支持。 他年轻时还曾经设想过如果没有他,自己会怎样。而如今这样的念头在大脑中已经没有生长的余地了。阿诚像是长在他血肉中的骨头,他像是活在阿诚骨头间的筋脉,即使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无法将他们生长在一起的回忆和生命剥离开。 在高邮的时候,他们大队里养了许多的鸭子。在干校无非是那几件事,回到家来谁也不提。高邮离北京太远了,又只知道他们是一把年纪还想着支援农村建设的老革命,大家待他们其实还不错,虽然挣不了几个工分,但也算平静。 他们不读报纸,也无报纸可读。高邮的地方话同上海不一样,一开始连广播也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也无甚趣味。只一桩趣事,就是关起门来比谁的记性好。两人都是童子功,背起诗书来十分顺畅。偶有几句磕绊,便算是输了。输了要罚洗衣服。 那天阿诚卡了一句,被明楼取笑,气得跳下床去,抓了污衣篮子,往里头丢了一块皂角就走。明楼连鞋也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追出去了。 出来才望见他们洗衣服的地方长起了几棵野柳。暮色里,杨柳依依,遮不住炊烟。鹭鸶从芦苇丛里飞出来,然后背负着暮色隐没在更深处的芦苇里。 就这样扶着门框闭上眼睛,关不住一行清泪。 河畔林边,他们曾经心心念念的家园,和心心念念的人。 无法言语,无可言语。 他们的家园在这样一片疯狂的底色下依旧美丽,也正是这样的美丽叫人沉痛。 七七年末才得以回南京。 说来也很奇怪,不知道阿诚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姓韩的同志,说是留了书信和材料给他。他同明楼用的是化名,也不知道那位韩同志到底怎样得知他们的身份的。那位韩同志是自我了断的,留下的东西组织都没收了,这些是托了十分信任的人才能通知到他们这里。 地方在六楼,电梯坏了,明楼就站在楼下等他,阿诚自己上去拿。 名字他不熟,韩之仪这名字他是听也没听过的。解放后在南京硬币厂里做事,同他也没有什么交集的。 拆了书信才发现确实是个熟人。 说实话,那也算不得什么书信了,最多是个条子,或者叫绝笔。 青瓷: 我这辈子没有算不清的账。我晓得你们是有能耐的,而我也太过软弱了。只能托信得过的人把材料交给你们,请你们代我向组织交代清楚。 貔貅 打开厚厚的一包资料,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每笔都是铁证,她曾经在汪伪、国民党和共产党账户里的殚精竭虑筹谋经费的明证。 记法很标准,备注很清晰,蝇头小楷,沪上会计的标配。 可是此时此地,看得懂,愿意看的人却不多了。 特别用红线框勾出的,是她帮李士群做的那几百笔。每一笔都同最后的现金流量表对上,然后所有的数目去往她也不知道的账目里:盘尼西林,医用纱布,无缝钢管…… 从那栋小楼上下来,阿诚说起可以去爬梅花山。 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山上游人不多。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爬到山顶。跟在阿诚后头,恍惚间想起当年一起爬梅花山的时候,大家酸溜溜地背诗。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说“朔风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的一去西北,了无音信,直到惊天一爆,举世皆惊;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当真是苦尽甘来,终成国家栋梁;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年初在北京含恨而终。 那么他呢? 他忽然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只是立在风里,看阿诚把在山下供销社买的一小壶黄酒倒在梅花树下。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7 [楼诚]许多年 作者:chloec 全文终 后记 把全文看了一遍的我忽然不知道这后记怎么写。 写的时候有诸多遗憾和不满意,但是从头看到尾,忽然也有些释然了。 我没什么不满意。记录了我这小半年与楼诚一起走过几十年,反思了我的生命、理想和信仰,我以为,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再好没有的毕业礼物。 特别感谢一直给我捉虫的立方体与过山车姑娘。 也特别很感谢林南和壮壮,在我卡文的时候浪费了很多自己的时间和我讨论和无趣的事情。 最后,正如文中曾经敬楼诚的一杯酒一样: 感谢过去的你们和你们的过去,请期待未来的我们和我们的未来。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