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红棣雪》 分卷阅读1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棠红棣雪》作者:明镜有心 文案 “你既慷慨至此,却教我如何还?” 最初灵感来自青释填词的《棠红棣雪》。 文里借用了部分歌词,人设是按自己爱好原创的,嗯。 空幻凉薄的世家长子x被塑造出的野心少年 伪兄弟/相爱相杀 是恩情,或者只是玩弄人心。 既然无以为报,便只好——还你一场刀光烛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夙,颜晟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新帝 晟帝登基,建新朝两年后,天下归元,四境平靖。 两年间朝中涌动的暗流,在皇帝施威与怀柔并济的手腕下,也渐渐悄然退却。 虽然两年前颜家大公子忽然病故,没得很是蹊跷,但最后登上这帝位的小郎君颜晟,毕竟也冠了颜姓,且执长公子手令,号令颜氏族人,莫敢不从。 当初前朝末帝暴虐荒淫,继位后大兴土木,苛政重税,以至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终于逼得万民同反,国土之上,遍插起义军旗帜。 乱世幕启,狼烟滚滚,就此席卷万里。待其中一支义军截获逃亡途中的末帝,绞杀之后,泱泱中原,复又陷入各地起义军之混战。 群雄逐鹿,一时自立为王者,不知凡几。而最终,领兵剿灭其余反军、杀出重围,有资格问鼎中原之人,乃是颜氏一门不世出的卓异子弟——大公子颜夙。 …… 晟帝三年,元夕宫宴。 “……说来,那传闻中的大公子和今上虽不是一母所生,也算一脉相承。依妹妹看,咱们皇上的容貌,已经是罕见的好了,那做兄长的,又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啊……” 星月朦胧,镶金嵌玉的轿子自夜色深处款款行来,十余个浅紫长衣的侍女提灯行于软轿两侧,手中的六角海棠宫灯随步伐轻晃,漾出旖旎的微红光晕。轿中坐了两名宫装女子,正闲闲叙着话,其中一人似是随口而问,语声娇脆如莺。 “这……”另一人正待回答,一眼瞥见轿子外头迎面而来的仪仗,顿时惊惧地住了口。 “姐姐也不知吗?”发问的少女犹不死心,连连追问。 “舒贵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直接问朕。” 凭空插进的一道冷峻嗓音,竟使得舒贵人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刹那汗湿重衣,急急下了轿子跪倒:“皇上……臣妾不是有意妄议前朝旧事的,臣妾知错了……” “朕的宫中,不留多嘴多舌之人。” 晟帝却未给她辩白机会,削薄双唇开合间,寥寥两句,已然定了她往后余生的命数。都说唇薄情也薄,果真不假。 颜晟话毕,不再多看软倒在地的舒贵人一眼,目光定在轿子左右的宫女身上,眉心微皱:“宫女衣装应为青色,怡嫔是忘了么?” “臣妾……臣妾以为元夕宫宴,紫红之色更吉……” “不必。”颜晟出神了片刻,淡淡道,“紫色贵重,岂是宫女可用?” “……是,臣妾立刻命她们换掉。” 他略一颔首,抬手示意仪仗继续前行。 背后落雪堆积,掩了那因多嘴一句,而被废去位分的妃子的哀哀哭泣。 *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明月逐人,十里灯火,这般盛景,也不过做了皇宫正中、那座金粉砌成的宝殿的陪衬。 元夕之夜,按例开宫宴,延请群臣,内宫另设嫔妃家宴。 席上推杯换盏不绝,看似喧腾热闹,大小官员的眼光,却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高座上自斟自饮的帝王。 晟帝无疑是明主,可金无足赤,这位明主从来没什么节俭之念,登基以来固然励精图治,同时也兴造金殿、大肆收敛珠玉古玩,不惜劳民伤财。 譬如这宴,金樽酒冷,便架起排炉烧暖;玉盘炙尽,便有新席流水般迢迢添上……好几位清廉之士都不禁皱眉,觉得未免太过奢侈。 而曾经沙场饮血、素来警醒的颜晟,此刻却像是对这些眼神视若无睹——他早就令宫人撤下了自己面前的清酿,替上烈酒,一连喝了几壶后,已微微有些醉了。 分明是那样清冽得近乎透明的酒,入口温醇,酒劲却绵长,起初不动声色沁入喉间,尔后才沿着肺腑,灼灼地烧出一团辛辣烈焰来。 醉意沉沉,他惘然不知今夕何夕,手倒还是稳的,右手执起琉璃盏,举至眼前,研究似的凝视着杯中美酒,半晌不动。 一瞬似有风过,淡碧酒液温柔地轻轻起伏……起伏着,荡开回环的波纹。 层层水纹晃得人眼晕,他短暂地移开眼,再低头看过去时,周身骤然一僵。 动荡静止下来,盏中液面重又恢复平静,仿佛一面模糊的镜子,影影绰绰,折射出一道眼波。 笑意宛然,浸透了迷离夜色,隐约冰凉隐约俯视,又仿若含了隐约缠绵,足可让人溺毙其中的……眼波。 那暧昧的缠绵之意牢牢绕定了他——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般看他。颜晟的酒几乎是在一霎时醒了。 他幼时流落街头,沿街乞讨,满身污秽,曾恨极了那些似乎看他是脏了眼睛的嫌恶目光;后来投入军中,又屡屡因为俊俏得几乎女相的容貌遭到不怀好意的注视。 随着他一路步步高升,从一个最卑贱的小卒,到百夫长、千总、千户、参将、总兵,最后终于成为将军,百炼成钢,杀气凛然,敢用打量的眼神瞧他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都不得不自下而上地仰视他——但那些仰视的人里,绝不包括现在正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颜氏惊才绝艳、身披无尽荣光的长子,他名义上的长兄,大公子颜夙。 颜晟微微战栗,却并非恐惧,而是因为那十几年来死死沉埋、从未消退的愤懑。 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这个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永远像那年初初相遇、自马背上俯下脸来瞄他的那一眼一样,居高临下,漫不经心,蕴着某种怜悯的温柔。 ——全部都是他最痛恨的情绪。 飞花流景般的两载光阴转瞬成空,还如一梦,他又回到这年正当怒放的一树繁花下,棠红棣雪,朱白迷乱,揣一怀隐秘心思,与紫衣的兄长相对而坐,他眸色深深,他眼波流转。 颜夙半幅滚了银边的深紫衣袖抬起来,掩在袖间的手指抚上黄金杯,眸子云遮雾罩般迷蒙,叹息声倒是真切:“一别五年,到底是回来了。” 暮春的夜风沉醉,卷来他身上熏香气息,靡靡之艳,是公卿世家百年底蕴的繁华,也隐隐透出沉淀到骨子里的糜烂。 颜晟环顾庭院四周,没有作声——芝兰皎洁,松竹葳蕤,一派苍翠之景间,缀三两悠然亭台,这是京中的颜家旧宅,颜夙少年时所居之处,于他却是头一次来。 五年间风起云涌,末帝被杀、义军并起,颜氏一族叛出前朝后,举家离开京城,后又险中求富贵,力压群雄,夺下了这万里江山。至今日重回故地,尘埃落定,山河即将易姓,已换了个人间。 京城三番五次陷落战火,如今也算是缓过了一口气,昔日富丽虽然不在,人烟渐稠,市集重开,百废待兴,恢复当初的盛况,指日可待。 颜夙进军京城后一直忙于整顿朝纲,事务繁忙,现在也稍得了些空闲,颜晟便命人清扫旧宅,开了对方旧时酒窖,在颜夙昔年读书的书房后/庭院里,摆下了一桌家宴,两壶醇酒,敬等兄长入席。 春夜清寒,沉沉天幕捧出一轮银白圆月,院中所植的百株棠棣兀自盛开,万千朵花盏深红冷白,簇拥如华盖,团团笼住花下一双人。 天下既定,三日后,便是颜夙践祚之日,亦许颜晟以亲王之位。 身份尊贵不比从前,纵然是两人的私下小宴,也不敢怠慢了未来的新朝君主。花开虽荼蘼,清歌曼舞却不休,丝竹齐鸣,奏着幽沉的古调,冥冥中合着那上古诗篇的拍子,歌声遥远,仿佛响在千里外的浮云之后:“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酒至酣处,颜晟击掌,挥退了乐师舞姬。管弦声止,唯有风拂影动,头顶花枝簌簌摇晃。 “兄长很怀念这里么?” “怀念?”颜夙的尾音勾起来,像是个真正的疑问,“不。只是觉得,这院子从前的样子,大概已经没有谁记得了。” 他顿住,敲了敲额头,又呵地笑开:“是了,和你说这个作甚。八年前街边捡回你,还从未带你来过京城,更不用说这里的祖宅,是我忘了。” 倘若放在几年前,颜晟必定忍不得这样明里暗里的提起他的出身,如同坐云端观人世厮杀,口吻渺远又轻蔑。 但这些年沐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脚下红莲血池,尸骨踏遍,他跟随他,经历了那许多的阳谋阴谋,背叛杀戮,手中刀剑造下杀孽无数,颜夙手下将领里,到头来仅剩下他能活到局终,自然不再是当初毫无城府的街头乞儿。 所以他只握住酒壶的碧色翡翠手柄,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垂着头道:“弟确是在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这处院子。” 颜夙倚在红酸枝木交椅上,似醉非醉地将他望着:“瞧这模样……唉,果然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 颜晟把一声冷笑按回心底,默然地想,没有谁会一直不变的……兄长。 可你,偏偏总要用以前的眼光来看我。 他把壶口转了个方向,又亲手为颜夙斟了一杯,然后双手奉上,眉目敛起,带着冷淡的恭谨,与素日举动一般无二:“兄长即将登临皇位,届时定有隆重典礼,臣弟不才,身无长物,就先略备薄酒,贺兄长大喜了。” 颜夙探出一只手,干脆地接过了这杯酒,执杯动作无可挑剔,眉头却微微蹙着:“我说了多少次了……阿晟,寻常说话,用不着这么字斟句酌。或者,”他的口气和缓下来,仿佛十分无奈,“你觉得非得这样,才能显示公卿世家的礼仪?” 颜晟一时没能组织出言语——他调动了全身力气,才压住心里螣蛇一样狂乱盘绕、眼看就要脱笼而出的怒火。 他说得不错。 毕竟论起公卿仪态,谁能和颜夙相比? 即便他私底下说话向来随便,从不讲究辞令,也不在意所谓风度仪容。但颜夙这个名头一出,他只消站在那儿,就已是世家第一人,所有贵介公子的典范。 颜晟冷静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兄长说得是,臣弟受教。”他端起侧壁阴刻蟠龙纹的金杯,朝着对面的人举起,做出下拜的姿态。 不同于颜夙的宽袍大袖,他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紧束,衣襟腰带上暗绣赤红纹饰,其余别无装点,通身线条利落,英姿勃发,不愧为军中历练数载的煞神本尊。 颜夙眉尖微挑,挑起一点欣赏之意,看着那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俯身向他一拜,清秀脸孔上露出少有的笑容,目光依然澄寒如冰晶:“第一杯,谢兄长当年一串铜板,雪里送炭。” 旧事从眼前流淌而过,一点一滴,奔流不息,汇聚成深邃漩涡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诱得人情不自禁便要走进。 颜晟深吸一口气,在暗潮翻涌间,恍然望见八年前的那个昏茫白日,边陲小镇,飞雪漫天,翩翩的紫衣少年四周由数十侍从拱卫,策马经过废弃断桥下的一窝乞丐时,不知为何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下。他微垂眸,打量着这些年纪小小的褴褛孩子,神色像是饶有兴趣,又像是漠不关心。 乞儿们没那么多奢望,最大心愿不过是能顿顿吃上热粥馒头。可冬日严寒,路人稀少,一天下来讨不到三个铜板,边关土地贫瘠,也找不到谋生的饭碗。天底下条条大路,只有他们这些穷人贱若草根,永远无路可走。 于是十来个半大的孩子,为了抢地盘,在桥下凶蛮搏斗,滚成一团。每个人都觉得,少一个人就少一点争抢,吃饱肚子的机会就多一分。 那时候他十二岁,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只记得逃离人贩子后,已听过了四次爆竹迎春。两三天吃不上一粒米,他饿得奄奄一息,蜷缩着保留力气,不肯参与这场可怕乱斗。然而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有红了眼的同伴扑上来,干瘦的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的脸往雪地里狠命一磕,想要用雪活活闷死他。 他奋力挣扎,因着几年来有空就去武馆外偷师,学了点微末功夫,一个发力猛地掀翻那人,又一脚踩住他的头。 就是这一招,引来了乞丐里领头老大的忌惮。他还没站稳,那个健硕的黑脸男孩便从背后偷袭,出其不意地伸腿扫向他底盘。 一番恶斗,他凭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双手掐住男孩的脖子,只要再一用力,这心肠歹毒的东西就将一命呜呼——当此关头,他看到男孩眼底的一层惊恐泪光,手上突然就失了力气。 “滚吧。”最终他松了手,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哑声说。 “铜钱有么?有就拿一串出来。”北风呼啸,声如鬼哭,那样一把珠玉似的好嗓音不紧不慢响起来,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没有被风声盖过,清晰如在耳畔。 他转过眼,看到紫衣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闲闲拎了一串铜板,偏头又想了想,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再加上这个。你们谁能打倒所有人,本公子便将这些都送给他。” 一片哗然。 黑脸男孩倒是知恩,小声对他道:“我们一人一半,对付完所有人,平分那些钱!” 他看着自马背上俯下的那张脸,如玉如雪,一副绝俗的好相貌,目光却像薄薄刀尖,轻描淡写地刺进骨头。他无端打了个寒战,咬牙,点点头。 男孩的话如此诚恳,以至当他被对方一掌砍倒、揪住头发重重往桥墩上撞去时,他仍然难以置信:“你……” “钱都是我的……你不能活!” 刀尖划过喉咙,不过轻微的“哧”的一声。 男孩健壮的身躯“扑通”倒下,双目圆睁,而他麻木地抓起一团雪,擦了擦那柄生死一刹被从怀中掏出的小刀,刀口锈迹斑斑,新鲜热血融化了冰雪。 “还算像话。” 公子眉目不惊,笑意淡淡兴味,淡淡乏味,像是观看了一出不怎么精彩的折子戏,带着意兴阑珊的漠然。 铜钱串和白玉都掷了下来,他摸索着捡起铜板,却跪下身,把玉佩重又捧到了那人面前:“我不要这玉。” “哦?” “我要……我要跟着你。”他脱力地喘息着,手肘支住地,努力撑起这具沉重躯壳,“活出个人样来。” 狂风扯破云层,惨白的日头现出淡薄影子,轮廓尚有些青涩的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笑起来:“日出极阳,光明炽盛,是为晟……那么,从今以后,你就叫颜晟罢。” 第2章 旧主 后来他看过许多戏文,也有写王子皇孙好心施乞丐一饭之恩,演得温情脉脉抚恤万民,但从来不像这样,狠心的狠心,凉薄的凉薄,那年雪地上的一串铜板,每一枚都沾了鲜血染了腥气。 “王侯无种,生来贫贱,这是你的造化,何必谢我。” 八年过去,他拔节抽枝,长成颜夙座下最得宠信的大将,而眼前这人除了稍添了些岁月痕迹外,仍是当年模样,轻衣缓带,入鬓长眉下一双倦倦的眼,对众生都淡漠,笑时目带桃花,不笑时静若深渊——就像他早就定了型,永不会再有改变。 颜晟一口饮尽杯中酒。 酒是千金美酒,从颜夙旧时酒窖里挖出来的珍藏,今年正好满二十年。 酒意涌上头,他脸上腾起淡淡的绯色,不胜酒力似的,却还是郑重地拱手,再拜下去:“第二杯,谢……这些年生死与共。” “肝胆相照么?”颜夙像能猜到他没说出口的话,浅声补充,语气不置可否。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可是,那真的算得上……肝胆相照吗? 那日之后,他被带回颜家。 八年前的天下,是前朝末帝的天下。而颜氏长子的令名,即使远在边陲,也不时能够听到。 传言里百年难遇的杰出子弟,太清殿上跪着最优秀的年轻臣子,明紫衣袍薄底皂靴,真正是冠盖满京华。 他原本只想求个容身之地,最终却被颜夙领上了家族祭祀的高台,一把银刀刺破食指,滴血认亲。因为不知为何,颜夙放出消息,声称找到了前任家主的弟弟,即他风流成性的小叔流落在外的妾生庶子,故而带回来认祖归宗。 祭台上寒风凛冽,他眼睁睁盯着那滴血珠落入清水,竭力镇压住浑身害怕的颤抖。 他不是什么颜氏庶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子,却莫名其妙将要成为颜夙名义上的堂弟——他至今清楚地记得,母亲把他交到人贩子手里,拿着钱离开、头也不回的背影。 彼时颜夙就站在他身侧,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用织锦轻裘虚虚拢住他,略微挡了些风。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他明明在笑,眼神却冷如薄冰,没有半分笑意。过了很久才晓得,十年前,年方九岁的颜夙,亦曾在这台上自验身份,却不是滴血认亲这么简单。 流言讳莫如深,更多的细节,那大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两滴血竟迅速相溶,毫无凝滞,底下有长老和分家家主抗议这样草率行事,有失稳妥,或会导致颜氏一族混入低贱血脉。 而他那紫衣的兄长只是牵着他,举起手召来亲卫,围住了整个祭台,在四面的惊呼中含笑道:“怎么会?若说血统,有哪个能比我颜氏的血统更加不贞不祥,更加下作呢?” 隔着漫长时光,许多印象皆已模糊,急景凋年,昨日种种追风蹑电般掠过,他只能抓住其中一星半点的碎片。 陨落的碎片里,一幕幕掠过的,都是颜夙的影子。 时而是他初入颜家门户,颜夙给他请来大儒,教他读书,又安排婢女服侍。他受宠若惊,却听见长兄嘱咐下人们,不要称他为小公子,而要称呼为小郎君。 他读了书,看到郎君是魏晋的旧称,也表示公子之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称呼自己。 烛影摇红,颜氏的大公子袖了一卷书坐在灯下,漫不经心回答他:“他们叫我是公子,叫你也是公子,岂不乱了套?如今女子称情人也称郎君,听着也算顺耳,不如就这样吧。” 如果那时他有现在一半的冷静理智,就该知道这不过是最浅的一种嘲讽,没什么可在意。但对于不过十二岁的孩童而言,这样一个温柔暧昧的不尊贵的称呼,已经足够使他感到羞辱。 再然后,他成为颜晟的第三年,颜氏举族zaofan。 颜夙统领上下,征战初期,诸事繁忙,整日脱不开身。亲卫问怎么处置小郎君时,他正翻阅军报,闻言头也未抬,似乎是随口一回:“放到军中,让他好好历练历练。” 下属迟疑:“郎君才十五岁,是否要先安排一个松散职位?” “免了。本座十五岁能做的事情,想必他也可以。就从……最低的小卒开始吧。” 战场征伐,九死一生。 他好容易升到千户,又因一次夜袭中了敌军之计,踩入陷阱,折兵损将,手下人一夜去了三分之一,自己一路护着伤员抵死拼杀,冲出一条血路,也身受重伤。趁夜快马赶回大营、将残兵安置妥当后,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醒来时,睁眼就看到头顶雪白帐幔,银线刺绣的缠枝棠棣花纹大朵大朵开在顶端,外间烛火清冷,沉香隐隐,轻易便能判断出是谁的风格。 “醒了?”红烛微光在帐侧描出统帅修长的身影,他嗓音淡淡的,“醒了就自己起来吃点东西。” 颜晟挣扎着要起身,奈何重伤无力,实在爬不起来。 颜夙搁下笔,离了桌案走近,抬手掀起帘子,瞧见他脸色煞白,比帘幕的白好不了多少,却并没有伸手搀扶。 他只是低着头,目光里似乎写满怜悯,缓声说:“你想成为将军?”极轻的一笑,听在颜晟耳中,是潮水般涨起的讥诮意味,“可知名将为何不世出?有匹夫之勇者多矣,胸中却无半点果决清醒,谈何指挥千军?” 他眼眶酸疼,费劲忍住那突如其来的泪水,良久,筋疲力尽道:“弟受教了。但我没有想做将军……没有。”他不再挣扎,倒回床榻,怔怔地问,“我资质已是如此,为什么救我?还要治我的伤?” 颜夙稍稍倾身,凑近了些,手指拂过他额角的伤口,距离近得几乎要落下一个似是而非的亲吻。然而他冰冷的指尖在白纱布上停顿片刻,大约是看见颜晟脸上惶然神情,很快又放开:“伤是一定要治的。我不喜欢难看的东西。” 颜晟虽然曾经因他一言而心灰意冷,但其实,的确将那夜的话听了进去。 如此两年,以万具尸骸为垫脚石,蹚过滔滔血海,一步一步走到军中最高统帅面前的,已不是徒然冠了一个高贵姓氏、本身孱弱无力的稚子,而是百战不殆的少年武将。千锤百炼,修成一张铁面,身上铠甲铿然,脸上神容冷峻,仿佛从来都是这般强硬,未有过丝毫软弱。 被擢为将军的那一日是个好天,艳阳如炙,披着月白战甲的颜夙手持佩剑,立在他对面,剑锋击打他右肩五次。 逆光角度,看不清对方神情,只见他抬手把佩剑扔来。颜晟下意识接住,颜夙轻笑一声转身,对候着的三路中军道:“庆贺我军,英才辈出,今日又立新将。” 他平缓道来,口气无甚起伏,底下诸军却欢声雷动:“天佑我主!贺喜将军!” 甲光向日,金鳞齐开,站在这高峻台顶,天地崭新,沉雄阔大,俯瞰万军亦如蝼蚁。那样滔天的权势,随声浪扑面而来,炽热逼人,如有实质。 这一生里,恩宠和情义原是梦幻空花,不知何时就要消逝。 那么手里的权柄呢? 日光烈烈,劲风如鞭,风声里没有回应——答案在人的心底。 此后随侍左右,兄弟并肩,征战四方,在外人看来,自然又是一段佳话。 颜氏起事后第三年冬,末帝身死——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丧家之犬,躲藏三载,终于在南方义军的据地被捉,下入大牢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绞杀。 死讯传来时,主帐中两人正推演沙盘。颜夙接了密报,容色不动,看似毫无异样,颜晟却本能地感到他心情并不平静。 “昏君无道,沉迷女/色,荒淫昏庸,这一死,不是大快人心吗?” 踌躇半晌,他小心地道。 “你知道什么是沉迷女/色?”一刹的波动,立刻便风过无痕。颜夙展开白纸扇,轻飘飘点了点他的下巴,温柔的暧昧顷刻穿透了片刻前的冷凝。 颜晟微微涨红了脸,他才收回手:“先帝……末帝不过是多情了些,还称不上沉迷。何况他待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我看庶民们所谓的慈父,也不及他用心。” “兄长见过末帝?” “我幼时进宫伴皇子读书,后来也曾为人臣子,你说呢?”他像是看出他故意提这样的问题,似笑非笑,“拐弯抹角最惹人厌,想问什么,就问吧。” “末帝……是对你有恩?” 颜夙出神地望着窗外落雪,素来长袖善舞、风雨不惊的人,有那么一瞬,常年浮在唇边的微笑竟也倏地褪去:“也许。” “既然是恩人,怎么能叛出前朝?”颜晟皱眉。 “恩人……”他恢复惯常表情,瞳子里闪过嘲弄,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吧,就算他是吧。倘若他能仁慈到最后,或者干脆再狠毒一点,都不会弄到如今的地步——想必没了祸国之臣,这天下还会是从前的天下。” 三言两语里线索含混,颜晟尚坐在案前思索,又听得他道:“不过阿晟,军中也待了这些年,你怎么还能如此……”他哀其不幸似的摇了摇头,“天真,愚蠢,都一样。男儿的功业,和恩义从来没有关系,明白么?” 颜晟心口一震,而颜夙已经背过身去,不以为意地继续绘制行军图。 那朱笔笔尖沿白水黄土蜿蜒而下,“唰”地划出一道悠长弧线,血色殷然,像要在江山舆图上纵劈一刀,凌空将它一斩两段。 暮色昏昏,映得那人明紫长衣似也暗淡下去。 多年后,当初对话早已湮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旧事作了飞灰,随几十载光阴消磨殆尽——他却永不能忘记他最后的一句话,和余光里那一分为二的山河残影。 颜晟也想过,颜夙究竟是凭借什么,才能这般人人敬之畏之。 曾有忠于前朝的老臣,蹒跚跨进已为颜氏所占的行宫金殿,颜夙不但不拦,反倒挥手示意军士放行。 那须发花白的老人一身肃穆官服,全然不惧,上斥统帅,下斥三军后,面北跪地,朝虚空悲呼:“先帝……国中既有此妖孽,如何当初竟容得他羽翼长成,为祸人间!”复又割开手腕,蘸腕血在立柱上写了半阕词,厉声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 话毕,衰朽残躯猝然向前撞去,鲜血染红了殿前铜炉。 军中将士被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激怒,欲将其抛尸荒野,高座上的紫衣公子却起身走下玉阶,独自端详柱上血迹淋漓的词句。 看见其中一句“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时,他淡声道:“好词——不愧是大贤者。” 随即命令幕僚誊抄此词,刻录成本。 颜晟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看了一看,便明白这句话是将颜夙比作魑魅,字句间暗含刻毒诅咒,说他翻云覆雨,鬼魅伎俩不可见光,赢也无用。 他原以为以他的心性,这老人必然要遭大难,不想还有这出峰回路转,一时不由愣住。 也曾有出兵解围、救一地百姓于水火的时候,大军开拔离城那天,全城男女老少送出十里,所过处人山人海,都在脚下匍匐叩首。那样无上的尊荣与赤诚,连颜晟也不能不心头一动,像是血液一瞬都热了起来,烧出满怀的豪情。 然而他转头一瞥,望见颜夙依然微笑、也依然无动于衷的侧脸时,周身的血又慢慢冷下来——他着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打动这个人。 他看不出他这所谓的兄长做的事里,哪些是他想做的,哪些不是。因为无论遇到什么,对方都能迎上去,平静的、无喜也无怒的,把一切解决得干净利落。 或许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上位者。而他离这样的标尺,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所以,当战火绵延五年、与各地义军联盟的最终之战来临,交火的前两战颜氏不但未能占到上风,反而不得不退后依靠地形守城时,颜晟很难相信这样的指挥是出自颜夙之手。 先机尽失不说,就算后期能扳回来,这前面的两仗,也已是输了个彻底。 军中上下奉若神明的统帅——他难道也会输吗? 退入城中两日后,他听从指令,领着千人轻骑走在山路上,预备翻山绕到敌后、焚烧敌军粮草,神思间迷惘地掠过这个疑问,不由得睨了一眼跟在自己马后的小卒。 此番领兵,明面上他是主将,实际另有目的。这目的无人知晓,只有易容扮作马后卒、随他出城的颜夙本尊才知道,或者,还有一同出发、走水路包抄过去的马宁马将军。 直到山道两边掩映的草丛里,毫无预兆地窜出埋伏好的伏兵时,颜晟才隐约懂得了颜夙的用意。 山势险峻,高崖上处处敌兵,大石滚落,一片人仰马翻,很快便陷入寡不敌众的困境。 颜晟全凭本能,跟着颜夙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躲过落石,滚进幽邃山洞。 洞中狭长曲折,晦暗不辨方向,时有天然山石的尖锐棱角探出,利器般穿刺而来。一路凶险,翻滚落到洞底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时,听见水声渐响,潺潺流过,颜晟心念急转,立刻明白了。 山洞下有水流,显然暗藏玄机,这不过是佯败……他一定是在等马宁接应! 血腥气浓重莫名,他以为是砍杀时溅到身上的血,没有在意,耳边却蓦地传来冷淡嗤笑,紧接着“呲”的裂帛之声,似乎是谁扯断了衣袖:“带着剑,也不晓得拿出来挡挡石头。” 火折点起,照亮颜夙盘膝坐着的身形,右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手掌则遍布碎石划出的血口。 颜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他刚才的确感到下落时有石棱差点刺穿小腹,最后却安然无恙,原来……是颜夙徒手击碎了那支石棱? 他嘴唇微动,终是开不了口,颜夙则若无其事般将伤了的手包扎妥当,起身走到流水之畔:“顶多再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马宁来得比预料中还快些,一盏茶的工夫,顺水漂下的小舟便到了近前,已露老态的老将军下了船,不肯怠慢礼节,半跪着对颜夙拱手:“公子亲涉险地,是属下保护不力。” 颜夙微微笑起来,步子却略微停顿,并未立即走上前:“老将军哪里的话……” 惊变乍起,马宁那快如流星闪电的一剑是怎么拔出的,颜晟其实没能看清——他来不及多考虑,唯有以战场生死试炼练出来的敏捷猛然扑出,肩膀刹那被寒铁锋芒穿透。颜夙被他用力推开半尺远,利剑险险擦着颈侧滑过。 又是数声轻微的“哧”,颜晟勉力抬眼,看见四枚透骨钉毒蛇吐信般飞出,冷光凛然,稳准狠地钉穿了马宁的头颅,细细的血线顺着脸侧淌下。 他有些支撑不住,晃了晃,跌进身后人的怀里,模糊地想,果然是多此一举……颜夙手里早就扣了透骨钉,又怎么会全无防备呢? “阿晟。”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颜夙的声音听上去仍旧点尘不惊似的镇定,揽住他的手似乎有短暂的战栗,旋即归于不变的平稳,“这种程度的伤,你难道就受不住了?” 颜晟微弱地挣了一下,想甩开他,终究无可奈何地被揽得更紧。他索性放弃,头靠着兄长银甲上冰冷的护心镜,合上眼,答非所问地道:“我不救你,你应该也有办法……你从来都没有输过。” 对方未受伤的手抚过他沾了血迹的眉骨,闻听此言,笑出声来,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开怀:“为兄在你心里,是这么一个永远不会输的……妖怪么?” 他轻轻点头,忘了黑暗里对方一定看不到。 一洞寂静,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过,头顶水滴坠下,清冷地落在额上,和颜夙的口气一样冰凉:“怎么可能呢?早就输得干干净净了。” 那便是这场酒宴前,两人最末的一次独处。 作者有话要说: “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文天祥《指南录后序》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顾贞观《金缕曲》 第3章 夙愿 …… 往事烟云一样拢了又散,颜晟举杯,声音低下去,难以遏制的痛意渐渐泛上心尖,他深深地躬身,借此压抑那样古怪而汹涌的痛楚:“第三杯,谢兄长提携,不吝豪权。”然后再度手腕微扬,眉头也不皱一下地饮尽。 紫衣公子凝视着华美金杯里琥珀色的玉液,许久,低低笑起来,同样一饮而尽:“果真是千金美酒啊……一醉连城也太寒酸,何不让千人同饮?” 喉咙里像灌进了烧得通红的刀子,血淋淋的,畅快的痛着。他不能自已地感到眼前蒙上了一层温酽水汽,看对面颜夙的面容也似雾里看花。 像是真的醉了,他扶着石桌缓缓起身,脚下黑靴抬起,仿佛想要走出这艳丽得近于不祥的院子,走出满院的红白错杂、花开繁芜,步子却踉踉跄跄,目光中空无一物,醉意深重的模样。 经过颜夙身前时,他走得不稳,突然一个趔趄,急忙慢半拍地用手撑住地,想起以往的例子,并没有指望对方相助。 然而凭空却真的伸出一双手,轻轻巧巧扶住了他,修长手指微一使力,顺势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衣袖间的靡丽气息一瞬漫过来,重重淹没了他整个人。颜晟茫然地抬眼,冰雪般清寒的颊上腾起酒醉的酡红,一对秀气眉宇下,眼神略微迷乱,似乎醉得太狠,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入现在的境地。 视线往上,那方才还显得分外遥远的人如今已近在咫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天生一副清逸出尘的好皮好骨,却偏不肯好好当他的世外谪仙,非要自蹈局中,染刀光剑影、十丈软红,换得翻云覆雨,君临天下。 耳畔声线沉沉,他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束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容色生花的一张脸俯下来,于他略欠血色的唇角,落下极轻柔的一吻。 统御颜氏的长公子,就连这种时候也步调从容,沉静得像在临一幅字,或者煎一壶茶,而平日妥帖掩藏的入骨缠绵,亦稍稍流露出了十之一二,令那亲吻捎带了点溺死人的温存。 唇瓣相贴无声,藏在袖间的匕首尖刃一霎狠狠扎入心口,其实也并无多少声息——不过是血花烂漫溅开时,微弱的一声“噗”。 颜晟的眼神雾气散尽,清明得好像根本没有过片刻前的一场大醉。 他并指连点,出手如电,一个弹指的时间,便封住了颜夙周身大穴,同时用力一推那柄长匕首,刀刃顿时刺得更深,尖端“哧”地从他后心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穿出,他轻哼一声,唇边一痕血迹猝然淌下,衬着玉白的脸,有某种妖异的艳。 “长进了。”闷哼过后,他听见他轻声说,“动手够快。” 三日后就是他的登基大典,骤然从顶峰摔下,还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也未能让他露出半分惨痛神情,瞧见颜晟因受辱而泛红的脸色,甚至颇觉有趣似的笑了笑,只是口气终究是吃力了起来,“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你这样……一个设计,做得实在不高明。” “是么?”颜晟单膝跪在地上,冷冷地俯视着他,“但你还是上当了。” 颜夙眼睛里似有水波涌动,浮出轻佻笑意:“是啊……你难得给我设一个当,怎能不上?” “你!”杀意聚拢,颜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喉间迸出一丝冷笑,拜这些年耳濡目染所赐,是和颜夙如出一辙的嘲讽模样,“若我今日不杀你,你登基之后,又要如何待我?” 颜夙调转目光,似乎是真的认真想了想,才散漫地道:“啊……还没想好。也许大典之后,可以将你召入宫中,穿了你的琵琶骨,废掉你的武功?” 颜晟整个身子都像泡进了冰水之中,止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不该奢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仁慈答案。 “家主印信在哪儿?” 他本不认为他会轻易交出,颜夙却淡淡地道:“就是我手上的扳指。” 颜晟没有立刻动作,居高临下看着他蓦然一阵剧烈咳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俯身凑上前去,寒声道:“从前喝酒的时候,你说过不吝惜江山,抵给我作酒钱——但我不要你让。今日我亲手把它夺过来,你看可好?” 殷红的血不断溢出来,浸透了颜夙明紫色的衣襟,一分一分带走他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而他竟还能说得出话,字字在理,简直不像个重伤的人,也看不出是不是强撑:“这么说……你是不想要我给你的东西。你流的不是颜氏的血,但你会成为皇帝……这样很好。我最讨厌那些人口口声声家族存亡,就算跪在那儿求我,也改不了口……”几个简短的句子而已,他说得断断续续,长长喘了口气后,又弯起眉眼,好整以暇地微笑起来,真真是三月杨柳风,拂面的清朗,声线却近乎冷酷,“区区皇位,没什么所谓……可是,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也都是我给你的,要不要……一并还给我?” 颜晟如受重击,神色猛地一顿,脸色顷刻白了下去。 他死死抿住唇,静了片刻,害怕弄疼对方一般,小心翼翼地贴近地上垂死的男人,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那一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很多年,终于在此时吐出:“哥。” 当他还是个懵懂孩童、养在并不富裕的父母膝下时,他曾经羡慕过邻居家年纪小小的男孩——因为那小不点有个长他三岁的哥哥,平素总是护着他宠着他,而自己只有一弟一妹,不仅享受不到这等待遇,还得处处让着他们。 乡野之人大字不识一个,很少叫兄长一类文绉绉的词,然而自从他有了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后,八年以来,喊的一直都是兄长。 原本就是坐在云端、芸芸众生眼中近似于神而不似真人的人,何况他待他的态度,向来都像观赏什么新鲜的玩物,忽远忽近,戏谑讥嘲,看不出几分真心。低到尘埃里的庶民……又岂敢这么叫他? 今夜他一言一行都是虚假,只有这一刻,心底的痛是真的,疼得剜心刺骨,让他不由自主地要蜷缩起来。 颜夙的瞳孔已经渐渐涣散开去,听到这低得几不可闻的一字,眼睛里却倏地掠过一瞬的光彩。他似乎倦极了,抬手欲抚上颜晟的眼角,手抬到一半就难以为继,用尽力气,苍白手指也不过堪堪触到他的发鬓:“哭什么?求仁得仁,应当欢喜……你我都是。” 颜晟一动不动,像化成了石头做的雕像,只有脸上冰冷两道泪痕,微微发亮。 而他最后仰头看他一眼,那一眼深沉如斯,太多难辨情绪凝成一束微光,陨星般一闪而逝。时时含笑如噙风流花的唇角,笑意淡褪,繁花枯萎:“阿晟,握住你想要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去,“别哭了。虽然……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 月渐西斜,院中花树不知春将尽,盛放如故,双色并举,摧枯拉朽般烧着了整个小院。 细细看去,那红和白,又哪里是棠红棣雪? 分明是朱浆白骨,映着落花纷然。 这样冷的夜,寒意浸骨,冷得就像当初孤身被群乞儿围攻,或者夜袭失利、带伤回营的时候——可是当初那把总在他落难时响起、似笑非笑的嗓音,已经永远听不到了。 未加冕的王者将被埋在这树下,连同他的孤独、野心,以及成谜的晦涩过往。 颜晟垂下头,终于像一只孤独小兽般,痛苦地呜咽出声。 …… “……陛下?” 稍显尖细的声音穿破十余载旧事,传入耳中。 龙床上年轻的帝王模糊醒来,当年战场浴血的警觉犹在,朦胧间感到身上扣了什么厚重之物,睁眼时反手便掀开——却是一件明黄缎绣云蝠金龙的氅衣。 金线织绣的纹路在烛灯下熠熠闪光,侍候的宫人和太监惶然跪了一地。 眼前景象仿佛是不真切的梦幻,倦意无边无际地漫上来,颜晟低声道:“都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服侍他最久的老太监大着胆子上前:“已是子时了,可要令御厨房送些清爽汤水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棠红棣雪 作者:明镜有心 来,给陛下醒醒酒?” “不,朕问的是,今日是哪一日?” “这……”老太监不解其意,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的话,昨夜正是正月十五。您宴上多饮了几杯酒,有些醉了,故而没等结束便摆驾回了宫。” 皇帝静默半晌,自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哦,原来不是梦么?” 原来醉后看到的那一切,梦回棠棣树下,向那人敬的三盏酒,才是旧梦重温。 而无端入梦的幻影,他那多智近妖的兄长,早就死在了两年前,死在他的手中,冷雨葬名花,紫衣埋了尘,明眸也化了灰。 这偌大江山,没了那一流人物,才终于能属于他。 孤家寡人又如何? 他已握住了天下。 “夜深了,明日宫中还要举行迎春之仪,陛下且早些安寝吧。” 迎春…… 他垂下眼,清瘦的双肩不能克制般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陡然空茫。 想必又是一场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春事。正如后宫中佳丽群芳,一茬接着一茬的鲜妍美貌,盛景之下,长开不败。 他已做到卓然高立,片语成旨,启口从无戏言,可这风露中宵的一句醉话,却永不会录入史官笔墨:“朕从不后悔登上这位置。只是有时候觉得,就算看过了百花良辰……也比不上那人的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化用《致陛下书》歌词 强迫症修改几个错字 发现涨了收藏(●●)怀疑晋江抽了。如果是真人的话……太感谢了,受宠若惊.jpg 因为当初想按照歌来,所以有引用了几句歌词,熟悉的都能看出来,不一一注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