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郎归》作者:贾浪仙 简介: 破镜重圆,霸道将军追回病弱富豪妻,双死心塌地。前文坎坷,后面治愈。 入坑指路,建议先看看章节《一些想说的话》,看主题合不合胃口,以免浪费时间。^_^ 第1章关于《沈郎归》二三 既然错发的章节删不掉,那就索性扯点什么凑字数吧。 首先,对于看完或收藏了《狡童》的读者们,我深表感谢,但接下来要说个招打的事儿。 我脑海里最初二沈相处的画面,是《沈郎归》里的样子,而后想把他们写出来,但初次创作长篇小说,不知自己能耐几何,遂决定另写个小故事练练手,于是,就把这篇楔子扩充成20来万字的故事了。。。 对,没错,各位《狡童》的看官,你们看的只是一个楔子。囧rz 《狡童》最终在二沈前缘了断处戛然而止,若遗憾他二人最后的反目,那就在这个故事里见证破镜重圆吧。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眼里的‘圆’,跟各位眼里的‘圆’一不一样…… 对于新看官,我会尽力让《沈郎归》成为独立的叙事,但若想确切了解二沈前姻,可以回翻《狡童》。 最后,谢谢围观。 第2章楔子 活着就是麻烦。 清侧军捷报频传,叫我悲喜莫名。 不知献王在京城到底安了多少眼线,但可以肯定,他们手上关于宫里的关键消息,多数都是我传过去的。 毕竟,当今柄政之人,是丞相兼太傅邬惬怀,也是当朝圣上的学业师傅。 更是拙荆之父,俗称,我的丈人。 是的,王朝改天换日,邬家衅起萧墙,我就是这奸佞脚色。 仗着一身演技,骗得邬府一家信任,陷骨肉与水深火热。 真是罪大恶极。 可我早已披了一身枷,何惜再添一道锁。 幼齿之岁,我遭仇家报复,被丢入蓬门,俗称‘相公馆子’。 自说话伊始,我就让人教唱淫词艳曲,再加荫传了我乐官父亲的好嗓子,登台初日就赢得缠头无数,各色旦角扮尽。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嫣然百媚,世间百炼钢,只要经了我,都甘愿化作绕指柔。 而后,近弱冠之年,我算计谋划,教一外地恩客赎我出去。 这名恩客,来自苏州,坐享祖荫,家底殷实,为苏州大族。 他叫沈越。 他早有家室儿女,更不好男色。 跟沈越本是交易,不料事成后,他竟真将我带回沈府,给我派了差事,让我真的脱身奴籍。 这么标致能干的一个人物,风月场走遍也难碰上一个,我怎甘心与他就此两相无事。 粉蝶探香花萼颤,几番款弄冰弦,沈越就让我勾上了床。 从此做了暗度陈仓的交颈鸳鸯。 可五年后,我却害得他家破人亡。 那时,储君登基,朝堂党派更迭。邬派党首即是彼时太傅、我而今的丈人。 苏州沈氏派属李党,为邬派眼钉肉刺。 邬家自然要斩草。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而邬家那把斩草用的斧头,是我。 若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 要做人上人,自然要踩一些人在脚下。 适者生存。 这是在蓬门就深谙的生存之道。 可是,我动了情。 沈越就是我那心上人。 可笑至极! 我一阅人无数的男馆相公,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我也曾付出过真心,这不打紧,毕竟,真心本可瞬息万变。 可沈越到底是我命中劫数吧。 这一趟,我满腔心意,竟化作了磐石。 从此,沈越二字,成了我思虑的掣肘。 我曾寻思过,为何偏偏是沈越。 在他之前,我试怕了,再不敢念想此生会有归属。 数千个日夜,寻遍了,偏不得;未敢盼,却一朝在手。 姘头千千万,可愿意堂皇牵我入门的,只有沈越。 沈家人待我,真的与血亲无异。 所以,沈府最后被抄家,我头脑一热,不惜亲自从京城南下广陵,求亲叔叔给沈越开一条后路。 我的亲叔叔,是叛军头目、献王麾下第一策士——子翀。 得以与世上仅剩的的骨肉相认,也是托了沈越的福。 献王叛变,源于多年积怨,而我趁机倒戈,并非因为亲叔叔的策反。 那仅是意外得知献王谋划之后的玩笑。 不料一语成谶。 我最初笑闹要子翀收留,只为自保。因那时与沈越闹了罅隙,生怕作为家主的他有朝一日将我扫地出门,我不得不跌回流徙无定的处境。 最后,愚蠢如我,自保却成了自戕。 叔叔拗不过我磕头,答应托人照顾充军西北的沈越。 当时我不敢看叔叔的脸,脑门儿贴紧了地面。可至今记得他那一句答应,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味儿。 而今,叛军势如破竹,我一方面是由衷欢喜的。 毕竟,若清侧成功,沈越必将否极泰来,位极人臣。 这不就是我夙愿么。 可沈越性子睚眦必报,他若复起,头一件事儿定是雪洗家仇。 届时我是挨千刀万剐,趟刀山火海。 谁知道呢。 身死事小,我本就倦了。 人生,不过就这样儿。 可回头,看妻子越发紧锁的眉头,丈人日渐斑白的鬓角,叫我这两面刀寝食难安。 毕竟,邬家收留,虽始于利用,可这些年终究不算薄待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且不提邬家幺女是我发妻,邬家二公子在入仕后,更是将生意全盘托付于我。 不知这寅吃卯粮剜肉补疮的日子何时到头。 掌心里,金属入肉的痛感愈发凌厉,隐约觉得指间丝丝滚烫趟过。 我这老毛病,又犯了。 每回思虑纷繁,总是不自知地拣了锐物拿捏。 “公子!” “公子!” 眼前净是重影,耳朵却还算清明,恍惚中,听见这女声叫得甚是着急。 旋即,我让一怀抱裹住,温软馨香,可这姑娘手势却果断狠准,熟练劈开我紧握的拳头。 顿时,掌心再没有割肉之痛,可松开了五指,让一阵穿堂风钻了空子,舔过我掌心,钝痛霎时火辣,竞像往伤口浇上盐水。 钝痛似引子,一时竟牵动我五脏六腑、血肉骨髓都窜出疼劲儿来。 模糊中,我惯性地问了句:“引章?” 姑娘却答非所问,急急叫道:“公子既然不乐意渡海,我陪着便是,何苦作践自个……” 我脑里一团浆糊,嘴张张合合,也不知发出个什么调儿,只觉得引章似乎在上头瞧得更仔细了,继而听她耳语道:“你是怕沈爷吗……沈爷明理的,只要公子说清楚了,他必然原谅公子的,咱们不走了,跟沈爷讲明白?” 见我不答,姑娘晃我两晃,哭腔夹着绝望:“好不好!” 好……还是不好? 这要紧么。 要紧的是,沈越再不会信我了啊。 第3章乱石穿空涛拍岸① 奉天五年,元月初五,北都。 清侧之役第二年。 酉时,云染黛墨,天将作雨。北都城内,大小巷道无不桃符满挂,门对争艳,一派开春喜庆。郊外城墙,虽值休沐,但每一瞭望仍置一卒站岗,气势肃穆,可细看兵士,却见满面愁容,各自眼神拐弯抹角,投向京都各处角落。 和义门正楼,歇山重檐下,只简单几张桌椅,案上杯盘狼藉。守卫头子甫一入室,瞧见如此情景,抬脚就上前揪起一烂醉翘腿儿的铠甲兵士,恨声道:“王老二,三刻的巡视你没去?!” 那被揪起的人似习以为常,只懒懒瞥一眼来人,懒懒道:“费那劳什子功夫!谁大过年的来攻城?再说,弟兄们都盼着回家吃口团圆饭,谁有心思守城……” “守城防的就是万一!……”一语未完,外头一阵骚动,守卫头子未来得及反应,就听有人奔走号道: “献王攻过来了!” 一句话把王老二吓醒得彻底,滚打摸爬追着守卫头子跑出室外,就听哨兵连报: “沈罗刹派人偷占了闸门!” “吊桥被放下去了!” “冲车开进瓮城了!” …… 领队头子厉声喝道:“火油、金汁、狼牙拍、飞钩,即刻送去前线补给!”可才踏出门,即刻就被逼退回来了——漫天火舌箭雨。 和义门外,树丛浅处,一众甲士默默。带头将领紧盯前方战火,浓眉紧锁。少顷,将领举起右拳,将士们领命,指挥人马战车出动,齐齐向城楼开进。一辆投石车经过身旁,重甲将领脚力骤发,飞身跃上投石车,一年青侍卫惊道:“头儿!攻城危险,还是让我……”不待对方话毕,重甲将领已挤开年青侍卫,站到指挥台上。 城上守将全力应战,城下军兵原先的优势渐渐弱了,双方陷入胶着。 眼见地上嚎啕呜咽一片,而城上同袍或着火或中箭,从天梯摔落在地,城下兵士不由惧怠。 军心动摇之时,身后丛林突起躁动,似有腾蛇蛟龙在其中蹿撞,隐约间地面也跟着震颤,尘雾纷纷自林间涌起,一排黑影破雾而出,鸣啸轰隆,竟是齐整一列车马,为首战车上,赫然毅立一人,玄甲铁额,血红军旗异常醒目,缠绕其臂,即便相隔甚远,也清楚听见那人高呼: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弟兄们,今日我与尔等并肩进退!” 城下军兵一时反应不过,神色明灭莫名。 “沈总兵?” “是沈总兵……” “沈总兵要跟咱们一块儿战斗啊!” 一时间,士气震天。 城上,守卫头子见形势不妙,厉声对身旁小兵喊道:“去承顺门求援!” 不过须臾,才跑出去的小兵就回来了,身后跟了一狼狈士卒。那士卒气力几尽,摔跪在守卫头子前,喘道:“守尉,承……承顺门……献王亲自来打……我们快不行……”一语未毕就晕死在地。 守卫头子瞳孔一紧,余光之外,黑云压城,天日无光。 奉天五年,元月初九。 交战已逾四日。献王之军虽来势汹汹,但京都城墙修得坚固,再加守城将士拼死抵抗,四日恶战竟只堪堪磕掉城门几角。 城下兵士早已疲累,此刻,即便将领同战,也再难唤起气力。重甲将领手握战报,满脸迟疑犹豫。 恍惚中,耳边生起一阵‘咔咔’齿轮磨合之声,重甲将领抬颌,瞪大了眼 ——城门竟缓缓开了。 巨大的两扇门页间,步出一红袍人影,重重乌烟穿过,在重甲将领车前跪下,举手托起一道金黄轴卷,尖声道:“沈将军,皇上有请入宫。” 沈越没接话,只问道:“李公公?” 李公公即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司礼监中人。 “奴婢万幸,让沈将军记住。”太监谦恭一句,旋即又传话,“皇上许您带兵入城,只一句交代:切勿伤了城内百姓生灵。” 素闻当今天子行事荒诞,不着边际。经此圣谕,沈越才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本有所顾虑,但既然皇上允许带兵入城,沈越遂决定冒险走一遭。 穿过市井街巷,终于得见皇宫。而宫墙之下,黑压压一带兵士,这着装,这阵势,沈越不由拧眉——献王、孙辟疆、子翀所领之军,都到位了。 献王兵分四路攻打都城,浴血鏖战数日都撬不开的城门,皇上竟亲下圣谕,分别把叛军人马请入皇宫? 叛军入宫能干什么? 就是搓麻将,反贼刚好四个,够了,皇上也坐不上桌。 四人相视,俱是莫名茫然。 第4章乱石穿空涛拍岸② 齐宣帝继位五年,怪诞荒淫,顽劣乖戾,朝政尽委于丞相邬惬怀。邬相虽无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实,借相位窃权罔利。 有言道: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邬丞相在位五年,卖官鬻爵成风,地方豪绅横行;苛捐杂税甚于猛虎,致使逃户四窜,边境抗敌不力,招致流民四起。 最初三年,弹劾邬相的折子足以充栋。为保权位,邬丞相及其次子——吏部尚书邬敬,不惜杖、逐、谪、杀异议者,对迎合讨好者则大加拔擢。自此,助纣为虐日益昌,诤臣拂士日益远,举国弥漫瘴气乌烟。 布衣白丁不敢反抗,却有无知无畏之幼童编了顺口溜唱道: 千古邬丞相,鞠躬尽瘁心。 刀锯信手施,金银如山积。 《皇明祖训》有曰: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献王遂秉承先祖训诰,起兵清侧。 然献王此举,实则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美名清侧,实则谋反。但这一逆天违命之举,却赢得百姓叫好、官吏默然,再加邬相所用将领多为酒囊饭袋,不知兵,惟自尊大,有将名无将实,因而清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皇城。 近皇城容易,进皇城则难。清侧军到了城楼下,日夜兼攻,也不过只磕掉城墙几个角,就在军心动摇之时,城门却开了 ——竟是皇上下发圣旨,将四路军马请入皇宫。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献王及其麾下大将——原蓟镇总兵孙辟疆、谋士子翀和将领沈越一行四人,而今坐上步辇,穿行于宫内**。四人平日征战杀伐尚不见惧色,而今惴惴之态眼底难掩。深宫周遭耳目众多,辇上之人各自端坐,彼此近在咫尺,却未有言语交接。唯一作响的,是整齐得近乎刻板的脚步声。 渺万里层云,忽而平地刮起一趟风,紧接着雪花成片飘落,烟霏霏,雾蒙蒙,霎时覆了两侧宫苑墙红瓦朱。 迎面走来一队红衣太监,照面时各自停住,那排太监竟齐整下跪,为首四人高举托盘,道:“皇上口谕——” 辇上四人纷纷下轿跪地。 “天色乍变,皇上念王爷和三位……将军连日疲惫,特赐裘蓬,以免害病。” 皇上对反贼,应该是黄鼠狼见着鸡才对,怎突地嘘寒问暖? 四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整齐叩首:“谢主隆恩。” **仍是如常,可接下来一路,辇上之人眼底的忧惧,皆淡了少许。 步辇在承清殿停下,四人稍整衣冠,随太监迈过殿门,径直步入书房。 绕过远岱飞鹤屏风,即见里头一男一女。女子宫人打扮,正伏案书写,形容无甚出彩,而男子风神出挑,乌发半挽,长身玉立于女子身侧,神色平静,正专注于研墨,虽着常服,可其上绣绘了栩栩蟠龙,献王四人甫一看清,便齐刷刷跪成一排,朗朗道: “叩见圣上!” 话一出口,子翀眉头一皱: 不是来造反的吗?!怎么甫一面圣膝盖就软趴趴往地上磕?这气势,不行…… 乜眼见左边造反头目献王跪得端庄,右边沈越仍旧苦大仇深一张脸,子翀只得压下这无厘头心思。 思索间,就听得宣帝启声,嗓音清朗温润,与献王竟有几分相近。那声音道:“王兄请起,三位将领也请平身。” 请??? 子翀存疑更甚。 毕竟,天下人口中的当朝皇帝,性子桀骜、寡情狠戾、沉湎后宫而不理朝政,总之就是如假包换假一赔万的十足昏君。 这样的人,怎可能会待人以礼?更遑论对叛军头目。 连向来规矩克制的献王都忍不住抬眼打量。 当年靖难之役事成,燕王坐上王位,为防再有亲王效仿,颁布律令严禁藩王入京。故而,献王与当今圣上虽为同辈骨肉,可在世几十年,眼下却是二人头一回见面。过去数千日夜,即便是献王,对当今圣上的了解,也不过止于他人口传。是以震惊。 四人俱是疑惑万千,可没等到圣上开口作解,一女声道:“你诚心要让人瞧你如何作低伏小!”虽是嗔怨,可嗓音里丝毫不闻忸怩媚态。竟是方才伏案手书的女子。 女子搁下彤管,施施然上前万福,道:“奴婢告退。” 一贯平和的皇帝,见女子挪步退下,竟箭步上前拉住,着急道:“你莫跑,待会就有结果了,你好歹听着!” 这话大概出乎女子料想,只见她猛地回头,错愕看向皇帝。 子翀回想方才二人举止,兼之两人话语,思虑千回百转,遂趁机打量女子,却见她圆脸圆眼,容貌平淡无奇,身段娇小,勉算玲珑,总之断断没有让人藏娇金屋的潜质。唯一亮眼的,是这女子举手投足间,不减世家闺秀之风度。与她一身宫人打扮,不对等。 突地,一年老太监急急跑入,跪下道:“丞相大人求见……!” 老太监一语未了,就听‘哐当’一声,竟是皇上随手抄起一瓶罐朝那太监掷去,并恶声道:“他敢进来就是抗旨!都给朕滚出去!” 太监为难犹豫,最终只得狼狈退下。 方才一向有礼的皇帝突地勃然大怒,室内四人就要下跪,皇帝虽背过身,却早料到一般挥袖止住:“不干你们的事,不必拘束。”转而揽了女子,扶她到罗汉椅坐下,呵护之态毕显。 子翀这回瞧仔细了,竟发现,这女子行走不便,行动间似有跛足之疾。 待女子坐稳,皇上又给四人赐坐,唯独这九五之尊负手而立,平淡道:“王兄起兵逾年……” 一听这话,献王忙跪下:“臣……护驾来迟!” “朕无怪罪之意。”这话说得闲云野鹤,不带丝毫客套,好像献王撼动皇权,真与自己无干。旋即,宣帝扶起献王回座,温声道:“王兄莫惊,今日既请王兄寝宫叙话,即为骨肉间推心置腹,商量家事之意,无需多礼。” “皇上请讲。” 第5章乱石穿空涛拍岸③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皇帝再次负手,缓步轻踱,目光绵远,悠悠说道:“朕自幼天性散漫,无心国是,实无人君之福,可奈何父皇膝下仅有独子,皇祚必承。朕少年继位,父皇临终托孤,将朕及国是委于邬相,不料权势易性。富贵移人,邬相自掌权柄,嗜财专政,致使天下荡覆。朕欲力挽狂澜,却为时已晚,朝野已尽数落入邬相手中。朕知献王起兵,非图富贵,实为天下奔命。故而费此般气力,打开城门将四位请入宫中。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是故……”话到此处宣帝顿住,酝酿须臾,方郑重道: “朕愿追踵尧典,禅位予你。” 此话一出,献王、孙辟疆、子翀、自是震颤不说,就连素来无甚表情的沈越,此刻也惊大了眼。未几,皇帝却悠悠补上一句:“不过,朕退位后,有两件事,还望王兄玉成。” 献王伏首:“臣定万死不辞。” “其一,朕退位后,居所迁至锦祥阁。” 子翀当即皱了眉头。 退位之君,按理也该入住长乐宫,哪怕另有指定的宫阙殿宇也不为过。毕竟一朝为帝,即是天命之子。然而齐宣帝所指定的院落,却是一处不详之地。这还是宣帝的一段忌讳,饶是子翀消息灵通,也只知道了个大概:宣帝降生当日,就遭死士行刺,所幸未伤及性命,而后皇帝请一道士卜卦,遵卦象迁小皇子于东宫西侧锦祥阁,以避祸患。据说,宣帝在此居住的十二年间,虽再未遭人行刺,但病痛缠身,直至宣帝出阁读书,病痛才尽止。是故叫人纳闷,毕竟皇宫殿宇千万,究竟是何缘故,叫皇上留连此间偏房? 子翀回神,又听宣帝道出第二个条件: “其二,你继位后,恢复她翰林院修撰一职。”宣帝踱步至那宫女身旁,说出‘她’的时候,出手揽住女子肩膀。 恢复?翰林院?修撰?宫女? 饶是面对圣颜,献王一众此刻也难掩惊疑了。宣帝似料准了此间反应,哂笑道:“你们可还记得‘娃娃状元’?” 这一引子倒勾得宣帝四人表情不一。献王眼底见奇,面上却不改端正神态,子翀倒似早已料中,神色如常;沈越始终端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眉眼,仿佛世间新鲜见闻他都不为所动;而孙辟疆,或因了武将耿直心性,竟径直叫道:“这女娃娃莫不就是六年前连中三元的‘天下第一举’?” 这么没规没矩的一句话,却叫宣帝面露欣慰,眼角眉梢更见得意,应道:“没错。” 宣帝一贯的温和平易叫人放松,遂子翀接话道:“当年‘天下第一举’的美名传遍南北,可惜,却叫媢疾之徒揪出其为女儿身之底细,以欺君之名治罪。不过,这件罕事倒激了不少人家供女娃娃上学,不啻因祸得福。” 孙辟疆感叹:“可惜那些传说只讲到‘娃娃状元’被剥了翰林院修撰一职便了结,我当时还好奇这女娃娃最终如何了,原来叫皇上给护住了。” 闻得‘护住’二字,宣帝再不拘束,散漫的目光凝聚于身侧形容羞涩的女子,柔声道:“朕此生无他图。蔬食饮水,举案齐眉,就是我的心愿”继而目光转向献王,“还望王兄玉成。” 献王闻言即刻下跪,举止客套,可语调却甚是庄重:“臣万死不辞。” 得到答应,宣帝才堪堪落坐女子身旁,眉眼舒展,神色竟似放下千钧重担,只听这九五之尊又道:“这些年,朕始终在物色。献王一路筹谋,胆识过人,所占之地,恤慰民心……”宣帝此话,叫献王联想这一路势如破竹,饶是素日镇定,此刻也不住一颤,冷汗渗衣。 又听宣帝徐徐道:“拔除邬相不易,朕手头尚有十万禁军,必要之时,可供王爷驱遣……惟愿王兄不忘初心,光耀明德,如此,朕终算为大齐社稷尽一份心了。” 献王叩首:“谢主隆恩。” 这一次,宣帝再没立刻请起,而是亲自上前,扶起献王:“有劳王兄。” 第6章一点浩然快哉风① 清和元年,二月朔望,皇城北都。 清侧之役历时两年,终以宣帝禅位告罄。献王继位,是为成帝,易年号‘奉天’为‘清和’,取海内清晏、国民和美之喻。 北都皇宫。 乾元殿轩宇开敞,室内金碧,叫屋外日头都黯淡几分。内中九龙戏珠高壁,壁前左右二名宫女手执掌扇,肃容静立。扇下,九五至尊的面容在冕旒后隐约,阶下一众臣子持笏端立。 “回禀陛下,东南再传捷报,浙江总督王企额力挫倭寇。经此数战,倭寇元气大伤,已全数退回东夷岛。”兵部尚书张寿霖正声禀报。 “有赖张卿举贤荐能。”皇帝声色如常,不见喜怒,只微微颔首略表肯定。 底下臣子听得皇帝此言,齐整恭声:“陛下英明!” 皇帝挥袖,示意免礼,又道:“众爱卿还有他事禀报?” 为首一官员出列,正是当朝新相子翀,只听他道:“回皇上,臣有一事禀报。沈越昨日追拿邬党至威海,右都督魏新起兵抗命,被沈越副手蒋行君活捉,邬惬怀畏罪自缢,除邬敬外,邬党余脉全数缉拿。” 这一席话,似乎拿掉了皇帝身上最后一块重石,叫龙椅上的人更加挺直了腰背,素来的沉声也难得爽朗:“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臣遵旨。” 台下一众阁臣觉察圣颜欢喜,不由侧目瞟向禀事完毕退回列队的新相子翀。 殿内顿时悄寂,皇帝见群臣默然,锦袖一荡:“众卿无他事奏报,那今日朝会就到此结束。”石阶旁侍立的司礼太监即刻高唱:“退朝。” 诸官齐齐伏跪,朗声恭送,待皇帝下阶转入后壁,才纷纷起身四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殿外,众臣三两结伴,唯有子翀茕茕行走,略显丰腴的五短身材在层层锦袍下更显圆满,行动间竞像一杵柱子挪移。 沿途诸官见了,或耳语讥讽,或捂嘴忍笑,而这笑物却浑然未觉似的,继续顶着柱子身材步履匆匆,若与哪位官员两相照面,还笑笑错身而过,一副人畜无害、不知深浅的滑稽模样。 将近宫门时,子翀发现一绯一玄俩人等候在宫门一侧,那绯袍使者赫然是方才领唱退朝的司礼太监。察觉来人,这内监笑得热情,兀自往前走了几步迎接,而他身后的缁衣人却仍面容冷肃,无他动静。 子翀敛起一路的浮夸神色,停下步子,转而朝绯袍人虚空作揖,肃容问候道:“陈公公!” 陈公公即刻拧了眉:“就你我二人,子翀你装啥犊子!”二人遂说笑几句,言谈间似极为熟稔。而那缁衣人似乎被忽略惯了,对于陈公公口中排己的‘二人’之说,面无波澜。 子翀又问:“羡陶。皇上吩咐你来?” “对,邬敬可能逃往东夷。皇上要你传话丘寻壑,务必拖住邬敬。若邬敬乖乖伏诛,皇上开恩,便留他一家老小全尸” 子翀却没立刻接话,反倒蹙额,思忖片刻,才道:“仍是沈越负责捉拿?” “皇上没有召回,该还是他。” “糟了!……” “啊?”大概极少见子翀慌神,羡陶不由愕然。连拜别都来不及,就见子翀拉了那缁衣人往宫门外赶去。 渡口,天色阴沉,平地更是朦胧一片,舳舻千里,后续千帆尽数隐进雾里。泊岸几艘船只,朝地面架了隔板。 虽是二月花发光景,可眼下仍然是酷寒天气,片片飞雪中,纤夫衣不蔽体,脚下无裹,或背或扛,伴着吆喝,往船上搬入货物。 岸边人事纷嘈,而岸上凉亭,一行人马秩序井然,可每一张脸无不面露焦色。为首的白袍公子步出庭外,一老家奴见了,连忙上前为其披上狐蓬,叮嘱道:“二爷,小心身子!” 这位二爷,正是朝廷全力缉拿的祸首邬敬。望了江面片刻,邬敬回头问身侧船夫打扮的人:“这样的天气,船行几日能到?” “回公子,惯常十日,而这天气,约莫要多个五六日了。” 邬敬闻言,眉头拧出个川字,看回海面默然不语,须臾,才问身后老奴:“三妹跟寻壑呢?” “三小姐方才不适,丘公子便陪着寻一处僻所歇息去了。歇了有半个时辰了,要不老奴去瞧?” 邬敬打手势止住,转而又问那船工:“几时发船?” 船工没立即应答,放眼望一遭岸上情景,才道:“得半个时辰左右。” “三妹羸弱,恐怕不行。”邬敬自言自语几句,转而吩咐身后老奴,“再过一刻钟,你再去瞧瞧三妹那边。” 三里外一处平房,二层阁楼上,一人自轩窗后矗立眺望,看了片刻岸边凉亭处动静,轻叹一声,才松了抓紧窗栏的手,退回屋里去。 第7章一点浩然快哉风② 离开窗边,寻壑隐隐觉得脑门生疼,紧接着耳边嘈杂异常,眼前浮现经历的各色人物,厉鬼索命似的,或呜哇叫唤,或朝自己袭来,霎时头疼欲裂,恍惚中,寻壑乜见桌上的金属锋芒,眼里亮了几分,咬牙一寸一寸挪过去,将那亮蹭蹭的物件捞进手里。 血腥和疼痛叫人清醒几分,周遭喧哗中,一道嗓音脱颖而出,迷糊间的寻壑还是听出了嗓音里的担心:“公子!公子!” 直到被揽入温软怀抱,嘈杂纷繁才止住,寻壑耳边复又清明起来,只听引章带着哭腔说:“公子你这自伤自残的毛病害得越来越频繁了!” 寻壑挣扎着要作答,可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只吐出几个混沌的音,反倒让引章更担心了:“你是怕沈爷吗?沈爷明理的,只要公子说清楚了,他定会原谅公子的。咱们不走了,咱们去求沈爷……好不好?” 寻壑目中噙泪,却终究没有滚落,陷在引章怀中也没气力起身。 引章就要将人推起,举袖时掌中一物掉落,姑娘发现,即刻眼中泛光,对寻壑耳语道:“方才我收到信了,说沈爷有令,只要公子帮忙拿住邬二爷,沈爷就不跟公子计较了。”一语未完,引章手臂被人握住,低头,赫然见寻壑捉住自己小臂。引章咽了口唾沫,眸中现出些许心虚,正嗫嚅着要开口,却听寻壑平静道:“我……我帮。你去把李海叫来。” 眼下寻壑身子虚弱,拿主意却如此果决,着实出乎引章预料,略愣片刻,姑娘才应道:“好。” 待引章再次进来,身后跟了一年轻家仆。这下人身上无一处惹眼,唯一双四白眼诡异得出挑。 不到盏茶的时间,寻壑眼中回复一片清明,哪还瞧得出半分难堪。引章定睛,瞧见主子掌间已包扎妥当,担心的神色才尽数褪去。 寻壑对李海只耳语交代几句,就挥手让他退下了,临走前,李海提醒道:“午时之前就出发,时候不早,公子快些回去,免得二爷又差人来请。” “好。” 等李海出去,寻壑下楼,步入梯旁房间,一女子两手撑着坐在床沿,面色缥素,鬓发松散。寻壑连忙上前:“几时醒来的,怎不叫我?” 女子看见来人,刹那眼中涌起千般难受:“阿壑,我刚刚发梦……”一语未必,复又陷入哽咽。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明明是分秒必争的逃命时分,此刻寻壑却蹲**,嗓音里净是循循善诱的耐心:“嗯?梦见什么了?” 那景象似乎是姑娘极惧怕的,只见她眼里的惶恐风起云涌,须臾,才嗫嚅道:“梦里你说,你不想继续跟我们处了,然后你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饶是寻壑镇定,闻言还是闪过惊慌,但所幸邬壁此刻恍惚,没察觉丈夫的异样,寻壑抽出帕子,替姑娘抹了额角汗珠,柔声道:“一场梦而已,你瞧,现在我不还在吗?” 邬壁猛地抢白:“那以后呢,以后也会一直在?!”旋即又意识到什么,语调霎时蔫了下去,抱紧寻壑,哀声道,“阿壑,我一直想跟你说,以前是我不对,你……你不要计较,到了东夷,咱们像寻常夫妻那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又是一句‘好不好’,寻壑苦笑。方才不答引章,是自己力不从心,而眼下妻子低声下气,寻壑难以下狠心欺瞒,只得提醒道:“咱们都要登船去东夷了,你怎还胡思乱想。”说着揽起女子,“二哥催了,咱们快些过去,莫让他担心。” 女子站起,却依偎着寻壑肩头,娇弱得像朵风中飘摇的菟丝花,应道:“好。” 踏出门,才发现屋外冷风凛冽。邬璧拥着丈夫胳膊,寻壑则顺手替妻子将斗篷绒帽拉上,一长身玉立,一身姿窈窕,浑然一副天作伉俪的模样。 引章踏在门槛,看他二人相携远去,多年点滴汇成难言百感,涌上眼中,一时酸涩难忍,只得仰头,朝着苍穹狠命眨眼,哽咽数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难以言说吞回肚里。 因了风,笼罩水面的雾气稀释少许,货物装卸几近尾声,码头顿时疏朗。远远就见一席月白斗篷迎风猎猎作舞,斗篷本冗长厚重,奈何披身男子如临风玉树,愣是将这笨重之物穿得轻盈潇洒。只消看一眼背影,邬璧远远就喊道:“二哥!” 邬二爷回头,寻壑也问候了一声:“二哥。” 邬敬颔首,可眉头却紧锁不解。寻壑见他眼神落在自己和邬璧相握的手上,便抽了手,转而扶在妻子肩上,对邬敬道:“二哥不必挂心,璧儿眯了会儿眼,现下好多了。” 邬敬没搭理寻壑,只替妹妹理了理斗篷,弄好了,才冷声问妹夫:“你手怎么了?” 寻壑心下一惊,但面色不改:“适才想吃梨,见引章闭目养神,我便自己削了,不想划伤了手。” 引章闻言,很是配合地现出一脸愧色。 邬敬没甚表情。 倒是邬璧没让这沉闷压住,上前一拍兄长肩膀,宽声安慰:“哥,都要出发了,还这么紧张兮兮。” 终究不想叫妹妹担心,邬敬难得勾了唇角,勉为一笑,旋即又道:“三妹,待会你先上船。平壤那儿有要事交接,我跟寻壑过去,完事后我俩乘快船追上你。” 平壤这事儿,邬敬没提过,不过寻壑没多想,回身安慰即将出口抗议的妻子:“今后聚日良多,何惜这一天两天。你先到东夷去,看看大哥在那边如何。待我过去了,还赖你领我过日子呢。” 丈夫一如既往地句句窝心,一席话,顿时熄了邬璧力争的火,转而结结实实抱了丈夫满怀,复又揽了邬敬脖颈,才道:“你们快去快回,安全之外,其余无足轻重。” 邬敬寻壑纷纷点头,目送姑娘踏上跳板。 寻壑仰着头,跟临出发的妻子道别。姑娘身后不时有人来往,寻壑突得觉察了什么,继而扫视一遍船上众人,霎时心下一惊。可转念一想,乜一眼身侧邬敬,却见他笑容和煦,和妹妹招手作别,寻壑些许了然,嘴角无奈勾起。 不过一刻钟,二人领着一帮家奴踏上甲板。寻壑一入舱里,就着手烧壶煮水,待邬敬扶舷眺望下来,热茶已经沏好。 “洞庭万里春。”邬敬本心不在此,可茶香袅袅,愣是将他引到案前,掂起杯子凑近鼻尖,片刻,问,“船上有这茶?” 寻壑低眉顺眼,正细细擦拭茶托上溅出的水片儿,随意道:“海路没甚好喝,知道二爷喜欢这个味,就捎了些。” 邬敬旋一圈茶杯,不由嗤笑:“连我的点犀盏都带上了,啧啧……别人的事儿你总记得分明,贴心贴肺,这些年愣是拿不出一处你的不是。” 寻壑依旧低眉笑着,替邬敬满上饮空的茶盏。 “刚刚在地面,我想起一个故事,却记不住名儿叫甚。” 寻壑敛手端坐,嗓音温良:“二哥说说,我若知晓一二,或许可帮着猜猜。” “从前,一老人赶路,途中窜出一只重伤的恶狼。老人本欲将此恶物击毙,熟料,这狼竟开口说话了,苦苦哀求老人替他摆脱尾随而来的猎人。老人心软,便清空盘缠,让狼躲进自己的包裹。而后猎人赶到,威逼之下,老人守口如瓶,最终保住了狼命。”叙说时,邬敬一如既往的平和,言语间不闻波澜,只是话到此处,邬敬定定看着眼前的妹夫,笑而不语。 寻壑微微抬了眉眼:“若没记错,这故事该是《中山狼》。可惜了东郭先生一番心意,最终却命丧狼口。” “那在你看来,东郭先生可值得同情?”语毕,邬敬凑前了身子,目露玩味,倒像是极期待眼前人的回答。 寻壑稍加斟酌,才发语:“各尝其果,然并非世上的狼都如此负心狠戾。” “呵……哈哈哈哈……” 试探时尚能面不改色,此刻面对张狂骇笑的邬敬,寻壑心下大惊。可不待寻壑辩解,邬敬就揪起他衣领,咬牙道:“当初是我救的你,而今你却想借出卖邬家保住自己小命!照你说来,是我活该!?” 一语未了,‘轰隆’一声巨响,船身骤然猛晃,将纠缠的二人分别甩跌在地,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舱外有人高喊:“不好了!!我们的船叫人包围了!” 惊魂未定,寻壑望向舱门。邬敬倒异常镇定,撑着窗栏勉力站稳,却不忘冷语嘲讽:“落难时邬家收留了你,这就是你对恩家的回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8章一点浩然快哉风③ “落难时邬家收留了你,这就是你对恩家的回报?”邬敬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质问。 舱外剑拔弩张,舱内针锋相对,而此刻,寻壑却违和地想起引章过去常责备自己这一点:该替自己正名的时候,总是变成闷嘴葫芦。寻壑不是不懂,只是,他自有权衡:只争取值得争取的。 思绪纷纷,现实却不过转瞬。突地,船身又一记猛震,邬敬没站稳,摔倒在地,与寻壑撞在一处。晃荡接踵而至,寻壑一手抱住钉死在地的桌脚,一手揪住滑移的邬敬,待二人稍稍定势,船身也渐渐回稳,对方似乎停止了撞击,但听外头一粗犷男声吼道: “四周都是我们的船,邬敬你逃不了的。识相就出来投降,免得伤及无辜!” 话毕,鸦雀无声。 滴答滴答。 是雨滴击打甲板的声音。 看来真是被包围了,这雨滴击打声,前后左右俱是震耳。 毕竟是邬二挑上船的侍卫,见主子既没出舱也未应声,一人高喊:“**的,怕你?怂了我认你做娘。” 话落,咻咻破空之声骤起,雨势更大——暴雨又添了箭雨,打杀声沸腾一锅。 舱内二人爬将起来往外看,踉跄着靠近舱门,突地木门被撞开,一人影顺势跌入,寻壑未作他想就出手托住。 “公子!” 竟是引章! “你怎么没走?李海他……”话没说完,又钻入一人,正是李海。 “奸细原来是你!”邬敬指着李海怒道。 寻壑三人一时镇住。 邬敬瞧着这抱作一团的三人,发现李海对引章关心得很,一双眼不时扫扫引章确认姑娘安全,顿时邬敬明白其中缘由了,笑道:“李海,好样的。为了个**,背叛养你二十年的邬家!” 船身又一记猛震,但经过方才风浪,四人俱是稳住了,邬敬骇笑,叫道:“好样的,都是好奴才!” 李海慌忙跪下,“小的……丘公子他只托奴才帮助引章姑娘登上小船……” “不用解释了,千错万错,归根到底,我当初就不该救你!”距离太近,邬敬抬手,一指戳上寻壑脸面,指尖划过出利落现出红痕,“这些年奸细杀了无数,我几次疑你,三妹都百般担保,你对得起三妹的一片心吗!对得起在你落难时,替你遮风挡雨的邬家吗!!!” “住嘴!”这声斥责竟是引章喊出。只见引章从寻壑怀抱中挣出,勉力站稳,就立马骂道:“哪怕没有公子,新皇上任,邬家也是诛九族的罪!可公子心软,不忍心牵连三小姐,所以方才遣了李海给你透信儿,激将你另外送走三小姐。”引章啜泣两声,又道,“不说大爷是公子安排送过去的,就说三小姐,那船上的死士,公子前日一个一个亲自挑选,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务必将三小姐安全送到东瀛。倘若你们邬家能留后,那都是托公子的福!!!” 舱外嘈杂喧沸,金属碰撞铿锵不绝,混杂着战士冲锋的嘶吼、受伤的哀吟。 而舱内,此刻却肃杀悄寂。 须臾,邬敬反应过来,竟放声大笑,再无形象顾虑:“呵呵……哈哈哈哈哈……奴才也就这点见识。告诉你,献王那反贼起兵时,能把宫里的底细摸得通透,全赖丘寻壑这贰臣。若非这奸细在背地通风报信,他献王能轻易得逞!我邬家又怎会有今日!”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邬敬胸膛起伏剧烈,稍稍平复,才道:“我邬敬愧对祖宗,千不该万不该,将你这恶狼救下!今天,我就是陷身万劫不复,也要亲手结果了你这狗命。”说话间邬敬右手猛地自背后抽出,一道银光闪过。 站在二人之间的李海无暇多想,手肘格挡开寻壑,正要回身抱住邬敬,不料船身一记晃荡,还站着的三人俱是摔跌在地。 “二爷,快跑!”提醒的喊叫声四起,看来舱外恶战胜负已然分晓了。 邬敬回头看一眼寻壑,眸色明灭,阴**:“算了,杀你还嫌脏手。听说这回你那老东家亲自追来,这下场,还说不定谁更赖,呵呵。”说着,竟兀自撑起来,开门走出舱外。 寻壑通神颤栗。 “混蛋!”女子骂一声,不顾语带哭腔,利落站起追了出去,踏出舱门时回头对寻壑道:“公子不解释,那换我去和沈爷说明白!” 引章这一句如平地惊雷,吓得寻壑蹒跚着追了出去,李海尾随其后。 分明是暴雨天气,外头竟艳阳漫天,绯霞无边。这一片人间胜景却掩盖不了冲鼻的血腥气,还有横七竖八的疮痍尸身。 满目纷繁景象,可寻壑一出门,眼神着魔似的,甫一抬眼就锁定在一人身上。 那人逆着光,面容不清,猩红斗篷随海风猎猎作舞,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握住腰间剑柄,只是远远隔着,都叫人肃然正色。 “沈爷……”嘴比心快,思虑未及反应,寻壑已呢喃而出。 过去数千日夜挂在嘴边的呼唤。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10章一点浩然快哉风④ 这一眼,于寻壑是阔别数年的望穿秋水。 这数年,从丁卯到辛未,超逾五年,近二千日夜。当中有爱,有感恩,还有……无尽的歉愧。 总归一句:终归见着他了,终归可以还债了。 可这一眼,于旁者,不过刹那。 近身的几个侍卫仍持剑顽抗,见对方头子上船,挥刀更猛。 引章冲出舱门,本要找沈越解释清楚,而眼下,跟他相隔不过数尺,可刀光剑影中不啻万千山水,晃神间,竟让一铠甲卫钻了空子,寻壑眼看利刃落下…… “引章!!!” “啊!”一声尖叫刺破雨幕,女子不及合拢嘴,本能地回抱住压在身上的人,想要安抚却又不敢碰倒他背上开绽的血肉:“李海……” 刀剑不饶人,李海察觉身后紧逼靠近的铠甲士,捡了身侧一把刀便回手格挡,‘铿’一声利刃相撞,起身瞬间,与引章视线对上。 分明是一双极突兀难看的四白眼,可此刻对上,引章突然明白某日公子口中的形容:明月入怀。 带伤在身终究落了下风,李海步步后退,却仍不时侧眼警惕身后人安危,眼看两名主子那儿斗成一片,不敢指望,只有靠自己了。李海咬牙,双手举刀砍向敌手,一时将那人逼退几步,可这一砍似乎也耗尽李海气力,接下来过招李海勉强抵挡,那铠甲士瞧准一个空档,晃个虚招,在李海格挡间隙抬腿飞踢,李海倒退数步,撞到护栏,奈何船栏太矮,上身倾出海面,竟连带着整个人都落了下去。 “李海!” 寻壑只听得一声女子惊呼,旋即是扑通一记重物落水声,待寻壑转眼看向引章处,却只见女子翻跨过船栏,毫无犹疑,纵身入海。 “引章!” “啊!”方才跟李海过手的铠甲士,回头见敌方头目愣神,瞅准时机挥剑刺过来,电光火石瞬间,寻壑眼见剑尖径直朝自己刺来,待定睛时,‘当’一声——身后一侍卫使剑接住了铠甲士的剑锋。 将对方逼退几步,那侍卫低声道:“二位爷,我有办法,往后退。”邬敬寻壑来不及多想,就随了那转而招招防守的侍卫向后退,侍卫边退边低声道,“二位爷跳下去入水后,潜水游到隔壁船船尾,尾板中央有一阀门,拉开,里头可以藏人。”说话时,三人已退至船沿,寻壑腰后直接抵上了船栏。 刀剑声渐渐零散,邬二带来的人还能抵挡的时辰不多了。 退步时,寻壑隐约觉得邬敬瞟了自己几眼,便低声补充:“二爷自求多福,我不干涉。” 邬敬不答,一串轻笑。 跟前侍卫突地跳起,一记前刺,竟正中那敌手心窝。铠甲士张嘴呜哇,似不可置信方才屈居守势的人此刻还有余力反击,带着满眼愕然,直挺挺倒下。 时机难得,邬二身子后仰,即将腾空之际,却突遭一股劲儿拽向一侧,同时刹那,眼角一道银光闪现,啸过金属质感般的冷冽的风。 邬敬站稳,回头看向身后,却见一箭射中邻船,才入船身的箭尾仍颤巍巍抖动。 若非方才那一记牵拉,这一箭的靶子,就是自己的肉驱了。 邬敬瞟一眼身侧面容平淡的男子。 “别让人跑了。”阴森的几个字从咬牙切齿中挤出,饶是邬敬素日镇定,此刻也经不住打个激灵,正是那始终立在船首,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他松了牵拉弓弦的手,缓缓放下长弓。 洞若观火,不愧是沈越,精准料中他们下海潜逃的企图。 “哈哈哈哈……寻壑啊,我现在后悔了!”对峙时分,邬敬突发此语,四下俱是惊讶。却见邬敬好整以暇拍拍丘寻壑肩膀,才接着道:“当初就该听你的,把这沈大将军全家连根铲了。哎……” 邬敬字字沉如巨石,投进寻壑早就不堪重负的心里。 “上!”船首那人闻言,声线更是冷冽。 周遭铠甲士得令,转而蜂拥过来。 寻壑凭着本能捡起一把剑抵挡了两下,邬敬趁乱倒入海中,寻壑眼角察觉船首动静,见那人再度持弓,指向船侧海绵。 口比心快,寻壑惊呼:“二爷小心!”话音才落,寻壑只觉得周遭一轻,自己竟已纵身跃入海中。 寻壑张开四肢,整个人盖住了了邬二,触水瞬间,除了水花四溅,尾随而至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撕拉’一声,待海水漫上身子,肩胛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寻壑低头,竟见一支箭羽穿膛而过。 邬敬浮上水面,正好寻壑抬头,二眼对上,邬敬只觉得寻壑此刻分外寡淡,仿佛周遭围绕的血海,并非从己身淌出,继而,又见他启唇,声线俱是淡漠,道: “二爷,逃吧。” 寻壑在水面沉沉浮浮,冷眼看着邬敬遁入水中,很快,四周扑腾之声不绝于耳——船上兵士纷纷入水,循着邬敬潜没的方向搜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海面沉沉浮浮,肩胛处伤口随咸水的涨起落下而痛麻交替,寻壑意识越发涣散,下水兵士纷纷游离,无人顾及自己,若是丧尸海面,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寻壑惨白的一张脸,竟勾起嘴角轻笑。 人说临终前,过去会诸般回现。回想自己这二十八年,一路苟且,艰难求活。可而今回首,突然好奇:若当初知道这偷来的日子,是这般心力交瘁,自己还会选择苟活吗? 总归,现在是不想了。 耳边纷扰,喊杀声一如身上涨涨落落的海水。 “邬敬在船尾!” “将人带走!……” “活口,咱们立大功了!” “哈哈哈……” …… 混沌中,寻壑只觉得自己让人从水中揪起,拖拽上一处硬木。 “沈统领,跟邬敬一伙的这人一起带走么。” “不用。” “问这干啥,蠢货!上头只点名押邬敬回去,再说,这人半死不活,路上照顾多麻烦。” “就你精明!” …… 继而人声远去。船只驶离,周遭屏障散开,即便阖着眼皮,寻壑还是觉得眼前分外光明。片刻,眼皮复现阴翳,模糊间,浮木下沉,似乎有人踩了上来,紧接着身躯让人揪起,寻壑想睁眼看看,可奈何消耗太过,彻底断了意识。 海雾化雨,倾落整个下午,而今终于透彻。残阳隐退天涯,徒留万里绯霞。 天容海色,本就此般澄清。 第12章拣尽寒枝不肯栖① 初春,乍暖还寒时分,正午日头暖和,引得百姓纷纷上街闲步,及第路更是摩肩接踵。 “前面的,麻烦让一让,我这车……” “嚷嚷什么!让不让由我说了算吗!前面堵得更死,赶紧绕路吧你。” 顺着这人指向放眼,车夫瞠目:只见一圈人层层叠叠,水泄不通围堵在一间铺子门前。车夫正要向主子禀告状况,回头,却见车中人早已捞起帘子,面容失色,直跳下车往人群当中挤进去。 “李爷!……”喊叫甫一出口,车夫猛然想起——主子此行的目的就在附近,回想主子方才罕见的慌张模样,莫非…… 抬眼看向被人群重重围绕的铺子,招牌早已让人砸下,仅有一角尚且和墙勾连,大半在空中摇摇欲坠。车夫所识字眼儿不多,眯眼瞧了半天,喃喃道: “九……九宛?” 几位姑娘感到背后一阵拥挤,回头就要斥责,不想对上一双朗目疏眉,满腔怒火一时灭了作烟,尚不及反应,却见那通身缥碧的公子匆匆跑进店铺。 进门前赶上一波皂隶出来,缥碧公子侧身退让。众人见官差离去,没热闹可看了,才纷纷作鸟兽散。 “哎,这京城第一的绸缎铺子就这么没了。” “我倒觉得合情合理。” “怎么说?” “听人说,‘九畹’背后的掌柜,来头可不小。据说是邬丞相的三女婿……” “你怎么知道这其中干系?” “兄弟我好歹做了十几年布料生意,内行消息比旁人要灵通点。不过这其中也有‘九畹’掌柜的缘故,人家低调,不愿张扬……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你看,昔日再轰烈,而今还不是说抄就抄,啧啧……” “这话在理,小老百姓一生平淡,但好歹全家齐整,哪像他们,一旦失势,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 缥碧公子甫一登门,不由瞠目,室内疮痍满目,偌大店铺只有一人,这人衣着飒爽,头上束发却已然凌乱,站在散落一地的布料当中,目色茫然。 周遭窗棂紧闭,一室幽暗,唯有地上泛着星光点点——一室室内这些本该为权贵披身,为豪奢用度的顶好料子,方才虽遭人践踏、弃置,仍不减其溢彩流光。 “芃……芃羽……”不请自来的公子颤声唤道。 许久,室中人才觉察呼唤,迟疑偏过头来,待看清来人,一手抱着的物件倏然坠地,噼里啪啦作响。 竟是一打账用的算盘。 “沙鸥公子?……” 方才还勉力维持站姿的金芃羽,一见来人,百骸气力霎时没了逞强的倔强,竟直挺挺往下跌去,所幸沙鸥箭步上前扶住。 沙鸥随手拖来几块绸缎垫着,搀芃羽坐下,才道:“我托了好些人打听,师傅他……他真的……沈越真没带他回来?” ‘师傅’二字似乎是禁忌,一入芃羽的耳,就如开闸口令一般,两行清泪倏倏淌下。 沙鸥自袖中取出锦帕,替芃羽拂去泪痕。借着沙鸥手掌绕至身后轻拍安慰,芃羽小心翼翼,顺势靠在男子肩上,颤抖呜咽了片刻,才喃喃道:“师傅应该是真的没了,沈越找不到人算账,才会找上这儿来……” “砸店的事是他派的人?” 金芃羽啜泣不已,只点头肯定。 “那……引章呢?师傅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回来?” “我在。”嗓音自身侧传来,沙哑干燥,叫沙鸥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捡掉落的树枝儿往树皮上划的动静,不由回头,一时愕然: 眼前的人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撑在门框,只是勉强站稳,都已费劲得面红耳赤,绯红两颊上更有数道红疤,松垮垮通身缟素披身。 怎敢相信,这般打扮的,会是一妙龄姑娘。 “引章?” 女子比手势止住起身搀扶的沙鸥,拄着棍子,一步步挪到硬木凳上坐了,才道:“我很早就落入水里,后来的情况,都是听他们喊叫才知道的。公子似乎受了伤……”引章一顿,哽咽片刻,才接上话,“他们嫌带伤的人累赘,所以……他们只带了邬二爷就回去了……” 听到此处,沙鸥焦急道:“只听得只言片语,你就妄下定论师傅他没命了!?起码得找沈越问清楚!” “我……”引章一时语塞。 “你也别怪引章,这一趟,她也去鬼门关趟一回了,幸好碰上附近渔民,好歹捡回一条命。而后一路辗转,昨日才回到京城。她希望师傅活命的盼头,不会比你的少。” 听了芃羽解释,沙鸥黯然道歉,又道:“不问清楚实在不甘心,这两天我去一回沈府吧。” “不!”引章高声道,“沈爷记仇得很,你过去跟邬二爷有些瓜葛,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这两天我去求见吧。” 引章负伤在身,可说出此话时,其余二人俱没有打断,毕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抛开沙鸥不说,这些年芃羽一心跟着寻壑打理生意,与沈越素不相识,断然不可能是差他拜见沈越。 一时三人沉默。 片刻,芃羽打破沉寂,问沙鸥道:“这回上京,是……是忙生意吗?” “不是。差了几波人,打听回来得净是些模棱两可的情况,索性亲自跑一趟京城,好歹不论,起码问清楚。” 回应有些许意外,但仔细想想,似乎理所当然在情理之中。芃羽点点头,垂眸,覆盖好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晴川历历,旭日高照。乾元殿,其上所筑重檐庑殿顶,由恒河沙数的灿金琉璃瓦镶嵌而成,此刻与日光辉映,极是光辉炫目。 殿内,高阶之上,成帝广袖一荡,朗声道:“诸卿若无他事禀奏,那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 堂下沉默片刻,而后一众官员齐声唱喏:“恭送陛下!” 待出沈越踏出殿门,沈超在蟠龙柱旁等候已有片刻。见了胞弟,沈越也只是微微颔首,面容一如既往死沉,沈超看兄长如常大跨步疾行,一记无声苦笑,旋即迈步跟上。 “哥,有罪的已然悉数归案,而今你也位极人臣,按理说该释怀了,但至今没见你露过一分轻松神情……不对,是没见你笑过。” 闻得胞弟此言,沈越稍稍迟疑,步子似乎也顿了一顿。 “我笑不笑,跟这些无关。” 笑是因为开怀,可事到如今,沈越发现,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了。 沈超一番好心被泼了一盆冷水,习以为常地撇撇嘴,默然跟在兄长身后。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将出宫门时,一道绯袍人影伫立门侧,沈越沈超远远瞧见,二人躬身问候:“羡陶公公!” 羡陶忙上前分别搀住:“奴婢怎么受的起,两位大人快请起!人前免不得的礼数,人后就不要客套了。想当年,咱们都是进屋免叩门的交情,礼数多了,就疏远了。” 沈超眉目疏朗,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公公所言极是。”旋即,沈超做了个‘请’的手势,问道;“公公在此处是……” “哎,瞧瞧我,说起旁的就忘了正事。皇上请你去御书房一趟。沈越兄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府。” 沈越沉声道:“多谢公公费心!府里没什么事,”转而对沈超道,“我在这里等你。” 对于兄长所做决定,沈超似乎从来就理所当然接受,转身对羡陶欠身道:“有劳羡陶公公带路。” 未及进殿,就嗅得缕缕龙涎香气,飘渺氤氲。沈超驻足,整毕衣冠,方步入殿中。 不愧是上任逾月就传出‘勤政’美名的帝王,此刻,下朝不过一刻,成帝回到书房,又立刻开始批阅折子了。 沈超甫一入内,掀袍跪下,恭声唱喏:“礼部侍郎沈超,叩见皇上!” “起来罢。李默。”皇帝话音刚落,一太监应声而入,手中端着一方白玉盘,其上躺着妥当叠好的几件衣物。 “交给沈侍郎。” “是。” 沈超接了盘子,又听皇帝交代道:“太上皇搬入锦翔阁时,几乎没带随身物件。开春了,天气回暖,你替朕把这几件换洗衣物送过去。” “皇恩浩荡!臣必将皇上一片仁心传达到位。”沈超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太监唱道:“子翀丞相传到。” 沈超未及回头,就听来人请安道:“参见陛下。”沈超便侧身作揖:“见过子丞相。” “子卿来了正好,倒叫我想起一事儿。沈超,你兄长近况如何?” 未料皇上突发此问,沈超些许愕然:“多谢皇上挂念,兄长一切如常。” 皇上子翀似乎对沈超的答案不甚满意,双双俱是眉头一皱,可旋即子翀解围道:“料圣上是想着沈越恩怨已了,该自在一些了。” 沈超略作迟疑,才答道:“回皇上、丞相,兄长这几年一直都是这般神态,积习深重,也许还需要些时日,方能更变。” “也对。好,你下去替朕把东西送过去吧。另外,劝劝你兄长,凡事看开些。” “好好的富贵日子倒叫他过得苦大仇深,啧啧啧……”子翀说着撇嘴摇头,一脸嫌弃的模样倒叫皇帝看乐了,本欲再次叩头谢过的沈超心下一松,只端端作了一揖便告退了。 待人走远,皇上放下狼毫,子翀煞是默契,上前到桌旁,躬身对皇帝耳语道:“那边还是一样的说辞。”话毕,子翀罕见地拧眉作愁苦状。 皇帝闻言也是一声喟叹:“看沈越那神情,也没有报仇雪恨后的爽快。看来寻壑是真的殒命大洋了,想他这些年……哎,可惜了。人是捞不回来了,你择个日子给他立座衣冠冢吧,好歹留个纪念。” “……” 难得一见子翀踌躇,成帝疑惑:“怎么,你有其他想法?” “圣上,该派的人都派出去了,唯独没有跟沈越对证过……我想试试看。” 皇帝犹疑片刻,点头道:“好,若他真有隐瞒……”皇帝一副欲言又止。 “陛下宽心,寻壑虽是我侄儿,但臣必以大局为重。”说罢,子翀告退,踏出殿门。 沈超回到原地,远远就见兄长腰背挺立,负手望天,不待上前也能想见他此刻眉头紧锁、思虑深重的神情。 “哥!”见兄长回头,沈超抱歉道,“皇上派了差事,你要不先回去吧。” “什么事儿?”大太阳底下晒着,沈越一放嗓,还是叫人觉得冷冽,可沈超也明白,沈越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决定的事儿,旁人就是好心给建议,他也多半不理会——今天兄长是铁了心不单独回去了。 沈超无奈笑笑,答道:“给太上皇送些衣物。” “那不远,一道儿去吧。” 沈超略加思忖,应道:“好。” 锦翔阁名不副实,既无锦秀之美,更不见祥瑞之兆,不过一座而进的偏僻院落。饶是沈越这些年沉稳,踏进院子时,还是被这冷清景象唬得略顿脚步。 沈超更是退回门口,确认匾额无差没有进错房门,才复入内。 “太上皇?”沈超喊了一声,无人应,二人在前院迟疑片刻,不闻回应,只听得模糊几下‘叮当’声。 沈越再不犹疑,大步踏入内院。沈超旋即跟上,就要随兄长一道步入月拱门,不料沈越一步急刹,叫后头的沈超直直撞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皇……太上皇?” 沈超一吓,活久见兄长口吃震惊之态,忙侧出头来一视究竟,待看清眼前,沈超更纳闷—— 此刻,一男子正大岔着双腿,蹲在园圃,一手扳铁,一手捏土,周遭黄泥翻遍,此男子污首垢面,无甚亮眼。旁侧,檐下石阶,一小太监正畅游睡乡,哈喇子直淌。 沈超瞧瞧兄长,见他还是一副欲言又止活吞苍蝇的糟心样儿,沈超复又看回院子,这一看,终于,连沈超都瞪大了眼: 只见那湿泥满沾,已然不辨原色的长衫之上,隐约可见几颗龙头…… 龙头??!!…… ??? 第13章拣尽寒枝不肯栖② 眼见随手捞起的一撮土,都已全然粉碎,先皇欣慰之余,举袂抹汗,偏了头,赫然发现月洞门口杵着俩伟岸男人。 沈越沈超思虑千回,一声‘太上皇’终是在心口难开,生怕狼狈之态为人目睹,招致先皇恼怒。不料对方倒是坦然,直挺挺发问: “二位是?”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单膝跪下,朗声道 “都指挥使沈越” “礼部侍郎沈超” ——“参见太上皇!” “大人快请起,而今我不过一介布衣,礼数都免了。二位光临寒舍是……” 沈超前跨一步,高举白玉盘:“皇上念初春天气,特差微臣送来春服,以供太上皇换季更衣。” 先皇顿时肃容,从泥地跨出,叩首拜谢,又道:“眼下我衣冠不整,恐有辱圣意,尚善,替我收下……”先皇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回头,果见那蓝衣太监仍歪在柱底发梦,却不见先皇有所惊愕,只随手拣了块方才剔出的碎石,朝太监一掷。 太监吓得立马坐起,大喊:“皇公做好饭啦?” 沈越:“……” 沈超:“……” “家奴有失管教,让二位见笑了。”虽是解释,可太上皇语气里一副‘看你们惊讶我勉为其难解释一下’的意味。未待二沈应答,先皇又对那叮嘱一遍:“还不快替我收下!” “啊?是……是!” 那蓝衣太监清醒了倒是利索,赶忙上前跪下接住。沈越沈超送完东西,就要作别,不想身后一女声疑惑道: “咦?有客人吗?” 兄弟二人回首,只见门口一提篮小公子,发绾玉冠,身着绯绿窄袖短衣,其上鹭鸶栩栩如生,腰间蹀躞带恰到好处,将宽袍束紧,娇小身躯也拢出飒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虽是一身男装,可沈越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认出眼前公子即为初见先皇那日、伏案书写的宫女。 世上大概也仅有这‘娃娃状元’罢,才能将一身肃穆官袍穿得此般……可爱。 先皇不知何时走至身侧,和颜道:“寒舍罕有人气,二位大人若无要紧事,不妨坐下喝茶叙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拒绝的理,沈超客气道:“太上皇有心……” 先皇难得插话:“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别扭,我听着都累。” “他素来不喜礼数,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语带笑意,上前解释。 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篮,竟见里头盛了满满的……酸苋,根茎底端虽有些许泥沙,可枝条一根一根摆放齐整,可见采摘时的细致温柔。 姑娘察觉沈越目光,爽朗解释:“沈大人见笑了,这是酸苋,有降火去热之功效。翰林院西边侧墙下长了一片,可宫人不认得,只拿它当杂草铲了,我今儿采了些,回来穿汤。” ‘小公子’言语间,竟丝毫不见女子的娇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见地主动探问: “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 “你是姑娘?”沈超惊吓。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扑哧。 这下沈超更吓了。因为沈越竟然笑了。 ‘小公子’接话道:“鄙姓殷,双名‘盼晓’。” “好,盼晓姑娘。” “沈大人。” 来回几出笑闹,沈越沈超不复方才的紧绷,有所怀疑的警惕也随之消散,二人随皇公盼晓步入内院,蓝衣太监掇了三张凳子,在海棠树下放了。 人间二月天,淑气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头斗艳。 “方才只翻了土,这会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 沈超立马上前扳住皇公,动作间丝毫不嫌其上赃污,并道:“皇公快坐下,这些粗活我来吧。” “欸!”皇公掰下沈超,无奈道,“世人都只道农务乃苦差,可若不为生计,此中乐趣良多,欲辩难言。” 见沈超仍旧犹疑,皇公复道:“二位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树下坐了,帮盼晓一同择菜。” “好。”沈超无柰答应。 旋即三人在花树下落座,蓝衣太监奉了茶,跑去园圃中,将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数收了。沈越择菜之余,打量周遭,才发现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问:“皇公,棚架也是近来搭的?” “沈大人好眼力,昨儿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获了……沈大人,你笑什么?”方才还背对着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垄专注于播种的先皇,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态。 先皇直觉,悦色之于沈大人,非一个简单提唇的表情,而是久违的如释重负。 饶是皇公素来无心旁事的性子,还是问出了口。 沈超忙歪了头,果然见兄长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虽垂眸,也仍能觉察道:“世人都为富贵而汲汲,皇公却反其道而行,叫我开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两位祖先。” 枝头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闹,雀跃于花枝之上,带动团团花簇在半空颤颤袅袅。沈越只觉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间,不经意举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择好的菜蔬上。 “陶公自言误落尘网三十年,方悟得本性|爱秋山。我乃庸才,所幸取了陶公前车之鉴,得以及时抽身樊笼。若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天性,顺性而活,不为他人之叫好而盲目汲汲,各司其业,各得其所,圣贤之‘大同’,便距之不远了。” 默声片刻,先皇追问:“沈大人方才提起族中先祖,不知是为哪般?” 沈越笑意更深,道:“恕臣斗胆,在下族中有几位先辈,与皇公可谓殊途同归。” “哦?甚是有趣,不妨说说看。” “在下祖籍乃姑苏沈氏……” 先皇竟停了覆土,回身惊道:“你是沈如归后裔?!” “皇公见笑了。” “怎会!沈如归乃‘大齐介之推’,美誉历世。小时学书,师傅讲完上古圣贤,常提起我朝开国功臣沈大人。‘赫赫开国功,业成不受禄’。也是一位明白之人。怪道我见了沈大人,直觉甚是亲切。” 始终安静聆听的盼晓一时间也笑如银铃,道:“难怪了,我就说皇公素喜清静,今儿竟破天荒邀人做客?原来是一见倾心。” 沈超也不由乐了:“哈哈哈哈……” 先皇继续蹲跪撒种,不过这一次却是面朝众人:“沈大人,你方才说‘族中几位’先辈,可还有谁?” “微臣父母感情甚笃,母亲仙逝后,父亲便弃官入道,不复问世事,只在年节以及祖母过寿才归家。” 盼晓原本就水汪汪的一双圆眼,此刻睁大,霎时憨态可掬:“也是一对天作伉俪了。我心向往,来日有幸,必登门拜访。” 沈越却突地眸色一暗,沈超察觉得快,歉声道:“让盼晓姑娘失望了,家父已于年前西去。” “啊?可惜了,二位大人节哀顺变……”盼晓自知问错了话,满目愧色。 沈越只觉得这姑娘虽官场之人,然而容态尽天真,丝毫不染市侩嘴脸,不由侧目觑了一眼,只见她默默垂首摘叶,男装之下尽显少年英气。 须臾,沈越打破沉默道:“盼晓姑娘是特意从翰林院赶回吃午饭?” 闻言,姑娘抬眸,与沈越直直对上,露出两颗虎牙,坦然笑道:“是呀,俩人吃饭嫌冷清,菜色也少,三人就热闹些了。” 俩人? 沈越放眼,看那正背着身子拣碎石头的蓝衣太监,复又回想先皇方才言行,一时更觉得眼前这座院子、园中仨人,处处违背常理,却又处处有趣儿。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游神间,盼晓问道:“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吧?” “是呀,清早宫人送了新鲜时蔬,二位不妨留下,尝尝锦翔阁的手艺。” 沈越和胞弟对视一眼,婉谢道:“皇公、盼晓姑娘有心了。只是家中还有些事儿亟待处理。来日得空,再求赐饭。”说罢,沈越将最后一根菜苗放上绿堆,转而起身。 先皇目露可惜之色,道:“沈大人言过,锦翔阁随时恭候。我身上脏污,盼晓,你替我送送二位大人。” “好。” 沈越清楚盼晓腿疾不便,正色制止,已起了身的姑娘才只得作罢。 第14章拣尽寒枝不肯栖③ 不同于过去的姑苏沈府,北都沈府选址闹市,自雍和门出来,不过半刻钟便抵达了。辚辚车,萧萧马,都随着车夫一声长吁而止住。 “大人,回到府里了。” 沈超见兄长自离开锦祥阁,面容又回复平日阴沉,本欲好心唠叨几句,不料兄长甫一捞起车帘,眉头直接锁紧。沈超遂往外望去,却见府门石座貔貅前围着些人,人群中央,一男一女似起了争执,拉扯得厉害。 沈越率先跳下车,挤入人群,沉声对纠缠中的小厮发问:“大顺,怎么回事?” 那小厮回过头来,一张脸气鼓鼓,其上更是红痕累累,活活一只狼狈花猫,沈超不合时宜地直想笑。 “沈爷,这姑娘吵着要见您,我说您不在,这姑娘咬定我诓她,就……就撒起泼来了……”小厮捂着脸委屈巴巴。 方才还揪着大顺衣摆的姑娘,闻声回头,一见着来人,立马松了紧揪的小厮衣襟,一出声,竟就是哀嚎:“沈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没把公子从海上带回来?”说时,眼泪扑簌簌就掉下几颗。 可沈越不为所动,将衣摆丛姑娘手中抽出,面不改色大步走向沈府。 未想遭此冷遇,姑娘怔忡刹那,待反应过来,立刻追上去重又拉住,哭腔中夹了丝缕希冀:“沈爷!你不回答,是心虚了吗?公子没有被你抛在海上……” “你听到的就是他的下落。至于人死没死,去海里捞了才知道,问我无益。”沈越鄙夷瞧了一眼姑娘揪紧自己衣摆的手,又冷冷道,“这些年,你主子就是教你这么撒泼的?” 闻言,姑娘错愕,顿时无力,揪住的衣摆自掌心滑落。 沈越回身,大步跨入沈府。 走了几步,身后‘呜哇’一声:女子竟不顾置身闹市,径自嚎啕大哭。 人声渐渐嘈杂,方才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 沈越走了两步,突然料到什么似的,回头,对正要上前扶人的沈超喝道:“阿超!” 沈超看一眼兄长黑沉的脸色,只得悻悻抽回了手,步入府门。 大顺尾随其后。 穿廊过巷,初春日头暖意温存,簇簇新绿枝头勃发,其上鸟语热闹。 行走的三人却一路无语。 沈超斜觑一眼闷声行走的兄长,道:“哥,而今冤债两清,引章当日也是不得已才离开沈府,你就……” “什么被迫!她当时处处帮衬那白眼狼,只恨不能早日远走!” “……”沈超看兄长气急败坏,哪还有半分素日的大将气度。 这是兄长几年来的死结,但凡提起,他必定暴跳如雷、骂声不绝。 “我只是希望,大哥能尽快走出来。若人不开心了,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春色盎然,沈超却突然怀念起苏州倒春寒的二月雪。 走了片刻,沈越突道:“我想起一事要处理,你先回去。” ……“哥!”沈超出声叫住。 不料沈越竟被这一声唤得身躯一震,沈超直觉兄长这是……心虚? 沈超只是想问:“今晚回来吃饭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回。”沈越偏了头又交代道,“大顺,你不用跟来。” 沈超一如昔日和颜,道:“好,我等你。” 兄弟二人就此错身,可沈超步子愈发放缓,待确定兄长走远时,果断止步,回身。 大顺纳闷:“二爷这是?” 沈超难得不苟言笑,立即比个噤声的手势,吩咐道:“你先回去。” 大顺乖乖点头,沈超遂朝兄长离开的方向跟去。 然而,沈越并未踏出府门,在院内拐弯抹角,绕进一处偏僻院落。院中屋宇紧锁。沈越进去,径直走入零散,沈越捡起右下角落的几本册子,隔板上赫然现出木块镶嵌的痕迹,往下一按,‘咯吱’两下齿轮咬合之声,书架竟自发旁挪了。 露出黑黢黢直通地底的一道阶梯。 沈越回头,确认身后无他异样,方匆匆下楼。 行了约莫半数阶梯,地下现出幽微光亮。 下到平地,**冗长,行走间,一黑衣人自身侧幽暗处站出。 “主子!” 沈越似乎习以为常,只‘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末端,树了一列刑架。而尽头那堵墙面上,光线明灭,隐约见其上书一‘大’字。 沈越步伐放缓,问:“人怎么样了?” “老样子,什么也不说。”这人嗓音独特,音色嘶哑有如鸦鸣,单单出声就叫人浑身不舒服。 “呵。”到达尽头,沈越盯着着那堵墙面,观摩良久, 忽起一道穿堂风,烛火因了风势,霎时光亮,将末端墙面映照得清楚。 火光不过刹那,可却也叫人看清,墙上哪有什么‘大’字,那分明是四肢让铁索所缚的一个人。 寒风带亮烛光,也带起刺鼻恶臭。有久未沐浴的憋闷汗气,有陈腐的粪便臭味,还有最为浓重的……血腥——几令人窒息,自墙面这人身上散出。 “主子,叫醒他吗?” “嗯。” 哗啦。 一桶水利落泼出,星点水滴溅到指节,沈越只觉得冰冷刺骨。 然而,这人对躯体的折磨似已麻木,无甚反应,只微微翕动眼睑,叫旁人知他命数犹存。早已不辨颜色的衣物,碎烂披挂在身,此刻沾了水,湿淋淋紧贴肌肤,躯干之形销骨立,一览无余。 “又装死。”黑衣人冷笑,侧身抽出置放在炭火盆上烙铁,一时间‘兹拉’作响,“冷的不怕,那试试热的。”铁块红烫,升腾的热气伴随着‘嘶嘶’作响。 滚烫才靠近被缚之人耷拉的散发,瞬间发丝焦灼卷曲。就在这方烙铁即将碰上他脸颊时,沈越沉声道:“慢。” 黑衣人看了身侧主子一眼,即刻恭敬退后。 沈越嗓音甚是清淡,娓娓道来似话家常:“前天,我见了邬敬……” ‘邬敬’二字似灵丹妙药,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竟霎时抬头,伴随‘哐啷哐啷’,却见他抬得甚是艰难。 原来,这人脖颈上也缚了一道枷锁。 金属的冷冽锋芒映入沈越眸中,叫此时语带玩味的沈越更添一份阴森:“呵呵,果然,一提起老东家就有反应了。”沈越没有察觉自己言语间,一字更甚于一字的恨意,待最后一字吐落,沈越竟突然出手扼住了那人咽喉,咬牙道:“可惜了,你抵死护住的老东家,却和盘托出你如何替他苦心谋划、渡海潜逃……对了,那日海上,邬二所言可是真的?”沈越竟不顾此人污臭逼人,凑近了问道,“你曾劝邬二要对沈家斩草除根?” 那人不答,径自阖上眼睑。 可在此刻的沈越眼里,这却是轻蔑至极的神情。沈爷心头恨意更甚,不由得捏紧了他下颌,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捏得抽搐,哆嗦片刻,见他唇瓣蠕动,沈越稍一松手,殷红就破口淌出,一粒洁白顺流滚出。沈越定睛,发现竟是一颗齿牙。 沈越看着这颗洁白渐渐被滴落的殷红覆没,不知怎的,心田震颤,丝丝缕缕莫名的难受,自裂缝中腾起。 这感受,沈越曾有,它叫——不忍。 但怎么可能?对眼前这人…… 回想这些时日因藏了这人惹出的无尽追查,还有自捉拿他后愈发阴沉的状态……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种种种种,沈越突然肯定,一切症结都在此人,只有结果了他,自己才能真正解脱。 黑衣人察言观色,发现主子眸中腾起的杀意,便主动请缨:“主子,十大酷刑他已尝了四种,就剩一口气了,晚些我给他弹弹琵琶,保准归西。” 闻言,沈越后退一步,眸中神色有些许犹豫。不过片刻,沈越恢复决绝,吩咐说:“了结了他狗命,皮给我剥下来,做成人皮灯笼,由我带回苏州,亲自挂在沈府门前,叫他永生永世,充当沈府看门的狗!”话毕,沈越转身决绝离去。 “是,主子。” 沈越返回地面,行至最后一级,往回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喜怒,可行动间,却像是诀别。 待书架阖上,沈越收拾心神,步出屋子。忽听草丛紊动,沈越警觉,喝道:“谁!” 院中唯一的一株乔木后,缓缓站出一人—— 沈超。 兄弟几十年,沈越深知沈超素来和顺的性子,然而,此刻他却神情凝重,目带疑色,良久,方见他开口: “哥,下面藏的……可是阿鲤?” 沈越垂眸,沉默。 沈超目露痛色,向兄长走去。靠近时,却是径自错开沈越,直直往荒楼走去。 沈越反应过来,即刻迈步追上,拉住胞弟:“你干嘛?” 沈超不答,兀自起伏着胸膛,甩动手肘,却甩不开兄长钳握的手臂。 “你要放他出来?”见弟弟默然,沈越上前一步,横亘在他面前,压低了音道,“你想清楚,他出去后,叫旁人知道我私押钦犯……”沈越一时语塞,片刻,软声道:“你救了他,就会害了我。” “你既清楚当中利害,怎么还捉他关了!阿鲤是有错,朝廷自会审判,你为何意气用事!” 或许是沈超罕见的据理力争,震住了沈越,一时间,沈越竟垂首默然。 须臾,沈超道:“算了,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回屋用饭吧。” 沈越跟在胞弟身后,目露感激,可终究没有言语,一路静默。 第15章拣尽寒枝不肯栖④ 兄弟二人往花厅行去,经过画舫时,大顺迎面赶来,慌里慌张唤道:“沈……沈爷,潘大人求见。” “就这事?” 饶是大顺愚钝,此刻还是从主子言语间听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看潘大人甚是着急,就……” 沈越不屑:“呵,他能有什么事。” “潘大人说是从昆山带了东西给您。” “昆山?”沈越略加思忖,须臾后了然,更是不耐道,“你就说心意我领了,但今儿没空,叫他回去。” 大顺只觉得主子今天分外焦躁,便乖乖应声退下了。 待大顺跑远,方才始终沉默的沈超问道:“潘蒋二人素来是你左臂右膀,怎而今?” “自封官后,这俩小子就再没消停,生怕我偏心了谁。上次追剿邬党,我带了蒋行君去,这不,潘富旺便耿耿在心了。之前大顺漏嘴儿,说我过去爱听昆山腔,潘富旺想必是暗暗记下了,这会儿下江南,保不准是给我带了一班戏子回来……” 说到‘戏子’二字,沈越忽然怔忡,思绪溯回到已然尘封的那趟南行。初见时,那人也正是优伶。 不过眨眼,十年已逾,而今只剩满地狼藉。 或许再过两日,世上便再无此人。 一时间,沈越竟不知作何滋味,遂顾左右而言他:“而今潘蒋各自为官,不能和以往相提并论了。官场无朋友,只有真利益。他们再能耐,在我眼里都不如大顺。虽然蠢笨些,但没有太多花花心思,处着安心。” 沈超看兄长一眼,听出了此间言外之意,又是一声叹息,默默随兄长走去。 即将抵达花厅时,身后有人喊道:“沈爷……二爷!” “这小子!”沈越拧起眉头,回头,就见大顺一张跑得汗涔涔的脸,“又怎么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是子……子大人拜访……” 兄弟对视一眼,饭点时间子翀求见?惊异之余,异口同声道:“快请。” 沈越沈超快步至前院五开的主屋中堂,远远就见大顺领着人过来,兄弟二人忙上前作揖:“丞相!丁当公子!” 子翀抬手止住二人行礼,三人步入厅中落座,丁当依旧侍立子翀身侧,而后婢女奉茶。 子翀眼圈红红,端着茶碗也不揭盖,悲态尽显。沈超一时忘了朝堂礼数,问道:“子兄,瞧你神色不好,不知是为哪般?” 子翀抬眸看看兄弟二人,复又垂下,抚着手上包裹,语声近似呢喃:“刚刚给侄子置办丧服,正好路过沈府。想他曾在沈府呆过些时日,一时感慨,就过来了。” “子兄有侄子?” “在沈府呆过?” 最终兄弟二人异口同声:“谁?” 子翀苦笑:“是阿越曾经的近侍,沈鲤。” ‘啪嗒’一声,沈超一失手,竟将茶盖摁回杯上,旋即反应过来,掩饰道:“竟是阿鲤……过去从未听他提起过还有亲人。” 子翀不着痕迹借余光打量沈越,却见他正襟危坐,端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听沈超叹完,子翀才道:“说来话长。” “哦?愿闻其详。”沈越放下茶盏,转而正色听子翀回忆。 “这孩子本姓丘,名寻壑。” “怪道他离了沈府后就改用这名儿了。”沈超呢喃道。 “嗯。他父亲本是当年淳王府里的乐官。文帝下江南巡游那年,淳王宴席上失言,吐露四州官府勾结贪赃之事,文帝下令彻查,腥风血雨,不在话下。事后仇家报复,派刺客入淳王府中刺杀,小世子当场毙命。” “啊?那怎么……”沈超震惊,毕竟,淳王之子,即当今圣上——成帝。 子翀苦笑:“这乐师提醒淳王早做防备,那一阵子还主动将自己双生儿中的哥哥,佯装成世子。而后,这名乐师遭人算计身死。乐师夫人,我的嫂子,携襁褓幼子逃出王府,从此不知去向。” “淳王、成帝,还有我,十几年始终没放弃寻找,就在略有眉目时,却闻知,阿越你讲他带走了。” …… 沈超不自觉地侧目觑一眼兄长,却见他垂眸聆听,不见喜怒。 子翀咂一口茶,复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流落时,寻壑被迫干了不光彩的勾当。他自觉余生无颜以本名见人,遂改名换姓,估计是想着今后跟定阿越了,便取了阿越的姓。” 沈越睫羽微颤。 阿鲤跟沈越闹矛盾最厉害地那段日子,身世也被一并抖落出来,此刻沈超将之跟子翀所讲联系到一起,同情之余,还有眼下面对子翀的……心虚和不忍。 “这些,当年他半个子儿都没说。”沈越平淡道。 “哎……”子翀状似无意跟沈越对上眼,叹道,“阿越,你也不是不清楚,寻壑就这性子,私下言语不多,凡事只在心里计较。方才说的但凡是他的想法,都是我和他相认后,费了好些心思才引他透露一二的。” 子翀仍未在沈越脸上找到丝毫破绽,心下愈发着急,可面上神情依旧,只是这次侧了身子,面向沈越道:“阿越,当年确实寻壑的错,才招致他最终被驱出沈府。可寻壑到底是个念恩的孩子,得知献王欲起兵清侧,当时特意南下,托我照顾沈家。” 子翀此话如平地惊雷,叫沈越拧了眉头,而沈超更是直呼出口:“原来如此!” 当年,在沈越发配西北后,子翀找到沈超,私下出资救济沈家余众,未想这当中竟有阿鲤的干系。回想阿鲤在沈府的最后几日,自己去‘水无月’的几句无心交代,阿鲤竟真的放在了心上。 沈超只觉得此刻快要坐不住了。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而决绝地要违背兄长意愿。 “今儿登门拜访,我就想问问阿越……” 莫说沈越,一旁地沈超,闻得此言,心下俱是一震,齐齐看向子翀。 子翀心里已有三分明白,稍稍吞吐,像是碾过极大的不忍,方开口道:“而今他葬身大海,只能敛个衣冠冢纪念。但在此之前,我就想知道,侄儿最后落入海中,到底是什么情形。好歹……叫我这不称职的舅舅,送他最后一程路……” 本来不过是作态之言,可话到此处,子翀扑簌簌竟掉下几颗泪珠儿。 沈超再也坐不住,从椅上弹起,突然又意识到有客在场,遂借口道:“蓦地想起内人有些叮嘱,子兄,容我失陪了。” 子翀正举袖抹泪,稍稍点头首肯。 沈越早已意乱,而今胞弟一走,更是坐如针毡。但若要对丘寻壑另做打算,当务之急,是打发走子翀,沈越遂道:“阿鲤那日替邬敬挡下一箭,而后落入水中。待捉住邬二时已不见他踪迹。不如,我这几日派人回海上或附近地面打听打听,这几日给子兄一个交代?” “好,有劳你了。那我也不多叨扰,无论寻壑生死,若有消息,烦请阿越第一时间告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 送走子翀,沈越径直赶到荒屋。 甫一步入院子,就听得一阵叮当敲打,待走到书房,就见一架子上的书几乎都被沈超扫到地上,方才的敲打之声,正是沈超不遗余力的试探。 “我来。” 地道的门只打开人身大小,沈超就挤了进去,径自往地底奔去,沈越尾随其后。 地道的烛光,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此刻唯一的不同,是昏暗恶臭之外,多了一缕隐约断续的……哀嚎。 呜呜咽咽,恍然已非人音,而是,野兽痛极时的哀嚎。 害怕似的,靠近尽头墙面时,沈超步子变得犹豫,渐渐慢下。待看清情形,沈超瞪大了眼,破口惊呼:“住手啊!” 缚在刑架上的人,森然见骨,肚腹更是血流如注,火光明灭,映得行刑人手中的刀锋愈发凌厉冷冽,然而,他们对发号施令的沈超置若罔闻,只在沈超身后之人抵达时,方齐齐问候: “主子。” “他……他是阿鲤……?”沈超指着那人,颤颤回问兄长,似乎不可置信,如此重刑竟是兄长授意。 不知是无暇理会,还是无颜面对,沈越未答弟弟的发问,只对三名黑衣人吩咐:“带他出去。” 向来遵命的黑衣人闻言竟面面相觑,沈越蹙额:“怎么?” 其中一人站出,抱拳道:“主子,他才受琵琶刑,使力不得,只能抬出去了。”语声嘶哑,正是那声如鸦鸣的影卫。 “那快找担架啊!”沈超咆哮。 可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在沈越点头之后,才各自上前解开缚住寻壑四肢各处的铁索。 提线木偶一般吊在墙面几天,而今松了束缚,寻壑顿时直挺挺往下倒去。沈超不管不顾,冲上前接了个满怀。怀中人烂泥般瘫软,只在怀抱相触、与沈超四目对上的刹那,弱弱颤动两下羽睫。 沈超声线打颤,道:“阿鲤,对不住,我来晚了。” 第16章螃蟹 进了姑苏沈府,阿鲤并非就此一帆风顺了,尤其是前面两年。 好些旁系子弟、小厮婢女,都对空降沈府却备受器重的沈鲤异样眼红,从中作梗防不胜防。 戊辰九月十八,是沈越父亲花甲寿辰。虽然老人遣了小厮传话,修道务求清静,叮嘱晚辈不必前来探视,切忌铺张。但礼数还是必不可少的,恰巧沈超近来官府事多,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这一任务派给了沈鲤。 待到十八那日,一切筹备妥当,沈越亲自点卯,可算来算去,发现寿桃少了两对儿,寓意高寿的九十九盘斋食也欠了两盘。 眼看启送时辰将至,沈越不由皱了眉,厉声斥责沈鲤:“就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沈鲤在周遭一众下人直愣愣的目光中,低眉顺目道:“我备了些救急,立刻补上。”毕话撒腿跑去。 可沈鲤才迈了两步,就迎面撞见怒气冲冲的红巾。姑娘手上揪着个小厮,一见沈鲤便问:“鲤哥儿,寿礼是不是少了!” 沈鲤愕然:“是,我这就去……” “不用了,少的都让这小子藏起来了。幸亏我撞见,不然又冤枉了鲤哥儿!” 那小厮被当面揭穿,痛哭求饶自不在话下。沈越利落处置了,同时想起此前种种,自此多留了个心眼儿,以防再有人离间。 献寿归来,时值傍暮。对于上午的当众斥骂,沈越多少过意不去。下了轿,主动对沈鲤道:“今晚来鹿柴吃饭吧。” 沈鲤人前向来温顺,这次也不例外,柔声应道:“好。” 金秋九月,正是吃蟹好时节。 钳肥膏厚的螃蟹,金澄澄油亮亮一盘端上来,光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沈鲤罕少食荤,但对河鲜海味却情有独钟。故而,这顿……沈越勉为其难承认其为‘赔罪宴’吧,全由鱼虾蟹贝组成。 可沈鲤有一难——尤嗜螃蟹,却不懂吃蟹。只要不是沈越替他剥好剔肉,沈鲤必定一通乱嚼,吃出一盘蟹壳渣子。 所以螃蟹一端上来,沈越就熟门熟路拣了一只剥壳。蓦地想起沈鲤近日闹肚子,而螃蟹性冷,断断吃不得。沈越对螃蟹没有执念,沈鲤不吃,他也懒得剥,遂将这八爪怪物丢回盘里,随口对沈鲤道:“这几天你肚子不好,不能吃螃蟹。” 话才落下,玉漱匆匆跑入,道:“沈爷,县丞说有要事求见。” 本来要好好陪沈鲤吃顿饭,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但公事马虎不得,沈越只得抽身,临走前对沈鲤交代道:“我去去就回。”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待沈越从官府出来,竟已亥时,大叫不好。匆匆赶回府里,进了鹿柴后院,一看,人走茶凉,空剩一桌盘碗摆开。 以往阿鲤就算吃完,也会在书房等着的见了自己再回去的。 可书房也不见人。 看来这娃娃确实生气了,生闷气。 沈越苦笑着,回到后院,定睛一看,却见盘盘碗碗之中,赫然一道山堆似的蟹壳渣子。 如此杰作,还能有谁。 沈鲤看着这嚼得壳肉混杂得一堆残渣,不由浮现起沈鲤独对桌肴,久等却不见人来,最终恨恨,却只能干啃螃蟹泄怒的忿忿憨态。 这是为数不多、关于阿鲤发脾气的回忆了。 阿鲤就是这样啊,生个气,也不过是违背叮嘱啃啃螃蟹。 未及弱冠,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处处坚忍。沈越明白过来,莫名心疼,出了后院,便向水无月步去。 第17章酒醒梦回清漏永① 饶是影卫手脚利落,在将寻壑搬上担架时,还是畏畏缩缩了——浑身伤口,碰哪儿都可能加重伤势。 沈超挤开一名影卫,指挥下终于将人放上担架,一行人匆匆步出。为首那哑声影卫问:“主子,人抬到哪儿?” “碧霄阁。” 闻言,沈超侧脸看向兄长。 沈越避开胞弟目光,解释道:“你有家室,别吓着他们了。” 沈超默然。 行至碧霄阁,玉漱恰巧出门,见了沈越,忙上前道:“爷,饭菜都热几遍了,还没见你回来……啊呀,什么味儿这么臭!”待玉漱看清担架上的东西,立马吓得弹开几步,“啊……这是!……” 沈越极难启齿一般,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沈鲤。” “沈鲤?……鲤哥儿?他不是……”终究是处惯了的人,玉漱见主子神情不对,及时住了口。 而后入屋,敞亮烛光下,架上人情形一览无余。 饶是影卫已然司空见惯,此刻还是别开了头,自不待说凉气倒吸的沈越沈超,而玉漱,直扑到门外干呕了。 架上人虽是人身,可哪还有个人形? ——头颅了无生气歪斜着,唇色龟裂灰白得诡异,下颌髭须丛生,脏湿碎烂的单衣粘巴在身,通体不见好肉,皮开处更是血块胶着,右手手掌已然溃烂…… 就连沈越,一时也难以承认,眼下这摊烂泥,是他过去认识的沈鲤。 “沈大人!” 沈越回头,方才差人请的太医到了。须发皆白的老人,气喘不止,额上更是汗珠涔涔,足见来路匆忙。 “钟老神速。”沈越上前搀扶。 钟太医挥手婉谢,并道:“影卫来请,老朽知必有急事,什么情况?”顺着沈越指向看去,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太医,也是一顿。 沈超着急道:“钟太医,要不把人抱上|床去,方便您诊治?” “万万不可!”老人断然摆手,“这孩子被下了死手。挨了弹琵琶的人,轻易不可挪动,否则,断骨就可能接不回来了。” “可方才我们已经……” “我看看罢。”老人肃然蹲下,探了脉息,复又撩起衣物查看伤情,期间几下指尖轻触,已然昏迷的寻壑竟触电似的战栗几下。 太医回手,眉头紧皱,沉声道:“二位大人,这……老朽不能保证……” “我们信钟老,大人放手救治,一切需要吩咐便是。”沈越关切道。 “好。”话毕老人自怀中倒出掏出一只拇指瓷罐,倒出三粒红丸,往寻壑嘴里喂去,又吩咐道,“打三盆温水,先替他擦洗身子。我徒儿外出行医,这里需留一名男丁给我助手,其余人等出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我留下吧。”话一出口,沈越也是有些惊异——连日日理万机,此刻竟理所当然承下了这照顾人的差事。一抬眼,对上同是惊讶的沈超眸子,沈越一时语塞。 也难怪,毕竟,方才自己始终冷静,不见急态。 沈超只得出去,可终究放心不下,便在廊下站了,看沈越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脏污血水。 长夜漫漫。 也不知站了多久,腿麻得恍惚中的沈超都不得不清晰感知的时候,钟太医终于捶着后腰蹒跚着步子出来。 “钟老,如何?” 太医摇首:“该施救的都尽力了,剩下的,看造化吧。” 沈超正着急跨入阁中,突又想起什么,驻了步子问道:“具体什么情况?他身上有哪些要紧伤?” 老人一声叹气,才道:“他腹中两处肋骨断落,接骨无望,只得取出……” 老人每个字眼儿就像弹丸,毫不留情击打着沈超五脏六腑,从前听故事都会避而远之的情节,此刻,竟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而自己还不得不听,不得不面对。 “右手掌灼伤严重,五指粘连,我替他剪开了,只是,能恢复到何种程度,还得看此后疗养。右侧下肢也……”老人语声减弱,再不忍继续说下去——听者已然痛苦得连连后退。 “怎么会……大哥怎么忍心……” 钟太医宫中沉浮三十年,古稀之龄能全身而退,其中之一的缘故,便是他深谙不闻自保之道。故而不理会沈超混乱中的呢喃,只拍拍沈超臂膀,似要说些什么安慰,终究未有出口,叹息一声离去。 沈超缓过神来,入到沈越卧室,正巧见沈越替阿鲤阖上被子。不过瞬间的暴露,还是叫沈超看清,锦被下绷带遍布的赤裸身躯。 暌违五年,沈超别后首次仔细打量沈鲤。昏睡中的人仍紧蹙着眉头,颊上几处伤口,上敷乌黑膏药,膏药周遭的肌肤红泛,唇色不复方才灰白,但也并非好转,此刻变为与肤色无异的苍白,唇瓣紧抿,其上干涸开裂。胡渣已被尽数剔去,现出滞后于年纪的稚态。 沈超伫立些会儿,想问些什么,却终究不敢发问。 徒增担忧。 “沈爷、二爷。” 兄弟二人回头,见着黑着眼圈的玉漱。姑娘捧着银盆,低声道:“时辰到了,该洗漱准备上朝了。” 沈超点头,走了两步却顿住,回头叮嘱道:“玉漱,沈府对阿鲤的误会太多,日后给你好好解释,眼下……” 玉漱出声打断:“二爷尽管放心,我定照顾好鲤哥儿。” 沈超颔首,方才离去。 第18章酒醒梦回清漏永② 北都皇宫,众生向往的权力巅峰,可沈越在当中行走逾月,只觉得此中风景千篇一律,殿阁之间的相异,仅在于牌匾所书。宫女太监一应肃穆板脸,诺大皇宫人声悄寂,以及这表层平浪下疯狂的私相倾轧,方方面面,都叫人倍感压抑,怪道先皇率性撒手。 然而,这些怪癖荒诞的想法,沈越也只在心里过过,面上仍低眉顺目,跟在引路太监之后。 “羡陶公公,这次去的不是勤政殿?”子翀察觉行走路径与以往相异,出声探询。 “是呀,皇上在畅春园候见二位大人。”说话间羡陶回脸,笑得甚是和睦。 子翀、沈越点头应好,末了对视一眼,俱是心下奇怪。 毕竟,畅春园地处内殿,为帝王后妃怡情休憩之所。 不过二月风光,园中已然春色萌动,枝头末梢新绿初现,桃李更是争相吐蕊,期间夹杂几声孩童笑语,好一番活泼泼的北国春景。 “舅舅!” 沈越忙的回头,就见一垂髫幼儿朝自己扑来。沈越惊喜,即刻蹲下,让娃娃扑了个满怀。 “哎哟,大宝,舅舅总算见着你……” 沈越一语未了,树后又蹦出一稍小的明黄色肉娃娃,叫道:“舅舅舅舅,那我呢!”几声雀跃的‘舅舅’,吱吱喳喳,听着倒像是鸟儿‘啾啾’。 “噢,二宝长高咯,来,也给舅舅抱抱。”沈越左右一个,站起来将孩子抱高了。 俩娃娃粉妆玉琢,实在可爱,叫子翀也一时忘了觐见之事,上前捏捏孩子小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大哥!” 沈越偏头,就见胞妹摇情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皇帝的搀扶下,自树下小径款款步来。沈越忙放下孩子,与子翀一道屈膝问候: “参见皇上!参见沈贵妃!” “自家人,不必多礼。”羡陶闻言,上前搀起子翀沈越,一行人随着皇帝贵妃,步入园中一处敞亭。 “都坐吧。”成帝今日着一身元端,举止随意,言谈间更是亲和,恍惚间似回到了素昔行军的日子。 而后宫女奉茶,饶是皇帝贵妃在场,此刻沈越也正经不起来了——俩熊孩子八爪鱼似的粘巴在舅舅身上,小的坐膝上不停要亲亲,大的干脆趴沈越背上拿舅舅当马骑。 沈摇情虽怀胎在身,可却不见半分孕妇的浮肿迟顿,一双眼仍是波光流转。但相较过去少女任性,而今为人妻、为人母的摇情,新添了一份平和从容,看着跟孩子笑闹到一处的沈越,沈摇情欣慰同时,不禁叹道:“而今二哥跟我,各自家室圆满,大哥你是不是也……”剩下的话语,沈摇情却欲言又止,似怕触碰了听者的顾忌。 踌躇些会儿,不见沈越回应,沈摇情又道:“我知大哥念旧,还是放不下大嫂,疏桐和念鱼。可她三人在天之灵,又怎忍心看你一人孤单。” 沈越似早已料到胞妹说辞,考虑皇帝在场,不便发作,只略一挑眉。随口道:“贵妃所言甚是,臣纳言。” 摇情让沈越一套客气说辞堵住,子翀适时转了话题:“不知皇上传臣二人前来,是为何事?” 孩童天真心性,不分场合,只一心要跟亲近的人玩闹,此刻大宝竟揪起舅舅颊肉,叫素日黑沉着脸的沈越咧了一口弯月,皇帝侧目见了,不由扑哧一笑。 沈摇情拉下了脸:“大宝!” 娃娃立刻缩回了手,退到舅舅背后,末了在舅舅脖颈之侧探出一双畏缩的大眼睛。 “孩子在这儿,谈话多有不便,我带他们走吧。二宝,来。”说着,沈摇情起身,向小娃娃招手。 二宝一听,非但没起来,反倒贴靠在沈越肩上,嘟囔道:“我好久没见舅舅了,我不跟娘走,我要跟舅舅睡觉,舅舅给我讲故事嘛~”说罢,两只小胖手还拍开哥哥脑袋,缠上沈越脖颈。 方才一贯寡言的成帝发话了,却是满口亲和,温声道:“孩子难得见一趟亲,就让他们呆着吧。” “让让让,都让你宠出毛病来了!”沈摇情竟遑顾大臣在场,没好气道。 沈摇情明明喷的是皇帝,但中伤的似乎是子翀沈越,却见他二人默契别开头,装空气。 “好好好,朕的错,夫人莫生气呵。”皇帝似习以为常,赶紧起身搀妻子坐下,好言相劝。 俩娃娃经母亲怒色,俱是收敛许多,只乖乖粘在舅舅身上。 待搀扶摇情坐好,皇帝才道:“二位是朕治理天下的臂膀,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有二事相商。方才朝堂谈到的蓟州虏患,朕只言其轻……”话到此处,成帝蹙额,面见愁容。 “臣愿闻其详。”子翀作揖。 “去岁以来,平息日久的虏患再起。自朕登基,侵扰更是频仍。往常遣了孙辟疆,不日必定平患,可近日前线传回的战况……”成帝摇头。 “皇上是怀疑……有人通虏?”子翀试探道。 成帝不答,只略略点头。 子翀神色霎时凝重。 唯有沈越不见波澜,成帝遂问:“沈卿,你怎么看?” “蛇打七寸,这次平虏不光靠外战,内里也要肃清了。”沈越肩膀厚实,臂弯牢靠,二宝枕着枕着,竟甜甜睡了,沈越一边揩了孩子嘴角淌出的些许口涎,一边淡淡道。 闻言,成帝凑近了问道:“沈卿有头绪?” 沈越不言,只蘸了茶水,在桌上书下二字。 “魏新?”子翀疑惑,“他当时不是叫蒋行君活捉了吗?你是说……捉的是个假货?” “我此前虽没见过魏新,不过从他部下口中了解到此人一些癖好,但牢里的人,举止言行间却丝毫不见这些痕迹。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 “你已经差人去查了?” 沈越默默,只点头首肯。 成帝语近呢喃,但在座四人,还是听得确切。 “你在,朕放心。” 沈越颔首,躬身作揖:“臣落难时,承蒙圣上不弃,出手相助,而今臣唯报知遇隆恩。” 成帝摆摆手婉谢。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沉默些会儿,子翀问道:“皇上方才所言二事,不知这第二件事为何?” “北虏与蓟州毗邻,而北都又在蓟州之南,若有朝蓟州城破,北都必定唇亡齿寒。过去朕曾有此考虑,而经次一役,思虑更甚。而今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若说加固边防,必定要倾国库巨部以维持,且不论斥资巨大,单就这一办法,终究治标不治本。而朕往年身居江南,河运发达,粮产充裕,气候宜人,是以……朕有南迁国都之想法,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子翀沈越对视一眼,俱是低头凝思,末了,子翀才犹豫着发话:“而今正与北虏酣战,若此时议论南迁,就怕北人认为大齐怯了,叫前线兵士也泄了士气。” 沈越听出子翀婉拒之意,遂继续默言。 成帝却道:“正如子卿所言,当务之急,是前线战况。迁都的事当下只是提出来探讨,后续还需从长计议,子卿、沈卿不妨回去琢磨,若有好办法,择日再与朕商讨,何如?” 醉翁之意不在酒,成帝今日大打亲情牌原来为的是这般。沈越心下笑笑,面上却与子翀一道相应:“是,臣遵旨。” “若无他事,微臣就不打扰皇上乐享天伦了,臣告退。”子翀起身作揖。 沈越抱着二宝起身,庭外侍立的宫女立即上前接过孩子。大宝张口要闹,沈越,忙捂住孩子嘴巴。安慰道:“大宝不闹,舅舅改日再过来看你。” 大宝闻言,放弃了挣扎的举动,转而掰下沈越手掌,不舍道:“舅舅总说‘下次’……那这一次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这娃娃计较得清楚,出乎沈越料想。正当沈越嗫嚅之时,大宝被身后妇人拉回。沈摇情躬身牵着孩子,柔声道:“舅舅很忙,不能确定哪一天来看你。但舅舅答应你的事,哪次食言啦,是吧。咱们要相信舅舅,来,跟舅舅告别。” 孩子撅着嘴一脸不乐,但终究还是朝沈越摇了摇手。 步出畅春殿,子翀、沈越俱是沉默。行走一阵,子翀打破沉默,道:“大世子眉目像你,才五岁光景,个头就窜这么高了。” 沈越只‘嗯’了一声,他清楚子翀此刻想问,踌躇些会儿,便道:“三日前辽东处传回话,说找到沈……丘寻壑了,昨日人已送到沈府,他受了些伤,而今在我房中养……” 沈越一语未完,子翀就惊喜地揪了他襟袖,忙问:“我现在过去看看他可好?” 虽然早已习惯子翀私下相处的跳脱,但此时沈越一顿,目露迟疑。 子翀似也意识到举止唐突,遂松了沈越袖子,拘束地道:“若今日不方便,改日也行的。多日不见,今日又连连听闻他身危,我就这么一个侄子了,而今听他安全,我就格外想见他……”话倒后头,语近嗫嚅。 沈越咬咬牙,答应道:“好。” 第19章酒醒梦回清漏永③ 永和门,两辆马车停驻在此,其一车夫通身玄墨,窄袖束衣,手执马缰矗立一侧,另一车夫则面显稚态,一双圆溜眼大而有神,此刻正翘腿靠上车柱歪着,手里马鞭随意挥洒,不时甩到马儿,恼得畜生鼻孔呼气。 不见惯常等候在此的胞弟,沈越眸色略暗,但失落不过转瞬,沈越见自家车夫l举止放浪,眉间一蹙,沉声道:“大顺。” 大顺回头,或许见惯了板着脸的沈越,竟丝毫不芥蒂,蹦跳着就冲过来了:“爷,可等死我了。”待看清沈越身旁之人,大顺复而收敛,稍稍正色道:“子丞相好!” 子翀点头,对沈越道:“有劳沈大人引路。” “丞相客气了。” 两辆车马遂一前一后,驶离皇宫。 入了沈府,子翀沈越一路无话,只快步向深院走去,行至一处院落,子翀嗅得药香隐约,一旁沈越提醒道:“就是这儿了。” 子翀抬头,匾额上,‘碧霄阁’仨字澄金辉煌。 沈越复又解释:“寻壑自接回沈府,状态就不大好,为方便照顾,就在我房里养着了。” “阿越用心良苦,子某在此先替侄儿谢过了。” 沈越摆手婉谢,复又出手,道:“请。” 碧霄阁房间众多,子翀随沈越入了一处宽敞主间,方榻后看似是一处墙壁,不料盆栽旁竟有一道开口,自此拐入,便见一间不大的暖阁,阁内大概炭火旺盛,比外头要暖上几分,只是这浓重药味,子翀初来乍到,一时觉得呛鼻。 暖阁里已有两人守在榻前,一人正躬身把脉,是名鹤龄大夫,一人在大夫身后探望,神情甚是关切。 沈越低声道:“阿超。” 那神情关切的男子回头应道:“大哥。”乍一见子翀,甚是意外:“子丞相?” 大夫恰好把完脉,子翀竖放一指在唇,又指了指大夫,沈超遂问老人:“情况如何?” 老人抬起层层耷拉的厚重眼皮,花白长须颤动几下,就听他道:“海上漂浮数日,救起后又经行车颠簸,情况不大好,用药之外,还需静养,莫打扰他休息。” 子翀解释道:“我看看侄儿就走,不打扰。”话毕,忙到榻前,只见寻壑双眸阖紧,锦被上绣工繁缛而明艳,更衬得寻壑面色惨败,双唇不见血色,与灰白脸色相融,脑袋了无生气陷在软枕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子翀双膝一软,竟径直跪在榻边。“寻壑……”一句呼唤出口,两行清泪倏地滚落。 沈超唇角蠕动,最终还是忍住,转而推着沈越出了阁,呢喃道:“让子大人跟寻壑处一会儿罢。” 子翀借余光确认人尽数出去了,利落抹掉眼泪,转而倾身对寻壑耳语道:“寻壑,叔叔来了。” 榻上人没反应。 子翀心下一沉,眼里又是一腔酸涩:“寻壑……” 奇迹般的,紧阖的眼目竟缓缓睁开了。 子翀只感觉衾被下侄儿的手似乎在蠕动,但最终不见其出手,再看回侄儿,却见他眼里现出放弃的颓然,子翀霎时明白了什么,忙掀开被子。 却见寻壑自几乎通身绷带,其中又以右边肩胛、手掌、腰腹最重,层层叠叠,少许外露的皮肉也是在昭告此人已骨瘦如柴。 子翀这一次真的掉泪了,扑簌簌止不住地落,呢喃道:“寻壑,叔叔对不住你……” 寻壑扯动嘴角,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眼里却是分明的笑意,虽是气声,却刚好叫子翀听得清楚:“叔叔,我还好。” 子翀抹了抹泪,神情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郑重道:“寻壑,叔叔带你离开。” 寻壑闻言,缓缓摇头,蠕动嘴角,可这一次,却连气音都发不出了。 大概方才那一句,已耗他尽气力了。 明明病弱的人,此刻眼神却出奇坚定。 须臾,又见寻壑唇瓣张合,子翀几乎贴上侄子的脸,才听清他说:“快走吧。”子翀一阵怔忡,末了,答应道:“好,叔叔听你的,你也要保重自己。沈超靠得住,沈越再有什么苗头,你一定跟沈超说。” 寻壑点点头,倦了似的阖回眼睑。 沈越进来,就见子翀躬身替侄子掖被角。 子翀站起,擦掉残余的泪,对沈越道:“寻壑眼下状况,照顾着甚是麻烦,不如我接回家去,免得叨饶了沈大人作息。” 沈越状似随意,道:“子兄客气了,寻壑好歹曾为沈家尽心尽力,这点照顾,不值一提。另外,钟太医有言,寻壑此刻需静养,不宜挪动,恢复之期就待在沈府吧。” 子翀略加忖度,道:“好,有劳阿越。此后我若得空,再来看看他罢。” “随时欢迎。”说着,沈越做出‘请‘的动作,子翀便随他一同出了阁。 丁当抱臂伫立马旁,纹丝不动。见沈府大门徐徐开启,丁当遂松了两手,上前迎接。丁当眼尖,远远便发现子翀脸色不好,与沈越告别后,便搀着子翀上车,驾马行驶。 未时,街上行人甚少,丁当纵马奔驰。人罕稀声,沿途仅有单调的哒哒马蹄,忽而,丁当闻得隐约呜咽,其人似已尽力压抑,可还是遏不住自齿缝挤出的哭声,待听仔细了,丁当赫然察觉:这幽咽竟是自车厢发出。 丁当转而策马,入了一条僻静岔道,勒了马缰停驻好车马,才掀开帘,却见车厢中人早已泪流满面。 车帘掀起,哭相尽数被人瞧见,子翀却丝毫不露羞赧,只是别开眼,深深吸气平复。 丁当上前,揽住了正极力平复的人。 臂膀厚实,子翀靠着靠着,泪意复又上涌,终于爆发出来: “好歹你在,我哭了也有个依靠。可寻壑呢……这些年他两边讨好,却换回这样的下场……” “我唯一的大哥,临终嘱托,要我替他照顾好仅剩的孩子……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 言及此处,子翀似再也挨不住,俯身抱腿恸哭。 丁当素来淡定,可大概罕少面对失控的子翀,此刻他眼里也极其慌乱,却不能言语安慰,只得胡乱张了长臂揽住哭泣的人。 子翀摆手道:“莫慌,你不会说话,没关系,好歹有人听着,我就好受些了。” 片刻,子翀缓过来,支起身子抵在厢木上,语近呢喃: “那时候,皇上也出生了,但仆从们私下都说双胞胎更好看,我大哥嫂子的小屋常常挤满了人,净是来看俩兄弟的。 “你没见过就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般粉妆玉琢的孩子,宫里赏赐的那些瓷娃娃都比不上他俩漂亮。” “可惜,后来哥哥没了,只剩下了这一小的,终究还是没保住,叫他流离落难。” “那么漂亮的一个少年,风华年纪,竟被捉去做那伺候男人的勾当!……” “相认后,我多番劝说寻壑归来,可他总怕给我添了负担,宁肯寄人篱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而今,我有足够能力护他周全了……可就在刚刚,我说带他回府,他还是不肯,还是怕给我惹上丁点麻烦!” “我知道沈越不会轻易放过他,却没料到……你不知道,我掀开被子,只见我侄儿身上遍体包扎,这哪是受了皮外伤的样子!……” “可我却不能说,也不能揭穿,因为皇上有交代啊……”说着,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喘息片刻,稍稍平复,才继续道:“我哭不是因为皇帝的偏袒,不是因为沈越手段的残酷,而是……心疼我这侄子从始至终的懂事……” “他知道其中利害,生怕拖累了我,明明都没力气了,还用气声……” “他叫我走,叫我快走啊……” 这一下,子翀泪闸彻底崩塌,叫旁观的丁当一时都难以置信,子翀小小一双眼睛里,竟一下子能滚下这么多的大颗眼泪。 “我一介草民,凭借智慧,勤力奋斗,最终辅佐成帝坐镇天下。可我却始终不明白,寻壑的命数怎就这般差,恁他拼力改变,处处讨好,还落得这般下场!” “他就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怎就如此艰难!” 丁当见子翀情绪失控,忙握了他的手,在其上快书。 子翀反应过来,神情怔怔看着丁当:“你说,他会好?” 丁当点头。 子翀抹干净泪痕,甩甩脑袋,哑声道:“我哭得有些糊涂了,一时想不明白,你说寻壑会好,我不想听徒劳的安慰,就想问,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丁当点头,旋即又捉了子翀手掌,在其上书下几字。 “……沈越?他至今还趾高气昂,哪有半分内疚?” 丁当这次没再书写,转而以口型相告。 “沈越冷漠,是因他知道的不够多……所以不会内疚?” 丁当点头。 “看来日后还得找沈越谈一谈了。” 丁当却摆手。 “难不成叫沈越自己找真相?” 丁当笑笑,捉起子翀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掌,以指作书。 子翀按捺不住好奇,一字一字跟着念出: “日……久……见……人……心……” 房中再无人语,寻壑悄悄睁开眼来。蓦地,鼻腔奇痒,终于忍不住,一腔气流直冲出口,一声弱不可闻的‘啊嚏’,却牵动了断裂的肋骨,瞬间,疼痛自腹腔窜流至四肢百骸,寻壑几乎要灵魂出窍。 待平息回神,寻壑脑袋已让痛感袭得晕晕乎乎,隐约记得是子翀说过,打喷嚏是因为有人思念自己。 这辈子还有人会想念自己? 不指望了。 毕竟,眼下,这种‘昏睡时净做噩梦,清醒时则痛成噩梦’的日子,寻壑有些坚持不住了。 第20章酒醒梦回清漏永④ 马车驶过街角,再看不到影子了,沈越沈超才返身回府。 绕过影壁,行走约一射地,沈超终于忍不住,语带质问:“子翀兄会来,你怎不知会我一声,要是叫他发现端倪……”说到要害,沈超噤声,斜乜一眼兄长。 沈越倒不以为然:“你真当丘子翀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呢?”沈超回想近日种种,恍然大悟,“莫非那日子翀说的顺路拜访,其实就是……” “没错,那日他说给沈鲤做寿衣路过,不过是幌子,实为最后探底。呵呵……不愧是戏子世家,个个长袖善舞。好一出苦肉计,当场就叫你沉不住气。” 沈超方知麻烦是自己惹的,一时无言以对,慢了脚步,往常般跟在兄长身后。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也是个心细的人,察觉到胞弟的瑟缩,止住步伐,回身牵他上前,温声安慰:“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今就你我二人撑起这偌大沈府,我若连你都处不下,叫我今后还敢依靠谁呢。”说罢,叹息一声,又道,“你放心,子翀他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怎么?” “你想想,刑部、大理寺都是子翀的人,他若真疑心,何不直接授意彻查,非要亲自旁敲侧击探问?呵呵,他这是投鼠忌器啊。” 思前想后,沈超明白了些:“你是说……皇上……” 沈越不语,但点头默认。 确认兄长无虞,沈超稍稍宽心。可回想起昔日种种,从沈鲤为沈家尽心尽力,到子翀在沈府抄家最初的暗中相助;而今沈家重回高位,为自保,连昔日无话不谈的恩人都得处处防备,两相交织,最终迫使沈超问出压抑已久的悬念:“大哥,等阿鲤养好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方才始终高姿态的沈越,被胞弟问及此,眉间川字蹙起,怪声道:“问这个干什么?。你这是担心我对他不利?” 确实,沈超不放心。毕竟,打砸‘九畹’铺面的事儿,沈超不是不知道。可也不能对兄长直言怀疑,踌躇片刻,沈超才道:“我只是觉得,大哥还是没有释怀阿鲤最后投靠邬家。” “做了就是做了,这是他的错,铁板钉钉的事实。” “改名换姓的事暂且不提。你别忘了,他一进邬家,就立即鸡犬升天做了乘龙快婿,同时的沈家呢?被抄家!谁抄的?邬家!他沈鲤,当时还当监工呢!” “捡回沈鲤小命的太医还是看我脸面才过来的,你还要我怎么释怀? “就凭丘子翀那几句单面之词,合该我立马给沈鲤磕头认罪跪求原谅?” 沈越越说越激动,言语间,竟猛地一甩袍子,带起一阵凌厉的风,耳刮子似的直往沈超脸面扇来。 耳刮子没把沈超打蒙,倒是叫他更看清几分:“大哥,每每提到邬家,尤其邬敬,你就格外暴躁……”沈超噤声,只因兄长投回的目光,太过凛冽,那种叫人说中心事而恼羞成怒的凛冽。 沈超对视不住,只得垂下眼睑,另起一话:“邬敬今日午时处斩了。” 沈越回头,直视前方,漠然道:“这话你应该当面跟沈鲤说。” 沈超疑惑地抬头。 “‘邬敬’两字是沈鲤的仙丹,你要在他面前提一提,保不准他立即垂死病中惊坐起,飞檐走壁劫法场。” “……”又来,沈超竟无言以对,兄长总是在这一症结上暴露心迹而不自知,沈超也不敢再戳破惹他恼怒,转而问道,“对了,今日皇上留你跟子翀是为何事?” “两件,一件是大齐朝廷有内奸跟北虏勾结,一件是皇上有迁都打算。” “什么!”沈越轻描淡写,于沈超而言却如平地惊雷。 “通奸之事还只是推测,不便多说。” 沈超点头,即便是兄弟,公事方面,还是各自缄口的好,但对于第二件,沈超还是不免惊异:“皇上初登宝座,怎就急于南迁?大哥你怎么说?” “我心里自然是反对,只是当面不好忤逆圣意,但子翀已替我表态。”叹口气,沈越又道,“不过皇上的考虑,也不无道理。” “哦?” “新基初立,多方不定,而北虏却侵犯不断,有朝臣提议荡寇同时加固长城,但这必然耗费巨数人资物力,眼下大齐百废俱兴,国库势必难支。而南方物产丰富,河运发达,经济富饶,何况成帝发迹之地也在南方,回到这片故地,或许便利成帝施展手脚。” 沈超细细听兄长道出原委,带兄长话落,问起萦绕心口的关键:“皇上打算定都何处?广陵?” “不定,毕竟五朝古都昌宁在此,此事须从长计议,急不得。” 沈超点头。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碧霄阁,沈超突然想起一事,向沈越道:“阿鲤自醒来,似乎处处不适应,就连对玉漱和我都拘谨得很,我在想……要不把引章请来?” 寻壑伤了肋骨,呼吸间必然牵动断骨,每一番吐息,都不啻于经历一道酷刑。 而方才一下微弱的喷嚏,五脏六腑炸裂似的疼,久久难平,寻壑素来鲜少冒汗,待钟太医步入暖阁,额头竟已汗珠密布。 意识已被剧痛冲击得涣散,寻壑拼劲最后一丝气力,睁眼,张嘴,对医者道:“别救……” 一语未完,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小小一方居室,室中人一举一动,入内即见。 未来得及回答沈超提议,沈越踏入暖阁,就见老者半跪在榻前把脉施针,沈越预感不妙,大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钟太医按下一针,才回答道:“痛昏过去了。”语声不闻波澜。 待施针完毕,钟太医巍巍站起,写了药方交代玉漱熬制,老人才抹一把额际,看一眼沈越,踌躇些会儿,才难为情道:“这孩子方才……方才求我别救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他最爱胡说八道,尽管救,就是阎王招魂,太医你也替我把人抢回来。” 一番话掷地铿锵,吓得鹤发老人连连点头应是,末了,老人还是叹道:“只是,难为这孩子忍了。” 这痛,沈越比谁都清楚。 充军西北的最初,有次跟随孙辟疆征战,一次飞奔途中,沈越不幸摔落下马,快马后蹄踢中沈越腹部,腹腔当场痛得翻山搅海。而后军医诊治,才知踢断一根肋骨,那次,沈越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得起身。而最难忍受的,除起居都仰赖他人照顾的被动感,还有一呼一吸间,肺腑撕裂似的剧痛。 而沈越清楚,沈鲤最怕的,就是疼。 “可否加**药用量?” 老人摇头:“麻药有损神志,老朽唯恐日后公子心智不全。但若沈爷一意……” “那不用了。”沈越不耐地打断,叉腰踱步两遭,对沈超道:“就按你说的,请引章过来。” 两场春雨灌下,将俗世洗涤一净,傍晚时分,及第路沿街店面渐次开张,唯有一家商铺大门紧闭。一阵风过,只一角苟延残喘咬住墙面的牌匾,霎时摇摇欲坠。 店铺内部潮湿滞闷,一二缕斜阳见缝投入,一地狼藉竟熠熠生辉,细看,才发现这遍地弃物,竟是绫罗绸缎。 虽为人践踏,可单反见了光辉,便不减其耀眼光芒。 室中角落,洗劫一空的橱柜抵着墙面歪斜,一女子蜷缩其下,目色茫然,死死盯住那投入的几缕斜阳。 忽而,女子侧旁毡帘翻动,出来一年轻公子。公子手捧热粥,腾出一只手将那橱柜扶正,转而蹲**,温声对角落女子道:“引章,这都晚上了,你必须吃些东西。” 女子目光依旧空洞,凭着本能,木然摇头。 年轻公子叹息,正要出手将女子拉出,身后传来喊声:“喂,里面有人吗?” 年轻公子警觉:“谁?” “我是沈大人府中家丁,特请引章姑娘上府一趟。”说着,木门‘咯吱’一声推开。 万丈光芒入室,耀人眼目,室中二人不由眯眼。斜阳为衬,门口只见人影轮廓,宽衣束裤的小厮打扮,脑袋圆溜,一如头顶浑圆的发包。 “哎哟,什么味儿!这几天没透气了,阿嚏!” “芃羽……”年轻公子闻声,移开紧盯门口之人的目光,转而回头,却见女子伸出手臂,对自己道:“扶我起来。” 引章站起,那圆脸小厮也走了进来,引章蹒跚两步上前,竟不管不顾揪住来人一进,问道:“你说沈爷请我去沈府,可是找到公子了?” 饶是大顺素来大大咧咧,一上前就被女子揪住,还是有些错愕,一双本就大的眼睛此刻更是瞪得浑圆,待反应过来,才答道:“是啊,沈爷找到你家公子了,现在叫你过去服侍呢。” “真的!!” “真的!” 两下尖叫,大顺一时捂住耳朵,毕竟前儿就以领教这落魄女子为寻自家公子的胡搅蛮缠,此刻如此惊呼,大顺倒不觉奇怪。大顺惊讶的是引章旁边的人,一俊朗公子竟也能为此失态欢呼,且这呼声如此……清脆纤细…… 简直像个姑娘。 但眼下,带走人才最要紧。那年轻公子就想要一同跟去,大顺连忙止住:“沈爷只吩咐我带引章姑娘过去,你——别跟来。” 芃羽一愣。 引章连忙安慰:“不要紧,我过去看看,回头跟你说情况。”此刻,哪还见引章方才的半分失魂。 这几日昏睡,入梦的不是厉鬼索命,就是烈火烹油,寻壑每回睁眼,伴随的必然是惊魂甫定的汗流浃背。 而这一次,总算有熟人入梦,可梦里也净是揪心: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铺面被打砸一气,金芃羽哭喊得撕心裂肺,可却被人架住,动弹不得…… “芃羽……芃羽……” 寻壑想叫芃羽别飞气力,不要喊了。 可是梦中的芃羽,对自己一句又一句的呼唤,却置若罔闻。 “公子……公子……是我……引章啊!” 终于惊醒,又是一身汗水粘腻,还有逐渐对其麻木的遍体疼痛。 烛影摇荡,映得姑娘脸色明灭,可再是模糊,寻壑也认得: “引章……”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虽是哑着嗓子的气音,但看到榻上人睁眼,引章一颗心终于放下。毕竟,分离那时,引章寻壑先后落入滔天海浪,当时怎敢想今生还有缘再见。思及此,引章眼眶滚烫: “公子,我来了。” 又想起公子方才梦中的惦念,引章安慰道:“公子莫挂念,生意都有芃羽打理着,公子安心养病要紧。” 第21章鸿飞那复计东西① 引章拐进暖阁,就见大夫在收针包,忙快步上前问:“钟大夫,怎么样?” 老人回头见是引章,料想她这几日尽心尽力服侍,也不忍隐瞒,只是稍加斟酌,才道:“断骨愈合、肉伤结痂是迟早的事,只是……” “只是什么?!” “沈公子本就体虚,这次耗损太大,病根已种,下辈子须得好生养着了。” 预料之中似的,引章垂眸苦笑,语声沙哑:“人在就好,有劳钟大夫了。” “咳……咳……”榻上人两下咳嗽,引章顾不上送客,径直扑到榻前,熟练托起寻壑后脑,掏出手绢捂了他嘴巴。些会儿拿开手绢,见其上只有稠涎,引章满口庆幸:“公子,这两**都没再咳血,看来是真在好了。” 此刻寻壑腹腔痛成一团,可对上姑娘一双含泪笑眼,终究不忍拂了她这半月的难得开怀,便也微微扯动嘴角。 将寻壑放躺,引章抬眼时瞥见昨儿新搬进屋的报春,想到转眼都三月开春了,可自家公子注定与今年春光无缘,不由悲从中来,替寻壑掖好被角,叹道:“公子,你可得好快些了。现在已浑身针眼儿,再不好起来,都腾不出地儿给大夫扎针了。” 寻壑‘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见公子确实精神多了,引章改而坐在地上,此般恰好与寻壑齐平,便凑近了问道:“公子,你老实跟我说,你身上这些伤,是沈爷弄的吧。” 语气肯定。 未料引章如此直白,寻壑略愣,片刻回神,淡淡解释:“上岸后被官兵当成偷渡倭人,误伤的。”说罢寻壑神情淡漠,害怕对视似的别开脸去。 引章刚想追问,就听寻壑又道:“连我都能上岸,李海可惜了。” 一听‘李海’二字,引章着实被噎住,一时无语。 正缄默时,忽的一阵饭香隐约,继而就见玉漱端着餐盘进来。 玉漱一边将盘碗往桌上摆开,一边打趣道:“鲤哥儿,有力气了该好好教训你丫头,总叮嘱你吃好睡好,却不拿自个儿身子当回事。这会儿我要不送午饭来,合该她又忘吃一顿了。” 引章正丧着气,被人瞧见了更添满腔恼怒,遂没好气道:“你管得未免太宽,沈爷的霸道都叫你继承了。” 玉漱听了,气得满脸通红,就要还嘴,却见沈鲤在榻上神情焦急,便啐了一声道:“跟你这不识好歹的小蹄子理论有何意思。” 大顺正好抱着炭火入内,才踏入暖阁就撞上撂下话返身欲走的玉漱,莫名之下,大顺问道:“两位姐姐怎么了?” “谁是你姐姐,一起滚出去!”引章声气比方才更凌厉。 ??? 大顺回过神来,便知又是引章取闹,这几日新恼旧怨涌现,大顺也再捺不住性子,放了炭火便道:“若不是沈爷吩咐,你以为我们愿意拿热脸贴你冷屁股,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说罢扭头便走。 引章正要追出去,突地身后一阵咳嗽,施了咒似的止住步子并返回榻前,连连顺抚寻壑胸膛。 好一会儿,寻壑才平复,压着嗓子就说:“寄人篱下,你这又是何苦。 引章就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忌讳什么似的,最终转了话题,忿忿道:“公子事事谦让隐忍,我要不强硬点,咱们早被人欺负狠了。更何况,这束手束脚的地方,我早想离了去,端的赶走我们倒正好。” 寻壑察觉引章顾左右言他,追问道:“是不是沈爷……对九畹做了什么?” 引章即刻反驳:“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还稀罕对九畹下手?……钟大夫都出去些时刻了,我去给你煎药,顺带取些吃食。” “你先吃些。”寻壑探出左手,牵住引章衣摆。 姑娘支起的身形顿住,俄顷,才回身摘了寻壑的手并塞回被里,又道:“等我回来,跟公子一块吃。”说罢出得门去。 引章踏出碧霄阁大门,撞见玉漱和大顺,玉漱一双眼儿正红着,斜身坐在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大顺站立其后,状似抚慰。 引章看回深深楼阁,想着此处寻壑该听不到了,便上前道:“还真当我们贪图沈爷施舍的那点好,舍不得离开这鬼地方?告诉你,要不是沈爷背地里叫人砸了公子铺面和府邸,我们何至于困在这里!”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含血喷人!沈爷才不是这样的人!”大顺挺直了胸膛上前,理直气壮,“若不是沈爷派人从海岸接了你家公子回来,他恐怕早死在那儿了。”大顺本就直肠子,气头上更是口不择言。 “大顺!”斥责声虽低,却还是让廊下三人齐齐看向院子,玉漱更是径直从靠椅上弹起。 “沈爷!” “沈爷……” 引章‘切’了一句,转身离开。 “引章。”引章顿住,没有回头,只听来人问道,“怎么回事。” “你问他们去。”说着引章朝玉漱大顺撇嘴。 玉漱正要开口,大顺挡在前面忙道:“是我不对,管不住嘴,跟她吵起来了。”言语间竟不闻半分委屈。 沈越倒是没有理会大顺说辞,转而径直问引章:“你方才说我砸了沈鲤东西?” “呵呵,沈爷敢做不敢当?”引章没好气道,“公子在京城的门店,不都是你派人砸的,好断了公子财路。” 沈越目光阴沉,没回答引章质问,转而大步向房内步去。 引章却不休:“我不知道沈大人为了什么,但求沈大人别再惺惺作态了,趁早让我把公子带走,我们府邸虽让你砸了,但好歹还有几处靠得住的朋友。” 沈越才下朝,绯袍尚未来得及更换,此刻大袖下双拳捏紧,出语却平淡:“离了这儿,你们谁请得动上的了台面的郎中。” 引章噤声。 毕竟,这几日钟大夫如何妙手回春,引章还是见识了的。 回到暖阁,沈鲤睡相沉沉,沈越放轻步子,恰巧钟太医入内,沈越让开,站在榻前看老人换药。 期间寻壑不住拧眉,待揭开右手掌层层纱布时,他终于忍无可忍似的睁眼。 犹记初见时,沈越第一眼注意的,就是推杯换盏间,这冰肌玉骨般的一双手。可而今…… 烧伤粘连的手指借外力剪开,结痂后呈现出诡异的弧度,黑疤红肉交错,盘亘在肿胀的骨肉上,连沈越都不忍卒视,遂收眼,垂眸间却见寻壑盯着自己面目全非的手掌,眼神直愣而空洞。心下一跳,沈越忙半蹲在榻旁,出手捂了寻壑双眼。“忍一忍。”掌心分明感受到滚烫的湿意。 待钟太医换好药,引章也熬了药端进来,大顺在其后拎着食盒。 老人起身,看见引章手中端的药碗,吩咐道:“姑娘,公子病情好转,换了几味药材,汤药得重新熬制了,你随我来。” “可公子还没吃……”回头见大顺正将碟碗一一取出,引章作罢,跟钟老出去。 大顺粗活在行,可这端汤喂饭的差事他却从没做过,可眼下室内除了沈爷就剩自己,喂饭的事,舍我其谁…… 近日曾见厨子薛大妈给孙儿喂饭,大顺心一横,决定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 沈越在大顺准备间隙,坐上床沿,将寻壑上身稍稍托起,见寻壑双目失神,沈越伏低身子,温声道:“吃饭了。” 盛好粥,大顺上前,蹲**舀起一勺,就往寻壑嘴里送去。 甫一入口,寻壑就全数吐了出去——太烫了。 大顺以下,汤匙‘哐啷’一声丢回碗中,捉了袖子就替寻壑抹嘴,却被沈越拍开手,又挨了呵斥:“毛毛躁躁,走开。” 沈越自怀中取了锦帕,替寻壑细细擦了一遍,才从大顺手中接过粥,只舀了小半勺,吹温,才送入寻壑口中。 不多的一碗粥,却愣是喝了半个多时辰。 末了,沈越叫大顺湿了手绢,接来替寻壑擦干净嘴,将人自股上放下。沈超突然跑进,气喘吁吁。 沈越诧异:“怎么?” 沈超喘息着道:“皇上和子翀……来府上了。” “什么!?” 第22章鸿飞那复计东西② 闪神不过瞬间,沈越目色恢复镇静,吩咐大顺:“叫玉漱立马收拾。”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超惊愕:“你是说皇上会……”说着眼神指向睡榻。 沈越已拔步出门,淡淡撂下话:“以防万一。” 中正堂花厅,南向位置已端坐一清秀公子,旁侧侍立的男子虽短小圆润,却面现雍容。奉茶丫鬟只觉得二人合该调换位置,心下腹诽着,面上倒是规矩侍奉。 “二位公子,请用茶。” 沈越远远就见成帝接过茶盏,当下庆幸府上待客一概用顶好的茶叶。兄弟二人快步迈入堂内,齐齐拍袖下跪。 “臣沈超叩见皇上!” “臣沈越叩见皇上。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方才奉茶的丫鬟见二位主子双双跪下已是目瞪口呆,此刻闻言,差点没吓得松手把茶盘子摔了,神志蒙蒙退下堂去。 “私下造访,就不兴那些虚礼了,快起来吧。”成帝盖上茶盏。抬手示意兄弟二人起来。 沈越沈超垂手站着,外加一身后侍立的子翀,成帝不由蹙额:“说了不拘礼,各自坐下。” 闻言,三人才纷纷落座,子翀最尊,坐在成帝近侧左手靠椅,沈越紧随其后,最后是沈超。 成帝将杯盏放下,随意道:“登基至今才得了个空,拉子翀陪朕在京城走走。路上得知寻壑被你救下,并接回府里养着,而今他情况如何了?” 沈越没有听出其他意味,但仍谨慎道:“不劳皇上挂心,臣请了钟太医亲临诊治,这几日眼见寻壑病体渐愈。” “钟太医?去年离开太医院的那位?” “是,皇上心较比干,日理万机尚能记住这些琐事。” 成帝笑道:“钟太医之名如雷贯耳,朕想不知道也难。听说他致仕后便云游四海,该是仙风道骨的人物。能请动他,想必阿越费了一番心力吧。” 沈越略加斟酌,解释道:“臣不敢隐瞒。钟太医与府上有一段渊源。钟老少时家贫,家祖见其醉心医书且颇有天分,不忍明珠蒙尘,遂资助他完成学业。臣近日恰巧闻得钟太医回京,便将他请到府上诊治。” “原来如此。当年久闻姑苏四家之中,沈府居‘善’名,朕而今方才领略。寻壑叫你找着,也是他的福气。” “不敢、不敢。”说罢沈越借余光看向子翀,却见他面色入常,无他表情。 “难得出宫一趟,既然寻壑在府上,朕就顺带看看他吧。” 沈越心下盘算,踌躇道:“只怕寻壑病躯冲撞了皇上龙体。” “这都是前人编来诓人的话。寻壑举家一片苦心,若朕路过都不去看一眼,这才叫天理难容。你说是吧,子翀?” 始终沉默端坐的子翀略略点头。 沈越垂眸,长睫掩住千般狐疑,开口却是恭敬,道:“微臣明白了,皇上,请。” 玉漱动作利落,才盏茶功夫,就将暖阁打扫一通,原先浓重的药气几乎驱散殆尽。本就是附属的取暖居室,面积不大,四个男人入内,显得有些滞塞。 寻壑眉色原本较为清浅,可而今面色苍白,倒衬得眉睫墨似乌漆,幸亏玉漱换了素色暗纹被褥,相称之下,脸色的惨败要减轻几分。 自入室,沈越一双眼就紧紧追随成帝,不敢错漏他丝毫情态。 成帝躬身俯视,替寻壑抚平被角。 “寻壑,朕来看你了。” 语声轻俏,生怕惊扰了榻上人睡梦。 可惜了九五至尊一片呵护之情,榻上人却双眸紧闭,不见动容。 成帝喟叹一声。 沈越上前问道:“臣叫他醒来?” 成帝出手止住:“让他睡吧。醒了告诉他,朕来看过他,要他好生养病。” 就在成帝转身之时,寻壑竟然睁眼,双睫缓缓分开,似才破蛹的粉蝶初绽羽翼。 “寻壑?”这声呼唤,却是出自子翀之口。 一行人纷纷驻足,看回榻上。 待寻壑定睛,看清来人,作势欲起身行礼。刚刚抬起头,就眉头一皱倒回软枕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安生躺着。”话落,成帝重又俯身,问道,“什么伤口,这么厉害?” 沈越眸色似箭,直直射向寻壑。 却见寻壑略加摇头,出语清淡:“无甚大碍,不过方才起得急了些。”喘息些会儿,又道,“此生能得皇上垂念,寻壑九死也含笑了。” “说什么话,朕不是来听这个的……”一语未完,寻壑就连着咳嗽几声,成帝环视周遭,拧眉道,“攒了一房间的人,难怪呼吸不畅。你们都出去吧,朕跟寻壑说会儿话。” 和沈超对视一眼,沈越无奈道:“是。” 三人步出阁门,迎面就见小厮金铭跑过来。 沈超上前一步,问:“怎么了?” 金铭没来得及喘气,就说:“薛侍郎大人说有要事相商。” 沈超明白过来,回身向子翀作了一揖,歉声道:“礼部有些事情处理,子兄,失陪了。” 子翀连连摆手:“公事要紧,快去罢。” 廊下只剩沈越、子翀二人,各自默声远眺。 俄顷,沈越先按捺不住,问道:“看方才情形,沈……寻壑跟皇上交情不浅?” 子翀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全无平日轻佻之态,只听他说:“当年我兄长对成帝的庇护,你已知晓,至于其他,就全是寻壑的造化了。” 沈越偏头:“怎么说?” “清侧这些年,京中的要害情报,都是寻壑传出……” “什么?” 对于沈越的惊愕,子翀早有预料似的,面上不见波澜,只戏谑道:“对京中动静掌握之准,消息传出之快,除了寻壑,谁能办到。你只当他是个图财商人么?” 好一会儿,沈越才从震惊中回神,叹道:“这么些年,竟然能逃了邬敬法眼,阿鲤想必也不容易。”不自觉地,沈越又唤出熟悉的称谓。 子翀讥笑:“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当众揭了寻壑的底,将他逼出府去,血淋林的苦肉计,叫邬敬不信也难。” 沈越被噎了个严实。 终于见沈越面露愧色,子翀稍稍满意,继而补充道:“也多亏寻壑这孩子没太多透露我跟他的关系,之后掩盖才不费力,我以‘子’姓行世,他人便难以将我二人联系上。” 沉默片刻,沈越接话道:“你说沈鲤为成帝所用,可海上追捕时,他却是拼死护住邬敬。” “呵呵,寻壑这孩子千般好,若非要我挑出一处不是,就是这点了。”话到此处,子翀眸色放空,语近呢喃:“寻壑承了我兄长性子,心软,受了谁的恩情,都想要报答,可偏偏!他碰上的却是这般进退维谷的绝境。” “邬家对他恩重如山,他怎忍心生生看邬家被一网打尽?就像当初他对沈……” “子翀、阿越。” 子翀顿回头,恰巧见皇帝踱步出来,便转而问道:“寻壑怎么样?” “还好,只是人倦怠了些,才说两句话就困了。” 子翀遂沉默。 成帝又道:“差不多该回去了。阿越,这段时间,寻壑就劳你费心了。” “皇上言过。”临走之时,沈越回头瞥了一眼屋宇深处。 行至府门,一红衣人径直奔入,待看清来者,院内三人俱是一惊 羡陶? 奔至近前,羡陶自怀中掏出一笺折子,双手奉上,道:“蓟北传来的八百里急递,送信人要我即刻交由圣上过目。” 子翀沈越躬身退到一侧,成帝狐疑接过拆了。 沈越目色不离皇帝神情,却见他扫视间,双眉越发紧拧,最后竟一气将折子掷于地上。 跟随成帝多年,从来见他云淡风轻。 霎时,子翀沈越羡陶齐齐下跪。 “皇上息怒!”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须臾,才听成帝颤声道,“你们看看,怎么办。” 子翀捡起折子,与沈越一道看了,俱是双眉蹙起。 “皇上,孙将军为北虏设计擒获,前线群兵无首,须即刻增补指挥将领。” “是啊,张副将虽骁勇,但唯孙辟疆是瞻,孙将军这一去,只怕他会拥兵自乱。可这边派谁合适……哎。” 沈越盯着手中折子良久,俄顷,郑重道: “臣请命。” 第23章鸿飞那复计东西③ 午夜,朗月当空,万籁俱寂。城门开启,齿轮咬合之声突兀,趴睡马背的人蓦地挺立。 看清来人,小子惊叫一声跳下马,就要冲过去,拔腿时却定住,侧身往马车里抽出一抱衣物,才复跑向来人。 “爷,怎么这么晚!”小伙子绕到来人身后,踮脚替他披上黑氅。 高个男人不做声,只抬手紧了紧脖上系带,匆匆跨上马车。 鞭声一记,旋即马匹撒开蹄子,奔入混沌夜色。 夜半无人,驱车人纵马飞奔。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奔至一处开敞街道,‘吁’一声拉缰驻马,少年下了车,就要卷起帘子,突地石座麒麟后站出一人。 “啊呀!”少年即刻尖叫,惹得车厢中人探头嗔怪:“又什么大惊小怪。” 不等小伙回话,那从石塑身后站出的人作揖道:“见过沈爷。沈府石塑高大,卑职没提前声张,唐突了大顺,还望见谅。” “蒋大人?好久没见你……”沈越一个眼风,大顺识相得闭嘴,牵起马缰嘟囔道:“我牵马下去” 待车马退去,沈越沉声道:“外面风冷,进去说。” “感念师傅挂心,我也才到。三言两语行君说完就走,不敢叨饶。”这人说着,还搀沈越上了石阶,一同站在牌匾檐下。 “说吧。” “卑职方才接到蓟北消息,说孙将军被……” 沈越低声喝断:“皇上下午才得的确信,你未免跟得太紧。” 蒋行君连忙单膝跪下,急声道:“消息今晚传开的,并非卑职一人的打听。”话毕还自怀中抽出一截黄宣。 其上箭簇贯穿痕迹仍新,沈越拉开看毕,蹙额道:“这帮人在外动摇军心,在内妄想撼动新政。” “那皇上的意思……” “子翀安内,我攘外。”沈越瞥一眼蒋行君如期的惊异神情,淡淡补道,“明日整军,后日启程。” 蒋行君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谨慎道:“卑职听说,这回发兵的虏子不光胥烈王一脉,连狐和、乾丹两脉都掺和进来。前线都是孙将军亲卫,卑职恐怕师傅过去,一时难以磨合……” 沈越截断道:“你不就一心想跟着去么。不消你说,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副将任你,”闻言,蒋行君不掩激动神色,直直看向沈越,却又听沈越补道,“潘富旺也同去。” 蒋行君虽极力掩饰,但还是露出了不快的马脚。 “而今倭寇已退,潘富旺这把好剑,不能任他在江宁锈了。”顿了顿,沈越又道,“我清楚你忌惮他。可挤走潘富旺,还有章富旺李富旺,你能个个挡下?这京中武座,不会是孙将军,也不会是我的,谁坐上去,都不过是给皇上暖座罢了。” 蒋行君抬眸觑一眼沈越,眼中已平静如常,只听他抱拳道:“师傅教训的是。行君当即回府收拾,明日点兵。”话毕,利落朝沈越躬身,才踏下一阶,却被沈越叫住。 “等等。” “是。”蒋行君闻声止步,旋身看回沈越。 “‘九畹’是你派人砸的?” “九畹?” “丘寻壑名下的铺子。” 蒋行君当即明白过来,利索应道:“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我交代过你?” 沈越嗓音不闻喜怒,蒋行君低了头抱拳道:“替师傅分忧,斩草除根。” 须臾,仍不闻沈越应声,蒋行君偷偷抬眼,只见师傅胸膛起伏,立即下跪道:“行君错了,求师傅责罚。” 沈越冷哼一声,甩裘入府,途中冷冷丢下一话:“限你两日内给人恢复过来。” 蒋行君阶上叩首道:“是。” 掌灯婢女趋步身侧,沈越烦躁挥退,黑黢黢一片却挡不住他回碧霄阁的快步,兜转环绕,入了暖阁,窄室烛火亮澄,榻旁女子道: “这宝贝随意放不得,明日我带回府上去吧。” “哪里的府上?” 沈越这一问沉郁阴冷,直如瓢泼冰水浇下,无烟炭明明烧得正旺,引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看向来人。 “自然是丘府。”引章上前两步,挡在寻壑前面,语气嚣张,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绞紧了掌中黄绫。 沈越自然注意到了,联想方才对话,遂问:“那是什么?” 引章把那什物藏到身后,就要发话,身后人却道:“皇上赏赐的东西,引章,交沈爷过目吧。” “公子你……”引章满口委屈,可终究听寻壑的话,上前叫了包裹。 沈越揭了黄绫,露出那瓦的半片玄铁,却见其上文书密密,沈越凑近仔细看了,眉峰愈发攒紧,最终攒出幽幽的一句:“皇上赏你丹书铁券?” 烛火突地跃动,光线明灭中,沈越勾唇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引章吓退一侧,愣愣看沈越走向卧榻,向公子伸出手,触动引章呐喊的引线已烧至末端,可沈越接下来的举动,却浇灭了这一丝火星。 却见他拾起寻壑搁在被上的那只伤手,将之塞回被中。顺道在榻上坐了。 皇上去后,寻壑就真的睡沉了。引章难得见他梦里安神,便连晚饭也没忍叫醒,直到午夜,寻壑才睁眼,引章便服侍他吃食。 寻壑睡饱了,兴致上来,竟闹着要坐坐,引章不许,只给他肩后垫了两个软枕,权当解馋。 而今沈越坐上来,寻壑往里挪了挪腿,却被沈越按住。 沈越仍直直凝视手上那块令牌,俄顷才重又将黄绫裹上,放在寻壑身侧,动作时叹道:“我常忘了,你早已不是沈鲤。而今的你,是荣亲贵胄、京城首富,丘寻壑丘公子。”说罢,与寻壑对视上。 不知是否光线投射的角度问题,寻壑竟觉得沈爷此刻的笑,有些惨淡,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习惯性地唤道:“爷……” 寻壑已不是当初的沈鲤,可在沈爷身上养成的好些习惯,却一成不变。 寻壑垂眸苦笑。 没记错的话,眼下是这二人五年来的首次促膝谈心,若非方才大夫上药寻壑喝药招致的一室苦涩,引章几乎以为这水深火热的五年,不过是场错觉。 正当引章悄声收拾盘碗准备退出,沈越适时问道:“可还得了其他封赏……”寻壑应声接话,生生把沈越已在齿间的一句‘我差人给你送回府里’遏住。 寻壑眸光黯了黯,嗓音却仍清淡:“除了赏丹书铁券,皇上问我,待我痊愈,可愿意就任织造局总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爷放心,我……” 寻壑没能说下去,因为沈越已打手势止住。 这一次,寻壑看清了,沈越脸上棱角分明的惨淡。 其实不待寻壑保证,沈越也明白的,下午回宫后,沈越多方试探,愣是没从皇帝嘴里探得端倪,联系起子翀的隐而不发,那时沈越便知道,寻壑什么也没说。 这是一桩。 待沈越回过神,突地想起寻壑方才的话,惊道:“皇上问你的话,你答应了?” 寻壑也不明白沈越突地变脸,蒙蒙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沈越‘腾’得站起,咬牙道:“你当那是清闲差事!?钟太医怎么交代的,你下半辈子都得好生养着,怎么还财迷心窍!” 寻壑错愕,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 引章本欲退下,可沈越突然挑起这个话题,引章着实感冒,便搁下碗筷听寻壑道来。熟料这天大的好事却遭沈越不留情的一盆冷水浇下。再回看自家公子,却见他面上是暌违多时的窘迫—— 引章陪寻壑这些年,见惯他在生意场谈笑间的游刃自如,可怎么一对上沈越,公子就又打回原形一般露出这种卑微到尘埃的神情。 引章着实忿恚,叉腰道:“不许公子挣钱,难不成你养他?还要公子像过去那般仰你鼻息看你脸色讨日子?” 沈越竟没能接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片刻,一声叹气,沈越解释道:“我下午入宫,除了商榷战事,皇上还提起战胜后就恢复河西贸易的事,且指定丝绸布帛一项由官府包揽,我道皇上何出此意,原来是借你的手填充国库。” 寻壑对其中利害却充耳不闻,只拣了入耳的要害问道:“战事?你要打仗?” 未想寻壑如此反应,沈越错愕瞬息,复而颔首:“是,后日出发。” 室内霎时沉默。 漏断人静,更鼓声声,穿堂回荡。 引章问道:“沈爷不在,那是不是就可以放公子回家了?” 以往挑起这一问题,沈越沉郁的脸色总是更阴,引章挺了挺脊背,权当给自己的冒失壮胆。 熟料,沈越不见怒容,只将被子往上拉至寻壑胸口,哑声问道:“你想回?”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寻壑心想。 过去错了那么多,自己谈何立场留在沈府,面上却是淡淡,嗓音也一如既往清淡:“嗯。”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肃静。可上一更鼓才过,这一次断断没有他声解围。 最终,沈越起身道:“好,我过两日就不在了,你自己挑个日子回去。” 寻壑还想说点什么,可又让沈越一句话抢白过去:“天色不早,你好生休息吧。” 第24章鸿飞那复计东西④ 阳春三月,朔风紧起,一晚倒春寒,清晨已是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下雪天气却日光明媚,引章步入院中,桃红撒花袄、胭脂凝脂颊,活泼泼一株行走的雪中红梅。 姑娘出沈府,上马车,逦迤而去。 一路轻快,到城郊一处院落。门面不算恢弘,紫檀匾额,其上‘丘府’二字以朱砂篆成,不见鎏金璀璨,素朴得几近黯淡,直道是寻常人家小院。 引章下车推门而入,行至二重院落,唤道:“沙鸥公子、芃羽!” 一长佻倩人闻声奔出,问道:“怎么清早回来了,公子那边怎么样?” 引章语声喜庆:“正是带了好消息回来。” 说着,又见一清秀男子从对面院中出来,抱臂道:“除非是沈越肯放师傅回来,否则都不算好消息。” “正是这个。” “真的!?”两侧公子齐声惊呼,匆忙奔到院中引章跟前。 “不然呢?”引章一脸得意神色,突而转念一想,又磕着什么顾虑似的,犹豫道:“但公子行动不便,可能还要耽搁些时日了……” “这算什么!” 引章疑惑:“沙鸥公子,你有办法?” “钱能办到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京中我正好有个开木坊的朋友,待会我去托他打一架长轿,把人抬回来。” “太好了,公子现而今渐渐好转,也不用仰赖沈府请的名医了,早日离了那压抑去处,公子快活起来,病也好得快些。” 方才始终沉默的芃羽接道:“有劳沙鸥公子。” 沙鸥赧颜摆手:“好容易北上来京,就是为了亲眼确认师傅安危。要不看上一眼,这半月波折才是浪费了。我现在就去会会我那朋友,看两日内能否造好。” 城东校场,黑甲雾列,口号铿锵振林樾。中央高台伫立二人,其一挥旗发令,其二静默眺望,挺拔若雪松。 大顺入了训练场,径直奔上高台,难得不开口嚷叫,改而溜到那雪松武士跟前,麻溜转了一圈,叹道: “哇,这么多年,还是觉得我爷身披金甲最好看。” 可惜满口夸对沈越不起用,只见他皱入眉心,沉声问:“放肆!你跑来做什么?” 大顺一拍脑袋:“噢!差点忘了,鲤哥儿出府了。”多日听玉漱如此叫唤,大顺也不自觉改了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什么!”这一声动静之大,罔顾场下盈天呼声,蒋行君还是侧了脸看向沈越这边。沈越退到内里,摘了兜鏊,咬牙道:“午夜才答应的事,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一身伤,他爬出去么?!” 大顺忙出手安抚,才摸两下手掌就被甲片硌得生疼,龇着牙还不忘道:“不是啊爷,鲤哥儿是被长轿接回去的。” “长轿?” 大顺点头:“是啊,来了几个说是鲤哥儿朋友的人,把他抬将出去了。”见沈越脸色阴沉,大顺怯怯道,“爷,要不是您今早交代,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他们走的……” 突地场下兵士齐齐爆呵,大顺却只觉得周遭压抑得打紧。 还是不见沈越发话,大顺就想打道回府,却被沈越喝住: “你等等!” 大顺回身,问:“爷还有吩咐?” 隔着肉颊也清晰可见沈越齿腭咬动,可较劲片刻,他终放弃似的,长吁一气,叹道:“替我传话钟太医,还望他继续给沈鲤诊治,直至他痊愈。” 方才见沈越踌躇得艰难,未料难言之隐竟是这个,大顺不解,一时口快:“爷,我就不懂了,”大顺挠挠脑袋,继续道,“好几次引章姑娘都睡了,您起夜必定过暖阁看看鲤哥儿,从未见您退让,可这回却允许鲤哥儿让人接回去。其实爷对鲤哥儿关心得打紧,可面上总是一副冷样……你就是稍稍透露点儿信,引章也不至于处处和您作对。”大顺呷呷嘴,终究是怕了此刻几近金刚怒目的沈越,没再剖析下去,转而道:“那我先回去了……我去找钟太医。” 余光里再不见大顺,沈越别过脸,暮色四合,映出他犟得有些扭曲的面容。 这种人不过一介倡优,稍作弥补已是仁至义尽,怎值得自己低头。 第25章持节云中遣冯唐① 大齐金虏,交战已十日。这次由于狐和、乾丹部落的参战,金虏这次分兵三路,夹击齐兵。沈越抵达前阵后,调度孙辟疆旧部人马应战狐和乾丹,他则亲自迎战胥烈王。 交锋第八日,突地雪霰紧起,一夜就堆出个冰雪世界。 此刻两军对峙,马毛缩如蝟,旌甲被胡霜。 金虏阵中,人马纷纷向两侧让开,从中步出两匹高头宝马,一前一后。前一人兽皮披身,躯干伟岸,脖颈上挂一串婴孩头骨,此刻军马肃静,唯闻骷髅头骨碰撞之声。待行至军前,这彪悍将领问道:“魏新,这雪下了几天啦?” “回王爷,呼儿岭那一役开始下的,已经三天了。”正是方才紧随其后的军士,他虽一身虏人打扮,也说一口胡语,却没有按虏人习俗将头发盘结成辫。 “呵呵,这可是天助我金虏。” “忽韩王爷,关键一战,还是谨慎为上……”王爷一个眼风,魏新吓得噤声。 “若此刻齐兵领军还是孙辟疆,别说谨慎,提心吊胆都不为过。可眼下……呵呵,对战的是沈越,他争功心切,把孙将军手下人马都拨去应付狐和乾丹。就他?大齐新皇帝的位子都是靠人施舍的,他沈越不过跟着人屁股后沾光罢了。” “王爷,恕小人多嘴,沈越他曾是孙大人部下,耳濡目染总有受教。此外,这人工于诡计,我的恩师就是为他设计擒拿,如此奸人,不可不防。” “我凌晨差人查探,瓮山各处不见人迹。他若临时设伏,马踏冰面总有动静,这点逃不过我耳朵。”说着看向百丈外的军阵,长鞭直指阵首的金甲将领,“那就是‘北斗金麟’了吧?” 魏新抱拳:“是。” “成帝登基,封赏将领无数,可得到‘北斗金麟’的统共二位,一个已经被我拿下,而这一个……”忽韩王爷突地凌空摔鞭,掉转马头对身后战士呵道,“弟兄们,金银宝石、佳人美妾、封官进爵,哪位勇士拿下了沈越,这些,就都是他的!” 话毕,兽骨制成的号角奏响,呜咽似猛兽裂地而出,金虏战士闻声,策马飙窜,势如破竹。 对方阵营出兵应战。疾风冲塞起,呼声喊声、刀戈剑戟交撞之声,一时间沸反盈天。 瓮山,山形平缓,特别处在于此地峰峦连绵,形成圆环状,故而称其为瓮山。金虏战前列阵处是为西口。 人马厮杀不过一刻钟,环形山中央平地已是翻马嘶鸣,遍地横尸,血流漂橹。以地为炉,端的是烈火烹油的一锅肉糜。 汉家将士终究不及常年在冱寒之地过活的虏人,倒下的人马越来越多,剩余的苦战者也不过勉力抵抗。 金虏以骁勇著称,忽汗王在此关键一役中,自然当仁不让,冲锋在前,专挑汉卒扎堆处斩杀。 此刻,他马下围了半圈士兵,忽韩王手持长矛,勾划挑拨,浑似与孩童儿戏。突地,忽韩王发力,长枪骤出,扑哧一声就尽数没入脚边一将士胸腔,枪尖自他脊骨穿出。那将士抬手,似要抓住仍不断深入的枪杆,指尖只离长杆一寸了,却最终无力垂下。对于眼前突变,周遭汉卒无不目瞪口呆。 忽韩王不留喘息余地,勾脚将那将士手上的长刀踢起,一手接住,俯身一挥,马下将士面面相觑。 突然,血水爆射,马下士卒眼睁睁看着上身断离下躯,轰然倒下。 只消一刀,忽韩王竟将一排军士拦腰砍断。 方才热血喷溅,此刻,血水自忽韩王髭须低落,却见他放眼远处战场,神情清淡,随手抹去这碍眼玩意,待眼神定睛这只血手时,才露出嗜血的狞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突地,忽韩王握长刀往后一刺,这次是刺啦一声,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忽韩王将这贯穿人心的凶器提至跟前,语带笑意,问道: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么。”竟是一口标准汉语。 可那将士如何能回答,只呜呜哇哇含混不清。 “呵呵,”忽韩王亮出自己那只血手,轻描淡写道,“你兄弟的血倒映出了你在我后面。” 这一次,连呜呜哇哇也听不见了——那将士往后一仰,已然咽气。 突地,忽韩王长啸一声,混战中人俱是朝他看齐,却见他高举长刀,连同那被贯穿的汉卒一同提起,高声道:“弟兄们,看到没有,这就是齐人和我们作对的下场。昨天,西边的狐和大败齐人,捷报正快马加鞭往大王那送去,东边乾丹也是屡战屡胜,我们再不抓紧,战功就只能记最低等的了!兄弟们,不愿意做奴隶的,都给我冲!!” 一番话,挫了齐人士气,涨了虏人战心,霎时间,金虏战士山呼万岁,几令天地动摇。 喊声渐次落下,可却无人冲锋—— 环形山四周山腰,肉眼可见其上人马雾列,明明灭灭,似星光攒动。 来人均是铠甲披身,无一人着狐裘兽皮。 山风正紧。 方才金虏列阵的西侧山口,一面猩红大旗猎猎招展,突地,执旗之人猛地将旗杆摁倒,大旗应声伏下,周遭兵马顷刻冲锋,如泰山将倾。 ‘吁!!’坐下宝马追随忽韩王多年,向来闷声左冲右突,从不胡乱鸣哮。忽韩王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勒紧了马缰,瞬间清醒过来的忽韩王向天疾呼:“兄弟们莫怕,这几天你们也见了,齐人不过是一群酒囊饭桶。而今仗着人多势众,咱们退缩就是真中计了,都给我杀!” “杀!” “杀啊!!” 回应四起,又是一阵血肉搏杀。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剂突出刀枪鸣。 可鏖战不过柱香,金虏将士悉数被制服。唯有战场正中,高头大马及其上人咬牙抗战。 忽韩王马下堆尸,足以填沟充壑。 层层汉卒围绕,剑拔弩张,却无一人敢轻易前攻。 “退下。” 轻描淡写,好似这出口的不过是一记寻常叮嘱。 可环绕高头马的汉卒闻声利索后退,顷刻排成方正的左右两列。 第26章持节云中遣冯唐② (上一章昨日已补更,可回翻) “退下。” 轻描淡写,好似这出口的不过是一记寻常叮嘱。 可环绕高头马的汉卒闻声利索后退,顷刻排成方正的左右两列。 朔风紧逼,苍芎撒雪。 马毛带雪汗气蒸。来人黑胄兜鏊,普通士兵的打扮,可峨峨似轻云出岫,凌厉若攻玉之石,此处横尸遍地,他却按辔徐行,从容似闲庭信步。 忽韩王打量这人片刻,嗤笑一声:“孤记得你们有句成语,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殊不知,这蚌壳和渔翁背后里应外合。” 来人玩味问道:“王爷这是怪罪我等额外增兵……”一语未完,只听远处有人大喊: “报!急报!王爷在哪,王爷……”来的是一金虏小卒,可待他跑近,发现自家阵营竟只剩王爷一人,在涂炭场中央与一拨汉人兵士大眼瞪小眼,小卒接下来一声比一声没底气: “报王爷……” “王爷报……” “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 还没到跟前,这金虏小卒驻足了——两腿颤得走不动了。 两列汉卒捂嘴偷笑。 忽韩王收回目光,对上骑白马之人,轻佻问道:“传信的,不要紧吧?” 白马上人抬抬下颌,便有俩汉卒将那传信小兵架到忽韩王跟前,二人用胡语交谈,汉人不知所云,只见忽韩王眉头越发攒高,后面几乎将视线锁在骑马之人身上。 小卒说完,终于力竭,毫无顾忌摔坐雪地里。 “看来不用我介绍来龙去脉了。”这骑马汉将好整以暇,坦然对上忽韩王眸子。 “你就是沈越?” 来人却答非所问:“大齐不消增兵,也能大败金虏。倒是忽韩王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呵呵。东边派孙将军的亲信老将薛聪应战,不过是掣肘之计,胜负与否,无伤大雅。中军要害处让蒋副将身披‘北斗金麟’,佯装沈将军亲征惑人眼目,而真正的沈将军,却是远赴西边和张副将会合,大败狐和一脉,截断信道,往大王和我这里假传胜绩以骄军……沈将军,若这一切都在你筹谋之中,孤称你一声‘诸葛再世’也不差了。” “蒙王爷赏识,将小将与卧龙先生并提。小将不及卧龙先生万一,不过粗通其观天之能,料知交战八日必有大雪,汉人惧寒,不习雪战,故而出此下策。素闻忽韩王是金虏诸王中最精汉学者,田忌赛马之典,王爷知否?” “原来将军玩的是以下对上,再以中上之军对付金虏中下之军。”‘啪啪’两记脆响,忽韩王徒手鼓掌,声震林樾,惊鸟高飞,直冲入云,只听他咬牙道,“怪道魏新战前时时叮嘱,提防沈将军诡计,呵呵,孤大意轻敌,这点上,孤认栽。不过……若论真本事,眼下汉人就是千军万马,也拿不住孤一人,沈将军,你信不信。”疑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沈越垂眸,款款摘了兜鏊,拂去其上积雪,才道:“方才在山上,听闻王爷关于‘齐人乃酒囊饭桶’之论,小将当时就生了切磋之心。不知王爷,赏脸否?” 忽韩王扣掌道:“千载难逢,孤怎忍良机错失,”说罢跳下马,甫一沾地,震起一轮雪花,将周遭士兵打击开去,忽韩王略一勾脚,一柄蛇矛到手,挥将开去,马下横尸此起彼落甩到一丈开外,忽韩王随手清出方圆空地。 “择地不如撞地,沈将军,请。” 沈越跳下马,却不急着应战,而是将身上铠甲一一解下。 忽韩王皱眉:“你这是作甚?” 沈越仍不疾不徐,语带笑意:“将军身上金甲经方才激战,已然残败,沈某此时若着完甲与王爷比试,即便侥幸,能挡下王爷一二招式,也是胜之不武。” 忽韩王难得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沈将军也有讲公平的时候。好,”说着拿蛇矛一划,勾出一圈七尺圆弧,道,“定个规则,谁先踏出这个圆,谁就输了。沈将军,如何?” “甚好。”沈越抬脚,跨入圈中,步伐轻盈,却是展开一个结实马步。 正午,雪片少了些许。 沈越的个子,即便放在北方,也算是出挑的了。可眼下与忽韩王爷对上,愣是短了半个头。 方才嘴上还挂着‘公平’二字的沈越,一上场便出手果断,握拳往忽韩王心肺要害捣去。忽韩王闪身避开,弯腰瞬间同时挥臂击打沈越侧腰,不料他此刻却似灵蛇腾挪,轻易避过重击。 风呼雪啸,可忽韩王一记出肘,带起的破空风声,较风雪更为凄厉。 忽韩王瞅准沈越避身重心不稳之机,勾腿扫他下盘,沈越似早有预料,足下发力跃起。沈越凌空之际,忽韩王收脚再出脚,却是踢向沈越即将落身之地。沈越凌空出拳,捶打一记忽韩王左肩,借力反弹,才堪堪没有落在忽韩王踢踩的地方。 本以为沈越连续两次险险避过,这一脚稳中无疑,故而忽韩王下了全劲,没想沈越还是躲开了,忽韩王一时收不住脚,扎实踩进雪地。 忽韩王体格庞大,可反应却极其迅速,估摸准了沈越落地处儿,拔腿,带起丈高的雪,旋身,出拳,拳头直直往沈越门面打去。 指骨清晰感触到沈越表皮温度了,可千钧一发之际,沈越愣是拼力抬腿勾扫,忽韩王分神觉察之际,沈越侧了脖颈。 ‘砰’一记闷响,震起的积雪直接将沈越整张脸面埋了,沈越下盘发力,往后一滑,在离边缘划痕尽寸余处跃起站立。 脸上的雪纷纷掉下,忽韩王恰好起身收势。 这才不过一次交手。 左手没有沾雪,沈越清晰感觉到掌心冒汗。 忽韩王拍掉身上残雪,笑道:“反应不错,沈将军。”说着看了一眼沈越脚后跟的雪线,又道,“这该死的天气,咱们再不快点儿,一会儿划的圈都给淹了。” 沈越不语,只点头赞同。 这一次却是忽韩王率先发难,沈越自知濒临边界,扭身闪向一侧。忽韩王紧逼其后,十几套拳法眨眼过招,沈越虽退居守势,但却没让忽韩王伤半根毫发,唯一一次的惊心动魄,也不过是忽韩王揪住沈越后摆,但沈越反手一记手刀,利落将衣摆切断。 雪霰几乎将划出的圆沟填满。 分神刹那,忽韩王蓄足势的一拳扫来,沈越避无可避,只能拼力后仰,身体弯成虾仁,这一拳还是擦肚而过。身前无铠甲护体,忽韩王掌风凌厉,沈越吃痛倒下,忽韩王抬腿就踩。 日头刺目,沈越眯眼,勾唇,瞬间蓄力,猛地出腿侧踢。此际身处边界,忽韩王若避开,势必飞出圈外。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3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忽韩王向圈外避去,不过,却抓起沈越,欲将其掷出以借力后退。 围观将士倒吸冷气,眼睁睁看着头领被扔出圈外。 可沈越怎可能是坐以待毙之人,出手揪紧忽韩王衣领,出界之际足尖发力一蹬,凌空时已跃居忽韩王之上。 惊愕不过刹那,待忽韩王明白过来,砰一声,肉躯已然落地。 二人抱成一团,摔出那圈圆弧数尺外。 或许是正午日光耀眼,忽韩王眯了长眼,半晌,终是喟叹一气,旋即极其无奈道,“沈将军,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沈越将一左一右踩在忽韩王胫骨处的双脚踏回地面,站直了,又俯身向忽韩王伸出一手,语声郑重:“王爷,承让了。” 忽韩王回握住沈越援手,利索站起,边抖落积雪边道:“第一回合摸清孤出招底细,接下来看似防守,实则静观其变,钻空挡引孤出局,哈哈哈哈……”忽韩王看向沈越,毫不掩饰眸子里大片星光,朗声笑道,“过去孤只道大齐能与孤忽韩铁木尔抗衡的,仅有孙将军一位,今日领教沈将军文韬武略,风采气度,小王真真喜欢的打紧啊。”蓦地,又想起什么,拍脑补充道,“日后,孤再不敢说‘齐人乃酒囊饭桶’之狂语啦。要怎么处置孤,沈将军直说。” “小将感念王爷赏识。大齐国祚绵延百余年,素以‘礼’治天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而今刀戈相见,实乃下下之策。”沈越没来得及拍掉身上雪泥,可这一刻朗声高谈,众人只觉他若夜明珠之明光,似流云之漓彩,只听他接着道,“王爷若真心赏识小将,莫不如与大齐重修旧好。今后来日方长,大齐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王爷若不弃,小将必领王爷漫游细赏。” 忽韩王略一思忖,爽快道:“好,孤这就跟父王请命去,咱们来日详谈。” 突而由远及近的声声镗鞳,二人放眼望去,见是马踏飞雪而来。 忽韩王眯眼,看清楚骑上二人,冷哼一声嗤笑道:“好你个沈越,在这儿与孤虚与委蛇,原来是为了拖住孤,好差人从营中救出孙将军。” 沈越即刻单膝跪下,正声道:“王爷恕罪。小将乃受命出征,君命不可违……” “得了得了,最烦你们汉人,张口闭口的君臣父子,知道你有苦衷。孤既打算向父王请命,就是有心要和大齐修好,这个你放心,三日之后,咱们岚曦城见。” 沈越作揖:“是。” 第27章苦寒念尔衣衫薄① 岚曦城,穆塞尔大殿。 朗日当空,长厅却仍明烛高招,映得壁上奇兽、厅外兵甲,无不泛着融融柔光。歌台暖响,美人耳坠明珠,腰佩璎珞,此刻舞袖翩跹,尽态极妍。 拾阶而上,长厅最里的高台,正中主座空置,侧坐二人,正是忽韩王和沈越。 忽韩王提壶欲给沈越满上酒水,沈越忙出手拦下,忽韩王‘啧’一声,不满道:“正事都跟父王谈妥了,而今就你我二人,拘什么礼。” 沈越歉意笑笑,才收回手,同时谢道:“有劳王爷。” 互敬一杯,各自仰首喝下。忽韩王放下金樽时,见沈越杯中已空空如许,不禁叹道:“沈将军,好酒量。方才没来得及介绍,这酒乃西蒙进贡,名为‘郁金香’,又名‘醉不过三’,取其三杯醉人之意。适才见沈将军豪饮,而今仍不见醉态,实在酒中豪杰,小王佩服。” 忽韩王恭维时,沈越有片刻怔忡。 多少年前,那时,姑苏沈府尚未破败,那人也未叛逃。自己不諳酒性,那人便把酒桌筵席上的所有敬酒,悉数挡下,赔礼加倍灌下。 从未见他醉后失态。罕有的不规矩,不过是上马车后,把自己揪过去抱紧。沈越那时极讨厌酒气,可怀中人喷薄颈间的灼灼呼吸,他却从不反感。 沈府彻底破败的最初,那人也他处高就逍遥了。要从苦海解脱,除了浓睡,就剩买醉。 醉过知酒浓。 这是那人说过的,可上一句是什么来着? 沈越记性不差,可愣是记不起来了。 “沈将军?” “啊?”忽韩王一声唤,叫沈越总算回神,忙不迭接道,“太白有言,‘兰陵美酒郁金香’,沈某有幸,托王爷的福,今日一饱口福。” “沈将军客气。中原人过去对我等极北生民多有误解,只道我们不懂营造,至今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更有甚者,视我等为为茹毛饮血之辈……沈将军你不用憋笑,孤当时也没辩驳,光顾着笑去了,哈哈哈……” 沈越也没敢放开笑,旋即便收声正经道:“今日光临岚曦,来时亲见市井繁华,商铺琳琅,而后入了穆塞尔大殿,殿宇囷囷,廊腰缦回。沈某过去就曾听闻,忽韩王善取他人之长,岚曦这中西合璧之风貌,想必是王爷取中原之优长与本土之习俗相合。”沈越替忽韩王斟上酒,又道,“王爷适才所言误解,实乃二国百年断交所致,而今重修旧好,互通贸易、使者,日后繁华,指日可待。” “沈将军所言极是。‘穆塞尔’乃汉语‘友好’之意,合则其利断金,父王早有此意,我不过代为躬行罢了。不过,沈将军方才所举岚曦物产之繁华,独独漏了一项要紧事物。” 一曲歌舞毕,美人纷纷退场,而后又一女子抱琴上台。歌女通身轻纱,如描似削身材,若隐若现。面纱半遮,一双剪水瞳眸秋波脉脉,怯雨羞云。歌女所持琴身梨形,其上冰弦五根,体格比琵琶略大,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已有情。 待美人吟哦顺畅了,沈越才接话,“哦?王爷恕罪,沈某有眼无珠,竟漏了金虏珍品。”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忽韩王却好整以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宝贝眼下也有,沈将军不妨再看仔细点?” 饶是沈越前日战场骁勇、眼下谈判自如,可他观察良久,最后还是疑惑看回忽韩王。 忽韩王又敬沈越一樽,才道:“沈将军走神那会儿,双目含情,该是思念内眷之故。” 这和金虏珍宝有何干系?沈越不禁眯眼。 “恕小王冒犯,听说沈将军六年前痛失发妻,此后再未续弦,后院空置。实不相瞒,适才谜底为美人,而金虏美人,又以岚曦为最。”话说到这份上,沈越再糊涂也明白忽韩王用意了,只听他继续道,“这丫头才过笄年,沈将军若不弃,收在房中解闷,未尝不可。” 这一提议来得突然。 过去并非无人提亲,尤其新帝登基后,纳采请亲之人层出不穷。故国故乡沈越尚且对此纹丝不动,而今异地他乡,哪怕只是纳个侧室,沈越也不愿考虑。 沈越正踌躇着如何拒绝,可这一脸欲言又止,在忽韩王眼里是另有他意,只见忽韩王大手一挥,曲声悠悠中,楚腰美人款款登台,正是方才舞罢退场的那一拨,忽韩王搓搓手掌,了然似的笑道:“是孤方才疏漏了,区区一个美人,怎入得了沈将军的眼。这一班美人是孤亲自遴选,孤愿倾力,助将军享齐人之福。” 沈越:…… 忽韩王见沈越更显愁苦的脸色,略加斟酌,而后凑近了沈越耳边问道:“莫不成,将军有难言之隐?” 沈越也不清楚自己这一点坚持是为何故,难言其中缘由,便默认了忽韩王的说法,继而点头。不料忽韩王却腹胀等大笑,笑骂道:“好你个沈越,果真有内情。”说罢一记响亮击掌,又有十名少年伶人应声而入,打扮上看,雌雄莫辨,不过个个口若含珠丹,指如削葱根,回雪萦尘,容光潋滟,霎时一室生辉。 “沈将军,这十名童子,可是孤天南地北甄选,并差人调教的。你们中原人含蓄,龙阳之好不敢摆上台面。孤道与沈将军投缘,自然尽力玉成沈将军好事,眼下就你我二人,沈将军切莫客气,收下小王这片心意吧。” “王爷……这……这使不得……” 连始终在殿门口正襟危站的潘富旺止不住笑了。 第28章苦寒念尔衣衫薄② 这一次大齐金虏签订商贸往来互通协议的枢纽城市有六,大齐占五,而这剩下的唯一一座金虏城市,就是岚曦。 沈越没记错的话,岚曦城是忽韩铁木尔封侯之后,一手带起的城市,有声名的历史不过十年,且毗邻大齐边界。若真如此,忽韩王方才在宴上希望恢复二国交好的表态,就并非酒桌筵席上的奉承之言了。 其他协议的款项,沈越没太过留意,唯独其中的丝绸棉布二项,沈越记得确切:清和元年伊始,金虏每年向大齐购置丝绸二十万匹,棉布十万件。过去大齐闭关锁国,布料生产基本只为自给自足,每年丝绸生产不过四十万匹,棉布则是三十万件,而今突地添了输向金虏的一脉开支,不知那人……应不应付得过来。 钟太医能妙手回春,可却也止不了那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消瘦。出征前一晚,撩起他上身薄衫,绷带不及处,肋骨根根分明。怵目之状,即便自己是历经沙场见惯生死的猛将,还是忍不住掩目。 明知自己精力不逮,可那人宁可耗命也要敛财。回想六年前与那人决裂,其中一项,便是那人瞒着自己,改回本名在外经商,可事实上,沈府给他发的月俸,外加自己不时的犒赏,以丰厚言之也不为过。 若说毛病,那人身上真难以挑出一处不是。唯独这财迷心窍…… 毕竟,那些已然蛛网尘封的回忆里,他并非贪财之辈。故而,沈越此刻再无鄙夷,只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何缘故,让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沈越坐下宝马,名为‘银狮’,通体雪白,颇为识途,这些年征南战北,历经物是人非,可沈越的坐骑始终是它。沈越一路思索,入了国境更是信马由缰。银狮也通晓主人心性,全程连响鼻都不打一个,默默领一队兵士回营。 待银狮放缓步子,沈越回神。 千帐里,长烟落日,已是汉家营塞。 这一仗打得辛苦,和谈出发前,沈越就叮嘱免了一切接风奏乐,好让将士们休整疗伤。回到营里,沈越解散了队伍,和潘富旺悄声回到主帐营。 方才还是军医往来人马呻吟的混乱场面,可主帐营却阒无一人,潘富旺直接‘咦’了一声。 二人往里走,到了张闯张副将的帐篷,才闻人声喧哗,可却是愤怒的叫嚣声。沈越快步上前,捞起帐帘,竟见孙辟疆、薛聪、蒋行君和其他几名兵士围聚内里,而人圈之中,又是张闯和一兵士,不对,确切来说,是解了兵士装束、披头散发的一清秀女子。 女子嗓音已然声嘶哑,可仍怒不可遏地对着张闯咆哮。 孙辟疆率先察觉动静,回头,见是沈越,即刻面现喜色,遂走向来人。 “都谈妥了?” “怎么回事?” 二人异口异声,竟是同时发问。 孙将军毕竟是自己上司,沈越率先答道:“都谈妥了,合约我让潘富旺收好了。”蒋行君回头,见了来人,也过来上前问候。 孙辟疆憨然一笑,眼角纹路霎时绽开了花,朝人圈努努嘴,道:“国事水落石出了,现在闹的是张闯家事。说来话长,让小蒋给你讲吧。富旺你跟我来,说说和谈那边的情况。”说完拍拍沈越肩膀,便和潘富旺退出帐篷。 不待沈越问话,蒋行君便道:“魏新被押回,今早供出这女子为其眼线。我亲自缉拿,不料这妇人情急之下,漏出二心原委,倒也叫人颇为唏嘘。”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怎么?” “南越江氏,不知师傅可曾耳闻?” 南越?不正是与那人初遇的故地? 尤记初见时,高台上,那人若翩翩惊鸿,入梦照影。忽而平地波纹起,一池梦碎,如花娇容幻化成他唇角氲开的胭脂,正是自己当时的恶意为之。 …… 稍稍平复心神,沈越道:“听过。”语声已然恍惚。 将沈越带出帐篷,不远处堆了一垛干柴,蒋行君上前将之收拾平整,便拉沈越坐下,娓娓道来: “这南越江氏,本也算是旺族。” “奉天元年,宣帝即位。师傅,你知道的,宣帝在民间风评不佳,邬相为正人心,大兴文狱。时任两广巡抚的江永年江大人,即是这妇人生父。江大人一次醉后题诗,被有心人摘了字句上报朝廷。” “当时新规初定,江大人身为两广首脑却以身试法,大理寺为树威立信,遂杀一砺百,判处江永年秋后处斩,抄没家产,家里老小或入奴籍,或遭流放。” “这妇人是江大人嫡女,时年二八。原本定了亲家,秋后出嫁,熟料遭此横祸。她被贬入蓟辽浣衣院,不过数月,江姑娘割腕、吞金、自刎,手段用遍,可……哎” 话到此处,蒋行君顿声,沈越也看向地面。 沈越在军中待过数年,深谙随行军|妓之惨绝。常人沦落此境,尚且不堪,遑论昔日身为名门闺秀的江大小姐。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已见其清秀之颜。脏污狼藉也掩盖不住她如花美貌,犹如蒙尘明珠。不敢想,过去数载似水流年,她陷身泥淖,会如何挣扎。 江小姐身为女子,一日为妓,尚且寻死。那沈鲤,哦不,是寻壑,身为男子,沦落风尘…… 不敢想。 突然明了,寻壑被赎出蓬门后,仍不愿以本名示人的坚持。 或许,他那时就认定。此生再如何光鲜,不过皮囊而已。内里,早已脏污得无可救药。 怎能脏了祖名? 顿声片刻,蒋行君才继续道: “江姑娘这几次求死不得,都是拜张闯所救。哎,这也是一段孽缘,张闯原为江府的守院侍卫,承禧年间一次与西蒙交战,张闯应征参军。” “呵呵,”张闯的帐帘被捞起,走出一兵士,蒋行君向他比划了个手势,小兵便把帘子卷起。帐门敞开,蒋行君往里瞟一眼,复又道,“张副将人如其名,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战成名,外兼孙将军慧眼识珠点拨提拔,张闯就此步步高升,至而今为孙将军臂膀。” “刚刚气头上,江姑娘口不择言,道出当年在江府,张闯就已对江姑娘动心的旧情。江姑娘那次自刎不成,张闯怕她再轻生,便收她在帐下,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之后张副将却以救命恩人自居,视江小姐为禁|脔,圈在帐里玩弄……当然,这是江姑娘的一己之言。” “嫌隙就此生。魏新钻了这个空子,江小姐自甘为其眼线,将蓟北军中要害消息传出。” “哎,最毒妇人心,呼儿岭那一役,江姑娘设计筹划,欲置张闯于死地。孙将军察觉不对劲,便让张闯镇守后方,自己身先士卒,不幸中了敌人四面埋伏。” “哼,捉了孙将军,北虏也不敢轻举妄动,还不是安排进金銮帐里好生养着。”四下只有沈蒋二人,沈越遂毫不掩饰口中轻蔑。 “这倒是另一码事儿了。我至今在想,张副将固有不是,可江小姐未免计较得过分。伺候一人,总比伺候全军的好。江小姐不感恩就罢了,反倒回咬一口……” 不待蒋行君说完,沈越辩驳道:“施恩譬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若事后待人苛刻,或居功自矜,当初恩情就是再大,也难挡嫌隙丛生。你想想,换你受了张闯恩情,日后他却对你……就按江姑娘的意思来说吧,对你施加凌辱,你能乖乖忍着?” 蒋行君思索片刻,点头道:“师傅说得极是。” 得到赞同,沈越也不见波澜,反倒攒起眉头。 道理自己懂,可至于践行…… 对于沈鲤,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苛刻得过分。当众揭了他最不愿为人知的伤疤,还口口声声以恩人自居。 若是换了江小姐,自己恐怕遭她算计千百遍了吧。 可沈鲤呢? 但也说不通,若说他真有向子翀求情,暗中相助沈家,那邬敬口中声称沈鲤曾唆使他杀了自己,又作何解释? 太多谜题未解。 其实沈鲤离府前,那一晚探望,自己本有机会追问。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但终究没问。 不敢问。 若真有所错怪,自己将终生愧疚。可再愧疚,也换不回一个健康完好的他。 毕竟,一气之下的私刑,当时下的是死手。 “师傅?”说着话,师傅眉头突然紧蹙,蒋行君不禁叫唤。 “嗯?”沈越抹一把脸,似要把残存脸上的几分动摇抹去。可某些念头一旦生起,就必然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再怎么抹,不过是欲盖弥彰。 毕竟,战事完毕后,松下神来,脑里心里,竟全是他。 沈越恶狠狠起身,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耐道:“去把江大小姐押到我帐里。” 蒋行君惊叹:“啊?!难不成……难不成师傅想开荤?……”一语未完就被沈越反手一把摁在柴堆上,蒋行君没来得及反抗,嘴里呜哇乱叫,沈越随手抄了根柴火就抽,并骂道:“睡饱了寻老子开心是不!你们打完仗高枕无忧睡得香,老子还得屁颠颠跑去外国应酬,叫你们闲得蛋疼!” 抽的虽不是恼火的正主,可终究让这股无名火有了泄处,丢了柴棍,沈越顿觉神清气爽,大步走向自己帐篷,并丢下话:“怕有落网之鱼,斩草还得除根。把人送来,我亲自问。” 蒋行君捂着发疼的肩背,还不忘拍马屁:“师傅就是严密,什么时候都滴水不漏!” 第29章苦寒念尔衣衫薄③ 沈越行走不远,就看到孙辟疆和潘富旺。孙老常年征战,矍铄健谈,行动间更是健步如飞,若不是他两鬓染霜,还真难相信下月便是他五十寿辰了。 也不知潘富旺说了一句什么,逗得孙老径直笑弯了腰,沈越上前酸道:“什么这么好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说与我听听。” 孙辟疆揽了沈越肩膀,借力站直身子,才道:“笑什么?就笑你如何在金虏美人堆里扮演柳下惠,哈哈哈……” 沈越眼风射向潘富旺,这蓄了络腮胡的莽汉即刻抱拳辩解:“孙老要我事无巨细交代清楚,我……我这也是上命难违。我帐里还有点事,二位大人聊,我先走了。”说罢夹着尾巴利索遁了。 直到潘富旺拐入一营帐后面,再也不见人影,孙辟疆才敛了笑容,肃容正声:“阿越,你向来老成,虑事谨慎,过去我最放心你。可这一次,你竟兵行险招,置生死不顾……” “最后还是赢了嘛。”沈越虽抢白,可这一句,说得没点底气。 孙辟疆长叹一声,拉沈越就地坐下:“我明白,你一来救我心切,二来也是为力挫金虏士气。可过去我怎么跟你说的,兵家最忌意气用事,凡事首先得顾全大局。你孤身挺入金虏领地,一旦中了埋伏,你……” “哎。” “别忘了,五年前希瓦之战,当时你身中数箭,坠马时被踢断肋骨,等到被发现都是一天后的事儿了,抬回来时你烧得迷糊,可嘴里却叨念得清楚,你说,你必须活下来,你要报仇。” “五年前的你尚且知道惜命。若这次你出了意外,那就是对过去信念最大的亵渎。” 沈越哑口无言。 是啊,惨遭流放的最初那段日子,跋涉之艰辛险阻,防送公人之折磨刁难,身份地位之一落千丈,无不摧人求死。 可一想到自家百年基业,竟被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焚巢捣穴。而这奸人,踩着沈府的废墟,攀上了当朝煊赫的门槛,成家立业,风光无限。 过去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夜,自己咬牙挺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宿仇,将其挫骨扬灰。 仇恨,确实是求生的最佳良药。 孙辟疆见沈越愁眉紧锁,甚为奇怪,思前想后一番,才谨慎问道:“过去,你从不提这仇家的故事,而今……不知你这宿仇……报了吗?” 沈越苦笑。 过去仇恨蔽眼,一心认定沈鲤罪恶滔天。而今却疑虑重重。若说沈鲤真有意摧毁沈府,那之后怎有拜托子翀照应沈府的举动。若说这是子翀救亲心切的扯谎,可事后引章照顾、子翀皇上探望,沈鲤皆隐而不发,没有半点兴风作浪的意思。 沈越至今想不清楚,这人到底图的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沈越怎敢报仇? 故而,孙老之问,无可奉告。 沈越将话锋一转,哑声道:“孙老,说句不害臊的话,我一直视您为恩公。沈某今日能东山再起,全仰仗孙老当年的救济照顾。士为知己者死。别说涉险,就算真的舍命相救,我也在所不惜。” “别别别!你而今也是能顶起大齐半边天的梁柱,老身怎生受得起。哎……”孙辟疆抬头看一眼天边落霞,深深叹一口气,似要把积压心底多时的沉积倾吐出来。俄顷,才重又启声:“没想我这举手之劳,竟叫你视为泰山之恩。我也不敢瞒你。其实,当初对你接济,是受了我一朋友的嘱托。” “?”不好的预感袭来,沈越打了个通身冷颤,惊乍看向孙辟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见沈越反应甚大,孙辟疆也疑惑:“他没跟你说过?” “谁?” 孙老一脸理所当然:“子翀啊。当初就是他修书千里,嘱托我照顾你……” 剩下的话一个字儿也没能入沈越的耳,此刻脑中仿佛开了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作响,明明端坐石头上,沈越突地失力,抽去筋骨似的滑跌到黄泥地上。 孙辟疆大惊,忙将之拉起,又问:“怎么了?阿越?” 好一会儿,七魂回了六魄,沈越却已然筋疲力竭,敷衍道:“没事,头有些晕。”说罢也顾不上昔日微风,俯身摊在股上。 是啊,与孙辟疆非亲非故,他有何理由出手相援。过去只道自己通晓兵法,为孙辟疆赏识,可每年流放的囚徒以千百计,孙辟疆日理万机,怎得闲暇注意到自己。 至于子翀授意。和子翀不过数面之缘,交情万万谈不上,更何况,一旦帮了自己,那就是变相加害沈鲤,子翀怎会看不出其中利害。 不用猜了,层层嘱托,这当中源头,是那人没错了。 至于邬敬死前那番言语,回想海上逮捕和事后种种,沈越此时,已然有了一些推断。 恰好有个关键的活口,只差最后证实了。 鬼门关尚且如履平地,伤痛时也从不弹泪,可这一刻,沈越前所未有地后怕。 怕证实心中所想,那必定是终生的愧疚。 只是,沈越从来敢做敢当。会装糊涂的,那绝不是沈越。 若真的错伤,那人的余生,自己赔定了。 定下决心,沈越凭空回了气力,撑着站起。 孙辟疆忙问:“你去哪儿?”说罢作势欲扶,却被沈越挥开,只听他哑声道:“去看魏新。” “人就在我帐外,一起去吧。” ……“好。” 魏新全身被缚,绑在一架粮车衡木上。身上几处青紫,都是棍棒所致的皮外伤。虽然须发丛生,蓬头垢面,可魏新仍笑得恶意,远远就对沈越隔空喊话:“哟,沈将军。” “沈将军这一仗打得漂亮,只是,日后位居极品时,可要谨慎家奴的选择啊,别再重蹈一粒老鼠屎毁了沈将军大好身家的覆辙……啊……” 一记尖叫,引得几名士兵出帐眺望,见是沈越审问俘虏,便又纷纷缩回去。 沈越这一拳没手下留情,魏新头颅歪向一边,咬肌好一会儿才弹回原形,魏新猛地几声咳嗽,飞溅的血滴带出两颗碎牙。 魏新方才一番话说得没头没尾,孙辟疆一脸茫然,问道:“怎么回事?” 沈越未答,平息须臾,声线恢复往日沉稳,对魏新道:“好歹他最后也是为你主子而死,这就是他舍生救主的下场?” “哈?那婊|子真被你弄死了?哈哈哈,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憾了。沈越,我告诉你,那贱人其实是献王安插在邬府的眼线,你杀了他,献王那狗皇帝定会找你算账!” “二少爷在天之灵,总算把这吃里扒外的贱人一起拖下地狱。”可咆哮着,魏新突地又悲从中来,叹道:“可惜了二少爷,一片真心相待,却换来这般下场……” 魏新接下来的话,沈越再听不下去了。答案已然明了,邬敬所谓‘在沈府抄家之时,寻壑曾唆使邬敬斩草除根’之语,不过是邬敬为激怒自己杀了沈鲤的说辞。如此,既杀了沈鲤,事后让沈越知晓内情,又可让沈越终生愧疚。 如此,一石二鸟。 万幸,沈鲤没有死。 这一点庆幸,让沈越尚能勉为支撑,没有倒下。一步千斤,平地上也像走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不甚真切。 孙辟疆虽疑惑重重,可看沈越恍惚,便不敢怠慢,跟着他回到了营帐。出手就要捞起帐帘,沈越突地一顿,回身,眸子前所未有的诚恳,对孙辟疆道:“刚刚魏新的胡言乱语,孙老不要往心里去。我……我大仇已报,眼下觉得不甚真切,回去躺躺就好,不必陪着。” 孙辟疆见沈越确实憔悴,便没再盘问,将人送入帐中,看他躺下,才挑帘出去。 扑簌簌荒漠起朔风,阵势之大,帐帘被掀开一角,旋即落下。可趁虚而入的冷风还是在穹庐里打了几个旋儿。 沈越突地想起,出征前那晚,一夜倒春寒,醒来已是冰雪世界。 忆往昔,一年四季,阿鲤最怕冬天。还待在自己身边做事那会儿,每到严冬,晚上就寝,他必要套上两层罗袜,冰足之症稍稍缓解,才能睡得安稳。 不知这廿来日,中原天气可有回暖。这榆木脑袋打起算盘来必定把添衣的事儿抛诸脑后。 也是,比起寒冷,更可能要他命的,是忙。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罔顾身体的劳累。 哎。 又是呼啦啦平地风起,这一次冷风捎了炊气入内,将士们用饭的时间到了。 战场厮杀,成王败寇,可只要活着,就离不开这人间烟火气。 沈越索性闭眼。 关闭了视觉,听觉加倍敏锐,隐约间沈越闻得周遭有水流窸窣,还有灯油的呛鼻气儿…… 水?灯油? 电光火石间,窜起了然后的惊悚,沈越才从榻上跳起,就听撕拉一声,帐帘划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兵士的窜入。 动作之迅捷,叫刀刃冷冽化为银光一线。 沈越堪堪避开刀芒,也不与这刺客做无益纠缠,径直往帐外冲去。那刺客似乎料准沈越去向,飞身拦下,沈越张口要叫,耳边突然炸裂似的‘砰’一声,再睁眼时已然滔天火光。 方才因缺了半边毡帘而透出的一方天地,此刻也被火海堵上。 “不好了!沈将军帐篷走水了!” “快救火啊!” “水!拿水啊!” …… “这水远远不够啊……” “沈将军!……” “阿越!” …… 第30章高处不胜寒① 交接完九畹的账目,出门时日头西斜,丘寻壑对驾车小厮报了个地址,便和引章上车出发了。待车马停驻,引章只觉得这一趟回府比往日都快了些,但没有多话,率先动身捞了车帘,不由瞠目: 三间兽头大门,两侧各一魁梧挺拔的大石狮子,紫楠鎏金匾额悬于门屏,其上‘敕造沈府’四字,煊赫气派。 并非陌生之地,但引章此刻仍旧惊愕,看回丘寻壑,疑惑道:“公子,你这是?” 寻壑未答,顾自踏上石阶,牵起门环,却迟迟没有敲落。 正犹豫之际,又一车马停驻门前,寻壑回身。 沈超匆匆下车,抬眼就见寻壑,疲惫神色稍现生机,问道:“寻壑,你怎么会来?” 丘寻壑步下石阶相迎,神色犹疑,最终还是道出实情:“下午听说沈爷他……他不大好,便过来问问二爷情况……” 沈超才恢复的少许生气霎时湮灭,长叹一声,才道:“兄长的灵柩,今日进京。” 半晌也不闻寻壑发话,沈超出声询问:“进府里叙叙?” 寻壑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冷战,忙推辞道:“不不,接下来二爷恐怕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打扰了。来日再拜。”说罢虚浮着步子爬上马车去。 车轮再次滚动。寻壑后背紧紧靠上车壁,似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坐姿。引章见他双目紧闭,额际汗珠愈发细密,便掏出锦帕替寻壑擦拭。 “哎,公子你,真是……”开了口才发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马车才行走半炷香,突的缓下,之后始终是按辔徐行,隐约闻得幽微哭声。引章疑惑,挑开车帷看去,并问:“怎么回事?” 赶车小厮指了指前方,语声犹豫:“前面一队送殡人马,咱们得让让,先停下罢。” 人生大事两件,一红一白,引章再着急也只能按住性子,坐回车里等候。 寻壑汗气直冒,室内越发滞闷,引章只好拢了车帘。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方才还是幽微的哭声,而今殡葬队行近,嚎啕之声摇山震岳。 绕是寻壑蒙神,此刻也被吓回神,探出窗外瞧去。 却见这路大殡俱是兵甲之士,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迤逦而来。最前方铭旌血书: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 寻壑念了几遍,待明白铭旌上书所指何人,霎时胸腔一窒,一股血气穿云裂石,径自破口而出。 引章察觉动静,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片血雾,瞬间满脸温热,未及反应,只见寻壑身子就直愣愣前倾,栽进引章怀里。 及第路,一寻常酒家,晚饭时分,宾客满楼。二楼凭栏座,一虬髯客将瑶瓮倒悬,久久不见瓮口滴漏,遂摔开容器,横声道:“酒保,结账!” 话音刚落,就有一小厮跑至近前,谄媚伸手:“客观,统共一两银子。” 这虬髯客随手丢了一块碎子儿,酒保看仔细了,忙不迭道:“多谢客官,客官阔绰,将来必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虬髯客却不买账,只沉声问道:“对面那家店怎么回事?一下午都没见开门。” 顺着虬髯客目光看去,酒保定睛对门铺子:“噢!九畹啊,客官您眼儿可尖,一眼看上的就是大店。” 虬髯客皱眉:“怎么说?” “客官我看您像是外地来的,不懂门道不要紧,小的给您讲清楚便……”酒保摇头晃脑,冷不及瞥见虬髯客面露不耐的阴鸷,吓得立即转入正题,“这铺子掌柜姓丘,我们叫他丘老板,上月他蒙圣上恩典,受命替织造局经营买卖,俗称皇商。丘老板忙大事去了,这店里一星半点儿生意,哪入得了他法眼。” 虬髯客没多说,径自下楼去了,酒保边收拾碟碗边嘟囔:“一顿两斤牛肉,真能吃。” 虬髯客踏出店门,就见百姓纷纷往两旁聚集,腾出街心。顺着人群眺望的方向看去,远远见一拨人马走来,越靠近时,只闻哀嚎喧天。虬髯客略一忖度,退出人群,在一处屋檐阴影下静默伫立。 与平日所见丧葬队不同,眼下这拨全由甲士组成,最前一左一右开路先锋,手执火把,光芒窜跳,照亮其后一戍卒持竿高举的铭旌,上书: 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 虬髯客眯眼看仔细了,四下打量,见行军甲士神情哀痛,道旁百姓目随灵柩,俱是无暇他顾。虬髯客稍稍松气,收回作势欲退的右脚,就在转身时,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一女子也站在同一屋檐,目色幽幽,竟直愣愣看向自己。 一阵火光潋滟,照亮阴翳中女子的脸,虬髯客不由张嘴,结舌吞吐: “殷……殷姨娘?” 第31章高处不胜寒② 时过境迁,殷姨娘高挑清瘦不减,只是眼窝下陷,透出沧桑之态。与虬髯客对视稍息,殷姨娘转身没入身后弄堂。 虬髯客尾随其后,穿过几条深巷,只觉得走了一个‘口’字,才绕进一处建筑,殷姨娘开门而入。借着月色,虬髯客见两侧置架满满当当,正猜着是一处仓库,烛火恰好两起,映出架上层叠如织的锦缎,虬髯客问道:“这是?” “九畹库房。” 难怪。 殷姨娘举着灯台走过来,在男人跟前的方桌上放了,也不坐下,语带讥笑:“不愧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沈爷。你好大胆子,灵枢跟前过,还能若无其事跟熟人打招呼。” 沈越却答非所问:“你还跟着阿鲤?” 闻言,殷姨娘错愕,旋即嗤笑:“阿鲤?噢,沈爷怕找错人了。这里只有丘老板。” “好,寻壑一直带你在身边?” “哟,沈爷真是变了。” “?” 殷姨娘踢出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要换从前,谁人要这样跟沈爷说话,沈爷还不立刻治了他。”见沈越没反应,殷姨娘稍稍收了戏谑神态,但语声仍带讽刺,“我一个妇道人家,离了男人怎生独活。自然是仰赖丘老板鼻息。倒是沈爷,仗打得这么漂亮,高官厚禄不要,假扮死人潜逃回京,不知这当中缘故?” 沈越落座,斟了一杯冷茶,自顾自灌下,末了,拿袖子一擦络腮胡上沾着的水珠,轻描淡写开口:“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姑苏沈府已是前车之鉴,我既有其他活法,这人前显贵,不要也罢。” 殷姨娘不屑:“活法?我倒好奇了,究竟是什么好处,叫沈爷连锦衣纨绔都甘心舍了?” 沈越没有立即作答,倒是笑得苦涩,待出声时,嗓音已然沙哑:“我说是阿鲤,你信不……” “哈哈哈……”殷姨娘像是听了天大笑话,笑到直不起腰,“沈爷这玩笑开得也忒大了。暂不论丘公子当年在沈府身居下贱,就说沈府倒台,丘公子算是间接推手。沈爷动刑时,没要了丘公子小命,已是手下留情,怎还有为他舍弃身价地位之说。” 沈越只捉住重点不放:“对他动刑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别忘了,我乃杏林出身,丘公子身上的伤如何得来,我一看便知。再问问他此前经历,要推知是何人所致,不难。”殷姨娘也倒了盏茶水润口,才说下去,“不过,我唯一一点不明白的是,丘公子缘何叮嘱我切莫声张,连引章那丫头,都让他给瞒了。” 确实是阿鲤的风格。背后做了什么,阿鲤若不愿说,就是严刑拷打,他也不会漏半个子儿,尤其……做了好事。想到这里,沈越苦笑:“看来阿鲤什么也没告诉你。” 殷姨娘却对此置若罔闻:“他做了什么有何要紧。我当年三言两语挑拨,你就疑他了。而今要再来个人说上两句,你还不是跟人翻脸,不过这次,丘公子可不是当年任你宰割的沈鲤了。” 沈越摇头:“你若知道他背后给沈家、给我做的事,便会信我此生再不疑他。” 殷姨娘总算听进去:“噢,你倒说说,他做了什么?” 沈越踌躇未几,才开口:“沈府被抄没那时,阿鲤托子翀,即当朝丞相,托他暗中周济,当时沈府家财散尽,借此外力,才得以保住气脉。至于我,充军西北时,孙将军受子翀嘱托,也多有照顾,才有日后了出头。”话到此处,沈越仰头灌下一盅冷茶,继而叹道,“哎,只要邬党上台,沈府就不会有容身之地。阿鲤投靠邬敬,也是当时受我所迫……我怎就全数迁怒到他身上……”言语至此,沈越喉间的哽咽凝噎,竟清晰可闻。 殷姨娘目色惊诧,也不知是为沈越方才的话,还是为这络腮胡大汉眼中的点滴泪光。 殷姨娘将残存眼角眉梢的不正经彻底扫净,转而挺直身板,不待她有所言语,沈越又道:“过去犟着不说,而今把错的悉数认下,心里总算舒坦些了。”说时,扫视一圈这环堵绸缎,目中无限柔情,“这片恩情,无论如何都要还他。” 俄顷,殷姨娘点头,似才反应过来,并问道:“所以,而今的假死,也是你的计划?” 沈越摇头:“非也,意外巧合而已。”沈越斟了一杯茶水,这一次给殷姨娘也满上,才徐徐道来: “军中藏着奸细,而我拿下了他们的汉人头子,余党便找我索命。” “他们放火,想把我烧死在帐里,可我逃出来了。其中一细作功夫不差,他窜出火场后,追着我杀。我想一举诱出剩余奸细,便默声引他跑出军营。” “当时炊饭时分,兵士都去后营了,待赶到火场,估计火势已然滔天。” “而我出了军营,与两名奸人混战数个时辰,最终险胜,可自己也受了重伤,倒地昏死。” “万幸,为附近牧民所救,静养了数日,我便匆匆赶回原地。却见军营已经撤走,徒留我那一帐废墟。” “我一路追赶,途中思索良多,遂动了假死念头,之后……便是你而今所见。” 沈越说时,嗓音清冷,仿佛这些跋涉事不关己。 殷姨娘始终垂眸,凝神聆听,待沈越话毕,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丘公子为你做的这些事?也是在军中?” “一半在京城,一半在军中,方才与你说的那位孙将军,便是蓟北统领。” “千里道阻,这一路上的盘缠又是从何而来?” “也是凑巧。金虏王爷赠的一包金子,回到营中忘了取出,一直带在身上,故而这一路还算顺畅。” 殷姨娘点点头,又道:“真要报答丘公子,办法多的是。何必假死舍弃这无上风光?” 沈越却笑了,只是这一笑,甚是无奈:“眼下阿鲤名利不缺,我就是继续当着将军,也不见得能给他捞来什么好处。丘府而今唯他独大,他又是个不惜命的,忙起来废寝忘食,若是没人管得住他,耗命便是指日之事了。” 待理清沈越话中之意,殷姨娘愕然:“你是说……你要隐姓埋名,到丘府照顾公子?” “差不多。” “那你打算怎么跟公子说?” 沈越摇头:“眼下还不合适,起码治丧这些时日,我不能在阿鲤跟前露面。所以……”沈越看向殷姨娘。 “你想借我之手?” 沈越未答,但是点头默认。 “呵!我在丘府,不过是给公子把把脉领个俸禄的郎中罢了,又不是丘公子心腹,怎有脸面求他留人。” “你俩不是?” “我俩什么!” “你当时不是……不是跟阿鲤有了孩子么……” “呸!”殷姨娘嚯地站起,一气之下,竟连凳子都被带倒,“亏丘公子对你舍命相救,你竟然还以为……以为丘公子是会做出这种事的小人!” 沈越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殷姨娘叉腰,平息好一会儿,才道:“当年那些,是我气头上的恶意栽赃。我跟丘公子的事,没有;孩子的事也……也没有。”须臾,殷姨娘转而换作语气幽幽,怪声问道:“你不是求我给你引门路么,真要诚心,你就放下架子跪下来求我啊!” 一阵夜风,自门缝窜入,搅动油灯明灭。灯光忽闪,掠过沈越脸面,倒像是他神色的阴晴不定。沈越未言,只缓缓起身,挺立巍峨,似山岳,似华表,却突地弯了膝骨,若玉山将倾,举止因缓慢而郑重,直到膝盖贴上地面。 沈越竟真的跪下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殷姨娘却没有面露喜色,反倒像见了怪物一般猛地后退,语声惊悚:“你……你起来!……” 沈越苦笑:“这一跪,既是为阿鲤,也是为你。不嫌弃的话,就当我给你赔不是吧。这些年,委屈你了。” 殷姨娘眼中早已星光斑布,热泪涔积多时,闻得沈越此言,顷刻,热流扑簌簌淌下。 突的,门声叩响,外头有人道:“库房还有人?” 殷姨娘忙拭干净眼泪,回头看一眼沈越,向大门走去,并道:“是我。” 却不知那人和殷姨娘说了什么,再回来时,殷姨娘神色焦急。沈越便问:“怎么?” 殷姨娘语声恢复一贯冷淡:“没事。你先回去。三日内若有好消息,我便摆一盆杜鹃到门前。若没有,你就别再问了。” 沈越见殷姨娘收拾得着急,也没好多问,只道:“好。” 第32章霜鬓不催老① 工部衙门。两名官员在皂隶引领下,步入议事厅。二人各自落座,婢女前来奉茶,同时皂隶宽声安慰:“老爷正在议事,还斗胆请两位大人,稍作歇息。” 其中一官员性子甚急,下人话还没说话,他就不耐烦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盏茶功夫,有人声向议事厅靠近,两名官员齐齐往外看去,只见一人自厅侧步出,肥厚官袍仍掩不住他细长身段。二官员看清来人前胸补褂上所绣白鹇,一人赶忙站起,回头见同伴满脸不甘,忙拉了他起来,朝来人作揖问候,只是这被拉着站起的官员头别向一侧,神情甚是不屑。 来人却未多计较,颔首一笑,翩然而去。 那站在厅堂角落的皂隶上前道:“小的这就带两位大人去见老爷,请。” “哼,我道是谁。而今连这下作人等也能登堂入室了,真真世道浇离……”说话者正是方才不耐不屑的官员,没等他骂完,另一官员忙掩住这人大嘴,并气声警告:“人还没走远呢!” 待放开手时,这大嘴官员嘴上仍不住嘟囔:“士农工商,这人不就一街头卖布的么,我还怕他了!” 这一次连皂隶都忍不住提醒:“丘大人好歹是皇上钦定的皇商,特赏五品功名顶戴……啊!”皂隶一语未完,就让这暴躁官员揍了一拳,只听他骂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等夤缘之辈,为了升迁盈利,连皇上迁都之事都敢附议!实乃户蠹蛀虫……” 议事厅不远,这白鹇官员如孤鹤独立,身后小厮双目惶恐,低声哀求:“丘大人,小的回头禀告尚书,您就别听了,快走吧。” 不料这丘大人竟回首,淡然一笑,若朗月入怀,只听他温声道:“你莫给徐尚书寻烦恼。我不过当个笑话听听,你倒较真起来了。”说时,从大袖中摸出几颗碎银子,牵过这小黄门的手放入,并道,“你既替我着想,这些就当是我的一点回报,收下吧。” 这小黄门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即刻跪下磕头道:“都道丘老板是最拿下人当人看的,小的感激不尽,唯愿丘老板财源广进,步步高升!” 这丘老板又是粲然一笑,旋即阔步离去。 上了马车,就听淅淅沥沥落起雨点,马车放缓,行了两刻钟,才收辔停驻。 车厢中人正要捞起车帷,不料外头抢先一步,帘子收起,却见一姑娘在车下撑伞而立,神色忧虑。这丘老板不由失笑:“上午出门时,你都已经把伞备好在车里了,怎么大雨天的还出来,傻引章。”说着同时下了车,接过伞柄将姑娘纳入伞下。 引章作势锤了主子一拳,嗔怪道:“大夫嘱咐你得休养十日,这七天都还没到你又跑出去了,我这淋雨还算小的,就有一天,我叫你活活气死。” 迆逦黄昏,景阳钟动,临风隐隐犹闻。院中草木青湿,主仆二人相扶,默声行走其间,片刻,寻壑哑声道:“死了不好么,不必劳烦你照料,我也不必再为生计奔忙。” 引章突的一推寻壑,自己后退几步陷身雨中,带着哭腔道:“公子又说这话堵人!” 寻壑举伞就要走回去,引章后退几步,不肯纳入伞下,额前刘海已湿成条片贴在前额,嘴角确仍倔强抿紧。 寻壑只得讨饶:“好好好,我以后不说这些了。” 引章却讨价还价:“我还要公子少点奔忙,把身子养好。” 寻壑未答,只是将人揽入臂弯,替姑娘拭掉沾上脸颊的雨珠。 引章不依不挠:“公子你说话啊!” 片刻,寻壑才叹一声:“人活一世,若跟草芥无异,任人践踏,又有何意思。” 引章闻言怔住,几次牵动唇角,却最终未找出反驳的说辞。 一进院落还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屋宇设计,可进了二重院落,却叫人大跌眼界,竟是一处茅草屋子,兀立在院落中央。 寻壑引章先后步入房中,室内陈设可谓简陋,只有最基本的桌椅床凳,连架子都少见,更无任何摆设。 寻壑刚要跨入门中,突地门后窜出一人影并‘哇’一声大叫。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惊吓太过突然,寻壑印章霎时连连后退。 这罪魁祸首见状,却是拿小胖手捂住肚子,‘咯咯’笑个不停。 “重阳!”引章恼羞叫唤一声,撸袖子上前,眼见就要把人揪住,这娃娃却机灵一躲,闪身就钻到寻壑背后,紧紧攥了寻壑衣裳下摆,奶声奶气道:“丘叔快救我!” 寻壑笑得透彻,俯身一把抱起娃娃,却是将他扛在肩头。霎时熊孩子屁屁朝天,寻壑张手就拍上两下,恼道:“叫你皮,该打。”教训完,正要把孩子放下来,这娃娃却高声喊道:“娘!” 寻壑回头,就见一高挑清瘦之女子,荆钗布裙的寻常打扮,却掩不住拒人千里的疏远之感,眼眶微陷,但仍能看出年青时的姣好容颜,手上端着一方木盘,上置碟碗数盏,远远就闻药气扑鼻。 寻壑回身,朝来人颔首:“殷姊。” 不是殷姨娘是谁。 小破孩在寻壑臂弯里不住扭动,虚空向殷姨娘讨抱,并喋喋不休道:“娘,丘叔引章姐姐欺负我!” 引章又好气又好笑,就要上前捏捏娃娃脸颊,却听殷姨娘沉声训斥:“要不是你淘气,丘叔怎么会教训你。你丘叔胳膊不好,还不快下来。” 闻言,小屁孩乖乖溜**来,没有跑向殷姨娘跟前,反倒是保住寻壑大腿,小脸甚是委屈。 殷姨娘没理会娃娃,而是对寻壑道:“丘公子,这几日病情好转,我换了几味药。吃完粥,把药也一起喝了吧。” 寻壑摸摸孩子脑袋,并点头道;“好。” 第33章霜鬓不催老② 寻壑在方桌前坐下了,引章舀粥,重阳小手扳在桌沿岸,嘟囔道:“我也想喝……” 殷姨娘正给香炉换香的动作一滞,沉声呵道:“刚刚要你吃饭你就说不饿,现在跑到丘叔这儿讨食了。” 重阳却不理会娘亲的训斥,转而眨巴着眼看向寻壑。 浓密羽睫将小重阳的一双圆眼修饰得更大了一圈,瞳仁滚圆,乌如点漆,眨起来水光潋滟,与那人如出一辙的鹰钩鼻,略宽的双颊至嘴角急剧收缩出个尖下巴,几乎是照着那个人的模板刻出来的一张脸。 寻壑过去就没拒绝过这孩子,眼下怎会为了一碗粥吝啬,遂弯身将重阳抱上身侧的凳子,温声道:“殷姊,你常怪我不肯吃,其实,哪是我不肯,而是我吃不下。能吃是福,重阳正窜个儿的年纪,他乐意吃是好事,以后你就别跟我生分了。” 殷姨娘盖上香炉,对寻壑没好气:“惯孩子都让你说得头头是道了,你真有这个心,就给我注意着身体,好歹看着重阳长大。” 引章盛粥的手一顿。 寻壑却若无其事,给重阳布置了汤勺,又取了方巾挂上孩子脖颈,只是右手五指扭曲,系了好一会儿才打上结,并低声道:“小心,别弄脏衣服了。”回头再回答殷姨娘,“好,听你的。”突然想起什么,寻壑放下勺子,转身问殷姨娘:“对了,上回你不是说介绍个人到家里干活么?安置得怎么样了?” 殷姨娘正收拾着针包,闻言,指尖细针掉落,眼珠转了一阵,才道:“那人又说找到活儿干了,不来了。”殷姨娘回身,只见寻壑埋头吃着饭食,闻言点了点头,听他语声温润:“那就好,朋友有难,相互帮扶。要是你那故人再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做主应着便是,不必询我意思。” 殷姨娘忙得回身,及时掩住眸中腾起的晶莹湿热,片刻,才哑声道:“好。” “这些琐事公子总记得明白,独独对自己,一塌糊涂。”引章揭开盅盖,原本氤氲飘渺的药气顿时浓得刺鼻。可室内所有人,就连小重阳,都习以为常似的没有掩鼻,盛出一碗浓墨,端放寻壑跟前,引章嘟囔道:“怎么说都没用!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公子娶个厉害的夫人,”说着还恶狠狠看一眼寻壑,“看你还敢乱来。” 小重阳嘴角沾着米粒却浑然未觉,一派天真问道:“丘叔娶了夫人,那我该喊什么?干娘?” 寻壑失笑,替娃娃拣走饭粒:“我又不是你干爹,何来我媳妇是你干娘?叫叔母就对了。” 小重阳点头,嘟囔道:“好,叫叔母。” 寻壑放下空碗,殷姨娘适时走过来,放了垫枕,寻壑也默契地将手放置其上。 虽然距离寻壑回到丘府已近俩月,但殷姨娘至今看见寻壑右手,惊心仍旧,为避免干扰心神,索性闭了眼给寻壑把脉,些会儿,又剥开寻壑上襟,男人嶙峋瘦骨右肩胛上,一眼儿新生嫩肉贯穿前后,殷姨娘指尖轻碰,寻壑笑道:“你就别试了,钟太医得力,已经好透了。” 殷姨娘横一眼寻壑:“呵,亏你还记得钟太医,他怎么叮嘱你的?叫你别碰重物!刚刚逞能是吧,一把把重阳举起来很能耐?” 引章更没好气:“还不快喝药!”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寻壑吃瘪,任她俩训斥,这次连苦都不敢喊,老老实实把一碗药汤灌下。 放下药碗,寻壑直翻白眼,突的感觉袖口叫人牵了两下,低头,竟是小重阳,小家伙拿小胖手向寻壑招了招,寻壑默契地将耳朵贴过去,只听重阳奶声里夹带着郑重:“女人好可怕!丘叔你还是别娶夫人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道友就在身侧,孩童一番天真之语,一时叫寻壑忘了舌尖苦辣,遮遮掩掩笑着,悄咪咪给孩子比了个噤声手势。 看着药碗见底,殷姨娘才起身收拾,小重阳一招见风使舵使得炉火纯青,见母亲脸色不善,不待殷姨娘开口,就乖乖跟在她身后,做好尾随而去的架势。 未料,殷姨娘却对引章道:“引章,待会我要上西山采几味药材,重阳你替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4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引章心有灵犀,快口道:“重阳有我照看,殷姐姐放心去便是。” “好。”殷姨娘摸摸重阳脑袋。寻壑一把将娃娃揽到怀里,笑道:“那今天的午觉就跟重阳一起睡咯。” 娃娃咯咯笑起来,两眼弯成月牙,眸光璀璨:“好哇好哇!丘叔给我讲故事。” “好。”寻壑说着,便拉了重阳一同步入内室。 从朗日当空到余晖脉脉,殷姨娘才回到城门。傍晚时分,进城人流增多,为避免拥堵,只要不是打扮特殊,盘查侍卫基本放行。 殷姨娘上着山谷褐束腰圆领袍,下露皂色长袴,裹了头巾,寻常人家的男子打扮。盘查侍卫见她身子单薄,所挎背篓装的净是刚采的新鲜草药,便不疑有他,挥手让过。 殷姨娘略略将头巾往额顶推挪,两手扇风,口中干渴难耐,心下拿定主意,遂舍弃直行大街,转而拐入一条小巷。止步于一处民居前,殷姨娘笑得欣慰,正要迈进院子,手腕却叫人捉住,饶是殷姨娘素来镇定,可回头见了来人,还是双目圆瞪。 ——沈越。 殷姨娘反应过来,抽回手:“你怎么还在?当时不是说好了吗,门口没摆花,你就别念想了,回去过你的日子。” 几日不见,沈越络腮胡更浓密,若非他身上着装还算齐整,乍一看脸,真真一副山贼相。这山贼不依不挠,只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又不能劈柴,在府中能做甚,再说你不方便现身,来了也不能照顾公子……” “劈柴是么,我可以。”顿了顿,沈越又道,“家里挑水的那几个小厮,脚力不稳,回到府里一桶水能撒掉半桶,这个以后也由我代劳。” 殷姨娘错愕,不可置信看向沈越。片刻才回神,惊道:“你一直待在附近?” “没有,只是不见你回音,昨日过去看了一遭。” 殷姨娘思前想后,仍想反驳,可见沈越一副磐石无转移的固执模样,殷姨娘只得喟叹一气,正色道:“不瞒你说,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什么!不是有钟太医在吗?” “公子伤好不久,就让钟大夫回去了。”殷姨娘突然苦笑,语声沙哑,“连钟太医也没瞧出公子的病。” “怎么会……沈鲤他到底怎么了?” 殷姨娘摇头:“也怪不得钟大夫。我跟随公子六年,至今也没找着对症的药。” 沈越看一眼殷姨娘的背篓,拧眉道:“这些药是给他采的?发作时会怎样?” 殷姨娘点头,但却不语。 沈越极其不耐:“你倒是说啊!” 殷姨娘唇瓣几番蠕动,最终才吐出这难言之隐:“发作起来,也没别的,就是……公子会变成疯子……” “?……什么意思” 这一次,殷姨娘别过头去,似连她都不堪面对:“公子他忌讳甚深,最怕让人瞧见他发作,所以你就别来过来添堵了!” 死寂片刻,沈越才开口,却是对殷姨娘建议的置若罔闻:“且不说病,单单他那昼夜不分的劳碌,就能把自己耗死。什么名头都行,只要能把我弄进丘府,得有人管得动他。” 沈越一番话似戳中要害,殷姨娘再没动口劝解,最终黯然点头。 第34章重见水中仙① 月底清算账目,事务繁多,寻壑只吃了两口早点,就和芃羽出去了,引章则回到房中。 人间四月春暖季,可为了除湿保暖,寻壑房中仍烧着炭火。引章见火盆里炭木燃烧殆尽,出去也不见小厮,索性挽了袖子自个儿去后院搬过来。 引章力气不大,炭木只在竹篓里垒了三层,瞧着够续上两天了,引章便把竹篓提将出门。方才来得匆忙,没仔细打量,而今放眼,只觉得院子变了好些。仅剩的一摞柴火堆得齐整,周围的碎木被清扫一净,角落的酱菜也分门别类摆好,经过时只见水缸里满满当当的水…… 后院景致井井有条得有些……突兀。 寻壑挑了市郊地皮盖的屋子,人迹罕至,山鸟倒是喧哗。此刻除了鸟声,隐约闻得窸窸窣窣动静,在放柴火的棚架下。引章过去一看,却见棚架角落,不知何时用柴草铺了一方地铺,一虎背大汉正侧卧其中。 引章奇怪:“喂,你新来的吗?” 那大汉却没回身,只点了点头。 引章又问:“难怪,我就说,那俩小子一踢一动,哪会这么勤快。你叫什么名,院子都是你收拾的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大汉却无动于衷,不翻身,也不答。 引章纳闷上前:“喂,问你话呢!你要真的勤快,姐姐给你赏银子。”说着便去扳那大汉身子。 引章才触到大汉,这人却猛的一个激灵坐起。 四目相对,纵使眼前大汉髭须满面,粗麻衣服,引章还是不可能认不出来—— 沈爷! “啊!鬼……”才喊出一个音,沈越就快手捂住了女子的嘴。待引章眼里惊恐褪去,换上不可置信,沈越才松手,若无其事拍拍身上草屑:“我没死。” 张口结舌半天,引章才哆嗦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寻壑收账回来,已是傍晚。 辚辚车轮在山地滚动,突的头顶噼啪作响,金芃羽挑起帘子一角,皱眉道:“又下雨了。” “四五月汛季,雨水难免多些,好在咱们上车了。”车中寻壑仍在翻看账目。 金芃羽一把丢下车帏:“公子!这账目我看了整个白天眼都花了,你怎么还在看!还有两天才五月呢,放下歇歇吧!” 寻壑苦笑:“今年新增了金虏那边的几十万匹货,马虎不得。我想尽快理完这些,然后下一趟江南,看看今年桑蚕收成如何。” “明年初才交货,你着急作甚!”说着出手从寻壑手里抢过纸张。 车马突然拐角,带动车帏飘起,一股劲风趁隙钻入,金芃羽靠坐窗边,一不留神就让疾风卷走手中纸卷。 “天!”寻壑吓得跳起,一不小心撞上车顶,可连头都没来得及捂,就跃下车厢,往纸卷飘飞处追去。 外头风疾雨厉,金芃羽才下车就被淋得睁不开眼,赶车小厮跑了几步见追不上,对树林深处高呼:“丘老板,别追了!山下是河,雨天路滑,当心脚下啊!” 可哪有寻壑的回音。 金芃羽再也管不上,冒雨冲进深林,小厮也紧随其后,一路高喊: “公子!” “丘老板!” …… 行车即将下坡,此处乃是山林高地,金芃羽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山脊,下有溪水迅猛。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底下传来一声应话:“我在这儿呢!” “公子!”金芃羽忙冲上前,只见寻壑就在底下不远处,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握着纸卷朝金芃羽挥手:“幸好逮回来了,我这就上去。” “公子你小心点!” “泥地湿滑,丘老板当心!” 方才还是倾盆大雨,而今雷电交加,河流哗啦作响,端的是触目惊心。二人目不转睛看着寻壑深一脚浅一脚往上走。 突的,天色突暗又骤然亮起,霹雳裂空,自苍穹窜下一道电龙,穿云裂石之雷响过后,只听咔擦几声,几棵巨木应声倒下。 捂眼不过瞬间,金芃羽放手刹那,原地早不见了寻壑身影,定睛远望,竟见他连翻带滚往山脊底端的水流摔去。 “公子!” 却见寻壑情急之下揪住几根芦苇,稍稍定住身形,可奈何猛浪若奔,突的一扇水水浪拍起,将那芦苇吞没,待水潮退去,地上哪还有寻壑,赶车小厮眼尖,指着远处河水尖叫:“丘老板在那!” 金芃羽顺着看去,但见寻壑沉浮其中,顿时绝望至极:“我不会水,怎么办!” “我会,我下去救。金公子快去附近找人,多个人多份力!”小厮一边说一边蹲身滑下坡去。 金芃羽走了多远,泪就淌了多远。这荒山野岭,更兼风雨大作,别说人,连只鸟畜都难见。故而一路放声大喊‘有人吗’至声嘶力竭,也不闻回音。就在绝望之时,有人自身后牵住金芃羽胳膊。 金芃羽猛地回身,见是一负荆莽汉。此刻竟无所谓害怕,金芃羽只觉得欢喜希望打心底直冒,尚未张口,那莽汉却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金芃羽错愕:“你认识我?” “你家公子人呢?” 提及公子,金芃羽再顾不上其他,嘶哑哀求:“公子掉到河里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没等金芃羽说完,这莽汉惊得瞪圆双目:“什么?带我去!” 同引章交代清楚缘由已是中午,沈越简单吃了些饭食,毫无睡意,便舍了午睡,又见后院柴火剩余不多,索性携了绳索出城砍柴。一路只觉得心神不宁,稀稀落落砍了些木料,顺着山道背城走远。不巧碰上山雨,沈越就着一处破亭避雨,远远闻见人声呼号,遂上前一探究竟。 未想竟碰见沈鲤素日带在身边的帐房先生,惊疑之下沈越上前询问…… 金芃羽一日操劳,刚刚惊吓中一路奔波,而今气力所剩无几,饶是她此刻心急如焚,可奈何双脚沉如灌铅,寸步费力。 沈越只恨眼下无插翅借力,再耐不得金芃羽的步履蹒跚,丢下柴火将人扛上肩头,厉声喝道:“指路!” 回到原处,赶车小厮和寻壑早不见影,沈越放下金芃羽,连滚带爬冲下山脊。金芃羽也安不下心,一路挪移着下坡。等到人至坡下,却见沈越早已追出半里地,赶车小厮就在岸边放眼溪水,竟见寻壑正往对岸游划,只待稍稍往前,抬手便能够得着旁逸出水的树枝了。 巨雷稍歇,猛浪仍急。 眼见寻壑就要碰上树枝了,他却突的抽筋去骨一般,软在水中,随波流去。 只听得比雨声更凄厉的扑通一声,却见溪岸这边沈越已跳下水去,径直向寻壑逼近。 虽是坚守内陆的猛将,可孙辟疆十项全能,下得水来可为浪里白条,来去自如。沈越当年跟着孙辟疆,便决心要弥补水性,数载水中沉浮,早已练得一身本领。可眼下他却顾不上招式,手脚并用爬向随水推移的人。 终于将人捞进怀里,可寻壑四肢软瘫,无知无觉。 沈越一惊,顾不得身在水中,将寻壑翻过面来,埋头就给他度了一口气。见寻壑咳嗽两下,沈越才稍稍放心,一手抱着寻壑腰身,其余肢体滑水,往岸边游去。 终于攀上枝条,沈越借力上岸,站定时回头,赫然一惊,只见寻壑双目呆滞,但却紧紧盯着自己。沈越将人放倒在地,剥开寻壑上衣,往他肚腹摁压几下,寻壑机械地吐了两口浑水。 沈越托起寻壑脑袋,就见他眼皮半阖,瞳仁却随着沈越的动作而追随着沈越的脸。 寻壑唇瓣几番张合,沈越俯身。方才水中水中没发现,眼下凑近了,沈越才惊觉,寻壑整脸滚烫,眼圈红烫,竟是留了满颊热泪。沈越凝神,模糊听得寻壑口中反复呢喃—— “你还活着?” 再抬头时,却见寻壑脑袋一歪,再挡不住似的昏死过去。 第35章重见水中仙② 入夜后大雨才止住,润泽舒爽。戌亥之时,端的是入眠佳期。 可引章此时心焦得无以复加,屋里搓手干等多时,仍不见人回来,便再也坐不住,出到府门前张望。 深夜罕闻人语,又兼郊区僻地,此刻俏寂无声,唯有牌匾下两只红灯笼透光相伴。也不知坐了多久,隐约传来车轮轱辘,引章跳起至道中。待看清来者,不由目现喜色,奔跑着迎上去。 “怎么这么晚?” “公子掉进河里了。” 闻得小厮刘二这句话,引章顾不得马车刚停下,就掀开帘子朝里看去。平日算是大小刚好的车厢,此时却有些逼仄,金芃羽照常坐在窗边,正对门坐着的,却是沈越,至于引章所记挂的寻壑,此时正躺在沈越怀中。 “刚好碰上这个砍柴的,是他救了丘老板。” 引章错愕地看向刘二,再看回车厢,沈越已抱着寻壑下车。 寻壑平日就唇无血色,此刻唇瓣颜色更是与肤色融为一体,带着浸泡过度的病态肿胀 引章失声呼唤:“公子?!” 下车时沈越手臂稍动,挪到寻壑肩膀,寻壑头颅无力垂下。 “公子他……” “去叫殷姨娘,还有,准备沐浴的热水。” 沈越吩咐下来,引章才意识到要害,即刻冲进府里准备。 回到草房子,沈越将寻壑放在榻上,将其衣物悉数剥下,仔细翻看,确认寻壑身上没有要紧伤口,沈越才稍稍宽心。 炭火噼啪,诺大丘府却没几个人气,打一桶水而已,就让小厮刘二、金芃羽、引章全部上阵,不过所幸,热水很快备好。 寻壑仍在昏睡。沈越一手穿过他膝弯,一手揽住他肩膀,寻壑脑袋顺势歪向沈越胸膛,沈越将人放下,寻壑半只腿才没入水中,突的打了一个激灵,沈越霍地将人抱起,探手入水。 引章连忙辩驳:“水温我试过了的,公子平日就泡这个温度。”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将手收回,确实不烫,才复把寻壑放下。 殷姨娘提着包裹入内,沈越恰好出声吩咐:“你们先下去,洗好了再叫你们。” 话音落下,沈越已经开始细细擦拭。情态之较真,让引章最终放下难安的心,随众人出去。 几个人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自看到沈越给寻壑褪去衣衫,金芃羽就退出门外。引章出来,见其蹲坐檐下,便过去问道:“公子怎么会掉进水里?” 金芃羽一声喟叹,才道:“都怪我。” “怎么?” “公子车上翻看账目,我一把夺过要他休息,不料一阵风将纸片卷出去。你知道公子的,他即刻下去追,结果……当时电闪雷鸣,公子一不小心,就滑进了河里。我不会水,刘二让我去找人,他下去救。也是巧了,遇到了……沈爷……” 引章掐断:“你怎知他是沈爷?” “路上我还摸不着头脑,可回来,见你和殷姨娘都跟这位爷极熟稔似的,任他照顾公子。我就猜到了。” 引章点点头,转而向身后问道:“刘二,不是说你下去救公子吗?怎么最后变成沈爷下水了?” 质问之下,刘二少年心性,惊得站起,哆嗦着解释:“我本来要下水的,丘老板他喝住我,我看……我看丘老板真的在游,就没下去了……” 引章点头,不料金芃羽嚯声站起,语声尖利:“我把公子放心交给你,你竟然说看他还会游动你就不管了!最后公子快到岸时突然没了气力,要不是沈爷适时赶到,公子这一次!!……” 引章起身安抚金芃羽,始终沉默的殷姨娘发声,问金芃羽:“你刚刚说什么?小丘他快到岸时突然没力?” 金芃羽点头:“是,突然就见公子手脚软下来,再无动弹。” 殷姨娘凝眉思忖,回看身后紧闭的大门,着急又无奈。 “殷姐姐,你是猜到了什么?” “见了寻壑才知道。” 室内,沥沥水声渐渐止住,随之而起的一阵悉窣衣料声,随后便听得沈越发话:“进来吧。” 引章跨入房中,又想起什么似的,对身后叮嘱道:“你俩快去换了身上湿衣,这儿有我和殷姐姐照看。” 刘二金芃羽对视一眼,听进嘱咐退下。 等引章进入室内,就听殷姨娘一句痛呼:“果然!” “怎么!” “怎么?!” 沈越引章异口同声,齐齐看向殷姨娘触手之处——寻壑小腿。但见其腿骨笔直,汗毛覆盖却不掩肌理的细腻白皙,除了一条陈年瘢痕在腿肚一侧藏头漏尾,无他毛病,故而二人疑惑看回殷姨娘。 殷姨娘却不理会他二人疑问,只紧盯落指处,又看一眼寻壑,转而一手握住寻壑腿肚,另一手覆上他胫骨,只见她十指一紧,伴随着‘卡’一声,带动寻壑一记闷哼,盖在额头的冰巾也随之落下。 殷姨娘松了手,拭开额际碎发,才道:“小丘右腿腿骨又折了。” “什么叫‘又’?”引章奇怪。 殷姨娘看一眼沈越,沈越竟垂眸避开对方目光,转而低头拾起冰巾,重又放回寻壑额上。 引章却没注意他二人的怪异神情,倒是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公子游水时突然没力,就是因为骨折?” 殷姨娘点头:“八成缘由在此,至于其他……小丘本就操劳了一天,游水费劲,他体力不济,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现在怎么样?病情如何?” “发着低热,吃过药明儿应该能好,至于腿骨,照旧休养即可。只是……可怜小丘,又耗了些元气。” …… 沉默片刻,引章才呢喃:“好歹捡回一条命。” 对此劫后余生,此刻寻壑却无甚庆幸,眉头拧巴得紧,昏睡依旧。 “找到了!”倏的外厅一声叫唤,室中三人看出去,却见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金芃羽进来,手中拈着一张湿透的黄纸。 引章上前接过,不由瞪大了眼:“这……这不是锦绣衣庄的契约文书么?公子出去追的就是这个?”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是。” 沈越兀自上前,接过看了两眼,沉声问道:“区区二万两白银的交易,就值得他豁命去追?” 无人应答。 沈越捏着纸张的手泄气似的垂下,改口问道:“偌大丘府,你们都住前院,他自己独辟一间破草屋住着是为哪般?” 死寂些会儿,引章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附议似的感叹:“公子爱财如命,可对我们却是顶顶大方。沈爷你莫问,因为连我还弄不清楚,公子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苛刻的总是自个儿。” 接连几声叹息。 沈越往屋里看去,榻上人身板太过单薄,若非知道他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远远看去,说是榻上只是一床空被子,想必也有人信。 肃杀之际,还是引章发声,对沈越道:“沈爷,公子有我看着,你去把湿衣服给换了吧。” 沈越随手将文书丢给金芃羽,大步迈出草屋。 第36章缥缈孤鸿影① 寻壑一觉醒来,熟悉的竹木床顶架,被褥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暖和,若非右腿丝丝抽疼提醒着寻壑受伤之事实,昏睡前那场落水惊魂,仿佛只是虚无梦境。 但也不全真实。毕竟,体力竭尽之时,竟然看到了沈越的脸。 怎么可能。 他不谙水性,怎可能下水救人? 更重要的,他早已命丧战场,魂归天外,怎还会有肉身,救自己于水火? 幻由心生。命悬一线时,这世上,自己最想再见一面的,果然还是他。 寻壑苦笑。 正挣扎着起身,引章恰好进来,喜道:“公子醒了!” 寻壑颔首,抱歉道:“对不住,又让你们虚惊一场。” 引章果然没好气:“你要真拿我们放心里,追账单的时候就不会往河里跑了。”没等寻壑应话,引章又道:“对了,刚刚外面来了个叫齐公的人,说是要见公子。我不认识他,就叫他在外面等着……” 引章一语未完,寻壑惊呼:“什么?!齐公?快!扶我出去?” “公子你的腿……” “外面等着的是当今圣上!还顾什么腿,连命都没了!” “什么!……”引章通身激灵,赶紧扶寻壑起来梳洗打扮,拿出了备用的拐杖,寻壑杵着着杆木就一瘸一拐去前院了。 花厅宽敞,中堂三面陈设黄花梨桌椅,左侧第一把圈椅有一人正襟危坐,蒲桃色窄袖交领襕衫,头戴高装巾子,雅若玉山,润似朗月,却又带着股肃穆的庄严。 除了成帝还能有谁。 “见过齐公!”寻壑弃了拐杖,单膝下跪行礼,成帝将其扶起,语声爽朗,要寻壑不必拘礼。 小厮刘二正奉上茶水,寻壑见状喝住:“下去!”转而对引章吩咐,“你去拿了我书房博古架的老班章泡上。” 刘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给镇住,但来不及错愕,就让引章给拖下去了。 成帝无奈摇头:“朕不过兴之所至,移步至此。你这般大费周章,倒叫朕觉得打搅了。” “齐公言重!” 寻壑请成帝坐下,自己就要侍立一侧,但被成帝按下。 “出门在外,繁缛礼数就省了吧。”成帝说着又叹一声,“羡陶那小子懒,茶水只备了普洱,倒叫你误会,以为朕只喝普洱了。” “齐公哪来的话。小厮不懂茶,上了今春新采的洞庭美人香。殊不知,绿茶虽有消困奇效,但耗人精气,不宜多饮。普洱性温,正值入暑时节,生津消暑,实乃佳饮。” 一番话说得成帝抚掌而笑:“好一个伶牙俐齿丘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家,劝起人来头头是道。咦,怎么带了拐杖,伤着腿了?” 寻壑将拐杖放到身后,若无其事道:“昨儿大雨,回家路上把脚崴了,不碍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长衫盖住了腿,成帝瞧不出所以然来,便点点头:“以后可要当心着点。” “多谢齐公挂念。”寻壑说时,引章奉茶上来。 成帝接过茶盏,随口问道:“最近生意如何?” “自家那些,不过是小孩儿过家家。承蒙圣眷,九畹今年新增几十万匹的织造量。臣不敢怠慢,打算月中便下江南查看今年蚕桑收成及缫丝情况。” 成帝点头,眼神放空:“下江南啊……那也算是返归桑梓了。” 闻得此言,寻壑眉目间现出愁态。成帝察觉,问:“可是想起了故人?……沈将军为国捐躯,可惜连个全尸都没能保住。朕唯有亲自安排,给他以国礼安葬,才能略表怅恨。” 寻壑点头:“沈将军在天有灵,定能收到圣上一片心意。只是,我所忧心……还有其二。” “哦?你说说看。” 寻壑略作踌躇,才开口:“我之忧,是替齐公不值。” 齐公听了一愣,旋即了然点头,对寻壑道:“你但说无妨。” 得了成帝应允,寻壑才继续道:“圣上压下百官重修长城以御北虏之议,改而谈和,重开中西商道。此乃开源节流的惠民之举,竟遭倾朝非议,惜哉叹哉!” 齐公无奈:“连你亲叔叔都不赞成迁都,倒是你理解朕。造化弄人,朕的知己,不在朝堂,竟在商场。” 寻壑暗自咬牙,鼓足勇气,才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齐公应允。” “你说。” “臣听闻极南处的香格里拉高地,巨木蔽日,古树成林,且木质硬实,驱虫绝蠹。而今广陵宫殿在建,此乃经国之盛事,不朽之大业,以此佳木为顶梁柱,才堪绵延国祚至万世。是故,寻壑请求此次南下,自费为大齐觅此良木。” 闻言,齐公连连拍了几下扶手,才‘啧啧’叹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只是,迁都之事非议众多,恐怕……” 不待齐公说完,寻壑就抢白表态:“齐公待臣恩重如山,臣当结草衔环以报。区区效劳,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君分忧罢了。” 向来稳重的齐公,此时竟站起身,拍拍寻壑肩膀:“江宁织造正好空缺,恰好你南下,这份差事,就由你补上吧。得了官名,日后办事,你也方便些。” 闻言,寻壑也管不得腿骨折断,径自起了身复又跪下:“谢主隆恩。” 成帝将其揽起,扶寻壑坐回原位,才道:“朕要回宫了。你腿脚不便,不必远送,回去歇着吧。”说着,便出花厅去了,门旁候着的侍卫尾随其后。 引章识趣,不待寻壑吩咐,就走在前面引路。 踏出丘府之时,一头戴箬笠的负荆莽汉迎面而来,擦身之时,齐公似有所察觉,顿住脚步,语声清朗,但却是一声喝令:“站住。” 那负荆壮汉打了个冷颤,但还是乖乖定住身形。 齐公脚步回移,返身上回阶梯。 莽汉纹丝不动,箬笠低垂,掩住脸面。 齐公只见箬笠下的一把胡乱髭须,久久,齐公像是极期待又极忐忑似的,嗓音带着几许微妙颤抖,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莽汉僵持片刻,最终一声无奈喟叹,索性摘掉斗笠,大方抬头; “不用认了,是我,皇上。” 齐公双目睁得不能再大。 引章更是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 未料想沈越竟丝毫不作掩饰,大方示众。 “你!”向来风轻云淡的成帝此刻被气得全脸通红,指着沈越门面半天骂不出一句,最终气急败坏地对身后侍卫命令:“把这瞒天过海的欺君之徒给我拿下,依法论罪!” 引章浑浑噩噩回到草房子。 寻壑一眼就瞧出姑娘的不对劲,便问:“怎么了?成帝回去了?” 引章点头。 “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是为哪般?” 引章摇头。 寻壑掩上账册,撑起身子,目光飘渺犹疑,问引章道:“昨天是谁救的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仿佛被刺中心事,引章拳头隐在袖里握紧,眼珠偏转,思索着应对:“……府里会水的就那小厮刘二,公子还指望是芃羽下水的不成?” 寻壑眼里的光霎时黯淡,麻木点点头,应道:“也是。” 果然是自己的错觉了。 从此往后,世上真的再没有他。 引章偷眼看几下寻壑,暗自咬牙:不知那人下落是好事,绝不能让公子再劳神了。 第37章缥缈孤鸿影② 畅春殿,沈超已在此徘徊多时。终于,殿门口出现一绯袍人影,沈超忙不迭爬上汉白玉石阶,问道:“羡陶公……”称呼都没说完,绯袍人赶紧拿中指竖在唇前,推搡着沈超下了阶梯。 直到将沈超推得远离殿门,羡陶才开口,但仍是压低了嗓音:“沈侍郎,皇上还在震怒之中,此时求情,无异火上浇油,等过几天再说吧。” 沈超难得不听劝,牵住羡陶衣袖哀求:“欺君之名,兄长此次恐怕难逃死罪。只是在大理寺审判之前,我想问清楚兄长是何缘由,让他选择假死潜逃回京。” 羡陶摇头:“二爷,你是不知道,得知沈将军死讯那些时日,主子是何等痛心。而沈将军却在天子眼皮下若无其事偷生,换了你,能不气急吗?还望二爷体谅。”见沈超愁眉不展,羡陶瞥一眼殿门,以手掩口凑近了道,“据奴才所闻,主子是在织造局营事丘大人府中撞见沈将军的,二爷何不去问问丘大人情况?” 沈超略加权衡,对羡陶鞠躬道:“多谢公公提点。” 才出永和门,沈超就见大顺急忙忙跑来。隔着一段距离,大顺就喊道:“二爷,怎么样?” 沈超摇头。大顺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好容易知道沈爷没死……”说到后面语音已然哽咽。 沈超拍拍大顺脑袋:“只要还在审判之前,咱们就不能放弃。”大顺抬头,定定看着坚定得空前绝后的二爷,渐渐收住哭势,举肘抹干净眼泪,道:“对,哭有什么用,努力想办法才要紧。” 沈超走向马车,并吩咐道:“去东郊丘府。” 大顺愕然:“丘府?”眼珠一转又想起来了,“哦哦,好。” 午时,殷姨娘给寻壑伤腿换过药,引章送饭进来,边安排碗筷边说道:“五月季,鳜鱼肥。今早我挑了一条最鲜活的,让刘二杀了,亲自调味清蒸,公子,不能辜负我心意,”说着将筷子奉上给寻壑,“你非得吃上两饭碗不可。” 寻壑苦笑着接过:“我尽力。” 引章不满:“公子你这是什么表情?要你吃个饭比杀头还难!?” 寻壑摆手:“不不不,我吃,我吃就是了……”看一眼仍横眉冷对的引章,寻壑赶紧夹一筷子鱼肉入口,“我吃还不行吗!” 殷姨娘在背后乐得捂嘴,对引章无声眨眼,用口型幸灾乐祸:“叫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整!” 引章见寻壑几口饭吞下肚,才出门去,只是不多时又返回,神情甚是为难。 寻壑便问:“怎么了?” “二爷求见……” 世上‘二爷’何其多,可引章会称其为‘二爷’的,除了沈超还有谁。“他怎么会来?我出去看看。”寻壑正要起来,引章赶紧将他按下,“公子你腿脚不便,我将他请进来就是了。” 倏尔,人就被带来了。上次见沈超已是形容憔悴,而这一次,憔悴之上添了焦急。寻壑起身迎接:“二爷,怎么亲自拜访?” 闻言,沈超却奇怪了:“大哥在你府上被带走的,你不知道?” 寻壑理清沈超此话意味,不由瞪大了眼,只捕捉住最重点:“爷他没死?!”细想之下,更觉震惊,“你是说……沈爷他藏在我府里?”寻壑看向引章和殷姨娘,但见他二人均是别开脸去。 沈超只得解释:“我也是听羡陶公公说,前日皇上从你府里出来,撞见我大哥,龙颜震怒,当即就叫侍卫把人带走了,所以找你问问情况。” 寻壑突然想起那天,恭送成帝回来的引章脸上奇怪的神色,恍然明白几许,遂沉声质问引章:“你瞒了我什么!” 罕见寻壑动怒,引章当即瑟缩,结巴道:“公子落水那日,我才得知沈爷藏匿在府上。谁料第二天就叫成帝抓去了,我……我也是怕公子伤心,才隐瞒的。” 寻壑怒斥:“人命关天!这种事你怎么能瞒!”转而问沈超,“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超苦笑:“皇上视我兄长为臂膀,闻得死讯伤心不已,躬亲安排国礼给兄长治丧。哪知兄长……哎,关系我都找遍了,可皆是石沉大海。皇上至今震怒,授意大理寺从严处罚,只怕……只怕大哥他这一次是死罪难逃了……” 寻壑拧眉,问引章:“沈爷为何会藏匿我府上?” 殷姨娘站出来将引章挡在身后:“小丘,不怪引章,收留沈越都是我的主意。” 刚才情急,没看仔细屋里的人,可眼下殷姨娘站出来,沈超不由双目圆睁,指向女子:“你……你不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殷姨娘倒是大方:“怎么,六年不见,二爷不认得殷氏了?” 毕竟有更要紧的事,沈超不愿意在这些琐碎上耽误,对殷姨娘抱拳,而后做出‘请’的手势并道:“只是吃惊罢了,你没事就好,继续说吧。” 殷姨娘收回目光,对寻壑道:“你在沈府抄家后为他们做的事,沈越都知道了。所以,他想报恩……” “所以他就假死藏到我府上?”寻壑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越的进取心,殷姨娘的说辞只叫他觉得不可理喻! 殷姨娘摆手:“也不全对。沈越死里逃生是事实,只是,生还回来的他掉队了,等回到北都,正好撞见自己灵柩入城,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假死报恩。” 众人一片唏嘘。 “这么说来,兄长情有可原,非有意欺君。可皇上不见我,我又怎么能把这个情况报上去!” 寻壑心下一番权衡,对引章吩咐:“把皇上赏的丹书铁券给我取来。” “什么?!”引章震惊。 沈超也愕然:“你有丹书铁券?” 殷姨娘吓得失色:“你要把免死令用在沈越身上?!” 寻壑对一片哗然置若罔闻,语声依旧坚定,吩咐引章:“还不快去。” 取了丹书铁券,寻壑沈超直奔皇宫。情急之下寻壑连拐杖都忘了携上,只得一路由沈超搀着,来到畅春殿。 羡陶知寻壑近日是成帝面前的红人,又见沈超搀着,心下即刻了然,即刻入内通报,再出来时便请寻壑觐见。 成帝正批着折子,羡陶轻声传报:“主子,丘大人带到。” 寻壑则下跪,照例问候:“臣丘寻壑、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腿伤在身,跪时容易,起身就难了,幸亏羡陶机灵,扶了一把寻壑,寻壑才堪堪站起。 成帝搁笔,对羡陶吩咐:“赐坐。” “是!” “谢主隆恩!” 待寻壑落座,成帝径直发问:“寻壑,什么事这么着急,让你拖着伤腿都来见朕,不会是为了沈越那竖子吧。” “圣上英明!” 成帝眉头一皱:“知道朕为何提拔你么?” 寻壑抱拳:“恕臣愚钝,烦请圣上告知。” “朕看重的,就是你知进退,识大体。现在呢!朕还没发话治你包庇之罪,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了!” 寻壑吓得当即跪下:“臣之命,不过蝼蛄蚍蜉,死不足惜。臣之所忧,是圣上齌怒冲冠,不察中情,误杀肱骨重臣啊。” 成帝冷笑:“肱骨之臣?沈越他配?呵呵,家国君父说抛就抛,简直目空一切,这也是能以家国大业托之的人?!” 寻壑磕头道:“圣上,臣方才从家奴口中了解到沈将军的一些委屈,听后动容,才决定冒死进谏。圣上若听完臣的叙说,杀伐之意仍定,那再论罪不迟。” “好,你说。” “当年姑苏沈府因罪抄家,微臣暗中托叔叔子翀略加照顾。而后沈将军东山再起,得知这一内幕,便决意要报恩。海上逮捕邬敬时,托了沈将军的福,臣没有命丧汪洋。而此次假死,更是事出有因。”说到此处,寻壑略加一顿。 成帝果然好奇:“哦?” “想必皇上已知,沈将军帐中遭人暗算一事。沈大人死里逃生不假,只是,与贼人困战险胜后,将军迷途大漠,待返归京都,不料撞见自己灵柩入京,沈将军遂动了报恩之念,藏匿于丘府后院,做些粗活。”说时,寻壑抚上伤腿。 “又一次托了沈将军的福,实不相瞒,臣这腿伤,乃是失足落水所致,那日风大雨大,若非家奴撞见沈将军并及时求救,恐怕,臣此刻,已是阎王府的人了。” “只是,臣在水中已然晕厥,不知施救者便是将军。刚刚见了二爷,才知圣上那日来访后碰见沈将军之事,臣和家仆一番对质,才得知此中原委。” “可见,沈将军此举,非有意欺君,实乃报恩心切。” “再说,沈将军此次北征,战功赫赫,凯旋后必然冠盖满京华。可登峰之际,将军却思退以报恩,此般志虑忠纯之辈,如何不堪为国之栋梁!” 寻壑说罢,以首叩地,掷地有声。 成帝没再反驳,转而陷入沉思,良久,他才发话,却是问道:“当日,朕已发话依法论罪,按《大齐律法》,沈越欺君,必死无疑。” 寻壑自怀中摸出一黄绫包裹,小心翼翼拿出其中物件,看向成帝:“微臣愿用丹书铁券,换得沈将军一命,但求圣上恩允。”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38章缥缈孤鸿影③ 翌日,沈越在一众簇拥下回到沈府。蒋行君跟在队伍末尾,临进门时斜眼瞥见街角,一瘸腿人影蹒跚走向马车,在小厮搀扶下爬上车厢。 蒋行君只觉得这人身影熟悉,思量许久,才想起三个月前,漂浮海面奄奄一息被他拎起的那人。 ……“他怎么在这里?” 回到碧霄阁,沈越就以静养的名义把所有人轰了出门,独独留下沈超和服侍沐浴的玉漱。 待小厮打好水,沈超却吩咐玉漱下去,径自上前替兄长宽衣。 沈越:“嗯?” “大哥出事这段日子,我没有哪天是睡好的,当时尤其后悔,长兄在家时没能好生孝悌。今日否极泰来,大哥就让我尽一回心吧。”沈越多日未曾沐浴,又恰逢入夏时节,身上衣物已然发臭,可沈超却浑然味觉似的,一件件替兄长退下并折叠整齐。 沈越跨入浴桶,嫌弃道:“不识时务。” “啊?” “一般人巴不得我这样专横独断的兄长早死了,自己才能掌控全府。你倒是特立独行。” 原来是为这个,沈超讪讪一笑:“大哥也清楚,小时候父亲常教训我,说我太过妇人之仁,不够进取,要我多跟着你学学。我真是笨,这些年跟着大哥,东西没学着多少,可大哥的光,倒是沾了一身。若没有大哥,沈府谈何崛起,我又何德何能,能够穿上三品官服。而今长者俱殁,大哥就是给沈府遮荫的树,我盼你长青还来不及,怎会有他想。” 感受着弟弟拿胰子细细擦拭背部,舒服之余,沈越叹一口气,“可惜啊,我而今被废为庶民,再不能为你、为沈府遮风挡雨了。” 沈超闻言一笑,语气甚是轻松:“大哥这一点总是糊涂,还有什么比亲人性命更要紧?人都没了,要哪些虚的有何用。古人言‘人生四大喜事’,我倒觉得该添一个,叫‘虚惊一场’。” “哈哈,阿超教训的是。身边这些人,我最放心的,就数你跟大顺。” 突然门外一阵抽鼻子的声音,沈越沈超对视一眼,沈越沉声盘问:“谁!” 却听外面一公鸭嗓哭哭啼啼:“爷要是真放心我,为啥不让我进去服侍!” 沈越沈超均被逗笑,沈越佯装训斥:“你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屋睡觉。” 只听外面悉窣几下,接着就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沈越仰面,将头搁在浴桶边缘。想起很久远的时候,伯父牵着哭唧唧的沈超,要他向自己学习的场面。要换了自己,必定恨死被父亲拿来比较的这人了。不料沈超却是极憨厚的性子,非但没有怨恨自己,反倒三十年如一日地忠诚追随。 哎,自己是何其有幸。 不知怎么,突然又想起那人,他受尽自己刁难,可最后还是暗中全力相助。等等,那人腿伤……思及此处,沈越惊得弹坐起来。 沈超:“怎么了?” “沈鲤呢?”话一出口,沈越才觉得奇怪,人家正值病中,自然是好生在府里养着,有什么理由往沈府跑。抬眼,却见弟弟眼神闪躲,沈越疑惑,遂问:“怎么了?” 沈超摇头:“……阿鲤他这几日找过我。” 沈越‘嚯’一身转身,带动水花溅起:“他说什么了?” 沈超甚是为难,但还是道出实情:“阿鲤他……他要你别再去他府上了。” 沈越闻言错愕,些会儿,才恢复淡然:“你不知道,丘府没一个人能镇住他,他如今财迷心窍,天天玩命儿。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你我再见他,估计就是去吊唁了……” 沈超拿澡巾沾水,一边替兄长擦洗面颊,一边解释:“你要报恩的事,阿鲤都知道了。他说,过去他确实背叛过沈家,之后所作,不过为弥补而已。而今两清,他要你……要你别再记挂。”沈超隔着巾子都感受到,兄长此刻嘴角肌肉的紧绷。 不知为何,重重误会解开后,沈越真正开怀的,并非仇恨的放下,而是,终于有理由找上那人,再一次掺入他的生活,像过去姑苏沈府那般,一同早出晚归,一同商议公事,一同洗漱饮食,甚至,一同看尽人间风月…… 种种种种,叫沈越觉得,报恩不过是幌子,实际上,是自己想要找回那人,过日子。 但这不是和心仪女子才会有的想法吗?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念头。莫非是因为那些年和沈鲤暗度陈仓做交颈鸳鸯的日子,让自己对男子动了龙阳之好。 可这些年,尤其位极人臣后,什么样的男人弄不到手。 但却从未有过念想。 甚至,一想到和男人行**,自己就打心底反感。可对象换成沈鲤,一切又似乎合适得顺理成章。 沈越自诩素来清明冷静,但这一次,他也摸不透自己心意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这些不可言说,又如何能对弟弟道出实情。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不行,我还是得回丘府,看能帮上阿鲤什么。”借口如此无力,但沈越还是打定了注意。 毕竟,只要沈越想干,就是开天辟地,他也当仁不让。 引章见寻壑回来,便去后院着手安排饭菜。寻壑前脚才进门,金芃羽后脚就跟进来了,便由她一路搀着寻壑入内。 回到草房子坐下,金芃羽提壶给寻壑倒凉茶。 寻壑眼神飘忽了会儿,最终聚焦在芃羽耳垂上。小巧一方耳肉,上有一粒黑点,寻壑清楚,那是摘下耳坠后的空洞,眼神下移,看向金芃羽一身男子打扮,思索片刻,寻壑才道:“我伤病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九畹才能照常运作。辛苦你了。” 金芃羽一张素白脸蛋上,绯红像落进纸张的油滴,瞬间晕染开来:“公子总是这么客气,都叫我觉得生疏了。”顿了顿,金芃羽羞涩而又郑重地道: “我才该感谢丘公子。没有公子,我一介女流,又兼举目无亲的孤儿,如何能有今日地位,世道又如何能容女子在商场叱咤。最初,子翀大人让我去九畹给公子做事,我舍不得离开,不乐意。但子翀大人劝我,说这世上会愿意倾力扶持女子的,只有公子你。” 寻壑闻言一笑:“是吗?子翀竟将我看得这么高?” “子大人当时解释,说对于贱民的生存之苦,没有人比公子更懂。” 寻壑黯然,噎住似的失笑,片刻才温声道:“不要总感谢我,你自己也功不可没。我不在的日子,是谁把九畹打理得井井有条呀?”说着拍拍金芃羽肩膀,“这些地位,都是你应得的。” 二人相视一笑。 引章送饭入室,寻壑眼尖,一眼就瞧见姑娘板着的脸,作势起身接过托盘。引章黑脸避开,自顾自排开碗筷。 寻壑双手合十,讨饶道:“好姑娘,我错了,饶我一次好不好!” 引章眼皮都不抬:“公子哪来的错,都是我不对,不该把沈爷被抓的事情瞒着。沈爷金贵,他的生死事大,公子训斥我,也是应该的。” 寻壑索性握住引章放下筷子就要收回的手。引章几下抽回都不成,竟叫寻壑耍赖似的包紧了,抬眼,却见寻壑神情可怜得打紧:“好姐姐,是我当时着急得口不择言,是我错了,你别跟我较劲了好吗?!”说着‘哎哟’一声,俯身就去捂自己伤腿。 引章一吓,赶忙蹲**查看:“怎么了?!我去叫殷姨娘……”正要起身却被寻壑拉住,只见这人笑得狡黠,嘴上却是撒娇:“每每想到你还在生气,我这腿就抽痛一下。你要真心体谅我,就别再跟我较劲了成不?” 引章甩开寻壑的手,‘哼’一声:“叫你见色忘义!” 金芃羽捕捉到重点:“见色忘义?哪来的‘色’?” 寻壑心突的一跳,引章忙抢白辩解:“没,我用错词了。”转而岔开话题,“公子,你真的交待沈爷别再过来了?” 寻壑仍旧沉默,只点点头。 “……也好。”虽是这么说,引章心里却失落得分明,想起整理一新的后院,想起怀抱晕厥的公子下车时沈爷痛心的神情、想起病床前他守候半天忘了换下湿衣的狼狈…… 引章只觉得,他二人的交情,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该就此结束。 第39章芒鞋轻胜马① 五月初六,清晨,丘府。 引章捧着盆水步入草房子,准备服侍寻壑洗漱,却见主子房里油灯未灭,心里咯噔一下:“公子?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难不成又算了一个通宵的账目?” 闻言,寻壑才抬头,拿两指揉揉鼻梁:“睡不着,躺着也不安生,索性就起来了。” 引章叹息:“哎,公子近来睡的越发少了,我问问殷姐姐有什么办法吧。” “失眠又不是病,问殷姊有什么用,不过徒增他烦恼罢了。” 引章被寻壑噎得无言以对。 一番洗漱完毕,引章正要出去,远远就见刘二跑来,身后还跟着一魁梧男人,仔细一看,竟是…… 寻壑回头,却见引章石化般杵在门口,疑惑下问道:“怎么了?” “沈……沈爷他回来了!” 沈越找上门时,看门的正是刘二。 上回亲眼见证沈越冒险救人,眼下听沈越说要见主子,刘二不疑有他,径直把人领到寻壑房前。 沈越粗麻布衣,右肩搭着个包裹,状似江湖行者,可面上不苟言笑,尤其肃杀,一身平民打扮也叫人不敢怠慢。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5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四目相对,寻壑惊愕着撑起身子:“沈爷?” “用过早点了?” 寻壑引章俱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沈越开口会是这一句。 用过早点了? 再平凡不过的一句问候,好像沈越此刻不过是离家数日后的重返。 不知情者怎能想象,数日而已,这对话的二人就各自经历了一番死生。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寻壑噎着答不上话,引章便接过沈越话头:“我正要准备,你们谈吧,我去后院。”说着拉上刘二就出去了。 沈越上前,把寻壑按着坐下去了,自己才落座,看一眼寻壑手边层层账本,和尚未熄灭的油灯,沈越皱眉:“几点起来的?” “就……就刚刚……”明显底气不足。 哪怕沈越而今贬为布衣,对沈越的敬畏,还是丝毫未减。寻壑不得不承认。 所幸寻壑话音刚落,殷姨娘就进了屋,该是引章打过招呼了,见沈越在房中,也不见她惊讶,一句问候过后,就径自查看寻壑腿伤。 寻壑骨骼本就纤细,又兼枯瘦,平日里裤管总是空荡,而今却见他右下裤腿充实,待殷姨娘将衣物上撸,才见其上裹了一圈木板。 “快十日了,好得怎么样了?”沈越蹲下问道。 殷姨娘取下木板,触摸着检查并回话:“不好,小丘没听指示静养。” 沈越抬眼就对寻壑一瞪。 “还有一个,”殷姨娘似乎是把握好了节奏,待沈越收回斥责目光,才开口问寻壑,“小丘,你右腿腿骨不止这一次断裂,是吗?” 寻壑点头:“是。”突地想起了什么,寻壑看向沈越,不料与沈越四目对上。 大概都想到了一处吧。 那还是在南越的时候,寻壑还叫沈鲤,当时的沈鲤刚跟沈越不久。一次,沈越巡视河道,也是风雨大作的日子,他不当心落入湍流,寻壑拼死入水搭救。那一次,寻壑不但伤了腿骨,并且,一条长虫般扭曲狰狞的伤疤,就此留下。 不敢想,那一次相救,距今竟已十余年! 而今二人回忆,只觉恍如隔世。 眼下,这伤疤隐在寻壑腿肚,沈越正面看不见,只在腿侧瞧见一点伤痕尾巴,沈越再也忍不住,出手握住寻壑脚踝,往一侧翻转。经年历久,瘢痕已淡,然而在寻壑霜白皮肉上,还是触目惊心。 寻壑不自在,把腿抽回。 殷姨娘不觉有异,只唏嘘道:“难怪,小丘你腿骨裂过,本来就好得慢些,再加你折腾,痊愈自然就遥遥无期了。接下来你必须好生待着。否则落下病根,以后风寒雨露都不好受。” 没等寻壑开口,沈越率先答道:“好。” 殷姨娘检查询问一番便退下,屋里只剩下二人。正当寻壑觉得窘迫时,沈越开口道:“我被带走那日,皇上找你做什么?” 虽说前些日子在丘府待过一段时间,但相比引章殷姨娘,沈越只能算是初来乍到,但他似乎从没把自己当外人,对寻壑盘问仍是随心所欲。 寻壑不敢瞒他,也知道瞒不过他,只得从实招来:“皇上决意南迁,但朝野多持反对。新帝登基,政权本就不稳,如此更是雪上加霜。而广陵皇宫的营造,耗资巨大,日后消耗国库,势必引起纷争,我便主动请命,替皇上出资修建新宫。” “那皇上这次给你许了什么好处?” 寻壑沉默了会儿,才踌躇着答道:“我择日南下,就任江宁织造一职。” “……果然,投皇上所好,也是为了将来官商两道亨通,对吧。”沈越转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当年是沈家,前日是邬家,官场中人的下场你还没看透吗!怎么还一意孤行要往绝路上走!安生做个小商人不好么?九畹一年的盈利,少说也有百万两之巨,你还不满足?”又想起寻壑几日前为了银票竟追到湍流中去,沈越不由气急,腾一身站起,怒斥道,“看看你这身子骨,拿命挣来的钱带得下冥府?!” 在沈越面前,寻壑向来就不懂辩驳,更何况,沈越而今说的无一句不是事实,寻壑只有耷拉着眼皮挨训的份儿。 引章适时送饭入室,沈越才止住斥责。 “大清早的,沈爷还没吃吧。我多做了一份……” “不用了。”撂下话沈越就大步出了房门。 沈越清楚,寻壑而今病弱,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的过错,谈何资格训他? 只得逃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往后院去,不料转过屋角时撞上一人,待站稳,沈越见眼前人面熟,略加思忖,便想起他就是那日山雨中向自己求救的账房先生。当时听他说寻壑境况危急,沈越情急之下哪来得及打量,而今近距离看清了,才发现这账房先生,是女子乔装。 不过沈越不关心这些,绕开人就要继续走,却被金芃羽拉住,却听她问:“沈爷,可否听我说两句?” 沈越抽回手臂,冷冷道:“你说。” “公子他从来就不懂得为自己开脱。刚刚听沈爷骂得厉害,我想……我想为公子说几句话。” “无权无势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公子赚钱心切,是因为他清楚,钱没了,地位什么的,都没了。” “但是,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末位,社会最底层。所以,别看公子人前显贵,但背后,官人们都瞧不起公子。 “公子曾说,人活一世,若如蝼蚁任人践踏,又有什么意思。他极力往官场靠拢,为的不过是在别人面前能够抬得起头,不被糟蹋。” “沈爷出身世家,自幼享尽人间富贵,不懂贱民的苦衷也是正常。” 说到此处,金芃羽似预料之中,看向正要开口辩驳的沈越,目态笃定,坦然说道: “沈爷这一遭,我想是为照顾公子而来。若真如此,还望沈爷今后再不要说这些话伤公子的心了。公子看似不在意,其实,他比谁都记得,尤其是被亲近的人瞧不起。” “殷姨娘说过,公子体弱多病,多是憋出来的。沈爷既然打算做丘府的人,就别再给公子添堵了。” “我要说的就这些,还望沈爷好生记着。“金芃羽说完兀自走了,独留下错愕的沈越。 第40章芒鞋轻胜马② 不知不觉,沈越住进丘府已经五天。寻壑这些天过得,说是呆若木鸡也不为过:每天作息规律得一板一眼,但凡少吃了两口饭,引章就立刻狗腿跑到沈越面前告状。 草房子不大,左右一间厢房,中厅点了一炉殷姨娘调配的安神香,不一会儿,室内药草气味就馥郁起来。看寻壑睡得沉了,沈越才去后院收拾。 虽出身贵胄,可沈越学什么都快,拿起扫帚也毫不含糊,三两下就把后院打扫一净。可放眼看去,只觉得偌大院子无丝毫绿植点缀,甚是寡淡。沈越想着,推开后院的门,院外是一片树林,此间午时,阳光斑驳落在地上,一排藤曼丛生在院墙底端,心型叶片甚是别致,沈越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叶子眼熟,蹲**扒拉两下,顿时目现喜色:竟是红薯叶。 沈越挑了一处颜色深绿的叶丛,五指一抓将其连根拔起,只见根部坠着几块泥团,沈越将泥团剥落,就见内里红彤彤的物件——竟是饱满肥圆的红薯。那些年行军荒野,除开狩猎,就数觅得果实叫人惊喜了,而红薯在一众吃食中,正是常见又润口的好物。 兴致上来,沈越一连挖了十几颗,随即将藤曼放回坑里,根茎处覆上泥土,才用衣裳下摆兜了红薯回院。 将红薯清洗干净,沈越生了火,开始烤起红薯来。因了红薯沾水,起初滋滋作响,一会儿后,表皮的焦香气味儿才散发出来,沈越连着烤了三颗,拿树枝的手觉得累了,才作罢。将柴火堆扑灭,把红薯拣进碗里,回到草房子。 寻壑还在睡,难得的安眠,睡姿一成未变,沈越把碗搁在中厅小桌,就要剥一颗吃,突起一阵急促脚步声,沈越抬头,却见刘二急匆匆进来,沈越忙站起,拿中指竖在唇中,回头见寻壑无甚动静,才走出去。 “大惊小怪的,什么事?” 刘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答道:“门……门外,一人一马,说要找沈爷,那马好凶,我不让进,它撒蹄子就要瞪我。” “什么?马?”沈越想了想,又问道,“那马可是通身雪白?” “对,白得公主似的,却是泼妇脾气。” 没等刘二骂完,沈越就大步流星出去。 门口,圆脑袋小伙死死揪着缰绳跟马匹对抗,嘴里念念叨叨:“人家府上你给我安生点!难不成你撞门进去?!” “银狮!” 方才还在极力挣脱的白马,听得这一声呼唤,即刻温顺下来。沈越上前,轻抚着马脖子,又问大顺:“怎么回事?” “沈爷您走后,银狮就不吃食了,昨儿撞坏了马厩,今儿更嚣张,直接跑出来了,我只好把他带到这儿,让他见你一眼。” 沈越看向白马,不过数日,就见这畜牲昔日肥壮彪悍的筋肉萎缩几许。 然而,此刻银狮见到主人,先前的暴躁一扫而空,转而抵着沈越脸颊止不住地摩挲,呼呼打着响鼻。 沈越抚了会儿马匹,一声喟叹,才道:“我今后再不能上场打仗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不如把你交给蒋行君,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去处吧。” 沈越话音刚落,就听银狮止住了响鼻,沈越站开一步看向马匹,却见银狮乌溜溜的大眼,眼皮耷拉,湿润莹亮,竟是沁了满眼泪水。 此间难受,就连沈越都忍不住别开眼去。 白马不能说话,大顺代为言语:“军营不缺一匹战马,但银狮却缺不得沈爷您哪,我也想继续跟着沈爷。我……我吃得少干活勤快,银狮虽然吃得多,但平日也是安静的性子,不烦人,沈爷……沈爷可否替我俩问丘公子一声,让我俩也留在丘府……”说到后面,语音愈弱,明显底气不足。 毕竟,大顺跟沈越也有好些年头了,当年沈府破败时尚且铁骨铮铮的沈爷,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去低三下四向人求情?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气氛霎时死僵。 就在大顺即将放弃时,沈越竟开口道:“好,我去问问。” 寻壑朦胧听得一阵脚步动静,待睁眼回看,却一室无人,只有清晰可闻的烧烤香气。这些年养病,燥热寒凉的事物都尽数让引章和殷姨娘给禁了,眼下嗅得此种香气,寻壑便一骨碌起身,顺着气味摸到中厅。 却见桌上摆了一盘烤红薯,难得食欲上来,寻壑遂决定先斩后奏,捡了一颗红薯,剥皮入口。 嗯,内里余温暖热,舌尖香甜软糯。这些年胃口缩减,寻壑已记不清楚,上一次产生味觉的享受,是在何时? 沈越回到草房子,远远就见寻壑坐在中厅,正拿着那赤橙玩意儿啃得香,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像是孩童终于吃到了馋涎已久的食物。 为了让这崽子开胃,这几天沈越自费请了远近闻名的厨子,变着花样给他制作饭食,可这人上饭桌跟上刑场似的,自己盯紧了才装模做样扒两口饭。 没想倒是这最凡俗的食物开了他的胃。 沈越一时忘了要问的事儿,愣愣站在院落的月洞门下,远远看着那人。 记忆深处,似乎也有那么一次,那人啃红薯啃得香。那还是去觐见献王的路上罢,这崽子指着路边摊贩刚出炉的烤薯,眼儿笑眯了缝,说那是他极爱吃的,还坚持着要自己掏钱请沈越饱一遍口福。 多久了? 十一年。 不思量,自难忘。 一只红薯尽数入肚,寻壑把指尖残余也舔干净了,抬头,却见沈越站在远处,定定看着自己。 自己偷吃一口香的,不料就让沈越抓了个正着,寻壑犹疑着起身:“沈爷?” 看见寻壑口型微动,沈越才想起此番前来是为何,遂走进屋子,问寻壑:“我想问你个事儿。” 本做好挨训的准备,未料沈越开口竟是这么一句。寻壑:“??爷尽管开口。” “丘府可否再添两个人口,哦不对,是一人一马。” 明明是沈越说出请求,可眼下这场景,沈越盯着垂眸颔首的寻壑,倒像他在拷问寻壑似的。 寻壑不疑有他,偷食被抓包的心虚如鲠在喉,讪讪道:“原来是为这个……这些琐事,爷今后尽管做主,不必问我。” “嗯,”沈越也没想寻壑会拒绝,又看向桌面那撮红薯皮儿,问道,“你还喜欢吃这个?” “啊?!”寻壑看向沈越,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些已然尘封的记忆,“爷有心了,还记得这些。” 沈越却答非所问:“好。马是我常年征战的坐骑,而人,你也见过,就是那个毛头小子,大顺。这马几日不见我,撞出马厩,大顺只得带着他找上门,他们都想继续跟着我……” 寻壑忙道:“爷不用解释,刚刚说了,爷尽管做主,不必……不必……” 不必这么低三下四。 寻壑宁可看沈越对自己咬牙切齿张扬跋扈,也不愿看他做低伏小苦求于人。 沈越点头:“好,那我先去把他俩带进来。”转身之际,沈越又想起什么,拿手搭在寻壑肩上,微微使力,“你腿还没好全,别站了,坐下歇着。” 见寻壑坐好了,沈越才出门去。 穿过月洞门时,沈越撞上急急赶来的一人。两者定睛,沈越依旧拧眉肃容,而来者却是一声惊呼:“沈越!?” 刘二在后面边跑边喊:“沙鸥公子,等等我!这个点儿主子可能还在小憩……”跑近了,看这气场针锋相对的二人,刘二纳闷,“怎么?你俩认识?……” 第41章芒鞋轻胜马③ 沙鸥皱眉,怪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副打扮是……” 沈越没回话,径直走了。 沙鸥也似没当回事,往草房子行去,入室就见寻壑在引章服侍下净手。二人见了沙鸥,俱是一惊,异口同声:“你怎么来了?” “京城一客人赎下我院里的红倌,可他又怕家里婆娘,我想着既是京城就无所谓跑一趟,给他开了个价由我替他安顿。人安排好,我得闲了,自然来看师傅。对了,刚刚见到沈越,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怎么回事?还有,他怎么会在府里?”沙鸥说着在软凳上落座。 引章懂事,给沙鸥请完茶就出去了,留寻壑沙鸥二人说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极自然地给沙鸥拈起前额碎发别到耳后,才道:“沈爷因罪被贬为庶民,他今后可能都住这儿了。” “什么?!” “他觉得对不住我,所以……他算是来府上照看我吧。” “哈哈……”沙鸥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骇笑数声才收声,“没想到,沈越也有明白的一天,知道自己犯的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事!不过,他能做什么,扫地抹桌?丘府还缺干活的人?” 寻壑‘嘘’了好几次,没想反倒更激怒了沙鸥,只听他高声道:“师傅,你而今身家地位都有了,还怕他什么!”说着沙鸥想到了什么,压低声,“莫非师傅你对他还……”见寻壑不答,沙鸥顿时了然,痛心道,“他报恩不过是为了自己无愧,而你继续一份真心不掺假地待他,要是沈越再来一次……师傅你就不怕么?” “我能耐他何。他下定心意做一件事,别人是劝不动的。至于旁的,我也没想和他怎样,看他安生就好了。”寻壑举盏,上下几回,终究没喝下一口茶水,不过寻壑像是怕沙鸥继续追问似的,转过话锋,问道,“还说我呢,你自个儿的终生呢?”说着看看屋子外头,确认无人才耳语道,“芃羽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 沙鸥怕极似的避开:“师傅你清楚的,我至今还做这抬不起脸的勾当。她清清白白一女孩子家,合该跟个清白人,何苦拉她下水,和我趟这遭泥淖。” “你只当替她着想,却不明白‘冷暖自知’的道理。有回芃羽还问我,她是否平日太强干了些,欠了女子的温婉,不招人喜欢。知道是哪回么?” 沙鸥摇头:“你凭空问我,我怎知晓。” “就是沈爷放我回丘府、几日后你离去那一回。”寻壑凑近了,语重心长道,“沙鸥,你莫学我,我是无可奈何!沈爷之后,我心如槁木,再无可能对人动心。而邬璧那段嫁娶,你是知晓的,我在此间深受其苦,故而此生断不会再拉个姑娘扮演人前夫妻,害人一生。丘家绝后,我罪大恶极,死了也不得安生。但你不一样,既然对芃羽有几分情意,那何必强要压住呢?你方才所说不过是借口,花开堪折直须折,这花既是芃羽,也是你,人生一遭,你就舍得错过姻缘?” 沙鸥不语,眉头拧紧,俄顷才开口:“可芃羽若跟我走了,九畹怎么办?” 寻壑嗤笑:“说糊涂了,忘了把要紧事跟你说。我不日南迁,去江宁任职。与你一处地儿,你和芃羽何愁分开,九畹又何愁无人照看。” “真的?!”沙鸥霎时喜笑颜开,对自己的喜事无甚记挂,倒是挂念寻壑情况,“什么肥缺儿?说与我听听,叫我再乐上加乐!” “皇上亲口许的,江宁织造。” “好差事!师傅必当飞黄腾达!什么时候动身?” 寻壑这才抿了一口茶水:“任职文书还未下放,想必也快了。对了,之前修书叫你相府邸的事如何了?” “小事!别说‘相’,屋子都快给你修好了。我寻了个比你想的要更好的地儿。府邸傍山,后院我叫人修了一道儿,山腰上给你建了座和这一样的草房子。当时收到你信,我还只当你囤地,原来是举家南迁。单这消息,就不枉我千里迢迢往北跑一遭!” 沈越想着寻壑正在会客,不想叨饶了他,便领着大顺和银狮从侧门穿入后院。 银狮宝马血统,出身至尊,别看它是一畜牲,但自带傲娇属性,不屑与寻常马匹共处。为此,沈越在沈府特辟一处马厩供他休憩。 但眼下丘府马厩只有一处,沈越好生安慰,银狮还是别扭不进去,沈越喜怒哀乐表情做遍,还是打动不了这畜生,大顺更是苦苦哀求:“主子啊,寄人篱下,你就收敛着点性子啊,叫人烦了咱俩可都得扫地出门。” 引章本在柴房里给沈越请的厨子打下手,听到动静,便出门张望。 “这是?……” 沈越终于放弃,松开马缰转而对引章道:“我征询过阿鲤的,这一人一马今后都在丘府住下……” 引章摆手:“不为这个,我是奇怪哪来这么漂亮的马,原来是沈爷的。”引章说着就想去摸摸马鬃,不料银狮却大剌剌一脸嫌恶地避开。 引章:“……” 好吧,沈爷的马,让三分!让三分! 大顺忙解释:“银狮他挑人得很,除了沈爷谁都不认。” “要你多嘴!” 大顺:“……”好心变作驴肝肺。 沈越无暇估计他二人,只无奈道:“改日我再给他搭个棚,这几日就先拴着吧。” 银狮懂人话,一听要拴他,即刻挣脱缰绳撒丫子满院溜达。 “去,把银狮拉回来。”支开大顺,沈越才上前,问引章道,“早前我听殷姐说,阿鲤害了怪病,究竟怎么回事?” “殷姐姐胡说!”引章应激似的矢口否认,“公子不过身体弱了些,何来怪病之说!” 沈越拧起眉头,但最终还是没追究下去,敷衍道:“那就好。” 引章似乎生怕再被追问,找了个理由就退回厨房了。 沈越叉腰沉思,突地自院墙外跃入一袭黑影,大顺见状难得不声张,倒是提醒沈越:“程隐来了。” 才说完,黑影已飞步至沈越身侧,抱拳道:“主子,我已将钟大夫请上丘府。”嗓音嘶哑,近似鸦鸣,单单出声就叫人浑身不舒服,正是密室拷问寻壑的影卫。 沈越点头,问:“现在人呢?”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已通报丘公子接见。” “好。”沈越说罢,也绕去前院,经过草房子时,果见里头无人,而前院花厅传来人声: “噢!原来钟太医远行是为考察草药,济世救民,我等逐利商人,真真自惭形秽了。”尾音明显拖长,是穿梭风月场中人特有的谄媚腔调,沈越一耳朵就辨出这一嗓子出自沙鸥。话音才落,又听另一人道:“钟太医远游归来,还惦记贱躯,鄙人甚感荣幸。这点盘缠,聊表鄙人谢意,还望钟太医笑纳。” 是沈鲤。 沈越眉峰跳动。 逼近花厅门口了,只听一沧桑老者道:“丘公子客气了,实不相瞒,老朽此番问诊,实受沈大人嘱托……” “钟太医!”沈越出声,恰好噎住了沙鸥即将破口而出的惊讶,“情况如何?” 虽说沈越而今是布衣,但见了他,钟太医还是起身抱拳:“公子腿骨基本痊愈,再过五日,虽疾跑不得,但正常走动已无大碍。” 沈越点头,又问:“其他呢?” 钟太医略加思索,才答道:“沈爷清楚,丘公子才遭重创,各项机能的归正,尚需一番时日。方才我开了方子,丘公子若能遵照嘱咐调养,一年内即能恢复八成元气。此外,切忌劳神……” “再没其他病?”沈越终于不耐。 钟太医一愣,须臾,摇首叹道:“恕老朽愚钝,未瞧出其他病症。” 沈越看向寻壑背后的引章,却见姑娘眉目低垂,无甚神情,沈越也不好为难老者,只得道:“钟太医医术是信得过的,无其他病症就好。” 大顺已备好银两,沈越回身取过,亲手交给钟太医,并道:“有劳太医。” 送走钟老,在沙鸥目瞪口呆中,寻壑被沈越背着回到草房子。进门前,却看一雪白拂尘上下跳动,但见银丝不见人。 “屋里怎会有人?”引章掩口惊呼。 众人疑惑之际,沈越回头问身后大顺:“不是叫你把他拴好么!”继而又往屋内沉声呵斥:“银狮!” 却见那拂尘甩过一个漂亮弧度,后退几步,果见那霜白畜牲。马儿嘴里正咀嚼着什么,寻壑眼尖,指着屋里喜道:“他吃了我桌上的薯仔!”话毕挣扎着从沈越背上下来,却被沈越拉住。 寻壑疑惑回头:“?”转而又想到一事,遂问,“这就是沈爷刚刚说的马?” 沈越点头,同时从大顺怀里摸出一小包裹,撑开寻壑掌心将包裹放置其中,柔声道:“银狮不近生人,你拿这个喂他,。” 寻壑揭开,见是一小包黄豆,即刻了然进屋去了,沈越跟随其后。 寻壑右手拢着豆子,左手完好,如冰似玉肌肤,指骨瘦削纤长,正尝试着抚上马匹额头,寻壑安慰道:“银狮,来,吃豆子。” 沈越见银狮迟疑,就要上前拉缰,不料下一刹银狮却往前一送,竟将前额贴在寻壑掌下。 马儿此刻温顺得打紧,长睫如羽,低垂时几乎盖过浅褐瞳眸,鼻间呼吸细细簌簌,温柔极了。 大顺惊呼:“怎么会?……” “真漂亮的马。”寻壑低声赞叹。“他很喜欢你。”沈越在他耳际温声解释。 “叫我想起一句诗,&寻壑笑笑,才柔声吟出,&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想起下句,沈越只觉得素来平静的心湖,此刻遭人投入一小粒顽石,霎时,涟漪圈圈,荡漾开去。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叫沈越幻觉,此刻,天地间仅剩他和寻壑二人。 第42章莫使云雨散① 四年前一次与金虏鏖战,沈越仅携十八名部下挺入敌军腹背,奇袭得胜,自此一战成名得孙辟疆青睐提拔。猛将配好马,孙辟疆从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中遴选出一匹幼崽赏给沈越。这马一身霜雪皮毛,沈越遂名其‘银狮’。银狮幼年时就见其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端的生了副匹良马骨相,又得沈越悉心照顾,长大后果然脚力威猛,涉高坡如履平地,陪沈越征战数年,冲锋陷阵不遗余力。 可而今…… 当年鹰撮霆击的一国猛将,眼下在丘府做起了扫地抹桌的粗活,至于银狮,自进府后更是自甘堕落,由战马自贬为宠物马,表演马踢蹴鞠逗寻壑开心,光荣踏上卖笑生涯。 眨眼已是五月十五,得了沈越首肯,寻壑总算能和芃羽一起去九畹。这些时日沈越盯着寻壑吃睡,虽比不得五六年前一夜好梦睡到日上三竿,但起码昼夜颠倒的毛病纠过来了。 这不,未到巳时,寻壑就上了马车,前首拉车的马匹头颅雄赳赳高昂,正是银狮。刘二轻甩一鞭,银狮撒丫子就把车厢拖行了一射地儿。 直到马车拐过街角,沈越才转身返回。不过才踏上一级石阶,又听车轮辘辘,沈越怕是寻壑有事返回,出街张望,却见反方向来了辆骡牵车,踢里踏拉,笨拙又好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素来不管闲事,既然不是寻壑,转身即刻回府,不料这骡车竟稳当当停在丘府门口,随即听得一声唤:“阿越!” 沈越顿住,回头见车夫通身玄墨,不是叮当是谁。 “子丞相?” “欸!”车帘挑起,一食盒模样的木盒递了出来,叮当接过,又搀着子翀下车走向沈越。 子翀问:“寻壑呢?” 沈越答:“才出发去铺子。” 子翀叹:“这么不巧!” 沈越问:“怎么?” 子翀疑惑:“你忘了?今天是寻壑生辰。” 沈越惊讶:“??不是腊月初三么?” 子翀斥责:“你准是记错了!当年寻壑兄弟出生,我是等在门外的,不至于弄错,他就是五月十五戌时生的人。” 沈越仍记得,那是十一年前,自己而立寿辰,举府欢庆时,那时还叫做‘沈鲤’的寻壑,默默缩在仆从一桌,直待自己不胜酒力退席,他才悄悄跟了上来。半面亭处赶上并搀起颤巍巍的自己,郑重而又瑟缩地交出一枚白玉扳指,说那是他用沈府放的俸禄买的礼物,末了还强调,是干净的钱换的干净物件。 沈越遂问沈鲤几时生辰,当时虽半是糊涂半晕眩,可沈越绝不会记错。沈鲤犹疑须臾,给出的答案,是腊月初三。 但沈越从不跟人争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这事儿只等寻壑回来问清楚便可,遂问子翀:“不知子兄此番前来是为……” 子翀一笑,示意叮当将盒子交给沈越,并解释道:“过去几年,我和寻壑不便联系,他一年一度的生辰我也不能聊表心意。而今总算寻了个机会,我这侄儿无甚癖好,唯一闲趣就是好饮,这个紫檀云龙纹莳绘盒,里头装的是我经年攒的上古酒器,他既不在,我待会还有要事,就由你代为转交吧。” 沈越接过盒子,不大的物件,分量却着实不轻,联系子翀方才所说,沈越心想这必是多宝阁没错了。 前院,引章正指挥小丫鬟打扫,远远见沈越抱着紫木盒子过来,便问:“怎么?” “今天是阿鲤生辰,你知道吗?” “知道啊。”引章理所当然,可转念一想,惊道,“沈爷以为还是腊月?” 沈越点头:“当年阿鲤说是腊月初三。” 引章黯然:“也是碰巧,公子有次大醉,说胡话时提起的。” “说胡话?……他还说了什么,还有,”寻壑酒量沈越是清楚的,能让他都醉倒,不敢想到底闷了多少壶,“那一次是什么缘故,他喝了多少?”明知而今追问无用,但对于寻壑,沈越总觉心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促使自己去干这些无用之事。 引章思索了会儿,最终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并转而问道,“你提着个盒子作什么?” 沈越才想起这玩意儿,便解释道:“哦,这是子翀给阿鲤的寿礼。咱们……晚上他回来给他热闹热闹吧。” 引章摇头:“公子最不爱过自己的节日,往年生日,我给他做碗鸡蛋面就打发了。” 沈越目现喜色:“鸡蛋面!?” 要知道,那日亲见寻壑一口一口吃完自己烤的红薯,事后回想起来,沈越只体味到空前满足。自那之后,沈越决意学厨,向厨子学熬粥炖汤,近日又在跟引章学煎蛋,可惜油水不够或是火候过旺,成品总是带着股糊味。 故而引章摇头:“难得轮到公子生日,沈爷煎蛋技艺有待提升,这项还是由我代劳吧,你准备些别的?” 沈越发愁,期间引章过去叫小厮冲地。 也是,只做一碗蛋面,下肚之后只能在记忆里怀念,倒不如送个实物,日后回想好歹可以眼看手拿,拿定主意,思量一圈寻壑所缺,沈越遥遥问引章道:“阿鲤他束发总是那根竹子,我趁此送他几根簪子?” 第43章莫使云雨散② “阿鲤他束发总是那根竹子,我趁此送他几根簪子?” 引章点头:“主意不错” 可对于这些装扮饰品,沈越是一窍不通,再兼阔别多年,不知寻壑喜欢的款式,虽然寻壑多半不介意,但送人还是合心意的好,于是沈越问引章,“你也去?” 引章:“那得等会儿。”直到把伙计都安排下了,引章才和沈越出门。 银狮跟着寻壑跑了,而丘府地处郊区,到闹市非骑马不可,所幸马厩刚好两匹玉骢。引章引路在前,半刻钟便抵达了谭月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闹市人多,二人牵马步行, “过去我就想,‘谭月’,听着像人名。”沈越随口道。 引章一笑:“沈爷没猜错,正是人名,谭月街的铺子以售脂粉簪钗著称,而这些铺子当中,又以谭月阁最为闻名。” 沈越对此无甚兴趣,但好歹引章陪同一场,便奉陪问道:“谭月街就是以谭月阁主人命名?” “没错。关于谭月的故事长得很,沈爷听过谭峦谭大人吗?” 沈越随口应道:“知道。当年邬太傅打压我恩师李相,谭峦在朝堂上为恩师说话,邬党上台后,谭峦果遭报复打击,废为平民。” 引章唏嘘:“对噢,差点忘了,李大人是沈爷恩师。不瞒你说,待会咱们去的铺子就是谭月阁。这谭月原是名为‘晓露’的名妓,一次宴上相中谭大人,翌日晓露姑娘就放言非谭大人不嫁。” 沈越质疑:“一次见面就死心塌地?呵呵,街谈巷语总是夸大其词。” 引章辩解道:“不是的,据说啊,那日晓露姑娘身体不适,在场恩客不满,故意为难她,是谭大人替晓露姑娘解的围。不过这话放出,虽为美名,但谭大人却深为困扰,曾找上晓露姑娘当面斥责。故事本该就此了了,但后来谭大人身陷囹圄,晓露姑娘拿出细软自赎,日日下厨做饭送至大牢,谭大人最初甚是排斥。出狱后,谭大人被贬为庶民,狱中受刑导致双腿俱废,但晓露姑娘仍相伴相随,终于打动了谭大人。” “可谭家诗书世家,谭父谭母怎能接受一风尘女子为媳。就连晓露姑娘都绝望的时候,这一回谭大人倒是敢当,毅然与晓露姑娘成婚。至此,晓露姑娘改名,随谭大人姓,即是谭月。谭大人本是政治抱负极大的男儿,而今双腿残疾,连起居都仰赖人照顾,心中自然极为不甘。所幸谭月还攒着些体己,租了间铺子卖起自制的脂粉养家。谭大人不忍让夫人全数担下,落下脸面联系故友,将脂粉销向贵族女眷。” 期间经过一家铺子,沈越往里瞟了一眼,店里伙计便向他招呼道:“这位爷,进来给夫人选些脂粉吧?” 夫人? 沈越立刻想起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寻壑,过去最不屑这种柴米油盐小日子,可若对象是他,自己似乎不介意就此下去。 沈越也奇怪,关于成家,第一个念想的人,怎么总是他? 男子和男子,如何成家? 可对于引章,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引章小脸一红,对那店伙计啐道:“呸!谁是夫人!叫你乱说!”回头问沈越,“讲到哪儿了?” 沈越随口答:“谭月把脂粉销往贵胄。” “哦是,谭月用料配方顶好,渐渐做出声名,名声传进宫里,后来,内务府便钦定宫里脂粉簪花由谭月阁供应,谭大人夫妇一跃成为皇商,谭月阁所在大兴街也由官府改名为谭月街。可惜好景不长,第三年谭大人就去世,谭月悲痛之余操持生意,也至今没有改嫁。”说到这里,引章叹一声,才道,“讲真,我真佩服谭月,敢爱敢恨,少有女子……不对,是连男子都少有如此大胆。可反过来想,也对,不是谁都像谭月这般幸运,认定的人恰是值得付出的人。” “是。”虽只一字回应,可沈越不再是之前随意的语气,又问:“这些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引章笑笑:“不过在京城多呆了几年,听得多了些。” 说时,二人看向同一块牌匾。黑檀为底,周边一圈掐丝镶边,‘谭月阁’三字鎏金,日耀星粲,终于到了引章口中的谭月阁。 入内,柜台玻璃澄澈透净,架上明星荧荧,鼻间沉香幽微,耳际筝声霖霖。偌大店铺,仅有一小二在店铺深处,铛铛打着算盘。 听闻动静,小二停下手头拨弄,走到沈越引章驻足的柜台前,问道:“客官想看簪子?可有想好的款式?” “男子的有哪些?”说着引章就相中一支,指着物件问沈越:“这支你看行不?。” 沈越看过去,引章所指,是一白玉镂雕祥云玉簪。玉色乳白透亮,确为精品,沈越这几日见过寻壑梳头,他发量不多,但垂顺柔软,如墨乌漆,配上温软玉色,定相得益彰。 毕竟是谭月阁中人,小二未对二位客人的关系妄加揣摩,只介绍道:“姑娘眼光精到,这一柜都是男子款式。这支为南阳玉打造。” 引章疑惑:“南阳玉?” 小二了然笑道:“华夏名玉有四:和田、蓝田、岫岩、南阳。后二者近世罕闻,可在上古,俱是闻名遐迩的好玉。公子姑娘,听过和氏璧的故事吧?” 引章点头,问:“听过,怎么?” “这和氏璧就是南阳玉。《诗经》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剩下的话沈越没听进去,只想起接下来两句,是‘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寻思着,沈越侧眼瞧见一金簪,尊气逼人,遂问:“这个呢?” 小二停下嘴边言语,转而介绍:“这一支是‘点翠嵌珠桃蝠螺旋金簪’,以荷花色宝石为桃,祖母绿宝石为蝠之双翅,簪身螺旋设计,寓意财源滚滚,适合生意场中人佩戴。” 沈越点点头“好,”转眼又相中一支,“这支呢?” …… 沈越将看上眼的款式都问遍了,足有十来支,连引章都忍不住去对面橱柜看钗钿了,但小二仍旧耐心解答,着实训练有素。 沈越问完,见引章趴在柜面盯着一金花芙蓉钗看,遂问:“你喜欢这个?” 引章一吓:“没……看看而已。沈爷看中这么多,决定好买哪支了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了。” 引章走回原来柜台,问:“哪一支?” 沈越未答,径直对小二吩咐:“方才我问过的样式都包起来,还有,”沈越指着引章方才所看的那支金簪道,“把这一支也一并包了。” 引章:“全部买下?!” 沈越云淡风轻:“都挺好看的,一并买回去,让阿鲤挑着戴。” 引章:“……” 小二:???!!! 说时,筝声止住,店铺深处,屏风后绕出一女子,身段窈窕,款款步来,沈越引章齐齐看过去,却听一旁小二唤道:“夫人!” 谭夫人? 谭月薄施脂粉,终究掩不住眉目间阅尽沧桑的疲态,但举止轻盈,向沈越引章略一颔首,语声更如二月黄莺,问小二道:“统共十二支簪子?” 小二点头。 谭月遂吩咐小二:“取掐丝景泰蓝多宝阁来。”转而又对沈越道,“公子如此爽快,想必是送给极有分量的人,民女替公子包上,聊表心意。” …… 驾马返到丘府,已过午时饭点,引章正寻思着亲自下厨表达谢意,才下马,就听得身后匹马长啸,回头,竟见银狮疾驰奔来,带起风声猎猎。 沈越奇怪:“银狮?” 马儿在主人跟前刹住脚,沈越见其口中衔着一拇指粗细的信筒,遂取了打开看。 纸大概是随手撕下的,四边如锯齿般不整,其上寥寥数语,沈越只看一眼,顷刻,眸中惊恐风起云涌。 引章不安问道:“银狮怎么跑回来了?上面写了什么?” “阿鲤遭人刺杀!” 仿如晴天糟了霹雳,引章来不及反应,就觉身边刮过一阵风,抬眼,沈越已驾着银狮奔出数尺。 第44章莫使云雨散③ 沈越赶到九畹,店铺如常开放,货物齐整无异态,可径直冲进内室,却见程隐站在门边,寻壑则和一女子瘫坐对角角落,寻壑抱头,躯干几近蜷缩。 沈越大惊,冲上前一把揪起他:“伤哪儿了!” 未料寻壑一听见沈越嗓音,即刻一挣,跌坐在地。沈越伸手去拉,寻壑慌乱往后挪退。 “沈越?”寻壑身旁女子半信半疑。 沈越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上下扫一遍这女人,便认出她来:“邬三小姐?”记得寻壑遣人将她护送去了东瀛,而今怎么回来了?还出现在这里? 沈越欲要牵起寻壑,邬璧却拦在在跟前,并厉声道:“你又想怎样?” 沈越:“??” 程隐已在身后,解释道:“这姑娘突然窜出,在丘公子跟前拔刀……” “啊!!!”程隐一语未完,寻壑竟失声尖叫,邬璧连忙抱住寻壑安抚,待寻壑稍稍平息,邬璧冷声对程隐道:“我说这人鬼鬼祟祟跟在我丈夫身后作甚,原来是沈爷派来监视的。” ‘丈夫’二字,譬如芒刺,扎进沈越耳里。 对呵,寻壑早已不是昔日的沈鲤。他有事业,有家室。 寻壑念旧,他必定是为给自己留情面,才没有驳了自己上门照顾的请求,以寻壑而今财力势力,何愁请不动顶贴心的人物。 心突然脆生生刺痛。 寻壑仍不住哆嗦。 蹬蹬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有一人跑入,入室惊呼:“公子!”原是引章赶到。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程隐后退一步,对沈越耳语道:“爷,丘公子可能认出我声音了。” 沈越瞬间明白寻壑害怕的原委。 暗无天日的密室,血腥腐臭滞涩不去,灼烫炙烤、剜肉剔骨,世上最惨痛的皮肉酷刑,寻壑几乎都挨了一遍。 这些时日,偶见寻壑瑟缩,未见其惊惶失措,沈越想当然地若无其事,但直至眼下,沈越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寻壑…… 他怕程隐,更怕幕后主使的自己。 人间炼狱,任谁经历一遭都是终身噩梦啊。 “公子害怕,你们先出去吧。”引章扶着寻壑,对周遭众人道。 邬璧恼怒驳斥:“寻壑怎会怕我,他明明是怕沈越。沈爷别忘了,当初你在众人面前是如何羞辱我丈夫。虽不知你方才惺惺作态为的哪般,但凡替寻壑着想,都请你离远点。” 沈越舍弃身家豁出性命,为的就是来到寻壑身边,除非寻壑亲口拒绝,否则,他怎会因为旁人呵斥就退缩。 引章见沈越没有半分挪动步子的意思,只好放开寻壑,转而起身劝道:“咱们先出去吧。” 和沈越步入后院,引章就跌坐在廊下长椅。程隐守在门边,仍留意着房内动。沈越罕见的步伐虚浮,埋头撑着柱子,他此刻只觉得胸腔一团疑火,他本想把这火硬生生压下,孰料其逆反似的喷薄出来,问引章道:“阿鲤婚后……他过得怎么样?” 沈越此前,从不屑于关心他人私下生活,同时也不屑这类探听隐私的人物。可这一句问出,沈越才觉滞闷已久的胸腔戳开一个透气的道儿。 引章捶着头脑,须臾都不见作答,就在沈越耐性几近耗尽时,引章才哽咽着发语:“沈爷怎么突然关心这个?无论是三小姐,还是沈爷,都是一样的。” 沈越:“?” 引章举袖子抹一把脸,也无所谓此刻眼白赤红,直视沈越道:“公子有用时,你们拿他当宝,可一旦公子没用或者不听话了,你们就弃他如敝履。这些事儿我不便说,省的哪天反目,沈爷又拿来让公子难堪……公子不是神,不是每一次都能挺过去。” 沈越无法反驳,踌躇许久,像个缴械投降的败兵,松口道:“是,过去是我的错,今后再不会了。” 引章一时语塞。毕竟曾服侍过沈越,引章多少知晓沈越脾性,对人坏起来,是处心积虑的坏,可对人好起来,也是掏心掏肺的好。想他这些时日在沈府衣不解带照顾公子,不挑粗细地揽活干,还有眼下突然又坦然的认错…… 引章没理由不信沈越。 思前想后,把思绪理顺,引章才道:“当初三小姐下嫁公子,确实有所图。” “怎么?” “三小姐早已心有所属,可惜男子出身平凡,老爷无法接受,强要拆散他们。三小姐苦求、大闹、私奔,手段用尽,老爷仍不答应,最后小姐割腕,几乎丧命。老爷才松口应允。可三小姐找上那家公子,他竟已娶妻。姻缘至此本该作罢,但三小姐认定这是老爷背后指使,一气之下随了二爷南下,就……遇上了公子。” “后来,三小姐下嫁公子,可却是报复心切,一方面不从老爷意愿,另一方面,是为……用三小姐的话来说,是‘挑软柿子捏’。成婚不久,三小姐就找上原先的情郎。那段时间,三小姐常常夜不归宿。可老爷问起,公子还得替三小姐圆谎。” “公子新婚当夜,就知晓了三小姐的这段过去。沈爷你清楚的,公子心软。所以,无论三小姐如何刁难,公子只体谅她是事出有因,故而处处忍让。可三小姐却得寸进尺,越发觉得公子好欺负,闹到后来,数周数月不归家。有次我偷偷跟出去,竟发现,和小姐幽会的,不是一个男子,是好几名!” “终于有一天,这事儿让老爷发现了,拿公子质问。恰巧三小姐回来,老爷一通臭骂,抡了棍子说要打死,那一下,公子生生替三小姐挨了。小姐当场气极晕厥,是公子把人抱回房中,还请了大夫诊脉,竟诊出小姐有喜了。” “小姐知道后,本想破罐破摔,一心寻死,公子怕她真做傻事,就放了生意日夜守着。后来小姐想拿掉胎儿。可……沈爷知道的,公子曾在烟花柳巷做那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虽为男子,可见过勾栏女子落子的痛苦。所以,公子不忍小姐经历个中苦痛,便让小姐安生养胎,公子会跟老爷交代这孩子是自己的,就没事了。” “可惜,三小姐体弱,最终没能保住胎儿。公子又是悉心照顾。” “我实在不明白,三小姐有错在先,可公子怎么还处处维护人家,有次忍不住,便问出口。” “公子说,沈爷当众刁难的时候,是三小姐替他解的围,且我当时重伤,带回邬家别院后,也是三小姐请的大夫。公子后面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楚,他说,不指望人时时对你好,但凡关键时对你有一二恩情,就值得念恩终身了。” 引章适时顿住。 此际,回味引章方才的话,若所言属实,就不难理解寻壑对沈家、对自己赴汤蹈火的好了。俄顷,沈越问道:“寻壑素来不爱张扬,这些实情都是你打听的?” 引章摇头:“非也。沈爷说的对,公子不爱张扬,所以但凡心里苦闷,公子就偷偷买醉。上午和你提的,公子喝糊涂了说出自己生日,就是其中一次大醉。” “哎!”沈越叹气。 “故事还没完呢。人心都是肉做的,经此一事,三小姐渐渐对公子生了好感,准备偷渡东瀛那次,还在岸上时,小姐就哀求公子,到东瀛后安生过日子。”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沈越警觉看向室内,凌厉之态,只恨不能以目光穿透窗纸,一窥室中人所为。 引章仍兀自漫话:“东瀛那儿,公子早就打点好了,三小姐在那边衣食无忧,大可不必过来。可眼下出现,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沈越叱问。 “想必是要和公子重修旧好罢。” 沈越刷一声起身,大步往里屋里走去。回头是岸,可沈鲤这条岸,他不允许旁人踏足。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引章有刹那蒙神,随即赶紧跟上,就在沈越即将转身跨入房间时,只听里头女子厉声发问: “不要我留下,却偏偏不赶走沈越,你什么意思!” “我是你妻子,和你同床共枕、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沈越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留下而我却不能!” 沈越引章双双顿住脚步,沈越更是紧绷如霹雳弦惊的弓,屏息凝神捕捉寻壑动静。 “对,你将来会生儿育女,”是寻壑的嗓音,疲惫却仍固守温柔,“但不能和我。” 邬璧质问:“为什么!” 寻壑的苦笑清晰可闻:“你是清楚我过去的。太祖有律,倡优皂隶之子,世代不得脱去奴籍,孩子何辜,叫他一出世就受苦。” “这就是你过去不和我行房事的理由?” 寻壑低声解释:“邬家的血脉,折在我手上,不能,也不值得。” 邬璧仍不依不饶:“所以你就选择和沈越一块儿?他是条毒蛇,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羞辱你的!” “我没留他,也没想跟他有什么,他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但你不同,你是女子,要清清白白的好。”这一次,寻壑解释时几近筋疲力尽了。 房内死寂片刻,突地一记骨肉撞到地面的声音,紧接着是衣物的撕扯声,伴随着女子恼羞成怒的咒骂:“我偏不听你的,我这就和你生,孩子生下来看你还怎么赶我。” 沈越箭步冲入室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邬璧紧揪的手,一把将跌倒在地的寻壑揽进怀里,抱起。 寻壑看清来人,挣扎着要下地,沈越双臂却如铁箍,牢牢锁住寻壑腰背膝弯。 邬璧狼狈爬起,拍拍身上的污渍,上下打量眼前抱在一起的俩男人,笑容阴狠:“呵呵,原来如此!丘寻壑你真是下贱到骨子里,宁可在男人胯***,也不要和女人行房生子。沈越功夫就这么厉害,叫你背叛邬家也要帮着他……” “住嘴!”沈越一声呵斥,程隐入内就要对邬璧出手。 “等等!”竟是寻壑叫停。 沈越见他这回挣得厉害,只好放他下地,但仍一手绕过后背搀着他一臂。寻壑平复喘息,才道:“邬璧,闹到这个地步,你我是不可能继续走下去了。这些年、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你太执、任性,你对我所谓的好感,不过是因为我能容纳你罢了。而今父亲、二哥都不在了,我维持九畹运作已耗尽心力,再不能陪你周旋……” “那你就打算弃我于不顾?你对得起被你害死的父亲和二哥吗!” “东瀛那边我都替你安排周全了,下半辈子即便不劳作,你也可衣食无忧、保全天性。可你却回来了……” 这一次,邬璧没能反驳,僵持了半炷香时间,邬璧才松口:“好,我答应你,回东瀛。但在我觅得归宿之前,我都不允许你休了我。邬璧和丘寻壑,名义上还是夫妻。”说罢,女子掉头冲出房门。 引章入内,见寻壑有气无力,忙问:“公子用过午饭了?” 寻壑摇头。 引章返身就走,并道:“我去做点吃的。” 房内只剩下二人。 稍稍和沈越拉开距离,寻壑才歉声道:“让沈爷见笑了。” 寻壑不经意的避让,叫沈越清晰察觉层层上涌的失落感。寻壑衣冠不整,沈越按捺下不快,小心翼翼问道:“我替你整整?”手比脑快,说时已触上寻壑衣物,一处一处抚平褶皱。 寻壑此刻站直了,沈越才发现,他和自己一样高。只是太单薄,印象里总觉得他瘦弱。末了,又见他发髻散乱歪斜,沈越转过寻壑身子,按他坐下,并道:“给你把头发拢拢。” 拿起矮桌上的骨篦,齿牙细密,可经过寻壑发丝时却罕少阻碍。九畹铺内,绸缎万千,最为光滑者,沈越只觉得是手中这一匹。 “让程隐跟着你,不是监视……” “我明白的。”寻壑急于抢白。 沈越却坚持解释:“荒山落水后,我怕你再出意外,所以,今后出门我若不在,必派人跟着你。你怕程隐,我换一个便是。” “不用了,习惯就好。” 如果说寻壑有什么毛病,客气绝对是第一,客气多了人就生疏,想想就恼人,骨篦稍斜,沈越轻敲两记寻壑脑袋。发包拢好,沈越自怀中掏出那枚簪子,正是谭月阁相中的第一款,白玉镂雕祥云玉簪,当时喜欢得打紧,叮嘱谭月不要包装,揣在怀里,等着寻壑得空,为他别上沾了自己体温的簪子。 眼前,玉色温润,只是在寻壑脑后比划,就可想见二者相配是如何相得益彰了。 不知为何,每每念起这人,前一阵子是心疼,而今,心疼之上,更添了几分……这种棱角模糊却又清晰异常的感受,沈越过去搜肠刮肚,在刚刚冲入室内的刹那,福至心灵,蹦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是‘心爱’。 明白了这一点,此前种种怪异念头,霎时豁然开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6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在密室察觉寻壑维护邬敬时滔天的妒意,假借照顾之名掩盖与他肌肤之亲的渴望,方才入室撞见寻壑和邬璧纠缠不清时分明的醋劲儿。 不奇怪了,毕竟,谁舍得和人分享爱人。 前半生,沈越按部就班,为家为国耗尽心血,下半辈子,沈越想任性一回,为自己活一把,好好和爱人厮守。 至于寻壑的心意,只要前缘那份情尚存灰烬,只要寻壑不开口拒绝,沈越就能见缝插针,把爱注入,他对自己情意淡点也不要紧,这一次,换沈越好好宠他。 会计较,无非是担心对方不值得而已。 而寻壑值得。 寻壑一喘一喘,肉眼可见呼吸得艰难。好好一个生日过成这样,此际心疼与心爱交织,叫沈越恨不得把这人揉碎在怀里,省的看着生疼。 正想着,沈越手中握着的发丝突然一紧,沈越回神,扳起寻壑一看,他竟昏死过去,沈越大惊,抱了人就冲出去。 第45章沈郎多病不胜衣 寻壑生辰翌日,就收到皇帝旨意,擢拔为江宁织造郎中。接旨后寻壑就差引章收拾行李,于五月十八启程南下。奈何寻壑病体欠安,行了三日就咳嗽不断,兼之殷姨娘有事耽搁没能同行,沈越严加逼迫,寻壑才肯放缓了行程,每到一处大城池便稍作休整,并请大夫看望。 第十四日晚,沈越收到镖局回票,告知财物已安全押送到江宁,这货物都比人跑得快了,可想寻壑一行这一路之缓慢。沈越怕惹寻壑着急,阅毕便把回票烧了。 前几日雪上加霜,引章也染上风寒,照顾寻壑的任务便全数落到沈越头上。起卧洗漱等日间服侍自不必说,至于夜间,只要寻壑有动静,沈越就不可能睡得安心,索性陪着折腾,今夜三更漏断,寻壑咳嗽才稍见消停,沈越哄着总算安生闭眼。 沈越却没丝毫困意,看着寻壑半陷入软枕的面庞,怔忡出神。十五那晚,寻壑回到家中,连吃碗长寿面的精神也勉强,沈越只草草把那一盒簪子送出,就再不敢表露其他心意,生怕再给寻壑添了负担。而今,这一腔爱意小心翼翼兜了一路,由言语转化为一餐一觉的关怀,可总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刻,譬如沐浴,沈越能压得下心意,却怎压得住原始的身体反应,只得留寻壑在水里泡着,自己落荒而逃,待风平浪静时再回来面对。 寻壑过去睡相极好,可以整晚安眠不翻身,唯有一点不安分,就是睡沉了会磨牙,吱吱作响,老鼠啃物似的。沈越看着看着,再次听到磨牙声,便知寻壑睡进去了。瞅准时机,寻壑松了咬肌的瞬间,沈越俯身,在爱人唇角蜻蜓点水般扫过。 平日总能克制着不对寻壑做过分举动,可而今他睡下,自己就忍不住趁人之危。从少年偷看《西厢》,到青年娶妻纳妾,至而今年过不惑,沈越所体验过的男女情愫,过去几十年全数加起来,都抵不上对眼前男子暗生的冲动,想要把他摁住,好生宠爱,颠鸾倒凤…… 仅仅想着就面红耳赤,沈越只得逃离。 安静起见,沈越挑了位于角落的厢房,出门左转便是露台,却门洞大开,放眼已见露台上一人提灯独立,那人听到房门动静,也回过头来。 沈越上前问道:“大半夜的,怎出来受风?风寒不想好了?” 这人正是引章。引章紧了紧薄披风,摇头道:“今儿公子咳嗽得厉害,我担心,睡不着。” “他刚睡下。”沈越负手而立,望进黑暗,“对了,他这咳嗽真是奇怪,吃了药也不见好。” 引章斟酌了会儿,才答道:“不瞒沈爷,在邬府那时,公子咳嗽的毛病更严重,这次复发,情况还算好的了。” 沈越震惊:“怎么?” 引章摇摇头,极无奈似的:“外人都说公子是什么东床快婿,可公子背后的苦有谁瞧见。明面上是公子打理生意,实则盈利全数上交二爷,公子不过是二爷手下的傀儡罢了,功劳不论,可一旦有罪过,第一个问责的就是公子。单单生意就让公子够头疼的了,此外三小姐胡闹无度,还有管束严格的老爷,公子忙着周旋,病了也不敢休息,生怕哪里疏漏了。” 过去被仇恨蒙蔽,沈越只道寻壑在邬家是坐享其成,不愿想万一可能他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沈越叹气:“哎,我这边也让他不得安生。” 引章点头认同:“公子不愿欠人情。你追来那时,公子拿了上面的意思要他拖住邬敬,可最后还是不忍想放了他,单单留下自己,由你抓去千刀万剐,两厢不欠,死了也轻松……还好你没下手。” 沈越至此肯定,寻壑半点儿没跟引章透露他曾被自己抓走受重刑的事:“这崽儿真是处处维护我啊。”思及此,虽是黑黢黢暗夜,沈越还是回望一眼身后那扇阖紧的门,似乎能透过这扇木板,窥见那人难得的安稳睡容。 “维护?公子确实维护你啊,当时公子叫我拿丹书铁券要去救你,我稍微犹豫,就被公子呵斥……” 引章还没抱怨完,沈越就惊问道:“丹书铁券?是阿鲤救的我?!” 引章懊悔得直捂嘴,公子千叮咛一定不可说的,奈何自己一时嘴快。不消姑娘回答,沈越也看懂了,霎时明白问起经过时沈超蒋行君总有些闪躲,只说多人求情,皇上便以功过相抵之名从轻发落,孰料,这一命竟是他换来的。 那个时候,他才受腿伤,想见他进宫觐见时瘸跛着行走的模样…… 引章见沈越脸上神情难受,便解释道:“你也别当承了什么大恩情,计较得清楚,公子最怕人跟他提起这些。其实,自从你在,公子病情轻了好些,所以在丘府时鲜少听他咳嗽。他是开心你在的,只是惯常不表态。再说,同是赔罪,你就比三姑娘要来的有诚意,她至今还在胡闹。”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更难受,自己过去如此待他……不说了,只愿他能多续两年命,自己多疼他两年。 每一餐每一饭。 天际泛出鱼肚白,沈越道:“我去做饭了,你也回去再睡会儿吧。” 客栈虽有伙食,但沈越生怕炒锅火旺,加重寻壑病情,故而这一路上几乎都是亲自掌勺,拣着蒸煮的简单清淡菜式做给他吃。 寻壑体弱,按理说该多吃肉补补,可他对猪肉深恶痛绝,过去姑苏沈府还会勉强吃一口,而今是但凡闻到气味就撂筷子,沈越只得挑选其他肉品下锅。昨儿在客栈落脚安定妥当,沈越就扎进菜场里,竟见有鹌鹑卖。过去自己闹咳嗽,翠袖常拿它熬汤,说是润肺,依稀沈越记得里头有放山药、椰瓤,椰瓤不指望眼下菜场有卖,所幸沈越离京时带了些食谱路上翻看,其中一本记载过五福鹌鹑汤,同炖的药材有玉竹、莲子和芡实和淮山。沈越便在菜场买齐材料,回来把鹌鹑交给店家冰窖里镇着。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离开京城时,行李之外,沈越带了一包粳米、蒋行君之前赠的若羌红枣,还有一些干百合,都是顶好的滋补材料,一路上有机会就给寻壑熬了喝。回房取出食材,连同冰窖里的鹌鹑。天色蒙蒙亮,沈越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把鹌鹑洗净,肠胃都掏干净,其他食材也过了一遍水,回到厨房把鹌鹑斩成小块,山药、玉竹、莲子、芡实垫底,最后放上鹌鹑块,加水,生火炖上。 而后淘米,红枣核带火,沈越便一颗颗剔除,切成细条,百合片昨晚就已泡发,一同投入砂锅,放置旁侧炉台。 两锅都炖上了,沈越上楼,悄声回到房间,磨牙的‘吱吱’声断断续续,寻壑依旧睡得香沉。此际晨曦染上窗纸,桃红被面映得寻壑两靥气色红粉,沈越情动,俯身,在爱人面颊悄悄烙下一吻。 才在旁侧小榻上和衣躺下。 第46章且餐山色饮湖光① 抵达江宁,寻壑出示任命文书,守吏查看后却道‘官人稍等’,随即跑向别处,再回来时领了二人,这二人问道:“哪位是丘大人?” 寻壑探头出门:“在下便是。” 这二人闻言双双躬身行礼,其中一人喜道:“家主盼望多日,总算把丘大人盼来了。”另一人又解释道:“我等是沙鸥公子的属下,奉家主之命,在此恭迎丘大人。” 寻壑明白过来,自袖里掏出大块银子:“二位久候多时,有劳了。” 二人双双摆手,其一高个子道:“丘大人客气了,请大人随我来。”,转而又对矮个子低声道,“你快去禀报沙鸥公子。” 由高个子带队,寻壑一行人马车前后相属,往城内驶去。 沈越挑帘看向车外景致,水绿风暖,长柳依依,一派江南好风光。蓦地想起十一年前,携着寻壑初到苏州时,这崽子东张西望的好奇模样,不由回头,却见寻壑双目紧闭,一副隐忍之态,沈越探手握住他胳臂,关切道:“头又疼了?” 寻壑闻言睁眼,淡笑着摇头:“多亏沈爷照顾,身上已无大碍。我只是在想,沙鸥在排场上素来计较,这回我南下长住,不敢想他将何等费心招待。” 沙鸥对寻壑如何上心,沈越没亲眼见过,但前些时日听过他二人话语,此间深情,自可想知。 马车行驶约半炷香,渐渐放缓,继而停驻,沈越率先跳下车,捞起帘子搀寻壑下来,其后人马陆续下车,大顺驾驶的引章芃羽一车,还有勒马远立的程隐花隐二人。 寻壑站稳抬头,只见匾额形制别出心裁,竟用了荷叶之形,上书‘仙眠渡’,三字劲气内敛,沉稳中又兀自带了股飘渺仙意。 “好别致的名字。”寻壑叹毕,转而问高个子,“这就是沙鸥居所?” 不待高个子回答,街道对面驰来快马,奔得近了,寻壑眼前一亮,唤道:“沙鸥!” 白衣白裤,眉目疏朗,飞驰间衣摆翩飞,仪态飘逸,正是沙鸥。沙鸥勒马,跳将下来,掩不住的一脸喜庆,道:“总算把你盼来了。” 芃羽引章纷纷问好,沈越也略一点头。沙鸥全无奔波后的疲累,兴致勃勃跳上踏跺,回头对寻壑道:“师傅,进来看看我给你张罗的府邸。” “我的?”寻壑心里咯噔一下。 那次沙鸥借北上交送小倌的间隙,登门拜访,寻壑便诉诸成帝口谕任命自己南下江宁为官的事,并交付银票嘱托沙鸥替自己觅一处僻静府邸。可眼下看着这油光锃亮的三开朱红大门,不敢想象内里景致将如何铺张,自己那一纸银票,恐怕只是九牛一毛,沙鸥不知往里垫付了多少。 门环三敲,有人自内打开大门,一行人进入便是影壁,其上横向镶嵌四块影壁砖雕,其上所刻不过花鸟鱼虫,但雕工之细,足见用心。出神之余,寻壑突觉手上一暖,竟是沙鸥牵了自己往里影壁右边走去,又听青年絮絮道:“一进院落我只设了楠木厅,供你待客用,无甚新奇,就不细看了。” “好,听你的。”寻壑说着,还是往那五开建筑望了一眼,门面恢弘自不必说,匾额上‘会芳’二字,又消除了几许豪奢俗气。 下午时分,除却一二蝉鸣,几不闻他响,偶有婢女小厮走动,也都敛声屏气,沙鸥回看一眼师傅,似猜透他此刻疑惑,解释道:“我知你素来喜静,这些下人我都是交代过的,不许喧哗,违者克扣例银。” 寻壑哭笑不得:“哈哈,我只道是江宁人修养上乘,连下人都训练有素,原来是你正中他们要害,逼得他们置喙不得。”说着敲了一记沙鸥脑门。 侧头时,觉察身后一目光如炬,寻壑赶忙敛起笑容,转而正色规矩。 鼻草香萦绕,却是幽微隐约,原是抵达一处院落,只见叶形匾上,‘玉惦秋’三字,字形清秀,似女子手书。 沙鸥见寻壑盯着牌匾看,得一道:“师傅可是觉得这字写得好?” 不可否认,寻壑点头赞叹:“确实好,看这笔画波折,该是女子落款吧。” 狡猾神色在沙鸥目中掠过:“对,这位佳人可从来不给任何高门大户写牌匾,但听我说出师傅你大名,这佳人当即自告奋勇,非要手书一匾,以表倾慕之意。” 寻壑愕然:“真的?”即刻又瞟一眼身后,瑟缩道,“我……我从未招惹女子,也无甚功业,怎会有江宁女子知道我名号?” “且不说师傅家大业大,单单这仪表翩翩,谈吐谦恭,万花丛中过,就是不带一眼流连,也自有女子暗中仰慕,题一匾不过是聊表心意……”不待沙鸥说完,就听一旁笑声‘咯咯’,一行人看过去,却是那高个子,只见他捂肚笑了片刻,才缓过来,喘息道:“主子,你就别捉弄丘公子了,这匾额就是你写的……哈哈哈哈,哎哟!” 沙鸥一恼火,捡了块碎石子就掷过去,怒道:“要你多嘴!” 寻壑了然:“我只见过你写小字,这换了大字,一时竟没认出来。” 沙鸥不满,‘哼’了一声,正要发话,却听身后一声女子惊呼:“这园子里栽的都是香草?”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回头,就见芃羽俯身细嗅,沙鸥解释道:“是的,九畹九畹,师傅当初该是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之意,屈平将桃源理想诉诸《离骚》,遍植香草以表心志,想必师傅也是心生向往,而今寻了机会,我便替师傅实现心愿。” 寻壑正要表达谢意,沙鸥却早料到了一般,连忙岔开道:“到了秋季,芳草幽香最浓,且草色堪比翠玉,故而我给此院题名‘玉惦秋’。”说着走到院中屋宇门前,沙鸥又问,“师傅进去看看?” 寻壑却摆手:“不了,来日方长,你带我等游览一遭即可,不必费时。” 沙鸥点头:“好。” 第47章且餐山色饮湖光② 继续往后走,进入三进院落,穿过一道浮水回廊,就见一处贴壁假山,山间凹陷处蕨草滋长,假山对侧又是一处庭院,与一般庭院不同,这间院落侧面设门,匾额仍是石造叶形。 “杏花春,好生烂漫,”赞毕,寻壑问沙鸥道:“仙眠渡,玉惦秋,到而今杏花春,都是你的主意?” 沙鸥得意:“是呀,师傅当年教的功底,我可没敢偏废。可惜心思净费在这旁门歪道上了,我要有师傅一二觉悟,哪至于今日光景。” 寻壑哭笑不得:“我不过给你三千俩银票,你给我整出这么大一座院落,背后垫了多少,一般光景之人出手能如此阔绰?亏了你多少银两,从实招来。” 沙鸥闻言,弹跳进院落,不理会寻壑,寻壑无奈,跟了进去:“哎,你这你让我如何住得安心。” 沙鸥驻足,辩道:“师傅怎不换位想想,过去我见你挤住在那逼仄院子,又如何能安心!这江宁城,好说我也呆了几年,说是半个地主也不过分,不过盖座院子叫师傅有个伸展去处,师傅却要和我计较得分明!” 寻壑忙牵住沙鸥道歉:“好好好,我收下便是了。” 沙鸥不太领情,仍抱臂道:“你我交情,这点俗礼算什么。” “沙鸥公子,是因为种了杏树,所以叫这里‘杏花春’?”芃羽站在屋旁一颗大树下,指着头顶树冠问道。 沙鸥即刻放下不快,走到姑娘身边,解释道:“对,仙眠渡建在山麓,这一带山上,杏树为多,营造时我见这两株杏子好生标致,就留下来了,到了深秋,只消晃动枝干,落下的熟果洗洗就可以吃了,江宁杏子不比北方,清脆甘甜,最是润口。” “这树留得妙!” “这两棵是仰赖天时地利,但有些树,却叫我头疼得很。” “啊?怎样的树,连你都觉得为难了?” 沙鸥叹气:“哎,一言难尽。” 芃羽素来沉稳,言语不多,兼之连日奔波,本该疲惫,可眼下却兴致勃勃,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寻壑突然意识道什么,接下来一行人往西行进时,寻壑有意无意,让芃羽和沙鸥走在一块儿。 穿花绕廊,一会儿又抵达一处院落,这次不见院墙,直见两座高阁,似塔非塔,约莫三层,中子双星一般相对而立,既无院墙,便没有牌匾题名,一行人疑惑之际,沙鸥狡黠道:“进去便知道了。” 步下踏跺,众人顿时了然,原来这牌匾一东一西分别挂在建筑正门,位于东边的楼阁叫做‘邀月楼’,至于西边的,则名‘星云居’,更奇者,在于两楼之间,竟以一空中直廊相连,廊下无柱础支撑,实乃精巧。 这一次,寻壑却没有赞美,凝眉打量片刻,转而问沙鸥道:“营造此楼的巧匠,你可认识。” 沙鸥愕然:“怎么问起这个。这两楼是张班头的设计,并由他主持建造的。人是我请来的,自然认识。” “可否引荐?” “没问题啊,只是师傅怎么突的问起这个?” 寻壑瞥一眼尾随的沈越,料想今后终要暴露,便如实交代:“圣上迁都之意已定,皇宫修建,我负责木料采运。我见这院落别致,便想着拜见这巧匠一面,如若他之设计,能博得天颜一悦,也算是替圣上分忧了。” “什么!我就说皇上怎的会派你到江宁任职,原来是为这个缘故,你……”沈越至此才发语,可出口就是指责,周遭众人瞩目,沈越也不想叫寻壑难堪,终究咽下火气,转走话锋,改口道,“你今晚早些休息。” 沈越愿意隐忍,寻壑就已感激万分了,忙不迭应道:“是。” 逛完邀月楼星云居,转而往南走,寻壑直觉走了一个回字,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平地,而是步上一座玲珑拱桥,桥面以砖石铺就,平整妥帖,桥下清波踊跃,游鱼明灭。 “湖里盛的是活水,源自秦淮,我就地取材,在湖心岛上筑下这座院落。”沙鸥话音落下,众人恰好下桥,只觉这栋建筑比先前的都要阔大,寻壑只道这便是正主屋宇,此间别致在于,一道花廊环岛而造,上空花架藤萝缦爬,长椅下兰草遍植,两侧盆景罗列。五开正房上有匾额,其上‘兰秀深林’五字行书,飘逸潇洒。 寻壑道:“若没记错,此处该是整座院落的中心腹地了。” “对,‘兰秀深林’直通所有院落,其南是楠木厅,其东是玉惦秋,东北是杏花春,西北则是星云邀月楼,至于其西,则是‘水竹居’,依水傍竹而居,也有一座拱桥与之相连,咱们稍后便去。” 寻壑环视一圈,终于忍不住问沙鸥:“我嘱咐你建的小屋子呢?” 沙鸥有些失落:“哎,师傅最惦记的怎么还是这个……跟我来吧。”一行人跟随沙鸥原路返回,走下小桥后,穿过星云邀月双阁,林木掩映处有一院门,高个子推开,竟见一弯小道儿,直通山上。 寻壑惊疑:“这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不是要僻静嘛,索性我给你建到山上去。” 众人:…… 万幸,虽是山路,却不难行,一来此山不陡,二来梯级之间落差不大,攀爬轻松,且梯面以木材铺就,不易打滑。大概行了一半山路,就见一座院落,寻壑鼻子灵敏,远远闻得木材香气,近前果见栅栏柴扉木痕犹新,猜想这座农家院子便是沙鸥为自己新建的住所。 院落不大,内里无人,高个子打开柴扉,一行人进去,却被院内景致吓了一跳。 “天啊……” “好大一颗杏树!” “树妖了吧?” 原来,草房子上空,树冠如巨伞,将房屋周全遮蔽。 沙鸥无奈道:“适才我所说让我为难的树,就是这棵,太巨大了,一时半会儿砍不掉,过几日我找人看看怎么收拾吧。” 沈越一路少话,此刻却出声阻止:“不了,留一棵落叶结果的树,才能看到四季。” “有道理。”寻壑随即附和。 沙鸥默然。 与方才精巧阁宇相比,这座茅草房子质朴得寒碜,可寻壑见了却很高兴,径自入内打量,沈越紧随其后。屋子小巧,入内左右张望便可尽收其中景致。仍是中厅侧卧的布局,连桌椅摆设都几乎遵循原样,沈越道:“没什么变化,看来是你叮嘱得紧了。” 寻壑往外望去,见沙鸥正跟芃羽说话,才放心吐真言:“我也怕它给我乱改。” 闻言,沈越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怎就爱住这种简陋居所?” 寻壑一愣,尴尬笑笑,答不上话。 沈越不想寻壑有任一为难,便上前揽了他肩膀,温声道:“不打紧,你住得喜欢就行。”说罢,沈越往窗外望去,却见后院空旷,耘得平整的一块地儿,因寸草不生而更显寥落。 “我们出去吧?”寻壑问道。 “听你的。” 二人再次出去,却听大顺高声道:“引章姑娘,你是不是饿了?” 引章没好气:“看房子呢,你扫什么兴,我不饿。” “可我刚刚听你肚子叫得老大声了,啊!”大顺一语未完就挨了引章一记爆栗。 寻壑牵开揍得意犹未尽的引章,又道:“中午只匆匆吃了一点,这会儿不饿倒是奇怪了。江宁第一餐,得吃顿好的,沙鸥,这里哪家厨子闻名?” 沙鸥击掌:“师傅奔波一日,回到府中就该好生歇息不出去了。所以我包下了天香阁的厨子,而今已在厨房准备吃食了,咱们下去用餐便是。” 第48章且餐山色饮湖光③ 沙鸥领着众人踏上拱桥,回到‘兰秀深林’,并道:“今儿饭桌布置在主屋,吃完我就不多叨饶了,留你们尽快洗漱休整。” “都依你的。”寻壑随口道,一旁沈越却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只是寻壑走得快了一步,并未察觉。 廊下的枋木横梁,苏式彩画如五彩琉璃,却绚而不乱,中央包袱以卷草花鸟图案为主,一行人跨过三关六扇门,便是大厅。大厅极宽敞,中央置一大圆桌,梳背椅大气端庄,环绕圆桌摆放。 沙鸥朗声道:“堂面临时布置成了饭厅,无双已下去吩咐上菜,咱们先坐下喝茶吧。” “噢,原来那高个子叫无双!”大顺自言自语。 引章没好气:“人家名姓你这么关心作甚。” “我就随口说说嘛……你还在生我的气?下次你肚子叫得大声我也不说了好吧…” “哼。”姑娘别扭着就着大顺拉开的椅子落座。 寻壑打量周遭,只见博古架上,奇货珍宝不尽计数,内里奢华自不消说。与一般室内隔扇不同,此中别出心裁,左右两侧采用花梨木落地明罩,其上镂空处多以螺钿、珠玉镶嵌,身后门扇,上部为灯笼锦窗棂隔,棂条间饰以透雕的灯笼,中央留白处,以碧纱糊贴,此时晚霞动人,光影游移间,纱上所绘垂柳扁舟,冷暖冥灭,仿如仙境中景。 出神间,寻壑只觉掌心一暖,回头,原来是沈越牵了自己往饭桌走去。 众人欣欣然上桌,侍女陆续上菜,不多时,玉盘珍馐摆满一桌,沙鸥舌灿莲花,一桌菜叫他形容得堪比琼林盛宴。大顺没在南方待过,对这些南方菜色惊叹不已,引章平日没事就怼怼他,这一回却是嘴下留情,任大顺流露天真。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不时往后扫视,几欲起身。沈越奇怪,便问:“怎么?” “程隐花隐呢?” 二人原就在外面,闻言应声而入,花隐道:“听凭公子吩咐。”嗓音清脆,是女子的音色。 程隐夫妇受沈越之命,一路南下护送。为免寻壑惊惧,程隐一路回避,出面之事多由花隐完成,沈越则把程隐忠心之事当故事讲与寻壑,时日渐久,寻壑对程隐的畏惧之意消减些许,但寻壑突然问起他俩,沈越只觉莫名其妙。 二名影卫已站在门口听凭发落,寻壑宽声道:“有劳二位全程护送,想必已**多时,一起吃顿饭吧。” 两位影士经风历浪,生死当前尚能面不改色,可而今却掩不住愕然。 引章素来知晓寻壑心意,忙让出空位,接话道:“是呀是呀,若不嫌弃,今后便是一个屋檐下团聚的人,一起吃吧。” 程隐目视地面,看不清神情,可花隐却明显心动,感激之余看向沈越,只等亲主子一声命令。 沈越剥好一粒白嫩嫩的虾仁,放入寻壑碗里,才冷声道:“要我请第三次?” 花隐忙道:“不敢。”旋即拉了程隐在引章身侧空位落座。 寻壑右手因伤致残,扭曲的五指难以拾筷,可他却极要强,就爱跟自己较劲,非要捉筷子吃力扒拉,沈越劝了几次叫他改使调羹,寻壑都不肯。沈越见着实在心疼,之后每逢吃食,便在旁侧照料寻壑。沈越素来是认定了就不管不顾的性子,而今沙鸥在场,沈越也浑然不觉,只一腔心思给寻壑布菜。 寻壑举杯,对沙鸥道:“‘仙眠渡’之别致,就是放到京城,也不输大家院落。虽说你我不拘俗礼,但我还是得再次敬谢一声,聊表谢意,先干为敬。”不待沙鸥反应,寻壑径自一饮而尽。 沙鸥随即也倾酒入喉。 寻壑笑道:“好啦,大家别光顾着看我二人做戏了,都是‘穷凶极饿’的人,莫拘束,吃个痛快吧。” “好!”大顺一马当先就近夹了个鸡腿,忽地又想起什么,把鸡腿放到引章碗里。 引章恼道:“你吃你的,管我干嘛。” “你饿了,你先吃。” 引章却不领情:“要你多嘴!不要随意用筷子给别人碗里夹东西!” 大顺委屈巴巴:“这筷子我没吃啊……” 二人言语渐渐放轻,最终埋没在杯盘碗筷的碰撞声中。芃羽看了会儿引章大顺,出神片刻,转而斜瞟一眼身旁默默进食的沙鸥,眸中几许蠢动,终究悉数咽下。 一日舟车劳顿,大家都是肚腹空空,不一会儿便有几只盘碗见底,寻壑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才道:“沙鸥造的院落精致无匹,空置一二叫人觉得可惜。方才引章说的好,以后都是一个屋檐下住的人,若不嫌弃,各位就按着我的安排在这院子住下吧。芃羽素喜香草,‘玉惦秋’宁静雅致,芃羽乃不二之主,今后你便在此安顿吧。” 芃羽无心他事,闻言点头,讷讷道:“多谢公子。” “邀月楼离后山最近,引章往来找我方便,今后便是引章居所了。而星云居,就留给大顺吧。” “凭什么让他住我对楼!”引章果然不满。 “又不是和你同住一间屋子,哪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大顺一脸无辜。 “你闭嘴。” “好,我闭嘴。” “都叫你闭嘴了你还说。” “唔,唔唔唔。”大顺捂着嘴巴回应。 众人:…… 片刻,寻壑才接话道:“先这样安排下吧。殷姊没来,但把水月居留给她。” 闻言,引章插话:“可她都不再住在府里了啊。” “不要紧,哪天她回来了,总归要有个落脚处。” 沈越起疑:“她以往也住在府里?” 寻壑突然想起什么,敛了笑容,无声点头。 沈越也反映过来,拍拍寻壑肩膀,安慰道:“我没其他意思,别放心上,你继续说。” 寻壑点头,接着道:“花影名姓带花,若不嫌弃,你跟程隐二人就在‘杏花春’落脚吧?” 夫妻二人闻言惊惶起身,花隐更是颤声道:“丘公子一片心意,奴婢和夫君收下并谢过,但这住处万万不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叫你们住就住下。”沈越不耐道。 花隐错愕片刻,最终答应:“是!奴婢……奴婢没什么能报答的,也不会说漂亮话,奴婢给沈爷和公子磕头,就当是谢过恩情吧。” “欸欸欸,千万别,私下给你主子磕就好了,千万别对我家公子来这套,他最怕人给他磕头了。”引章忙牵住花隐。 平复下来,寻壑才再次启声:“‘兰秀深林’就留给……” “我跟你住。”沈越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缎带,正给寻壑右手系上,以免他手腕挪移时衣袖沾了汤汁,说话时眉目低垂,语调平淡,却是不可置否的果断。 众人错愕,程隐花隐面现疑惑,却隐而不发,大顺可没有这么多顾虑,径自问道:“爷,丘公子给你的可是最好的院落,你干嘛不要?再说,那草房子本就窄小,你住进去只怕挤着丘公子了……呜呜!呜呜呜!” 引章捡了个果子果断塞进大顺嘴里,并呵斥:“多吃东西少说话!” “哈哈哈……” “呵呵……” 大顺这呜呜咽咽的模样,连向来肃容的程隐见了,都忍不住捂嘴。这一句口不择言,着实将尴尬冲淡不少,再兼沙鸥很快挑起其他话题,一桌人言笑晏晏,和乐非凡。 第49章春服未成春已老① 毕竟是携官印上任而非游玩,寻壑决定抵达的次日清早就去织造府,故而前一晚饭后,简单收拾便睡下了。 清早醒来,就听引章在门外嚷嚷:“两位爷,把这白毛畜生捻开,不然没法送饭进去了。” 闻声,沈越从对面单间出来,寻壑也探出头去,竟见银狮大剌剌横卧在草房子门口,沈越一声低斥,银狮即刻起身,徐徐然步入中厅。 “银狮怎会在这?” 白毛畜生一听是寻壑的声音,即刻调转方向来到房门前,低了头颅讨摸。 “深夜自个儿跑上来的,你当时睡了。怎么撵都不下去。”沈越随口道,并就着大顺打来的热水洗了一把脸。 寻壑抚着马鬃温声道:“他既然喜欢待在这儿,就别叫他下去了吧。”银狮喷了两下响鼻,似在赞同寻壑所言。 沈越丢下面巾,帮着引章把餐碗摆开,并道:“别理他了,你快出来洗漱用餐吧。” “好。” 餐毕,沈越叫住大顺,亲自驾车送寻壑去织造衙门。 寻壑车上闭目,突而想起一事,慌忙问道:“爷,这里是江宁啊……你认路吗……” “昨儿问过沙鸥了。另外,四年前我在江宁住过一段时日,不算陌生。” 寻壑才想起昨晚曾见沈越和沙鸥搭话,当时奇怪,而今明了他原来是为此事,忍不住拨帘,偷看一眼这皮囊粗犷却心细如发的男人。不同于寻壑发丝垂顺细软,沈越发质蓬松而蜷曲,即便眼下他盘成髻,边角碎发还是兀自打着小卷卷。 “风冷,回去。”沈越压根儿没往回看,却料准了寻壑偷眼瞄望,只一回手,就把车帘拉上了。 抵达衙门,未想大门紧闭,连看门小吏都懒洋洋,寻壑拿出任命文书,他才放人入内,只是冷不丁加了句提醒:“监正大人抱病告假,章主簿则暂时还没来,你且进去等等吧。” 寻壑和气道:“主簿几时过来?” 门吏不耐烦:“我又不是章主簿家仆,你叫我问谁去。” 沈越就要发作,寻壑忙拉他入内。 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一矮胖人物打着呵欠入内,方才那门吏也尾随而至,指着寻壑道:“这位就是新来的织造郎中。丘大人,这位就是管事的章主簿。” 寻壑起身颔首:“章主簿。” 章主簿只匆匆扫一眼寻壑,倒是对寻壑身后的沈越瞩目了几下,随即懒洋洋问道:“昨晚才听人通报,说丘大人到了江宁,这气儿都没喘过来呢,就火急火燎往官府赶了。” 寻壑毫不在意他话中讥讽,微笑如故:“主簿见笑了。” “你原是商人,半路出家做官,不懂官场规矩也在情理之中。” 寻壑顺着他话锋接道:“今后有劳章主簿提点。” 虽说章主簿是地头蛇,但寻壑官阶较自己大,日后毕竟是上司,旁敲侧击见好就收,于是假意推辞道:“不敢不敢。”又道,“衙门不大,这几间就是办公地儿,参观的力气就省了吧,我捡些重点的给丘大人说说。”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 “丘大人知道的,朝廷过去仅在苏州杭州设了织造府,江宁这边是近来新建,百事待兴。丘大人没来的时日,全由监正大人一手张罗,从一无所有,至而今掌管二十个作坊,仅有少量是从民间收购,多数都仰赖监正大人开办。” 沈越不想继续听这矮胖子奉承直系上司,便打断道:“而今归江宁管辖的织工有多少?织机数量多少?管辖的桑田地几亩?今年预计年产丝绸的数额几多?” 章主簿方才就觉得这人虽安静站着,但兀自有一股凌厉气势,故而多看了他两眼。未想他而今竟敢越俎代庖,越过丘郎中直接问自己话。不过一介仆从,章主簿大可呵斥无礼,但和沈越对视上,被他一瞪,活生生把话吞回去,瑟缩道:“江宁织造府分为两个部分,一边是织造衙门,此地便是,另一边则是织造局,是织染绸缎的作坊以及库房,库房分彩绸库和制帛库。目前织造局有一千余人,织机两千架,江宁及周边直辖桑田达万亩。” 寻壑捕捉到要害,直问:“看来人手远远不够,赵监正可曾定下年产匹数?” 被戳破真相,章主簿嚣张气焰下去,老实交代:“而今已至年中,下半年产出量折半,需达十万匹,就目前来看……不容易。” 寻壑点头:“好,我了解了。适才听门吏说监正大人抱恙休假,敢问赵监正贵体金安否?” 章主簿叹气道:“不巧,监正夫人近日仙逝,赵大人便告假在家治丧。” 寻壑疑惑,和沈越对视一眼,才对章主簿低声道:“劳烦你代我向赵大人问安。今日衙门无公事,那我去织造局作坊看看,顺带问问农户今年产桑缫丝情况。” 听闻要下访视察,章主簿忙道:“我……赵大人交代我处理一些事,就不陪丘大人去了,我派人引路吧。” 沈越一眼识破这矮胖子嘴脸,冷声道:“不必,我认路。” 章主簿有些错愕:“啊?那个……丘大人,敢问这位是……”这章主簿竟连直接问询沈越的勇气都没。 寻壑正待答话,身后沈越抢先一步开口:“我是他侍从。” 直到沈丘二人从大门出去,章主簿还是没回过神来。 这么杀气腾腾而又喧宾夺主的侍从,丘郎中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请这种人吧…… 第50章春服未成春已老② 再次上了马车,日已三竿。太阳一晒,寻壑脸上氲出几分血色,再加神采灵动,即便眼睛没有笑开,沈越还是觉察出他此刻的愉悦。 “什么事这么开心?” 自靖难后,沈越就性情大变,起先的爽朗自信转为沉默疏远。说话时总是惜字如金,可对上寻壑,尤其是明了自己心意后,一朝心锁开,百川汇入海,沈越恨不得一个字掰成两个使,明明‘乐啥’就可以问完的话,沈越愣是罗嗦成的六个字: 什么事这么开心。 似乎多说一个字,开心也添多一份。 “爷,我想坐外面,好不好?”寻壑说时,笑染双靥,眉目生光。其实寻壑从来都不吝啬笑容,尤其对沈越。但沈越敏感,轻易瞧出了这笑容里的小心意味,但此刻,沈越只觉得寻壑笑得由衷。天高日暖,树树清风,眼前人的新旧笑貌交相重叠,中间的背叛玉波折仿佛只是泡影,他和寻壑从来就没分开过,寻壑还是沈鲤,还是过去那个在自己庇护下给点甜头就能长时傻乐的青年。 寻壑哪晓得沈越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当他犹豫,便拽拽男人衣袖,重复一遍:“天不冷了,我坐外面好嘛?” 沈越低头,寻壑五指扭曲得狰狞,赤裸裸提醒着沈越犯下的罪孽。 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笑起来眉似新月,目带晨星的爽朗青年,再也回不来了。 “坐稳了。”沈越没加以驳斥,但放轻了马鞭,马车跑慢几许。走了些会儿,沈越再次追问:“看你刚刚是真的开心,想到什么了呢?” “爷真要听?” “嗯,”沈越觉得回答敷衍了,又补充道,“很想听。” 寻壑沉浸在自己小心思里,倒没察觉沈越此刻变化,只道:“最后回答章主簿时,爷称呼我什么?” 沈越想了想:“丘大人。”霎时明白过来,“就为这个高兴?你还‘爷’前‘爷’后地喊我这个侍从呢,这个不是更好笑?要不……以后咱俩都改口?” 寻壑笑着摇头:“不啦。” 沈越奇怪:“怎么?” “不是为的好笑,只是我觉得神奇,乍一听好像我跟沈爷的身份对换了似的。” “已经成真啦,傻。” 寻壑未接话。真就是真,假的再怎么装也成不了真,只见一眼就叫章主簿敬让三分的人,还是沈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织造局在江宁西南城郊,而织造衙门以及仙眠渡均在东北,成对角之势,路途不短,且大半时间耗在村道上,难怪章主簿不愿意来。银狮跑了一炷香时间,桑木从偶然出现一两棵,到渐渐成林。 “种得真齐整,该是官田,看来离织造局不远了。”寻壑喜道。 “是吧。” 果然,不久就见山上星星点点坐落着人家,继续往前奔走一段,大片的连绵平房,沈越捡了条小道拐入,将近其中一间平房时,门口有一人,寻壑正想慢下来问路,沈越心领神会勒住马缰。 寻壑问道:“这位哥儿,想问织造局在这一带吗?” “这儿就是。”粗麻布衣的男子指指身后平房,又道,“二位这是?” “我是新任的织造郎中,过来看看情况。” “难怪。”这男子起身掸掉身上尘土,“原来是丘大人,我是这儿的管事,姓沈,难得衙门来人,我就带你走走吧。” 寻壑和沈越对上一眼,便跟着这男子进入库房,方才还是细细碎碎的机器转动之声,一开门,纺锤声排山倒海涌出来。寻壑放眼,发现这矮平房里竟宽敞得很,房子之间打通贯穿,两侧人影望不到尽头。男女织工都有,一行人经过时,无人分神抬头,寻壑向沈领事喊了几句,但话一出口就被纺车声淹没,所幸领事看到了寻壑动作,走到房屋连通处凑上来:“你说什么?” 寻壑喊道:“多出的一千架织机也在这里吗?” 沈领事点头,又喊:“跟我来。” 走到平房尽头,嘈杂渐渐平复,只见纺车堆了一室,却没有半个人影,沈领事为难道:“不仅仅是人手短缺、用工涨价的困难,今年天公不作美,整个春季暴雨持续,洪涝频发,丘大人刚刚经过的桑田都是入夏后才长的新叶,可养蚕时节过了,叶子再好,蚕不够,产丝极有限。” 寻壑点点头,旋即指定去了彩绸库和制帛库,货架罗列,布料却只堆放了不到三分之一。沈领事见寻壑皱眉,老实交代:“我看丘大人也是体谅人的,就不瞒您了,赵监工下了死令,七月前要见着三万匹丝绸,可情况刚刚跟您说了,今年哪能跟丰年比,这货架上好一部分绸缎还是我从各处商家那里搜罗来的。” 寻壑一声叹气,转而走到窗边,沈越跟上,轻拍爱人肩膀:“总会有办法的。” 寻壑肩膀耸动,竟在轻笑。沈越疑惑:“怎么?”寻壑柔声道:“爷多虑了,我是庆幸,九畹设在杭州的工房没有搬过来,那边没听说灾情,一切生产照旧。” “那就好。” 寻壑看出去的一片田地,树树新绿,倒有几分初春光景,可惜而今正午时分,热气蒸腾,寻壑素来少汗,但这一刻还是觉得脊背潮湿。忽而见织工三三两两步出工房,寻壑疑惑:“怎么都出来了?” 沈领事上前道:“丘大人没注意时辰,午时已过,乡民们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寻壑离开窗户往回走:“去看看。” 沈领事奇怪,随即反应过来:“二位爷是饿了吗?我这就吩咐厨子准备饭菜去。” “先不用,我去看看。” 寻壑沈越毕竟养尊处优,与一概凡俗村人走在一起,自然鹤立鸡群招人瞩目,一老大爷见沈领事跟随他二人身后,更是目不转睛,寻壑目光与他对上,朗声问:“老人家,您也是回家吃饭?” “对呀。”老人便过来一起走,“我家就在下一条巷子,中午休息,回去抱抱孙子。” “噢!”寻壑看一眼老人身后跟着的众人,又问,“这些都是您家里人?” 老人点头:“是,是我的两个儿子,还有儿媳。” 沈领事一旁解释:“孙大爷是我们这年纪最长、也最熟练的织工。” 寻壑点头,和众人边走边问:“刚刚您说回家抱孙儿,可这一家子都出来了,孩子谁照顾?” “我家老婆子眼睛不好,做不了事,就留她在家看着孙子。” “噢噢,原来如此。像您这种全家老少进厂劳作的情况我是头一回见。” 沈领事摆手:“也是没办法,刚刚和丘大人您说了,人手不够,但上头任务又这么紧迫,就是鸭子也得赶上架啊。” 寻壑沉默。 但孙大爷却突然来了兴致:“原来是官老爷!我就说,难怪这么标致,我在这生长几十年都没见过这等人物。话说回来,这也是我头一回见当官的下田地,官爷干嘛来的?” “衙门暂时无事,我便下来看看。” “官爷有心了。” 寻壑却见老人的一儿媳妇下你滴捋桑叶,又问:“喂蚕?” 老人摆手:“不是,是做桑叶汤。”即将拐入村道,孙大爷顿住询问:“前面就是我家了。二位官爷还有沈领事可曾吃饭?” 三人摇头。 “若不嫌弃,就到我家将就着吃一顿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喜道:“好呀。”回头却见沈越蹲在路旁,采摘着什么,寻壑返回去,却见沈越掌心里躺了十几颗圆滚滚的小红果子,寻壑奇怪:“这是……” “枸杞。” “啊,鲜活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唔……”寻壑一语未完,嘴里就让沈越塞了一颗,小指头大小的果子,吞下后却能留下满口香甜,寻壑砸吧着嘴道,“挺甜的。”说着蹲**和沈越一道儿采摘。 “六七月是枸杞盛产的时节,蔬果趁鲜才好吃。” “这果子小,树也长在杂草丛里,你怎么发现的。” “眼熟。”刚刚摘桑叶的妇人递上装满叶子的竹篮,沈越将枸杞倒入其中,又叮嘱妇人,“这个和桑叶一起煮,明目清火。” 寻壑惊奇:“我家沈爷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怎会懂这些?!” 沈越意味深长看寻壑一眼,尚未答话,身后孙大爷就问道:“丘大人怎么喊他沈爷?莫不是,这位爷的官位更大?” 沈越起身解释:“我是丘大人的随身侍从,我家大人爱开玩笑,让老人家误会了。”转而对笑吟吟的寻壑说,“配汤而已,不用太多,起来吧。”说着牵起寻壑。 不多时就走到老人家里,小屋子素砖素瓦盖成,不加粉刷,栅栏圈出前院,院子角落搭了处棚架,设有灶台。听闻人声,一仅着肚兜的男娃娃冲出来:“爹爹!娘!”可最终却扑进老人怀里,“爷爷抱!” 紧接着一老妪搬了桌子出来,俩个儿子忙上前接过,老妪复又进去,拿出碗筷摆放,近前才发现来了三位陌生人,孙大爷便给妻子一一介绍,老妪笑面欢迎。是时,大儿媳打了井水清洗桑叶,二儿媳则生火做饭,炊烟袅袅。 寻壑凑近沈越,小声追问:“爷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什么?” “你怎么认识枸杞的?煮汤也是,说得头头是道。” 沈越取出两根绸带替寻壑把袖子捆紧,轻描淡写:“最近学的。” “学这个做什么?” 沈越无奈:“不是跟你说过吗。” 寻壑奇怪了:“有吗?哪有?” 沈越见周围人员众多不便多话,便草草搪塞:“我感兴趣。” “噢噢,我只知道沈爷喜欢兵法,现在连灶台之事都看上了,沈也兴趣真是广泛。” 沈越:…… 寻壑接着又道:“说到植物,过去爷给我的院子种有一池白荷,之后居住的院落虽不缺花草,但再没有一个池子供我夏日赏荷。沙鸥修的院子也是,百般好,就这一点不足。” “‘兰秀深林’不就建在池子上吗?过几日我叫人引种花苗。” “不一样的,我就想在自己住的院子里看到荷花。不怕沈爷笑话,北都那座丘府,我的草房子后头院落空旷,我本打算得空了自己种些花草,可惜一直未能人愿。不过也不打紧,忙起来,那还顾得上这些。”寻壑一语未完,三位妇人就陆续端上菜盘,寻壑沈越的饭碗也被孙大爷的大儿子接过去盛米饭。所上菜品以素为多,一锅枸杞桑叶汤,蒸的红薯芋头一盘,南瓜羹一碗,还有各色不知名的清炒菜叶,仅有的一样荤腥也不过是肉碎炒土豆丝儿,翻上半天才见一点儿肉末。 “农家不比别处,寒碜,让官爷见笑了。”老妪搓着围裙,笑得一脸抱歉。 寻壑接过饭碗,说道:“物有贵贱,但真情无价。大爷大娘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份情谊珍贵。” “丘大人说话总是这么讨喜,难怪能当大官,欸,丘大人的手是怎么回事?” 沈越心里咯噔一下。 寻壑拨菜叶的动作也顿住,随即淡笑解释:“不小心烧伤的。” 孙大娘安慰:“看这伤疤,当时可要命了吧。以后小心着些!”寻壑正为难,孙大娘又道,“丘大人长得真好看,家里现在有几门妻妾了?” 沈越:…… 寻壑:?!?!?! 寻壑不敢看向沈越,尴尬得移目,却见院外站了三名少年,衣衫破烂不辨颜色,全身脏污,眼巴巴望着吃饭的众人,寻壑疑惑:“这是?” 孙大爷了然道:“最近常来乞食的孤儿。”说时在院子里扯了片芋叶盛上饭菜,大爷人还没到栅栏,仨少年就一哄而上将叶子抢去,蹲在地上扒拉着开吃。 “哪来的野孩子?”寻壑又问。 沈领事解释道:“刚刚只跟丘大人说明了一半,洪涝过后,周边几个城的灾民听说江宁受灾最轻,都一股脑儿涌入,这些孩子就是当时进城的一批灾民。” 寻壑盯了这三名少年些时,突然眼前一亮,回头对视上沈越:“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沈越趁众人不注意,给寻壑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并淡然道:“我大概猜到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51章春服未成春已老③ 昨天回来路上,寻壑咳嗽又频繁起来,沈越当即叫他回车厢里去。简单吃过晚饭,引章按着旧方子给寻壑熬了药汤,喝完药洗漱收拾,沈越看这寻壑入睡,才回房躺下。 翌日,天才蒙蒙亮沈越就起来了,绕到草房子后院,昨天清早吩咐程隐花隐搭建的小厨房已就绪,锅碗炉灶具备,沈越取出仅剩的一点百合跟粳米,分别泡开,杏仁倒入石钵内捣成齑粉,为避免吵扰了寻壑好梦,沈越特意拎了石钵到院子角落捣鼓。回来,粳米吸水变得饱满,百合片儿也在清水中舒展开了身子,一瓣一瓣莹白丰润,滤水后将三者混合放入砂煲,倒入程隐打上来的山泉水,放炉火上细熬。 回到前院,沈越放眼,天山交接处,晨光熹微,天时尚早,可身后突的一声呼唤:“沈爷?” 回头,却见寻壑揉着眼儿迷糊糊迈着步子,沈越问道:“怎么起来了?巳时才去衙门,现在还早呢,回去再睡会儿!”说着上前把寻壑往回推。 寻壑抱住门框:“沈爷一出去我就醒了。” “吵着你了?” 寻壑摇头:“昨晚睡得早吧,现在一点儿都不困。” 引章大顺恰好打着盆水上山服侍,一抬眼就是沈越寻壑大剌剌搂作一处的画面,引章神色复杂地回看一眼大顺,见他神色如常,才回头干咳两声提醒。沈越放开寻壑,寻壑朝山下问候:“引章!大顺!” 寻壑看着他二人上得山来,入室后把各色物件摆开,叹道:“天天这样搬上搬下怪麻烦的,要搁冬天,等爬到山上,热水都结冰了。这院子既然凿了一口井,今后所用热水在此烧就便好。”转而又对沈越道,“爷,依我看,咱们在屋后搭个庖屋吧,如何?” 沈越扶额:“我已叫人盖好。” “啊?沈爷真是料事如神!” 这下连引章都看不下去了:“第一天晚饭时,沈爷就问过你了,你当时连连应‘好’。” 寻壑一脸懵:“是嘛?也不知当时我干嘛去了……还有啊,这些琐事沈爷以后就不必征询我了,有什么主意尽管动手便是。” “嗯。”明明是交付信任的话语,沈越怀疑是否自己多心,竟在其中听出了讨好意味。引章手脚麻利服侍主子洗漱更衣,寻壑一身清爽出来,却见早餐不似往日丰盛,餐桌上只放了一只药盅,不禁疑惑发问:“早饭呢?”咳嗽加重而已,总不至于到了以药代饭的地步吧。 大顺直言:“沈爷不是熬了粥嘛。” “什么?沈爷熬粥?”寻壑目瞪口呆。沈越贵胄出身,平日也是倨傲不羁,对寻壑而言,沈越下厨掌勺的画面,冲击力堪比目睹沈越闲拈针黹做女工。 引章无奈:“看来公子真是病糊涂了,南下路上,每日的早点都是沈爷亲手做的。”又问沈越,“沈爷就没跟公子说?” “有什么可说的。”比起寻壑对自己的恩情,这些不过九牛一毛罢了。寻壑不可置信地直愣愣瞪大了眼,沈越生怕继续被他盯下去自己老脸一红。逃吧!于是强撑着无甚表情的面容说道:“我去后院看看粥熬得怎么样了。” 离开不过半个时辰,粥自然还没好。沈越抱臂对着偌大院子出神,心里渐渐浮起新的打算。思索间,鼻尖嗅得杏仁香气,沈越返至灶台前,揭开锅盖,果见粥已绵烂。沈越浇灭柴火,盛出两碗,拿方盘托着端了出去。 沈越耳聪目明,即便里头人放低了说话声音,他还是听到几许。“殷姨娘……是为了躲着沈爷吧……”沈越奇怪,殷姨娘回来了?南下时她没有跟上,是躲着自己?可自己跟殷姨娘早已撇清关系,她躲什么?又听里头人继续道,“……藏下去也不是办法……”沈越不屑于干窃听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故意加重了脚步,人声霎时沉寂。 沈越进去,却见殷姨娘正给寻壑请脉,把粥放下后,问候道:“殷姑回来了。” 殷姨娘起身,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道:“是,刚到,想着先过来看看小丘情况。” “阿鲤咳嗽加重,跟昨天沿途吹了风有关系吗?” 殷姨娘摇头:“小丘的老毛病。悲感伤肺,肺气主咳,想必公子最近又碰上难过之事了。” 大顺不知何时被打发,引章站在寻壑身后,双手扶着他肩旁,神色担心:“会不会跟三姑娘有关,南下前三姑娘特地来到九畹找公子麻烦……” “引章你就爱胡猜,这事过去好长时间了,我怎会记挂到现在……”寻壑一语未完,门外就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童声“娘!” 除沈越外,其余三人惊恐望向门外,却见一娃娃率先上山跑进院子,见了坐在厅堂中的寻壑,更是笑得牙不见眼:“丘叔!” 孩子张着手臂往寻壑的方向跑,却被殷姨娘猛地截下,并厉声呵斥:“你跑出来作甚!”回头对跟上来的侍女怒声道,“你怎么看的孩子!” 侍女气喘吁吁解释道:“夫人你走没多久,重阳就跟上去了,我怎么拦都拦不住,就一路追到了这。” 不知殷姨娘有意无意,将孩子的脸面藏在肩膀之下,沈越没看清孩子面容,却听他奶声奶气叫嚷:“娘你干嘛不让我见丘叔,我好想丘叔啊,丘叔抱抱!” 寻壑低垂着眉目,竟无动于衷。 寻壑心肠之软,沈越太清楚了,可眼下这副石头般的木讷,惹起沈越万般疑惑,终于按捺不住,问殷姨娘:“这是你孩子?” 殷姨娘拔步离开的身形顿住,踌躇须臾,才道:“对,这是我和小丘的孩子。” “你不是说和阿鲤……没有吗?” “出了沈府后有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7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孩子怎么喊阿鲤‘丘叔’?”沈越嗓音发颤,似乎这一问的答案,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孩子小时候的玩笑,喊顺口改不掉了。阿秀,我们走。”侍女连声应‘是’,亦步亦趋跟随殷姨娘出去。 才跨出门槛,孰料这娃娃突的探出头来,对寻壑道:“丘叔要常来看我……”一语未完又被殷姨娘摁回怀里。 寻壑再按捺不住起身,连声道:“好。你要听娘亲的话。” 孩子露面不过刹那,沈越却瞧得清楚:乌如点漆的圆眼,鹰钩鼻虎虎生威,丰额宽脸,至嘴角收缩成一个尖下巴,这是沈家人标志性的五官啊。沈越尚未从疑惑震惊中抽神,身后人轻声道:“爷,你不是说今天要回一趟姑苏沈府么,吃了早餐就快去吧。” 沈越回神:“哦……是,是,对,快吃,给你熬的杏仁粥,止咳。” 亲耳听沈越承认粥是自己熬的,寻壑这一次却没有惊讶,只埋头闷闷吃着。 沈越思前想后,终究猜不透其中真相,只得问寻壑道:“这孩子……真是你的?” 一口粥含进嘴里,寻壑却吞咽不下,片刻才反映过来似的,讷讷点头。 “那你现在和殷姑……” 寻壑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殷姊已经分开了。” 沈越稍稍放心,但接下来的话,还是斗争好一番才讲出:“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孩子无辜,你若想念他,也不用避我的嫌,接回来住吧。”这已经是沈越忍让的底线了。 未等寻壑回应,引章就按捺不住似的跺脚,却什么也没说,气呼呼下山去了。 第52章春服未成春已老④ 送走沈越,寻壑返身去了玉惦秋,侍女正收拾餐碗,寻壑径自寻到书房,芃羽果然在里面。姑娘把头发全数挽起,玉簪穿过发髻,爽朗而明媚,一身公子装束,白衫平添潇洒。抬头见是寻壑,芃羽惊讶:“公子?怎么来了?” 寻壑笑笑,问道:“准备去九畹了?” 一提到工作,芃羽就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之态:“是。” “想起一件事,得交由你去办。” “公子尽管吩咐。” “品花馆的生意,今后也拿过来做吧,”品花馆便是沙鸥所营的相公馆子,出入来访者非富即贵,小倌打扮极为讲究,通身绮罗不在话下。 寻壑继续道:“价钱压低点,市面一两一尺的缎子,八钱给他们,不亏本就行,算下来一年能替沙鸥省下不少开支。官府事多,我分|身乏术,就由你去和沙鸥谈吧。” 芃羽错愕,但还是听命,利落道:“是。”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头。芃羽跟随寻壑多年,他虽身为商人,却极重情义,而今落脚江宁不过三日,丘老板怎会如此着急和沙鸥接洽生意。思索片刻,芃羽突然明白,一来寻壑是为报答沙鸥修建‘仙眠渡’的恩情,二来,寻壑实为创造机会撮合自己和沙鸥,思及此,芃羽两颊发烫,说话也变得结巴:“我……公子你等一下。”姑娘突然跑到桌后,拉开抽屉里翻找一阵,摸出一条天青色抹额系上。 寻壑奇怪:“怎么?” 姑娘神色别扭:“额头长了颗面疱,不遮住,丑死了。” 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寻壑轻笑,又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去衙门。”末了拍拍姑娘肩膀,低声道,“沙鸥并非无情,只是他有所顾虑,生怕配不上你,所以啊……” “啊呀!公子你跟我说这些作甚!不害臊!”芃羽身形修长高挑,可眼下急得跺脚之模样,却与孩童无异。因重阳意外现身而惹起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寻壑在姑娘捶打之中、程隐欲救又不敢救的目光中踏出府门。 沈越做事向来麻利,自江宁赶回苏州,至祭拜沈家先祖完毕,只花了不到四个时辰。宗祠出来,沈越重游沈府,鹿柴还是鹿柴,几乎未变,可水无月……那时寻壑弃沈府而投奔邬家,沈越一气之下,命人拆了他曾经的住所,恨不能销毁他在沈府残存的所有痕迹。 之后位极人臣,沈越差人重建这一处院落,并特意叮嘱,一定要与先前的院落大相径庭,以免勾起关于他的记忆。可叹造化弄人,未料想此生还有解开误会的一日。 其实早就对沈鲤动情了,只是此情违背礼教,沈越更不愿承认身为名门嫡子的自己,会对一个**心生爱慕,故而说服自己,沈鲤不过一介奴仆,是自己兴起时的玩物罢了。若非邬璧的出现,迫使自己正视这一片心意,或许自己永远也不会想明白,那些粗暴举动,实为欲盖弥彰的借口。 而今站在新建院落面前,空怀一腔怜爱,却再觅不到那人昔日痕迹。突然万般庆幸,院子不在,可沈鲤没死,沈鲤还在,余生还有赎罪的机会。 沈越情动,转身出府,只想快马加鞭回到仙眠渡,真切确认青年的存在。 下午时分,街上行人渐多,沈府地处闹市,沈越只得牵马步行。路过一处贩卖孩童玩具的小摊,沈越不由驻足。寻壑右手灼伤,五指一度不能活动,南下之前,沈越请来钟太医,钟老只留下一份叮嘱,要寻壑每晚睡前活动右手,以此保持指节灵活。可钟太医教的动作单调枯燥,沈越也不忍见寻壑每晚睡前都得皱一番眉头,故而遇见这些小玩意儿时,沈越突发奇想,挑挑拣拣,什么九连环孔明锁,只要是对活动指节有益处的,尽数收入囊中。 付了银两,又穿过两条街道,行人减少,沈越就要上马,忽地身后一声叫唤:“沈爷?”沈越顿住,可转念一想,自己离开苏州日久,偶然返回,不至于就碰上熟人,于是翻身上马,可身后苍老的嗓音再度发问:“老爷可是过去姑苏沈氏的沈越沈巡抚?” 沈越回头,却见一白须僧人,遂问:“师傅是?……” 老僧人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老衲乃寒山寺主持空见,过去曾入沈府主持法事,与沈爷打过照面,故而认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下马:“原来是空见师傅,久仰!您老叫我是为?”总不能就为了打一声招呼吧。 “沈爷稍等。”说罢,空见老人自袖中取出一**,当中翻找片刻,摸出一块金锁坠子,递给沈越。 沈越接过,翻看良久。金锁雕工精细,两面各镌四字,一面是‘福禄长久’,一面则为‘仙寿恒昌’,沈越却记不起自己何时有过这一物件,便问:“这是?” 空见将**系好放回袖中,才道:“这是沈公子六年前给沈爷求的平安符。” “沈公子?……”沈越突然反应过来,“沈鲤?!” “正是沈鲤公子。过去每年,沈公子都以沈府名义捐献善款,现今寺院门墙的功德榜上,仍存着沈公子名姓。沈爷那年迁升巡抚,沈公子当日下午便来鄙寺还愿,又请老衲开光求此新符。阿弥陀佛,之后沈府罹难,这符期满后没能及时归还,老衲便将其收带身边。看来这金锁和沈爷情缘未了,是故时隔多年,老衲还能遇见沈爷,将之物归原主。” 沈越在意的重点却不在此。这金锁雕工精致,又是主持亲自开光,必定价值不菲,再兼主持方才所言,寻壑每年还捐赠善款。当年沈越曾质问沈鲤,沈府给他的例银不少,怎至于短缺,可当时的沈鲤却只沉默不辩解。 沈越越想越后怕,匆忙道:“多谢空见师傅,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快马加鞭,仍未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仙眠渡,回到时,门口灯笼已然点亮,暖光明朗,几辆马车门前停驻,沈越上前,见是镖局的人,心下疑惑,毕竟行李早已尽数押到,怎还有后续,遂问一看车的脚夫:“谁叫你们来的?” “姓丘的公子。” “送的什么?” “不知道。”这脚夫见沈越往马车探看,又补充道,“货物都押上去了。”沈越下马跑进庭院,顺着脚夫足迹,一路追到邀月楼,这批货物竟是直接送到草房子去的? 果然,山间木道遇见两名搬运脚夫,沈越越过他俩直接去到草房子,入室,却见寻壑房内平日摆放圈椅的地面,木板打开,竟是一处地道,沈越没多想就追下去,地道不深,十几阶就下到尽头,密室方正,不算宽敞,十几个箱箧摆放下去,就显得逼仄,寻壑正指挥两名搬工摆放箱子。 “阿鲤?” 寻壑回头,神色错愕:“沈爷?不是说明日才返回吗?” 沈越悟出寻壑的弦外之音:“这些……我不方便看见?那我今后就当不知道……我出去吧……” “没……也没什么……”寻壑上前拉住欲走的沈越,“沈爷用不着回避,不过是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我是怕让沈爷笑话。”说时,最后一箱货物也被搬运入室。 “公子,这下都搬完了。”上面传来引章的嗓音。 “好,你送他们出去。”脚夫走后,只剩二人,各自怀着心思,一时沉默。沈越环顾四周,墙面简单粉刷,箱子贴着两扇墙排放,剩下的一侧放了副桌椅,踌躇些时,沈越总算找到话题:“以前的草房子下面,也有这个密室?” 寻壑点头,看一眼沈越,最终下了决心似的,打开一箱,竟是满满的金元宝。本做好了发现寻壑见不得人惊天秘密的准备,不料他藏的却是这等俗物,沈越失笑:“就这个?它值得你藏?”蓦地想起寻壑刚刚说怕自己笑话,忙不迭敛起笑容。 寻壑脸色刷地通红,嗫嚅道:“它们是我的退路。若哪天再度被扫地出门,这些俗物,起码能让我有口饭吃。”想了想,又补充道,“沈爷从未寄人篱下,不理解也正常。” 寻壑面色凝重,丝毫不见往日轻松。沈越联想寻壑今昔,年少时就在蓬门卖身寻觅恩客收留,而后遭到自己赶尽杀绝的驱逐,投靠邬家后仍遭百般刁难,长时的惶恐不安,让即便今日身份地位兼有的他,仍无法抛下这存粮保命的惯性。 寻壑保持着打开箱箧的姿势,此刻背对沈越,夏衣单薄,青年肩胛骨嶙峋得突兀,单薄瘦削不堪盈握,沈越突然心生怜悯,想要上前宽慰,行动时,哐啷一声,从身上掉下一物,却是空见交还的那枚金锁。 沈越拾起,青年放下箱盖,回看一眼沈越手上物件,却无甚表情。沈越将金锁举高,并朝寻壑走去,问:“认得吗?” 青年看看沈越,神色茫然。 沈越指节微动,金锁反转,两面刻字闪闪,沈越念道:“福禄长久……仙寿恒昌……”尾音拖长,沈越将目光再次移回青年脸上,终于见他神色起了变化,由茫然,变为惊讶,继而了然,最终惶恐。 离寻壑只剩一步之遥,可沈越却忍不了与青年再有丝毫间隙,展臂将他揽入怀中,胸膛紧贴,臂弯绕过青年身躯,手掌严丝合缝贴上他的脊背。 “你当初是珍视我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人心隔肚皮,你不说,我怎知道你一片心意?哪怕给我丁点儿暗示,我也不至于那样对你啊……”说到后面,沈越嗓音已然嘶哑,“……对不起,阿鲤。” 终于,能够堂而皇之地放**段,对寻壑亲口说一声抱歉。言语无济于事,可沈越还是要说,让沈鲤听到自己由衷的忏悔。过去和青年的种种误会,正因为青年什么都不说。所以,余生,沈越一定要把自己一丝一毫的心意,爱也好、悔也罢,毫无保留向爱人坦白,让青年知道,沈越爱他,沈越对不住他。 寻壑仍处于惊愕之中,脊背僵直,沈越稍稍抽身,和爱人鼻尖相抵,见他唇齿微张,沈越忍不住,含住青年唇瓣,细细亲吮,继而舌尖相缠。寻壑反应过来,明显瑟缩,可沈越存了心要拿下这副躯体,只要青年不反抗,他就决不停下。可沈越还是担心突生意外,心思急切起来,唇舌舔吻之处,由唇齿,转为脸颊,继而脖颈,手上也未曾闲着,抽丝剥茧,驾轻就熟地解开青年处处系带,熟悉之极,好似这六年二人未曾分开,又似这串串举动已在沈越脑中演练多时…… 喘息渐粗,衣物剥落一地,沈越将人压在这薄薄一层布料上。寻壑始终乖觉,任凭沈越动作,可当沈越掌心滑到肚腹时,寻壑如遭电击,猛地颤栗,沈越放开唇舌,却见寻壑背过身去,并哑声道:“没事,你继续……” 沈越只当他如此反应是暌违多年的羞赧,便继续抚摸,可突地想起适才掌心触感,沈越一个激灵,手掌回到寻壑小腹,平滑如缎的肌肤上凸起一道长疤,仅凭指尖触感就可想见其狰狞模样,沈越使力,欲将青年翻过身查看。寻壑再次瑟缩,哀求道:“别,难看……” 沈越突然明白,南下路上,每逢洗浴,寻壑总爱背对自己,原来是为掩盖此一伤疤。寻壑拗不过沈越力道,最终还是正面相对,沈越跨坐青年腿间,仔细打量他肚腹,一左一右两道长疤,正是琵琶刑留下的痕迹,左侧一根肋骨因断落只得取出,失去骨架支撑,腰肚凹陷,几近恐怖。 “扫了爷的兴致,对不住……” 悔恨交加之际,寻壑却说出这么一句,沈越不解,旋即震惊:寻壑仍当自己是以色示人的玩物。 沈越本就嘴笨,此刻更不知如何安慰,言语最终化作行动,沈越再次揽青年入怀,堵上青年抱歉连连的唇瓣,更为细密的吮吻,将他长腿抬起,勾放自己腰后。 过去对发妻田氏相敬如宾,和殷姨娘也不过是为诞育子嗣的结合,而后寻寻觅觅,再无入眼的伴侣。几十年岁月,让沈越终于明白,情投意合,乃世间最难得之事。了悟这一道理后,仿若云散月明,沈越再无顾忌:寻壑是男子又如何,自己爱这人深入骨髓,但凡青年还对自己残存半分爱慕,余生就绝不能撒手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53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① 那晚尝过甜头,之后几天沈越出于照顾寻壑身子的考虑,没再行房事,但日日起卧在一处。 仲夏清晨,才感微凉,日影又憧憧,睁眼就是寻壑在自己怀里闭目沉睡的模样,沈越有些许恍惚:这日子好得,竟不似真的了。 轻啄几下爱人面颊,寻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目色茫然,沈越过去就爱极他这副天真容态,索性欺身压上去,肢体交叠,大方啃吻…… 大顺今日起得早了些,出门时见路过邀月楼,见其中无甚动静,便想着先上山替引章把主子洗漱用水烧好。 夏日为了凉快透气,晚间睡时,沈越特意敞开门窗,是故,大顺经过草房子时,轻易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疑惑之下探头入内,竟撞见两位男主子赤身裸体交缠在一处?!?! 大顺失控似的掉了下巴,就在惊呼出口的刹那,一双手从身后摁住他口鼻,大顺呜咽着被拖了出去。 房内二人情意正浓,未察觉门外的细微动静。 直到将大顺拖到柴扉旁,引章才松开手,还不放心似的,绕到大顺跟前比噤声手势。 大顺向来是藏不住话的性子,此刻又怎能按捺得下,便压低了嗓子问引章:“沈爷跟丘公子这是?!……” 姑苏沈府时,引章就曾撞见两位主子有染的场面,故而那日沈越提出和寻壑住在一块儿,引章就清楚,他二人再一次水乳|交融是注定了,只是早晚而已。是故此刻引章无甚震惊,面对大顺的惊问,也只是淡定点头。 大顺看看引章,又看看草房子,结结巴巴道:“可他们……两个男人……怎么……怎么弄啊……” 引章脸庞微红,恼道:“我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家怎么知道……”见大顺仍是一脸震惊,引章只得补充道,“他们自有办法……你管这么多干甚!” “可……可谁当夫人啊……”大顺还是不死心。 引章恼得捶这呆子一拳:“我家公子吃亏一些,你满意了吧!还不快去烧水,再过会儿他们都出来了。” 大顺讷讷应‘是’,引章突然想起什么,跑上前揪住大顺,叮嘱道:“今天多烧些水。” 大顺虽一头雾水,但还是答应下了。 沈越出房后,见这二人神色古怪,大顺更是压根儿不敢直面自己,便料想和寻壑**时被他俩撞见了。 和寻壑虽无夫妻之名,但沈越却抱了和他以夫妻之实共度余生的念想,故而再不似姑苏沈府时暗度陈仓的偷偷摸摸,转而大方呵护寻壑,二人关系被彻底识破是迟早的事,因此沈越并无心虚,平淡吩咐引章大顺下山去,今日由自己服侍寻壑洗漱净身。 算了,今后把寻壑的一切照顾事宜都揽过来吧,本就是以照顾之名寄居丘府,干脆让它实至名归得了。沈越心下盘算。 沈越这几日有意向学,雇了天香阁的厨子学习烹饪之事,厨艺大为精进。 寻壑嗜酒,但出于身体考虑,沈越禁了寻壑豪饮,悉数藏起酒罐的同时,转而在食材制作上以酒调味,解寻壑之馋。这不,昨晚睡前,沈越预备的次日饭食中,就有一道酒酿鸭子,寻壑齿牙在受刑时掉落了几颗,咬动吃力,沈越除了把菜品炖得绵烂之外,这道酒酿鸭子,沈越更是将鸭肉悉数剔下,清晨由下人从冰窖中取出清蒸,便可上桌。 此外,寻壑好海味,昨儿出街,沈越见集市卖的虾仁新鲜,便称了两斤回家,蒸熟捣烂,辅以调料,揉搓成丸,冰窖里镇上一晚,今晨取出,和着处理鸭子时剥离的鸭皮,做成一道虾丸鸭皮汤,丰而不腻。 寻壑每餐吃食甚少,沈越不忍强迫,便改而劝爱人少食多餐,每日做些糕饼点心供他带去官府解馋。仍是前一晚,沈越将红枣去核,山药削皮切片儿,各自蒸熟,红枣仍需进一步捣烂,而后以山药为皮,红枣泥为馅儿,做成一盘十块的枣泥馅儿山药糕。 下到‘兰秀深林’,餐饭香气远溢,入内,各人已在桌前坐好。寻壑过去就有和下人一道吃食的习惯,沈越便入乡随俗,叫大顺、程隐、花隐一道上桌,几日下来,倒也觉得比往日独霸一桌饭食要来得热闹有趣。 各人碗里已盛好一碗白粥,除了酒酿的清蒸鸭子、虾丸鸭皮汤、枣泥馅儿的山药糕,还有厨子今早做的香油青葱拌海蜇丝儿、沈越几日前糟的鹅珍掌。 寻壑不知方才遭人窥见的事儿,和各人打过招呼后大方落座,而沈越本就抱了招摇过市的心思,自然也无视大顺神情的尴尬。 引章尝了一口沈越糟的鹅珍掌,不禁叹道:“这一回的刚刚好,软糯入味,沈爷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 寻壑也夹了一筷子,咀嚼后在沈越注视下连连点头:“好吃。” 大顺最容易被引开心思,闻言也尝了一尝,目瞪口呆道:“天啊,这……这真是沈爷的手艺!?” 引章见大顺大惊小怪的模样,不由失笑,对沈越道:“过去我曾听一句夸人的俗话,叫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说得大概就是沈爷这种人吧。” 寻壑:???……这不是贤妻的形容么?…… 沈越倒是坦然接受赞誉,却依旧平淡,说道:“古人言,小隐于野,中隐于市,我则是‘大隐’。” 这话只有寻壑接得住,便问:“敢问高人,隐于何处?” 沈越凑近了:“大隐隐于灶。” 寻壑扑哧一声笑,大顺不满,拍桌道:“你俩欺负没文化的!” 寻壑笑到摆手,撑着腰腹解释:“沈爷的意思,就是说,他爱做饭,并且享受现在的日子。”突然想起什么,又对沈越道,“你这是承了沈府弃官归隐的传统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奇怪,便问寻壑:“什么意思?” “沈府先祖,英国公沈如归,辅佐高|祖平定天下后,谢绝官禄返乡归隐,而令尊在夫人辞世后也弃官入道,这无视功名利禄的传统,可真是源远流长。” 沈越往寻壑碗里舀入两颗虾丸,才道:“有道理。不过……这些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寻壑托腮,想了想道:“大概是沈爷才带我回到姑苏沈府的第一日吧,当时沈爷吩咐引章玉漱携我逛园子,介绍各处住所时,她俩提到了这事。” 轻描淡写几句话,记忆就随着话语溯回到十一年前。 引章闻言叹息道:“可惜玉漱姐姐没来,过去我跟她最要好了。和她一起服侍沈爷的日子,现在想想,怎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越难得起了安慰之心,便道:“当时不知南下是何光景,我便让她留在沈府了。” 大顺听闻的重点却不在此,惊道:“什么?引章姐姐曾经服侍沈爷?!”毕竟引章一度和沈越针锋相对,大顺不可置信也在情理之中。 引章来了兴致,怼大顺:“要你多嘴。” 大顺向来实事求是,无辜道:“我怎么多嘴了……平时明明你的话最多,跟你比起来,我哪儿算得上多嘴。”说着吸溜一口热粥。 “我哪里话多了。”卯上劲儿了,引章放下筷子叉腰道。 众人就爱看他俩斗嘴,单单吹鼻子瞪眼就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活灵活现,引人发笑。 不料大顺这次似乎学会了转移话题,只听他道:“好,你不算话多,但说起话少的人,非金姑娘莫属了。” 确实,其他不论,就单单这一餐早饭,芃羽至此就没插过话,始终默默进食,听闻话锋转到自己身上,也不过笑笑。 引章接道:“确实,我们芃羽素来是办实事的,话少,但收账记账却是一流,从未出过差错,对吧,芃羽姐姐。” 芃羽笑笑点头。 至而今饭桌上尚未发声的就只有程隐花隐了,大顺向来无拘束,但过去鉴于程隐面容冷峻,不敢发问,近日相处发现程隐也是性情中人,大顺便肥了胆子,问道:“程隐,你和花隐成亲多时,怎么还没生娃娃?” 花隐蓦地脸上一红。 为免惊吓寻壑,程隐仍旧闭口,转而看向花隐,要她代答。却见花隐思考些时,才道:“孩子这事儿……看缘分罢,不是说成了亲就一定有的……” 引章却眼睛一亮,乐道:“欸,这等事花隐你怎不早说,我们这儿长期供着一尊送子观音,可灵验了!” 花隐不疑有他,喜道:“真的吗?” “难道还有假的!”引章说时放了筷子,绕过圆桌转到寻壑身后,拍拍丘公子肩旁,问道:“送子菩萨,该你显灵啦!” 寻壑赧得红了脸,无奈道:“你净胡闹!” 沈越也奇怪:“怎么回事?” 引章乐不可支:“这是我的独家发现,过去几年,我见过的几户成亲多时却始终无后的夫妻,只要和公子打过交道,之后都有了宝宝,就连三姑娘……额,不提她了,总之公子就是讨喜,把福报都传开来了。” 一般人当笑话听的事儿,沈越却当真了,仔细思忖,发现当年寻壑来到沈府后,发妻田氏和殷姨娘分别怀上子嗣,沈越看看身旁面红耳赤的人儿,不由得也露出震惊神色。 引章闹得开心,索性牵了寻壑起来,走到程隐花隐夫妇身后,又对寻壑道:“公子,快做法!” 大顺也来凑热闹:“我想看!丘公子,露一手!” 寻壑无奈,闭眼,将掌心在花隐背后贴了片刻,拿开手道:“好了好了,我祈福了,剩下的看天意吧,快吃饭,别闹了。” 一阵哄笑后,厅内再次响起碗筷碰撞之声。 吃得差不多时,沈越突然想起一事,对大顺道:“过去你不是要我替你改名儿吗。” 大顺口里塞着饭食,只能点头回应。 “你本姓晏,就叫晏如吧。”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寻壑在,何处不逍遥。 第54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②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走没多久,沈越托沙鸥请的营造师傅就找上门来了。沈越带他们爬上后山,去到草房子后院。那次在织造局织工家用餐时,寻壑不经意提起自己建造花园的念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越得了寻壑应允,便着手施工。 寻壑既然想看荷花,沈越便要师傅设计一条活水道,将东南方向秦淮支流的水引进院子。毕竟是经验丰厚的师傅,稍稍看过地势水系,就告诉沈越水道不能如预期横穿院落,只可东南进入西北流出,即将后院对角剖分。沈越略加思索,在图纸上改动几处,将赏花的竹亭挪到东北边宽敞平地,而银狮栖息的马厩则移动到西北角上。 至于西南大片空地,则是大杏树及其遮荫下的草房子。当时为了加盖小厨房,沈越命程隐将大杏树低垂的枝桠锯断,摆脱累赘后的杏树,挺拔得气势逼人。 而今入夏已久,沈越生怕错过荷花盛开的时日,一番忙活到头来还是让寻壑后院赏花的愿望落空,故而催逼着师傅今日动工。前前后后交代完毕,天时已近正午,沈越吩咐花隐督工,自己则下去给寻壑做午饭。下山后穿过后院门,经过邀约楼时,却见引章急匆匆跑来,沈越奇怪,便问:“阿鲤今天回来吃饭?” 引章气喘吁吁,平复一会儿才道:“不,公子有差事,即刻出发,我……我回来是给公子收拾几件换洗衣物。” “啊?他去哪儿?去几天?” 引章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笺,沈越接来看过,却是寻壑亲笔。 沈爷: 西蒙皇室欲追加今年购入的绸缎匹数,已派遣使者南下长安。圣上命我前去商洽,情形甚急,只得以此便笺相告,完事我将尽快返回,望爷好,勿念。 沈鲤 阅毕,沈越阖上纸张,问引章:“他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出发去城门了。”引章见沈越似欲追上去,忙道,“公子另外还要我转告沈爷,路程疲累,有我和程隐陪着就够了,不劳沈爷跟去。哎呀,不能耽搁了,我得快去收拾,沈爷先忙。” 原来如此。 寻壑明面上是叫引章回来取衣服,实际上是要她传话,叫自己别跟着,沈越蠢动的脚步蓦地胶住。 虽说是寄宿丘府,但寻壑对自己却尊敬有加,生活中大小事,只要是沈越的决策,寻壑无不赞同,而情事上也是处处迎合沈越喜好,配合得天衣无缝。唯独这官场之事,他不听话。在过去,从来都是别人求着沈越施舍好处,可而今自己一番好意,竟遭拒绝,沈越气得咬牙,却又只得妥协。 毕竟,这遭失而复得太过惨烈,也叫沈越终于明白,抓得太紧,只会把人逼走,沈越要的是爱人,不是一个听话的仆从。是故,沈越说服自己,妥协退让,还鱼儿一片自由水域。 理清头绪,引章也抱着包袱下山了,沈越突然叫住姑娘,引章止住步子回头问:“沈爷还有吩咐?” “没,你等等,”沈越跑近‘兰秀深林’,再出来时,手中攥了两锭金子。 初次情事那晚,事后穿衣时,寻壑突然问自己要几钱碎银子,可那天沈越身上不多的银两都用在购买锻炼指节的小玩具上了,只剩小贩找的几枚铜钱。寻壑却无他言语,默默把铜钱从沈越掌心一一捡走。没记错的话,沈越记得寻壑当时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容,惨淡得有些诡异。 而今早分别时,寻壑又问沈越要几钱银两,沈越叫程隐回去取一锭大的,寻壑却忙阻止,沈越最后摸遍全身,才凑出约莫一两现银交给寻壑。 而今寻壑要远行,沈越自然不放心,沉甸甸的金子交到引章手上,沈越才觉得踏实了些,并解释道:“阿鲤他总忘记带现钱,这个备着,以防急用。” “哦哦……好。”虽然引章所跟的都是富贵主子,但亲自经手此般贵重的金银却是首次,姑娘错愕着收下,并快步出门。 而今和寻壑的关系,合该算做新婚燕尔,却突遭生离,沈越不确定寻壑作何念想,但自己却是稳扎稳打地想他,想到几要挠心掏肺。 所幸后院营造分走些心神,期间沙鸥也上来看了情况,沈越和他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故而期间无甚言语,但不知是否沙鸥有过交代,他走后,那帮工人开凿得更为卖力,是故半月不到,水道就已挖好,秦淮之水顺利引入。河道四尺见宽,斜向穿过院子,为免今后所种荷花顺水流走,工人在入院出院两处水口垒起块石,另外,按照沈越要求,院内的河道以昆山石铺岸,河上架设一座楠木拱桥,袖珍迷你,甚是可爱,此外,木桥不设栏杆,因此行人可席坐桥面赏花观水。 当时一师傅出于好心,建议沈越把木栅栏改成砖石围墙,以防窃贼入内。沈越想了想,淡定告诉师傅,整座山都被自己买下了,并派人周遭巡视,故而无此担忧。在师傅们目瞪口呆中,沈大爷拍屁股下山采买植物。 过去在姑苏沈府,沈越就帮着发妻田氏打理过院子,而今虽搬迁到江宁,但距离苏州不甚遥远,两地植物种类差距不大,过去的经验亦可用于此处,再兼沈越最近遍阅花谱,《群芳谱》《全芳备祖》更是枕边读物,因此抉择园内植物时,可谓信手拈来。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种荷花。沈越背了一筐藕秧子回来,院落地面铺上银狮含辛茹苦拉出的马粪,藕秧子拌入其中,再和以肥沃塘泥,晾晒几日,待泥团现出龟裂,即可放入河道。入水不过三天,荷叶尖子就探出头来,天时地利万般好,沈越却只归因于好马产好粪,催发新叶生,银狮粪便杠杠的。 晾晒泥团时,沈越也没闲着。篱笆栅栏下,沈越植以各色木槿,天公作美,风暖日明,栽下不到半月,枝儿就窜高不少,嫩绿枝条与深褐栅栏相映成趣。沈越之所以坚持以栅栏环院,除了其下可栽种植物,还有一点,就是栅栏不遮院外景致,傍晚时分,照日深红,连溪绿暗,渺渺不似人间。 竹亭竹亭,顾名思义,亭身以竹木打造,亭顶采用翘角攒尖设计,灵动而轻盈。过去寻壑的居所水无月种有几株佛肚竹,节间凸起,圆圆胖胖,煞是讨喜,故而靠近篱笆的两侧,沈越绕着竹亭种了半圈佛肚竹,剩余半圈因其面对水道小溪,是故留白,以供寻壑赏荷,但还是沿着亭子地基,种了半圈茉莉,清风徐徐,花气萦鼻,此间情趣,自不在话下。 昆山石铺就的溪岸,石头缝隙之间,沈越以泥土相填。过去行军边境,沈越曾见一种石莲花,叶片肥厚,折下淌汁,耐寒抗旱,多生于石缝间。沈越突发奇想,草草画就图纸,附在信中叫正好在边境的蒋行君蒋大将军寻找并快递过来。 师父的命令如雷贯耳,惨遭雷劈的小蒋同志接令后,即刻连滚带爬在角落旮旯里扒拉。图纸不尽准确,为免耽误,小蒋同志把所有能找到的近似植株都寄了回去。沈爷本以为会收到一个包裹,没想到接快递时,收到的竟是一大箩筐。目瞪口呆之余,沈越翻开来看,发现这筐肉肉的植物各有姿态,最令人惊喜处,在于栽培日久,这些石莲竟呈现出不同颜色,如若七宝琉璃,寻常石头因了装饰,也叫人目光流连。 大处的布置妥了,沈越叫人把院里土地翻松,撒上草种,寻壑回来时,浅草已能没马蹄。此外,沈越又在各处栽下蜀葵、杜若、珍珠兰、洛阳花、建兰等夏日花卉,并请人在草房子后墙开一道窗,方便赏景。房侧过道与木桥之间、木桥与小厨房之间、竹亭与木桥之间,均铺设了石板,方便走动。 沈越这些年行军,素有晨练习惯,近日南迁及初来乍到才暂时放下,而今重操旧业,便在草房子后头设了一兵器架,寻常武器挂上几件;其侧又置一花架,那日寻壑说他曾有心种花,无奈日日脚不沾地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花盆泥土都整好,寻壑哪天心血来潮,只需播种插枝,轻易就可完成心愿。 昔日空空院落,而今丰盈饱满,完成时,整整一月倏忽已逝。 第55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③ 寻壑回到江宁,已是七月光景。见天时尚早,寻壑便对外面驾车的程隐嘱咐道:“先不回家,去一趟奉天城。”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程隐闻言勒缰,马儿即刻换了前进方向。 江宁本为前朝首府,两朝易帜时,旧时宫殿虽焚毁几处,但大体保存。成帝出于节流考虑,南迁后不另造新殿,将故宫易名为‘奉天城’,命人修葺以供日后居住,至于焚毁的几座前王寝宫,只得重建。 寻壑当时揣摩圣意,揽下出资寻觅石料及木材的差事,而今离开江宁一月,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想看看三大宫殿修建情况。虽说宫殿在建,但凡入宫者皆须下车马步行,寻壑身后跟着引章程隐,三人在**间穿梭愈两刻钟,才抵达目的地。 地基重新打过,梁柱框架搭起,寻壑正要上前查看,一头戴硬脚幞头的朱衣官人朝寻壑走来,并招呼道:“丘郎中,总算回来了。” 寻壑定睛,待认出来者,连忙做揖问候:“钟侍郎。”这人即是圣上派下来负负责木料采运的工部采木侍郎,二人公事上往来不少,寻壑见他衣角沾尘,忙道,“这几日我不在,钟侍郎督工辛苦了。”寻壑往后瞟一眼引章,姑娘心领神会,从袖里取出收纳多时的那两锭金子,卷上红罗递给寻壑。 钟侍郎假意推辞:“丘郎中是为公事奔波,兴这俗礼作甚。” “旷工多日,钟侍郎若不收下,我心难安。”寻壑摁回钟侍郎推拒的手,同时转移话题,问道:“乾元、永和、太和三殿各自进展如何?” “前日我收到快马传信,得知首批楠木已在运输路上了。多亏丘老板出手阔绰,加雇一万名匠人,更兼督促得力,原本经年才能出山的木料,仅仅一月就传出消息了。” 捧誉面前,寻壑也不见喜色,仍中规中矩道:“在商言商,在官为官,我而今也是一介食禄之臣,何来‘老板’之说。再者,圣上素来英明,感动神灵,是以深林险恶,却能不出差错。”转而又对钟侍郎道,“钟侍郎衣襟蒙尘,可想这几日劳苦,今日剩下的巡视,就由我代劳吧。” 那两锭金子着实有分量,是故钟侍郎出手拉住寻壑时,衣袖竟荡出去老远:“丘郎中千里归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回来看看宫殿修得如何,单单这份心意就够赤诚了,甭推让了,夏日闷热,回去洗漱换身干净衣服要紧。” 钟侍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寻壑只得谢过,返身出宫。 “公子,回家吗?”引章跟在身后问道。 寻壑略作思考,摇头:“去赵监工府上一趟。” 那日从章主簿口里得知赵监工为亡妻治丧,寻壑当时就心下奇怪,毕竟赵监工原是针工局中人,设立江宁织造局后才被派下来任职。而掌管皇室衣物的针工局,乃宦官官署。赵监工既然是太监,何来正妻之说,上了马车后,寻壑忍不住问沈越,沈越当时未答,但次日就把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寻壑。 原来这赵监工所谓妻子,原为北都‘寻芳阁’的名妓,艺名四娘,善琴。这赵监工也是略沾风雅之人,一曲听毕,就为四娘赎身,顺理成章做了对食。二人相伴已逾二十年,而今赵监工年过半百,可谓老年丧偶,悲怀难免。 赵监工乃清和遗老,辈分极高,是故寻壑早有打算亲自上门拜访。一般俗礼恐怕不入赵监工法眼,正愁着,碰巧,造访长安时,寻壑巧遇名琴‘焦尾’,便出重金将其买下,以俟将来派上用场。 到得赵府门前,治丧的白练已悉数撤下。寻壑报上名姓,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引他入内,程隐抱琴,和引章一道跟在主子身后。 留他二人在门外恭候,寻壑只自入内,行礼道:“江宁织造府郎中、丘寻壑拜见赵大人。”琴声淙淙,一女隐于帘后,所弹之曲,乃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赵监工挥手,婢女搬入一小凳,寻壑谢过,规矩站立。赵监工人至老年,却不见发福,身形消瘦,面容清癯,神情不见悲喜,淡淡问道:“你来作甚。” “先时,属下听闻赵大人忙于治丧,未敢叨饶,不料耽误至此,今日才得拜见,有失礼数,还望大人治罪。” 赵监工轻笑:“治什么罪。你下去吧,我想清静清静。” 寻壑预先想过赵监工各种答复,唯独这招‘只求清净’出乎意料,眼见赵监工神情疲惫,确实不胜叨饶,寻壑只得拜别退下。出了门,下台阶时,帘后琴女拨错一弦,寻壑过去也是精通琴艺之人,只一耳朵便捕捉到了。 突听杯盏落地碎裂之声,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女子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咆哮:“宫商角徵羽,统共五声你都记不住,还弹什么,给我滚下去!” 是赵监工的嗓音。 寻壑踌躇些会儿,返身回到厅内,却见红衣琴女趴贵在赵监工脚边,身子不住战栗。赵监工发现来人,便问:“你回来作甚?” 寻壑竟不回答赵监工,只问琴女道:“姑娘,今年芳龄几许?” 第56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④ 突听杯盏落地碎裂之声,与此同时,伴随一声女子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咆哮:“宫商角徵羽,统共五声你都记不住,还弹什么,给我滚下去!” 是赵监工的嗓音。 寻壑踌躇些会儿,返身回到厅内,却见红衣琴女趴跪在赵监工脚边,身子不住战栗。赵监工发现来人,便问:“你回来作甚?” 寻壑竟不回答赵监工,只问琴女道:“姑娘,今年芳龄几许?” 姑娘微微抬头,旋即又瑟缩回去。 “问话不答,平日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么。”赵监工怒道。 琴女慌忙辩解:“不敢!奴婢十……十五……” 寻壑了然抚掌:“果然。此曲乃蔡文姬流落南匈奴十余载、归汉时所作,彼时文姬已和匈奴王育有二子,只身返乡,与幼子生别离,此间苦楚,实非及笄幼女所能了悟。” 赵监工淡淡应道:“这孩子自幼学琴,蔡琰的《悲愤诗》,她是读过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这四句幼儿哭诉,摧人肺腑,唯有亲历骨肉生离之人,方能领悟,姑娘身处妙龄,恰天真年少,宜歌《采莲曲》之流。” “照你说来,没生过孩子就一定弹不好了?” “非也。经历大相径庭,但阅历却殊途同归。人生百态,逃不过生、老、病、死。实不相瞒,卑职出身贫贱,幼年失怙,随母辗转流离,而后迫于生计,卖入富贵之家。虽着锦衣啖玉食,可每念及贫母仍处饥寒,就辗转反侧,良心难安。彼时从师学琴,自以为深谙《胡笳》之道,颇能驾驭,却从未得到师傅认可。至今而立之年,方才领悟,我所伤悲者,岂在衣食之差,而是母子健在,却不得相见。至此再弹《胡笳十八拍》,对当年师傅多有指责之处,茅塞顿开。古人言:技,进乎道。姑娘才及笄之年,所谓精进者,仅止于技,欲要臻于化境,还需一番阅历。” 沉默些时,赵监工才道:“你也是习过琴的,露一手?” “这些年事务繁多,鲜少拨弄,恐怕要让大人见笑了。”话是这么说,人却已踱步至帘侧。 冰弦略调,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一曲曲毕,赵监工淡淡吩咐琴女:“你下去吧。”待红衣姑娘彻底退下,赵监工才悠悠道,“二十年才觅得一个知己,四娘走后,再无知音。我已年过半百,本无念想之心,孰料……”说时,赵监工头一回将目光放在寻壑身上。 寻壑一番揣摩,才谨慎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苦闷,总要寻一处寄托。幸甚至哉,这次北上,叫我撞见一件宝贝,算得上人生一大乐事。” 赵监工果然来了兴致:“噢?什么宝贝?” 寻壑快步到门外,从程隐手中接过琴身,环抱入内。井杭月青色缎面才揭开一半,赵监工就已两眼放光,惊呼:“焦尾!”说时掌心抚上琴身,细细抚摩,并喃喃道,“四娘若在,她看到必定欢喜。” “赵大人为寻知音,不惜苦觅二十年,和赵大人相比,我不过是焚琴煮鹤之辈,与其白白糟蹋了好物,倒不如让‘焦尾’物随正主,这琴,还是留给赵大人罢。” 赵监工错愕,旋即反应过来,吩咐道:“宝琴!”一婢女应声而入,“取十锭金子来!” 寻壑忙的阻止:“别!别介!我乃欣赏之极才将这好物相让,扯上铜臭,这‘焦尾’也变得俗气逼人了。大人若不介意,得闲邀我上府听琴便可。” “好说!” 点到为止,寻壑起身道:“不打扰大人休息,属下先行告退。”寻壑退向门外,赵监工却突然喊住:“等等。” 寻壑毕恭毕敬:“赵监工还有什么吩咐?” “你那个点子挺好的,出资开办织造学堂,组织灾民学习纺织技艺,一来安顿了城内灾民,二来解决江宁织造人手短缺之难,一举两得。” “不过是为朝廷效命罢了,多谢赵大人首肯。”寻壑再拜,退出室内。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上车时,引章问道:“公子,回去吃晚饭了罢?” 寻壑拧眉沉思了会儿,摇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品花馆。” 闻言,素来镇定的程隐忍不住瞟一眼寻壑,而引章则道:“那我还是不回去了,我跟着公子吧。” “不不,你先回一步,告诉沈爷我回到江宁了,但别告诉他我去了品花馆,就说我还有公事要办,晚些回去。” 引章只得答应,程隐分出一匹拉车的马,姑娘上马,不一会儿消失在街角。 抵达品花馆,就有龟公上前欲要安顿马车,程隐拦下,罕见地对寻壑发声:“丘公子,我就在外边等你。” 寻壑也没多想,点头便进去了。 华灯初上,品花馆热闹时分,这儿虽说是富贵人家的销金窟,但还是鱼龙混杂,难得见一个模样标志的小爷入内,小倌们蜂拥上前攀附。寻壑蓦地起了玩兴,张开长臂,揽了几名小倌入怀。 程隐尚未走远,回头就见寻壑左拥右抱的背影,忙不迭别开脸。 待小倌们群鸟索食似的纷纷问寻壑今晚点谁时,寻壑笑笑,道:“去,把你们鸨头叫来,今晚我指定要他。” 正斟茶的龟公听了,猛地抬头,见寻壑一脸正经,只当是哪位来闹事的显赫公子,屁滚尿流跑去找鸨头救急。 品花馆鸨头黑白通吃,素来少有事端,是故沙鸥听见有人堂而皇之闹事,也是错愕,可待下楼看见来人,顿时咬牙跺脚,扭着腰身甩开屁股,上前拉开两名小倌,一屁股就坐到寻壑大腿上,抚着寻壑脸面凑近了道:“哎哟,原来是丘大官人,不早说!奴家可想死你了,香一个。”说罢竟真在寻壑脸面大剌剌亲了一口,同时上下其手。 寻壑招架不住,忙捂了沙鸥口鼻,在沙鸥耳边哀求道:“别别,别喊我名姓,叫沈爷知道就不好了。” 沙鸥愣神片刻,蓦地反应过来:“你俩又……!” 寻壑无奈点头。 沙鸥毫不留情,当头就给寻壑一记爆栗:“你个把持不住的,没点操守!叫你精虫上脑!” 寻壑苦笑:“我找你是有要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 沙鸥白眼一翻:“老娘被你气得!都没法下地走路了,抱我上楼!” 拿钱消灾,何况而今不过一个怀抱而已,在万众瞩目中,寻壑赶紧把人抱上了楼。 回到房间,沙鸥坐稳了,才正色道:“芃羽刚走,之后馆里的布料都由九畹供应了。” “我知道。”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沙鸥早料想到这是寻壑的主意,不消多说,转而问寻壑:“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作甚?” 寻壑刚想反驳,仔细一想沙鸥说的确实事实,只得从实招来:“我要你替我找一位姑娘,性子和顺一些,最重要的是精通琴艺。”寻壑顺带把事情原委也交代了一遍。 沙鸥点头,接下这茬事,又问得寻壑尚未进食,便留寻壑吃过晚饭再走。 寻壑忙道:“不了,刚刚吩咐了引章回去报信儿,说我一会儿回府,呆久了怕沈爷挂心。” 沙鸥一脸不屑,戳着寻壑胸口道:“你都什么身份了,还处处迁就他!死性不改!”又霸道道,“今儿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不陪我吃完一餐饭,你就别想跑。” 沈越沙鸥,一个爱人一个挚友,但都是爱管自己的主儿,寻壑哪个都不敢得罪,只当近水楼台先得月,苦笑着答应沙鸥。 第57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⑤ 草房子顶上的大杏树,枝干着实粗壮,沈越突发奇想,差人做了一副秋千,亲手安装上去。待整完下山,寂静了一个月的院落传出几声人语喧哗,沈越顺着声源摸进了星云居,却见引章和晏如正说得热闹。 沈越大喜,上前问:“刚回来?” 引章回头应道,:“是啊沈爷,才回来。” “阿鲤呢?” “公子……公子他还在外头和人议事,晚些回府。” 沈越只觉得引章这话有些底气不足,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引章斥道:“这个不是给你的!这是带给重阳的!” 晏如语气无辜:“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会买小|孩子的东西,重阳……就是那个殷姑的孩子?” 提到这个孩子,沈越霎时来了冲动,上前,从晏如手里接过物件,却是两件红底绣花的娃娃肚兜,不由想起那孩子像极自己的轮廓,还有……寻壑出发那日,引章提到邬璧怀胎,叫自己不由回想起殷姨娘在姑苏沈府最后几日,被诊出孕脉的事。 沈越假死回京,头一个碰到的就是殷姨娘,当时殷姨娘矢口否认当年与寻壑有染,并斥责自己对寻壑的不信任,但上月怎么又改口说跟寻壑育有一子?想起殷姨娘抱着孩子遮遮掩掩的摸样,沈越疑惑中带着些许希冀,问道:“引章,重阳几岁了?” 姑娘不疑有他,利落答道:“六岁。”话毕继续和晏如拌嘴儿。 殷姨娘带着身孕离开沈府的时间,正是六年前,这么说…… “重阳不是阿鲤和殷姨娘的孩子!”沈越再也忍不住,揪住引章问道。 引章手上动作蓦地叫着住,半晌才敛了神情,却是平淡得有些冷漠:“我不清楚,这事儿沈爷还是问殷姐姐和公子的好。” 沈越欲要追问,忽有小厮跑入院内,禀报外面有人拜访,沈越只得暂时放下。 去到会客的楠木大厅,却见一虬髯浓密,身形彪悍的男人来回踱步,沈越奇怪:“楚……楚将军?” 此人正是平息多年倭患,一举将倭寇赶回东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齐将军楚野恭。清侧之役经过东南沿海一带时,沈越曾和他有过一段往来,二人就着用兵之道切磋甚欢,是故此刻沈越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然而,这位武神将军回头一见好友,却见到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把抱住沈越,嚷道:“兄dei,救救我啊!” 沈越向来不喜欢和男人近身接触,稍稍推开,问:“怎么了?” “我难得去一趟品花馆找找乐子,不料内子一路查房查到这里,阿越你一定要帮我!” 沈越:“这事儿和我什么关系?” 楚野恭捶着沈越的胸、顿着自己的足,痛心疾首道:“因为我出门时和内子交代的借口是来仙眠渡找你谈事。” 沈越:…… 没得到沈越即刻的答复,楚野恭更是着急:“兄弟行行好,替我圆个谎吧,否则……” 关于楚将军的江湖神话不少,沈越也听过一两个,印象较深的一则是,有次倭寇驾船入侵,楚将军收到情报,身着常服出到甲板上观望敌情,不料倭寇头阵一见楚将军真容,赶紧调转船头屁滚尿流滚回海域。 可眼下,楚大将军战栗得一点儿不假,沈越突然好奇楚野恭到底娶了个何等厉害的人物,才能叫这天神一般的勇猛存在怕成这样。 正想着,又有小厮通报,有人求见。 沈越看回去,楚野恭双掌合十不停求拜,模样实在可怜,沈越终于答应下这为虎作伥的勾当,但警告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楚野恭忙不迭连声谢谢。 小厮带人入内,沈越远远就见这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身形娇小,挥袖叉腰匆匆往大厅走来。楚夫人只看了一眼丈夫,旋即目光移到沈越身上,蓦地瞪大了眼直愣愣盯着沈越,待来到沈越身前,姑娘讷讷唤道:“沈哥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楚野恭&沈越:??? 沈越记性素来不错,只要他有心,过目不忘不在话下,因此他只略略思索,便从万千人海中想起眼前妇人名姓:“秋江?” 妇人悲喜莫名,连连点头。 原来,这楚夫人即是红极一时的杭州名妓、当年‘花径缘客扫’的头牌——秋江。 官场难免应酬,沈越又懒得跟妓女费嘴舌逢场作戏,而秋江善察言观色,摸着恩客心思出牌,是故陪伴沈越时,秋江总是默默,只依偎在他身侧侑酒。自此,沈越每回下妓馆,就翻秋江的牌子,一度有人开沈越的玩笑,要他干脆把人接回沈府当姨娘。 最后一次见秋江,是姑娘已被赎身、离开妓馆的前夕,恰好沈越带着寻壑从南越北上苏州、中途经过杭州的时候。尤记得初次以恩客身份踏入妓馆的寻壑,虽强装镇定,但沈越仍一眼看穿他皮囊下的拘谨,一番游戏后,沈越把善解人意的秋江留给寻壑。 若非秋江穿了身一如当年的鹅黄衣裙,否则,实在难以将昔日的温柔佳人和刚刚进来时甩袖叉腰的生猛夜叉联系到一起。 楚野恭一听沈越喊出自己妻子名姓,忙问:“你俩认识?” 秋江沈越不约而同摇头,接着又纷纷点头,这默契…… 沈越无奈,只得开口道:“席上见过楚夫人。” 楚野恭倒是爽朗,揽过沈越肩膀对夫人道:“我跟沈将军正聊到兴头上,你就来了。” 原先的怒色全数敛去,转而换上昔日柔情,只见秋江别开脸去,细声道:“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松瓤鹅油卷,可菜都凉了,还不见你来,我只能找过来了。” 楚野恭也是个识相的,夫人给了台阶,赶紧顺下去,便道:“是我不对,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转头又对沈越道,“阿越,剩下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嗯。” 看着夫妇二人相携远去的背影,莫名地,沈越生了丝丝羡意。 过去最厌恶有人管着自己,可而今……倘若哪天,寻壑会因为自己没及时回家,就挨家挨户追讨过来,自己大概会很欢喜吧。 抬头望天,夜色已深,去市场买菜为时已晚,沈越只得叫来晏如,要他去天香阁打几个菜,好叫远游归来的寻壑踏入家里,就有一口热饭吃。 清风明月本无价,但自从有了念想的人儿,只觉得天地人间、山水风月,都含了丝丝脉脉的情意。 第58章杏花依旧驻君颜⑥ 品花馆出来,乌夜似墨,寻壑被沙鸥灌了好些酒,所幸昔年练就的酒品,勉力尚能神清目朗。程隐心细,见寻壑双颊绯红,知晓酒后震颤不得,遂放缓了马速。车厢逼仄,霎时积了一室酒气,寻壑掀开帘子透风,忽地,窗外一阵喧嚷,寻壑探出头去,见一中年男人跪坐在地,嚎啕恸哭。但天下悲苦事多了去,菩萨也顾不来。寻壑就要放下帘子,突然觉得男人轮廓熟悉,忙命程隐停住,观察些时,才对程隐道:“替我下去问问情况。” 一会儿程隐回来,简单描述:“这人过去在南越经商,因破产转考科举,但连年秋闱落榜,至今只是个生员,觉得前途无路,因此痛哭。”见寻壑凝眉思索,程隐又补充一句,“属下顺带问了,这人叫江焘。” 听闻名姓,寻壑猛地回头看向男人,良久,才醒过神来,摸出两大锭银子,又从行囊里翻出自己几件衣物,一并打包交给程隐:“替我送过去,并安慰几句。”又叮嘱,“别和他说是谁的好意。” 程隐听命离开。 对着一桌酒菜,沈越苦等了整整一晚。 饭菜都热上几遍了,可还是不见寻壑回府,沈越再按捺不住,出门问引章寻壑下落,经过玉惦秋时,竟听到寻壑的语声,沈越即刻入院。大厅里果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儿,只听他道:“……这些宫花都是新近样式,恰好,过几日就是乞巧节,换上姑娘装扮出去热闹热闹……你害羞作甚……” “阿鲤。” 寻壑回头见是沈越,遂回身问候:“爷。” 沈越上前,远远就闻见寻壑散发的冲天酒气,隐约夹带着脂粉腻味,又往寻壑包袱瞅了几眼,抬头,却见寻壑粉面含春,对自己的郁闷竟无所动容,沈越气闷,遂一语不发,干脆转身离开了。 寻壑错愕:“爷?” 芃羽拉拉寻壑衣角,凑近了道:“沈爷生气了?公子,你好像唯独没给沈爷带礼物。” 寻壑觉得荒唐,笑道:“什么好物他没见过,还稀罕我这点儿东西?”难不成跟赵监工一样,给沈越带一把焦尾宝琴?说归说,寻壑还是快步追上沈越。 道上,引章撞见黑着脸闷声行走的沈爷,不多时,又见自家公子背着包袱匆匆跑来,引章便心领神会,不待寻壑发问,就往山上指去。 待寻壑气喘吁吁赶到草房子里,却见沈越吃着饭菜,神色已然如常,寻壑不放心,还是怯生生叫上一句:“爷?” 沈越即刻回头,招呼道:“过来。”寻壑依言在桌前落座,沈越又道,“应酬饭局是吃不饱人的,再吃些吧。”说着就往寻壑碗里夹了两筷子黑菌。 沈爷刚刚的怒火中烧并非错觉,但眼下他却温和得几近诡异,寻壑思前想后,最终选择老实交代:“我……我想为赵大人遴选一名琴女,这江宁城善琴的姑娘,沙鸥比我清楚,所以我才去了品花馆找他……” 沈越又把饭碗往寻壑跟前推了推:“解释这些作甚,我信你。”转而拿筷子指着桌上盘菜,柔声道,“看看,蟹黄豆腐卷、风腌果子狸儿、玫瑰花露蒸酥酪……都是你爱吃的,”说着沈越突然察觉什么似的,在寻壑身上嗅嗅,问,“喝酒了?那更得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去给你热一碗酸梅汤吧。”话毕,沈越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却被寻壑揪住衣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踌躇些时,寻壑才哀声道:“爷,下次饭点不能回来,我一定叫人告诉你,不耽误你吃饭……我错了,爷不要生气,好吗……”说时,寻壑改揪为抓,继而环抱住沈越胳膊,见沈越不反感,咬咬唇,大着胆子张开胳膊,双臂一寸一寸挪移,直到完全环抱住沈越。 寻壑将头埋于沈越肩膀,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呼吸轻易透过布料触及发肤,激起沈越通身战栗。忍耐一月,沈越咬咬牙,反手就把寻壑抓抱进怀里,扛上肩就往卧室走去。 一阵脑热心暖,待寻壑回神,衣衫已尽数剥落,才惊觉一路奔波,未及洗漱,遂费力地收回绕上沈越腰身的长腿,转而侧过身子。奈何床身狭小,才稍稍挣出沈越的钳制,又被他拖着摁回怀里,寻壑喘息着哀求:“爷……没净身……我脏……”直弄得寻壑疲软,放弃挣扎了,沈越才道:“我的人哪儿脏了,我尝尝……” 山间悄寂,三更梆子敲响,房内才恢复平静。上山前,沈越就吩咐程隐,今晚子时准备好沐浴所用的热水。沈越披衣出门,一个响指,程隐就从栅栏外进来,低垂着头颅,木然道:“爷,热水……热水我抬进去?” “不然呢。” 程隐依言把水搬进中央厅堂,沈越放下帘子,将程隐隔绝在外,从卧室抱出软绵绵的寻壑,放他入水。 草房子单薄,纵使程隐已经躲到栅栏外了,还是免不了听到些动静。沈越寄宿丘府,程隐只当是主子为误伤丘公子所作的补偿,从未想过,两位男主子竟然…… 而今虽站在房外,可淅淅沥沥的水声、丘公子呜呜咽咽的呻吟、沈爷软糯着嗓音的抚慰,却不因草帘遮挡而有所消减,是故,再次踏入室内搬走浴桶时,即便夜色如墨,程隐红得透彻的双颊还是让沈越瞧见了。 沈越盯了会儿程隐背影,遂跟出去:“怎么,接受不了?” 程隐僵住手上动作,继而连连摇头。 “若无意外,下半辈子,我俩就这么下去了。” 程隐点头,突地想起什么,犹豫些时,问沈越道:“沈爷,今天傍晚……” “关于他的?”沈越往草房子努嘴。 程隐点头:“是。” “说。” “丘公子去了品花馆,待了好些时间……” 沈越利索打断:“我知道,他事出有因。” “还有……回来路上,丘公子帮了一名叫江焘的男子,这人当时在街上恸哭,丘公子差我赏了好些银两,还把平日穿的几件衣物都给了他。公子他素来平淡,若非公事,突然对一个人这么好,我怀疑……”程隐本不是多嘴之人,但既然丘公子已是主子的人,那么,只要是和丘公子走得过近的男人,程隐就觉得有禀报的必要。 这一回,沈越却陷入缄默。 程隐猜主子拿不定主意,便压低了声问:“我去结果了这人?”即便沈爷今日已无官位加身,但要让一介草民从世上消失,仍不过是弹指间事。 沈越却抬手止住,道:“不必,我信他。” 程隐跟了沈越六年,再清楚不过沈越多疑的情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可眼下…… 程隐突然好奇,丘公子到底是何方神仙,当初能让沈爷恨得咬牙,而今又叫沈爷恨不得捧在掌心,全心托付。 正思索着,就听沈越一声喟叹,悠悠发语:“原先姑苏沈府时,我和阿鲤就在一起了。只是,我疑心病重,导致生生剥离,更害阿鲤这些年吃尽苦头。如今失而复得,前车之鉴,所以,无论何时,我首先信他。” 人前自信满满,可等到程隐退下,空旷山间只剩自己一人清醒时,丝丝缕缕的不安就趁虚而入。沈越突然觉得冷,快步躲回卧室,一灯如豆,寻壑的脸面在微微烛火中隐约,沈越不由坐到床沿,出手抚上爱人面容。 原谅的过程都没有,就能够顺理成章重新融入寻壑生活,一切来得太过轻易,沈越素来多疑,所以,即便此刻寻壑的呼吸喷薄在自己指尖,心底的不安仍在躁动。 若搁在过去,寻壑胆敢无视自己,那时的沈越必定暴怒,甚至严加惩罚。可自从归来,沈越就时时警醒,提醒自己千万压住爆脾气,寻壑不是自己掌控下的奴仆,而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爱人。是故,气极时分,沈越选择回避,上山平复怒气,待寻壑找上来,生生压下质问的话语,转而劝他再吃些饭食。 可寻壑给自己的感觉,还是不对。自从归来,寻壑喊出的每一声‘沈爷’,都带了毕恭毕敬的意味;平日决策,只要无关官场公事,寻壑必定百般顺从;就连这几次欢爱,沈越也发觉不似从前,寻壑机械配合多于纵情享受,因为沈越太过清楚,寻壑沉浸其中的模样…… 可沈越却找不出究竟,故而生生害怕,生怕眼前的安稳,只是累卵崩塌前的平静。 “嗯?” 毯子卷裹的人儿突然哼哼,沈越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紧了寻壑手臂,竟把他生生捏醒了,就要道歉,寻壑却蒙蒙唤道:“爷?” 沈越即刻踢掉鞋子,翻身钻入被窝,顺势把寻壑捞进怀里,才答道:“我在,吵醒你了?” 寻壑摇头:“好久没喝酒,现在劲儿上来,梦里都发晕。” “你等等。”话毕,沈越就下床,把下午熬好放凉的酸梅汤热了一碗,端回室内:“没备些醒酒石,喝口酸汤吧。” 寻壑脸面较小,不大的瓷碗此刻将他面颊遮得严实,沈越目光下移,滑至寻壑伴随着吞咽而滚动的喉结,至他红痕斑驳的前胸,至盖住他腰身的豹皮毯子……初到江宁那晚,是沈越亲自给寻壑铺的床,那时就奇怪,一张盖得几乎褪色的毯子,寻壑怎生还宝贝似的包裹妥当一路带到了江宁,而今,突然觉得这毯子莫名地……眼熟? “这毯子什么来历?我见你格外喜欢?”二人目光相对,寻壑却心虚似的避开,有些慌乱地把毯子藏到身后,不待寻壑解释,沈越就宽慰:“你不乐意说没关系,我只是……只是瞧这毯子破旧,想着给你买一块新的。” “爷有心了,我盖惯了,不必换新的。” “好,听你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8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方才沐浴时,寻壑迷迷糊糊呢喃着困乏,故而出水后,沈越只给他简单擦身,裹上一圈毯子就放他睡去了。而刚刚寻壑把毯子藏到身后,此刻便成了赤诚相对,寻壑见沈越盯着自己胯|下看,明知没必要,却还是扯了毯子角落挡住,正不知该如何化解尴尬,沈越却开了口,哑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 “我是说**时,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好?”说时有些微难以开口,但话毕,沈越鼓足勇气对上寻壑眼眸:既然是打算长久下去的,沈越就绝不要寻壑有半分配合或者取悦意味。 寻壑惊讶,连忙道:“沈爷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挺舒服的……” 不知是否沈越太过多心,他仍觉得寻壑此刻所言,仍非出自肺腑,遂改口道:“你若不喜欢,那今后不做也可以的……我和你……不是非得靠这事儿维系。” 寻壑却仍处于愕然之中,讷讷问沈越:“爷怎么突然有了这些念头?莫非还在生我的气?” “不是,”沈越解开外套,露出精装的肌腹,抱着寻壑躺下,胸膛和爱人后背紧贴,拉起毯子将两具身躯尽数遮盖,才道,“我想要你开心,不想你有任何勉强。”说着,又吻了几下爱人发顶,安慰道,“奔波了一个月,好容易才躺回自家床上,别管这些有的没的了,快睡吧。” 第59章照日深红暖见鱼① 送走寻壑,沈越回到山上收拾院子。这几日气候晴好,五彩木槿绕院子开了一圈,散植在各处角落的珍珠兰星星点点,更不用提花香缭绕的茉莉。昨夜短暂下过一趟雨,叶上初阳宿雨干,水面清圆,晨风微微,枝叶摆动间,一颗荷花花苞在其中隐现,沈越大喜,跑上桥面探身抚摩。 可惜寻壑至今不知道后院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北上长安,他跟西蒙谈成了追加十五万匹丝绸的交易,明年三月交货,日程紧凑。先前寻壑组织灾民跟着九畹织工学习织技,而今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安排灾民半学半工以保证产量。偏偏寻壑又是个事事亲为的主,一切人事亲力安排,且不时前去织造局监工,忙得可谓脚不沾地。这几日,他都是星月交辉时才回到仙眠渡,话来不及说上几句,匆匆洗漱倒头就睡了。 公事上,寻壑曾暗示自己不愿受沈越的好意帮助,沈越遂收起操心的叮咛,转而在饮食起卧上更加悉心照料。不过沈越不可能真的放心,寻壑熟睡时,他便起身,翻翻寻壑带回的公文账册,是故,以上情况沈越一清二楚。 再过几天,灾民也能熟练操作之时,寻壑大概就能稍微缓一缓了吧,到那时,想必荷花开了满溪,叫他发现,不知会如何欢喜。 园子日日打理,平均到每天的任务不算繁重,一会儿收拾完,沈越走到房檐下,往兵器架上拣了长戟晨练。日光熹微,晨岚袅袅,本是清爽良辰,沈越此际却汗水涔涔,估摸着扎了一刻钟的马步该起来了,突的身后传来女子惊呼:“天哪!”沈越回头,见是引章,只听姑娘继续尖叫道:“院子什么时候整这么漂亮了?!” “你们去长安的时候。”说时,沈越拿巾子抹干额上汗珠。 “我跟你说过了啊,你没当回事儿。”晏如跟着引章一同跑进园子。 “我没听到就等于你没说。”引章嘴上霸道,身子却蹲下来,凑近了木槿闻嗅。 终于有人欣赏自己成果,沈越难得对旁人起了耐心,上前解释:“这是木槿,不会香的。” “可惜了。这花每一朵规规矩矩的,可一旦开成一片,竟是那么壮观,真好看。”说着,引章环视一圈,叹道,“过去北都丘府的后院,不知沈爷注没注意,摆了几个花盆,那是公子心血来潮叫刘二弄来的,说哪天得闲种种花,可直到人搬走了,那几个花盆无不是空的,连土都没填。没想到这么巧,沈爷跟公子想到一块儿去了。这院子不大,但种了这么多花,布置还这么精致,沈爷请了多少人动工呀?” 沈越跟着引章走上小桥:“这些沿溪的一颗颗石头,都是我亲手安插的,院里的花草也多是我栽的。” “啊?”果不其然,引章目瞪口呆。 晏如自豪道:“你没见着沈爷布置时的认真模样,真是可惜了。” 难得引章没有直接反驳晏如,姑娘又看见大杏树下的秋千,跑跳着坐上去,晏如跟在其后,叮嘱引章坐好,便开始在后边助力推动。 沈越见他二人不似有事上山,便问:“你们上来做什么?” “噢!殷姐姐刚刚过来把新压的安神香送过来了,我给公子带上山来。” “殷姑?”沈越突的想起那日悬而未决的问题,忙对引章道,“殷姑住在哪儿,有些问题我必须找她问清楚。” 引章吓得跳下秋千,想了想,才答复:“我带沈爷过去吧。” 原来殷姨娘就住在一条街开外的一处平房里,推开院门,就见一娃娃刚从地上抱起蹴鞠。两相对视,娃娃率先喜笑颜开,蹦跳着过来:“引章姐姐!” “哎哟!重阳!”引章被重阳撞得膝盖生疼,但还是把娃娃抱起来转了个圈儿。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听闻动静,殷姨娘出来,侍女阿秀跟随其后。一见沈越,殷姨娘霎时瞪大了眼,质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有些事我大概清楚了,但还需跟你最后确认。”沈越淡淡道。 沈越直接挑明是为对峙而来,连年的担忧似乎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机会,殷姨娘镇定下来,吩咐侍女:“阿秀,你带重阳到外面玩,我跟沈爷有话要谈。” 侍女应下啊,不料重阳却抗议:“不要,引章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要和引章姐姐玩!” 殷姨娘就要训斥,引章忙安慰:“乖啊,你娘亲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待会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好吗?” “那我要吃两串!” “好好好!” 打发走重阳,三人入室,阖上房门。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想问什么。”连泡茶都省了,殷姨娘冷冷发话。 踌躇些时,沈越才找准措辞:“……重阳,重阳是我的儿子,对吧?” 闻言,殷姨娘气极似的,怒瞪沈越一眼,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让你踏入丘府大门。” 沈越苦笑:“看来是了。可你为什么偏要说重阳是你和阿鲤的儿子?”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气沈越,殷姨娘不至于。 殷姨娘哑然,引章忿忿:“沈爷是忘了,公子最后被你逼着躲进邬家。你想想,当时邬家是要置你于死地的,若叫人知道殷姐姐肚里怀的是你的血脉,重阳……他们怎么可能让重阳出生,平安活到现在!” “所以……” 不待沈越接话,引章继续道:“剩下的沈爷应该都猜到了。公子说自己酒后乱性,侵犯了被你冷落多时的殷姐姐,意外怀胎,公子考虑到殷姐姐肚里有自己的血脉,才将她带出沈府。”说到此处,引章哽咽,不得不打住。 “阿鲤他……他就这么一直瞒到现在?”沈越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姑苏沈府时自己当众揭穿他在男馆为妓的不堪过去,而后海上捉回本就重伤的他施以酷刑……来时疑问满腹,可真正弄清真相时,自己却几乎不敢面对。 这罪,一生也赔不尽啊。 平复些会儿,引章才道:“你知道公子为何对邬璧处处忍让吗?” “怎么……” “因为正是三姑娘一直帮公子兜着,所以老爷、邬二爷才没有多问……公子进了哪家,都想尽力讨好,可最终……最终却没有哪一处讨好了,还都落个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沈越突然明白,寻壑罔顾身体也要汲汲于富贵的缘故了。每一回都是被辜负,每一次都是伤得彻底,他怕了,怕极了。蓦地,沈越想起那日在草房子地下密室,寻壑藏的一房间金子,这种非得睡在真金白银上才能保证的安全感,这种大富大贵后仍坚持存粮保命的习惯,是经年动荡攒下来的草木皆兵啊。 “你今儿来问,是想把孩子接回去?”静默良久,殷姨娘幽幽发问,可未等沈越开口,殷姨娘就怒斥:“你想都别想!门都没有!” 沈越摆手:“我不是为这个而来。我只是想把事情说明白,今后,你跟重阳,可以大大方方回到丘府住下。寻壑他很……很喜欢你们陪着,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叫他为难。” 闻言,殷姨娘却不见丝毫放松,反倒皱紧了眉头,疑窦丛生:“你这话……什么意思?”转而又似乎想明白了,冷笑道,“你当这是对小丘的补偿?” “不是。你当初在姑苏沈府,说我和阿鲤厮混的事儿,并非空穴来风……我俩那是就在一起了,而今,只要他不介意,我们就这么过下去。”说着,沈越神情终于坦然。 殷姨娘果真震惊,旋即了然道:“果然!不过当初我说的那些,也并非都是气头上的话。” 沈越惊疑地看向殷姨娘。 “你不知道,好几次你在我房里睡下。半夜里,你搂着的是我,可嘴里念的,却是小丘的名姓。” 沈越苦笑。 何止现在深爱,原来那时自己就爱惨了沈鲤。可当时的自己非得端着家主架子,打心底不愿承认这份爱意,唯有失却意识主宰的夜里,本能才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最内心的声音。 为了区区面子,绕了这么远的路,害阿鲤吃了这么多的苦,逝去了多少本该如胶似漆的时光。 痛彻心扉。 再出门时,重阳仍在院里,和阿秀踢着蹴鞠。奔跑间瞥见来人,重阳换了方向往三人奔来,最终抱上引章,嘴里不住嚷嚷:“引章姐姐,记得你答应给我的糖葫芦!” “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重阳不加思索,即刻奶声奶气着答应:“要。” “我来跟他说吧。”竟是沈越上前,张开双臂,引章便把孩子交到沈越手中。 重阳立刻规矩起来,怯生生喊一句:“伯伯……” 沈越打量了孩子一遭,圆溜有神的大眼,双颊稍宽,在嘴角处急收成尖尖下巴,鼻骨虽稚嫩,但已有了鹰钩鼻的雏形……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长相啊。沈越不由得收紧了些手臂,柔声道:“见面就知道喊伯伯,重阳真有礼貌。” “丘叔教我的,见人要问好。”说着,重阳又朝沈越点两下脑袋,“伯伯好。” 沈越摸摸重阳脑袋,柔声道:“真乖!伯伯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后你又可以住回丘府啦,又可以跟丘叔还有引章姐姐一起玩了。” “真的吗?!太棒啦!”重阳霎时卸下拘谨,小手拍得噼啪响。 这一回,连殷姨娘也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60章一些想说的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今天敲了几个字,但状态不佳,困乏至极,实在没法用更好的语言去表达预设的情节,索性不写了。 但丢下键盘的那一刻,又有许多不舍,一直想说点什么,和我为数不多的读者。 可能这些年没怎么看网文,都已经不知道网文的套路变化几轮了,所以,写出来的故事也带着一股远久的陈旧感,读者很少,但我还是坚持写,因为,正如前几天我在微博当中写的一段话: 时空无限,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还好有文字,彷徨时的慰藉。可能行文过于古朴,可能情节不够跌宕,但这才是我的表达特点啊。流量的丰歉,读者的多少,这些外在都不紧要。重要的是,表达自己,输出内心,是我向往的生命度过方式。 这段话我会整合到《基佬》里去,成为惜哉的一段台词。 很多作者,包括漫画作者,都反感有人指出笔下的人物是否以自己为原型。可能我智能不足,阅历也不够宽广吧,我笔下的主角,每一个,几乎都带了自己的一些影子。 今天,我不聊自己,我只聊阿鲤,偶尔会有影子重合的异时空知己。 《沈郎归》走笔至今,14万字篇幅,但我想表达的主题,却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 它叫【抑郁症】。 没错,借一个古风故事的外壳,我想写抑郁症,阿鲤是不幸的受难者。在他30岁之前的过去,两字就可概尽:苦难。而今情节已进展到他煊赫富贵的环节,但否极不一定就是泰来,起码,这‘泰’,不是世俗意义的泰。过去苦难留下的心理创伤,并没有因阿鲤所处物质条件的改善而销声匿迹,相反,星星点点的黑暗经年累积,已经聚成乌云,阿鲤的世界早已暗无天日,不是沈越做得不够好,而是阿鲤丧失了最基本的快乐感知能力。 阿鲤一直尽力对身边的人好,而这些人,也始终尽力回报着阿鲤,如引章、殷姨娘、芃羽、沙鸥。但这些年的经历,沈府的也好,邬家的也好,又让阿鲤明白,外界对自己的‘好’,不会长久,再好的朋友都只是生命的过客。路,还是要自己走。 所以,对于沈越,阿鲤也是这么想的。‘夏冰’卷最后,阿鲤对邬璧说,他不挽留,沈越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对沈越的爱,阿鲤虽然病中,但还是清晰的,所以,沈越在的时候,阿鲤算得上是‘开心’的,至少病情暂时得到了缓解,至今的章节都没有发作。 放在现在医学技术发达的时代,都无法保证根治的病,阿鲤会如何得救? 忘了哪一章作者有话说里写的:只有爱,才能治愈伤害。但若下文只剩下沈越用爱发电的桥段,也未免太单薄。 如果说阿鲤不幸的人生里有少许的幸运,那这之中的幸运之最,又非沈越莫属。沈越是个极聪明的人,明白对阿鲤的心意后,阿鲤的点滴细微都逃不过他的眼。所以,在众人以为阿鲤中邪,大夫判定阿鲤得了疯病时,只有沈越看出阿鲤的不情愿,察觉阿鲤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制着阿鲤。 神医都靠不住了,没关系,只要沈越在一天,他就不会放任阿鲤。是故,他开始追根溯源,找阿鲤病因源头…… 具体的,我就不透露太多了。找病因的这一卷,是第二个结局,目前拟定卷名叫‘破茧’,或者‘新生’,沈越在不断摸索下,探索出了心理疾病的治疗方法。在没有任何借鉴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拯救一位重度抑郁症病人,只有沈越这种魄力的人、只有爱病人深至骨髓的人,才能做到。 同时,我个人猜想啊,也只有以这种形式,才可能在古代中国创造出‘心理治疗’这一门学科。毕竟,功利/实用主义长久以来都是我国主流价值观,对仕途无用的研究,统统归为旁门左道,不屑于钻研。而沈越对人的心理进行研究,正是因为他有用,沈越要用它去拯救爱人,所以才能创造一个奇迹。 抑郁症真的是一种疾病,它跟癌症一样,是人类不自愿染上的疾病! 前几天看李银河老师的新书,里面有一句大概这么讲‘男尊女卑已经是一个深入人心的事实,日常生活中人们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直到你把日常陈述中的男性换成女性,才会发现其中的荒谬’。对于抑郁症,充斥着‘你这就是吃饱撑的想太多了吧/心情不好啊,出去散散心不就好了吗’之类的不屑,但把这些话语放在癌症患者身上,想想看,荒谬至极,对吧。 抑郁症患者不仅要承受疾病自身的折磨,还要抵挡外界无知的言语暴力。 还好,故事里沈越懂阿鲤的情非得已,后面的他对阿鲤说:【心病也是病。】 刚刚说到,治愈抑郁症是第二个结局。其实,最初的最初,‘治愈’这一环节,我原本只打算写个小番外带过的,但二马,这位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曾担心结局的破碎,我不想害她伤心,所以,九月,我几乎花了整整一月修改大纲,把治愈的过程与前文相衔接,整理成为最重要的结局。 如果能通过这个故事,对心有隐疾的人起小小慰藉,那就是我的无上荣幸了。 至于结局一,这是给我最初的设定,我还是会写。 洋洋洒洒行文至此,不知所言。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一直想要保持神秘,让读者最终有所惊喜,但这个点儿突然把故事最核心的部分告诉大家,确实事出有因。因为下半年我要准备一场很重要的考试,工作考试两头忙,写文真的力不从心,所以,把故事的核心po出来,让各位读者自行权衡,觉得这个故事不合口味的就走,有兴趣继续追随的就留。 但也不是完全断更,我选定几个更新的日期,分别是:11.10、11.27。其余时间不用点进来,我没时间放新。12月底考完,一定日更一段时间。 回到最初的话题,看的人这么少我做啥费力气去写。 因为我想写啊! 所以,相较于常人考完选择以狂欢庆祝,我更想写文解馋。另外,这五天还会尽力更,祝各位好,晚安~ 第61章照日深红暖见鱼② 殷姨娘还需些时日收拾打点,沈越引章便先回仙眠渡吃午饭。而今沈越也习惯了主仆一桌吃的热闹,即便寻壑不在,他也能和大顺引章一起,吃得还算热乎。 与往日不同,才放下饭碗,一小厮入内禀报有人求见,沈越叫小厮以寻壑不在为由打发,不料小厮却道那人是特地为找沈越而来。 前院朱门开敞,一人一马背门而立,马匹高大壮实,男人也身形剽悍毫不逊色,仅仅背影沈越就认出人来,问:“你又来做什么?” 这汉子回头,正是那日在沈越掩护下逃过夫人查房的楚野恭,一见沈越就粗着嗓子嚷道:“找你消遣不行?” 沈越素来不爱和人开玩笑,闻言,直接冷了脸往回走。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欸欸欸,怎么还是这幅死德性……啊!越越别生气嘛……喂!你还走这么快……好好好我是真有正经事找你谈!” 沈越猛地止步,楚野恭一鼻子撞到他身后,才捂住痛处,沈越嗓音就自头顶传来:“说。” 拿开手确认没冒鼻血,楚野恭才开口:“哎,是关于云江一带灾民的事。” “哦?” “阿越你就不能客气点,好歹我是客人,怎么的也把我请进屋里坐着说话啊。” 沈越沉默着带人拐回楠木厅,即刻有小丫鬟奉茶,沈越道:“灾民安置的问题?” 楚野恭苦笑着摇头:“听闻广陵、彭城两地太守动员富商出资加放救济粮,临近几个县市的灾民都涌进城来,可僧多粥少,如今这施舍的米汤,清得直见碗底,并非官府吝啬,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粮食了。仅靠官府开仓救济,不是长久之计啊!” “而今洪水退去多时,怎不命他们回乡?” “村民们都说稻田被淹,今年秋天注定颗粒无收,与其回家挨饿,倒不如在这城里岂食赖活。为了这事,衙门派人该劝的劝了,该逼的逼了,最后还把一部分灾民驱逐到城外,可也没用,人家直接躺平在城门口地上。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杀一儆百?” 沉默些时,沈越才道:“不是有夏稻么,来年开春收成的种苗?” “夏稻也得在初夏时插秧,而今已是盛夏,时令过了,费再大气力,恐怕明年还是歉收,灾民们也不愿冒险……哎。我这次来,其实应该算是要找丘郎中的。” “哦?”一听到寻壑名姓,沈越就来了兴趣。 “他那法子挺好,安排灾民学习织艺。一来灾民有了去处,二来他也能完成生产。” 沈越即刻明白楚野恭意思:“他那是权宜之计。云江这么大,总不能叫全省灾民都弃种田改织布吧。” “这我清楚,所以才来找你商量谋划。” 思索些时,沈越才说:“云江临海,每起洪涝必定首当其冲,而江淮、浙西、山南几个邻省倒是无甚动静,且这几年粮食年年丰产。” “你是说……云江不适合种稻子?” 沈越未正面回应,倒是另起一话锋:“国内三大织造府,云江就占了江宁苏州两处,实乃织造大省,但年年织造所用生丝都捉襟见肘,甚至要从邻省调度,归根结底,实乃云江所植桑田不足之故。依我看,与其方枘圆凿随大流种水稻,倒不如贴合云江情势,改稻为桑,种植桑苗。” 楚野恭体味些时,突的眼眸一亮:“有点意思。桑苗好歹是林木,不比水稻娇弱,来年再发洪水,起码不至于三两天就把稻田淹城泥地。这样的话,不但灾民终于有了去处,而且相较稻谷,植桑养蚕产生丝的效益要高出好些,一举两得,回去我就写奏疏申报朝廷。” 沈越却摇摇头,叹道:“灾民们世代种稻,而今突然叫他们改种桑苗,想必不情愿者居多,动员之时,还需多加说疏导安抚。” “也是。”楚野恭随即又连连咂嘴:“你这一套一套安排得比我这肉食者还详尽,子丞相当年的路数,你倒是记得分明。” 沈越冷笑:“子丞相?子翀居丞相之位已成历史,以后还是改口吧。。” 楚野恭惊疑:“你是说子丞相被革职的事!?我今早才得到的消息,你这耳目也是够灵的啊!” 沈越不答,楚野恭倒是叹气:“清侧之前,宣帝骄奢、成帝恭俭之名,就是子翀播撒开来的,因此成帝践祚才能如此顺利,民间一片叫好之声。虽与子丞相仅有几面之缘,但他是我见过的最善机变的人物,可这次子丞相怎就这么不开窍,明知是以卵击石,还是要阻止成帝南迁的决定。” 沈越淡淡应道:“算我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吧,功劳太过,难免太拿自己当回事,悬崖勒马,勒住了叫英雄,若勒不住……子翀这次还算好的,成帝只是命他返乡休沐,没有摔下万丈深崖就该庆幸了。” 楚野恭点点头:“话说回来,这一点上,丘郎中一手看风使舵使得真是好。最早力挺成帝迁都的人便是他了,而后还揽下了进贡木料的差事,鞍前鞍后马屁拍遍,难怪成帝把江宁织造郎中这件肥差让给了他。丘郎中而今已是大齐有史以来官爵最高的商人,若他继续摸准成帝心绪,无量前途是指日可待啊!” 沈越冷笑:“人前显贵而已,可要让你们知晓这人后得受多少罪,还有几人敢拿下这份差事。江宁织造府才初初设立,万事待兴。阿鲤刚来之时,织造局有一千多台织机无**作,明知人手不够,赵监工还好高骛远,第一年就定下年产十万的目标,可年中巡查时,这检阅的丝绸,大半是底下人七拼八凑从丝绸商手里买入的。”说到此处,沈越尤为气愤,一口干了茶水,‘砰’一声将杯盏掷回茶盘,继续道,“你刚刚夸赞的安排灾民的妙计,此前岂是无人想到,只是没哪个官员愿意劳心费力处理灾民而已。江宁官府至今没有拨下半分国帑,阿鲤生怕为时太晚,亲自调度九畹织工,从杭州北上江宁传授技艺。这倒贴钱的买卖,天底下有几个商人敢接!” 楚野恭被震摄住,呆愣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那……丘郎中他图什么?” “他图什么,呵呵……阿鲤他就是活得太明白了,知道什么东西,图不得!”沈越竟是极其无奈,“国脂民膏,国脂民膏,古人造词可见智慧。国脂何来,民膏中取!可民膏掠夺过猛,又会激起民变,怎么办?对富商官绅下手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消朝廷一句话,商人经年所赚之资、所挣之财,统统抄家上交。若不费心讨好,阿鲤就是当了天下第一富,也不过是朝菌蟪蛄,身亡只在旦夕!” 楚野恭接不上话,良久,他才拍拍沈越肩膀,沉声安慰:“当年朝廷抄没沈府以充军资,你是警惕到现在啊。也对,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阿越你这一步退棋走得好,及时抽身,全身保性。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住在丘郎中府上?刚刚那番道理,是你以沈府的前车之鉴、传授丘郎中的吗?” 沈越没有及时答复,半晌,竟幽幽问楚野恭:“楚夫人找到我这里的那次,你是去找小倌消遣?” 楚野恭错愕,吞吞吐吐:“对……对啊,好兄弟,我对你什么都没保留,你可别跟我夫人透露风声呵。” 沈越再一次答非所问:“小倌好玩吗?” “好玩!人间销魂窟啊,和女人相比,别是一番风味,”楚野恭瞬间如数家珍,“这江宁城的小倌又以品花馆为最,其中听幽、泣露、云想三位……等等,阿越你也想尝尝这口?” 沈越不想叫楚野恭误会,便直白辩解:“不是。我只是想和小倌讨教技术。” “啥?你……你是有隐疾?” 沈越摇头:“并非,我只是想让他在情事上再快活些。” 楚野恭震惊:“等等!你这话,让我揣摩揣摩……难怪!我就奇怪刚刚你怎么一口一个‘阿鲤’叫得热乎,原来你俩……我懂你为什么寄宿在此了,沈越有你的,我都只能偷偷摸摸尝个鲜的事,你倒好,直接躲进人家家里光明正大了!说说,打算玩多久,玩够了再出来当你的将军?”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终于被逗乐,一会儿敛了笑容,才道:“没有玩的意思,对阿鲤,我是抱着过日子的打算。” 瞧沈越一副正经模样,楚野恭甚是担心道:“这……阿越这玩笑开不得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至今没有婚配,不给自己留个后,只怕他日黄泉,下到地府也没法跟父母交代啊!” “和阿鲤过日子,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我是想明白了的。好歹早年我也曾娶妻生子,当时妾室因为妒忌,在我嫡妻产子时下药,害她难产而死。天底下婚姻大多是凑合过日子,可为了这凑合的日子,女人间竟能自相残杀……我是倦了,与其再拉个女子和我同床异梦,倒不如顺心而活。跟阿鲤在一起后,我头一回明白,再多的功名利禄,都不如心爱之人在身边叫人开怀。”更何况,沈越还在今天上午得知寻壑为自己保得血脉之事,连无后之虑都没了,沈越还有什么在怕的。 楚将军一嘴狗粮噎得够呛,半晌才接上话:“得,你素来也是个谨慎的人,做出此决定,想必丘郎中有他的值得之处吧。哪天得空我再带你下馆子,到时候别忘了我的功劳。哦对,现在什么时辰了?” 门口小丫头脆生道:“回禀爷,已经申时了。” 楚野恭忙不迭起身:“哎呀,一没留神说了这么久的话,今日恰逢旬休,秋儿要我申时陪她去选时新花样儿,我得赶紧走了,不然回去又是一顿训。” 将楚野恭送至门外,直到人影消失在街角,沈越才稍稍摸透长期积压在心底的若有所失。 寻壑还是原来的沈鲤,可跟当初相比,总觉得而今的他缺了些什么,这一刻沈越总算明白了,寻壑身上缺的,是身为爱人该有的骄纵。他从不撒娇,从不向自己需索,他太乖了,乖得简直……像是沈越手心任凭捧玩的瓷娃娃? 可寻壑又是凡事放在心底不肯开口的性子,只怕问了,他也会怕麻烦自己而搪塞过去。算了,就不做这些无用功了,好生给他宠爱他便是。思索着,沈越已踱步至兰秀深林,此际,闲云潭影日悠悠,想起寻壑过去爱吃酥,今儿小院子恰好开了第一朵荷花,干脆做个荷花酥给他解解馋吧。 第62章照日深红暖见鱼③ 去皮绿豆打成泥馅儿,制作荷花酥的面皮也揉好了,与其干等着发面,沈越决定去衙门接寻壑回家,下山牵马径直出门,才奔出两条街,就遇见了相向而来的程隐。 程隐见了主子,即刻勒马,沈越问:“今天这么早?”程隐连忙比了个噤声手势,压低了声道:“丘公子睡着了。” 沈越拧眉,下马,挑起一角车帘,果见寻壑歪在坐垫上瞌睡。补子刺绣繁缛,在身上硌人,脱在了一边,而官袍则叠得齐整,被寻壑拿来垫在头下充当软枕,长腿蜷缩在椅上,双臂环抱,口齿微张。沈越一时改了想法,命程隐等候,自己上了马车。 这崽子最近忙到午饭都不暇回家吃,日日出门前沈越都好生叮咛他一定要闭眼午休,可眼下这模样,估计又是阳奉阴违了,沈越最恨他这副劝也没用就是不把身体当回事的无畏,遂起了教训的念头。 沈越摆出平日能把人吓得肝胆俱裂的阎王脸,可惜不巧,丘老板这会儿睡到不省人事,任凭沈越表情摆到肌肉发僵,他还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安稳样。沈越牙痒痒,教训的冲动扭曲成捉弄的恶意。 于是,开始解起了寻壑裤腰带。 …… 直到连亵裤都剥下来双腿光溜溜了,沈越还拿香囊系带在寻壑唧唧上精心绑出个漂亮蝴蝶结,可你大爷的丘寻壑竟只是咂咂嘴,换个姿势继续睡? 寻壑向来睡神附体,过去姑苏沈府沈越是领教过的,忙累了有时候吃着饭筷子戳在嘴里,沈越见他不嚼,推两下,寻壑竟直挺挺倒下,然后,大梦初醒…… 而今,这崽子是有多缺觉! 就在沈越难得体味人生绝望之时,小打靶终于睁眼了! 寻壑仰躺着,眼珠子在眼眶里溜了一圈打量环境,抖抖曲起的腿,发现不对劲,出手一摸,沈越掐准时机大吼:“劫色啊!” “啊!!”也不知寻壑是被话语含义所惊吓,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给吓破了胆,张口就是声震林樾一记吼。外头恭候的程隐猛地扯开车帘,待瞧清楚,又触电似的丢下帘子,笑容安详,恢复佛系伫立。 寻壑惊魂甫定,沈越把傻愣愣的人抱到大腿上,捏捏爱人脸颊:“睡得挺香嘛,要真遇上劫色的怎么办?” “有……有程隐……”寻壑瞄到角落里自己的裤子,就要伸手去揪,却被沈越掰正前倾的身子。 “天天叫你午睡午睡。程隐!” “在!”车厢外头立即回应。 “最近中午丘郎中怎么过的?” “丘……丘公子他……他很忙……”虽然寻壑待程隐不错,但哪个是会索命的阎王,程隐还是分得清楚的。 寻壑趁沈越分心,抖机灵猛地出手扯过裤子,可还没把裤子抱进怀里就被沈越夺了去,沈越冷笑:“昔日将军面前你也敢动武,班门弄斧都不见你这么自不量力的……还不放?”原来裤子一角还被不甘心地寻壑揪着,只听寻壑弱弱道:“爷,我先穿裤子……” “还想穿裤子!叫你死性不改!”沈越说着一把将人翻转过来,霎时,寻壑变成小腹压在沈越腿上、屁股朝天的姿势,沈越毫不留情几巴掌下去,炮竹似的一声声,**颤巍巍弹动。 寻壑忙不迭求饶:“爷!我错了!我明天一定睡!我一定好好睡!你放开我……” 不时有路人经过,纷纷看向马车,程隐此刻脸赛关公,结结巴巴对路人吼:“看……看什么!没见过教训熊孩子啊!” “可……可这分明是俩男人的声音啊……哪是孩子?”吃瓜群众甲表示质疑。 程隐强硬表态:“我家主人十岁生的儿子,不行啊!可以滚了吧!” 路人们:???!!!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车厢内,沈越打完,又替寻壑揉按两下,红晕在白生生**上跑开,以往就觉得寻壑这处手感异常好,此刻更如如素锦面上绣了一片红梅,叹道:“你一身瘦骨,仅有这一处是带肉的,敢情我喂的补品都长这儿了?我尝尝……”说着俯身咬上一口。 “沈越!你个老流氓……住口啊……”可惜气力悬殊,寻壑丝毫不能撼动沈越钳制。 沈越闻言松口,又揉两下:“嗯,你这屁股……长得有点婴儿肥?” 寻壑:??? “欸,对了,”沈越终于把寻壑抱起,胸膛相贴,鼻尖相抵,啄两口爱人唇瓣,哑声问,“难得听你叫一声我名姓,刚刚好像还骂我了,骂的什么来着?老流氓?你嫌我老?……这儿离家不远,你信不信我这老东西能把你弄得仙眠渡都能听到你叫唤,嗯……”说时手已划入寻壑胸膛,揪住小点揉捏。 寻壑触电似后退,奈何后背被沈越巴掌抵住,没有退路,只得开口连连求饶:“爷不老……真的不老,我知道错了,爷别再捉弄我了,求求爷!呜……” 严刑逼供时也不见寻壑面露惧色,而今逗弄两下,他就缴械认栽。可惜当初伴随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放不开,回回都以高姿态等寻壑主动,若知道撬开这崽子的嘴这么容易,哎…… 见好就收,沈越扶直寻壑蜷缩的身子,把他眼角的泪珠尽数舔去,动作柔情,嘴上却仍严厉,威胁道:“再叫我知道你不爱惜身子,定要你好看。” 寻壑连连点头,才刚睡醒突遭沈越一番捉弄,此刻头脑晕涨,竟连要回裤子穿的念头都忘了。 沈越对此刻的寻壑简直爱不释手,哑声商量:“要不别穿裤子了,我拿官袍简单裹裹抱回家去?” 寻壑太清楚沈越不管不顾的性子,连忙抬起手臂环上沈越脖颈,哀求道:“别……” 沈越一番权衡,才拿定主意,问寻壑:“要不这样,咱俩换裤子。但是,我的穿脱得你亲自服侍怎么样?”说时还恶意地往寻壑耳尖吹了口气,激得寻壑又是一阵战栗。 “……好……” 姑苏沈府时,每每沈越出差,跟随他身边近身服侍的,就是寻壑,服侍洗漱不在话下。可而今,寻常的脱换裤子带上情|色意味,让寻壑好生扭捏,直到寻壑理完沈越,自己也穿上裤子,脸色还是不自然的赤红滚烫。 沈越寻壑身量一样,只是沈越壮实,寻壑瘦弱,故而换了对方裤子,也无甚妨碍。沈越对外头吩咐:“程隐,去北市。” 马车再次跑动,寻壑仍拘谨地坐在角落,沈越倾身把人捞过来,寻壑明显瑟缩,沈越柔声安慰:“放心,这次不欺负你了。”又一声叹息,轻抚着寻壑后脑,继续道,“今儿我亲自问的殷姑,她也招了,重阳是我的血脉。” 闻言,寻壑即刻使力气想要挣脱,但被沈越摁紧了,只听头上人又道:“你啊!做了什么好事,一概藏着掖着,我把坏的诬在你身上,你也不反驳,这么做是为甚?明明处处为我着想,却阴差阳错,害得咱们分开六年,可恶!”沈越眼眸温热,侧了脸,唇瓣滑过寻壑脸颊,稍稍分开,沈越捏捏寻壑嘴角,佯怒道,“这张嘴啊,从来就问不出真话,还不如你下面的嘴,舍不得的就绞紧了不放开。” 寻壑脸颊再度升温,沈越不由得好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就怕我说荤话,以后你不乖,我就给你说上一天,看你长不长记性!” 寻壑抬头想要说上些什么,不料恰好对上沈越下唇,沈越哪会错过主动送上门的机会,张口就含住,纠缠一路。 “爷,北市到了。” “嗯。”沈越常年习武,肺气过人,分开时也只略略调整,即刻平复。然而,寻壑却是双唇红肿气喘如牛,沈越舔去爱人唇角残余的痕迹,又抚上寻壑腰背,帮助平缓。 好一会儿,沈越跳下车,寻壑却没有跟出来,沈越问:“怎么?” 寻壑弱声:“我……我腿软……” 沈越哭笑不得,不过又隐隐难受,爱人体力而今竟差到这般田地。权衡片刻,沈越入内,将寻壑抱出来,放在车板子上,背过身并伏下,温声劝:“上来,我背你。”回头见寻壑犹豫,沈越嗓音更是软上几度,几近哀求,“上来嘛,我想背着你走。” 沈越从来就是寻壑抗拒不住的存在,更何况此刻他柔声相求,四肢快过脑,等寻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寻壑背着走了一段距离了。 北市,即为江宁城城北的集市,来往行人不少,寻壑奇怪,便问:“来市场做什么?” “买菜,做饭,给你吃。” 寻壑知沈越不是开玩笑,沉默片刻,才开口劝道:“爷,如果是为了……为了补偿,不必的,我也有错,何况从来就没怪过你……” “傻!”沈越难得中断寻壑说话,“你身上的每一寸肉躯,做事使出的每一份气力,都是我亲手做的一餐一饭喂出来的……没有比这事更能让我长久开心了,就连打胜仗,也不能。” 寻壑心下暖热,一时想不出该拣什么言语回应,沈越突的又补充道,“对了,你下面那张嘴也吃了我不少东西,上下一起喂,哈哈哈。” 丘寻壑:“……” 沈越又道:“哦对了,今天菜肉之外,还得买上一缸锦鲤。” “买锦鲤作什么。”总不能吃吧。 “草房子后院的小溪,虽然种上了荷花,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才想起来,过去在水无月的池子里,是养有鲤鱼的,今儿一起补上。” 寻壑却大惑不解:“草房子后哪来小溪?” 看来寻壑是真的迷糊,刚刚在车上裤子叫人剥了都无反应,而眼下更甚,平日居住的屋子后院被人整了个底朝天也没察觉,沈越无奈:“你走开的那一个月,我给你建了个小院子,今儿开了第一朵荷花,待会买了鱼,我们一起放池子里去。”趁人不注意,沈越回手,捡起寻壑手背,果断啄上一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63章照日深红暖见鱼④ 回到仙眠渡,斜阳脉脉水悠悠。下了马车,程隐抱走一缸锦鲤,沈越也是左提右拎,寻壑探身,也想勾一篮子提走,却被沈越推开:“别动!” 仙眠渡顾名顾名思义,本是一处古老渡口,沙鸥在此选址建立院落后,才取了这么个别致的名儿。寻壑正莫名其妙,就见沈越走到门前小渠,往水畔柳树折下一截嫩枝,回来插入才买的一细腰薄胎瓷瓶,托起寻壑掌心,将花瓶置上去,又把寻壑托瓶的手掌调整至与胸齐平。适才寻壑被沈越恶趣味逼着互换了下袴,而今所着为沈越的银月色纨袴,因车厢闷热,石青官袍早已褪下,眼下仅着云雪中衣。沈越上下打量,最终抽走寻壑束发的玉簪,乌发如瀑,顷刻淌下,寻壑本就面容似玉,再兼通身洁白,恍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噗嗤!”饶是程隐捂着嘴,笑声还是偷溜出来。 沈越斜睨他一眼:“像吧!” 程隐忙附和:“像!太像了!” 只有当事的丘郎中一脸茫然,不知他二人间作何哑谜,只得问:“什么像什么?” 程隐不敛笑意,和气解释:“沈爷曾和我说过,丘公子穿上一身白,活像个行走的菩萨。” 寻壑回顾自身,可惜当局者迷,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沈越抱他一抱,安慰道:“你右手不好,今后但凡有重物,一定叫程隐代劳。”说着又扶正了寻壑掌心的瓶子,笑道,“这些重活交给我们,你安静扮个活菩萨就好。走,回家吧。” 原本笑得无奈,但沈越这极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句‘回家吧’,叫寻壑一时僵住,恍惚间,时光似乎溯回到六年之前,每日官府差事办完后,沈越惯常呼唤沈鲤归家的情境。 只是今时已惘然。 庭院清幽,绕过楠木厅,进入内院小道,却见前方花树后半隐着一人影,仅凭衣角,寻壑还是认出人来,唤道:“芃羽?” 姑娘依旧是一副公子打扮,难得神情茫然,寻壑觉得可爱,便问:“在这儿发什么呆?” 芃羽一吓,探出身来:“公子?”待回过神,又是一副吞吐模样,嗫嚅着道,“我……” 寻壑会心,对沈越道:“爷,你和程隐先上去,我一会儿就来。”待那二人走远,寻壑拉了姑娘在花树下的石凳落座,继续道,“今天九畹的差事少些?难得见你早早回来。” 姑娘点头,两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欲言又止。 寻壑低声问道:“有心事?……跟沙鸥有关?” 芃羽未答,但两颊绯红更甚,寻壑便知是了,探道:“好事近?” 芃羽使出粉拳,花枝点水般敲了寻壑一记手臂:“不是,只是我……只是我觉得,自己日日谈买卖,售价高杀价狠,哪像个能顾全家室的女子……这样的我……应该不会招人喜欢的吧……” 寻壑并未即刻答复,转而探询:“沙鸥他讨厌你这样?或者他给了暗示?” 芃羽即可否认:“他没有!只是,只是我自己生怕惹他讨厌而已,毕竟……毕竟传统姑娘家,哪有像我这样的……” “好,那我问你,如果沙鸥愿意娶你,条件是过门后你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相夫教子,做个安分在室的贤妻,你想想,这样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思索片刻,芃羽才开口:“开心是自然的,但这开心之中,又夹了些遗憾。” “既然并非沙鸥告诉你不可以,那首先该做的是去争取两全其美,而非在人后退缩。”想了想,寻壑又补充道,“后日就是乞巧,届时换了这一身公子装扮,把我给你捎的宫花戴上,沙鸥那边我来安排,你俩好生谈谈。” 姑娘戳了寻壑一肘,喃喃道:“原来给我宫花是为的这个。不过……” “还有犹豫?” 芃羽摇头:“不是,公子总在为我的事牵线,却罕见你替引章操心。” 寻壑略错愕,旋即失笑:“引章啊,首先我就更放心她一些,毕竟比起你来,她要活泼许多。其次,李海的事,我和她曾谈过,当时我就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今后千万惜取眼前人。而今看她和晏如……我猜她是想通了。” “是啊,李海当初处处呵护,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可惜引章却顾虑重重……话说回来,而今的我还不也一样。”芃羽失笑,即刻又宽慰道,“还好有公子,为难时你总给我们支招。那公子……而今三小姐不在,你就没想过续弦?” 寻壑哭笑不得,敢情整个仙眠渡的人都清楚了他跟沈越那点勾当,唯有芃羽仍旧蒙在鼓里。不过寻壑本就不指望和沈越长久,便无心张扬,只道:“随缘吧,我不抱期盼,也就不再有失落。” 芃羽只当寻壑话中所指的是将来的夫人。 而后又说了几句话,寻壑便告辞上山去了。 吩咐程隐将瓦缸放在溪水边上,沈越径直绕到后院小厨房,案上排开的十个圆球面团都已发好,各自涨大了一圈,和面时沈越下了红曲,白面将朱红稀释,呈现出娇嫩粉色,煞是诱人。沈越取出一球,在掌心擀开,中央放入揉好的豆泥球儿,裹上面皮再次滚回球状,驾轻就熟,只两刻钟不到,十个豆泥馅儿的面球就揉好了,又用小刀在球面分别划出相交的两个十字,将锅洗净,才倒入油,就听外头一声惊呼:“这……” 寻壑的嗓音。 沈越即刻放下活计,往外走去,就见寻壑悠悠步入院子。跟寻壑并肩站了一会儿,仍不听爱人出口评判,沈越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问:“还算合意吧?” 环睹一遭,寻壑难得笑得开怀,:“好极了。”沈越没来得及释怀,又听寻壑补充道,“这样的院子,才是爷该住的地方。” 才腾起的欢喜霎时偃旗息鼓,沈越皱眉:“这院子为我修的?”说时牵了寻壑的手,快步踏上桥面,拨开高低圆叶,将隐在叶后的那朵小荷捧将出来,“当初是谁说想在院里赏荷来着?” 寻壑愕然。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松手,花苞弹退回叶丛,转而自后环抱住寻壑,柔声道:“这整座院子,除了水道、竹亭、草地是我差人造办,其余一花一木,都是我亲手栽下的。可笑你连日奔忙,竟连草房子多开了一扇观景窗也没察觉。” 寻壑将手探入层层圆叶,以指尖摩挲着莲瓣,喃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沈爷这般照顾。” “又来!”嘴上恶狠,行动上,却是一口抿住寻壑耳垂,舌尖滑过他耳背嫩肉,激得怀里人身板瞬间僵直,整蛊满意,沈越才松口,“这糟心的客气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去在沈府也是这样。”沈越低头,发觉寻壑掌中之物,不由失笑,“傻子!我叫你拿瓶子,你还真一路没敢放手傻不拉几抱上山来?” “啊?那这瓶子沈爷买来作甚?”寻壑疑窦顿生。 沈越捡走那只插着柳条的瓶子,俯身置于桥面,并道,“和你玩笑呢,你还当真了!我的鱼儿啊,告诉爷,这些年怎么过的,旧弊未改,又新添了傻病!” 寻壑嘟嘟囔囔驳不上来,沈越意不在此,遂岔走话题,指向亭子:“观景的竹亭还没起名,就等着问你主意呢,有想法吗?” “爷的学识远在我之上,班门面前我怎敢弄斧?” “又来!” 寻壑缩缩脖子,垂眸时见沈越双手湿漉,便问:“爷刚刚有事在忙?爷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自个儿在院子里走走,就当琢磨怎么给亭子取名。” “……好吧。” 虽然沈越肉躯回到厨房,但心却跟着寻壑一道漫步去了。小厨房对着园子开了一扇敞窗,摆弄食材时,抬眼即可尽收风景,只是沈越此刻无心他物,目光紧紧追随着寻壑,只见寻壑下桥,踱步到溪流之后的竹亭,而后沿着篱笆绕了一圈,复又回到桥上。 锅内,面团在滚烫的热油中渐渐浮起,原先的刀口面皮翻卷,绽成花瓣,沈越拿漏筛捞起,抬头,再度放眼。此刻寻壑无他动作,只垂袖独立于桥面。观摩良久,沈越竟从这背影中读出了……落寞? 顾不上热油里泡着的剩下几颗荷花酥,沈越忙地丢下漏筛,绕出厨房直奔上桥,站到寻壑身边,却见他低垂着眸子,不见悲喜,沈越轻声探问:“怎么?” 寻壑指尖触着花瓣,反复摩挲。此际日落,云霞收夕霏,湿雾凝晚露,水珠儿顺着花瓣上的纹路滑落。寻壑反应迟钝,俄顷才摇头:“没什么。” 沈越不依不挠:“有心事?”想了想,小心试探,“是子翀遭贬的事?这事我已托人打点,你不必……” “爷,”寻壑收回手,转过身子,和沈越正面对上,神色为难得诚挚,“爷,我已经承了你太多的好处,再继续叫你费心,我怎么能够安生。” “哎,说了多少遍都不奏效!事事计较得清楚,这哪有半点一家人的模样。” 寻壑点头,默默受训。 沈越一声喟叹,将寻壑拥进怀里,抚着他脊背,道:“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子翀这事,官帽我不敢担保,但人命好歹是能保下的。” 寻壑轻笑,自沈越臂弯抽手,指着那朵小荷,道:“子翀只是一方面。我刚刚其实在想,再好看的花,终有萎败的一日,盛开又有什么意思,逃不过一死。” 寻壑说罢,不动声色,沈越却察出了置生死于度外的意味,暗暗缩紧了怀抱,脸颊贴上寻壑的,柔声宽慰:“对,万物终有一死。可无论你担忧与否,日子仍旧如常流走。与其杞人忧天,活着也像受罪,倒不如放宽心,竹杖芒鞋轻胜马。”说时,沈越侧了脸,吻上寻壑鬓角,追问:“不是吗?” 寻壑仅抱以略略一笑。 沈越清楚寻壑万事积压心底的脾性,即便真有心事,他也决不轻易吐露,倒不如转移开寻壑注意力。拿定主意,沈越松了臂膀,转而自怀里掏出一护心镜大小的珐琅小盒,神秘兮兮:“你说花开终有枯萎的一日,所以你伤心。而这珐琅盒中的玩意儿,可是世间奇葩,只开不谢。” 寻壑果然被勾起了好奇:“还有这种爱物?” 沈越打开盒子,手腕却没有送过去供寻壑观看,寻壑只好探过头去,只见萤囊映雪的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人身上的汗毛,寻壑看看沈越,又看回盒子内,一头雾水。 沈越推开这眼巴巴往盒子里瞅的呆头鹅,阖上盖子,将小盒宝贝地收进胸口,才凑近了对寻壑耳语:“这些,可是我一根一根收集的、你身上的花瓣儿!” 半晌,寻壑才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朝沈越胸口挠去,沈越几个后跳就躲开了。 “沈越,你不要脸,把盒子交出来!”寻壑追着叫骂。 本就嫌寻壑素来规矩得客气,而今难得见他张牙舞爪,沈越怎舍得就此打住,一路躲闪着,也不跑快,只在寻壑快追上来时跳开几步,而后甚至变本加厉,掏出那小盒在寻壑眼前晃动着炫耀,“你来呀,追得上我,你就嘿嘿嘿……” 院子里绕了两圈,寻壑仍是苦追无果,经过屋檐下兵器架时,寻壑一个趔趄没稳住身子,往前扑去。 可人还没触到地面,沈越就将他抱住了。 “还好没事……你!”一个不留神,沈越掌心里的玩意儿就让寻壑夺了去。 寻壑甚有自知之明,清楚和沈越比不过气力,遂整个人穿山甲似的蜷起,沈越几番抢夺都不奏效,二人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最后沈越恼怒道:“你在外头一个月,我辛辛苦苦给你整了这么大一座园子,结果呢!金芃羽、晏如、花影你都给带了礼物,就我没有,我在你身上捡几根汗毛留作纪念还不让了,有理嘛你!” 寻壑震惊,瞬时坐了起来,神色愕然:“我……沈爷什么好物没见过,我以为……我那些破玩意,定不能入沈爷的眼,只怕徒添笑话。” “你个蠢货!我会在意你礼物价值几许?!我不过稀罕你一番心意罢了!”顿了顿,沈越才叹道,“过去我错了,不该一怒之下将水无月拆了个干净,上月回姑苏沈府,想在里面找些你的痕迹,却不见半分踪影。而今我就留这么点儿不值钱的东西,你还不给!” 寻壑一脸歉然:“对不起,爷……” “那还不快把东西还我!” 寻壑依言,乖乖双手奉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拣起盒子,收回胸口,暗暗道:“真好骗。” “啊,爷说什么?”寻壑茫然。 “没什么,来,给爷香一个,赔礼!”说时沈越大剌剌凑过半张脸去,下一刻便感到颊边有温热湿软贴上,沈越回脸,摁着寻壑亲了一会儿,才揉揉他后脑。 寻壑平复些时,揪揪沈越衣襟,哀求道:“爷,把那个还我,我给你更好的。” “不要!”沈越指着身后的一溪浮萍,理直气壮,“你赏荷,我观菊!” 寻壑:??…… 一番打闹厮磨,寻壑容色绯红自不必说,此际被沈越一激,更是双目涔涔,似有湿意,沈越见好就收,柔声安慰:“好啦,不折腾你拉。你看,这么一闹,刚刚那些难受全都丢没影了,是吧。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干嘛非要揪着那点儿不自在找罪受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是说不安生吗,今儿爷就让你安生一回。” 寻壑眉头一皱,只道沈越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沈越牵拉着将人扶起,拍掉寻壑身上草屑:“别紧张兮兮的,说了不折腾你,就不折腾,我是叫你陪我做饭。” 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可我不懂厨艺,只怕……” “说你傻还真傻!方才我说的明明是‘陪我做饭’,哪要你‘帮’了!”说时,沈越已牵着寻壑往大杏树底下的厨房走去,“刚刚我在忙,是忙着做你爱吃的。这回就要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费心费力对你好的,叫你以后还患得患失!” 第64章照日深红暖见鱼⑤ 携手走过草房子后窗时,头顶鸟声叽啾,寻壑仰首,竟见檐下两处鸟窝,霞光漫天,恰是燕归时节,幼鸟纷纷探头出窝,朝父母索食。 “刚来时这儿似乎还没鸟窝呀!”寻壑驻足慨叹。 “对,设了厨房后才有的。” “真好,骨肉能够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话倒叫沈越想起另一事,便道:“对了,下午忘跟你说,殷姑答应搬回来了。” 寻壑略惊异,随后欣然:“爷和殷姊说开了就好,不然他俩母子孤身在外,终归太多不便。” 沈越揽过寻壑,和他一同步入小厨房,并道:“是呀,你也总算不用躲躲藏藏去见重阳了。这些年多亏了你,生父不在身边,重阳还能有如此开朗心性。” 寻壑不习沈越赞誉,悄悄转走话题:“重阳一出生就是个顶漂亮的娃娃。殷姊原自觉身负命案、罪孽深重,本想生子后一死赎罪,可奈何重阳实在可爱,愣是叫殷姊放下求死之念。” 沈越嗤笑:“哈,什么重阳可爱!依我看,分明是你苦口相劝。” 瞒不过沈越,寻壑垂眸赧然。此时踏入室内,只见油锅里飘着的几颗焦赤酥球,与盘里粉嫩嫩的色儿对比鲜明,寻壑忙道:“呀!爷走时怎么不把它们捞出来,这都煎坏了。” 沈越取了筛子捞走那炸坏的什物,解释道:“当时瞧你背影古怪,就没顾得上这么多了。” 寻壑语塞,只默默立于门口看沈越劳作。沈越本为武将,一双持刀掌剑的手,此刻操作起菜刀竟能驾轻就熟,手腕来回速速,顷刻,丝儿片儿翻飞。菌丝切罢,恰逢锅里水开,砗螯过水洗净,沈越将之倒入沸水,不一会儿壳子纷纷开张。沈越捞出,放置一旁冷却。 寻壑见台面一小碗盛着月桂,娇花带露,便问:“这花是刚采的?好新鲜!不过摆在这儿作甚?” 沈越重又烧开半锅水,刀背扫起菌丝入水,并答道:“作甚?给你做一道木樨花雕酿鸭子,哈哈。后山开了大片,好好享用,才算不负芬芳。” “啊,山上有?”寻壑凑近碗前嗅嗅,“这花香煞人,但平日却没闻见?” “倒不怪你,久入芝兰室而不闻其香。若非我闲时入山,还真错过了漫山花海。”余光察觉寻壑向外张望,沈越又安慰,“今日已晚,改天携你逛逛。” “好。” 盛夏时分,又兼庖厨闷热,沈越脱下外衫,中衣单薄,男人举动间,肌肉线条明灭,精干健美。寻壑只觉得此情此景不尽真实,幽幽发问:“你怎么想到下厨做饭的呢?” “哈,你想听?” “想。” “那先搬张凳子过来。” “噢,好。” 寻壑巴巴地出去,又巴巴地搬回一张靠椅,就要放在沈越身后,却被他呵住,“回门边去,你腿脚不宜久站,自个儿坐好。”待寻壑安坐下了,沈越才复道,“那次在丘府,我烤好一盘红薯放在桌面,就因事出去了,待回来时竟见你吃得正香!我开心得啊,当时就想,若有一手回回让你吃得满足的厨艺就好了。所以啊……呐,就有现在咯。”说时,砗螯颗颗剥好,和鲜菌一道煮了,调料不过是些油盐,鲜味却直窜入鼻,沈越将汤水倾入大碗。 寻壑疑惑:“贝壳才入水,怎么即刻就捞起来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得意道:“鲜菌砗螯汤,求的就一‘鲜’字,火候掌握在分毫之间,再过片刻煮老了,鲜味必然大打折扣。” “原来如此!” 锅里,水泡蹿升,这一回沈越倒入大虾,不一会儿满锅缥碧化作一水橙红,筛子起捞时,水流儿顺着虾长须丝丝直淌下来。不知是否爱屋之心作怪,这再寻常不过的庖厨场景,却叫寻壑看得孜孜入味。 沈越随口道:“等放凉了,剥去虾皮,炒一盘虾仁滑蛋。” “这个我来吧。”寻壑实在按捺不住,也想参与一番。 “你手……” 不待沈越说完,寻壑就忙辩解:“天天都让爷盯着活动,关节早好了,前几日还在赵监工面前弹过曲子呢!” “……行吧,但得等放凉了。” “好~” 沈越又取出一碗,往里打入鸡蛋,搅匀。蛋液金黄,急旋却不外溅,看着看着,寻壑不由得发问:“爷好像特别喜欢做蛋吃?” 沈越笑笑:“我这条命,当初可就是蛋兄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啊!”寻壑惊吓。 “已经过去啦,不用怕。那是我首次实战,躲过了无情刀枪,最终去栽在马技上。摔下马时,被马蹄踢中,掉落死尸间。所幸命不该绝,只捱了一天就让附近游牧的晏如给发现了,将我背回家里。可当地战乱多年,牧民本就食粮匮乏,晏如怕我不支,便瞒着父母把家里鸡下的蛋全藏起来,一餐一个煮给我吃。” “难怪了,我就说晏如他……”说到此处,寻壑有些犹豫,似在斟酌措辞。 “你是想说,他傻傻笨笨的我竟然没嫌弃他,对吧!”寻壑未答,沈越便知说中了,一声喟叹,继续道,“可惜啊,之后战乱,晏如家人都葬身北虏刀下,我念他少年孤儿,便带他在身边了。这孩子心眼老实,成大事不能指望,但作为身边人,是一定靠得住的。” “嗯。”寻壑点头,剥好最后一颗虾仁。 油热,噼啪声声不绝,沈越倒入蛋液,待金黄稍稍成型,即刻放入虾仁,四周蛋片儿往中央翻折,将虾仁包裹其中,而后反面续煎,出锅时已是一块漂亮圆饼状。 天色渐暗,院内进来几名掌烛丫鬟。饭菜香气之外,寻壑闻得草叶燃烧之气,询问之下方知沈越命人点了艾香驱蚊,寻壑慨叹怪道夏日竟无蚊虫骚扰。说话间,沈越双管齐下,又做好了一盘清水灼茭白,一碗木樨花雕鸭子,配上两碗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又盛好一碟风干栗子,才吩咐丫鬟端到院内竹亭。 “你先吃着,我回房里拿个东西。” 寻壑依言到亭里坐下,却未动箸子。不多时沈越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个巴掌大小的木方盒,捧到寻壑跟前。 寻壑接过,奇怪:“这是?……” 沈越坐下:“打开看看。” 盒子本就散发着淡淡木香,打开后更是气味馥郁,亭子四周烛火明亮,映出盒内舒展的一只掌状织物,寻壑依旧不解,疑惑看向沈越。 沈越失笑,取出物件,牵过寻壑右手,一番**后,这物件儿竟刚刚好穿在寻壑手掌。翻看对比,寻壑赫然发现这织物非但与自己右手严丝合缝,且成色与手腕处皮肤如出一辙,旧时狰狞的右手,再不见丝毫疤痕。沈越不带一字解释,寻壑也清楚,为打造这副手套,男人费了多少心思。 沈越凑近了,柔声道:“你生辰那会儿,若非子翀送礼,我差点儿错过了。当时匆忙,临时挑了几根簪子作寿礼。而今这份,就当是赔礼吧。伤痕看来是消不下去了,那起码遮遮,今后你出手也少些难堪。” 寻壑难得主动,环抱住愧色难掩的沈越,安慰道:“过眼烟云。爷劝我时头头是道,自己却记挂得紧。” “好,听你的。”沈越点头,夹了一颗荷花酥放入寻壑碗里,“当务之急是快吃,一桌鱼鲜,都是你最爱的。对了,先尝个脆脆。” 寻壑目现惑色。 沈越觉得好笑:“忘啦,你以前管这些煎炸之物叫脆脆,担着上火、嘴里冒溃疡的险儿也要贪吃几口。” 寻壑扑哧笑了,咬一口荷花瓣,齿间几时声清脆咔擦后,香甜漫开在舌尖:“真香!” “吱!吱!吱!” 几桌下竟传出几声老鼠叫唤,沈越寻壑双双弯腰,却见寻壑脚边不远站了只身子还没尾巴大的松鼠儿,寻壑素来钟爱这类小生灵,即刻起身捡了两颗栗子。小松鼠儿见了食物,顿时眼前一亮,就要探手,亭外传来几声凄厉吱叫,沈越寻壑往外看去,竟是两只大些的松鼠。 “应该是这小家伙的父母。”沈越了然道。 “别怕,你自个儿吃吧,不打搅你。”寻壑将栗子抛到小松鼠跟前,尽管父母在外头惊呼不断,但小家伙终究挡不住美味诱惑,捧起栗子开啃。寻壑怕惊吓了它,便回身吃饭,仅余光不时瞥一瞥桌底。 期间沈越寻壑又说了些话,大松鼠见两位人物无意伤害,渐渐试探着跳上前来,和娃娃一同在桌底啃食栗子。 “阿鲤,我才发现,动物们似乎都不怕你呢。这小松鼠之前也曾向我讨食,可都站远远的,只等我走后才敢上前。那檐下燕子也是,我在时,鲜少见它们喂食。这些个不通灵性的生灵就算了,关键是银狮,向来是生人难近身的性子,可见了你竟也收起一身刺儿。”说曹操曹操就到,哒哒一阵,就见银狮从屋后绕出,嘴里衔着寻壑给他玩耍的小球。 “好像是啊。”说时,寻壑舀了些鲜菌汤拌饭。 沈越知他是因受刑时内里齿牙脱落,哪怕米饭软糯,咀嚼也甚艰难。一时心疼,连忙又夹了几样菜色放入寻壑碗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9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爷,别光照顾我,你也快吃。” “好。” 小松鼠见二人全无伤害之意,竟跳上桌面。沈越寻壑已吃得差不多,便任由松鼠君在其间挑挑拣拣。沈越看着这怪诞场景,不由发笑,叹道:“若说当初陪你下江南是为报恩,现在就不是了。而今该算“乐在其中”。” “爷又来一本正经说笑话。这衣食住行都得亲自动手的日子,有什么好的。” 沈越两指捏捏寻壑颊肉,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快活与否,非得建立在锦衣玉食之上?!楚野恭总结得精辟,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大难临头一个都靠不住。官场,不提也罢,就说昔日沈府,你是知晓内情的。各路主子表面逢迎暗里较劲,下人也不逊色。哎,睡觉都不得安生的地方,还能叫‘家’么。相比之下,仙眠渡就挺好的,一派和乐,你瞧瞧,这儿吃个饭,连动物都能上桌。” 寻壑哭笑不得:“爷,拿我的草庐茅舍跟沈府相提并论,外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 “这就是你的不该了。别总在意外人怎么想,要紧的是自己真心觉得好。” 寻壑不接话,默默抿嘴,沈越猜着他所想为何,便安慰道:“阿鲤,你别老内疚,总以为我是为你所累、才被迫蜗居一隅的。没这回事!”说时扳过寻壑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一直没有和你说,我呀,真该感谢你。” 寻壑疑惑地偏头:“啊?” “我出身世家,生来就享受着至尊富贵,而后家落中道,也体味过人间凄凉。人上人下,我都经历了一遭,这一生算得上满载而归了。之后回到人人羡慕的富贵日子,可是啊,我这心里,分明梗着一股难平意,难受极了,却寻不出个究竟。直到在你这儿,我才真切感受到,这颗心,总算踏实了。倦鸟再倦,还是选择归巢,落叶乘风,终究要下地寻根。阿鲤啊,寻寻觅觅,到头来才发现,你就是我的根,你在哪儿,我的巢就在哪儿。权势啊,富贵啊,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好好的,我就好。” 良久,寻壑才斟酌出话:“可生而为人,若无权势加身,终归是不受待见的。” “哎,我知道,人总要经历一番,才能分辨出好坏,才明白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明知你身子不好,我也不拦你做官,去经历人世。只是一切以身体为重,别把官场算计太往心里去,再不济,还有沈府替你兜着,今生衣食,定不会缺了你的。” “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绕亭栽植的茉莉株株遍开,花气袭人。沈越寻壑心背相贴。拥抱片刻,寻壑突而听得头顶的沈越不满道:“哎呀我说,让你靠着你就放心靠,背上别暗暗使力啊!生怕压着我还是怎么的?!” “啊?……好,好……”寻壑依言,终于松弛了脊背,严丝合缝靠上沈越。 “丘公子!”却见程隐走上前来,怀里抱着一件包裹,进入亭子后将其递给寻壑。 “我的?”寻壑疑惑着打开,里头竟是自己曾穿过的几身衣裳。 “是江焘送过来的,他本想见见公子,被我拦下了。他要我代为转告,谢过公子好意。江焘他用公子赏的银两,做起小本买卖,而今已能度日。” 沈越即刻想起那日深夜程隐的特意提醒,不由得皱眉,看向寻壑时,却见他似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隐,沈越便舒展了眉眼宽慰:“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信你。” 寻壑点点头,现出感激神色,利落叠好包裹交回给程隐:“这衣服不要了,江焘若在,就给他送回去吧。” “是。” 第65章今夜巫山真个好① 江宁栖霞山上的娘娘庙,每年于七夕设坛,供妇女乞巧之用。芃羽和引章虽是江宁新客,但仍慕名而来。 星月流映,娘娘庙的前院敞地此刻靡沸喧天,倩女丽人熙熙攘攘,巧笑间似千花竞放。坛台设一长条高脚几案,岸上置香炉。炉前,茶、酒、鲜果,以及桂圆红枣等五子一色排开。几案左右各列十只金瓶,瓶口繁花满戴。 芃羽引章各自许完心愿,便也上前将手中芙蓉插入金瓶,挨挨挤挤靠近庙口,远远就见人群中一圆脸小伙不住上蹦挥手,引章扑哧一声笑出:“这傻子,也不知蹦多久了。”待至近前,引章更是揶揄,“别停,继续跳啊,我俩就当看猴戏呢。” 晏如撇撇嘴:“人太多了,怕你们看不到我。” 今夜灯如昼。于山顶娘娘庙望之,秦淮一水穿城而过,两岸游人鳞集,似雁落平沙,江面舟楫相接,舟上花灯清亮,若霞铺江面。 三人一路说笑,下至山麓时,芃羽却驻足,道:“你们先走吧。” “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作什么?”引章当即奇怪。 “没……没什么……” 引章上下打量一番芃羽,霎时了悟她倩装盛服是为哪般,笑得狡黠,凑近了道:“我就说你今儿怎么换回女装,原来啊……是为了沙鸥公子,对吧~”话音一落引章撒腿就跑。 “打死你个多嘴的蹄子!”芃羽追出几步,就被引章止住,只听她道:“算啦算啦,不耍你了,你回去吧。只是今儿人多,当心些。” “好。” 走了些时,晏如问道:“一路这么多铺子,你就不挑点什么?” “人多,懒得挤。” “我替你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引章被逗乐:“哈,好容易我不欺负你了,瞧瞧,你倒给自己找罪受!” 晏如挠挠脑袋,些许窘迫让一张圆脸稚气中带了几分憨厚:“其实……受你的罪我挺开心的……” 回到码头,芃羽等候片刻不见人来,茫然时,突地肩上让人一拍,芃羽喜着回头,却见一赤膊莽汉。芃羽直觉地后退,却被这汉子扣住肩膀:“妹妹在等情郎吧。”说时咧嘴,一口黄牙叫人恶心。 “放手!”芃羽厉声警告。 码头聚着不少船夫,听见争执回头,有几个还站起欲上前,可待看清这莽汉面目,都纷纷止步。 芃羽着急起来,开始拳打脚踢。虽然个子高挑,但力气却不是莽汉的对手,芃羽不得不喊叫求救,才出声却被莽汉捂住嘴巴。 “好妹妹,我迟到了会儿,你就发这么大脾气,来来来,咱们回家,哥哥我定好好疼你。” 原本有一二路人欲上前解救,可听闻他俩关系,只得摇头离开。就在芃羽绝望之时,身后一声呵斥:“何四!住手!” 莽汉回头,忙丢开姑娘,巴巴地跑到来人跟前谄媚:“头儿,您怎么来了?您也看上这娘们儿,小的这就给您绑回去……” “跪下!”何四即刻双膝落地,这人又呵斥,“不是跪我!” 何四眼珠子转转,明白过来,立刻挪膝到芃羽跟前,不住磕头:“姑奶奶饶命!” 芃羽仍啜泣不止,嫌恶地绕开何四,走到来人身边:“沙鸥……” 沙鸥扶住姑娘,勒令何四在此跪上一宿,才柔声问芃羽:“可伤着哪儿了?” 芃羽摇头:“只受了惊吓。” 沙鸥替姑娘捋捋额前散发,可惜道:“这模样是游不了船了,咱们找家客栈收拾收拾吧。” 芃羽点头应是。 江宁七夕灯市之热闹,闻名远近,市内大小客栈早已订满。连续问了两家铺子,店家都表示实在没有空房了,就在沙鸥踌躇着是否将芃羽送回仙眠渡时,芃羽却幽幽道:“品花馆不就在附近么,上那儿整理即可。” “可……我怕你不方便。” 芃羽赧然:“你在我就不怕。” 二人步出客栈,行近品花馆,虽是从后门入内,可沙鸥还是脱下外衫,罩在芃羽头上:“你一未出阁的姑娘家,别被人看见你踏足这肮脏之地的好。” 芃羽顺从地披着衣物,默默跟随沙鸥,直到进入房内,芃羽才道:“公子多虑了,我……我从没觉得这里脏……”说罢,低垂了眉目,逃得了眼前,却逃不过眼底抱紧在怀的长衫,芃羽一横心,直白道,“在我眼里,沙鸥公子就跟这白衫一样,干净得不藏半点儿l污垢。” 沙鸥闻言,只觉得全身血气往脸上蜂涌,霎时一片火烫:“承蒙芃羽高看……” 芃羽即刻捕捉到重点:“你总算喊我名字啦!” “啊?” “过去你总是姑娘姑娘地喊,怪生分的。我……我听公子说,你这是为了避嫌……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避你的嫌……你明白吗?”芃羽头脑滚烫,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待明白过来,刹时羞得转过身去。正好走到妆台前,芃羽糊里糊涂抄起梳子,举手一番捣弄。 “那个……你好像越梳越乱了,不介意的话,我帮你吧?” “……好。” 拿走梳子时,沙鸥指尖触到芃羽掌心,一时激起千层浪,千树万树桃花开。 第66章香香 沈越还是监察御史那时,有一回接了桩差事,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两江总督谎报旱灾灾情并从中攫取朝廷赈灾粮款,数额之巨,据说皇帝在朝堂上听后当即摔折子判了个斩立决。人头落地后,家产悉数抄没充公,而负责抄家者,是新任两广总督侯广耀。孰料期月不到,就有人参了侯总督一本,直指其在督察抄家时借机转移了数件字画古董,皇帝命当朝丞相李廷中暗中查办,李廷中便将此任务交给了恰在江浙为官的学生沈越。 可惜走漏了风声,侯总督老奸巨猾,沈越数日取证无果。有一日沈越正对着案上宗卷发愁,沈鲤进屋送点心,见沈越双眉高攒,沈鲤放下托盘便给主子捏肩,顺带说些街头巷谈叫沈越放松。沈鲤说起路上见到一名女子苦寻老父,当沈越听到这老父名姓时,灵光骤降,猛地翻开侯府花名册,果不其然,这老父名姓呈现其上,他是侯府几十年的老管家,也是当时负责记录抄家物件的主簿。 可而今人突然悄无声息失踪,女儿不向雄霸一方的侯府求助,反倒上街苦寻,其中的蹊跷可谓不小。 沈越下功夫搜寻,终于在邻县一家小客栈找到了躲避多时的侯管家,盘问之下,原来是侯总督想要杀人灭口,而侯管家不甘心被卸磨杀驴,故而携上记录了侯总督贪没的古董名单出逃,走前交代女儿设下埋伏引办案官员前来。 就在沈越沈鲤慨叹多日苦心终得回报时,小客栈却乒呤乓啷,竟是一队官兵挨室搜查——看来侯总督也没省心,始终盯着沈越不放。 慌乱下沈越叫侯管家赶紧躲,可这巴掌大的房间哪里躲去,火烧眉毛之时,沈鲤却悠悠道:“侯管家,辛苦你老到床下躲一躲。” 侯管家连连点头,屁滚尿流就要俯下老腰往床底板钻去,突然又顿住:“不对啊!这官兵一进来弯个腰就瞧见我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也狐疑:“是啊。” 沈鲤却神气满满,对沈越仰起下巴俏皮道:“别忘了,过去我可是‘百灵’,侯管家,你快进去。”话音才落,就听得官兵搜查隔壁房室无果而骂咧咧朝这边靠近的嗓门,沈鲤甩手打翻桌上一只茶盅,高声道:“说!背着我偷偷摸摸上客栈,是不是又约了翠华楼的莺歌姑娘!” 嗓音竟是浑然天成的女声! 本要破门而入的官兵果然顿住了脚步。 沈鲤甩袖又打翻一只杯子,哭腔盎然:“走开,我不要听你解释!你个骗子,你个负心汉,当初说好娶我之后再不沾其他女人,可而今……你走开,我不要听你解释……呜呜!”咧嘴放嗓嚎哭之际,沈鲤凑近了对沈越快语道,“吵下去!” 沈越心领神会,也装出一副着急腔调:“要你管!回家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门被微微推开,沈鲤见机忙不迭跌坐地上,沈越配合地走近,严严实实挡住沈鲤,沈鲤两记掌心打手背,紧接着哭腔带上了不可置信:“你竟然打我!丘寻壑你竟然敢打我!我跟你拼了!呜哇!”说着把手上的杯子摔出去。 杯裂一声响,房门那道缝隙也合上了,沈越沈鲤不放心,继续装腔作势吵了些时,待听那官兵远去了,才收了声响。 沈越扶起沈鲤,小声笑道:“行啊,有你的。” “那当然,嘻嘻~”说着惯性地凑前了要香一口沈越,不料沈越偏头躲开,往床下努嘴。沈鲤悻悻然,“对哦,差点忘了。” 就在二人庆幸时,门外声响再起,其中一人道:“头儿,我明明看他二人是进了这家客栈的啊!” 脚步纷纷止住,片刻,一沉些的嗓音道:“只剩这一间没搜……” “还是进去看看吧。” 沈越沈鲤对视一眼,千钧一发之际,沈鲤拽了沈越滚到床上,拔了沈越簪子并揉乱,沈越一头卷毛霎时炸开,那队官兵破门进来,撞见的就是二人在床上缠绵正欢的场面。 “你……你俩刚刚不是吵架的么……”一官兵支支吾吾。 沈越装出情浓时被人打搅的不悦,先是虎躯一惊,旋即镇定,怒道:“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没见过啊!” “不!不!这个……” 沈鲤适时出声:“夫君!都是你害的,要是叫人看光了我的身子,我就不活啦!呜……”说着还故意身子微微上仰,露出小块雪白的肩膀。 “你们还不滚出去,非要闹出人命不成!”沈越勃然怒道。 “是是是。头儿,看来确实是我看走眼了,咱们去别的地儿找吧。” 确定人都走远了,沈越才从沈鲤身上起来,侯管家也摩挲着爬出来,对沈鲤竖起大拇指:“这小公子好生厉害,临危还能想出这般妙招,高!后生可畏!敢问公子是……”侯管家看看沈鲤,又看看沈越。 沈鲤笑道:“老人家过奖,我是沈爷的近身侍从,单名一字‘鲤’。” 沈越突然想起什么,问:“刚刚叫出口的是你胡乱编的名字吗?叫丘寻什么的?怎么听你喊得这么顺口。” 沈鲤摇摇头,迷了眼儿道:“确实是情急下胡诌的,没别的意思嘻嘻。” 一番折腾,夜已深邃。为防万一,沈越让侯管家同室就寝。侯管家年迈,沈越将床铺让给了他,自己和店家要了两块棉被,便和沈鲤打地铺。 直到床榻处传出鼾声,沈鲤才摇摇沈越。沈越没睡,翻身回抱住沈鲤,柔声问:“怎么?” 沈鲤凑在沈越耳边道:“这次案子能破,我的功劳可不小。” 即便此刻夜如点漆,沈越仍能清晰感觉沈鲤此刻笑得狡黠,揉揉这小崽子脑袋,沈越问:“说吧,要什么。”金银珠宝珍馐玉馔,只要他要,都不在话下。不料沈鲤嘟嘟囔囔权衡许久,说出的答案却是:“我要香香。” “噢,还没想好?那你再想想,不着急……” “不是,我是说,我要沈爷香一个~” 沈越错愕:“就这样?” “嗯。”说着沈鲤点点头。 沈越大大方方地香了好久,香到次日起床,沈鲤唇角仍旧红肿。 沈越竟是笑醒的。睁眼,仍是与那晚无异的黑夜,只不过这一刻,自己睡在床上,怀里搂着的还是当年的人。 原来那个时候这崽子就偷偷告诉了自己真实名姓。 月光倾影,将青年侧脸轮廓淋漓勾勒。沈越忍不住捏捏爱人纤薄的鼻翼,指腹下滑,滑至青年与鼻翼如出一辙纤薄的嘴唇。 “哎,过去听算命的说,这模样是刻薄相,最能苛刻人,可这些年你做的事,几乎都反着来的。” 沈越神思放空,没留意到寻壑皱了几番的眉头。终于,寻壑被痒醒,连打数个喷嚏后茫茫然看向沈越:“爷?”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收紧了怀抱:“对不起,弄醒你了。” 沈鲤却不在意,反倒问:“爷睡不着?” 沈越摇头:“非也。做梦了。” “惊醒的?” “不是,怎么醒的……哈哈,是笑醒的。” “这么好……”寻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难得有能让爷开心的事,梦到什么了?” 寻壑错愕:“啊?” 沈越收紧了怀抱:“梦到你向我讨香香。想起过去,沈府其他人跟前你总卖乖,可一到我俩独处,你就滑头捣蛋,哎,真难对付……”说着,沈越就要凑近了亲一口,不料寻壑发声,嗓音再无丝毫的迷糊:“爷放心,寻壑再不会给爷添麻烦了。”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我跟前耍脾气打闹,我反倒觉得,那个时候的你可爱些、真实些。而今确实乖巧……可很多时候,我总觉得你闷闷不乐。” 寻壑难得不接话。 冷场些时,沈越一声叹,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我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换我经历你这些的遭遇,必定恨透了伤害我的所有人。可你……阿鲤,你说实话,你现在对我……有没有恨……”想了想,沈越又补充,“一点点也算。” 沈越原以为寻壑会花些时间理清心绪,不料怀里的人儿轻轻摇头,嗓音轻柔而坦然:“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恨沈爷,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沈爷当年铺的路子。”寻壑似乎察觉沈越还要再追问些什么,便搪塞道,“我还有些困,我……我想继续睡。” “好,”沈越柔声道,“梦里你要香香,今夜我香着你入睡吧。”沈越不忍打扰,只是唇瓣相贴,可才一会,寻壑就避开了:“这样我睡不着。” 沈越无奈:“好,那我改抱紧你一些。睡吧。” 不一会儿,怀里再度想起了高高低低的磨牙声,沈越思前想后,才发现自从复合后,寻壑似乎就排斥除了房事外的任何亲密举动,哪怕仅仅是他出门时沈越不舍的一个拥抱。 寻壑排斥任何沈越表达呵护的举动。 为什么呢? 可就算问了,依寻壑的性子,估计也不会回答吧。 算了,反正这崽子脑袋里就没存着害人的心思,就不刨根问底了,让一些留白,能使他更自在一些就好。 毕竟,这些年他真的太苦了。 第67章惊鸿 寻壑常夸重阳浓眉大眼生得标志,沈越也只是附和着点点头。因为,二十几年之前,沈越就见过了他认可至今的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那一年,沈越十二岁。具体地点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赴扬州一个什么王府的宴请吧。沈越当时不过是个孩子,席上的觥筹交错不一会儿就让他生厌,遂趁着父亲不留意,和母亲禀报一声就拉着沈超溜到后院了。 兄弟俩自在打闹了一阵,忽闻阵阵婴孩哭声,在僻静花园里显得尤为突兀。沈越往前走了几步,就见花树下放着一襁褓,哭声正是从襁褓中传来。然而周遭不见大人,沈越奇怪,就带着沈超上前查看。 襁褓中的婴孩只露出一张满月般的小脸,乌溜溜一双眼珠子,即便此刻哭眯了眼,仍不掩其大而浑圆,不同于寻常卷而翘的睫毛,这娃娃一双长睫笔直,垂眸时如鸦羽开扇,热泪打湿大半脸颊,雪嫩中发着红烫。不知怎得,沈越突然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伏**子,待反应过来时竟发现这娃娃已被自己环抱在怀里了。 “哥……你干嘛?……”见沈越神情不对,沈超忙问。 “我……我就觉得这娃娃好漂亮,想抱抱他……” 沈超虽然觉得大哥举止怪异,但看了娃娃后,也不由得唱和:“确实,好漂亮啊,连哭相都这么好看的孩子,不敢想以后长大得有多标志了。” 然而诡异的是,这娃娃直愣愣盯了一会儿沈越,蓦地破涕而笑,没长牙的一张软绵绵小嘴咧开,紧接着竟从包袱里弹出手来,软而短的小小手指长了吸盘似的附在沈越脸上抚触。 “哥,他竟然不哭了?” “是啊。” “真好看,应该是个女娃娃。” 兄弟俩正端详着襁褓里的孩子,突地花树后一阵异动,沈越沈超吓了一跳,只见一小厮系着裤头自树后走出,大剌剌边走边戏谑:“谁说长得漂亮就得是女孩!” “啊?”沈越错愕,“他是男孩子?” “自己撩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见俩小孩在挑开包裹后果真一脸震惊,这小厮取笑道,“看你俩打扮,多半也是哪家贵公子。怎么,富贵之家也没见过带把的长这么漂亮?” 襁褓被掀开,娃娃的胖腿不住踢动,点漆般的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沈越看,嘴里呜哇哇含混地表达着什么。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看来我这侄子很喜欢你啊。” “为什么这么说?” 小厮叹息一声,才说:“我妹妹生下双胎,这个是弟弟。” “啊!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也长这么好看的娃娃?”沈超兴奋道。 “对啊。兄弟俩模样如出一辙,但其实很好认,哥哥安静乖巧,而弟弟……动不动就哭鼻子,比女娃娃还难哄。所以我说,我这侄儿跟小公子该是有缘,才会一见你就止了哭声。” 正说着,不远处一娇小妇人朝沈越等人跑来,走近时对小厮说道:“岳儿刚刚哄睡了,我来接壑儿,你做事去吧,别耽误了。”话毕,这妇人正要从沈越怀里接过孩子,沈越却突然尖叫:“啊!!” 周遭人忙问:“怎么?……” “这小子!尿撒我身上了!” “啊?……”反应有惊讶的,有捂嘴忍笑的。 “待会还得见人哪,怎么办……你这可恶的小子,我要你赔!” 妇人花容失色,连连鞠躬:“孩子年纪小,赎不了罪,贱妇替小儿给公子赔不是了,求小公子高抬贵手,饶过我们母子吧。”说着妇人就要从沈越手中抱过孩子。 不料沈越一个扭身避开,对这小娃娃道:“呵呵,现在赎不了罪,长大了总可以。要不我带回府里把他养大了赔罪吧。” “不可以啊公子……”妇人吓得直接跪下了。然而这漂亮娃娃却不知事故,竟弯了眉眼咯咯发笑。 “好啊!你个罪魁祸首竟敢耻笑我,我非得把你带回府里不可!” 几近不可开交之时,沈夫人匆匆赶来,化解了僵局。沈越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跟着母亲离开。 “不过是弄脏衣服而已,可大哥这次似乎格外生气啊?” 沈夫人一手拉着沈越,一手牵着沈超,嗓音柔软,道:“你大哥他不是真生气,相反,他这是开心呢。” “啊?大姨母,这我就不懂了。” “你大哥其实是喜欢那娃娃,想把他接回家来做伴。” “娘,你别说了!”沈越嚷嚷道。 “好好好,娘不戳穿你了。可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不能用掠夺去占有,这样只会让人家讨厌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尽全力去守护他,就像娘亲对你这样,知道吗?” “嗯,我懂了。我……可惜刚刚忘了问那娃娃叫什么,好像叫壑儿?” 沈夫人拍拍儿子肩膀,安慰道:“不要紧,宁献王府就在这儿,过几年咱们回来问问下人里的双胎兄弟不就行了。届时他兄弟俩长大,就能和你一块儿玩了。” “也是,娘亲说的有道理。” 可叹世事孰料。这场盛宴,让宁献王府成了一处禁地。沈家乃大户,更得避嫌,亲友吓人的缄口不提,让沈越不得不渐渐忘却,曾一见倾心的那个娃娃。 第68章今夜巫山真个好② 下午时分,楚野恭跑来仙眠渡和沈越商量灾民安置之事,可事情商量完了,楚野恭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沈越疯狂暗示今晚七夕要和夫人,哦不,男人,哦不,爱人那啥啥,但楚野恭就是杵着不走,就在沈越不耐要把人轰出去时,楚野恭神秘兮兮凑近:“上回不是要我带你逛相公堂子么,难得我有空,去不?” “可今晚阿鲤……” “真是,又不是整晚耗那儿,你是去学技术的,几时学够几时回来,这都不懂!再说,你老是瞎倒腾,他一次二次忍着你,可常以此往……你俩能长久么!” “也对……不过这是我私事,你这么上心作甚?” 似乎怕沈越再起疑心,楚野恭干脆拉起人往外走:“我就是单纯的替你着想!”跨出门时,一小丫头突然冒出并拦住楚野恭,脆生问:“老爷,入夜了,不回家吗?” 楚野恭指着沈越道:“看看,我这是带着沈爷办事去呢,老爷我事多得很,待会官府不让女眷入内,你就别跟着了。还有,回去禀报夫人,今晚我回不去了” 沈越:“……”原来是拿我当挡箭牌,正鄙夷着,又听小丫头啜泣道:“可……可今天是七夕啊,老爷就舍得让夫人独守空房?” 楚野恭被噎住,权衡片刻,才挥手道:“罢罢罢!我事情办完就回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走了会儿路,楚野恭似乎忍耐已久,按住沈越问道:“找乐子去呢,你这一路叹什么气?” 沈越瞅楚将军一眼,问:“秋江的过去,你应该是知道的。当初你轰轰烈烈娶人家进门,还扶正了当夫人,可而今……我叹气,是叹人心易变。”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不。” “哦?”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秋江的。如果她不管我,我可能还不至于如此热衷找乐子,可有人逼得紧了……腥味不好闻,可世上男人谁不爱偷腥,不过是贪一口刺激罢了。” “我就不爱。”过去原配夫人在世时,沈越会上妓院,也只是为了解决出差在外的生理之需。 听闻此言,楚野恭却哧笑一声,拍拍沈越肩膀:“现在的你当然‘不爱’。你俩当下打得火热,除了他,你眼里容不下其他人。这个阶段,我也有过,可你想过没有,面对同一张脸近十年数千个日子,你能保证那时也不厌倦?到时候,总得在外头找点甜头,否则啊,这人生真的太过寡淡。” 也是,和阿鲤复合不过数月,现情浓之时,总免不了地老天荒的错觉。但沈越怕的并非自己坚持不下,而是,这份上不了台面的爱,能维持多久? 沈越没想太多,因为再走些时就到了品花馆门前。 内廷副总管赵公公南下江宁,寻壑几番邀请,人家才答应赴约。席上,寻壑几次试图探口风,想问问宫里对子翀之事各方的态度。可赵公公是条老狐狸,每到此时就顾左右而言他,寻壑便心里有数,子翀此生恐怕是再无踏入朝廷的可能了。宴席无果而终,可寻壑还是得赔着笑将人送上马车,待人走远。寻壑突地脚下一软,所幸程隐见寻壑脸色不对,便始终近身跟随,见人一歪即刻扶稳了。 “公子,回客栈坐一会儿?” “不,不了,我答应了沈爷,今日早些回去,上车吧。” 程隐犹豫片刻,才答应下来,并扶着寻壑上了马车。仅跑了一条街,寻壑突然吩咐:“等等,去趟品花馆,我有事要找沙鸥。” “好。” 抵达品花馆,却被告知沙鸥碰巧出街了,寻壑见此刻不过戌时,便在沙鸥平日办公的屋里等候。可茶都喝上几盅了,仍不见沙鸥影子,乏闷之下,寻壑出门到走廊上。 倚栏下望,便是品花馆大堂。大概是七夕节日缘故,未至深夜就来了不少客人。目光游移间,寻壑蓦地一惊:龟公此刻引进门的人,竟是沈越,而跟着沈越一同前来的,是几天前才打过照面的将军楚野恭。楚野恭风流成性,人尽皆知,他上妓馆来为甚,不言而喻,然而此刻沈越也跟着…… 如若不是走廊有栏杆围着,寻壑这下恐怕是眼前一黑摔下去了。 品花馆的人事,沙鸥跟寻壑提过一二。 寻壑在楼上紧盯着沈越,只见不一会儿就有俩小倌上前恭迎,而沈越钦点的那位,寻壑没记错的话,是品花馆近来最红的小倌,听幽。 接下来的寻壑浑浑噩噩,再次回过神来,是因为听到沈越的朗声大笑——发懵时自己竟不知不觉挪下楼,来到沈越所在的房间。 寻壑双眸彻底黯淡,双腿发软,招了龟公扶着才得以走出品花馆。程隐见人出来,忙上前迎接,担忧道:“公子,你这样子,是不是看到沈爷……” “什么沈爷!这儿是品花馆,怎么看得到沈爷。哎,等了半个时辰,沙鸥还没回来。子翀的事一日没有着落,我这心就难安……送我回天香阁吧。” 程隐正为寻壑没有发现沈爷上妓馆寻欢的事庆幸,岂料寻壑突然来这么一出,程隐惊道:“可这夜都深了,不回府恐怕……” “我这扫把星样儿,回去沈爷见了必定担心。我去天香阁就是想静静,无他,你不必过虑。” “好,我这就送公子过去。” 可七夕这晚客房抢手,寻壑不过离开一个时辰,客房就被订满了,寻壑只得拣了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按着程隐口味要了几个菜,给自己点的是两壶陈年花雕。饭菜没吃多少,酒倒是一口连着一口往嘴里闷。 程隐起初怕寻壑一人喝着寂寞,还陪着喝了几碗,可而后,见寻壑一发不可收拾,程隐不由担心起来。而后程隐不得不相劝,寻壑难得不给人面子,直接拂了程隐好意,又要了两坛天香阁窖藏的女儿红,继续闷头灌。 程隐实在无法,思前想后叫来店小二,赏了几块银子,要店小二看好寻壑,自己驾马回品花馆找沈越。 沙鸥最终刹住了车,以拥抱结束了此刻的暧昧,而后亲自将芃羽送回仙眠渡。返回时,恰见天香阁二楼窗户边上喝酒,沙鸥赶忙上楼。师傅罕见失态,而今竟躲到外面买醉,必定是遭遇大事了。思考些时,沙鸥便决意将师傅带回品花馆休整。 可回到品花馆,经过听幽房间时,竟听到了沈越的嗓音?待把寻壑安置到自己房里,沙鸥才再次下楼,悄悄潜入听幽房里探查。 果见沈越在房内与听幽交会甚欢。 不待寻壑醒来解释,沙鸥便也明白寻壑刚刚所苦是为何了。师傅用情至深,落得如此下场。沙鸥实在气不过。一番思索,遂拿定主意,出门招来俩龟公,吩咐道:“你,去对楼把小怜姑娘请来。你,给我打扫出一间客房来。”俩龟公看主子鼻孔出气脑袋冒烟,罕见的一副怒容,领了命即刻连爬带滚差办去了,留下沙鸥仍在原地叉腰忿忿:“哼,师傅移不了情,多半是因为没碰过女人。但凡师傅尝过甜头,今后也不至于吊死在沈越这棵树上了。” 沈越生得挺拔魁梧,程隐只向龟公略加描述,龟公便将其引到了房门口。程隐在门口才解释了一半,房门被猛地拉开,沈越大步跨出,着急道:“人在哪里,我接他回家。” 程隐领着沈越走到品花馆门口,却见沙鸥抱臂站在门边,见了沈越,鄙夷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沈爷此刻不在房里好好享受,急匆匆跑出来干啥?” “接阿鲤。”沈越没缓下脚步,丢下一句话径自往前走。 “呵呵,不劳沈爷费心。人已经被我带走了。” 沈越刹住脚步,问道:“什么?!他现在在哪。” “呵呵,沈爷这副关心的嘴脸装得可真是驾轻就熟,怪道能把我师傅骗得团团转……” “快说!他人在哪儿?!” “啊!你干嘛……”沈越突然揪了沙鸥的领子一把将人提起来质问,几名猛汉就要上前解救,却被沙鸥挥开,“沈越,别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我师傅什么都得受你控制的嘴脸。你可以找人度春宵,我师傅怎么就不可以!不怕告诉你,师傅他叫我请来莳花院的小怜姑娘今晚相会,此刻,他二人怕是鱼水正欢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他人在哪里!”沈越几乎咬牙切齿了。 “呵呵,二楼采芳阁。” 闯入房内,果见寻壑和一女子一丝不挂在床上交缠在一块儿,沈越上前便将女子拖开,程隐识相,赶紧捡走女子衣物将其拖拽着带出房间。 离了女体,寻壑在床上翻滚一阵,觉察身边有人,竟搂住了来人往其身上撞,一下一下,不似人欲,更像是动物的本能。只见寻壑面颊绯红,触手滚烫,全身更是异样地僵硬,沈越只觉得不可思议,遂问:“你被人下药了?” 寻壑此刻怎可能回答。 失神间,沈越竟被寻壑一把按倒在床,寻壑急不可耐地扒拉着对方衣物,沈越一边配合地解着衣物,一边思索起沙鸥方才的话和破门时所见的场面,不由心下一沉,可寻壑求而不得的焦虑溢满全脸,沈越遂横下心,躺在寻壑身下,将腿环上爱人腰身…… 第69章今夜巫山真个好③ 翌日,沈越是被手臂的酸麻给难受醒的,侧头见寻壑枕着自己,睡相安稳,沈越龇牙,稍稍托起寻壑头颅,将手臂悄悄抽出。 可才坐起,臀间剧痛直窜上天灵盖,沈越腾地滚下床趴跪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稍稍缓过来,沈越抬头,只见床单血迹斑驳,铁锈腥气清晰可闻。此时此刻,沈越才蓦然想起,昨晚自己是活活痛晕的。 “好疼……嘶……” 待痛楚稍减,沈越才爬起来穿上衣物,瞧窗外天色,辰时已过,寻壑仍睡梦沉沉。沈越挪移着走到门口,一开门,就见打扮整齐的程隐在边上候立。 “沈爷。” 人前沈越绝不轻易示弱,因而即便此刻浑身酸疼,沈越还是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如常吩咐:“嗯。准备洗漱吧。还有,要两碗白粥,一碗醒酒汤。” 程隐应声退下。 一会儿,热水餐点纷纷送入房内,沈越盥洗过后开始用餐,程隐在一旁侍奉,见沈越站着喝粥,程隐便将凳子搬到沈越身后:“爷,坐吧。” 沈越连连摆手:“不!不不不!……额,站着舒服,有利消化。” 素来沉着的沈越突然这么大反应,程隐不由纳闷,正琢磨着,屏风后传出声声动静,沈越便道:“阿鲤醒了,你下去吧。” “是。” 沈越绕过屏风,就见光膀子的寻壑正拈着床单上一处血花发愣,沈越拣了衣架上的外衫给他披上,戏谑:“怎么?昨晚的事想不起来了?” 寻壑回头,一脸茫然。 沈越叹气:“哎,可惜人家黄花大闺女,让你**痛了一宿,你却不记事了。” “真的吗?我……” 难怪昨晚跟个禽兽似的。腹诽归腹诽,到了嘴上沈越却安慰道:“算了,这个不打紧。要紧的是,听程隐说,你昨晚在天香阁喝了个烂醉?” 寻壑垂眸良久,就在沈越想着转开话题打破僵局时,寻壑却淡淡答道:“昨儿见了赵公公,我怕……子翀这次恐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原来是为这个。现在风口浪尖,皇上正在气头上,动作太多只怕会招致更多反击。你放心,我已经叮嘱沈超跟进了。我这弟弟,别看他平日总在和稀泥,实际上,看风使舵这一套他最懂。古往今来,官场哪个大人物不是誉满天下,谤也满天下。能像沈超那样全身保性的,凤毛麟角。”说时,沈越已替寻壑挽好发髻,又端来热水替他擦洗身子,到关键部位,寻壑忙推搡:“我……我来……” 沈越一眼识破,恶意地将寻壑两腿又打开些擦拭:“这次原谅你,但不许再犯。”眼见寻壑脑袋低垂一副认错内疚的小兽模样,沈越忍不住捏捏他面颊,却听寻壑嗫嚅发问:“昨晚……昨晚我记得沙鸥接走了我,后面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也没什么,就是你这徒弟看你买醉,就把你带到品花馆,安排了女人供你消遣。” 听到‘女人’二字,寻壑怯生生瞄一眼沈越,再不敢接话。沈越忙着帮寻壑穿上衣物,倒也没分心计较。 整理完毕,沈越陪着寻壑吃过早点,便出房间去了。 来到走廊,却见一男子蹲在门口,两手抓着栏杆探头往下张望,成年男子的身形,举止却像个孩子。寻壑经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男子有所察觉,便回头看向寻壑。 这一对视,寻壑猛地刹住脚步。 沈越奇怪,便问:“怎么了?” 寻壑支吾着没回答,倒是沙鸥不知何时出现在沈越寻壑身后,淡淡道:“师傅还记得他?” 眼见寻壑走进,原本蹲坐在地的男人笨拙地撑起身子,似要对寻壑露笑,才扯动嘴角,一溜儿哈喇子就缀下来。可即便狼狈,仍掩盖不住男子五官之清秀。 寻壑指尖些许颤抖,不可置信地问:“这是……云雀?” 沙鸥走到寻壑身边,点头道:“没错,是云雀。”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当年馆里和你斗得最厉害的人,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沙鸥摇摇头:“遇人不淑,被逼疯的。” 寻壑是过来人,深谙其中委曲,没再接话。 这名唤‘云雀’的傻男人期间呜呜哇哇几声,没得到寻壑回复,自觉无趣,转开身子颤巍巍走开了。沙鸥就要上前,却被寻壑拦住:“送到哪儿,我去吧。” “我隔壁房间。” “好。” 走廊上只剩沈越沙鸥。待寻壑搀着云雀上了楼,沈越才问:“这是谁?怎么回事?” 沙鸥冷笑一声:“当年的脏事。怎么,沈爷想听,是攒着日后羞辱师傅用?” 沈越盛怒,可却又无法反驳,一张脸生生憋成猪肝色,冷冷丢下一句:“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就要拔步追上寻壑,沙鸥却幽幽道:“也没什么。就是云雀也碰上了沈爷这样始乱终弃的狠角色,不同在于,师傅挺过来了,而云雀……疯了。”沈越胸膛起伏,脖颈间青筋暴突,沙鸥非但有所忌惮,反倒懒洋洋靠着廊柱,看戏似的瞧着沈越:“你们沈家世家大族,心高气傲。岂料有朝一日竟会受师傅这等贱民的恩情,你知道师傅的软肋是你,所以才特意跟师傅南下‘报恩’来了。”见沈越反身欲要反驳,沙鸥压根不想听沈越辩解,快口道,“其他的我不管,你就说说,这恩打算报多久……你给个期限,差不多我就把师傅接回来。” 沈越就这么维持着半侧的身子,僵持良久,直到楼上响起关门声,沈越才出声:“只要阿鲤愿意,他活多久,我就陪他多久。” 沙鸥冷笑,正待反驳,双唇却蓦地胶住:沈越眼圈红透,眼角湿润清晰可见。 咚,咚,咚。 沈越沙鸥赶紧收拾表情,待寻壑下来时,又恢复往日疏远冷淡的模式。 “怎么样,难伺候吧?”沙鸥笑问。 “还好,只喝了两口粥,就开始喊困,一沾床又睡过去了。”说时,寻壑摇摇头,甚是无奈。 沙鸥略略点头。 “他这样子有多久了?” 沙鸥上前牵起寻壑,并答道:“师傅你离开的第二年,他就被风风光光带走了。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三年好日子,就被主子冠以盗窃之名,打得半死丢在街头……可你知道的,他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宁可死,他也绝不会去行窃。我们这种人,不管当时多得宠,最终死活,不过主子一句话罢了。呵呵,恩客什么的,从来靠不住,世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寻壑黯然,凝噎看向楼上那扇紧闭的门。 沈越揽过寻壑肩膀,柔声道:“回家吧。” “好。” 抵达仙眠渡,时辰尚早,旭日仍在东升。却见一中年男人躬身立在石狮旁边。待沈越寻壑双双下车,男人才试探着上前问:“请问,是丘郎中丘大人吗?” 寻壑一眼认出来人,有些躲闪,尴尬应道:“我是。” 不料男人突然上前一把握住寻壑手掌,倾身跪谢:“承蒙丘郎中那日街头救济,我江某才能东山再起。上回小人托丘府小厮把衣物和一点谢礼送给丘郎中,可您原封不动送回。这些天江某连日求见,就是为亲口对丘郎中说声谢谢。丘郎中,今日无论如何,请你一定受小人一拜!” 寻壑向来谦和,可此刻确实闪躲不及,后退得近乎踉跄,幸亏沈越扶住,待站稳了才连连摆手:“不,不用了,你好好生活……以后,以后别再找我……”话毕竟连沈越也顾不上,径直冲回府里。 沈越两股|间仍旧痛感不断,一跛一跛追上去,按着引章指示,终于在‘兰秀深林’找着了寻壑。 “阿鲤,怎么了?” 寻壑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这么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沈越问话,也只会连连摇头,口中含混不清:“没事没事……” 沈越叹气,把人从被单里挖出,将其揽进怀里,不住抚摸寻壑鬓角:“好,好,我在呢,不怕了,乖。”许久,寻壑稍稍平复,沈越才打笑着问:“他是谁呀?明明是你帮的他,可见了人家,你却像只老鼠似的,莫非你们……” 没等沈越说出‘有过节’仨字,寻壑猛地挣脱沈越臂膀,从床上弹跳下来,尖叫道:“我们没有什么!沈……沈爷你别误会!”说罢寻壑就冲出了屋子。 沈越再顾不得臀间撕裂的痛感,拔步追上寻壑,并大声道:“就算你和他有过什么,我也不计较。我只求余生能和你好好过日子,这就够了……” 闻得此言,寻壑各处因使力而变得僵硬的肢体渐渐软下来,最后陷进沈越怀里,沈越低头看去,只见寻壑喉间哽咽,眼睛发直,眼眶潮湿,但终究不见泪水滑落。 良久,见寻壑蠕动唇瓣,可嗓音之小,沈越凑近了才听清。寻壑反复念叨的,是这么两句:“我真的和他没什么……不要提了……” 沈越连忙答应:“好,我相信你,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咱们不提,今后再也不提。” 照日深红,万物生光辉,可沈越第一次觉得,这朝阳的光明比暗夜的黑更为瘆人。 第70章今夜巫山真个好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烂醉招妓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那日清晨小两口仅搂抱着温存了会儿,寻壑又出发去衙门办公了。 苏杭织造府受洪涝影响较大,故而今年赶赴重阳大节的产绸任务大部落到了江宁织造局头上。寻壑作为织造郎中,是个中关键,从选花样、定织工,到挑生丝、送染坊,寻壑事必亲躬,忙活得不分昼夜。 晨星尚在,寻壑就已起身,为赶上寻壑进度,沈越便不再跑到山下大动干戈做早点,仅在屋后小厨房给寻壑开小灶。 这几日思前想后,终于承认自己在禁酒方面太过严苛,所谓物极必反,才会让寻壑逮着借酒浇愁的幌子在外头买醉。故而那晚睡前沈越跟寻壑约法三章:每日清晨,沈越给寻壑斟三小杯解馋。 别看三‘小’杯少,但这是寻壑在沈越面前少有的争取了,最初沈越开价喝一杯,而寻壑要价喝五杯,两相抗衡,最后沈越实在不忍看寻壑长睫垂敛一副可怜相才做出妥协。寻壑只觉得自己活像从黄鼠狼嘴里偷鸡吃的小兽。 今日沈越特意早起,蒸了白生生软香稻米饭,做了一道清蒸鳜鱼,一盘降暑的香油炒苦瓜,配上下饭的虾酱。将盘盘碗碗摆上桌,沈越正要回卧房叫醒寻壑,却见寻壑睡眼惺忪走出来。 “哟,竟然自个儿起来了?回去回去,还没洗漱呢,出来干嘛。” 又是一番折腾,寻壑清清爽爽出来,沈越揭开碗盖,寻壑就要往饭里拌虾酱,被沈越止住:“别!” 寻壑疑惑。 沈越解释道:“这是今年洞庭湖的新米,叫‘香满楼’,我刚刚尝了,确实比一般米饭要香,你试试。” 寻壑挑了一小撮抿进嘴里。 “是吧!” 寻壑点点头。 沈越太熟悉寻壑举止,一眼看破:“不满意?” 寻壑略加斟酌,如实道:“米确实不错,可还是少了点儿……” “少了什么?” 寻壑思索些时,仍是找不到措辞,只得笑道:“我五谷不分,不知道怎么说。” 沈越倒是耐心,换了个问法:“你既然不觉得这米顶好,想必是吃过更好的。想得起来吗,在哪儿吃的?” “呵呵,不怕爷笑话,就是头次去织造局那时,在乡野农家吃的那顿米饭。” “啊?”沈越果然惊讶,“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寻壑忙岔开话题:“这洞庭新米已经很好吃了,爷别计较啦,我随口说说而已。” 闻言,沈越才端起碗筷用餐。踌躇好一会儿,寻壑终于发问:“爷……你是不是哪儿不方便,这几天都站着吃饭?” “没事,就是发现站着吃舒服点。” “那我也站着。”话毕寻壑也站了起来。 “别,你坐回去。” 二人推搡着僵持了一会儿,寻壑突然顿住,问道:“爷,其实那晚我上的……是你对吧?” 沈越目瞪口呆。寻壑反倒镇定下来,放了碗筷,也抢过沈越的饭碗,将人推搡回卧房。沈越倒在榻上,寻壑二话不说开始扒拉他裤子。 “你干嘛!”沈越欲要反抗,寻壑罕见强势,竟将沈越的手打开,斥责道:“我看看!” 沈越只得乖乖趴着,臀间清晰可感寻壑鼻息,好一会儿仍不闻寻壑动静,沈越转过身子,恰巧寻壑支起身子,二人对视上,寻壑眼圈泛红,嗓音些许发颤:“前天你还逞强跟着楚将军往外跑……沈越,你知不知道,馆里每年有多少小倌死于后|庭发炎!”寻壑定了定神,冷淡道:“在这儿趴着别动。” 寻壑从未发火,但多年相处,让沈越知道,寻壑已经生气了。非常气。 约摸过了一刻钟,寻壑才回来,沈越果真纹丝不动。二人依旧沉默,寻壑麻利却不失温柔,给沈越细细涂上膏药。期间沈越额际冒汗,可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寻壑往里塞入丸药的时候,沈越猝不及防,猛地弹跳起来缩退到床角。 “没……没事,你继续弄……”沈越喘着粗气爬回原位。 寻壑语气软下来:“很痛吧,你再忍忍,这药消肿止痛有奇效。” “没事,你尽管弄。嘶……” “好了。”寻壑一声令下,沈越如获大释,伸手就要抽过裤子,却被寻壑按住:“这几天别穿裤子了……” “什嘛!” “怕布料磨着伤口,这几天你老实躺着吧。” 沈越突然想起什么,着急道:“现在几时了,你快去官府吧,别耽误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替沈越掖掖被角,安慰道:“出了这么大事,我还能安心去官府么。刚刚下山拿药时和程隐说了,让他回衙门说一声,我今日告假。” 沈越撑起起身子,两眼放光:“真的!?”可旋即又耷拉下来。 寻壑忙问:“怎么?” 沈越复又侧身躺下,看着寻壑,说道:“下月不是我生日么,我没有其他念想,就想那**请个假,我们好好待一天。但你今天休了假,这个心愿就不能圆满了。” 寻壑听了莫名心酸,自忖南下以来,每日为公事奔波,虽然没有交代,但仙眠渡而今井井有条,沈越的功劳肯定不少。“不要紧,生辰一年就一回,那天我一定在家。” 沈越笑笑:“如果到时候很忙,也不勉强,你有这份心意已经够了。”说着探出手牵着寻壑,啧啧嫌弃,“大夏天的,手还跟冰块儿似的。既然不去衙门,干脆陪我躺躺吧。”寻壑依言躺下,沈越继续絮叨,“我头一回儿经历这个,又看不清伤势,只当疼几天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么严重,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寻壑叹气:“那你这几日好好养伤,我才能放心一些。” “好。”沈越又凑近一些,温声道,“没想到这事儿这么痛……我突然好奇,你当年那么小,得多坚强才熬过来啊。”沙鸥说的没错,此前没有哪一天寻壑不是在重重磨难中挺过来,而今自己还能与活生生的他共枕,实属奇迹了。 岂料寻壑一听沈越提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闷闷地不说话。沈越也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待察觉情形不对,不由慌了:“六年前逼走你时说的那些,都是气头上的话,我对你没有半分蔑视的意思。伤害不可挽回,道歉也无济于事,如果你不喜欢被人提起那段过去,今后我缄口就是了。” “沈爷客气了,不要紧的。” 可沈越再清楚不过,寻壑从来都委曲求全,他说‘不要紧’,并非真没往心里去。沈越权衡利弊,最终决定直面:“其实这样也挺好……” 寻壑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追问:“什么挺好?” 沈越顺势握紧了寻壑手掌,温声说:“我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对于民间疾苦,我难以感同身受。而后落难那几年,把人间苦难几乎体验了一遭,对世情、对人情的理解,透彻多了。所以啊,疼痛并非坏事。就像这次被你**,痛是一方面,可却也让我豁然明白,当年的你有多么坚强。” 寻壑突然觉得两眼发酸,侧过身子回抱住沈越。 沈越适时沉默,掌心抚上寻壑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良久,寻壑才哽咽道:“沈爷想听江焘的故事吗?” 想!终于逮着机会了解寻壑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去,沈越暗喜,但话音出口仍然满腔温存:“你要愿意就说吧,我听着。” “我十二岁开始在蓬门接客,那时我倔,不肯屈服。鸨头为了压制我,专门给我安排难伺候的恩客。一段时间下来,我浑身没有哪处不带伤的。有次遇到一个客人,专爱点了烟花棒往人身上捅,我怕痛,一直闪躲,弄得客人不高兴了,结束后鸨头使人狠狠打了我一顿,第二天把我绑了继续伺候这人。那个晚上,我都坚信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可老天不想收我……鸨头叫人给我草草上药,晚上继续接客。那个客人再次点我,我怕了,大哭不止。就在这时,江焘出现了,他出高价,买了我一晚。” “那个晚上他没碰我,我也不记得给他磕了多少个头。在他看到我身上的伤时,他出去了,回来告诉我,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他都包下了我,后来还给我带了膏药,让我安心养伤。那是我在蓬门最安心的一个月,之后再没有哪个时期像那一月,天天盼着夜晚到来,日日盼着江焘出现。江焘是个心善的人,我应该只是他顺手救助的众多之一,所以,时至今日,他已记不得我了。而我……那天程隐驾车路过,只是车帘飘起的霎那,我就认出了他。” “我和江焘没什么,我……我就是想报答他。” 寻壑到此刹住。 在寻壑诉说时,沈越逐渐收紧怀抱,到最后二人寸缕紧贴。沈越没长一张讨巧的嘴巴,此时他只懂得不断安慰:“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寻壑吸吸鼻子,却不见眼泪掉出,仅仅眼眶泛红,俄顷,安慰沈越道:“爷也别担心,同样是有恩于我,但沈爷终究与江焘是不同的。江焘和我……没有其他可能。” 沈越痛苦地闭上眼。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寻壑最叫他心疼之处,正是这份自己身陷水火还惦记着为人着想的体贴。 “对了,”沈越想起程隐提到七夕那晚寻壑两次进出品花馆,为防万一,沈越决定解释,“七夕那夜,我让楚野恭带我去品花馆,其实,其实是为了向小倌讨教。” 话题转变得突然,寻壑错愕:“啊?讨教?” “就是……每次行房我总觉得你不痛快,我想让你快活点儿,所以就……” 寻壑不由失笑:“所以你就花重金拜品花馆头牌红倌为师?” 沈越尴尬:“差……差不多。” “傻!”寻壑乐道,“听幽算什么,我当年比他能耐多了。对了,那晚花了多少?” 沈越比出两根手指,寻壑问:“二百?” 沈越摇头。 “二千两?” 沈越摇头。 寻壑担心起来:“到底多少你说说?” 沈越吞吞吐吐:“两……两万……” “什么!”寻壑惊得弹起身子,“我每次才收你……哦不,你准是被沙鸥坑了!” 沈越却捕到要害,追问:“你刚刚说‘你每次收我’是什么意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0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哎,你听错啦,”寻壑打哈哈道,“我是说,沙鸥有意整你,故意收你这么多的。没事,回头我替你教训教训这家伙。” 第71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① 楚野恭将沈越对江浙一带实行‘改稻为桑’的建议上报朝廷,得到朝廷批红,可推行时却遭到村民们的强烈抵抗,楚野恭动摇之时,朝廷新任丞相新官上任三把火,急着干出超过子丞相的政绩,便拿江浙改革作为突破口,责令推行改稻为桑,楚野恭只得硬着头皮上。 在多次劝解无效、村民组织人员抗衡的情况下,楚野恭手下的李副将决定以暴制暴,出动兵马将原耕地践踏破坏,闹得民怨沸天。 僵持了半个月,楚野恭和沈越书信往来时提及此事并问询良策。沈越自觉身体无恙,便驾马奔去改革试点永康、新秀二县。 乡野田间,遍地是断折歪倒的禾苗,废墟之上,一波披鳞带甲的劲装士兵正与麻布破衣的村民们两相对峙,哪里注意到边上新添了二人。 沈越叹气。 楚野恭无奈,笑说:“别叹!这场面算和美的了,得亏我前天下了死令,命官兵只准抵抗不得攻击。” 楚野恭一说话就引起了官兵注意,村民们也纷纷看向这二人,其中一位村民胆大,对着楚野恭大声道:“楚大将军,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其他村民闻言陆续附和,要楚野恭主持公道。 沈越问:“看这些百姓还是相信你的,你做了什么?” 楚野恭眉头早拧在一处:“没,就是刚刚和你说的,要官兵不得伤害村民,不知怎的传出去了。” 沈越点点头,对适才带头喊话的壮汉问道:“改稻为桑,朝廷出此下策就是为改善民生,为什么不愿配合?” 这汉子高声道:“我叫张大壮,这次行动是我带的头,大人治罪尽管冲着我来,不要为难其他人。” 沈越安慰:“大壮,现在不谈治罪,是问你为什么不配合?” 闻言,村民们不再义愤填膺,张大壮拨开拦截在前的一根长戟,上前交代:“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永康县村民世代务农,突然要我们把稻苗拔了,这不等于要我们的命嘛!再说,桑苗能不能活,明年能产多少,谁料得准?今年虽然歉收,但秕谷好歹能充饥,可要改种了桑苗,歉收年我们总不能拿桑叶充饥吧!” “对啊!” “朝廷也要为我们想想啊!” “就是嘛!” …… 待大致了解了情况,沈越低声问楚野恭:“上面没拨款补助?” 楚野恭瘪嘴:“别想了。国库早被挥霍一空,新帝接的就是个烂摊子,兼之百废待兴,何来闲钱拨给我们折腾?” 沈越皱眉,斟酌些时,才道:“朝廷不给补助,那就政策上做些利好,比如免除改稻为桑试行地三年的地税户税。此外,成帝有意修生养息,这几年边境应该相对安稳,申请免除永康、新秀二县的徭役,让百姓安心耕作。再者,那带头的大个子,他担心的,不就是怕明年收成不好连饭也没得吃嘛。野恭,改稻为桑要真推广开了,你是头等功臣,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出一些私房来,百姓的底兜好了,心也就安了,自然会跟着你干。” 楚野恭一把把沈越推开:“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拿出多少,不就等于昭告天下我吞了多少么。这我不干!” 沈越难得主动,又靠前去:“傻!找几个商人作幌子不就得了。” “也是。不过,我和商户往来不多……” “欸,这有什么好犯难的,我家那位交代一句的事,第二日自会有商人来找你。” “嚯!我当你是替我着想,到头来竟是给丘老板攒名声!沈越,过去你可不是死心塌地的人,老实说,丘老板是不是给你下蛊了!” “没有的事。我定会安排商人统一口径,朝廷问了,就说是受楚将军你的点拨,决意出资做慈善,这样放心了吧。” “得得得!你尽管逮着机会献媚去吧!” 村民们见楚大将军和一名布衣男人推搡着,举动甚是亲密,不由好奇:“这位也是官人?” 沈越摆摆手:“不是。我和各位一样,都是要下地劳作、出入庖厨的布衣。你们楚将军是个广开言路、为民着想的好官,特意找了我商量对策,接下来由楚将军跟大家伙说说解决办法。” 或许是沈越一番肯定引起了村民的认同,楚野恭开口之时,竟引得百姓陆续鼓掌叫好。当天,村民们就拾掇走充当武器的大小农具,各自散去,等待朝廷批准优惠新策。 批文顺利下来,桑苗下种当日,楚野恭特意把沈越叫来见证。岂料沈越在家务农上瘾,一见了苗木就手痒,率先背了一篓下地栽种。楚野恭趁机公布沈越身份,村民们无比震惊:昔日的一国将军都下田干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卖力?! 遂激得村民们热火朝天,即刻耕耘。 永康、新秀两县毗邻,农田广阔,新苗栽种需得耗费时日,沈越想着寻壑这几日也在为织造局的事忙活,无暇温存,索性修了一封家书说明情况,自己便留在农田同百姓一齐耕作。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整整忙活四天,桑苗才基本栽下,接连几日暴晒,沈越直接晒蜕一层皮。收工时村民甚是热情,俱邀还家。 张大壮率先自告奋勇:“沈将军,我家水牛昨天摔死了,丈母娘本来要整条拉去集市卖了的,被我拦下,留了肋下最筋道最够味的肉犒劳沈将军!” “我老婆新腊了禾花鱼,黄酒也是今年新酿开封,沈将军,不如到我家吃顿饭吧!” …… 沈越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人会挂念的。” 楚野恭拿手肘捅捅沈越,低声问:“怎么,丘老板定了时限?” 沈越拍走楚野恭爪子:“没有的事。” “噢!”楚野恭登时高声道,“沈将军刚刚告诉我,他不要各位的饭菜,只求家里有黄花大闺女的乡亲们,给他介绍介绍,不然沈将军孤身一人,寂寞的很哎呀!你打我!”转眼看到沈越冷黑一张脸,楚野恭再不敢放肆,“得得得,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较真。” 可百姓却不这么想,东家懂纳鞋的黄三姐,西家善烹饪的郑小妹,南家会裁衣的赵大妞,自乡亲们嘴里纷至沓来…… “够了够了!”沈越大喊,“楚将军和你们开玩笑的,我……我已有家室了……” 一老大爷快嘴道:“有家室要紧么?哪个大人物不是三妻四妾,就说我家赵大妞,从小我就给她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最懂谦让了,收进屋里,保证不给沈爷添乱。” “就是嘛!” …… 沈越挣扎着从人群中脱出来:“不了不了!没有可能的事。” 又有百姓追问“为什么?”紧接着有人起哄,“难道是沈夫人厉害得很?沈将军不要怕,你可是天上地下的头等人物,上得战场下得农田,夫人算什么!她有意见,抄家伙教训她!” 沈越终于无奈,止步解释:“各位乡亲们的好意我领了。我家夫……夫人非但不凶,反而是世间最温柔的人,任谁也舍不得伤害她。” 有个小伙子特意跑到沈越跟前:“能把沈大哥套这么牢,温柔应该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漂亮吧!” 沈越实在不耐烦了,应付道:“对对对,天上有地上无,世间头等大美人!” “我想去见见沈夫人!” “我也想!” 一溜儿村民呐喊着尾随,田间农妇见自家丈夫追着赶着,不明就里也跟随其后大喊:“沈夫人最美!” …… 终于在天黑前赶回江宁,进了城门沈越突然想起一事,便调转马头往郊区奔去。马匹撒蹄子跑了两刻钟,晚霞漫天,一排平房连绵延伸,沈越稍加辨认,拐入一条村道。 盘旋着篱笆而生的牵牛已经阖上,栅栏圈起的院内摆了一桌,桌上人家正在吃饭。 “孙大爷!” 坐在东首的一老者放下饭碗,端详些会儿,问道:“你是丘郎中的随从?” “是呀,是我。”沈越拎起才买的一只鸡,朗声道,“正好路过,就想着过来看看大爷。” “哎呀,看望就看望!带鸡作什么!儿媳儿,快快给官人添一副碗筷!”孙大爷说着站起,看着大儿子引着沈越入内。 大儿子不肯接过沈越带的母鸡,沈越只得将其放在地上,和孙大爷并排着坐在一块儿。 “哎哟,官人这几日奔波劳碌,这脸都黑了一色,来,喝碗你大娘熬的绿豆汤,降降暑!” 盛情难却,沈越谢过后接了,一饮而尽。怕耽搁太久,沈越单刀直入:“孙大爷吃的是可是自家种的米?” 孙大爷摇头:“今年收成不好,这粮,还是江宁知府从邻县调来的,知府蒋大人体谅我们百姓的苦,特意折价卖给我们。” 沈越点头:“孙大爷可知这米来自临近哪个县?” 孙大爷摇头:“官人怎么追问起这个?莫非……” 沈越摆手:“老人家过滤了,这米没有问题,只是上次品尝后,我家主子觉得美味,惦记至今。” “哎哟,丘老板准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才会看上我这糟糠秕谷。老婆子,”大娘应声而起,孙大爷继续吩咐,“给官人装一袋稻米!” 未想大娘抱出一大包裹,沈越见了惊道:“大娘破费了,不用这么多,我带回去给家里主子尝尝,味道对了,我再去邻市采买便是。” 孙大爷砸吧一口旱烟,了然道:“原来如此,好,那给官人意思意思,包起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回到仙眠渡,已经繁星漫天了,饭菜香气自兰秀深林飘出。甫一见面,引章就拍手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给公子剥螃蟹的人来了!” 果见桌子中央摆了一盘螃蟹,沈越对寻壑笑道:“八月不到就吃起螃蟹来了,嘴这么馋?这些年学会自己吃螃蟹啦?” 引章快口道:“和沈爷分开后公子就再没吃过螃蟹!” 寻壑赧然,淡笑,本就素净一张脸更显纯粹:“菜色是引章吩咐下去的,我不知道会有螃蟹。” 沈越净手后坐下,拣了一只螃蟹熟门熟路剪开,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日子还长着呢,以后会有很多个日子,我剥你吃。” 在座其他人一副‘我听不到我看不见’埋头饭碗的模样,唯有芃羽莫名其妙看着情意绵绵的二人,末了天人感应终于明白过来,一个打颤差点儿把手中饭碗摔下地去。 沈越突地想起要事,自怀中掏出包裹,交给边上侍立的丫鬟,吩咐道:“蒸一碗米饭。” 寻壑奇怪:“怎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等丫头端上一小碗米饭,沈越才解释:“上回你不是说想念织造局孙大爷家的米饭嘛。回来路上,我绕过去要了一包裹稻米。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 寻壑不由得面红耳赤,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这么麻烦何必呢……” 沈越温声敦促:“尝尝看。” 寻壑夹了一撮饭粒放入口中,霎时眼前一亮:“对的,就是这个味道,比别的米饭要香。” 其他人不由得眼巴巴看着寻壑,寻壑让出碗,说道:“你们也尝尝?” 众人立刻低头,扒拉碗里米饭。 晏如坐在寻壑身旁,寻壑听他小声道:“吃了会被沈爷砍死的。” “没事,你尝尝。”果然是好奇胜过畏惧,晏如挑进嘴里就嚼开了,待吞下去,一脸茫然,“没差别啊!哪有更香了!” “你要品得出来那就不是你了。”沈越笑道:“这米是隔壁单县调来的,这两天我差人买些回来,大家都能吃上。” 沈越心细,蟹腿按节剪开,拿银签挑出蟹肉,寻壑捡起来一吸溜,肉块便滑入嘴里。吃了一会儿,引章突然拍掌:“对了!就剩沈爷不知道了!” 沈越抬头:“什么?” “我曾说过,咱们公子是送子观音,对吧。嘻嘻,上回让公子略加施法,这不,花隐就有小宝宝了。” 沈越看向程隐花隐夫妇:“真的?几个月了?” 花隐羞涩道:“回沈爷,快两个月了。” “好事好事!”沈越回看一眼寻壑,笑道,“有赏!” 是夜,一桌其乐融融。 第72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② 晚饭用罢,沈越兴冲冲就要拉寻壑上山,寻壑却拐了个弯,绕进了水月居。 水月居不再空置,而今是殷姨娘和小重阳的居所。那日得了沈越肯允,殷姨娘收拾打点,一周后便搬进了仙眠渡。 而今屋内一灯如豆,沈越寻壑入内时,两名婢女正合搬着一张炕桌出来,桌上饭菜只动了少许。沈越压低声问:“跑这儿来作什么?” 寻壑沉声道:“重阳中暑了。”进入房里,恰见殷姨娘给孩子掖被角,寻壑用气声问,“好些了吗?” 殷姨娘见人来,比了个噤声手势,领着寻壑沈越走出房间,对沈越一记万福,才答道:“不再吐了,但也没胃口吃饭,嚷着困,就哄着让他睡下……”殷姨娘话音未落,房内传出孩童高呼:“娘,是不是丘叔来了!” 和沈越对视一眼,寻壑走回房间,并道:“是呀,丘叔看你来了,听你娘说,你好多了,是吗?” “喝了娘熬的药,烧总算退了。”重阳看沈越也进来,便问候道,“大伯好!” 重阳身世坎坷,这中间有着太多隔阂,沈越自觉和重阳父子相认只会带来困扰,索性让重阳称自己为‘大伯’。 沈越点点头,寻壑则径直坐在孩子床沿,揉揉重阳脑袋:“确实,脑袋不烫了。不过这几天生病,功课落下了不少,下月望日的考核……” 重阳大惊:“丘叔怎么知道我快考试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今天回家路上,我特意去见了你师傅。哎,听师傅说,你现在不仅欺负同学,还装病逃避上学?” “谁叫那老头子讲得太枯燥了,不怪我,好多同学都这么想。” 寻壑揪揪重阳肉肉脸颊:“可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呀。” “丘叔没上过学,不照样出人头地!” 寻壑:“……” 殷姨娘呵斥:“重阳!没规矩!掌嘴!” 重阳即刻躲到寻壑身后,寻壑只得拦住殷姨娘:“丘叔只是运气好,得了你大伯帮衬。应该向你大伯学习,有学问,做什么都有底气。” 寻壑一番苦口婆心终于打动重阳,小家伙跳下床从包袱里翻出书册,交给寻壑:“那丘叔给我补课吧。” 重阳被抱上床,依偎在寻壑怀里,看着寻壑翻开《训蒙文》,小声嘟囔:“要是师傅讲得有丘叔这么好就好了。” 殷姨娘无奈摇头:“这孩子,学堂不听课,回来就耍无赖要小丘给他讲。自打上学来,都这副样儿。” 沈越点头赞同:“什么不好传承,偏偏承了我这顽劣性子。不过阿鲤性子好,重阳跟着阿鲤,多少受些熏陶,或许能改变一些。对了,重阳怎么生病的?” “哎,大中午的跟同学打了井水泼着玩,中暑了。” “原来如此。”沈越见寻壑一时间脱不开身,便先告退上山去了。 与往日的空旷不同,这次前院充实些了,织机、毛刷、染缸,林林总总的纺织用具排列开来,新搭的竹架上晾着绢帛,染料的草木清香借着夜色悄悄弥漫。 沈越又绕去后院料理花草,出来时程隐已准备好洗漱热水。 “最近阿鲤这么忙,活儿都得带到家里做了?”沈越不禁蹙额。 程隐跟随其后,答道:“好像不是,公子说这些另有他用。” 沈越没有接话。 换洗一新后,沈越取出一锭银子拿红纸包了交给程隐:“好事近,恭喜了。” 程隐跪谢接过,沈越便让其下去了。 回房点了灯,桌上高高低低堆了几叠公文书册,沈越稍加翻看,大致了解了寻壑近期所忙,放下书卷时,发现桌角一张手绢,其上十几枚铜钱散置,想起寻壑总是不时向自己讨要铜钱,沈越不由纳闷。 是时,寻壑进来,见沈越捧着自己那张手绢,忙快步上前抢过:“爷!你……你先上来了……” 寻壑从来都慢条斯理,罕见的着急引起沈越疑心:“这个对你很重要?”见寻壑捏着手绢答不上来,沈越上前抱住爱人,“算了,你不想说不说便是,几枚铜钱而已。明儿我给你准备一箱吧,省得你时不时跟我要。” 寻壑稍稍挣脱:“不用了,上次爷给了好多,够用一段时间了。” 沈越把人捞回来,变本加厉地亲两口寻壑面颊,才道:“哎,只用银子吧,小商小贩找不开就不要他们找了,咱们不缺这点钱。” “嗯嗯。” “对了,外面这么大阵仗,怎么回事?”搂抱已然不够,沈越干脆抱起了寻壑,走到门口朝院子努努嘴。 寻壑笑笑:“上回爷不是气我独独没给你带礼物嘛。下月初三就是爷的生日,爷之前提议秋天去放风筝,我就想着亲手做一只风筝当礼物,聊表心意。” “什嘛!?做个风筝而已,竟到了出动染缸织机的地步……等等,不会是连风筝布都是你亲手织的?” 寻壑歪歪脑袋,笑眯眯辩解:“不是织布,是缫丝织绢,绢面做的风筝最吃风,飞得高。” “乖乖,这么隆重……”沈越转身,两脚发软,踉踉跄跄走到竹架前,拿指尖沾沾那晾着的绢帛,又唯恐自己污了布料,垂手俯身把刚才碰过的地方吹了吹,“这风筝我……我得收藏一辈子了。不对,我百年归西那时候,你记得打包了给我带上路。” 寻壑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只风筝嘛,爷要喜欢,我多做几个便是。” 沈越摆手:“多多益善并非好事,有这一只我就够了。” 闻言,寻壑垂眸,不知神情。沈越复又拥上来,寻壑突而想起一事,便道:“对了,爷!” “怎么?” “我描了几个花样,爷看看哪个好。”说着,寻壑回房拉开抽屉,拿出做好的针黹。 沈越前胸贴着寻壑后背,手臂自爱人腋下穿过,接了刺绣纹样查看。“我本以为田氏的女工已算登峰造极了,没想到你这功夫更胜一筹。这牡丹不错,可惜世人皆爱牡丹,俗气,不要了;这狮子虎虎生风,不过我早已放下刀剑,这虚张声势之物不应景,也不要;这蝴蝶活灵活现,要不是个头大了点,我还当真了呢,漂亮,咦,怎么一闪一闪的?” 寻壑笑道:“绣时针线用的是真丝,光线投射角度不一样,呈现的颜色便有所不同,不同颜色也会呈现不同质感。”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哇,那就要这个了。对了!” “怎么?” 沈越放了刺绣式样,转而环抱住寻壑腰身:“你再绣一只小一些的蝴蝶,做成一大一小连缀的两只风筝。我呢,是大的那只,而你,是小的那个,我带着你飞,好不好?” 寻壑哭笑不得:“这个不难,但沈爷何必呢……”寻壑只觉得眼下的沈爷不像沈爷,倒像是重阳,是个讨要甜头的小孩子。 寻壑正想着,沈越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溜进了寻壑衣内。寻壑被迫打消‘沈爷像孩子’的幻想:“别,我没洗漱,脏着呢……呃……” 这话倒反倒更激起沈越兴趣,将人拦腰抱起放到榻上,眨眼间,寻壑一身衣物就被剥得七零八落,可寻壑仍挣扎着下床:“就一下下,我清理干净……唔……” 沈越干脆堵住了寻壑辩解的嘴,直把人吻得晕头转向了,才道:“动不动就说自己脏,这毛病哪来的?”想起方才寻壑教导重阳时一副慈母相,沈越心底爱意又浓了几分,“刚刚……我觉得,重阳更像是你给我生的儿子……”说时,沈越已挤进寻壑身体,喘息进出几回,将寻壑腿又打开了些,揉揉他两块饱满**,挑逗道,“今晚再给我生一个吧……嗯?” 可惜寻壑嘴里只剩胡乱一气的‘嗯嗯啊啊’,连喘气都嫌费劲儿,哪还有神智回答沈越邀约。 不知折腾了多久,待寻壑回神时,沈越正细细吻去自己嘴角淌出的口涎。 沈越吩咐了程隐今晚不用上来,是故无人准备事后的清理用水。不过沈越早就有意让寻壑里外多沾些自己的味儿,故而珍宝似的搂紧了黏巴巴且迷迷糊糊的寻壑,柔声问:“睡了吗?” 寻壑没答,只摇了摇头。 沈越便继续说:“你原本说八月初三告假陪我过生辰,不用了。” “额?” 沈越怕寻壑理不清意思,便再次强调:“我生日那天,你不要告假。等着八月十五中秋日,咱们回家。” 寻壑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儿就是家啊……” 纤云弄巧,月光透窗,落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寻壑原本两颊稍显惨白,而今**退却,留下一张粉面桃花,沈越爱不释手,唇瓣在其上来回流连,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是说,咱们回苏州的沈府。” “……回去做什么?” “祭祖。还有……”沈越拾起寻壑被灼伤的右手,吻了吻,郑重道: “娶你。” 第73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③ 寻壑连续三日茶饭不思,吓得程隐连夜奔去永康县禀报沈越。沈越当即披衣起身,天亮前赶回了仙眠渡。 上山前恰好碰见带重阳上学的殷姨娘,寒暄过后,沈越单刀直入:“阿鲤怎么回事?” 殷姨娘倒不见慌张,如实道:“吃了些月饼而已,小丘肠胃沈爷清楚的,娇气了些。昨日我熬了消食汤让他喝了,这几天应该能恢复胃口。” 上得山去,引章正在烧热水,寻壑仍在安睡,沈越只得出来问引章情况,才知前因后果。原是前日赵监工府上办夜宴,寻壑受邀赴约,席上应景,吃了两块赵府厨子做的月饼,回来肠胃就大厦将倾了。 末了,引章反倒安慰沈越:“这次还是好的,过去厉害时,病发起来就闹个十天半月。” “……”沈越恍然明白殷姨娘方才见怪不怪的神情,一时气极,转身下山,临走丢下一句,“告诉阿鲤,今儿不用去官府了,我替他告假。还有,让他在房里安分待着,等我回来。” 沈越出去又返回,身后跟了五名男子,老少皆有。沈越吩咐丫鬟将其中三个男人带去庖厨,又亲自上山将一脸蒙神的寻壑扛下来。 留在厅中的俩男子一个施针一个问诊,众人方知二人原是沈越请的大夫。收针不久,寻壑有了便意,解手后顿觉饱腹之感减轻好些。回到大厅闻得饭菜飘香,竟是那三名厨子速速做成的一桌菜肴,寻壑只觉得沈越小题大做,但见他严厉有余,也不敢多问,乖乖配合着吃了些汤饭。 而后两日,沈越都亲自送饭到衙门,黑脸盯着寻壑用餐,直至月半。 或许是节日的缘故,沈越一扫阴郁,神色颇爽朗,晨间洗漱时,竟拿出两套朱红中衣,给自己和寻壑换上。 寻壑小心翼翼问:“穿一身大红做什么?” “忘了?” 寻壑更是茫然,只知道今日要和沈越回一趟苏州沈府,却不知这一身喜庆颜色是为何。 “记不得也不要紧,到时你便知道了。” 沈越沈超封官定爵后,曾派人将沈府内外修缮一新。是故时隔多年重返,寻壑仍觉得门口大石狮子张扬鲜亮。 仆从牵走马匹,沈越拉了寻壑就要登上去,察觉一股暗劲抵抗,沈越疑惑回头:“怎么?”只见寻壑眸中略空,视线所及处,是上书‘敕造文武第’的牌匾。沈越遂了然,寻壑此刻乃是近乡情怯。沈越内疚,将寻壑拉进怀里:“难得回一趟家,那些不开心的,暂时抛一边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得了沈越安慰,寻壑才疑虑稍减,跟在沈越身后进府。” 绕过琉璃蟠龙影壁,二人停驻,沈越问:“累吗?” 寻壑摇头:“驾马而已,谈不上累。” “那先逛一圈吧。”说时,沈越习惯使然,牵了寻壑掌心。 不料寻壑触电似的弹开,神情尴尬,支吾道:“……府里就不要这样了。” 沈越最终妥协,和寻壑并排着在园中漫步。 沈府一切如旧,不时有丫鬟小厮逢迎问候。唯一不同的是,穿过鹿柴抱厦,小巷的尽头,已非往日月洞拱门——水无月早已了无踪影。 寻壑站在这处崭新庭院门口,说不清是何种神情,呆呆望着院内出神。沈越尴尬解释:“当年气头上,叫人把水无月拆了。而今临时决定带你回来,来不及整改。这次回去我就……” 寻壑阻止道:“爷有心了,不必这么麻烦。” 这是寻壑过去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沈越心疼。着急道:“你别总是这样……” “我是认真的。不要重建水无月。”这一次,寻壑与沈越对上目光,话语里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有些东西,留在回忆里就够了。” 而后经过沈老太太所居住的‘云寿’,沈越忽的一记击掌,喜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一路静谧,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着实吓着寻壑了。 “那条毯子,是老祖母赏你的,对吧!”见寻壑蒙神,沈越解释道,“就是那条你盖得褪了色、南下时仍带着过来的鹿皮毯子。没记错的话,是那次你舍命救了疏桐、老祖母看望你时所赠之物。” 寻壑唏嘘:“恍如隔世。” 沈越也不禁感叹,若非横祸,而今疏桐或许已经嫁了如意郎君,而念白,应该也出落成飒爽少年了。不过往事如烟,沉迷无益,倒不如珍惜眼前人。沈越看回寻壑,转而问道:“那条毯子就最初几天见你盖着,之后再没看见。你收起来了?” 寻壑沉吟,旋即点头:“是,怕弄坏了。” “我本以为水无月拆了后,世上再无你我那六年的痕迹。没想到你悄悄存了信物,”沈越深知寻壑念旧的性子,便安慰,“收起来也好,好歹留着将来念想。” 说时,二人踱步至一处庭院。时已将暮,其他院落稀疏亮起几盏灯,唯有这一处灯火通明。沈越这次握住寻壑一臂,温声道:“好久没回来,进去给列祖列宗上支香吧。” 然而,寻壑竟身躯僵硬,不为所动。 沈越只得继续劝慰:“祖母那么疼你,过门却不拜,老人家地下有灵,想必也不高兴的。” 寻壑踌躇些时,才答道:“老祖母因为听了我做的错事而短寿,我何来颜面给她上香。” 沈越径直驳斥:“胡说!当年你我之间的矛盾,连沈超我都没告诉,祖母怎么可能知晓。再者,沈家当时腹背受敌,覆没在情理之中,岂是你一人所致!” 寻壑一脸不可置信。沈越急着加以解释,寻壑却兀自问道:“祖母最后是怎么走的?” “哎,那段时日,沈府尚未走到绝境,可祖母无心饮食,连日水米不进,只说自己大限已到,不肯就医,最终衰竭而死。”说到此处,沈越和寻壑交握的手掌又收紧几分,“所以啊,你几天不吃饭,我怎么可能不着急!” “原来如此……”寻壑往宗祠深处望去,沈越趁势将其牵了进去。 拔高而宽敞的大堂,明烛高照。整块玉璧雕镂而成的一扇巨型屏风前,一台特制的阶梯状檀木柜,沈家先祖牌位按辈分,由高阶往下次序摆放。最前的一排中央,正是老祖母庄氏的灵牌。 寻壑虽不是沈家血脉,但过去跟随沈越多年,耳濡目染,谙熟沈府祭拜规矩,就要在蒲团上跪下,却被沈越拉住:“等等。” 寻壑虽有不解,但没有即刻发问,而是默默等沈越双掌合十祷告。 完罢,沈越又道:“再等我一会儿,”说着去点了香,递给寻壑三支,“跟列祖列宗问个好吧。” 寻壑奇怪:“问好?”也就是说不默念其他,仅仅走个形式? 沈越点头,寻壑只得照做。 二人各自上完香,沈越竟牵着寻壑往外走,寻壑诧异:“这样就结束了?” 沈越摇头,简单吩咐:“跟着我做就是了。”说着二人走到院内祭拜天神的三足铜鼎前,沈越拉了寻壑在蒲团上跪下,“拜天地。” 寻壑跟着照做。 拜完回到堂内,这次终于是对着沈家列祖跪拜了,寻壑不疑有他,待念完祷告词时,寻壑发觉沈越不知何时早已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还有最后一步。”沈越低声道。 “蛤?什么时候规矩变成这样了?”寻壑已把纳闷写在脸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却神秘兮兮,拿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寻壑不要多问,又吩咐:“闭上眼,对我一拜。” 寻壑虽满腹疑虑,但也只当是沈府新添了祭拜规矩,便听了沈越的话,乖乖阖上眼,朝着对方一拜。起身时,寻壑同时睁眼,赫然发现沈越恰也起身。 挺直身板后,沈越转身面对沈府先祖牌位,寻壑跟着照做。沈越忽然执起寻壑右手,朗声道: “各位先祖,沈越承蒙祖先福荫,今日终得续弦。吾爱寻壑,过去为助姑苏沈氏东山再起,不惜含垢隐忍,上下求索;此外,寻壑还暗中保得吾儿重阳,于我之恩,重于泰山;再者,我与寻壑虽无夫妻之名,但早有夫妻之实,心心相印。今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沈越、丘寻壑在沈家宗祠拜堂成亲,还望祖宗成全这段无上姻缘!” 寻壑张嘴震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得脑目眩晕,低头时瞥见内里的朱红衬衣,霎时明白沈越今日怪异之因了。 第74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④ 出了祠堂,寻壑才从震惊中回神。沈越快嘴辩解:“这方面你总是犹豫,怕有变数,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沈越说着斜睨寻壑一眼,“话说回来,拜完堂才知道自己成亲,傻得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我喜欢。” 寻壑小声嘀咕:“你就不怕得罪祖宗。” “我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见寻壑仍旧忧心忡忡,沈越握紧对方掌心,耐心解释道,“作为长子,该承担的、该为家族挣的,我都达到了,而今不过追求点自己的东西,有何厚非?再说,人嘛,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寻壑没有接话。沉默良久,沈越哑声补充:“其实……这些都是借口。” 寻壑果然不解:“什么意思?” “自从咱俩复合,我就很怕……” “世上竟有沈爷害怕的事?”确实出乎寻壑意料。 “你真当我什么了!生老病死,哪个不叫人生怕。但而今我最怕的,是有一天你娶妻成家,离我而去。我不求世人认可,但得有个仪式,好叫你难以放下。”沈越而今虽处处让着寻壑,但骨子里的霸道,以及生性的多疑,叫他始终无法放心。 如果寻壑成家,沈越可以肯定,自己不可能和寻壑做普通朋友。因为只要见到寻壑,沈越就有冲动,但凡夫妻间的事,沈越都想跟寻壑经历一遍。 “爷过虑了,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娶。”自己泥淖深陷,何苦再牵累他人,寻壑苦笑。走了一射地儿,寻壑又问:“现在去哪儿?” 沈越笑得狡黠:“明知故问。” “啊?” “拜完堂你说去哪儿。”自然是送入洞房。 寻壑:“……” 鹿柴门前的玉兰树,今秋似乎格外茂盛,屋内摆设如旧,绕过东厢一处碧纱橱,豁然明亮,一室红火喜庆、花开富贵。各类妆礼花钿自不消说,极尽华贵周全。然而违和的是八仙桌上赫然躺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公鸭,哦不,鸿雁。见人进来,这活物嚯地张口嗷嗷直叫,聒噪不输公鹅。 “额……这……这应该是纳采用的,婆子不清楚,一并准备了……我先把它抱出去,你等等。”沈越说着抱起鸿雁,顺手解开它束缚。孰料这禽鸟甫一获得解放,竟不管不顾在沈越怀里大肆扇动巨翅,霎时满屋羽毛飘飞。 “阿嚏!”沈越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大雁趁机挣脱,跳下地来,呜哇哇哇叫着一路扑腾翅膀跑出去。 沈越:“……” 寻壑:“……” 沈越干咳两声,斟了两盅酒,将一杯交给寻壑,示意寻壑交臂喝下,寻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出手:“那个……爷,你满头鸟毛,我给你捡捡。” 沈越:“……” 喝完合卺酒,沈越脱去寻壑外衫,大红中衣格外耀目。锦被上所绣的螽斯栩栩如生,沈越扫开抛洒在床的莲子红枣等一应干果,拉着寻壑坐下。 环视这一室喜庆,不知怎得,寻壑觉得太阳穴隐隐生疼。 沈越见寻壑眉间攒起,似有所隐忍,便问:“紧张?” 寻壑本能地摇头,拼力想保持清醒,可体内突起的躁动如洪水猛兽。神思渐渐涣散,一片血色般的猩红充斥眼前。寻壑耳边似有盆儿钵儿敲打,乒呤乓啷刺得耳膜发疼,其中夹杂一尖锐女声,不断重复道: “若非邬府收留,你就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 “恶心的东西,谁让你碰我了……” 寻壑头痛欲裂,再无法自持,猛地跳起冲出去。沈越猝不及防,眼见寻壑撞上纱橱,才冲上前要将人扶起,寻壑却极力挣脱,如疯魔般爬起,出门后更是拔足狂奔。 所幸沈越最终追上,使了蛮力才拉住差点撞上玉兰花树的人。寻壑气喘如牛,跌倒后捂着胸口缩成一团,突然间又触电般弹开四肢,侧身吐了一地。 吐完一趟,寻壑两手撑地。沈越见他双臂打颤,就想抱着他坐下,岂料寻壑怒斥:“不要碰我!我不回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不碰你,也不回去。” 等待多时,寻壑终于撑到极限,歪倒一旁,沈越趁机将人抱起。寻壑眼神涣散,嘴里却仍呢喃不止:“不要洞房,我不回去……” “好好,都依你,不洞房,不回去。”沈越说着将人抱起,穿过抱厦,走至小巷尽头。 寻壑恢复意识,鼻尖药气浓郁,余光见自己脸颊上扎着几针。人语自屏风后传来,是沈越和一老者的嗓音。 “……公子只是一时气急,并无大碍,休养一晚便好。” “那他手上的伤?” “伤口陈年已久。不过可以断定,公子曾有自残举动。人这一生,道阻且长,挫折难免,沈爷鼓励公子看开些……” 剩下的寻壑无心细听,转而腾地抽出手臂。平滑肌肤上,腕子上的数条刀疤狰狞突兀。 “醒了?!”甫一入室,沈越就见寻壑眼神空洞,直愣愣盯着自己手腕。 “嗯,”寻壑应了一声,摩挲着疤痕,淡淡道,“连阎王也不想收我,几刀下去还是不行。”说罢凄然一笑。 沈越吓得抓了寻壑手臂塞回被中,斥责道:“胡说什么!以后别再做傻事!” 寻壑偏过头去,良久,才呢喃道:“对不起,今晚辜负了爷的苦心安排。” 说时,大夫进来,取走寻壑身上的扎针,又把了脉,向沈越保证无碍后,方才离开。沈越手伸进被里,和寻壑十指紧扣,温声道:“来日方长,等你愿意时再完婚不迟。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我不在的那几年,你经历了什么,那时你不断重复……” “没什么。”寻壑打断,旋即又蔫巴下去,“正如大夫说的,小小挫折而已。可我没有沈爷越挫越勇的能耐……我是个懦夫,碰上磕绊就寻死。” 沈越俯身抱住寻壑:“没有的事,别胡说。今后有难受的事,不妨说出来,我替你分担。” 寻壑目中闪过瞬间的光芒,可转眼光亮熄灭,复又黯淡回去。 经此一闹,寻壑不似往日好眠,睁眼到三更才等来困意。 熟睡后的寻壑呼吸均匀,偶尔磨一两声牙。沈越起身,将油灯调亮,复又坐回床沿,定定看着寻壑睡颜。 沈越揭开被窝一角,摩挲着寻壑手腕上那几道层叠的伤疤。沈越曾和程隐对质,确认这几处疤痕并非程隐所致,但又始终没逮到合适的机会,和寻壑直面其中缘由。 直至今日,沈越不得不承认,寻壑看似完璧归赵,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边。其实稍加体察,就会发现寻壑一些变本加厉的顽固,无论是说话时更加谨慎客气的疏远,还是举动间生怕给人添了麻烦的小心翼翼。 一时间记忆纷飞,一会儿浮现寻壑那十几枚用手绢包起的铜钱,一会儿出现寻壑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的那一套餐碗杯筷,还有寻壑明明依偎在沈越胸口却暗暗使力、不肯放心依靠的僵直脊背…… 太多未解之谜。 沈越突然前所未有的后怕。只因他赫然发现,不管是六年前沈府决裂时寻壑的隐忍不发,还是今日寻壑身上的种种怪象,自己都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寻壑瞒着的东西太多,可这些东西又非伤天害理之事或者利益之争,因而无法以常理推断。沈越历经沉浮,练就一双洞察人心的火眼金睛,可面对挚爱寻壑,沈越却从未能将其看透。 沈越不禁俯身,跟寻壑唇瓣相贴,轻轻发问。 “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次日中午返回仙眠渡,小厮禀报楚野恭已在楠木厅等候,沈越交代寻壑几句,便过去和楚野恭议事。 寻壑上山,回到草房子。引章见其发鬓有些许散乱,便取来篦子帮寻壑梳理。抽出白玉发簪时,引章感叹:“这根簪子还是我帮着沈爷挑的,时间过得真快,转半年了。” 寻壑怔怔地接过玉簪,神色明灭,突地指尖发力,霎时簪子飞出去,击上门柱而后摔落在地,刹那碎裂成数段。 “公子你……” 引章错愕片刻,待反应过来,快步跑上前将那碎玉包起捡回,责备道:“公子,你这乱砸东西的毛病又回来了!” 寻壑原本胸膛起伏,神色不定,可听了引章这么一句话,寻壑目中现出恐惧神色,支吾道:“丢了……把它丢了……不要告诉沈爷!……” 引章摇摇头,无奈叹气:“好,我知道了。” 第75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⑤ 十月初,江宁已是枫染山林的深秋景象。午间,沈越做好了饭菜,正要送去织造府,出门却见银狮拉着车马车回来,沈越奇怪:“怎么回来了?” 寻壑探头出窗,笑道:“还好赶上。我让程隐快些,就怕慢一步,你先到衙门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搀着寻壑下车,并问:“咋突然想要回家吃?” “才收的消息,子翀跟张公公脚程快了些,今儿下午能到江宁。”经过寻壑好一番走动以及时间的冲淡,成帝终于息怒并召回子翀。人逢喜事精神爽,寻壑兴致上来,挽起沈越胳膊进入府里。 难得寻壑开心,沈越也跟着心花怒放。回到兰秀深林,沈越将食盒里的餐盘取出,偌大八仙桌只摆了四道菜,实在有些寒碜。沈越说再下去做些,却被寻壑拉住:“你别走嘛,陪我一起吃吧。”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然而在沈越眼里,比这两者更难得的,是寻壑向自己提出要求,因而沈越忙不迭坐下,一脸受宠若惊:“好好好,这米饭你喜欢,多吃点。” 别看这普通一碗米饭,背后却大有故事。八月初那次,沈越特地跑一趟织造局,从孙大爷那儿要了一小包米,带回来做给寻壑吃,果真是寻壑记忆中的味道,于是沈越便从单县调来五石。 孰料这些米蒸出来的饭,寻壑却说和孙大爷处的不一样。一次趁闲,沈越包了米样带去孙大爷家,对比后的答案却令人大失所望,两家的米不但出自同一产地,而且外形质感都一样,可蒸出来,沈越一尝,却是孙大爷家的更有味。沈越又去附近人家要了些米饭品尝,仍然觉得孙大爷家的米得天独厚。 常人或许会到此打住,只当是天时地利的巧合让孙家的米得天独厚,然而沈越并非常人,他转而对其中的差异刨根问底。 可惜,刨根问底的结果是无果。就在沈越准备铩羽而归之时,孙家腾晒农作物的筛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乍一拿起来,手感就比别家软些,沈越追问之下,方知孙家编制筛子用的不是常理下的藤条,而是干秸秆,且因秸秆质地脆弱了些,不得不每年编制,因而沈越闻嗅时明显察觉到筛子上的禾苗清香。 而孙家米饭中别有一番的风味,正是其中馥郁的草木香气。 沈越遂做了个猜想,并雇请孙大爷俩儿媳连夜编出四张筛子,带回仙眠渡,在寻壑引章程隐等人或不解或好奇的目光中,取了些单县调来的大米,晾晒其上。期间沈越悉心看管,到第十日收起稻米下锅蒸煮,端出来寻壑一尝,眼儿都笑眯了——那股特有的米饭清香回来了! 然而寻壑至始至终不知沈越这背后的努力,只觉得那段时间沈越返家比以往晚了些,直到寻壑一次前往织造衙门,期间孙大爷拉住寻壑,大为褒奖沈越对主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寻壑方才得知。 饮水思源,更何况是敏感的寻壑,是故每次端起饭碗、动筷之前,只要沈越在身边,寻壑都会凑近些小声道:“谢谢爷。” “好啦,你多吃些就是最好的谢意了。”沈越往寻壑碗里夹了一筷子黄瓜拌西湖醉虾。 寻壑咽下一口饭菜,叹道:“这些年山珍海味尝过不少,到头来却还是觉得家里的普通饭菜最好吃。” “熊罢珍馐肥腻害身,倒不如这些家常食材招人爱,还营养。”沈越感觉到桌下寻壑两腿晃了晃,那是他罕为人知的开心表现,这也是沈越疼惜寻壑的地方,连高兴都得掩着藏着。正说着,丫鬟端了几笼螃蟹上来,这是沈越听从寻壑不下厨建议后,又另外吩咐丫鬟做的。 揭开笼盖,鱼鲜香气飘溢出来,顾不上烫手,沈越捡出一只螃蟹,边剪边叹:“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螃蟹来。嗯,真香。”说时剔出一块肉,径直往寻壑嘴里塞了。 吃到一半,引章进来,晏如跟随其后并捧着一方大盘。引章揭开覆盖其上的锦缎,对寻壑道:“色锻三段,湖绸三段,合香二百,白金三十两,公子你看够吗?” 寻壑点头:“可以了,另外再准备几包碎银子,给随从仆役也备上。” 引章应声下去。 沈越清楚,这是寻壑打点传旨太监的物件。 饭毕,寻壑前往城门恭候,沈越跟随。直等到未时三刻,子翀和张公公乘坐的马车才抵达江宁。 张公公率先下车,此人以冷淡寡语闻名,见了寻壑无甚表情,然而跟沈越对上,张公公竟微微躬身:“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越同样冷淡:“不敢当。” 紧接着马车里又下来一瘦削男人,寻壑扫过一眼就转身,然而车厢已然空空:“??子翀捏?” “蠢犊子连你叔都不认识了。”瘦削男人低声骂道。 “啊?!”寻壑猛回头,上下打量一番这人,身材确实和原先的胖墩丘子翀大相径庭,但五官还是能辨出昔日模样,“叔叔!!……”这番波折,竟能将累赘于子翀身上多年的肥肉削去,可以想见其中煎熬,寻壑眼眶一热,和这世上仅剩的亲人紧抱在一块儿。 寒暄不多时,马车再次启动,直接驶向仙眠渡。步入楠木厅,寻壑请张公公和子翀落座,恰好引章奉上茶盏,寻壑拂手:“侄儿不知叔叔憔悴,事先准备的仍是削脂去腻的普洱。引章,改上波斯红茶。另外,路上我听张公公不时咳嗽,引章,拿今年新渍的蜜饯金橙,给张公公泡上,润肺止咳。” 张公公依旧没有言语,但先前的冷淡神色缓和几分,朝寻壑略略点头。 奉茶罢,一丫鬟捧上方盘,寻壑接过,揭开锦缎一角,毕恭毕敬献给张公公:“张公公此番南北往返,奔波劳累着实辛苦,丘某无以为敬,以此俗物聊表谢意。” 张公公再是冷淡,此刻也没法不开口了:“久闻丘郎中心细如发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心意我领了,这礼使不得。丘大人吉人天相,否极泰来,你们叔侄难得一见,我这闲人就不在此碍事了。” “公公客气,哪来的话。来人,送张公公到西厢休整。丫头,这彩礼也一并送到公公房中。”回头又对这太监道,“公公有所需要,尽管差遣院里的小厮丫鬟。”说罢,寻壑亲自送张公公下榻客房。 待回来,叔侄二人执手,竟无语凝噎。 沈越适时沉默,回想起刚刚张公公对寻壑评价,以及寻壑今日待人接物的种种,不得不承认,沈越跟前的寻壑变化不大,但官场商场上的寻壑却油滑老练,判若两人。 九畹名义上交给芃羽打理,但背后运作仍是寻壑。一行人五月初抵达的江宁,至而今半年光阴,九畹就从最初贩绸为主的铺子**至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江浙一带的布料贸易基本为九畹所垄断。这当中缘由,除了寻壑借江宁织造郎中一职、上下疏通大开方便之门外,更重要的是,寻壑经商过程中大量减省中间环节,从而压低成本提高获利,迅速积累资本。 丝绸贸易的一般流程,是农户植桑产丝,织匠缫丝制作,而后商人采买,再货运回店铺。然而寻壑‘一条鞭’处理,从农户,到织匠,再到船工,都是自己的人。没有中间商的盘剥,货物成本大大降低。此外,寻壑过去在邬府经商时,虽然规规矩矩,但私下与官僚不少往来,当年打下的人脉而今派上用场,有次沈越为照顾肠胃犯病的寻壑,便跟着跑了一趟贸易。亲眼见寻壑写信并附赠厚饷给钱塘、秦淮钞官司职官吏,以求‘过税之时,便宜一二’。结果,寻壑那一船价值万两、至少需纳三百两税的绸绢,经此暗箱操作,最终只纳了三十几两。 成本骤降的丝绸,寻壑仍以市价贩卖,其中暴利,可想而知。 寻壑一介外地人,短短时间扶摇直上,自然招致大量商人的嫉妒。一次商人找上衙门对峙,在场的程隐都做好捐躯护主的准备了,岂料寻壑慢条斯理刮着碗盖茶盅,悠悠提出收购众商人濒临倒闭的商铺的建议。这种把别人饭碗收走的提议简直天方夜谭,众商人群情激愤,然而寻壑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转身走了。最终闹事者被赵监工派人镇压下去。 然而,参与此事的商贩回去后,经营就屡受刁难,施压者黑白兼有,明暗齐下,这些商人不堪折磨,最后纷纷找上寻壑,求他收走店铺,换得几个吃饭钱。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若寻壑简单吞并,这也就罢了。出人意料的是,上一次还冷淡处之的寻壑,这一次却慈悲为怀,不但当场差人分发银两,还言明九畹并非吞并,各商人今后仍可从中抽成,卖的好一手人情,众商人无不服气。自此,再无人敢动摇九畹在江浙一带的权威。 所谓树大招风,然,寻壑这一霸道举动底气何在。 答案是皇上。 没错,寻壑的靠山正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之人。 在群臣反对之时,寻壑支持新皇迁都的建议,并主动揽下修缮新都宫殿的部分支出,此举大大缓解了新帝登基后国库紧张的困难。成帝承了寻壑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庇护寻壑。官场之人,但凡有点眼色的,都对寻壑敬让三分。然而,寻壑凭借皇恩谋取的暴利,却并未中饱私囊,相反,大部都用在了修缮宫殿上。 因而,暴利最终的受益者,仍是皇上。试问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忠臣’,天下能有几个? 但寻壑却不止于此,做大后他仍坚持亲力督促皇宫的修缮,每月两封奏章禀报工程进度,忠心可鉴。沈越曾有一次看到寻壑跟成帝的书信往来,其中成帝问寻壑要何赏赐。然而寻壑却仅表忠心不要报答。因而,此次赦免子翀并恢复子翀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是成帝对寻壑的间接赏赐。 过去沈越出身富贵,为官后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清高,怎可能出现像寻壑方才那般,对一个二等太监毕恭毕敬。因而,沈越一度看不惯寻壑油腔滑调的这一面。 此外,沈越起初也不明白寻壑辛辛苦苦敛财,最后为皇家付之一炬是为何。 沈越清楚,这些问题,从寻壑嘴里是套不出的答案的,只能自己猜想。 时至今日,沈越终于摸清一二: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寻壑始终得不到牢靠的安稳。即便邬府那几年风光得很,但想必寻壑清楚,那不过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袍子。 寻壑终极的追求,是不被人蔑视、坦然在世上生存的底气。 仅此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沈越说服自己接纳寻壑油腔滑调的一面,明白了这其实也是寻壑的不容易。 神思抽回,此刻,寻壑正和子翀说得投机,时而百感交集,时而微微一笑。 得让寻壑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如果说寻壑的追求是地位,那么,这便是沈越后半生的追求。 也仅此而已。 第76章小溪鸥鹭静联拳⑥ 而后寻壑出去取东西,楠木厅里只剩沈越跟子翀。 刚刚沈越有个奇怪的念头。子翀是寻壑而今唯一的长辈,现在自己和寻壑算是夫妻了,那么对沈越而言,见了子翀就是不是就相当于见了……公婆。 “阿越?阿越?”子翀喊了几次也不见回应,仔细一看发现沈越唇角抽搐,“喂,想什么呢!” “啊?!”沈越吓了一跳,“没……没什么。那个……子翀,一路很辛苦吧……” 子翀:“……”正常的沈越根本不会这样问,子翀无心纠结此事,便转开话题,“阿越,这一次,也多谢你了。” “哦哦。啊?谢什么?” 子翀:“……”干咳两声,子翀才说,“呆在永州这些的时日,你嘱托的人都很照顾,所以,虽说贬谪,但其实没受什么苦。” 沈越终于回复正常,颔首道:“那就好,不然阿鲤挺担心你的。” “说到寻壑,这一次见面,看得出来,他挺开心的。” “嗯嗯。”沈越深知子翀不按常理出牌的路子,生怕下一句他就转而算起旧账来了。 岂料子翀下一句却是:“寻壑跟了你,我放心。” “……真的!?”沈越突然五味杂真,毕竟,当年伤害寻壑的事,子翀多少知道一些。 “还是当年在苏杭的时候吧,这孩子就对我坦白了你们的事。而今你们又走到一起……” “他对你说了?”寻壑不太可能向人提及复合的事。 子翀摆手:“即使不说,但你俩的眼神、举止,藏不住的。寻壑毛病不少,但还是有他可爱之处。他最难得的,是天性精明,但这精明却从不用来对付亲友。相反的,和至亲的人闹起矛盾,寻壑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争执。我姐夫就是这个性子,寻壑承了他。” 沈越恍然大悟,六年前为何寻壑什么都不辩解,任由自己糟蹋,最终将他扫地出门。 呷一口茶,子翀继续道:“寻壑曾和我说,他在蓬门那时,跟人斗,虽然最终赢了,但事后却没有胜利的快感。相反的,自己陷入无止境的内疚,这个比斗输了更让他觉得折磨。所以,只要不是事关生存,寻壑都宁可退让。”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1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白驹过隙,眨眼三十年过去。想起初时,我看着寻壑两兄弟出生。” “两兄弟?”寻壑鲜少回忆过去,沈越模糊记得寻壑提过一次,他有个夭折的哥哥。 “是呀,寻壑还有个同胞哥哥,是双生子。可惜,我姐夫一心护住,为防刺客,拿自己的儿子和太子调包。最终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保下了。可寻壑的哥哥却死在刺客之手。寻壑的命,是靠哭保住的。” “怎么说?” “兄弟俩虽一模一样,但弟弟娇气爱哭,姐夫怕旁生枝节,就拿安静乖巧的哥哥去和太子交换。哎,寻岳生得漂亮,性子又好,王妃当年都爱不释手,可惜,说没就没了。……” 楠木厅外,碧连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 “寻壑他哥哥是在哪一年夭折的?”沈越斟酌片刻,谨慎发问。 子翀神思抽回:“是……熙和廿九年。” 沈越点头:“那一年,文帝南巡,其中有几日下榻献王府,献王为此举办盛宴。苏杭等地有头脸的官员,都被邀请来了,沈家也在受邀之列。” “以沈府当年的声势,献王定不能漏了。不过阿越,你提这些做什么?”子翀疑惑。 前因后果相串,沈越眼中透着些许凄然,道:“当年的我十二岁,随父母参加了这场宴会。席间偷跑到王府后花园玩,在树下见到了一个哭闹的婴孩,大人对这孩子的介绍,跟你刚刚说的,相差无几。所以,没有意外的话,我见的那个婴儿,就是寻壑。” 沈越这一袭话,叫素来镇定的子翀也甚是震惊。 恰好寻壑取了东西回来,除了金银细软,还有不少药材食材,接着又是叮嘱不断。 子翀叹道:“侄儿你较我年幼,但为官之道,你比我明了。这一点,叔叔是后生。” 沈越无心留意他二人谈话,任凭自己陷入遐想:如若当年真的把小寻壑带走,那么之后,寻壑前半生的颠沛流离,饱受磨难,是否就可免了? 第77章璧月琼枝独凄然① 赵监工中秋前夕宴请了衙门众人,寻壑虽不喜这种觥筹交错的饭局,但作为第二把手,怎么的也得做一回东道主。正琢磨着在寻味斋摆几桌酒席,把衙门一众请来聚聚,不料生了意外,变成赵监工和章主簿登门拜访了。 事情原是这样。一日,引章如常送饭到衙门,恰逢赵监工与寻壑议事。奈何盒里冲天饭香,赵监工注意力转移到食盒上,引章只得打开示人。 食盒里头攒着八槅精巧菜品,一槅是腊鸡腿肉丝儿,一槅春不老炒冬笋,一槅是核桃瓤,一槅鲜荸荠。最下层两道主食更是用心。其中一碗鲜汤小饺,饺身前后紧贴,环成圆形,一枚饺子就是一片花瓣。 赵监工见着奇怪,便问:“饺子为何这样排放?” 引章笑道:“今天落了小雪,外头天冷,沈……家里厨子怕路上冷,到衙门时饺子都凉了不好吃,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出锅后将饺子排好,再淋上热汤。饺子皮儿是沈……府上厨子亲自打面、擀出来的,较市面上卖的面皮更为劲道,浸汤却不化。最后拿软银盖子封住碗口保温,现在还热乎着呢。” 寻壑奉上筷子,赵监工接了,夹起一枚,挑破表皮,一串热气顷刻间腾地冒出,不由赞叹:“好家伙,还真烫口!”转而指着另一食盒,白底青花瓷盘上盛着三块青叶裹就的方包,叶色青翠,白盘素净,单单看着就赏心悦目。 引章介绍道:“这个叫青龙卧雪,也是家里厨子的秘制。公子不爱吃肉,厨子生怕营养短了,就变着法子在菜里添肉,这里头是牛肉鲞。将咸腌的牛肉蒸熟,切成碎丁,另备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俱切成丁子,拿骨汤煨干,用麻油炸香,拌入软香稻米饭;外层青叶是箬竹叶,热水洗净后,趁叶面尚有余温,包起拌饭,捆严实。” 赵监工揭开方包系带,里头米饭鲜亮晶莹,清香扑鼻。寻壑顺水推舟,便留赵监工一同吃了便饭。饭毕,赵监工才问:“我府上的厨子干了几十年,也不见得这么细致。敢问丘府雇了几名厨子?想必是各大食府的名厨吧?” 寻壑已经捂嘴,引章忍笑代答道:“家里厨子就一名,且是自学成才。” “哟!这么能耐?敢问丘大人哪天方便,容我登门一饱口福?”赵监工问。 寻壑由原先的哭笑不得转为尴尬,赵监工向来多有照顾,难得提一回心愿,但沈越……若答应让·赵监工登门,那沈越不就真成了替人做羹的厨子…… 就在寻壑拿不定主意时,引章先斩后奏:“好呀好呀,我家厨子正愁一手好菜无处显摆,赵大人改天过来,定叫厨子给您煮一桌好菜!” 寻壑:“……” 章主簿寻香而来,听到引章最后几句,忙嚷嚷:“我也去,赵大人带上我!” 寻壑:“……” 回到府上,寻壑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此等有辱沈越声誉之事,便打算另雇天香阁厨子顶替,引章得知,大惑不解,恰好沈越回来。引章这丫头片子口无遮拦,一股脑儿说了。未想沈越竟眼前一亮,不但爽快应下,还直叹寻壑难得有求于他。 寻壑:“??……” 转眼约定的日子到了。 十一月初光景,江宁入冬,偶有片雪飘落。仙眠渡取静,选址于城郊。清夜无尘,月光倾影入水,江涛吞吐,露气蒸蒸。树下落月光,疏疏如残雪。 红泥小火炉,其上煨着酒。炉里热痰哔哩波洛,忽而门帘打起,一串人物先后进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赵大人、章大人,请。” 花厅内换上一张不大的八仙桌,正中挖空,放置炉火,烧着一锅水。各自落座后,引章奉茶。 章主簿这大嘴一路上就没闭过,虽然多是对寻壑宅邸的溢美之词,但素爱清净的寻壑仍觉得聒噪。这不,一顿夸奖完毕,章主簿话锋一转,问赵监工道:“赵大人,今夜花好月明,怎么没把云娘带上?” 寻壑:“……” 云娘原是苏州行香阁花魁,尤工琴技,寻壑念及赵监工失去四娘后,无人共鸣,便特意跑长途到苏州,重金将正值盛年的云娘以一万两白银买下,带回江宁后,让云娘在赵监工面前奏上一曲。 南方有佳人,一舞倾城,一曲醉人,更何况云娘略施心计,赵监工对故人纵有万般深情,在此等尤物面前,最终还是缴械投降,纵身温柔乡。 然而章主簿在这男人宴饮一堂的场合问起云娘,岂不等于叫人家出来陪客。赵监工不由分说白了章主簿一眼,寻壑正欲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帘外突起一道吆喝:“面来咯~” 屋内一干人等,包括引章在内,俱回头张望。却见一魁梧男人入内,肩上顶的银盘盛着白面,男人脑袋隐在白面之后。扑啦啦啦啦一阵响,众人回看,原来是锅里的水烧开了,继而白色薄片自顶上飞落,却是方才入室的男人,一手扶盘,一手削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飞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然而寻壑以手扶额:“……” 虽然早就设想沈爷‘看我七十二变’之登场,但这等近似杂耍小厮的露面,实在出乎引章预料,捂着嘴才把一声‘沈爷’扼杀在喉咙里。 “哇,漂亮!上一回吃刀削面,还是和赵大人上京述职经过平阳时吃的。当时那厨子也不赖,但多少溅了些汤汁在我身上,而今面条跳进锅里竟然罕见水花,好刀工!小伙子,露个脸章爷爷瞧瞧,改明儿雇回去给家里娃娃表演逗乐。” 寻壑:“……” 沈越听了章主簿的话,手腕顿住,偏头看向来人。 赵监工半生混迹宦海,看人向来毒辣。这削面男子进屋时,赵监工便觉得此人走路生风,威武天成,此刻这人略略侧了脑袋,赵监工看清他面容,倍觉熟悉,待思索些时对上名号,不由瞠目结舌:“沈……” 沈越拿食指放在唇前,示意赵监工不要声张。 章主簿没即刻得到回复,不满道:“喂,小子,问你话呢!” 寻壑&赵监工:“……” 赵监工不得不踩了一脚章主簿,附上一瞪。 未想沈越自己也演上瘾了,应道:“能被大爷瞧上是小的福气,若得赵大人肯允,小的不等雇令,自会上门服务。” 沈越说着,面已经削了半锅,转而收手。紧接着侍女陆续上菜,有片成纸片厚薄的鸡汤煨豆腐,有一片七孔、每孔酿入不同馅料的多味藕片,有切成均匀方块的甘蔗马蹄炖山羊…… 末了,侍女又上了四个描金莲蓬盅,一樽美酒,沈越掐起方樽,熟门熟路给四个盅儿满上。 章主簿接了酒,才抿一口,赞道,“什么酒,够醇!” 赵监工打圆场道:“丘大人拿来招待客人的,必当是天下名酒。”末了凑近章主簿耳边警告,“你丫再不闭嘴老子阉了你。” 沈越给章主簿添酒,并解释道:“天下之酒,自内发外。若山东之秋露白、括苍之金盘露、淮安之绿豆、嫠州之金华、建昌之麻姑、太平之采石、苏州之小瓶,皆有名。然今日所进,并非以上名酒,而是绍兴香雪酒。时至严冬,宜进补,此酒以谷物酿制,性暖养身,再合适不过。” 说时,面已煮透,沈越起身,给各人盛上一碗。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章主簿听着沈越娓娓道来,又喝了几口,霎时全神暖和,因而对眼前这浓眉大眼的厨子也不再以呵斥仆从般使唤,转而道:“小子,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 沈越摆摆手示意赵监工不必维护,再对章主簿说:“回大人,老爷吩咐,今日定要小的拿出看家本领,做一桌好菜宴请二位大人。” 说时,沈越悄悄落座,章主簿竟毫无察觉,随口道:“哦,原来如此。小丘你有心了,不过,你这表情……是不开心吗?” 寻壑:“没,哪有不开心……” 章主簿点点头:“没有就好,”说着拿筷子指着一盘其貌不扬的炒蛋,问沈越:“这个怎么回事?” “回大人,我家老爷爱吃螃蟹,可惜而今入冬,市面上见不到肥蟹的影儿。我便以东海黄花鱼、高邮咸鸭蛋为主料,佐以姜末、香油,做出这道不是螃蟹却胜似蟹味的“赛螃蟹”,以便我家老爷解馋。” 章主簿夹了一块‘蟹肉’入口:“嗯,确实不错!你这奴才,倒挺懂得巴结主子啊呀……赵大人,你今天踩我几次了?!” 寻壑:“……” 趁着赵监工章主簿大眼瞪小眼,沈越赶紧的拿汤勺挖了大半‘赛螃蟹’到寻壑碗里,生怕章主簿几筷子吃干抹净似的。 见赵监工转过头来,沈越笑笑,问:“刚刚我进门时,听到各位大人讨论什么‘云娘’,可是谁有喜事了?” 章主簿‘嗨呀’一声,说:“我们赵监工能耐,苏州行香阁、人称‘带刺玫瑰花’的云娘,最后被赵监工收得服服帖帖。” 沈越在桌下捏捏寻壑掌心,朗声道:“‘带刺的玫瑰花’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带把的玫瑰花’都追到手了” 章主簿果然信以为真:“啥?玫瑰花怎么带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让我死了吧。 第78章璧月琼枝独凄然② 中途,晏如入室,传告沈越楚野恭在外恭候。 沈越出到楠木厅,见楚野恭眉头拧得像一团打不开的结,不经多想便问:“永康新秀出事了?” 楚野恭摇头:“倒不是,你布局不错,那边一切顺利。” “那你怎么?” 楚野恭一声长叹:“让我头疼的,是西南边境、滇南一带的近况。高|祖将这一块从缅人手中收回,可滇南地处西南一隅,虽有朝廷命官在治,但终究鞭长莫及。最近豪强纷起,其中又以拉庸一派为首,烧杀抢掠,无恶不为。” 沈越挥退伺候的丫鬟,亲自给楚野恭添满茶水,并问:“那你到我府上是为?……” 楚野恭看了沈越一眼,才说:“老将死的死,退的退,还剩下的武将,孙老坐镇西北,潘富旺镇守东北,调遣不得,所以……圣上有意让我带兵。” “东部倭寇窥伺,忌惮你三分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不能走……对了,蒋行君呢,叫他出来,成天窝在北都养老不成?” 楚野恭哭笑不得:“皇上身边不能连个亲信武将都没。” 沈越略一沉吟,方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上?” 楚野恭摇摇手指:“不是我的意思,是天意。” 沈越:“……” 见沈越犹豫,楚野恭搁下茶盏,拍拍沈越肩膀道:“我知道,辛劳半生,你而今只图‘老婆孩子炕头热’。成家固然重要,但千万别放弃了了功名。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丘老板这辈子只对你死心塌地?但你打下的江山、挣下的基业,永远不会背叛你。” 月上中天,庭下如积水空明。 沉默良久,沈越才开口:“一旦入世,就不能轻易撂下担子……容我斟酌些时吧。” 沈越跟寻壑,总归要有一个人主内顾家。寻壑而今蒸蒸日上,沈越怎忍心折断他自在翱翔的羽翼? 是故,高蹈风尘外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沈越回到兰秀深林,宴席已散,只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察觉动静,寻壑回头,见是沈越,粲然一笑。 寻壑一口牙长得极好,莹白饱满,唇瓣为酒水所滋润,丰盈红润,粉面含春。虽然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然而沈越只觉轰一声,刹那脑海空空,似被狐妖摄去魂魄。 “爷……爷?” 直到寻壑走到自己跟前,沈越方才回神:“……人都走了?” “嗯……刚走。” “哦,好。”沈越垂眸,见方樽轻盈,被寻壑轻易拎在指尖,不由小小恼怒,抢过瓶器,质问,“我离开一会儿你就把整壶酒喝了!?” 寻壑并未被震慑,相反,倾身和沈越胸膛紧贴,两手环上沈越脖颈,鼻尖相抵,四目相对,继而嫣然一笑,媚眼如丝:“爷……别生气嘛……就这一回……饶了我吧”大概是酒酣微醺的缘故,寻壑此际香脸半开,言语间尾音拉长,无尽缠绵,单单听着,沈越就觉得下腹逐渐发热。 岂料寻壑接着更为放肆,对着沈越呵了一口气,身体一软陷进沈越怀抱,****软糯,和着唇瓣在沈越下颌游走开来。 ‘啪’的一声,手中金樽掉落地上,沈越再也按捺不住,打横抱起寻壑,冲进兰秀深林……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一番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 自复合以来,房事上多是沈越主动,寻壑配合。然今日寻壑却似乎铁了心要讨沈越欢心,四肢交叠,极尽旖旎,缠着沈越直闹腾到天际泛白。 沈越虽沉浸其中,但还是怕寻壑消耗过大,最终狠狠心,扣住寻壑不安分的手,骑在寻壑身上:“别闹了,休息一会儿。” 寻壑簪横鬓乱,喘息着问:“爷倦了说一声便是,我就不缠着爷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这话说得甚是疏远,沈越虽察觉,但此刻床底间的香艳旖旎叫他无暇顾及。 休息些会儿,沈越抽走寻壑发间摇摇欲坠的簪子,端详些会儿,问道:“以往你最爱那根白玉簪子,最近怎么都没见你戴了?” 寻壑周身一颤,片刻才回答:“弄丢了。浪费了爷的一片心意,对不起。” 沈越为这突然的客气而觉得好笑:“物是死物,人是活人。我以死物相赠,就是为了讨你这活人的开心,丢了就丢了,我给你买个新的便是,道歉作什么。” 闻言,寻壑翻身抱住沈越,枕在沈越胳臂上,蹭了蹭,叫沈越不由想起银狮。只要沈越奖励了银狮,这白毛畜生定会上前拿额头不住地蹭沈越周身。竟会把寻壑和银狮联系起来,沈越只觉得好笑。 俄顷,寻壑话起家常,问沈越:“爷,过去你无心酒品,昨晚却能如数家珍,怎么回事呢?” 沈越拉高被子,将寻壑暴露在外的后颈尽数遮住,轻描淡写回答:“倒也没特意钻研,只是最近在书上浏览到了,顺带记下而已。” “看的什么书?” “《金瓶梅》!真真好物,看着看着连饭都能忘了吃!” 寻壑不明所以,被调起兴致,追问道:“真的吗?哪一家书社印的?改天我也买一本回来。” “崇文馆的绣像本最好,得新刻的,新添了文人润饰,行文雅致多了。不对,我藏了一本,现在就给你看看。”说着沈越撑起身子,掀开床铺一角,摸出私藏。 寻壑:“……” 寻壑接来翻了几页,不知是否运气太好,目光所及处,尽是‘酥胸’‘偷情’‘淫|荡春心’‘驴大行货’诸般词汇,绣像夹杂期间,多是云雨**画面,寻壑怔怔阖上卷册,推回给沈越,将头埋进软枕里。 沈越没放过寻壑耳畔红晕,揶揄道:“哟,羞羞了嘛?没事,你要害臊的话,等我走了再看也可,本子就放咱们床铺下面。” 寻壑:“……”我不认识你。 沈越怕寻壑俯卧太久压着心肺,故而将寻壑扳正面向自己,来回安抚着寻壑因害羞而发烫的脊背。见爱人仍然无甚言语,沈越只得另起一话转移注意力:“那天和子翀聊了会儿,提到了你的双生哥哥。” 寻壑闻言,果然抬起眉目,问:“子翀他说了什么?” “斯人已逝,能说什么。无非是感叹造化弄人。” 寻壑动情,眼圈微红,又似乎怕脆弱被人瞧了去,转而低垂着眼睑。沈越近距离凝视着爱人眉眼,一时间思绪纷繁,联想起同是而立之年的亲朋,无不脸皮粗燥,油光满面,甚至大腹便便。然而,寻壑而今已逾而立,却仍然肌肤细腻,身段轻盈,朗润不输当年,却较当年更多一份内敛的精光。 又想起二十几年前在献王府后花园抱起的那个精致娃娃。沈越不得不承认,寻壑是天生的美人,无情岁月、坎坷波折也无法磨灭他容颜的美好。 “你哥哥若还在世,想必也和你一样漂亮。”一句赞美不经思考,就从沈越口中脱出。 “走开!连我哥哥你也想糟蹋。”孰料寻壑竟破天荒顶撞起沈越。 沈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怎么突然这个语气?我哪糟蹋你了?” “没……没有,”寻壑有些失措,转而揉揉眼睛,推辞说,“我困了,先不说了。” 沈越亲吻寻壑发际,就放他去睡了。 躺了一会儿,仍没有睡意,沈越遂决定下床找找寻壑丢失的簪子。沈越领队,带着几名丫鬟小厮,把所有箱柜翻查一通,各个角落也仔细看了,仍然没有。 恰巧引章上来草房子,沈越便问:“白玉簪子被阿鲤弄丢了,你见着没?” 引章连连摇头:“我不知道……”转而匆匆下山。 问问而已,反应怎生如此古怪?沈越不由得纳闷。沈越命仆从停止搜寻,自己回到草房子,在床沿坐下,蓦地想起圈椅下有密室,寻壑会不会进去时掉在里头,遂发动机关下地道查看。 满置金条的箱箧依然有序排放,沈越四周看了一圈,仍不见簪子影儿,就要离开时,却见墙角一个小箱子因置物太多而被顶起,沈越想着过去收拾,待近前时,却发现是一块毯子。 沈越一眼认出此物即是当年沈老祖母赏给寻壑的豹皮毡子:“干啥藏这儿呢?”倒也没想太多,沈越将毯子抽出,叠好,就要放回箱内,却见箱底躺着一本薄册,拈出来,只见册页雪白,并非久置之物,翻开来看,仅仅前几页有所记录。 六月初四。 六月初八。 …… 七月七,七夕夜,寻x沈爷 净是些日期,稍微多点的几行字又语义不明,考古一般,叫沈越看得一头雾水,翻到第二页,仍是日子记录。 十月初五。 十月十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 等等!这是……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往上窜,沈越倒吸一口气,再一次往箱子里瞧去。果见角落躺着那日在寻壑桌上发现的手绢包裹,里头仍是裹着铜钱。沈越拣起来,数了数。 再核对记录的日期数目,铜钱仅比日期多了两枚。 沈越胸膛发颤,双卷紧握,铜钱边缘几要嵌入肉中,竟也浑然不知。 寻壑睁眼,已是旭日高照时分。在引章服侍下净身更衣,许久不见沈越,寻壑奇怪,便问:“沈爷呢?” 引章没好气道:“叫你乱摔东西。今儿一大早,沈爷就满屋给找你找簪子去了。翻箱倒柜,要人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啊?他人现在在哪?” “上山去找咯。” 寻壑直觉不妙,匆匆擦身更衣后就上山去了。 跑进草房子,却见昔日靠墙摆放的圈椅被挪到一边,密道大开,寻壑忙不迭冲过去。 下到密室,见沈越坐在地上,两手撑在双膝上,似料定寻壑会来而在此等候。 寻壑余光扫过室内,见那小箱子内物俱被翻出,薄册跟手绢被沈越捏在手里,铜钱抛洒一地。寻壑自知大难临头,吞吐着叫道:“……爷……” 沈越自嘲似的冷笑数声,才道: “夏天你不想吃饭,我跑回苏州,跟厨子学做你过去爱吃的酸汤面,就为了让你开胃,多吃两口。” “永康新秀二县,我忙得脚不沾地,奔回江宁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休息,而是跑去城郊,和孙大爷讨米蒸一碗你想吃的米饭。” “还有……” “……我做了这么多,你竟把我当成嫖妓的恩客!?你的回报,是让我只花一文钱就可以操|你一晚?!” “阿鲤……哦不,丘寻壑!丘郎中!丘大人!你真的够狠!” 第79章璧月琼枝独凄然③ “……我做的这么多,你竟把我当成嫖妓的恩客?!你的回报,就是让我只花一文钱就可以操|你一晚?!” “阿鲤……哦不,丘寻壑!丘郎中!丘大人!你真的够狠!” 密室本就封闭,此刻沈越寻壑各自沉默,霎时间一室死寂。良久,才响起几下衣料摩挲之声,竟是寻壑朝沈越跪下。 “对不起,爷,寻壑错了。” 沈越的语气缓和下来,问:“说说,错哪儿了?” “寻壑无能,让爷错爱了。” 沈越才转暖的脸色刹那转为阴鸷,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爷敢做敢当,惩罚寻壑后,见寻壑可怜,爷舍弃功名南下,照顾寻壑起居。寻壑何德何能,荣膺沈爷厚爱。而今恩怨两清,爷不必再滞留此地,当另择吉日返回北都。” “你说什么!”沈越腾一声站起,拔步冲到寻壑跟前,却怎么也腾不出手拿他泄愤,转而冲响那一排箱子,捡起一个就地砸的粉碎,继而‘哐’一声拍开大箱子,捞起一把金条就朝着寻壑身侧摔去。 “仅仅为了赎罪,我犯得着千里迢迢南下!犯得着花这么大心思讨你开心!你真缺钱花,这一屋子的金子,我可以给你十倍!”沈越突然明白,清早寻壑为何说‘连我哥哥你也想糟蹋’。没错,这长达半年一厢情愿的照顾,对寻壑而言,就是一文钱一晚的贱卖。 寻壑周身横七竖八躺满金条,却没一跟伤着寻壑。 良久,沈越放弃似的喟叹一声,无奈吩咐:“把这些钱捡起来,总共十九枚,一文也少不得。” 寻壑终于抬起贴地的头颅,趴跪着把铜钱一一拾起,最后跪着‘走’向沈越。可人还没到沈越跟前,就被沈越一把拎起:“谁让你这么走的!在我面前,你能不能别这么卑躬屈膝,我哪点儿做不好让你生畏了?!” 寻壑头颅低垂,小声道:“对不起,寻壑愚笨,又惹爷生气了。” 沈越这下气得,指着寻壑的食指都发颤了,一时间连眼眶也酸涩无比。沈越赫然发现,六年前也是这样,对于自己的一切指责,寻壑绝不争辩,一概扛下。看似是避免进一步的争吵,可这样却叫沈越无计可施。他不知道寻壑真正的想法,每次彼此争执,沈越的愤怒就像抛进大湖的石头,溅起几朵涟漪,而后便销声匿迹,水面平静如初。 沈越抢过铜钱,冷淡道:“这些钱,半个子儿也不给你!”撂下话,沈越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随后,寻壑着引章收拾残局,自己匆匆赶往衙门。 而后两天,沈越照常给寻壑准备三餐,但没再跟寻壑说一句话,对于寻壑的示好,沈越也视而不见,甚至不跟寻壑共寝,搬到寻壑对面的房间。这可苦了引章晏如等人,只要两位主子同在的场合,他们必当鸦雀无声,打个喷嚏也恨不得跑出十里远。 直到第三天夜里,沈越躺了一会儿,忽觉房内来人,沈越猛一转身,却见寻壑抱着软枕、打着赤脚站在床边。 沈越不理会,还故意往床沿挪了挪,避免寻壑趁机躺上,而后白眼一翻继续睡觉。 良久,寻壑怯生生叫了一声:“爷……” 沈越不耐烦了,腾地起身:“来陪睡么?告诉你,我一个钱也没有。就是有,也不给你!滚回去!”说着翻身背对寻壑,来个眼不见为净。 寻壑也是识趣的人,没再出声打扰。 真的安静些会儿了,沈越心里却空落落的,暗骂一声‘白眼狼’,身子一翻。嚯!好家伙!寻壑不声不响,竟然毯子一铺枕头一放就地打起地铺了?! 外头呼啦呼啦一阵刮风,啪嗒啪嗒一场大雪,数九寒冬的,卧榻之下,沈越怎容寻壑安睡。于是沈越跳下床将毯子一卷,连人带毯一并扛到对面卧室,放到床上转身就走。寻壑挣扎着要追上来,沈越警告道:“你再敢下来我拿绳子把你绑在床上,第二日清早再放你。” 沈越拔步离开那刻,寻壑在背后着急喊道:“爷,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沈越虽气,但终究没再往前走。 又是一阵衣料摩梭的悉窣之声,沈越猜想寻壑在床上跪着了,只听寻壑说:“寻壑辜负了爷的一片心意。爷的恩典,丘寻壑无以为报。” “拿你来报啊!”沈越怒吼。 “……好。” 沈越走回床边,好整以暇地问:“怎么报?” 寻壑两手撑在软垫上,仰视着沈越,恳切道:“寻壑……以后不收钱了。” 残存的笑意彻底从脸上隐去,沈越冷冷道:“回报更大了,我可以白嫖了是吗?!” 寻壑木楞楞眨眨眼,没有作答,只是伏身朝沈越一拜。 沈越所为,不过是想讨一句承认,寻壑和自己一样,都视对方为爱侣,彼此是两情相悦,而非赎罪报恩,更不是恩客嫖妓。 然而…… 沈越闭眼,睁眼眸中不存丝毫温情,踏步回到房间,那扇从未关闭的门‘砰’一声被沈越一掌拍闭。 次日,沈越连早餐也没给寻壑做,自顾自骑马走了。可跑出几里地,沈越才发现一尴尬至极的事实——江宁城内举目无亲,自己竟无处可去。 稍加思索,沈越调转马头,朝城门奔去。 永康县,楚野恭正和下属议事,小卒突然入内通报:“楚将军,有人求见您。” “出去!没看见议着事呢!” 小卒就要退出,想了想,补充道:“那人说他叫沈越……” “什么!沈王八!请请请,让他快进来!”转而对原先议事的官员说,“你先下去,晚上咱们再细谈。” 不一会儿,沈越就进来了。楚野恭亲自给沈越斟茶:“哎哟,最近永康新秀没什么事,哪股风威力这么大,竟把顾家如命的沈大人吹来了。” 沈越:“……”一路奔波,沈越正渴着,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上回你说平定滇南缺人,这局,我去。” 楚野恭给沈越倒茶的手一抖,茶壶差点儿落到地上:“什嘛?!怎么突然转变?是不是丘老板……” “废话这么多,还想不想我上了?” 楚野恭老鸡啄米式点头:“想想想!” “那就就事论事!我问你,拉庸那帮子***烧,抢的都是些什么人?” 楚野恭略加思索:“那帮疯狗几乎见人就抢,其中又以官府官员受害最深。” “人之初性本善。抢盗总是有缘由,你可了解?” 楚野恭摇头:“哎,都说了那是一帮疯狗,朝廷发恤银、招安什么手段没试过!安分几日,又卷土重来,真真头疼的很。而今拉庸一派做大,几乎占地为王,滇南那块,百姓都不听官府的,而听这帮蛮子的。” “是么……”沈越沉吟些时,又问,“当地官府跟他们可有过节?” “人不惹我我不惹人,若说过节,无非是蛮子造反,官府出兵镇压。”说着,楚野恭放下茶盏,唤道,“张主簿,准备笔墨!”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即刻有一清癯中年男子入内,手执笔墨,请安后问道:“楚将军找卑职何事?” 楚野恭指指沈越:“替我拟一道请奏,就说我推荐沈越平定滇南,并写清楚沈王八,哦不,沈越向我主动请战。” 沈越:“……”主簿领命退下,沈越才问,“这么着急作甚,等我走了再上书不迟。” “这不怕你龟孙子反悔么。”说着楚野恭离开主位,坐到沈越旁侧,凑近了问,“你看,我自己底都不留,把家里最难念的经向你抖了。你是不是也该和我说说,跟丘老板闹的什么矛盾,叫你气得要上战场杀人了?” 沈越:“……能谈正事么。” 楚野恭却不依不挠:“兄dei,不是我说你,再过几年,你也年至半百了,趁还能干,多干几件功业,年迈体衰时功成身退,养老也风风光光!而你竟然……竟然为了丘老板一意孤行跟着他南下,还屈尊给人家当起了管家!你想想,你俩一不能成婚,二不能生孩子,连个维系都没,说散就散。你向来老成持重,做出这般抉择,准是鬼迷心窍。现在就是个教训,提醒你该清醒了。” 沈越闭着双目,等楚野恭说完,才睁眼斜乜他一记,冷声道:“如果你不想谈正事,那我就此告辞。” “哎哎哎,好好好,行行行,你坐下来嘛!咱们继续谈,继续谈!” 沈越被拉着坐回原位,问:“你这儿可有滇南的方志或地理志?” “看书多费事?这方面的折子通通经由我手,滇南情况我最清楚了,有什么你问我便是。” “奏折所书,是从朝廷立场出发,多有偏见。根据他们的介绍从而摸索出的办法,大多治标不治本。因而滇南之地,朝廷派遣的人马前赴后继,却终不得平定。此外,我要看地理志,但《汉书》、《宋史》、《明史》等一概要不得,这些均为官修书目,多有隐讳扭曲。治本之策,还得从不偏不倚的文人记载中去摸索,《徐霞客游记》便不错,你另外再找几本,给我一个下午翻阅,亥时再和你商量对策,期间叫人不得打搅。” 及至深夜,小丫鬟送饭进来,可沈越桌面书如山堆,正为难着,楚野恭进来,接过托盘,揶揄道:“嘘!别出声,沈大人正琢磨着家国大计呢,打搅了他,我可以军法处置你们。” 小丫鬟似乎习惯了楚野恭无厘头的玩笑,捂着嘴扑哧一声笑着退下了。 沈越白了楚野恭一眼,将一摞书搬到地上,终于腾出弹丸之地。 楚野恭迫不及待:“怎么样,对付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可有办法啦?” “有,只要满足我两个要求,即可稳操胜券。” 楚野恭凑上前去,和沈越紧贴着,问:“快说!” “第一,是物。犁、锄头、耧车、秧马、除虫滑车等,高原山地适宜使用的农具,给我各准备一万件;” “你这是干嘛?永康新秀二县耕田不过瘾,率领广大将士跑到滇南去给蛮子耕地?丢人也不是这么丢的啊!” 沈越咽下口中饭菜,才发话:“闭嘴!你只管上书叫朝廷准备。其二,我要一个人。” “丘老板吗?带上他解决生理需求?” “滚!我要周周。” “谁?没听过,哪根葱?” 沈越扶额:“就是你攻破城后仍坚持誓死效忠宣帝、最后你差点把人家剁了的徐州知府。” “哦哦,原来是那呆子,还在我牢里关着呢,不过他做饭挺好吃的。” “……”楚野恭究竟得了什么天人感应,才能凭此智力镇守东部,沈越忍不住腹诽,接着道,“没错,周周善庖厨之事,这次打仗用得着他。” “啊?带他就为了给军队做饭?” 沈越懒得解释:“你甭问,自有我用他之处。” “行,看在你昔日用兵如神的份上,我且信你一回。”眼见沈越差不多把饭吃完,楚野恭问,“今儿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商量这事?” “嗯。” “那现在事情商量完了,夜也深了,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沈越一口饭噎在喉咙。 楚野恭会意,大惊:“我的妈呀!堂堂一国将军,和媳妇儿拌拌嘴,竟被扫地出门,落得个无家可归只能寄宿军营的下场,可悲嗷!”最后一个叹词是被沈越揍得狠了叫出来的。 楚野恭有令,没有吩咐不得入内。是故,门口的下属听着顶头上司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佛系伫立。 砰一声,门被撞开,丢出来的楚野恭已然眼歪鼻斜,在一众将士注目礼中狼狈离去。 十日后,沈越接令,领兵出征。出发前日,沈越终于回了一趟仙眠渡。 晏如眼巴巴问:“最初没找到沈爷,丘公子可担心了。嘿嘿,我就知道咱们爷面冷心热,定会回来找丘公子的……” 沈越瞥一眼低眉顺眼、无甚表态的寻壑,冷冷道:“我来找银狮。”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错愕,抬头跟沈越对上眼,无话找话:“听说……听说爷要南下出征了?” 沈越驻足:“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我祝爷旗开得胜,还……还有爷要保重。”寻壑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就这些?” “啊?我……我还可以说什么?我怕得罪爷。” 沈越拂手,气呼呼道:“用不着保重!打仗打不死我,我要哪天暴毙,一定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啊,银狮……” 一声长啸,银狮撒开蹄子奔出来。沈越暗道,还是这畜牲有感情,几日不见就知道拔足飞奔来见自己。于是沈越张开怀抱准备迎接银狮,未料,这白毛畜牲临近时角度一偏,竟跑到寻壑身后去了,还不住拿脑袋往寻壑身上蹭。 沈越:“……” 不过寻壑识相,赶忙推开银狮,把它推向沈越:“你主人在那,在那呢……” “银狮,要上场打仗了,你也该……” 这畜牲虽然被推到沈越跟前,可没等沈越话说完,它竟跑到角落,叼出平日最爱的蹴鞠,当场表演起杂耍…… 沈越:“……” 寻壑:“……” 在场所有人:“……”银狮啊沈爷好不容易回来,你就不能给沈爷留一丢丢面子么。 沈越回到草房子简单收拾衣物,而后连拖带拽,终于将乌孙宝马银狮拉出了府门。寻壑想送,被沈越呵斥回去。即将挥鞭策马时,晏如跑上前,抱住沈越大腿:“爷以后还回来吗?我该怎么办?” 沈越没好气:“爱咋咋办!” 晏如丧气地退下,沈越出声喝住:“等等!”晏如再度回到沈越身边,沈越俯身,对晏如耳语道:“我走后,你每天盯着阿鲤吃饭。一日三餐,少一顿我揍你。” 晏如听完,‘哇’一声当众哭出来:“爷,临走时你都不忘叮嘱我看好丘公子,闹得最凶时我还见你半夜偷偷跑过去给丘公子掖被角,明明那么关心人家,你干嘛还跟他闹脾气呜……”剩下的话被扼杀在摇篮中,因为沈越拿手堵住了晏如的大嘴。 寻壑咬咬牙,再度上马,骑到沈越近前,沈越就要呵斥,寻壑却快一步,拥抱住了沈越,但仅停留片刻,旋即抽身,规矩如君子。 沈越几番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脱口,最后,只撂下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话:“刚刚上山,沿途光秃秃的,真是难看……没人种花就是不行……我走了,你们回去。不要送!” 第80章千古风流阮步兵① 沈越受命,任兵部侍郎,钦定抚远大将军,率军平定滇南。 由于携带了上万件农具,行军颇为缓慢,耗费近一月,于十一月廿五才抵达滇南。沈越命负责运载的兵马就地安营,而自己则率领三队轻骑,径直逼近敌军主力。 平地时还算顺利,大江南北已是寒冬,然而滇南四季如春,士兵们纷纷褪去御寒棉衣,沈越还在途中部兵堵了敌人两处粮道。而后进入深林,环境陡然恶劣,重檐叠嶂,隐天蔽日,不见曦月,更甚者,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令这批来自文明之地的军队叫苦不迭。 然而沈越事先下足了功夫,对此早有对策。他命将士们就地砍树裁棍,继而用带来的火烷布缠裹木棍一端,蘸上石油,点燃后即为简易的长明火把,用以驱赶虫豸。 期间不时碰到骑象或骑马巡逻的敌方小卒,然,这些小卒却未将沈越一行人看在眼里,任他们往腹地靠近,并用蹩脚的汉语骂道: “汉贼!” “懦夫不敢打!” “被虫咬死!” …… 若有一二血气方刚的士兵欲要出战,都会被沈越呵住:“收拾这些虾兵蟹将有什么用,不如存着体力,把人家老巢捣了,那才叫真本事。” 终于捱到最后一日脚程,明日即可到达拉庸老窝‘云海’了。当夜,士兵们准备就寝时,却被紧急召集,沈越下令,连夜攻进云海。众将士自然一头雾水。沈越高声解释: “知道拉庸为什么屡派小卒挑衅,却不正面迎战咱们么?” “因为拉庸看不起咱们,料定咱们跟之前的汉兵一样,都走不出这片瘴疠之地,料定此战汉兵必败,拉庸却可不战而胜!” “弟兄们,你们甘愿被人看扁么?!” 千百张嘴,此刻竟能异口同声:“不愿意!”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高举调兵虎符,喊道:“很好!拉庸小瞧我们,料定汉兵夜里无法行动。那咱们更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接下来由我带队!趁夜!一举捣毁敌营!弟兄们,敢吗?!” “敢!” 夜深,山林浓雾弥漫,阴森如鬼府。沈越将药材包分发下去,命士兵们用其捂住口鼻,以过滤瘴气,而后沈越动若脱兔,率先冲进深林,以罗盘指引,为一众将士带队。 待出得密林,果见篝火踊跃,士兵们挨骂多日,早已濒临爆发,因而沈越一声令下,将士们蜂拥而上,直捣拉庸老巢。一来汉兵群情激愤,二来拉庸一众大多熟睡,沈越这一招杀得他们措手不及。仅仅一个多时辰,一长脸小眼士兵就把五花大绑的拉庸押出了营寨,面见沈越。 沈越将沾了血的弯刀丢到一边,就着一颗大石坐下,并未对拉庸多着眼,反而是问押解过来的士兵:“拉庸是你擒获的?” 长脸小眼抖擞立正,大声道:“回将军,是!” 沈越点头:“好,你叫什么名?” “张大壮。” “名儿跟人倒挺像的,好,这功我记下了,回头我赏一百两金!”说完,沈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展开,在纸卷和拉庸之间来回对照着看,揶揄道:“起初我还以为楚野恭胡乱画的,不过一对比,还真挺像的。” 周围士兵纷纷凑上前,看看画像,又看看拉庸,‘哇’一声爆笑出来。只见卷纸上所画,是一只炸毛的狮头,而眼前未及梳洗蓬头垢面的拉庸,正是这画中的模样。 拉庸狠狠扫了一圈嘲笑的人,怒道:“笑不死你们!” 士兵们纷纷还嘴: “怎么,你的兵可以随意侮辱我们,就不允许我们嘲笑你一回?!” “这帮蛮子气量就是狭小。” 只有沈越注意到了要害,问拉庸:“你会汉语?” 拉庸却偏过头:“哼!” 沈越循循善诱:“被捕后,就没什么想说的?” 拉庸觑一眼沈越,恨恨地说:“哼!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不服!” “哪里不服?” 拉庸挺直身板,理直气壮:“你们汉人就是爱使诈,趁人不备侥幸取胜,这样输了,我不服!” 边上的将士不由得气恼: “明明是你们蛮子头脑简单,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你们这帮没文化的大概没听过哈哈哈……” “对呀,我还听说过‘胜者为王’,管你什么手段,谁能赢谁就是老大!” 沈越比了个手势,示意士兵们安静,转而又下令:“给拉庸松绑!” 别说将士们,连拉庸都大跌眼界:“啊?” 沈越半俯着身,神情认真,对拉庸说:“你不是嫌我们赢得不光彩么,我这就放你回去。你们哪天准备好了,放个炮,我们再对战。” 江宁城,今冬第一场大雪如约而至。仙眠渡后山,草房子顶上的杏树仅剩秃枝,枝上残雪堆得疏疏落落。室内,柜子里一应衣物俱被翻出,引章坐在衣物堆里扒拉多时,最终泄气道:“公子,整个宅院都找遍了,还是没见你那两套衣物。” 寻壑无奈叹息。 引章爬起来推着寻壑坐到凳子上,给主子沏了热茶,开导说:“过去沈爷嫌你换来换去就那么几套,我看,丢了正好。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正好做两套新的,新年新气象。” “也好。只是那两身中衣我穿惯了,突然丢了,觉得可惜。对了,晏如和我提了你俩的好事,要不年前办完吧?我想趁早喝杯喜酒。” 引章刷一下脸红了,支支吾吾:“什……什么好事……” 寻壑执着引章的手,让她对面坐着,柔声道:“在我面前害羞什么。天底下婚姻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你俩难得,是两情相悦,钟情彼此。这事包在我身上,定为你俩风风光光操办。” 引章正害臊得恨不能找地缝钻下去,幸好外面突然响起人语,是小丫鬟带着两位妇人上山来了。寻壑记得这两位是山后的村妇,过去沈越不时从他们家购置新鲜蔬果。 两位村妇也甚是熟稔,见只有寻壑一人,便问:“今天怎么只有小丘一人,沈老板呢?” 寻壑一时尴尬,还好引章机敏,代答道:“沈爷有事出差了。” “难怪,我就说,沈老板好久没到我家田地里摘瓜果了。对了,”说着,这圆润妇女抱出一小坛瓮,推到寻壑面前:“这是沈老板之前在我家酿的杏子酒。” 另一高瘦村妇附和道:“我这坛也是。” 沈越对寻壑品酒向来管得紧,怎么会托人酿酒?寻壑纳闷,问:“沈爷为甚跟你们学酿杏子酒?”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高瘦妇女指指头顶,答道:“六七月份时,顶上这千年老树结满果子,我们在对面山上都能看见。这一带的杏子大多中看不中吃,涩!唯有你家的这棵树,结出来的是甜果。我们跟沈老板提了,没想到沈老板这么有心,特意叫人打了两筐送到村里。而后见我们拿杏子酿酒,沈老板也跟着学,说是夫人爱酒。这两壶,都是他亲手酿的。” 圆润妇女接着说:“不过,奇怪的是沈老板把酒酿好,人就走了,也没提拿回去的事。我俩瞧着一年都快到头了,索性就送过来。” 引章‘扑哧’一记捂嘴笑了,寻壑不明所以,引章侧了头凑近寻壑耳边:“准是沈爷怕带回家,叫你忍不住三两天就全灌进肚了。” 寻壑无奈笑笑。 高瘦妇女指指引章,对寻壑问:“这一位是不是沈老板媳妇儿?” 引章呆住,神情尴尬,庆幸此刻沈越不在,而寻壑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么问?” 高瘦村妇解释道:“猜错了小姑娘莫要见怪。其实不仅仅是我俩,连家里丈夫也都好奇这么个事。接触以来,一直觉得沈老板非富即贵,按理说,他过的应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偏偏沈老板隔三岔五跑我们这农家院落来采买蔬菜,所以我们就想,准是家里有天仙一般的媳妇儿,才能叫沈老板连身份都不顾,鞍前马后地殷勤服侍。” 圆润妇女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我嫁给家里那糟老头子二十多年,别说做饭,连厨房里锅铲掉了他都懒得捡,所以嘛,沈夫人真真叫我们羡慕啊!” 引章拿手肘捅捅寻壑,低声道:“听到没!回头赶紧和好!” 寻壑欲哭无泪,只因他错也认了,歉也道了,可沈爷还是憋着一口气不原谅自己。 俩村妇还带了些自家种的蔬果,一一放到桌上,又唠嗑些会儿,才下得山去。 滇南,腊月初三。沈越一队枕戈待旦,敌方阵营一声炮响,即刻持械应战。 可对方阵营了无动静,只听得周遭连续不断的‘滋滋’作响,却不见任何异物靠近。将士们站如针毡,生怕下一秒会毙命。 难挨的时刻最终因一士兵撕心裂肺的一吼而打破,众人纷纷看去,却见一只拳头大小的紫红色钳螯破土而出,直接剪穿士兵鞋面,嵌入皮肉,周围猩红一片,俱是喷溅出的血花。 “救命啊!” 沈越定睛,才看清此人正是当初生擒拉庸的张大壮,沈越回头怒吼:“快,爬上炮车,硫磺酒、白醋、烟草,往地面撒!” 将士们即刻爬上战车,而那些破土而出的虫豸畏惧抛洒在地的药物气味,纷纷爬离炮车,或在地面蜷曲蠕动,或钻入洞内躲藏。 沈越避开沿途洞穴,跳到张大壮身边并将他抱起,牵扯出夹他脚背的那物——竟是胳膊粗细的一只巨蝎。 张大壮看见巨虫,惊吓过度,当场晕厥。沈越见张大壮唇色紫黑,猜想蝎子剧毒,便当机立断,出刀砍去张大壮右脚,接着带着人腾跳回炮车上。 “哈哈哈哈……”毒物好容易退下,前边却传来骇笑,兵士们抬头,见是拉庸。与上回不同,此刻的拉庸狂傲嚣张,一条人腿粗、通身斑驳的扁头蝮蛇缠绕其身,其余出帐迎战的小卒们身上或缠或抱,俱携着毒物。 只听拉庸笑道: “几只虫子而已,就把你们吓得全爬到车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周围小卒也张口狂笑。 “你们汉人从来都以‘蛮族’看轻我们,这一回我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的孔子说过,‘天时地利人和’。” “这里的天,养育了世世代代的拉莫族人,这里的地,是哺育拉莫一族最甘甜的乳汁。‘天时’你们不占,‘地利’你们没有!汉人向来爱内斗,‘人和’你们也不具备!” “今天这一战,你们输定了!” 沈越白眼一翻,要不是正给张大壮止着血,沈越恨不得立刻操刀砍了这满嘴掉书袋的蛮子。 拉庸一声口哨,所有蝮蛇盘旋而下,朝两台炮车游来,沈越冷笑一声,命令:“全部给我跳下车去!” 沈越似乎早有预料,知道此刻将士们必将狐疑,于是一扫腿将人全部踹下车,自己划燃火柴,点着引绳,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爆出的浓烟瞬间将拉庸的寨子笼罩,那些爬动的蛇怪即刻落荒而逃。 周副将冷笑:“若不是你们用这等毒计伤害我弟兄,沈将军也犯不着拿炮轰你们!怎么样?拉庸,这下认输了吧。” 俄顷,浓烟才渐渐散去,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咳嗽声。为首那黑影踉跄着站起,朝汉兵蹒跚而来,周遭将士面现惧色,惟沈越岿然不动。 走近前来,才认出此人正是拉莫一族的首领,拉庸。 拉庸身躯巍峨,比沈越还高出一个头。他走到沈越跟前,揪起沈越的领子:“这儿的人不服你们,你今日就是抓了我,将来还有千千万万个拉庸,前赴后继,扰得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沈越拍开拉庸的长甲如钩的手爪,轻描淡写: “这我知道。所以,朝廷为了治本,临时安了个官衔,派我来了。” “我听人说,拉莫一族热情好客。我现在很累,去你营里喝口水,成么?” 这话出乎拉庸预料。叫他虎躯一震, 汉人将士&拉莫小卒:“……”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2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前能否打声招呼? 第81章千古风流阮步兵② 拉莫人以洞穴为主要居所,众人随着拉庸步入巢穴,越至深处,洞穴顶底距离越大,至最里处,已无异于一处室内天地。周围山壁上悬着骷髅无数,每隔约五步生一篝火,照得穴内敞亮通明。 沈越和拉庸并排,走在最前。拉莫人没有洗澡的习惯,因而跟随在后的汉人兵士,或掩鼻或远离,极尽所能避开恶臭,而沈越却似浑然不知。 在一口三足巨鼎前,拉庸停下脚步,沈越也随之驻足。巨鼎与沈越齐高,四人合抱方能环绕。眼下其内滚油沸腾。 然,拉庸却好整以暇,对沈越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将军。” 周副将明白这是拉庸明显的挑衅,要拿沈越‘烈火油烹’之意,正要拔剑示威,却被沈越按住,只见沈越对拉庸礼节性一笑,说:“那本将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径直绕过巨鼎,登上台阶在主位坐下。 拉庸‘哼’一声冷笑,也陪着坐下,接着数十穿毛裹皮的小卒捧上碗来,最后上来的是一位身裹豹皮的少年,手捧一泥瓮,眉眼与其他小卒的粗犷不同,清秀中透着温润,笑容和顺而无害。 拉庸介绍道:“沈将军方才不是喊‘渴’么,想必其他将士也疲劳多时,此乃羊乳酒,是拉莫一族强身壮体的圣品,拉庸以此招待各位,略表诚意。”拉庸话毕,那捧瓮的小卒渐次给各位斟酒。此酒腥臊难闻,众将士捂鼻都来不及,遑论喝下。 然,沈越接过,仰头尽数灌下,末了还大喝一声:“够劲儿!再来一碗!” 拉庸喝酒的同时,盯着沈越,没放过沈越的纤毫神情,直到沈越看回来,拉庸才对捧瓮小卒说:“给本王和沈将军满上!” “是。”沈越才发觉,这捧瓮小卒不但人长得清秀,连嗓音也如百灵般婉转。 怎么会将他跟百灵联系起来?沈越蓦然想起,自己与寻壑初遇时,寻壑的艺名,就叫百灵,不过,他的嗓音要比眼前小卒动听上百倍。 “沈将军,怎么突然笑了?莫非,这酒勾起了您的回忆?”拉庸蔑视的神情已然不在,转为关切地询问。 沈越点头,如实道:“行军日久,而今战情稍缓,开始想念内眷了。”沈越说完,放眼阶下,只见众将士无不一脸尴尬,捧着酒碗如同捧着个烫手山芋,沈越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井底蛙,琼浆玉液在手都不知品尝。让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扫兴。”沈越吩咐周副将,“带兵士们外面候着吧。” 周副将一手按着腰侧剑柄,义正词严:“将军,我陪您留在此处。” “这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听我的话,下去!”沈越使了个眼色,周副将才迟疑着带兵退出洞穴。 “沈将军,好胆量。阿青!”拉庸一声呼唤,捧瓮小卒即刻上前,拉庸又吩咐,“去给沈将军接一碗山泉。” 不多时,阿青端着水碗过来,其后另一小厮捧着的……沈越定睛一看,觉得怪像痰盂。 拉庸解释道:“羊乳酒腥膻味重,闻着恶臭扑鼻,方才沈将军留小王薄面,才全数饮下。小王对此已深为折服,现请沈将军漱口去味。” 沈越先是错愕,转而释然一笑:“你说得没错,这酒闻着恶臭无比,可一旦下了喉咙,竟能千回百转,而今我这腹内,都还热乎乎呢,可见这酒,补!” 拉庸听完,哈哈大笑,执起沈越的手,感叹道:“汉人官员中,罕有沈将军这般有趣的人,小王,先干为敬!”说罢对着沈越又饮下一碗酒,阿青接过碗要走,却被拉庸抓住,“等等。方才碍于人多,没能给沈将军介绍,这位就是拉莫一族的族母,我的王妃。” 这一揭底让沈越啼笑皆非,只得朝男王妃略一躬身:“方才让王妃屈尊了。” “嗨,有什么屈不屈尊的。我的子民们为守护拉莫领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别说王妃,就是我,给子民端个茶倒碗水算得什么。我不吃你们汉人那一套礼法规矩,这里众生平等,所不同者,各司其职罢了。” 沈越会心一笑:“大王有此等远见,难怪能迅速称霸一方。对了,刚刚洞外没能纠正,‘天时地利人和’出子孟子之口。不过孔孟一家,大王日理万机,小有纰漏,在所难免。” “是嘛?让沈将军见笑了。我母亲乃汉人,汉人的儒学道学理学禅学,母亲生前粗略教了我些,是以了解。另外,子民们的汉语,也是我教的。” 沈越却抓住重点:“你母亲是汉人?” “是啊,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简单来讲就一句话,汉人礼教吃人,我母亲绝境下遇见我父亲,姻缘就此结下。” 阿青端来果盘,沈越拣了一片瓜,边吃边问:“怎么说?” “我母亲本是富家小姐,可外祖父为了强强联姻,竟把我母亲许配给权贵家的傻儿子,母亲不从,出嫁那天,被外祖母生生捆了抱上轿子。那天恰好父亲出巡,其实就是你们说的‘打劫’,母亲见了我父亲,丝毫害怕也没有,反而直叫我父亲带她走。阴差阳错,父亲便把她带回了山洞。而后,便有了我。你们总视力我们为蛮人,不懂婚配,胡乱|交|媾。其实不是的。我父母定情后,很快成婚,我父亲终生只有我母亲一个女人,他们,恩爱到老。” 听着听着,沈越觉得眸中温热,哑声道:“两个人彼此钟情,相伴到老,是世间最难得的事。你父母很幸运,遇到了对方;你也很幸运,能够出生在他们的怀抱里。” 拉庸人高马大,然而一双眼却极有神,此刻温情浮现,璀璨仿若星河。阿青适时俯身,抱着拉庸并轻拍他脊背。拉庸扶着阿青坐下,继续说:“我母亲授我知识,父亲则教我做人。我父亲常说,人最难做到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我竟然立一个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为妃。可我爱他。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很幸运的,我的亲弟弟,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而今,他还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我,作为未来的王储。” 沈越忙不迭解释:“大王过虑,这些我都深深理解,也祝福大王能携手挚爱度此余生。”因为,我爱的,也是一个男人。 拉庸正要追问,周副将突然冲入,禀报道:“报告将军!”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那个,张大壮醒来不停喊疼,我……我特来请教将军可否使用麻沸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白眼一翻:“就为这点事进来打搅!” 拉庸按住沈越,对周副将道:“哎,好歹是条人命,把人抬进来,我这儿有解毒药。”见周副将出去,拉庸在沈越耳边低声道:“你这下属是个实心人,打着这么个幌子进来确保你周全。” 沈越无奈:“让大王见笑了。” 很快,人抬进来,拉庸使了个眼色,阿青青起身上前。拉庸对沈越解释:“我家阿青懂医术,一般十天好的伤口,经由他手,五天封顶。” 沈越远远看着,见阿青果然手法熟稔,张大壮咬着面巾,只‘呜呜’两声,伤口就已包扎好了。 帮着周副将把张大壮抬进来的另一小兵,全程半跪在病人身侧,沈越端详些时,发现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便问:“你是?” 小兵一心关注病人情况,阿青拍了他两下,小兵才如梦初醒:“啊?回将军,我叫张小壮,是大壮的同胞弟弟。” “难怪。好,你俩兄弟情深,堪为表率。这样,在你哥哥一百两赏金的基础上,再加一倍。”沈越走到张小壮身旁,拍拍他肩膀,“余生,你哥哥都将行动不便,劳你今后多照顾些了。” 张小壮半脸泪水,赶忙朝沈越跪下:“哥哥已经昏迷,小壮代哥哥叩谢将军恩典,我兄弟俩必将……” “欸欸欸,”沈越打住,“照顾好你哥哥,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沈越回身,对拉庸说:“坐久了腿麻,大王方便的话,不如带我走走,观摩滇南的风土人情?” 拉庸爽快答应,二人先后出洞。 第82章千古风流阮步兵③ 出行前,沈越交代了周副将几句,才和拉庸离去。 拉庸带着沈越爬到山顶,从高处鸟瞰,沈越不得不佩服拉庸选址建寨的刁钻。拉庸一部依伏羲山而居,而伏羲山又位于这一带山脉的中心。这就意味着,敌人进攻,首先得翻山越岭。并且,较一般山岭不同,这一带山林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敌人还没攻进来前,就被这些草虫撕下一层皮。若非此次携炮进山,沈越还真不敢百分百保证胜算。 下山到半途,周副将被拉莫小卒领着找了过来。许是冬天的缘故,未到酉时,太阳就往西斜了。拉庸问:“天色不早,将军不介意的话,不如就在小寨尝些地道餐饭。” “好啊。” 拉庸带着人拐入一条岔道,尽头有一山洞,拉庸介绍道:“上午沈将军进的是山洞前门,而这是后门,这一边住着我的近亲族人。” 听到人声,最边上一扇门毛毡打开,钻出一光屁股娃娃:“父王!” “多多!”拉庸抱起娃娃,向沈越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得义子。”转而又质问孩子,“怎么没穿裤子!” 话音刚落,又一人跑过来,拿毛皮裙子给多多套上,正是阿青。阿青解释说:“破天荒的,竟然尿床了。” 沈越笑着摸摸孩子脑袋,猜道:“今年三岁了吧。” 多多小脸一红,埋头到拉庸肩膀。拉庸说:“将军眼睛厉害,这孩子确实三岁了。不过,这孩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怕生。” 沈越安慰:“还小呢,不着急。”说着,一行人进入洞内。 室内照明仍是篝火,篝火之上架着木棍,棍上串着畜肉,正在忙活的二人听闻动静纷纷上前,拉庸介绍:“这是我弟弟,这位是我弟媳。” 沈越和他二人问候过,阿青进来,沈越才发现,阿青竟是一家四口人中最娇小的。 随后开饭,沈越扫了一眼,不见主食,除开烤肉,就是一些水煮菜叶。丰富的主厨经验,叫沈越一眼看出这唯一一道绿色菜肴烹制得生疏,想必是拉庸依照汉人饮食习惯临时吩咐家眷做的。 多多不懂事,直接拿手抓了一把菜叶入口。 “多多!不是说了嘛,有客人来得用勺子。”阿青即刻教训。 沈越赶忙圆场:“不要紧,入乡随俗。” 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孩子闭着眼吐出菜叶,大声嚷嚷:“好难吃!” 在场所有人:“……” 和周副将对视一眼,沈越主动开口:“本将稍通厨艺,如不介意,让本将略施手脚,保准多多开胃!” 拉莫族人不似汉人客气,在拉庸的首肯下,众人跟在沈越身后拭目以待。 室内仅有一口用于烧开水的锅,沈越将锅内开水倒出。周副把沈越斗笠端来——观光途中,沈越一路采花摘草,不知觉竟摘了满满一斗笠。 拉庸恍然大悟:“我就说其他将军出战都穿头盔,怎么沈将军背了个帽子,原来是装菜的篮子。” 周副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洞内有一温泉,周副将和众人一齐洗净蔬菜。 沈越从众多草叶中挑出一个品种,向拉庸介绍:“这在我们那叫苤菜。”而后从烤肉上取了油,加入盐巴,热锅后放菜爆炒,满室喷香。 小多多循香而来,竟忘了怕生,趴在沈越后背往锅里瞧看,出锅时沈越撵了片菜叶到娃娃嘴里。多多直嚷嚷:“好吃!” 沈越把炒菜用的勺子交给周副将,揶揄道:“刚刚见你眼珠子都要掉锅里了,也想露一手是吧。本将成全你,这回我打下手,说说,炒哪个?” 片刻的不可思议后,周副将接过勺子,对沈越说:“松茸!将军替我把松茸切片!”周副将刀工神速,沈越片好松茸,周副将已将一大块牛腿切成小丁。将铁锅架在篝火上,周副将在锅壁刷了一层油,油热后,放上松茸片,油温将新鲜松茸的水气尽数蒸掉,从而逼出香气,随后周副将倒入牛肉丁,麻利煸炒。 沈越感叹:“不愧是‘名厨知府’。松茸竟有如此做法,也真是开我眼界了!” 周副将淡淡道:“越是高端的食材,其烹饪方式,往往越是朴素。所谓‘大道至简’,便是此理。” 果然,这一盘菜肴出锅,众人尝了,无不叫好。 饭毕,拉庸将沈越送到前山,途中拉庸多次感叹:“原以为你们官员都是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色,今日两位将领真真大开我眼界。沈将军,方便的话,可否把您今日采摘的植物画个简图,方便日后我教导族人识辨采食?” 沈越卖了个关子,问:“你真想知道?” “这等造福族人的好事,岂有不想之理!”拉庸有些着急了。 “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画个图纸给你们胡乱摸索,倒不如我把周副将留在这儿,为你们传授中原农耕、纺织、烹饪之技。” 拉庸吓得瞪大了眼,看向周副将,却见这人形容平静,对沈越这一决定似乎早就知晓,拉庸如在梦中,问:“小王记得沈将军提过,‘您此行不是为打仗而来’,难道是……” 沈越倒打一耙,打趣道:“我也记得你说过,‘杀了你拉庸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拉庸,前赴后继,扰得我们不得安宁’。” 拉庸忙辩解:“那是小王情急之下的威胁,无足挂齿。” 即将走到洞口,沈越却停住,收起一切玩笑的成分,郑重道: “拉庸,不要忘了,今天中午我只开了一炮,就将你的前院移为平地。所以,不是朝廷拿你们无可奈何,而是,朝廷不想长期拉锯,让滇南的子民颠沛流离、民不聊生!” “拉庸,实不相瞒,我这次会你,并非因你是滇南的霸主。来前我做了许多功课,知道你比其他酋长更通人性,更懂教化,所以决定从你入手。” “你若归顺,我愿向朝廷请命,任周周为滇南巡抚,只要你愿意配合朝廷,周周将尽心竭力在此地播种文明。” “怎么样,拉庸?” 洞内小卒只粗通汉语,对沈越此番长篇大论多不能理解,见沈越语气霸道,众小卒只当沈越在挑衅,便纷纷拉弓拔剑,准备迎战。 此时洞内,仅有沈越和周副将两名汉人。 然而,拉庸朝后摆手,小卒们接令,退到一边,紧接着,拉庸竟面朝沈越,缓缓跪下: “我父亲曾说,人与禽兽的不同,在于人有‘尊严’。沈将军,一直以来,我们不愿归顺,是生而为人,我们想保留自己的尊严。可朝廷派来的官差,没有哪位不拿我们当蛮子看待,甚至以对付牲畜方式,强制我的族人搬迁到平地,只为方便他们管治。” “如果是这样,我拉莫一族,誓死不服。” “可今天,沈将军让我看到了希望。您不嫌我们脏臭,和我们一同饮下羊乳酒,让我带您领略云图风光,甚至为我的族人……烧饭做菜。我记得汉人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周副将是沈将军带来的,我相信周副将和沈将军一样,也有海一般的胸怀,能够和我们在同一片白云下,共生共处。” “所以,我拉庸代替族人,在此向伏羲天神发誓,拉莫一族愿服从沈将军,沈将军天威,拉莫人从此、永不复反!” 说罢,拉庸重重一记磕头。 片刻,沈越将拉庸搀起,反手拭掉眼角泪花,才开口:“我深信大王,相信大王定不负圣上重托、子民之望。大王看看,这次朝廷为你们准备的东西。” 拉庸出洞,见门口几十辆马车排开,每一台上所载,是各式各样的农具,满满当当、密密匝匝。 …… 回到营地,沈越没有立即入内,一个眼神,周副将便会意,策马跟着沈越绕营骑行。 沈越率先开口:“周周,你尽管放心。你妻儿我定会拜托苏州亲友替你好生照料。等你熟悉了这边,想接妻儿过来生活时,我派人将他们护送过来。” 周副将抱拳:“我本是待罪之人,仰赖将军举荐,才得以脱下枷锁……” 沈越最不喜这些客套话,直接打住:“够啦。刚刚允诺的,对我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你大可不必觉得承了我的情。再说,举荐你,是想你为朝廷出力。经你之手,若真能实现这片土地得安宁,那我就如愿以偿了。” “卑职必当不负沈将军厚望。”话题一转,周副将又感叹,“清侧那些年,只听过将军‘沈罗刹’的外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料想,今日将军仅出动匹马片甲,就解决了朝廷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患,比传说的更神!” 沈越摆摆手,懒洋洋道:“哎,这帮人,说好听点,叫民风淳朴;说难听了,就是头脑简单。我们那套复杂的纲常伦理,在这是行不通的,得因地制宜,才能标本兼治。” 说时,二人掉转马头往回走。沈越见周周欲言又止,便一口戳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又不是文官,这么瞻前顾后作甚。”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周副将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沈将军变了。” “噢?我怎么变了?说来听听。” “沈将军那层戾气,没有了。”周副将抬头望满天繁星,陷入回忆,“我初见将军,是徐州城破那一天,我作为徐州知府被捕。入城时将士们有得意的,有高兴的,也有嚣张的,但唯独沈将军,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 沈越不由失笑,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变化。仔细回想,这些转变,似乎就是从找回阿鲤开始的。等等,沈越蓦地一吓,忙问:“我们出征多久了?” “今天腊月初七。返程我们卸了农具,轻车简行,想必年前可赶赴北都……” 余下的话沈越没听进去了,他只想到这一个多月以来,寻壑只给自己寄了一封家书,哦不,寄了一封信,算不上家书是因为寻壑在信内只问了一个问题: “晏如和引章不日完婚,沈爷允否?” 允你妹!老公出征在外不问问饭吃饱没、觉睡得香吗、穿得暖吗、有没有受伤……再不济来一句‘甚是想念’沈越也心满意足了,可这蠢犊子……欺人太甚!!! 目睹了沈越先是勾唇一笑、随后若有所思、之后痛心疾首、再然后咬牙切齿、到眼下揪着收放信件的小厮逼问‘今天有老子的信没’的转变,周副将的小眼神由满怀崇敬,变为狐疑,再变为震惊,到现在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自己顶头上司。 “将军,您……您怎么了?” 沈越如梦初醒,抚平小将被自己揪皱的领口,若无其事道:“没事。” 经过一处营帐时,男人的粗|喘、女人的**、肉体拍打的声音交织。周副将小心问:“将军,这一个多月都没见您泄火,要不要……” “不用。”沈越回身拍拍周周胳膊,“这几年你深陷囹圄,出狱后又忙着赶路备战,你才是辛苦了,进去享受一回吧。”说罢也没管周周答没答应,直接走向自己帐篷了。 回到营帐,沈越挥退服侍的小兵,自行脱去铠甲。而后,沈越从柜上拖出一袋包裹,解开,里头只是两件洗得褪色的中衣。然而沈越却像对待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将之环抱在手臂,埋首其中,细嗅良久。 终于站得累了,沈越带着衣物坐到摇椅上,将这两件单衣覆盖在脸,在熟悉的气息中迷迷糊糊睡去了。 这一觉,沈越梦到寻壑用手给自己办事,如此而已,却已叫沈越接连射了几回。睡梦变浅,快|感却越发清晰,似乎此刻就有这么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沈越猛地惊醒,果真感觉有人手在抚摸,虽然面上覆着衣物,可沈越凭直觉将人反扣在地,跳起的同时衣物掉落,沈越才看清,来着是一赤|身裸|体的少年,正瞪着水汪汪又无辜的大眼看着自己。 沈越低头,见自己那物剑拔弩张,昂扬得不行,而少年胸前已黏糊糊一片,此刻还不断下淌。看来刚刚无上的愉悦,既是梦,又是现实。 “你做了些什么!” “拉庸送来的孩子,剥干净确认安全我才放进去的。大人多日劳累,有火得及时泄,憋着不好……”周副将在帐外一板一眼答道。 “泄你妹!我有家室,有妇之夫,你瞎安排什么!”沈越边擦身子边咆哮。 周副将大惊:“啊?我听将士们说沈将军您一直没有续弦啊怎么会?” “我老婆是男人,可以了吧。” “啊?” “滚!” 沈越就要把这孩子也轰出去,可少年赶忙用汉语辩解:“我没用下面,我用手,将军不要生气。”说着接连比划几个撸|管动作。 对着这么个孩子,沈越能气什么呢,叹了一口气,沈越无奈道:“穿上衣服吧。” 外头扔进几件皮毛,少年赶忙跑过去捡起穿好。 “我这几天太累了,一下子睡死过去,才让你有机可乘。” 少年低着头挨训,斜眼见沈越起身时掉落的那几件单衣,少年想伸手捡起,却被沈越呵住:“我来。” 沈越把衣服叠好,小心翼翼放回包裹。少年在身后问道:“那是沈夫人的衣服吧。” “哟,小鬼倒挺聪明。”沈越回头,才发现这小孩跟王妃阿青有几分相似,沈越随口道,“你跟王妃长得挺像。” 少年见沈越不再怒气冲天,说话也变得利索些了:“您今天多看了王妃几眼,大王猜您喜欢这种长相的,就派我来了。” “噢,”沈越笑笑,“倒不是你们王妃的长相招我喜欢,而是,你们王妃让我想起家里夫人了。” 少年脑袋一歪,眨眼道:“将军开口闭口都是夫人,看来将军真的很喜欢夫人啊。” “已经不是喜欢这么简单了。是爱,深爱。”沈越强调。 不过,接下来少年却话锋一转,对沈越说:“我是个孤儿,将军把我带回去吧。将军怎么待我都行,只要有口饭吃,我会替将军保密,不让沈夫人生您的气。” 这话说得沈越一愣。倒不是考虑少年的提议,而是,以沈越对寻壑的了解,就算真把这少年光明正大带回去,明目张胆搅在一块儿,寻壑应该也不会有怨言,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让引章收拾好房间供沈越的新欢居住。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对自己很好没错,可沈越不希望仅仅停留在‘好’,他要寻壑对自己是‘爱’。否则,眼前的和美不可能让沈越放松警惕。沈越甚至曾想过,如果把自己换成邬二,寻壑是不是也如此对待? 寻常男人最烦妻子吃醋、盘问自己去处,可有谁知道,这却是沈越长久以来最渴望从寻壑身上得到的。吃醋也好、胡闹也罢,好歹让沈越察觉寻壑一丝一毫爱意的流露。 可从来没有。 寻壑只有毕恭毕敬。 沈越的一颗心被揪紧似的生疼。 “将军?将军?”少年的呼唤将沈越思绪拉回,沈越晃晃脑袋,取笔墨写了一行字,又附上一锭银子,交给少年,“银子给你的,收好。这封信交给拉庸,他看过之后,以后都不会让你做这个,并会好好照顾你的。” 少年收下沈越给的物件,就要出帘子时,少年回头问:“将军,你都不问我叫什么吗?” “不必了。”转而又怕少年伤心似的,加上一句安慰,“我记得你的脸,就行啦。” 少年方才离去。 第83章雪颔霜髯不自惊① 腊月廿七,北都,皇宫。 寅时,城雪厚积行路断,角门深巷少人行。然,午门敞地,此际已门庭若市,文武百官落轿下马,或三五成群,或孤身独立,在此等候城楼鼓响。 有一官员身量出挑,和武将不分高下,但却着一身四品文官服。这人身板尤其单薄,长袖乘风翻飞,他正低声劝着身侧支起斗篷挡风的小厮:“一会儿就开门了,你快回去。” 但这圆脸奴仆却固执:“公子寒疾初愈,最忌受风。你要身子坏了,不仅引章饶不了我,沈爷第一个问罪的也是我。” 这一主一仆,正是寻壑和晏如。 寻壑还想劝说,一群官员恰好朝自己走来,高高低低几声笑,而后一官员打趣说:“沈将军确实厉害,不过,我听说,他跟丘郎中搞在一块儿了。” “哪个丘郎中?” “哎,还有哪个,就是那个卖主求荣的货色。这姓丘的当初傍上邬家,跑丝绸买卖发家致富。而后邬相倒台,他便见风使舵,第一个支持迁都,从而赢得圣眷,圣上便派了个四品差事给他。” “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这种人为了名利,什么事干不出来。姓丘的不惜卖屁|眼,也要把沈将军勾到手里。” “对啊,准是姓丘的使了什么狐媚妖术,否则,沈将军出身高贵,怎屑于看上这种人。” …… “唔!……”晏如的嘴被寻壑死死捂住,才没能骂出口,但晏如气闷至极,两腿不住乱蹬。直到那群官员走远了,寻壑才松手。晏如立刻回头,忿忿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抹黑公子!你为什么要拦我!沈爷要在这,保准上去扒了那帮家伙的嘴皮,公子你为什么?!……” “嘘,”寻壑将食指放在唇间。适时,劲雪带疾风,一片枯叶被卷裹多时,最终摔落在二人脚边,寻壑踢踢枯叶,回手指向城门边一株长青柏,轻描淡写:“你问为什么?同是树叶,沈家就好比那颗柏树,而沈爷,是树上经冬不凋的绿叶;但我呢,就是这片枯叶,一场风雪就能把我扯落,摔到地上任人践踏。” 晏如几下眨眼,方才明白过来,说话时带了哭腔:“不,沈爷在的话,他一定会保护公子。” 寻壑苦笑,转而问道:“沈爷惹了麻烦,你会担心吗?” 晏如虽不明所以,但仍坚定地点头,答:“当然担心!” “那就对了,所以这些事别告诉沈爷。”因为,我就是沈爷的麻烦。 不想叫晏如难堪,最后一句话寻壑咽回肚里,仅苦涩一笑。而后城楼钟鼓敲响,文武百官依品级鳞次排列,鱼贯入宫。 太和殿。银烛熏天紫陌长,臣沐恩波凤池上。文武大臣左右分列,中央敞地一官员手执笏板,朗声奏报: “……半年时日,江宁织造局由初设时的捉襟见肘,发展至而今拥有作坊五十间、织机四千架、桑田四万亩。今夏六月,臣奉命前往长安与西蒙商洽,签订年供二十万匹的协议,明年五月交接,至而今完工已逾六成,前景可期。苏杭二处造办受今夏洪涝影响,产出有限,江宁织造局临危受命,接下重阳造办任务,如期上缴绸缎四万匹。” “好。”成帝抚掌,显然龙眼大悦,“区区半年光景,江宁织造能由小做大,丘郎中,你功不可没啊。” 述职者正是江宁织造局织造郎中丘寻壑。闻得成帝褒奖,寻壑连忙躬身作揖:“陛下过誉,今日成就,绝非臣一人之功。江宁织造局上有朝廷支持,下得鱼米乡之便利,兼之局内众志成城。天时、地利、人和兼备,足见陛下安排之远见!” 众臣高呼:“皇上英明!” 过去成帝就喜怒不行于色,称帝后更是精悍内敛,众臣拥戴下也只是微微一点头,又对寻壑吩咐:“下朝后你到御书房里来。” 而后,又有一人站出奏报:“禀陛下,微臣进宫前接到消息,抚远大将军沈越今日将抵达北京。” 始终垂手敛目的寻壑,听闻此言,忍不住侧目,看向子翀。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沈越深谙此道。此外,沈越不拘常理,故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兵家之道发挥极致。滇南平定,着实解决了朕一心头大患。子相,你和沈越要好,你说说,朕该怎么赏,沈越才比较受用。” 子翀眼珠一转,毕恭毕敬:“陛下天恩,何出此言。” 成帝一摆手:“你不妨说,朕恕你无罪。” 子翀抱拳道:“正如陛下所言,沈越不拘常理,寻常的加官进爵、赏珍赐宝,恐非他心愿……”话到此处,门外忽报: “兵部侍郎、抚远大将军沈越,觐见!” 成帝即刻望向殿外:“宣!” 寻壑脑中有刹那空白,只觉得身侧一道风扫过,再抬眼时,那人已走到最前,下跪行礼。 百官齐齐聚焦那人背影,寻壑此刻的瞩目,犹如银河的只星片月。 “沈爱卿,别来无恙。”虽然问候,但成帝却未让沈越平身。 沈越抱拳:“承蒙陛下不弃,罪臣得以将功赎过。这是拉莫酋长献上的粮草册跟兵马簿,请圣上过目。”即刻有太监取走物件。 “嗯,滇南的战报,朕都仔细看了。你恩威并用,怀柔的同时不忘维护朝廷威望,做得不错,平身吧。众爱卿还有他事呈奏?” 短暂沉默后,群臣山呼万岁,领事太监高唱退朝,众人散去。 寻壑跟在皇帝身后走了一段路。成帝忽然转身,揽着寻壑:“难得见你一回。别这么拘谨。” “谢皇上。” 成帝负手,缓缓道来:“江宁业绩不消多说,就论新宫修缮的事,有了你的支持,朝廷减压不小,叫朕终于能够腾出银子来加固长城。寻壑啊,当年你父亲不惜牺牲亲儿,救了朕一命,而今你也竭心尽力替朕分忧。丘家世代尽忠,登基以来,朕就寻思着给你什么赏赐好。最终朕拿定主意,决定追封你父亲为蕴礼侯,世袭罔替。” ‘啪’一声,寻壑伏跪在地:“丘寻壑谢主隆恩,臣必当庶竭驽钝,为主尽忠。” 成帝将人扶起:“哎,朕还没说完呢,你就急着谢恩了。今年你得空,寻个机会南下一趟,去把你母亲的牌位迁回扬州吧。太后生前苦寻你们母子多时,说一旦将人找回,定要朕认你母亲为义母,并以手足待你。可惜造化弄人……你娘生前颠沛流离,死后,就让她落叶归根吧。”眼见寻壑又要下跪,成帝扶住,安慰道,“这是你该得的,不必多礼。” 跨过门槛,步入御书房中,成帝侧身,问:“对了,朕听说你和沈……” 寻壑心里咯噔一下,适时羡陶入内,禀报:“皇上,子相等人到了。” 成帝扼住已到唇边的话,淡淡道:“让他们进来。” 入内时,沈越见寻壑垂手伫立,目不斜视,经过时沈越轻咳一声,便到皇上面前行礼。 来者除了沈越,还有左相赵恭平、右相子翀。成帝赐坐后,便对沈越说:“沈越,你性情耿直,朕也不多和你绕圈子。朕赐你官复原职,你可满意?” 恢复原职,意味着沈越将在京城任职,势必和寻壑分居两地。放到寻常,沈越必万般不愿,更何况现今还和寻壑僵着,矛盾尚未解开,叫沈越如何舍下。 沈越正为难,子翀起身叩首,拜道:“臣请进言一句。” 成帝拂袖,示意子翀平身:“无妨,朝上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接着说。” “微臣认为,沈越此次平叛功劳甚大,但仍不足以抵消欺君重罪,陛下应对其永不起用,以惩戒来人。但是,臣听闻永康新秀二县‘改稻为桑’之计,沈越也是策划者。‘改稻为桑’乃改革创举,臣奏请皇上,将沈越派往此地,行九品县主簿之权,督促改革。” 寻壑盯着子翀背影,眉头紧皱,片刻后些许了然。 “嗯,那赵相怎么看?”成帝挑挑眉,对坐在另一侧的赵相发问。 赵恭平上前一步作揖,说:“微臣不同意子相见解。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沈将军决胜千里,实乃栋梁之材。皇上应为朝廷着想,弃前嫌,赏有道,让人才尽其所用。” “恭平、子翀,你俩都言之有理,朕一时难决断。”成帝起身,走到寻壑面前,问,“寻壑呢,你怎么看?” 寻壑连忙起身:“寻壑一介地方小吏,岂敢与二位仁相指点朝政。” 成帝拍拍寻壑肩膀:“欸,让你说,你就尽管说。” “是。微臣浅见,皇上宜采用……”寻壑咽了咽,继续道,“宜采用赵相之计,不计前嫌,任人唯能。一来宣誓陛下海量,二来,为朝廷添一股肱之臣。” “呵呵。”成帝笑笑,仍未表态,回到案前坐下,才对沈越道,“沈越,朕从未忘记,你为朕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汗马功劳。今日私下,朕就不拘君臣之礼,勉强你了。给你三日时限,三日后,任或不任,你都亲自到御书房来,给朕一个答案。” 沈越当即伏拜在地:“谢主隆恩。” 御书房出来,沈越脸色黑臭,大步先行离开。赵相虽好奇沈越之所犹豫,但也不敢追上多问。子翀则不沾片叶,径自出宫门登上马车。只有寻壑心事重重,连连拐错道,竟耗了半个时辰才摸出皇宫。 自家马车就在午门前停驻,寻壑浑浑噩噩上前,挑帘,抬腿时却被一股蛮力拉进车内。 “丘寻壑!”沈越揪着寻壑衣领,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为了南下和寻壑相聚,沈越不惜冒着抗旨的风险,然而寻壑竟站到赵相一边,力挺沈越留京。这口气叫沈越如何下咽! 寻壑似乎料到沈越会有此举,无论被揪起时,还是而今破布般被沈越拎在手里,寻壑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情态。 良久,寻壑才轻声道:“卑职车厢逼仄,有辱将军威风……将军,您还是回您该去的地方吧。” 沈越双眸滚烫,他自己都感受得到,只要一眨眼,两行热泪必当滚落。可惜寻壑垂着眼皮,看不到更感受不到。 缓缓,沈越松开手指,寻壑跌在座位上。沈越一甩衣裳下摆,挑起车帘,撂下一句:“好,如你所愿,我回去做我的将军。但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摘掉你官帽,非把你打回原形不可!” 第84章雪颔霜髯不自惊② 御书房,成帝正批折子,羡陶奉茶进来,小声道:“皇上英明,沈将军果然猫在马车上等着教训丘大人。” “封了侯寻壑还是挨他欺负,啧。”成帝蘸蘸墨,埋头书写的同时问,“你有话就说吧。” 羡陶小心道:“奴才恐辱圣听。”被成帝白了一眼,羡陶赶忙说,“奴才听小太监说,沈将军跟丘公子的事在官员间私底下传开了。” “你是想问真假?不然呢,你当沈越傻的,一品大员的官位送到嘴边不张口?” “沈将军这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啊!”羡陶想了想,又道:“可丘大人他却提议沈将军留任京城。” “寻壑清楚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怎敢跟朕抢沈越。说来真是笑话,历朝皇帝,莫不担心武将集权,然而朕最看重的沈将军,回来第一件事却是交虎符还兵权,甩烫手山芋似的。” 羡陶见砚台渐干,便上前加水磨墨,并道:“其实刚刚朝堂上奴才就奇怪,沈将军立了这么件大功,皇上怎么只字不提嘉奖。现在奴才明白了,把留任与否的决定权交给沈将军,这已是对沈将军最好的赏赐。” “不,沈越要真敢撂担子不干,朕还是得严惩他,朝廷不是沈府,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府花厅。院中池塘结了厚厚一层冰,午间雪霁,几名孩童正在冰面上打雪仗。画舫小轩窗,沈越沈超相坐对饮。 “……子翀能担大任不假,但当年他力阻成帝迁都,皇上深感皇权为人牵制,因而新设了赵相为右丞相,让他和子翀相互掣肘。哎,过去是李相邬相,而今换成子相赵相,铁打的皇权,流水的党争。昔日我曾替子翀说过几句公道话,近日就有好事者挖出这陈年旧事,将我归为子党。兄长,过去你嫌我立场不坚、和稀泥,现在我被揠苗助长,成了有党有派的人。”沈超笑得甚是无奈,举杯一饮而尽。 沈越陪弟弟喝了一盅,才说:“嗯。暌违半年,皇上已今非昔比。帝王之威完全淬炼出来了。伴君如伴虎,今日进御书房一叙,叫我至今战兢,哎,摇情终日身处深宫,也不知如何了,择个时日咱们去看看她?” 沈超点头:“好。不过啊……我说了兄长莫伤神。皇帝是一国之君,皇上的后宫便是女人的政坛,众臣怎容得下咱们沈氏一家独大。因此,半年多时间,皇上已经纳了两名侧妃,其中赵相之女还怀上了龙嗣。哎,皇上和摇情情意甚笃,这个不假,可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被其他女人瓜分……想想就替我这妹子心疼。” 雪雁落足窗前,自在踏了会儿雪,旋即扑腾着翅膀又起飞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沈越笑笑,“阿超,你要累了,就致仕吧。人生到头,什么都带不走,四大皆空,只有自己才是实的。” “不。” 沈越错愕,因沈超罕有反驳兄长的时候。只听沈超接着说:“酒后吐真言,哥,今日我斗胆跟你说一通心里话。自你南下、由我执掌沈家后,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替沈府挡下多少风雨,我这散漫性子就是你惯出来的。而今你执意隐退,那就由我为兄长遮挡一回风雨吧,你跟……你跟阿鲤的路不好走,但只要阿鲤和你齐心,你们必能修成正果。” “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沈越大惊,因为沈超在感情方面一向迟钝。 沈超看向窗外,似在托腮思考,又似在斟酌可否诉说,最终还是开了口: “十二年前在南越行馆,第一眼见到你跟阿鲤,我就猜到后来的发展了。只是没有想到,你二人羁绊至今……”沈超收住语声,因他发现,兄长脸色的愀然不悦。 “呵,你不知道,今天御书房发生了什么。皇上留我在京为官,赵相附议。子翀了解寻壑,不顾风险站出来反对,并找借口让我南下。可丘寻壑这兔崽子!……”话到此处,沈越恨恨咬牙,骂道,“他竟然站到赵相一边,决意和我分开!” 听到此处,沈超忍俊不禁。沈越恼火:“笑甚!?” 沈超悠悠然给沈越斟酒,同时解释: “过去六年来,兄长一心光复,其后事成,可仍旧囿于仇恨,无暇他顾。那时的兄长,躯体是活的,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人心活着,对世间喜怒爱憎能真切体会,这人才算真正活着。刚刚看兄长对阿鲤爱极生恨,我开心得很。有血有肉,兄长真正走出来了。” 沈越不语。 沈超又道:“兄长当局者迷,没看透阿鲤退缩,正是出于对兄长的维护。兄长在滇南军中放出男妻戏言,一时间臆测纷纷,千里相传,生生把阿鲤揪出来,描成狐媚妖鬼。阿鲤进京数日,想必已有所耳闻。以我对阿鲤的了解,他此次力挺兄长留京,必是为了保住兄长声誉。” “他们虽猜中了是阿鲤,可明明是我搬进了丘府!被诋毁的是我才对!”沈越怒不可遏。 “所以说兄长当局者迷啊。沈府百年世家,上至开国功勋,下至而今摇情的皇贵妃、兄长的抚远大将军、我这礼部尚书,再加上沈府遍布朝野的旁支门生……鲜花着锦的鼎盛世家,谁敢抵牾。世人最喜好十全十美的人物,兄长出挑优异,但却无心续弦、没能传代,可谓白璧微瑕,落人话柄。好事者为兄长圆说,便拿阿鲤作兄长的替罪羊。” 沈越一拳砸在桌上,五指松开时,青瓷酒盏已碎裂成片:“我的私事,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转念一想,“阿鲤他……他真这么想?你怎么知道?” “阿鲤和我多有相似,我俩的性子,都是越爱护、越想放手,就怕好物毁在自己手里。”沈超话里有话,沈越迟疑着问:“……你心爱的那物,你放手了?” 沈超颔首,将樽里余酿尽数倾入沈越杯中,平静道:“尘埃落定,不提了。兄长,听我一句劝,阿鲤对你情真意切,但他生性卑怯,多有畏缩。你二人若求长久,需得兄长主动一些,叫阿鲤明白,他值得你对他的万般好。”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一朝心锁开,百川汇入海。沈府外,晴空万里,天地高阔。 午间行人稀疏,沈越上马后,纵轡朝寻壑所在的行馆驰去。穿过东三街后,沈越掉转马头拐入小巷。银狮突然人立长啸,似是避开了什么东西,害得差点将沈越摔下马。 “怎么了?!” 四野阒然,无人回应,前方仅有一辆倒塌的板车,车上载的盆花倒了一地。沈越回首,才发现巷口雪隆起一垛,飘雪覆盖不及处,暴露出数块衣料。 “有人被雪埋了?!” 沈越跳马上前,扒拉些时,才从雪堆中挖出一半死老头儿。沈越赶紧将人背起,送到附近小医馆。 大夫告知,老人不容乐观。沈越放不下心,守着直到老人转危为安。 再度睁眼,老人茫茫然:“这是哪儿?我怎么?” “老人家,你晕倒在路上,我恰好见着,就送到医馆来了……” 孰料沈越一语未完,老人挣起身跪在沈越面前:“这位恩公,我的钱都被一帮强盗抢了,现在我一无所有,拿什么还您药费啊!” 沈越安慰:“晚生家境还算宽裕,这些钱不用还了,您安心养着就好。” 老人木楞楞点了点头,倏然,又惶恐看向沈越:“恩公您可瞧见我那板车了?还……还有我那一车的花。老头子无儿无女,年尾就指望着把花卖出去换点铜板过年,哎。” 沈越答道:“原来那车是您的。你年纪大了,体力活干得吃力,要不这样,我出些银子,连花带车买下,这样您便可直接过年了。” 老人摆手摇头:“恩公心善,好意老头儿心领了。恩公有所不知,老头子这二十几年以来的生计,全仰仗这辆破车,卖些自家种的花草过活。靠资助,老头儿或许能苟延过今冬,可要有个万一,老头子贱命挨到后年,那生活还是得自己挣啊!所以,这板车,这花,老头儿得自己卖。” 沈越想想,问老头:“我是外地客,但这两日暂不离京。这样吧,我替您卖花吧。”老人尚目瞪口呆,沈越就转身出门拉车去了。 …… 旧年将近,腊梅赶着开出第一朵花儿。行馆虽然简陋,因着白雪梅香,而倍添雅致。 然而,昨夜下了一趟雨,冷风夹带上了湿气,对寻壑腿伤最为致命。沈越不在,换成引章鞍前马后照顾。 傍晚,晏如听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丘大人在吗?” 晏如跑去开门。“在,谁啊?……啊!!!”晏如双眼圆瞪,几不可信,“二……二爷!您来了?” 沈超和数名家仆站在门口,见了晏如也无暇寒暄,着急道:“兄长在府上吗?!” 晏如一头雾水回:“不在,怎么了?” “你告诉阿鲤,我兄长昨夜未归,今天一天没得到他消息,看阿鲤有没有办法?” 晏如忙奔回府内,很快寻壑出来,也是一脸惊慌:“沈爷不见了?!” 出门时,引章拦着寻壑,死活不让。最后寻壑拄了拐杖,引章才紧随着出外寻人。 连沈越恩师李廷中空置已久的故居,寻壑都没放过,进去搜寻一番,可折腾到深夜,还是没找到沈越的影儿。 夜寒刺骨,寻壑每一张嘴,即刻有白雾窜出。暗夜朦胧,一乘马车破雾驶来。 “老爷心善,若不是老爷,这黑灯瞎火的,沈将军就是蹲一晚上,花儿估计也卖不出一盆。” 寻壑赶忙抬眼,只见马后二人驾车,这二人间竟挤着摆放了不少盆花,甚是滑稽。寻壑上前,抱拳问:“敢问兄台,方才所说卖花之人,可是沈越沈将军?” “你哪根葱,竟敢提沈将军名姓!” “我……”寻壑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幸窗帘挑起,一长须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打量寻壑一眼,平淡道:“你就是沈将军的相好?” 寻壑:“……对……” “前面,第一个巷口拐角就是。” “多谢大人。”寻壑告别,拎起拐杖往前跑去,可才迈开几步,寻壑不由得驻足。 整条街昏暗悄寂,唯有一处客栈还亮着微光,微光在雪地撒下一圈光晕,沈越沈超,恰巧站在这圈光亮中。兄弟俩无声伫立,似早已发现并看着寻壑相向奔来。 “……沈爷,二爷……” 沈越上前,问:“既然不要我了,为何在外人面前却仍然认我作你男人?”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眼神躲闪,一时不知是去是留。 “公子!公子!哎,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害我在前丞相府找了一圈……”引章喊着,和晏如一同跑近,发现沈越正和寻壑说话。 沈越皱眉,问寻壑:“你还跑到恩师府上找我?” 寻壑未来得及答,引章先一步拍掌道:“找到沈爷就好!公子咱们快回家捂腿去吧,这都冻大半夜了。” “你腿怎么了?”沈越才发现,寻壑手中赫然握着一根拐杖,便二话不说将寻壑打横抱起,就要往望寻壑来时的路走去,蓦地一顿,喃喃自语:“你们都随我来,有些话今儿个必须问清楚。”说着调转方向,拐进一道小巷。 不多时,进入一农家院落。越过沈越肩膀,寻壑瞧见这户人家院前停着一辆板车,平房仅一层。入室,劣等炭木炙烧出的气味甚是呛鼻,不过好在暖和许多。厅堂逼仄,一伙人站着就不剩多少空间了。沈越将寻壑放在室内唯一的板凳上,旋即后退,与众人齐站。 寻壑怎好意思自己坐着,就要起身,被沈越呵斥住:“坐着!” 寻壑指间相绞,罪犯受审般看着扇形站开的众人。 “丘寻壑,留京任职与否,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心里到底怎么看我的!今儿正好,和你熟悉些的人都到齐了,接下来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 “……是。”沈越目光咄咄,迫得寻壑只敢看向青泥地面。 “在场各位也替我听着,权当日后佐证。” 别说寻壑,在场各人也被沈越镇住了,陆续应好。 “丘寻壑,这六个月来,你可曾爱过我?”没等寻壑回答,沈越生怕纰漏似的,补充道,“对朋友的爱、对亲人的爱、对恩人的爱,统统不算!只有对情人的爱,你才可以说……‘是’。”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寻壑永远忘不了,弱冠那年,沈越携着自己到宗庙行及冠之礼。事毕,寻壑跟着沈越爬上后山,当时问沈越: “爷,要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将如何回忆我?” 尤记沈越躺的那片荞麦地,白花尤为皎洁,沈越收回望天的眼,转而侧头看向沈鲤,吐掉叼着的草杆,郑重道:“爱人。沈鲤是我的爱人。” “我……我视沈爷为爱人,十二年了,从未变过……”寻壑神思早已飘远,摆脱克制的爱意,本能般地脱口而出。 沈越本想着,只要寻壑残存爱意少许,自己就是拼死也要和他厮磨余生。 冷暖岂可休,回首多少秋。 未盼,却在手。 一生何求。 …… 众人出到院中,目送沈越抱着寻壑远去,引章回神,就要和沈超告别,倏然一阵恶感涌上喉间,‘哇’一声,竟吐了一地。晏如赶紧上前拥住妻子,沈超见状,忙命侍候一旁的家仆马车送到沈府,差了大夫诊治。 困倚危楼。 寻壑趴在窗栏,沈越在身后挨挤着,不安分地摩挲。 “当年恩师府邸周边,没有这么间客栈。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为我俩的今日准备的?” 寻壑偏了偏头,耳垂堪堪从沈越唇舌中抽出。寻壑面颊滚烫,泪眼朦胧,模糊中依稀能辨出当年的庭院。十二年前,正对的那座小院,沈越在此违逆师命,全力保下当年的沈鲤。 从此,沈鲤一片痴心交付…… 魂游间,寻壑眼前的天地陡然翻转,竟是沈越将他抱起,只听沈越哑声解释:“到床上去,你腿才张得开……” 第85章雪颔霜髯不自惊③ 二人阔别数月,沾衣即湿杏花雨,良宵情浓,水连芳草月连云。圆房数回,寻壑强撑着困意,陪沈越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迷蒙着含糊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被窝余温散尽。昨日数言解开心锁,轻巧得如梦似幻,若非腰肢仍旧酸软,寻壑真真不敢置信。 “鲤哥儿?醒了?”屏风外,一女声唤道。 房中竟有旁人,寻壑着实吓了一跳,可转念细想,只有过去苏州沈府的人才会喊出‘鲤哥儿’这一称号,且此声熟悉,辨别少顷,寻壑惊道:“玉漱!” “哟,鲤哥儿还记得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无暇体味重逢的喜悦,寻壑此刻忙着找亵裤,嚷道:“你……你别进来,在外面等着。” 屏风后传来‘扑哧’一笑:“沈爷都和我交代了,鲤哥儿害羞什么。小的这就进来服侍当家主母更衣……” “别进来!……别!”寻壑七手八脚套上衣物,趿了鞋子出去,外头竟不见人影。桌上置一食盒,寻壑记得那是沈越过去惯用的物件。 正思索着,几名汉子提着热水入内,玉漱随后进门,寻壑问:“沈爷呢?” 玉漱笑道:“沈爷有话,要你先泡澡,吃些食儿,再由我领你见他。” 沐浴进食完罢,寻壑跟着玉漱出得客栈,走不多时,就见前方一圈群众围着,翘首张望。 寻壑不禁纳闷:“什么热闹,招了这么多人看?” 玉漱突然止住脚步,揪住寻壑袖子:“不对!他们围观的好像是……沈爷?!” 寻壑玉漱好容易挤到前排,只见沈越站在人群中央,手抱大红花,脸堆姨母笑,高声吆喝: “这牡丹是洛阳种,年年开花,朵朵饱满。瞧这色儿,红得真喜庆,一家开花十家富贵。最后一盆,折个价,只卖两串钱,各位父老乡亲,买回去吧,保准过个吉祥年!” 寻壑:“……” 玉漱:“……” 玉漱当机立断,揪揪寻壑袖子:“鲤哥儿,这丑丢得忒大了,剩下的恕我不奉陪,先走一步,你保重。” 寻壑:“……” 就在寻壑犹疑是以手掩面好、还是直接掉头走人好的时候,沈越目光扫到了寻壑,隔着数重人,沈越对准寻壑抬抬下巴,笑得好不得意。这时,寻壑前面的人潮中,一男人手指沈越,惊叫:“我想起来了,你……你就是刚平定滇南的抚远大将军!” 一溜儿吃瓜群众异口异声: “真的??!” “奴家平生第一回见这么俊俏的卖花人!” “一国将军怎么沦落到当街卖花的境地了?!” 寻壑:“……” 沈越笑笑不答。身份暴露带来的好处就是,沈越再没吆喝,围观群众自愿竞拍,最后一富商以二两银子拍下盆花,并扬言回去把门神关公撕了,再请画师把沈将军英容画下并全村派发张贴。 “好了,谢谢乡亲们捧场,最后一盆花卖出去,我也好交差了,大家各自散了吧。”说罢沈越返身抱起最后一盆半凋的盆花,再穿过人群走向寻壑。众目睽睽下,沈越一手抱花,一手牵走寻壑。 “……这位就是沈将军的相好?” “男人之间,玩玩而已。人终归得娶妻生子的。” “……” 后面的话越发难听,寻壑渐渐踯躅,禁不住回头看去。沈越适时指间一紧,紧握住寻壑,牵带着迟疑的寻壑前行。沈越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寻壑被沈越的坚定所感,沉甸甸的一颗心轻松些许。 身后仍有人喋喋不休: “找了个比自己还高的相好,沈将军的威风活活短了一截……” “闭嘴!”沈越突然甩开寻壑的手,转身指着众人骂道,“哪个狗|娘养的!敢说老子比媳妇儿矮!我明明比他高了半寸!” 寻壑:“……”可惜力气没沈爷大,死拖烂拽撼不动他半分,寻壑瞄到二人鞋底,豁然明朗,遂对沈越解释:“爷,今儿我穿的官靴,拔高不少,而你是布鞋,脚底贴地面,咱们不和他们见识,好咩?” 沈越两下打量,认可了道理,方才牵着寻壑离去。 二人来到一座院落,寻壑认出,这是昨晚进来的民居。光天化日下,视物一清二楚,只见小小院落盆钵满堆,植株众多。一辆手拉板车停驻门前,沈越将那盆病蔫蔫的花放到车床上,便带着寻壑进了屋内。 “张伯?” 伴随着老人‘哎’一声响应,一女子声音也随即传出:“沈爷回来了。”紧接着自房内跑出来。 寻壑跟女子对视片刻,一时尴尬万分,正为难进退抉择时,女子竟吸吸鼻子,紧接着上前抱住寻壑:“鲤哥儿!” 这女子正是当年沈老祖母的近身丫鬟翠袖。女子不复青涩,脸庞圆润,富态毕现。 “鲤哥儿,当年我误会了你,你也不辩解一句!?” 唇枪舌剑寻壑从来不怕,但每每面对至亲之人的认错,寻壑就会手足无措。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3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在一旁轻笑,揶揄道:“罪他全担了,好事一概不认,这就是阿鲤。别说你,就连我至今,也还是难从他嘴里套一句肺腑话。”说着进了房间。 和翠袖叙了会儿旧,寻壑才知原来是沈超做了解释。回想半年前沈府养病那时,沈越起初态度冷淡,寻壑的一切多由沈超打点安排,一时对他甚是感念,遂拿定主意离京前定郑重拜访沈超。 之后寻壑进入室内,正对门的墙上,一扇小窗高悬,窗外绿树挡光,因而虽是白天,房内却极为晦暗。不通风之故,一室药气逼人,墙角一张窄榻,沈越正蹲在榻前,亲手给榻上的垂暮老人喂药,老人身上的旧棉被已然不辨颜色。 昨夜房事后闲话,沈越告诉寻壑,自己无意间竟救了恩师李廷中昔日府上的家丁,李府抄家后,家仆四散,只有张伯念旧,迁居到李廷中这处祖居,风头过后,张伯还不时回李丞相府中洒扫除尘。 张伯应该就是眼前这位老人了。 寻壑轻声唤道:“爷。” “嗯,”老人恰好喝完一口,沈越收回汤勺,回看一眼寻壑。 “好,好,呵呵……”老人突然笑起来。 沈越问:“好什么呀,张伯?” “自打住进这房子,今天是头一回这么热闹。” 沈越连忙安慰:“张伯这么说,叫我怪心疼的。不怕,以后沈府会常来人看您。” 闻言,老人浑浊的眸子里似有晶莹闪亮,颤声道:“当年李相有恩于我,而今又是李相的高徒救了我一命,哎……李相爱花,尤其爱红牡丹,老头子风烛残年,别无他求,惟愿剩下的时日,身体硬朗,种好一院子的花,李相魂游故居,看着舒坦一点儿。”张伯转而又拍拍沈越手臂,“小沈啊,救命之恩,张伯无以为报,就……就祝你生的儿子都中状元,生的女儿都封诰命,祝你……祝你一世圆满。” 每每此时,寻壑总是惊惶,觉得自己生生耽误了沈越的大好前程。正内疚得打紧,四指却被人握住,抬眼,正是沈越。 老人看不清,沈越遂大胆握紧了寻壑的手,坦然道:“承张伯吉言,沈越一世圆满。” 中状元、封诰命,那是世人眼中的圆满。沈越过去没能直面内心,因而达成的功业里,无一不是他人的期望;而后历经沉浮,守得云开见月明,沈越摸清内心渴求,终于牢牢将属于自己的圆满,紧握在手。 从小屋里出来,已是午后,沈越竟把那盆蔫蔫的花也带上了。 寻壑奇怪,便问:“这花半死不活,也不挑一盆好的,养着省心。” 沈越笑笑,抽手抚抚耷拉的叶片,解释道:“哎,连你也瞧不起它。可越是凋败,我越是有拯救它的念想。张伯说,这花是他山上采的种,丢到土里自个儿冒出了芽,不过冒芽容易顾养难,为了催它开花,张伯足足呵护十年,第十一年,才开出了第一朵花。听张伯说,这花花形无甚新鲜,但却奇香无比,一朵就能芬芳全屋。可惜张伯今年身体羸弱,疏于照顾,它才变成了这样子。” 寻壑看看那花,又看看沈越,不确定沈越的话中有话是否仅是自己错觉。 街道阒静,年关将近,沿街各户都贴上了桃符对联。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昨夜天雷勾地火,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尽了,而今二人无甚言语,只简单地十指紧扣。 走了些时,隐隐闻到一阵烧烤香气,沈越中午没吃,不由得被这香气带着走快了些,拐过街角,竟看到一卖烤红薯的小摊。二人不约而同怔住,对视一眼,便心知肚明彼此想到一处去了。 “爷,我饿了,再请我吃一回烤地瓜吧。”沈越狼贼兮兮揽住寻壑,推着人走到摊子前,小贩正打着盹儿,沈越吆喝一声,吓得小贩一个激灵:“两位老板,买红薯?!” “不然呢!来俩个头大的。”沈越大剌剌道。 寻壑推辞:“我要个小的就行。” “我饿!”沈越大眼一瞪,寻壑乖乖闭嘴。沈越脑袋搁在寻壑肩上,看寻壑五指白净修长,从荷包里拣出几枚铜钱,交给小贩,沈越故意撒娇道,“丘老板出手阔绰,小的跟定您了。” 小贩打量二人,备觉古怪,便问:“两位爷关系是……?” 寻壑难得出手快准狠,一手抢过小贩的油纸包裹,一手捂紧沈越嘴巴并将人拖走。 二人关系不伦,可自打昨夜确定了寻壑一片心意,沈越可谓见人就招摇炫耀,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得了玩具的屁孩儿似的,寻壑甚是无奈。可又不忍浇灭男人难得的雀跃,便没有指出,认命跟在一路点火的沈越身后默默灭火。 二人在小贩身后的店铺石阶坐下,沈越大快朵颐的同时,扫了寻壑几眼,含糊道:“你变了。” 寻壑正托腮发呆,随口问:“有吗?哪儿变了?” “事业是做起来了,可人却变胆小了。” “确实,”少不更事,过去烦恼无非闲愁,随着年岁渐长,压在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顾虑也随之见长,但寻壑转念一想,也回击道,“爷也变了。以前的爷断断不会在街边狼吞虎咽,不体面!”想起最初那次带沈越吃烤红薯,当时的沈越极重仪表,连边走边吃都不愿意,而是将这滚烫物件揣进怀里。寻壑不由得看向沈越前胸。 沈越无所谓摆摆手:“体面能当饭吃?做了半辈子楷模,太累了。往后余生,我只想当沈越。笑骂由他笑骂,欢娱我且欢娱。”沈越渐渐收住语声,只因他发现,寻壑正盯着自己胸口看,沈越忍不住戏谑,“昨儿一晚上还没看够,那爷现在就……”说着沈越作势当街解衣。 “你够了!!”寻壑情急下摁住老流氓,不料用力过猛,沈越被这么一推,手中红薯滚落地上。 寻壑大惊,沈越却径自捡起红薯,捻掉上面沾灰的果肉,又咬一口,笑道:“大菌吃小菌。嘿嘿,那几年行军,有次我被敌人围困,弹尽粮绝,我跟士兵们连树皮都生剥下来吃了,只为续命。后来,顺利突围破敌。躺在敌人血泊里,那时候我想的,无关输赢,不是封官,我脑中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真好,嘻嘻。” 沈越皮肉笑着,可寻壑却分明觉得沈越这话噙着泪,正想着出言安慰,沈越却说:“对了,引章的喜事你知道没?” “啊?什么喜事?” “忙着都忘了和你说,引章即将为人母啦。”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真的!?”寻壑激动得跳起,这番动静惊醒了前面打盹儿的小贩。雀跃些会儿,寻壑发现方才的不安尽数叫这一喜讯冲去,恍然明白这是沈越一片苦心,心底暖意融融,谢意都到嘴边了,沈越却一巴掌贴上寻壑腹部,转了几圈,喃喃道:“就是旱地,灌了半年多的肥水,也该长些秧苗了,可你这儿怎么回事,一点儿动静都没。张伯怎么说的,男孩儿当状元,女孩子得封诰命,阿鲤,你替我争口气唔!!!” 这老不正经!一腔柔情愣被沈越搅成乌烟瘴气,气得寻壑一把将红薯塞进沈越嘴里,拔腿就走! 三日时限逼近。这日傍晚,寻壑陪同沈越到御书房。 寻壑候在殿外,沈越被羡陶引见入内。寻壑预料,成帝对沈越高材低就的做法多有不满,可情况还是出乎预料,御书房竟传出重物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伴随着成帝一记怒骂。 羡陶即刻冲入殿内,不一会儿出来,却是宣寻壑觐见。 寻壑战战兢兢,眉眼比平日更为低敛,入内见沈越趴跪在地,寻壑问了安也没敢起身。 成帝问道:“沈越,你已犯了一次欺君之罪,上回丘爱卿保你一命。这一次,你若再敢欺君,就是有十块金牌,朕也不饶你!” 寻壑震悚,实在想不到沈越欺瞒了皇上什么,才招致圣容此般震怒。 成帝调整吐息,随后平静地对寻壑说:“寻壑,你坐。”寻壑坐下后,成帝又问沈越,“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此次南下,除了推行改稻为桑的新策,再无其他图谋!?” 寻壑已被吓得冷汗直冒,沈越倒还算镇定,回道:“回圣上,草民恐辱圣听。” “说!” “是,”沈越稍加斟酌,交代道,“草民僭越,对丘大人心存非分之想,是故妄图借此南下之机,行不伦之谋……” “皇上,微臣有罪,”寻壑以首扣地,着急辩解,“和沈越苟且多时,未有上报,请皇上责罚。” “丘……”沈越想叫住寻壑,可皇权压顶,只能气得干瞪眼。 成帝抚掌:“若非朕今日逼问,你们还打算瞒多久!?这次是瞒着不伦,下次呢?!下回会不会就瞒着犯上了?!” “臣万死不敢!” “草民绝无祸心!” 成帝:“一个是朕创业时的左臂右膀,一个是朕今日的股肱大臣,可你们……哎,念此事尚无波及,朕姑且从轻发落。来人,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 太监即刻入内,架着二人就要出去,沈越却挣脱了跪下:“皇上!丘大人体弱气短,别说二十板子,就是一板子下去也可能要了他的命!求皇上开恩!草民愿加倍受罚!求皇上开恩!” “不!”寻壑恨不能冲上前捂死沈越的嘴,奈何气力不够,挣不开钳制着自己的太监。 “够了!”成帝负手背转过去,“丘寻壑领事江宁织造有功,功过相抵,朕且免了你这顿刑罚,但沈越,无视君主威严,对朕多有冒犯,拉下去,打六十大板!” 一群奴才领命,将沈越押下去。 板子落在沈越肉身上,声声锥心,一下一下,听得寻壑肝胆欲裂,还不到二十下,寻壑双腿一软,径直跪在圣上跟前,无声叩头。 圣上手执书卷,却一页未翻,未几,一挥手,厌烦道:“吵!” 羡陶会意,赶忙出去制止行刑太监,板子声停止,寻壑两臂发颤,撑着着最后一叩首:“圣上之恩,微臣永世不忘。” 成帝瞥一眼寻壑,平静说:“今生的事能做好就不错了。” “是。” 沈越要强,行刑时愣是没从齿缝里泄出一丝儿呻吟,而今更是直挺挺如寻常那般,入内谢罪,旋即二人退下。走不久,羡陶追上,将一瓷瓶塞入寻壑手中,不着一语又默默离去。沈越粗通药理,拔盖闻了闻。 “金创药?!” 寻壑沈越惊诧对视,忙叫住羡陶。沈越再度下跪,郑重叩首:“有劳公公转告圣上,沈越有生之日,必当庶竭驽钝,为国效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沈越话毕,寻壑赶紧从袖中抽出银票塞给羡陶。 羡陶回到殿内,对仍旧端着个看书架子的成帝禀报:“万岁,东西奴才送过去了。沈将……沈越当场叩谢并让奴才带话,说他此生必当为国效力。” “嗯,好。”成帝冷淡回应。 少顷,成帝丢开书卷,一声喟叹。 羡陶转转眼珠,小心问道:“皇上英明,这一么试探,足见沈越对丘大人是一片真心了。” “试探归试探,路长着呢,男人跟男人,能走多远?朕只怕等着寻壑的,又是一场重创。另外,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违者严惩。” 羡陶恭敬应道:“是。” 行馆简陋,寻壑不放心,将沈越送回沈府,自己也一并在此陪侍。所幸行刑太监没下狠手,厚厚涂上一层金创药,次日伤口就全数结痂。清早,沈越如常早起晨练,此时已腊月廿九。 沈府虽热闹,可沈越暌违仙眠渡多时,甚是思念,尤其牵挂草房子后那片自己亲手种出的花园。恰巧引章也有此意,二人便和寻壑商量,年初三就动身南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容易挨过了大年,寻壑搀着急不可耐的沈越上车,在沈府老小的注目中踏上南下归途。沈府人多口杂,经了皇上的教训,沈越不敢造次,这几日眼睁睁看着寻壑这块生肉在嘴边晃荡,沈越愣是没有张口。一上马车,寻壑正朝车后众人挥手告别,沈越就猴急着将人扯过来剥开衣衫一角啃咬。寻壑平日多随着沈越性子来,可这一次却强硬得很,说非等沈越伤痂脱落方可行房。沈越本人最终臣服,可他那物却昂首叫嚣,害得寻壑这数十日车程天天口手并用,解沈越燃眉之急。 终于捱到只剩一天脚程,沈越回家心切,要求连夜赶车。深夜,寻壑侧身挑帘,沈越受不得与寻壑分开须臾,即刻黏上来,从背后拥住寻壑。 寻壑抬头,只见一轮圆月高悬,周遭点星环绕,想起和沈越十年波折,万幸而今云散月明,不由感慨万千,难得主动一回,握住沈越扣在自己腰畔的手,温声道:“爷,我头一回觉得,月亮好看,星星也美。”有你在,万物生光辉,众生有灵且美。 沈越探头看了看,‘哦’了一声,亲亲寻壑耳垂,说道:“我见过比天上这些更美的星星。” 寻壑好奇,遂问:“真的吗?在哪里?” 沈越清清嗓子,一本正经:“你不知道,你后|庭有一颗痣,就在入口那里。你肠子粉嫩,股肉雪白,衬得……总之天上万千星光,都不如你入口那颗痣来得璀璨。每一回脱下你裤子,就是我揭开夜幕的时刻。阿鲤,我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你串在身上,这样,只要我一低头,就可以看见最灿烂的夜空嗷!!!” 听到前面马车传出沈越嚎叫,引章探身拔开车帘,还没看清情形,寻壑就一股脑儿钻上车。晏如引章夫妇面面相觑,转而看回寻壑,只见丘公子脸色堪比猪肝,似隐忍已久。寻壑一腔滔天愤恨无处抛洒,遂对目瞪口呆的二人嚎道:“看什么看!我坐这里咋地!” 老子宁愿担着破坏挚友花前月下的罪名,也绝不和那老流氓共乘!! 第86章春风南浦送归船① 寻壑一行人于正月十五午间抵达江宁。 过了城门,沈越老顽童一把抢过车夫的马鞭,非要自己驾车。银狮好马识途,知道即将回家,长啸一声后,昂首阔步快奔出去。 程隐花隐昨日已收到消息,用过早饭后便在仙眠渡门前等候,沈越一见花隐,便明白寻壑这次远行没让程隐随侍的缘故——花隐身怀六甲,行动已多有不便。 互相问候过后,寻壑发现殷姨娘跟小重阳不见了,遂问:“殷姊呢?” 花隐解释道:“带重阳归宁去了,说月半过后才回来。” 沈越悄悄花隐,又打量打量引章,最终朝寻壑打趣:“托‘送子观音’的福,府上开年就双喜临门呐。” 花隐奇怪,便问:“什么双喜?” 寻壑推出引章,笑着介绍:“咱们引章也即将荣升人母啦。” 程隐仍旧无甚表情:“成亲个把月就有喜了,这效率!”说着对晏如比了个大拇指。 引章即刻红透了脸。 晏如向来百无禁忌,此刻他摆摆手道:“这两件都不算什么。依我看,今年的开门红,当属沈爷丘公子终于和好了!” 花隐震惊:“和好了?!” 引章点头:“是啊,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二位新晋人母说着紧紧相拥,涕泪纵横,而程隐晏如也是百感交集。 沈越:“……” 寻壑:“……” 家仆提醒午宴已准备就绪,原来是芃羽的一片心意。这位九畹掌门虽奔忙在外,但仍心系亲友,事先雇请了天香阁厨子,于上元节这天到丘府准备午宴。 趟过朱门,绕过影壁,途经会客的楠木厅、芃羽的玉惦秋、程隐花隐的杏花春,登上拱桥从而步入兰秀深林。花厅内,春联、桃符、门神、年画、年酒、彩绸……但凡年节装扮,都置办得妥当。 丫鬟们陆续上菜。寻壑回头,见沈越仍在端详窗棂上倒贴的‘福’字,便上前问:“怎么了?一个字能看这么久?” “黄山谷有言,‘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这字端正没错,可就是少了份筋骨,显得有气无力。”说着,沈越吆喝道,“晏如,笔墨伺候。” 一会儿晏如取来笔墨,就地在八仙桌摆开。苏州沈府那时,寻壑日常多有帮沈越磨墨,知他对墨汁要求甚严,遂命晏如取来山泉,亲自为沈越研墨。 晏如奇怪:“以前沈爷写字不这么麻烦的。” 沈越讥讽道:“那是对你没指望。我说,‘锋为笔之情,水为墨之髓’,你能懂么。” 晏如撇嘴不屑:“得得得,丘公子是沈爷掌中宝,我知道了。” 寻壑:“……” 润笔后,沈越笔走龙蛇,信手拈来一个‘福’字。 恰巧厨子进来布菜,盯着这湿淋淋的字看了半晌,又看看沈越,叹道:“寻常的‘福’多藏锋敛芒,取‘中庸和顺’之意。可这个‘福’字,兀自带了股刀光剑影的侠气,像是出自武将手笔。”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哦?”沈越好整以暇,问道,“你也习书?” 厨子抱拳:“老爷见笑,鄙人粗通而已。” 沈越拈起这新写的字,两下甩干交给厨子,并道:“我过去和你老板有些交情,他曾求过我的字,可惜那时我俗务缠身,无暇挥毫。而今正好,你把这个给他,他看了,自会收下装裱。” 厨子虽不明就里,但自知眼前这布衣并非凡人,遂小心翼翼收下。 待厨子远去,沈越问程隐:“草房子贴了春联吗?” 程隐抱拳:“爷曾经交代,除非有令,否则房内布置不得增减,因此花隐就没有安排山上的装饰。” “哦,没事,待会我自己写一幅。哎哟,菜都上得差不多了,把笔墨撤下去吧,咱们吃饭先。” 虽在北方待了数千日夜,可寻壑骨子里仍是个地道的江南人。对寻壑而言,江南口味的一道清粥,就远比北方的山珍海味要有吸引力。今日午餐出自江宁名厨之手,兼之兴致高涨,寻壑破天荒把满满一碗饭都尽数吃下了,末了还尝了几颗甜元宵。饱饭思困,又无案牍劳形,寻壑遂搁下饭碗到内间休息去了。 而后大家伙也吃完,下人收拾完毕,沈越重拾笔墨。平日文思泉涌,大笔如椽,可这一刻为家门提名,沈越却为难起来,在房内踱步多时,放眼时见槛外水光潋滟,遂飞来灵光,即刻提笔: 【水底月为天上月心中人是眼前人】 拎起来看了看,沈越嫌小家子气,一番斟酌,再度挥毫: 【虚名浮利苦劳神不如归去作闲人】 最后一捺收笔时,沈越突然觉得这两句矫情得很,遂揉皱丢开。这一回沈越苦思良久,蓦地眼前一亮,三度执笔: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自己冥想多时,却不如东坡一句道出人生真谛,虽是宋诗,却意境阔大,不减唐人高处。沈越左瞧右看,越发觉得合心意。遂携了二联,往寻壑睡的内间走去。 寻壑睡相向来乖顺,呼吸均匀,极少翻身。不过他有个习惯,就是寒冬时节独自就寝,喜欢蜷着腿侧卧,并将手塞入两腿夹缝取暖。沈越这会子摸进去,只见寻壑长睫低垂,贴着软枕的脸颊挤压出罕见的肉感,配上暖阁熏出的粉般肤色,活生生一只年画娃娃。 沈越爱得打紧,脸贴脸和寻壑厮磨数回,倏尔西洋钟敲响,沈越估摸寻壑小憩半个时辰有余,怕他日间积了食、夜间走了困,遂横下心一口吮住寻壑唇瓣,生生将人逼醒了。 饶是寻壑脾性再好,此际清梦被搅,不由恼道:“别闹!困着呢!” 沈越耐心道:“午饭你吃得多了些,起来消消食,陪我种花去!” “不要!”寻壑瞌睡虫当头,翻个身就要合眼,岂料沈越一股大力把寻壑连人带毯抱了起来,径直往房外走去。 “喂喂喂!沈越你放我下来!”可惜资深流氓面前,寻壑怎是敌手。 直将人抱到山脚下了,沈越才堪堪放下,倒不是终于被寻壑的哀求所打动,而是为山道两侧的景致所震撼。只见往日空落落的阶梯两侧,而今整齐栽着草花,叶似兰,稀疏开着的几株纤细红花,妖娆得近乎诡异,直蔓延至草房子前院。 “这……这是?!” 寻壑站稳了,才解释说:“出征时你撂下话,说上山沿途光秃秃。所以北上述职前,我就安排人在两侧种上花木。”见沈越神色古怪,寻壑莫名惴惴,“你……你不喜欢?” 沈越摇摇头,不答反问:“这花是你选的?” 寻壑点头。 沈越一时哭笑不得:“这花好看是好看,可是你了解它否?它就是黄泉路上夹道盛开的曼珠沙华,即佛典里的彼岸花。” 寻壑即刻吓得失色,倒是沈越出言安慰:“算啦,若能和你共赴黄泉,死何足惧?走吧。”说着拉了寻壑一道上山去。 第87章春风南浦送归船② 上到山顶,沈越一眼就望见正对着装裱起来的蝴蝶风筝,白绢作底,彩蝶为绘。大蝶下方以银丝作引,牵带着一同款材质样式的小蝶,二蝶缠绵相随,灵动翩跹。 “嘿嘿,”沈越冲上前去,抚摸打量些时,对寻壑感慨道:“滇南那段日子,我很少梦见你,倒是你送我的这只蝴蝶,常常飞入梦中。庄周曾说,‘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阿鲤啊,这俩蝴蝶以后就挂床头吧,每天一睁眼,我就想看看,大蝴蝶牵着小蝴蝶。” 寻壑明白沈越话中深意,可历经沉浮,寻壑早已惧谈未来,遂避开眼,兀自答道:“就依沈爷的。” 沈越将寻壑细微的神情收进眼底,却未出言指责。把画框挂到房内床头后,沈越拉着寻壑来到前院。从张伯那讨来的盆花早被程隐搬上山来,南下一路沈越除了狭弄寻壑,就剩照管这花了。经过沈越悉心调养,原本蔫耷耷的叶片而今稍露生机。 沈越取来花铲,就在院子里开始掘土,边挖边道:“种花除了日常浇水,从落种开始,我就得不停除虫、施肥、松土,碰上寒暑,我还要给它们保暖降温,总之劳碌不息。阿鲤你说,为着一场花开,费这么大气力值得么?” 寻壑思忖须臾,才答:“爷喜欢就值。” “嗯,这花奄奄一息,看着难伺候,所以没人肯买。但我不介意,相较坐享花开,我更享受生命在我手中重获新生的过程,所以不远千里,我也要把这花带回来照顾。”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一个二尺深的洞穴就掘成了。沈越将那花盆挪近,敲打一圈外盆壁,好让泥土松落,接着抱起花盆,并吩咐寻壑:“扶好树身,别让它摔了。”说罢沈越倒扣花盆,植株便连根带土脱落,寻壑在下面托着,轻放到地面。 将植株扶正放入土中,沈越才觑了寻壑一眼,嗤笑道:“呵,既然明白‘爷喜欢就值’这个道理,怎就想不通我对你的好也是一样的。你只见我舍名弃利,却不见我乐在其中。” 花树栽下,寻壑帮着沈越培土,权衡一番,才如实道:“人言可畏,京城我听了些谣言……我的名誉不打紧,只是每回听了闲话,连我……连我都有些替爷不值。” 沈越不屑:“闲言闲语少去理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帮子人,以为封官定爵便是成就,子孙绕膝便是圆满,坐拥三妻四妾便是情爱,呵呵,不过是一帮随大流而活的蝼蚁罢了,自己都没活明白,还有脸面指点别人。阿鲤,你知我这人至情至性,这些话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想要和你坦诚相待,仅此而已,明白吗?” 寻壑闷声培土,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 沈越满意极了,啄一口寻壑面颊,紧接着拉起寻壑,‘吁’一声口哨,银狮即刻从后院奔出。原来这白毛畜生‘思乡’心切,甫一抵达仙眠渡,小厮解开缰绳它就冲上山来,躲在后院玩耍吃草。一场战事历练,叫它筋肉紧致不少,银毛锃亮,行动间虎虎生风,颇有宝马之威。 沈越一个手势,银狮将脑袋凑上前让主子抚摸,接着沈越指了指填埋一半的坑穴,对银狮道:“乖孩子,施肥!” 银狮得令转身,对准坑穴,‘哗啦’一声,一泡粪水掉进坑穴里,沈越提了铲子将粪土混合,最后盖土。 寻壑:“……” 见寻壑一副无语至极的神情,沈越打趣:“怎么?觉得西域名马被我糟蹋了?” 寻壑只差当场翻白眼了:“简直暴殄天物!” 花树栽好,沈越收起花铲,和寻壑走去后院小厨房净手,边走边说:“难道你没听说过‘无用之用是为大用’?银狮是宝马没错,可宝马首先是一匹马,是个畜牲。畜牲的第一使命,是活下来。所以,若非迫于生存,我宁愿银狮‘无用’,我不要它为我厮杀卖命。” 寻壑笑笑:“儒道教人进取,老庄则让人活得明白,爷真是深谙此道。” 沈越率先洗净,拿毛巾抹干自己的手,接着又替寻壑擦拭,并道:“我能不能活得透彻,还有赖你配合。所以啊,以后别再做一晚收一文钱的傻事了。不但作践你自己,还糟蹋了我一片真心,两败俱伤。明枪暗箭我不怕,倒是你这自贱之举,叫我这颗心生生痛了几个月。” 一番话,叫寻壑感动得双目温热,正踌躇说些什么话回应,不想沈越从怀中掏出一物。寻壑伸长了脑袋看进去,只见盒内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汗毛。沈越语带嫌弃:“我栽的一院子花,一开就是一树,满园飘香。而你呢,半年了就产这么点儿花瓣。” 寻壑脑门一轰,霎时想起这即是沈越装自己菊花的珐琅小盒,未想时隔半年这老流氓还随身带着。寻壑一腔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是恼羞成怒的气急败坏,亮出爪子就朝沈越挠去。 二人追赶着回到房间,可惜寻壑不是沈越敌手,三两下就被沈越拿床单衣物捆成了螃蟹。厮磨了会儿,外面传来晏如的嗓音:“丘公子!” 晏如素来大大咧咧,可毕竟知道沈爷丘公子共处一室就是干柴配烈火,是故入室必先提醒一句。 “进来吧。”寻壑反应过激,没掌握好力道,竟一脚把沈越揣下了床。 晏如进来,看到的就是脸砸在地面、半个身子还挂在床上的沈爷,好歹也是经过人事的新丈夫,晏如心里明白,却面不改色,对寻壑说:“刚刚萱宝斋的伙计送来东西,说公子的宝贝粘回去了。”同时交出一包裹。 沈越才爬起来,才抬眼就撞见寻壑慌张神色。寻壑发现沈越注视自己,佯装随意将拿包裹丢掷到床尾,并让晏如退下。 “什么东西?”沈越果然问。 “小玩意儿而已。” “给谁的?”沈越又问。 “不给谁,我……我自己玩的。”寻壑显然慌张了。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那我看看。”沈越说着探身去取。 寻壑要拦没拦住,终究被沈越抢了去。 沈越打开这缂丝绣的香囊,角落躺着一枚扳指,玉色泛黄,边缘多有缺损,确实是一块再廉价不过的小玩意儿,可沈越见了,眼瞪得不能再圆…… “你竟然存着它!原来它还在!!……”说时,沈越语中带着哽咽。 此物正是寻壑初进沈府那年,攒着沈府发的工钱,用这些清白银子给沈越买的生辰礼物。沈府抄没那天,王公公奉旨抄家,寻壑陪同前去,却避开了现场绕去水无月,在一地废墟中捡走了这枚被沈越丢弃的扳指。 沈越小心翼翼将扳指套进拇指,翻覆手掌看了许久,不由泪眼婆娑,喃喃自语:“我本以为……那六年……什么痕迹都被我毁了……谢谢你,阿鲤……” 寻壑猝不及防,被沈越猛地摁进怀里。 “它怎么碎的?”沈越又问。 寻壑:“我把它放在密室的小木箱里。” 而那个小木箱,那天被气急攻心的沈越摔了个粉碎。 沈越闻言跳起,问:“那里头你还藏了什么!我要看看!” “别!不要!求求爷,我……我想留些秘密……”沈越虽是焦心难耐,可终究被寻壑的哀求给定住,没进一步举动。 既然探求内心隐秘不被寻壑允许,沈越一腔不满,转而轻拢慢捻抹复挑,探索起寻壑身子,在他深处纵横,以换回少许弥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 款恰臂轻拢,倦把银缸照。不过**两回,寻壑就已腰肢困乏,亦雌亦雄的五官棱角,经过**浸润,妖冶妩媚,惹得沈越爱不释口。 良辰美景,情意绵绵,却平地突起一声叫嚷:“丘叔!丘叔!你肥来啦!” “草,你崽子真会挑时间!!”沈越愤恨咬牙,从寻壑身内抽离。 寻壑:我崽子?!?! “丘叔啊!我想死你了啊!!!” “滚出去!” “别进来!!” 可惜重阳随父,跑得贼快,喊话间已冲入房内。重阳眨巴着大眼,脆生生道:“噢,大伯也在,大伯好!” 寻壑:“……” 沈越:好你妹!回头老子宰了你。 “丘叔,你们举着被子干嘛?玩游戏吗?” 寻壑倾身拦住就要下床把亲生儿子仍下山的沈越,同时圆场道:“不是游戏,哈哈,丘叔新买了块被套,正问你大伯好不好看呢。沈爷,你瞧这花色还可以吧。” 沈越:“……不错,很好,棒棒的。” “噢,原来如此。丘叔,今年过年你不在,还没给我封红包噢~”说着沈重阳咧开小嘴,露出沈越同款大白牙招牌笑容。 “那个……重阳你先下山,我跟你大伯谈点事,一会儿下去给你封个大大的利是。” 孩子毕竟是孩子,重阳果断成交:“好嘞!” 第88章春风南浦送归船③ 而后二人下山,除了沈越,寻壑给全府都派了利是,一片喜气洋洋。 寻壑拈着最后一份利是,过去问引章:“怎么不见殷姊?” “噢,殷姊家里有事,得年二十后才能回来。” 寻壑又问:“她有说是什么事吗?” 引章摇头。寻壑就要离开,宽袖却被引章揪住,引章缴了会儿手指,才说:“那个……公子,真的谢谢你了。” 今春引章怀胎,寻壑念她双身,红包也派了两份。寻壑不加思索,以为引章所谢是为此事,便摆手道:“年节礼数而已,谢甚么。” “不是这个,我谢的,是这么多年公子始终如一的关照。”猝不及防,硕大一颗泪自引章左眼角落下,“那个……公子,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寻壑看向晏如,晏如果断点头,寻壑才和引章相拥。 沈越目光挪移,恰见重阳鬼鬼祟祟,连带着红包一起塞入自己的小包袱。寻壑过来,沈越便问:“你给臭小子派了多少?” 寻壑比了个‘一’。 “一两?” 寻壑瞥沈越一眼,笑笑不答。 “十两?” 寻壑还是摇头。 “喂,你不会给个毛孩子派个一百两吧。” 寻壑笑出声:“你猜对了。” 沈越无语:“半大的孩子,银票丢了怎么办!” “钱丢就丢了,心意收到就好。”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叉腰走开,腹诽丘老板而今有钱任性,只是没多久又回到寻壑身边,问:“今晚出去热闹热闹?” “都行。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热闹了。” 沈越不依,凑到寻壑耳畔:“我想和你看焰火。” 寻壑本想说‘一把年纪了焰火有啥好看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把话生生遏住。沈越之意不在烟花,而在于想趁着衙门休假,和自己多些相处。 寻壑正思忖着,小重阳突然上前,揪揪寻壑衣袖,奶声奶气:“丘叔,今晚带我去看焰火好不好?” 沈越:“!!!” 寻壑一把抱起娃娃,没征询沈越脸色就爽快答应:“好哇好哇!” 沈越:“!!!”气归气,但沈越还是惦记着寻壑胳膊曾为自己射伤,不便发力,便上前接过重阳,却发现发现这孩子揣宝似的抱着那个包袱,沈越便问:“喂,出门逛街呢,带个包袱作什么?” “我喜欢,大伯别管。” 沈越即刻板脸:“里面藏的甚么,我看看!” 沈重阳丝毫不为沈越气场所慑,倔强道:“这是秘密,不给。” 沈越抽手要抢,重阳快一步将包袱丢到寻壑怀里,并大喊:“丘叔保护好!” 可惜老天不遂人愿,包裹才落到寻壑手上,就散开了架,只见里头除了寻壑封的利是以及一些糕点零食,剩下的竟是两本书目,一本是《中庸》,另一本是《训蒙文》。世人皆知,沈重阳对学习深恶痛绝,因而,这一下连寻壑也不由得皱眉:“你带书去逛街?来,丘叔摸摸,看是不是发烧了?” 重阳小小浓眉一皱,抢过包裹:“我没生病!我不学习的时候被人管,想学习了你们又问我为什么学!大人真烦!” 难得一家三口(?)外出,寻壑不想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耽误,遂推着沈越往门外去:“得得得,那就带带带,沈爷咱们走。” 今年的江宁灯会尤为盛大,耀眼宏图灯映月,赶上雪霁好天气,街上人潮如织。重阳年幼,寻壑生怕他被挤压着,非要抱着,最后沈越无奈,让重阳骑在自己肩头。起初猜灯谜,寻壑是个中高手,带着重阳斩获奖品无数;而后看舞龙、观猴戏,小重阳跟着手舞足蹈,一不留神把包袱都抖落掉了,所幸寻壑紧随其后捡起,替孩子收了起来。 看了一刻多钟,小重阳喊饿,寻壑说找家馆子,重阳闹着要吃路边的风味小吃,并点名要吃汤圆,寻壑难得反驳,说:“已经买了糖葫芦,就不吃糯米丸子了。小心甜坏牙。” 重阳小长腿乱蹬,踢得胯|下沈越直翻白眼。只听重阳闹道:“元宵佳节吃元宵,不吃就不团圆了。” “跟你爹一模一样,歪理说得无懈可击。”寻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重阳伏**子问:“啊!丘叔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啥!”寻壑以手拢嘴唤道。 快到甜品摊子前,重阳高兴得手舞足蹈:“丘叔,以往你都让银狮驮着我逛街,这回你换成让大伯驮我。不过无论银狮还是大伯,都是由丘叔牵着。” 沈越:“……” 寻壑:“……” 小二一边搓圆子一边往锅里掷去,沈越盯着炉上热腾腾冒泡的热汤,很有冲动把头顶臭小子丢进去解恨,好在寻壑清楚沈越所想,忙不迭摆手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条街的零嘴儿尝下来,三人各自都饱了,重阳不知怎的,吃什么都要买两份,一份现吃,一份收进小包裹,寻壑追问,重阳就瘪着小嘴拒绝如实相告。 沈越亮出巴掌就要教训,又被寻壑拦住:“只要重阳不说谎,就别苛责他了。就算是小孩子,也总有自己的秘密。” “这小子迟早被你宠坏!”沈越嘴上不满得厉害,可巴掌还是乖乖臣服。 沈越愿意听自己的,寻壑已感激不尽,忙谄媚道:“这不有你嘛,孩子就是想歪也歪不了啊。” 前方噼啪作响,原来是小孩儿玩炮竹。重阳孩童心性,蹦跳下来闹着寻壑买了一堆,什么赛明月、霸王鞭、地老鼠、七圣降妖……但凡小摊上有的,寻壑都给捡了一件。 沈越在一旁叫嚣:“沈鲤你是不是有病!买这么多,你是要助纣为虐让臭小子把仙眠渡给炸了啊!” “哎呀,一年一度!一年一度啦!老板多少钱?”寻壑说着掏银子。 重阳也表示不满:“就是嘛,又不是大伯出钱。” 沈越:“??!!” 可怜沈越,非但反抗无用,最后还生怕包裹太重,强压不满从寻壑手中夺过,认命拎着一包袱炸药。三口子从人群中挤出去时,重阳突然一声惊呼:“杜师傅!” 寻壑看清眼前花髯老人,也赶紧鞠躬作揖:“杜师傅!” 这老者正是重阳现今的学塾老师。 重阳素来不乖,论成绩榜上无名,论挨的鞭子数那叫一个出人头地,哦不,丢人现眼。是故每回开家长会,殷姨娘都无颜出席,寻壑只得以义父的名义代为露面。是故,比起生母殷姨娘,杜师傅更熟悉丘义父。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不过这一次,杜师傅开口却是:“丘大人,令郎近来学业真是突飞猛进啊。上课鲜少见他玩闹,作业也能按质按量完成,最重要的,年前季考重阳竟一跃成了学堂第二。丘大人引导有方。”说着,老人还比出个大拇指。 杜师傅面前从来只有挨骂的份,有朝一日获夸,寻壑简直受宠若惊,忙道:“哪里哪里,有赖杜师傅费心了!” 沈越将重阳脑袋摁低,问:“考这么好是为了表现给那人看?” 重阳赶忙拿中指竖放唇边,“嘘!!!丘叔在呢!” 不巧,才和杜师傅道别,寻壑就听到这么一句:“你俩嘀咕啥呢?什么给谁看?” 沈越重阳赶紧摇头:“没!” 三人继续前行。 ‘咻咻’几声,不远处好几道火束窜上苍穹,紧接着夜空绽开朵朵七彩烟花。 “哇!是八仙捧寿耶!”重阳指着夜空尖叫。 沈越勉强抬头看一眼,随口说:“哟,你怎么知道放的是‘八仙捧寿’?” “过去丘叔告诉我的。八朵小焰火围绕一朵大的,就是八仙捧寿。” 沈越看向身侧,蓦然发现寻壑竟然不见了,心下一惊忙抱了重阳四处寻找,最终在一处勾栏望见了倚栏听曲的人。 沈越本想直接喊他,可走到寻壑身侧时,沈越赫然发现,寻壑素来水平如镜的一双眸子,此刻竟汇聚万千星光,那是寻壑少有的悸动。 沈爷望向堂内,只见台上扮演着传统剧目《柳毅传》,此刻龙女正力挽狂澜,向柳毅深情剖白,唱词婀娜,空明流转,可惜沈越当下最在意者为寻壑的古怪,但重阳比沈越快了一步,大喊一记:“丘叔!!!” 厅内看戏的人闻声回头,见是孩童作乱,不甚在意,纷纷转回目光看向台面。而寻壑被吓得一震,呆愣半晌才明白过来,对沈越抱歉解释:“路过时听旦角唱得不错,就摸进来了,忘了打声招呼,对不住,爷。” 沈越说出猜测:“你喜欢这个?” 寻壑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一记,推着沈越出去:“看两眼而已,爷想多啦。” 已近亥时,江宁城却仍歌舞升平,车水马龙。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沿街茶馆家家满座,俱是赏月人。 寻壑见天时,就要开口叫沈越回去,重阳却突然说:“丘叔、大伯,我想去见一个同窗,好不好?” 寻壑奇怪:“不说天色已晚,就说这团圆夜,你朋友应该正和家人团聚呢,要见面也该换个日子吧?” 沈越没有言语,眼珠子转了一圈,像是明白些什么。 提议被一口驳回,重阳却半点儿不见气馁,从容解释道:“不,不是所有人都能团聚。我这个朋友可怜得紧,亲爹不理会,娘亲又半身不遂,每日放学回来,他除了完成功课,还得料理家务,可怜得很,我……我就想过去看看他。” 寻壑想了想,明白过来:“所以,你这个包裹,就是为他准备的?” 重阳抿抿嘴,点了点头。 “好,小小年纪就有同理心,那丘叔就带你去,咱们走。” 沈越:“???”人我背着,包袱我拿着,说着却像你出了力似的。不过腹诽归腹诽,沈越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寻着重阳指引,三人来到一偏僻窄巷里,圆月高照,只见巷子尽头,数名男童排成扇形,圈住一单薄少年。 沈越寻壑尚未看清情形,重阳就猛地腾身从沈越肩上跳到地面,冲到巷尾,将那被围攻的少年挡在身后,像只小豹子,厉声呵斥:“你们想干什么!” 一首领模样的男孩随意道:“我们没干什么。只不过得了些精巧玩意儿,我们几个念这井底蛙同窗,就凑着拿来给他瞧瞧,仅此而已。” 重阳冷笑:“就你们那些精巧玩意儿,哼,放在我家,连一粒老鼠屎都不如。” 另一男孩被气着,上前质问:“沈重阳,这大杂种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护着他。” 重阳就要回击,是时沈越寻壑走到近前,男娃娃见这俩男人高挑挺拔,遂纷纷作鸟兽散。 月华如洗,寻壑终于能看清这单薄男孩儿的相貌。少年虽比重阳高了整整一个头,可面容清瘦,肤色蜡黄,衣物上打着好些片补丁。 少年无视两个成年男人,兀自问重阳:“这么晚了,你来这里作什么?”男孩样貌柔弱,嗓音却携了股坚不可摧的笃定。 重阳眨巴两下大眼,收起沈越寻壑面前小恶魔般的利爪,转而奶声奶气,扮出人畜无害的一副乖顺模样:“我是来谢谢勉斋哥哥的,多亏勉斋哥哥替我补习,我季考才能名列前茅。刚刚路上碰见杜师傅,他还夸我进步呢。” “哦,不用谢。夜深了,你快回家吧。”说罢,勉斋转身就走。可惜脚还没迈出去,就被重阳拉住:“勉斋哥哥,这几天回家没能见你,我好想你呀,我去你家讨杯茶喝好不好嘛~” 寻壑:“???”转眼看向沈越,只见沈越无甚波澜,似乎早了解重阳有这么一好友。 重阳抱上来那一刹,勉斋即刻作势欲推,可最终生生忍下,语气无奈:“好吧。”重阳瞥一眼边上站着的沈越寻壑,沈越心领神会,说道:“我跟你丘叔去附近茶楼坐坐商量点事,半个时辰后来接你。”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重阳一副得逞相貌,挑眉道:“好耶!勉斋哥哥咱们走~” 第89章春风南浦送归船④ 被沈越拖着走出一段距离,寻壑忍不下了,怒道:“你没察觉重阳鬼鬼祟祟么!他和那孩子到底啥关系不问问吗!” “喂喂,为个熊孩子就跟我怄气,值得么。你以为我就不挂心了?” 寻壑更奇怪:“既然挂心,那你还放放任重阳单独去别人家?咱俩不在,孩子捣乱怎么办?!” 沈越终于松手,二人在残雪上站定:“要咱俩在,沈重阳是能乖觉些,可他跟那孩子的关系,咱们就摸不清了。” “那你的意思是?” 沈越撇嘴指向屋顶:“上房,揭瓦。” 须臾,明白过来的寻壑:“……” 二人摸回重阳进去的那个院落。寻壑原以为张伯的小院已算破旧,没想到破旧之上,还有破烂,见眼前这民房外墙墙泥掉得稀烂,房门窗牖漆块斑驳,壁面裂缝间蕨草滋长,若非里头透出微光,说是野庙寻壑也信了。 二人鬼鬼祟祟绕到屋后,恰巧有课大树,刚好遮蔽屋顶上方。沈越略展拳脚就爬上树枝去了,寻壑在树底挠了几回树皮,可惜爬两寸掉三寸,最终放弃,转而求助于树上抱手看好戏的沈越:“爷,拉我上去吧。” “哼,让你刚才凶我。” 寻壑哀求:“是是是我的错,爷大人大量快带我上去。” “废话少说,来个香吻先。” 寻壑:“……” 折腾些会儿,终于站上屋顶。寻壑畏高,站上屋顶颤巍巍堪比老者,所幸有沈越依偎着护身。沈越扶寻壑在屋脊坐下,自己趴在瓦上听了会儿动静,确定位置后,抽出一瓦片,牵过寻壑一同趴下。 往下看去,下面似乎是个大厅,环堵萧然,一灯如豆,重阳和那叫勉斋的少年面对面席地而坐,中间零嘴儿、炮仗以及各色小玩意儿随意摆开,重阳还拆了一包米糕,捧到勉斋面前。 “我就说这小子怎么随身带个包袱,原来是千里献殷勤啊。”沈越嘿嘿笑道。 寻壑瞥一眼沈越,联系前后,遂问:“重阳这码子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沈越将手放在唇上,又指指下面,示意寻壑继续观察室内。 只见那少年冷淡地说:“我晚饭吃饱了,不需要。还有,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带回家去,别让你父母担心。” 小重阳立刻瘪了嘴,嗫嚅道:“勉斋哥哥哥你怎么总是赶我走?你讨厌我吗?你讨厌我哪点,我改就是了,不要总是这样嘛。” 勉斋无奈:“我没有讨厌你。只是你我不是同类人,这里蓬门牖户,有损你大少爷威风。” “你错了。我和你一样没有父亲,出生以来就和生母相依为命,家里那位只是我义父,对我虽然关照,可确实不是我父亲,所以,我跟你是同一类人,你的难处,我都懂。” 沈越:“……” 寻壑:“!!!”见沈越形容镇定,寻壑凑近了质问:“沈越你告诉我,这少年和重阳有什么渊源,为了他重阳竟当面撇清和我的关系!” “我只是猜啊,”沈越卖了个关子,见寻壑抓耳挠腮了,才悠然揭秘,“我儿喜欢男孩。” “!!!”寻壑猛地撑起身子要爬起来,可惜踩滑一块瓦,若非沈越揪着,差点儿摔下去。不过到底弄出了动静,沈越忙躺倒拿身体堵住屋顶缺口。 屋内俩小孩双双看向房顶,许久不见其他动静,勉斋便对重阳解释:“附近野猫多,没事的。” 沈越松一口气,起身拉着寻壑趴回原处,低声斥道:“你疯啦,作什么突然跳起来?!” 寻壑眉头仍旧拧紧了,忧心忡忡地说:“你不着急?不下去劝劝?!” 沈越不屑道:“劝什么?我一句玩笑而已,足以惹你这么大反应?!再说,现在重阳不过找要好的同窗会会,你就杯弓蛇影恨不得当面拆散,叫他今后怎么做人!” 沈越说得不无道理,寻壑被噎住,久久才接上话:“你清楚的,断袖之路不好走,可以的话,我希望重阳是个正常的男孩儿。” 沈越只捕捉到重点:“你的意思是我俩在一起就不正常了?!属猪还真让你长了颗猪脑袋,要我解释多少遍你才明白……” 沈越还没骂完,就被寻壑一把捂死了嘴。 重阳咬一口米糕,含糊着说:“勉斋哥哥,我好像听到附近有人在吵架。”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我家隔音不好,邻里吵架都听得到,让你见笑了。” “不是,我是觉得刚刚吵架的听着像我大伯跟丘叔?” 勉斋趁势游说:“瞧瞧,大人才离开一会儿你就想家了,快回去吧,把这些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重阳把米糕往往包裹里一扔,前倾身子一把搂住少年脖颈,闹腾道:“不嘛不嘛,我这次季考能考第二,全赖勉斋哥哥你的辅导。我带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感谢你,这是你应得的,尽管收下吧。” 沈越:“……” 寻壑:“……” “得得得,你快放手,我不赶你走就是了!” “那还差不多。勉斋哥哥,今儿上元节,可惜带不了元宵,不过我买了糯米粑粑,你尝尝,跟元宵一个味道,就当吃过元宵了吧,但愿明年咱俩还是团团圆圆。” 沈越:“???”这么快就定终身?? 寻壑:“!!!”傻儿子你不可以!! “勉斋,是有人来了么?”室内突然响起一妇人嗓音。 少年连忙站起,朝内室走去:“娘亲,你醒了?” 不一会儿,只见勉斋推出一辆轮椅,车上坐着一妇人。妇人面容虽憔悴,可仍能看出五官轮廓之秀丽,难怪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勉斋容貌的清俊。 这妇人原本蔫蔫的,可一见重阳,双眸顿时光亮起来:“哎哟!小重阳来了!勉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阿姨好!”重阳即刻化身小甜甜,不但开口问候,还即刻上前,帮勉斋推轮椅。 勉斋被训斥,于是解释道:“我想着娘亲在休息,就没敢打扰。”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瞧你这话,我一见重阳啊,这浑身病痛就减轻大半!重阳,难得你不嫌弃,愿意和我这臭脾气儿子交朋友。可惜啊,阿姨拿不出什么感谢你。” 重阳给妇人递上茶水,安慰说:“阿姨,不敢瞒您,重阳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阿姨答应。” 妇人甚是惊奇,忙问:“快说说,只要阿姨力所能及,必定满足你!” 屋顶俩人看到此处,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这样的沈重阳你认识么’的信号。 沈越凑近了戏谑:“呵呵,还有脸说我,你敢说臭小子这番行事风格不是你教的!” 寻壑百口莫辩:“像是像,可我发誓,我只教过他待人以礼,但从没教他收买人心。” 正当寻壑愁眉不展时,沈越哧笑一记,兀自道:“虎父无犬子,不愧是亲生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追媳妇儿要趁早了,哎,我要早点明朗,说不定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沈越突然好奇,当年抱起婴儿寻壑时,如果蛮横一点将他掳走,二人会不会在青葱岁月就认定彼此?寻壑会不会就能免受那些灾祸,二人幸福恩爱并相携至今? 可惜没有如果。 就在重阳开口提要求时,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屋内三人,连同房顶二人,齐齐看向门口。 寻壑震惊得张大了嘴——进来的人,竟是章主簿。 沈越也有些许疑惑,跟寻壑对视一眼,继续窥视。 少年勉斋复又重现方才和一帮男孩儿对峙时的冷峻神色,戒备地看向章主簿,并质问:“你来干什么?” “我儿,不得无礼,快见过你父亲!” 寻壑沈越双双睁大了眼。 勉斋虽一脸不愿,可终究母命难违,软了腰背,朝章主簿行礼。 寻壑对沈越耳语道:“我想起来了!这是章主簿的一段往事。章主簿考功名那时,曾和一名叫‘柳儿’的青楼女子好了些时日,柳儿有身孕时,恰逢章主簿进京会试。后来章主簿高中,蒙赵监工牵线,娶了现任正房夫人。然而,柳儿痴心一片,为了保住章主簿血脉,拼死逃出妓馆,几经波折,诞下胎儿,也见到了章主簿,可结果……章主簿正室厉害的很,不让柳儿迈进家里半步。之前我也只是听说,不想今日撞见,哎,自古情深最伤深。” 沈越揽过寻壑,将他抱紧,安慰道:“那是他们,不是你,别多想。” 章主簿似乎也不想多待,丢下一包银子草草交代两句保重就走人了。勉斋捡起银子就要砸出门外,却被母亲柳儿呵斥住:“章勉斋!丢了银子,咱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勉斋心性再傲,生存面前,还是不得不低头,强压怒气将那一小包银两收进墙角矮柜里。 一室死寂,重阳打破沉默,奶声奶气说:“阿姨,这是糯米粑粑,润心甜,吃了心情就会变好。” “噢噢,咱们小重阳真是贴心,好,阿姨尝尝,对了,刚刚你不是说有要求吗?说说看,阿姨听着。”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4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小重阳席地坐在柳儿脚边,给她捶着腿,并开口道:“多亏勉斋哥哥的费心辅导,叫我从学堂垫底变成名列前茅。地上这些,都是我义父给我买的,我拿来送给勉斋哥哥,可哥哥不要。所以我来求阿姨,让勉斋哥哥收下吧。” “这……”柳儿瞧着这一地零嘴玩具炮竹,数目不小,一时也为难起来。 勉斋似乎隐忍许久,对重阳没好气地说:“沈重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聪明的很,但凡用点心,考上学堂第一也不在话下。所以,今后别假惺惺地以补习为借口来找我了。” 重阳从容应对:“勉斋哥哥你错了,我聪明不假,可确实不是块学习的料,书本的论调好些我都不认可,杜师傅的教法也叫我反感,总之,若不是你,我断断不可能取得今日成绩。”接着又转身面对柳儿,说,“求阿姨让勉斋收下吧,否则我成了只索不予的人,今后真的无颜和勉斋哥哥做朋友了。” 柳儿一声叹息,颇为无奈:“这哪像个六岁孩童说出来的话噢。好,阿姨答应你,叫勉斋全数收下,只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了。勉斋你过来,”少年咬着唇,和重阳并排跪坐在柳儿身侧,妇人继续说,“勉斋,你读书晚些,是学塾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而重阳恰好是最年幼的那个。你长重阳四岁,若重阳不嫌弃,勉斋,娘亲希望你今后以弟弟相待重阳,不得像刚刚那般对重阳口出恶语。” 重阳拍拍胖圆手掌:“我愿意我愿意!” 勉斋瞥一眼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花枝乱颤的重阳,无奈答应:“……是,我答应娘亲。” 小重阳一听,喜得整个人陷进勉斋怀抱,叫嚷道:“我有哥哥咯!勉斋是我的哥哥咯~~” 柳儿看了会儿俩孩子闹腾,就觉得困乏了,遂让勉斋推自己回房间就寝。 室内只剩下俩小儿,重阳起身解腰带,脱下一层裤子,勉斋皱眉问:“你干什么!” 重阳未答,只默默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票据,交给勉斋,并说:“你看看。” 待勉斋看清票据所书,不由瞪大了眼:“这?!……” 重阳穿好小裤子,坐到勉斋身侧,容态尽天真,奶着嗓音说:“这是我义父今天给我包的压岁钱,我年纪小,不知数额大小,也不懂使钱,就给你吧。” 勉斋胸膛起伏,好一阵才平息,压低了声对身侧娃娃说:“这上面有一百两!!好,你年纪小不通世情,那我跟你讲讲,像我们这种破落户,一年到头花销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你义父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够我们穷人过五年日子了!!现在你知道这银票面额了吧,赶紧收回去!” 小重阳直直注视着勉斋的脸,银票看都没看,就推了回去:“我说了,我拿着钱没太大用处。倒是你娘,我见她气色不好,想必用药花销不小,可看病不便宜,单单靠着你爹……哦不,那家伙给的那点钱,够你娘续命么?” 勉斋果然被问住。 小重阳继续道:“这样吧,我告诉你,我娘就是大夫,回头你用这些银子找我娘看病。这样你看,银子不又回到我家了嘛,而你娘也有救了,两全其美,多好的事。” 少年沉思不语,许久,才问:“沈重阳,说吧,你要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重阳敛起方才计划缜密的精明,复又亮出那副人畜无害的家族遗传性招牌白牙笑容,小脑袋一歪,奶声奶气道:“因为我喜欢勉斋哥哥哇!” 夜深,苍穹复又飘起了雪。屋顶上二人见好就收,摩挲着从屋顶溜下来。方才偷听时,沈越整个身子覆在寻壑身上,有了沈越的庇护,是故寻壑基本没沾着雪,而沈越除了大面积的脊背,颈窝、袖口等旮旯角落无一不藏雪。 回味重阳一番举动,说好听点那叫体贴,说难听点那叫心计,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城府,着实叫寻壑担心。 然而沈越却依旧淡定,并看破寻壑所想似的揶揄道:“在为重阳这副小大人模样担心是吧。哎,听我说,大人最不该的,就是把小孩真的当小孩。我在重阳年纪上下的时候,家里好多事儿我都懂了,也精明得很,可瞧瞧我现在,还不是一身正气。” 寻壑:“???” 沈越继续道:“孩子生下来,他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个体,他自有他的想法,有他要走的路,咱们做父母的,只要孩子不伤天害理,就随他去吧,必要时提点一下就可,多操心也不见得就奏效。” 沈越一番话多少有些道理,寻壑愁容渐下眉头,可转念一想,担忧再度涌上心头:“可我担心……我看勉斋没有半点好男风的苗头,恐怕……” “切,这世上最不该担心这个的,就是你。”沈越戏谑。 寻壑不明白,追问:“什么意思?” “噢,当初我再三强调‘本人不好男风’,是谁厚着脸皮给我吹耳旁风‘爷试了我,就会喜欢了’?” …… 勉斋收起银票,重阳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外头突然乒呤乓啷响起什物砸落的动静,重阳问:“外面好像在打架?” 勉斋面不改色:“这儿偏僻,半夜常有野猫野狗野老鼠打架,见怪不怪。” 重阳又听了会儿:“不对,这回我真听到大伯和义父的声音了。”说着跑了出去,绕到后院,果见寻壑抱着一根柱大树桩往追着沈越砸去。 “大伯!义父!你们在干嘛!!!义父你这是要打大伯?……” 沈越寻壑一个停了逃窜的脚步,一个丢开树桩,沈越尴尬道:“我……我和你丘叔打雪仗呢!” “啊?哦对对,打雪仗,你看,”寻壑说着抱起头般大小一捧雪,恶狠狠朝沈越砸去,“沈越你看好玩不!” “好玩!好玩!” 重阳:“……”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90章人生到处知何似① 正月十八,天降圣眷。寻壑生父丘子衿昔年护驾有功,擢为蕴礼侯,享正二品俸禄,世袭罔替,此外,丘夫人也追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为世表率。然而丘子衿仙逝多年,因而侯爵实际受封者为其子丘寻壑。 成帝原打算给沈越一个九品头衔,叫他协理永安、新秀二县改革,可是委状迟迟未下。沈越回想起自己曾托羡陶传达效忠之意,便揣摩成帝不予任命是让自己便宜行事之意。理清缘由,沈越次日便策马飞奔永康、新秀二县,协助改革之策的落实。 二人重又恢复忙碌。 一年之计在于春,农耕尤其重视开春。去年在沈越不遗余力的带动下,桑苗保暖工作及时且奏效,万亩桑田顺利度冬。得寻壑引荐,沈越又去杭州请来了一批养蚕老妇,为开春孵化蚁蚕准备。日出日落,待回过神来,一个下旬就这么忙活过去了,沈越匆匆返回江宁,仅和寻壑小聚半日,寻壑又因公务不得不返回官府。 直到二月初四,沈越正在田里忙活,突然程隐赶来送信。沈越展信得知寻壑南下南越出差,遂问程隐为何不跟去。程隐只得如实相告:寻壑此番有意撇开亲随,悄悄雇了镖局动身。 寻壑本欲先斩后奏的‘独游’就这么泡汤了,人还没下到杭州,就被轻骑狂奔的沈越追上。 沈越在马身上一纵,径直跳上马车,掀帘就大骂:“沈鲤你干嘛!!” 寻壑思虑重重,沈越这突如其来的出现更是让寻壑吓得跳起,待回过神,寻壑才问:“你怎么来了?!” 沈越不理会寻壑所言,仍质问道:“出远门一个人都不带,摊上事儿了怎么办!” “我……外面都是人啊!” “人?!你请的都是饭桶吧,我闯进来了都不见人拦。” 寻壑:“……” 几名镖师挑帘,见车内二人虽争执得厉害,但举止甚是亲昵,最后脑袋一贴竟然吻作一处儿,遂烫手似的立马摔下车帘。 唇舌交缠些会儿,沈越才松开,但鼻尖仍紧紧抵着寻壑,问:“怎么突然急着去南越?” 寻壑想了想,才答道:“西蒙那边今年要求一百五十种样式,苏绣花样虽然变化繁多,但总归是换汤不换药。早年我在南越待过些时日,至今对粤绣念念不忘,趁着离交工尚早,我便到请命下南越瞧瞧,融汇吸收。” 沈越冷笑,一只手滑进衣衽,贴上寻壑胸膛,捏住那颗小点揉搓,寻壑躲避不已,却被沈越另一手臂死死顶住,退无可退,寻壑不得已提醒:“外面有人呢!” “哼,我只管自己快活,外面有人与我何干。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办了你。”沈越说着更加恣肆,竟解开了寻壑裤带。 寻壑涨红着脸问:“我……我没瞒什么啊……” 沈越一把推开寻壑,怒道:“没瞒什么?!单单为衙门的事,你用得着支开所有亲随?用得着处心积虑趁我不在偷偷南下?!我知道你瞒的不会是害人的心思,但这才是叫我最害怕的。和你说了说了多少遍咱俩要坦诚!坦诚!坦诚!既然打算一起过,你有什么难处,就该说出来,一起面对!”吼完最后一个字,沈越力竭似的,无奈道,“算了,我看你是压根没想和我长久,那恕我自作多情了,告辞。”说着,沈越起身就要下车。 寻壑衣衫凌乱,却也来不及收拾,跳起拉住沈越:“你别走,我说就是。我去南越,是为了把我娘请回来。” 沈越平静下来,审视寻壑,问:“你娘还在?” 寻壑摇头,笑得甚是凄惨:“我娘在我九岁时就去了,直到我十五岁,才攒够钱给她在灵光刹立了个牌位。可惜,骨灰什么的,早就没了。我不想说,是……南越是我身陷泥淖的地方,我不想你……连我自己都不愿回首那些脏事。” 沈越把寻壑搂紧在怀里,柔声安慰:“我既认定你,就不会计较你的过去,以后别存着这个念头了。什么都自己扛着,你不觉得累,也多替我这颗发疼的心着想。” 寻壑目中有星光窜动,可惜不消转瞬,光芒尽数灭去,寻壑恢复往日淡然得近乎麻木的神情,配合地依偎进沈越怀抱里。 寻壑早已相好吉日,抵达南越的当天就登上桃花山,把供奉在灵光刹的母亲牌位请出来。之后四处采风的同时,还不忘搜罗奇珍异宝。其中收集到了数块霜白色的龙涎香,寻壑准备等朝廷南迁时,以祥瑞之兆上呈成帝。 一日深夜,作坊里劳作的百姓们都回去了,寻壑仍在研究织挽工艺,沈越念寻壑晚饭没吃几口,便想着去附近酒家给寻壑带一碗热粥。跨出门槛时,却见一辆马车停驻门前,下来一小厮,沈越莫名觉得眼熟。这小厮见了沈越倒无甚反应,径自进入作坊。 而今作坊里除了寻壑,还能有谁?沈越遂跟了进去。 “百灵公子?……百灵公子!” 百灵是过去寻壑在蓬门卖身时的艺名,时日久远,兼之数年不曾听人叫唤,因而在所难免地陌生了。这小厮唤了两回,寻壑才抬起头,问:“叫我?” 小厮见了寻壑,喜道:“虽然有些变化,但模子还是原来的。百灵公子,我是伯喜,还记得我吗?” “伯喜?……”寻壑霎那反映过来,“你是小侯爷派来的?!” 伯喜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家主子打听到您到南越来了,差小的请您移步会面呢。” 寻壑连忙站起:“卑职深恐叨饶了侯爷,是故没敢登门拜访,未想侯爷垂念,卑职诚惶诚恐。” “百灵公子是侯爷最知心的故交,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寻壑离开时,才想起沈越跟着,本想差他回去,可前车之鉴,顾忌沈越回头又责备自己多有隐瞒,只得硬着头皮赴约。 莲香楼,三楼雅间。寻壑推门,见房内共三人,其中二人侍立窗边,还有一人正翻看倚窗眺望。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小……侯爷?”寻壑试探着呼唤。 那扶窗张望的男子即刻跳起回神身,寻壑定睛,只觉得这人与记忆中的相差无二,全脸无一处棱角,圆圆胖胖活像过年摆的瓷娃娃。 多年不见,这瓷娃娃却如过去那般,冲上前抱住寻壑脖颈:“百灵!!孤想死你了!!” 对于小侯爷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亲密,寻壑只觉得毛骨悚然,即便没有回头,寻壑此刻也能察觉身后那道目光的杀气,便找个借口拉着小侯爷下来:“小侯爷久违了,咱们到屋里叙旧吧。” “哎呀,不抱不知道,一抱吓一跳。百灵,你而今是正四品官了吧,听说最近还加封了侯爵,是官府油水太少还是你奔劳过度,怎么还瘦得柴火似的?” 小侯爷的口无禁忌与过去无异,寻壑忙比了食指放在唇边,推着小侯爷入内,并道:“不比侯爷,我生来就是无福之人,再多的富贵,身子也消受不起。” “又胡说……欸,百灵,后面是你侍卫么?喂,小子,你这样盯着百灵干什么” 眼见小侯爷就要上前质问,寻壑赶紧的跑到二人之间拦住,着急着解释:“回小侯爷,这是我府上侍卫,他眼神生来就这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呀,多年不见,我好多话想和你说呀,咱们快快就坐吧。” 好容易把小侯爷跟沈越拉开一定距离,寻壑松了口气。 小侯爷虽然坐下,却仍不安分,捏着寻壑手腕感叹:“你这瘦得!去年孤见了些江浙流落到此的难民,他们不过脏了些憔悴了些,可都没你这么干柴似的!” 寻壑:“……” “哎,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了那个叫沈什么……额,名儿我想不起来了,就叫沈王八吧。当初就不该让你跟沈王八的,那家伙心狠手辣,连自己兄弟都能痛下杀手,堪比禽兽啊!孤这座侯爷府虽不济,但再怎么也能凑出个数赎你出来。可惜你不愿意。” 寻壑:“……”折扇屏风被拉开,虽然二人相隔,但寻壑此刻仍能想见沈越脸色。 小侯爷继续唠叨:“还有啊,你难得下一趟南越,也不跟孤说一声,就打算这么偷摸着来、悄悄地走?!” 寻壑心想,自己原本计划着独自南下,就是为了避嫌沈越,方便和故友会面,可既然沈越跟来了,寻壑就必须得顾虑着他的感受,是故抵达数日却装聋作哑,未曾造访侯爷府。斟酌些会儿,寻壑说:“昔日侯爷对我多有照顾,恩重如山。丘某不曾忘怀,何来忽略的心思。只是我昔日声名狼藉,登门造访,唯恐折损侯爷风评。” “切,孤向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又不是不清楚。哎,你这人怎么还和当初那样,看似一切随意,可走近了就发现,你瞻前顾后,考虑甚多。人生有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尽管顺着自己意思去做,哪来这么多顾虑!”说着,小侯爷给寻壑斟了满满一杯酒,得意地介绍,“这是暹罗进贡的木樨荷花酒,孤跟皇上讨了几坛,攒着舍不得喝。恰好你来了,快,尝尝味儿!” 寻壑一饮而尽,小侯爷又满上一盅,寻壑连忙摆手:“不,不了,一杯为饮,二杯是解渴的蠢物,这酒是好酒,我不能叫他变成蠢物。”说是这么说,但寻壑其实是顾忌屏风后对自己约法三章的沈越。 小侯爷不屑:“嗨,实话说吧,你是不是因孤刚刚说自己舍不得喝你才不敢喝的。别当回事,这坛酒,孤就是特意为你捎的,今晚上必须把它喝见底了!” 寻壑哭笑不得,只得如实却又委婉地交代:“家里人多有叮咛,出外不得贪杯。” “哟,还娶了个厉害媳妇儿?!皇上都还没告诉孤呢!说说,是哪家千金!” 寻壑被问得语塞,踌躇须臾,才道:“侯爷见笑了。我府上还没有夫人,不过府上甚是和睦,彼此间多有关心。” “噢,原来如此,好,那就不勉强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当孤为何处处护着你吗?” 寻壑忖度倏尔,摇头:“恳请侯爷指教。” 小侯爷凑近了些,揭秘说:“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寻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听小侯爷继续说:“当年王兄未曾和孤说明原因,只叫孤对你多加关照。可惜,那时你在蓬门已头号小倌,荣华富贵,你是信手拈来。而孤之所能,也不过是将你赎走,岂料你却婉谢了。孤没能帮你多少,但每回跟你说话后,孤心里就能舒坦几天。哎,虽说是关照,其实倒像是反过来的,是你在关照着孤。” 看来皇上那事后就查清或者正在调查自己底细了。寻壑收敛心思,对小侯爷回道:“侯爷言重了。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侯爷是我南越罕少的几个知心人。寻壑昔日金玉其外,但内里早已溃烂不堪,若非有侯爷这盏明灯,寻壑恐怕……恐怕今日世上已没有寻壑。” “寻壑……对啊,记得你姓丘,叫寻壑,名儿真好听。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想必你父母是盼望你无论寻壑,抑或经丘,都要好好走下去。所以,今后莫再有上面那般的丧气念头了。对了,其实若单单是皇上的吩咐,孤大可不必与你交心,你可知,孤为何跟你要好?” 寻壑想了会儿,无奈失笑道:“还望侯爷明示。” “你可知,过去为何你的戏最卖场?” 寻壑摇头。 小侯爷抿一口酒水,款款道:“当年民间的传言,说‘别的优伶,是在台上做戏;而蓬门的百灵,则乃’他就是戏,戏就是他,人戏不分,天人合一‘。咱们的首次见面,你就站在戏台上。当时正扮演《柳毅传书》,你是龙女。为了追求柳毅,你化身渔樵女子,与柳毅比邻而居,最终缔结齐眉之约,结为伉俪。孤本不爱看戏,可听了一段你的唱词,孤的魂儿愣是叫你给勾走了。……那次说赎你出来,除了圣上之托,孤其实存了些私心。你本该是林间鸟,奈何却被囚在蓬门卖唱,所以,孤那时想将你赎走,再给你造一个舞台,让你尽情地唱、自在地唱。” 可惜造化弄人,侯爷生怕鸟儿受惊,咬牙缩回已伸出去的手。 小侯爷一番告白,寻壑非但没有半点儿受宠之感,反倒觉得毛骨悚然。一来寻壑清楚,自己小时候曾有心仪女子,并非天生龙阳,这也是寻壑当初拒绝小侯爷赎身的原因之一,而跟沈越之前,二人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孰料两颗心双双越轨,是以诞生意外;二来,沈越此刻和自己一屏相隔,寻壑生怕沈越受激,冲过来惹出什么麻烦。 万幸,沈越没有。 但是回去这货会怎么反应,寻壑想不到,难免惴惴不安。 ‘咕!’寻壑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串。 小侯爷瞪圆了言看向寻壑,随即抱歉道:“瞧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连菜都忘了叫,来人,广府凤爪、蟹子烧卖、水晶虾饺、萝卜糕、芋头糕、牛肉拉肠、姜撞奶……这些都是你当年爱吃的,孤甚至还记得你不吃猪肉,哈哈。来人,赶紧做了给孤上菜!” ……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小侯爷跟寻壑一夜畅聊,直到天际泛白,小侯爷才放寻壑回去。 寻壑似乎有些兴奋,挥退接送的马车,硬是要走回行馆。清早露华浓,沈越脱下外袍给寻壑披上,二人携手默默行走。 叮铃叮铃,从晨雾缭绕的街道深处传来,寻壑醉意微醺,两臂搂着沈越胳臂,贴在他耳垂边解释:“赶早市的摊贩们推车出来咯。” 铃声靠近,云雾中现出一中年男子,天冷清寒,他却光着膀子,胸前刀疤横亘,身后板车载着杀好除毛并对半剖开的一头猪,其中一只猪肘子伸出车板,悬空晃荡着血水流尽的肉体。 寻壑呼吸渐渐局促,眼神失控似的,和那男人浑浊的眸子对视上。 “啊!!!” 毫无征兆寻壑突然咆哮,沈越尚未反应过来,寻壑竟直挺挺倒下,不省人事…… 第91章人生到处知何似② 杏林药铺,一匹通身皎白的高头大马驻足门前,马上跳下一魁梧男人,疾步如风,冲到柜台前,对正称量药材的伙计吼道:“叫你们掌柜出来!” 伙计鄙夷,直接回绝:“我们掌柜忙得很,没空。有什么疑难杂症跟我们说也一样……” 不待伙计说完,这魁梧男人出手一扫,案上算盘飞出砸向药柜,劈里啪啦算子碎裂散落一地,魁梧男人语声阴鸷:“非要等我把整间铺子都砸了,才请得动你们掌柜么?” 伙计连忙奔进内室。 “秦老板!亲老板!你快出去!有人……” 正伏案整理本草名册的中年男人眉头一皱,不耐道:“吵什么,没见我忙着么,自己应付。” 伙计解释道:“不行,来者不善,这人放话说您要再不出去,他就砸场子了。” “这么嚣张?我去会会。”中年男人搁下笔摔帘出去。本拿足了气势要将人压制住,孰料一见面,秦掌柜就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惊叹:“沈……沈越,怎么会是你?!” 沈越冷笑数声:“呵呵,正巧路过南越,想和秦掌柜小会一面。岂料多年不见,秦掌柜这架子也是今非昔比了,我多次派人求见,都被秦掌柜一口回绝。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拜访了。” “阿越这是哪里的话。开春确实忙碌了些,所以我交代下人能挡的就自己对付。若知道是阿越的大驾,我就是千里远迎也不为过啊。”秦掌柜抱拳鞠躬不止,转而又问,“阿越,你到南越几天了?咱们到外头去,老友给你接洗风尘。” “不必了,”沈越冷漠道,“你要真有诚意,就随我出诊一趟。” 秦掌柜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提了药箱随沈越走了。 途中,秦掌柜几次套近乎,沈越都不予回应,遂最终放弃,沉默跟在沈越身后。二人策马奔至至一处行馆,沈越才开口:“带你见一位故人。” “故人?”秦掌柜疑窦丛生,但料想沈越不会给出答复,只得按捺下好奇。穿廊趟桥,行到一处院落前,沈越才回头,斟酌多时,最终开口却仅有一句话:“见了人,你镇定些,别吓着他了。” 室内门窗都拉下了帘子,晦暗沉郁。绕过水墨山河屏风,金兽炉内瑞脑销,炉后一榻,榻边一女侍立。走至近前,秦掌柜才确定榻上睡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过单薄,愣是没将锦被顶出个人形。辨认片刻,秦掌柜倒吸一口冷气,跌坐地上:“他……他!百……百灵!百灵没死?!” 沈越生怕惊醒寻壑,一把将震悚不已的秦掌柜拖拽出门,才问:“你哪儿得知百灵死了?” 秦掌柜跌坐踏跺上,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百灵曾是蓬门最红的小倌,可他一心盼着被人赎走。和他相好数月,他替我排忧解难,我便答应赎身之事。就在我和鸨头谈好价钱的第三天,他突然差人捎来诀别信,同时,百灵在蓬门就此销声匿迹。相好一场,我做不到说放就放,便花重金向郑鸨头打探,结果却被告知,百灵修书那日就自缢了。”说到此处,秦掌柜忍不住抹去眼角湿热,颤声道,“你知道么,桃花山上,我给他盖了座衣冠冢。百灵在这世上无亲无故,逢年过节,我便到他坟前上香,陪他说话解闷。十一年了!十一年了!!” 这秦掌柜,正是当初和寻壑要好、却横遭沈越拆散姻缘的秦奋。 沈越缄默着听秦奋说完,眼眶不禁酸涩,哑声问:“其实,当年是我逼着阿鲤、也就是百灵,给你写下诀别书的” “啊?!”秦奋无比震惊。 “那时我主持修渠工程,途经南越时,恰见你和一小倌携手出入茶馆,举止甚是亲昵,念你不好男风,我猜想定是这小倌使手段把你迷住了,就着人摸清这小倌底细。随后我和百灵当面对峙,他哑口无言被迫修书。后来,他主动找上门,毛遂自荐替我说服小侯爷,条件是事成之后,我将他赎出来,并保管他余生衣食。” “天!原来竟是这样!那……那你现在和百灵是?……”秦奋虽然老实,但适才见了素来沉着的沈越为百灵急成热锅蚂蚁的模样,就猜想百灵和沈越关系不一般。 “我是他男人。还有,百灵有名姓,他姓丘,名取自陶潜《归去来兮辞》里的‘寻壑’二字。” 秦奋留意到,在沈越揭示二人关系,说出‘男人’一词时,语气稀松平常,毫无掩饰之态。秦奋惊愕之余,又萌生几许敬意:“龙阳之癖素来不被世人看好,你二人竟坚持了十几年,其中毅力,叫秦某佩服。既然和百……寻壑……丘公子……”壑已有正主,叫‘百灵’吧,那不正好戳中寻壑为人诟病的过去;叫‘寻壑’吧,正主面前未免太过暧昧;叫‘丘公子’吧,又显得生疏,秦奋一时尴尬。 “叫‘小丘’即可。”沈越淡淡道。 “好。相处了这么多年,想必阿越你已有体会,当初对小丘多有误会。你只看到小丘心机用尽,却不知他替我办成了我所不忍之事。小丘手段狠决不假,但他的爪牙只对准外人,对自己人,他是掏心掏肺的好。” “嗯。”沈越清楚,无论对秦奋嗯,还是对昔日的沈府、邬府,寻壑确实做到了仁至义尽。“嘘,小声些,他好不容易才睡下,别吵醒他了。”说时,沈越回头看一眼内室,确认没有动静,才稍稍放心。 秦奋压低声问:“他怎么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痛心:“疯了。” “啊?!”秦奋没来得及追问,侍女就出门告知说人醒来了,二人连忙入内。 沈越唤道:“阿鲤!”而榻上的人反手撑着身子,兀自发呆,对自己名姓全无反应。秦奋百感交集,噗通一声跌坐榻侧,呜呼喊出:“百灵!” 奇迹般的,寻壑竟然回头,但只看了秦奋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沉默。 沈越在寻壑身侧坐下,柔声问:“秦爷给你请来了,不看看吗?”说着握住寻壑手掌。寻壑失去支撑的力量,顺势靠在沈越身上。沈越解释说:“他这几日,连我都不认得了。偶尔开口也甚是含糊,我能辨出来的,只有‘娘亲’和‘秦爷’,因此我急着把你请来。” “原来如此。”秦奋见寻壑虽不理旁人,但模样乖巧,断断不似疯魔之人,便问沈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沈越替寻壑整理鬓角,并回答:“前天会面小侯爷,清晨回府路上,他突然惊叫,而后倒地不省人事……等人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秦奋面现不可置信的神色:“路上可有什么他吓着他了?” 沈越想了想:“那时天还没亮,就碰见几个赶集的商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怎么听着像撞了邪?”秦奋喃喃自语,又问,“之前可曾有过这种情况?” “……有,”思索俄顷,沈越才忆起,“去年中秋,我带他回苏州沈府拜堂,中途他突然咆哮,奔窜出门。可一会儿便醒转过来。所以,那一次我没当回事。你看……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秦奋也毫无头绪,摇摇头,转而出手替寻壑看诊,望其五色,闻其五音,最后切脉。沈越见秦奋眉头越发拧紧,心下一沉,忙问:“怎么样?” 秦奋轻轻放下寻壑脉门,痛心无比:“油枯灯尽了。” 沈越先是错愕,随后又了然般地无奈一笑,替寻壑拉高被子,复又握住他冰凉的双手,仰面眨了会儿眼,终究没忍住,一低头,几颗热泪洒落在锦被上,瞬间氤氲开去。良久,沈越才稍稍平缓,哑声说:“殷姑曾提醒我做好准备,阿鲤命不久矣。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好好照看,他就能调养回来了……你方才说,我俩坚持了十一年,其实,前面五年,我生怕为世人笑话,不肯承认心意,对他多有冷落。而后生了误会,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好容易盼来云散月明,孰料……孰料情深不寿,我俩缘分已到尽头……你如实说罢,他还剩下多少日子?” 秦奋迟疑好些时候,才低声说:“慢则数月,快则……总之,最后的日子,他之前有什么愿望,都带他去做吧。” 沈越哧笑:“愿望?!你不知道,过去十几年寄人篱下,他没有哪天不如履薄冰,哪怕和我情浓的最初几年,他也不曾向我要过什么。呵呵,到现在,我连他喜好什么都不知道,唯一了解的,就是他贪杯了些。可这几月为他身子着想,连酒水也给他禁了。”喘息些会儿,沈越才继续说下去,“挣扎这么多年,他终于挣来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可惜,身体却吃不消了。一餐饭……七尺男儿,竟然只吃半碗,平日衣着,换来换去就那么几套,说出去谁信,江宁首富竟俭省至此。官府公务,门店生意,他事事亲为,常忙得脚不沾地。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 秦奋本就嘴笨,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劝道:“阿越节哀。” “我知道他不长久了,可突然告知他只剩几个月,我……我实在难以接受。” 秦奋想了想,对沈越说:“阿越,这几日我请名医替小丘诊治。另外,我好歹经营着南越最大的药材铺子,药材保管用顶好的。续命几年不敢保证,但多延长些时日总是可以的。” 沈越摇头,谢绝秦奋后,才解释道:“阿鲤曾和我笑说,他几次自尽,奈何阎王不愿收他。人世太苦,他既已不留恋,我又何苦强留他苟延残喘。最后的时日,让他自在些吧。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他剩下多少时日,我就带他看尽人间多少风月。” ps:怕作者有话说又被匿了,只好正文强调下。离完结还有一段距离呢。结局二的进度条提示寻壑安全。 第92章人生到处知何似③ 秦爷安排的名医看过寻壑,诊断其为惊吓过度导致的神智紊乱,俗称‘失心疯’。对于心智上毛病,大夫也是束手无策,只嘱咐沈越好生看管和照顾。 离开南越的前一天,沈越突发奇想,带着寻壑故地重游,希冀能激起寻壑的些许回忆。可一天下来,寻壑仍是呆若木鸡,对于眼前景、盘中餐,一概麻木不仁。 无功而返,沈越面若寒霜。然而寻壑却毫无感知,在马车颠簸中,倚在沈越肩头昏昏欲睡。寻壑咳嗽旧疾复发,不时来一两声,闹得他无法入睡。 沈越拨开车帷,认了会儿路,对车夫吩咐:“前面停车。”搀着寻壑下车,来到楼宇前,沈越凑近了,柔声问:“这儿认得吗?” 寻壑仍是睡眼迷蒙,无动于衷。 一如记忆中的景象,灯火通明的三层楼宇,站在门外即可目睹大堂金碧,檐下悬一紫檀木金底大匾,上书:蓬门为君开。 交付了入场银两,沈越护着寻壑进入内堂,不比十二年前沈越所见的座无虚席。此刻台下座位仍有不少空缺,沈越携寻壑在一侧角落坐下。无独有偶,戏台上唱的恰是《柳毅传书》,三名小倌正扮演到湖滨惜别那一段。沈越正要凑近了和寻壑解说,不料发现,寻壑此刻眸中星光熠熠,翘首盯住台面。沈越遂沉默,一同看回台上。 扮演三娘的花旦小倌唱道: 君子。 君不见戏水翩翩一对鱼,它那里鳒鳒鲽鲽共来去。 愿君子人间早得知心侣,比目同心永相聚。 台下一人突然大喝一声‘好’,惹起数拍掌声。沈越靠向寻壑,打趣说:“小侯爷真没说错,听过了你唱的,再听别人唱,就是不忍卒听了,哈……”沈越只觉得身边人嚯一下站起,回头,赫然发现寻壑木楞楞走向边上侧门,直接出到院中。沈越连忙跟上。 室内烛火透过窗棂,染亮院外晦暗,寻壑在这熹微光芒中,既舞且唱: 鮫人都是女儿身,但为天下女儿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女儿心意比天高,女儿命比秋云薄。 泪滴湖心化明珠,可怜珠泪长相续。 …… 寻壑的演绎,从口中唱词到举手投足,既哀且伤,湘娥之泪、洛神之伤,全数蕴含其中。真真潇湘洒泪,连沈越这等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为之动容。只听他继续唱: 当初泾河受奇辱,而今深宫守寂寞。 未知何年花重开,未知何日草重绿? 只恐女儿命中薄,唯有鲛人泪落娑。 然而,寻壑旋身时一个没站稳,扑到地上,沈越冲上前抱起。明明掌心擦伤些许,然而寻壑却恍若未觉,兀自偏头,遥望室内的粉墨登场。 沈越坐到寻壑面前,激动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寻壑瞳眸乌亮,直直和沈越对视一会儿,轻轻挡开沈越,再次看向舞台。 联系前后,沈越捧着扭转寻壑脸庞,问:“你喜欢唱曲儿?” 寻壑神情呆愣,俄顷,才反应过来似的点点头,可稍纵,竟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也对,这卖笑为生的勾当,寻壑怎可能喜欢。沈越无奈长叹,躬身背起寻壑,走向院外。 回到行馆,丫鬟告知秦爷已在在屋内等候多时。沈越牵着寻壑去到花厅,见秦奋抱着一食盒正襟危坐,沈越问:“来送行的?” 秦奋点头:“开春实在繁忙,不然我定陪送你跟百……小丘北上。这一盒,”秦奋打开食盒,里面满当当一桶剥好的松子,并解释,“小丘过去钟爱吃松子,这些都是我亲手剥的,就当……就当给他路上解馋吧。” 几天前初见秦奋,许是因了阔别多年的缘故,寻壑没能相认。可次日,寻壑突然连着叫了数声‘秦爷’,吓得沈越即刻快马加鞭把人请来。再次见面,寻壑不哭不闹,只是扯着秦奋袖子,但凡秦奋有离开的念头,寻壑便含糊不清叫嚷:“秦爷别走!”沈越看着,既妒火中烧又于心不忍。 此刻,沈越眉头一皱,决意挑明立场:“秦奋,非分之想,你连念头都不要有。他就是疯一辈子,也还是我的人!” 秦奋登时矮了几分,嗫嚅着辩解:“我……我没存其他念头,只是……只是想着小丘确实爱吃。” “那也轮不到你给他剥!”沈越话音刚落,寻壑竟绕过沈越,抓了一把松子就往嘴里塞。 沈越:“……” 秦奋慌张圆场:“这松子留着吧,沈爷当我没来过就是了。我……我先走了。” 沈越却一把拉住秦奋,正声道:“秦奋,倘若我给令正剥一碗瓜子,还亲自送到府上,你作何想?阿鲤于我,亦夫亦妻,但凡僭越之举,我不会退让半分,你明白吗?”说着,盖上盖子,将食盒塞入秦奋怀中。 而后,沈越服侍寻壑沐浴,回想近日种种,心头越发梗堵:寻壑这几日能喊出的名姓多了些不假,但从秦奋到邬敬,从引章玉漱到殷姨娘,连关羽张飞都蹦出来了,但就是没有沈越。 气恼至极,沈越丢开胰子,一把拉过寻壑,咬住他耳垂。寻壑吃痛,挣扎着抽身,溅起水花阵阵。 其实方才不能全怪秦奋。这几日寻壑对秦奋依依不舍,颇为暧昧,秦奋有旧情复燃的念头也是情理之中。但放在从前,寻壑若移情别恋,沈越或许会因不忍而动摇放手。但腊月廿八那晚,在京都张伯家中,寻壑清醒着坦白了对沈越多年的心意,从此,沈越有了跟寻壑纠缠到底的理由。 想到这,沈越不由稍稍宽心,遂松嘴放开寻壑耳垂,将人从水中抱起,放他站好并擦拭。男女的胴|体,沈越见过不少,但没有哪个能跟眼前这具媲美。过去待在苏州时,沈越便清楚,寻壑是个天生的美人,头脸骨肉,无不精致到极致。可惜去年受了私刑,白皙躯干上遍布瘢痕,但皮相的狰狞,却掩饰不了他骨架的完美,四肢修长,腿骨笔直,趾平足敛。 适才寻壑挣扎时,水花溅湿沈越,沈越为了稳住人,免不了和他四肢纠缠,一时口干舌燥。而今擦拭到寻壑**,沈越喉结滚动。 南下以来,沈越体谅寻壑忙碌,生生压抑渴望,以免寻壑太疲累。而后寻壑疯魔,沈越鞍前马后贴身照顾,擦枪走火在所难免,但沈越仍全力克制。不见回报就算了,叫沈越恼火的是,寻壑不但把自己忘了个彻底,还竟主动向旧情人献媚。方才中烧的妒火由心头转至下腹,沈越情难自禁,探出舌尖舔舐起了寻壑**。 寻壑极为敏感,即刻缩了身子滚落地上,沈越丢开毛巾将人捞起,就往卧房走去。 被沈越弄得奇痒难忍,寻壑不住躲避,含糊叫嚷:“秦爷……帮我!” “……”沈越所剩无几的耐性被寻壑这一句彻底耗光,遂蛮横地将寻壑两腿撑开,扶他坐在腰间。 寻壑实在胀得难受,双脚撑着要起身。沈越掰了几次,寻壑仍不肯坐下去,遂拿棉被将人一裹,抱起来摁在墙上,将他固定好就开始顶入。 …… 事后,寻壑下|身粘腻脏污,沈越吩咐下人准备沐浴。把寻壑放进水里,沈越伸腿要下去,寻壑推着抗拒,带着哭腔:“你走开……” 沈越五味杂陈,几下犹豫,最终没有下水,回去取了一件薄衫披着,蹲在桶沿,就要掰开寻壑两腿给他净身,寻壑再次叫嚷:“……不要捅我!” 沈越苦笑,止住动作,转而揉揉寻壑脑袋,给他按抚肩颈放松,并软语安慰:“好,不捅你了,别怕。” 闻言,寻壑不放心似的,转身搂住沈越脖颈,似在讨好。沈越趁势,环抱着寻壑,替他清洗后|庭,并放轻嗓音说:“你不认我没关系,但当着我的面喊其他男人,你叫我怎么受的了?阿鲤,我叫沈越,是你常常喊‘爷’的那个人,也是最爱你的人,还记得吗?” 良久,沈越都没听到答复,只感觉寻壑在自己颈间蹭了蹭。待沈越松开胳膊,寻壑向后倒去,这人竟泡着水睡过去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病发后,再不嗜睡,最初几天甚至夜夜睁眼到天明。沈越起初还会劝说陪伴,但连日日夜颠倒,沈越着实吃不消。几日观察,发现寻壑虽然不寐,但尚能安分躺好,沈越便放心些许,搂着寻壑,另吩咐一名丫鬟注意动静,就径自睡了。 今日昼夜折腾,寻壑体力不济,早早进入梦乡。 次日,晨起动征铎,人迹板桥霜。 念及蓬门激起了寻壑些许回忆,接下来北上途中,沈越走得格外缓慢,只为沿途带着寻壑旧地重游。 行至蕲州,时辰尚不到午间。沈越却令马夫找客栈留宿,安顿好后,跟寻壑共乘银狮,一番跋涉,来到蕲水的一处渡头。 十几年荏苒,当年沈越主持的修渠工程早已完工,昔日荒凉的水道,而今舳舻连缀,码头甚是热闹,观察些会儿,沈越驱动银狮上山。 同在蕲山,十几年前的那日乌云蔽天,草木难辨,而今一片晴好,景致大有不同。沈越仔细辨认,挑了一处和当年相近的山路,搀寻壑下马,二人十指相扣,银狮追随,在林间漫步。沈越指着林下水道,和寻壑脸颊相贴,追忆道:“当年雨天地滑,我失足落水差点丧命,是你拼死下河,救回我一条命,还记得吗?” 寻壑只是顺着沈越所指往下望去,神情依旧无动于衷。 沈越蹲**,挽起寻壑裤脚,指着他那道横亘小腿的伤疤:“这个就是当时留下的。山上你一直不说,挺不下了晕死过去,等到大夫治疗时,我才看清,你伤口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了,腿就像被切开似的。” 寻壑这次不再不为所动,竟然蹲下来,瞧了会儿那处伤疤,指着它嫌弃:“好丑。” 沈越半是惊喜半是心疼,喜的是寻壑终于懂得回应,疼的是这一道还只是寻壑伤疤的冰山一角,寻壑躯体上的疤痕,道道致命,道道昭示着沈越的罄竹难书。沈越正自责不已,寻壑却突然嘻嘻一笑,紧接着唱道:“丑八怪,没人爱!” 沈越:“……”可仔细体味唱词,沈越一吓,就要安慰寻壑,岂料寻壑又唱一句:“脏东西,道德坏!” 沈越掰正寻壑脸庞,问:“你这是……骂自己?” 寻壑无辜地眨眼,沈越叹息,将人扶起并郑重交代:“你不丑,更不脏,这些话以后别说了!” 随后二人走到一处山间平地,沈越挑了处干爽的石块,让寻壑坐下,又从银狮身上挂着的**里取出杀好的兔子,就地拣拾柴条,生火烧烤。不一会儿香气四溢,兔皮上溢出的热油滴入火中,噼啪作响,沈越切下整块兔腿,拿筷子串了递给寻壑:“吃吧。当年在这山上,咱们也是打了兔子烤着吃,后来你还替我下山捡了好些果子解渴……咦?藏在身后作什么?快吃呀?” 沈越灭了火,就要上前去拿寻壑的兔腿,寻壑却站起后退,并警告:“二爷不要!” 以沈越对沈超和寻壑关系的了解,沈超断断不会对寻壑做出逼迫之事,那么,这个二爷只可能是邬二。 分开那些年,沈越对寻壑记恨在心,除了恨寻壑对沈府的背叛,还有难以启齿的一点,那就是,沈越一度以为,寻壑定是使了当初勾引自己的手段去勾搭邬敬,才叫邬敬对他如此器重。因而,即便邬敬早已灰飞烟灭,但他至今仍是沈越心中的一根刺。 沈越费尽心思带寻壑故地重游,以期唤醒寻壑回忆。关于自己的记忆没唤醒就算了,偏偏惹起仇敌的回忆,沈越一恼,上前去抢寻壑藏起的兔腿:“你不吃就给我!” “不给!我要留给……留给沈爷!”‘沈爷’二字轻若蚊鸣,但沈越还是听清楚了。 沈越忙追着确认:“你说留给谁?!” “不能告诉你。”寻壑见退无可退,只得哀求,“二爷不能……不能伤害沈爷……” 沈越只觉得额顶响雷霹雳,平息些会儿,才颤着嗓音追问:“从一开始,你跟着二爷,就是为了保护沈爷?” 寻壑没回答,但仍坚持:“二爷走开!肉留给沈爷!” 答案已呼之欲出,联想起子翀到沈府试探寻壑下落时所说的话,沈越不禁泪目。 沈越虽说过‘不勉强寻壑苟活’,但为病情着想,还是请了一名大夫跟车诊治。眼下大夫刚用过午膳,正铺床准备午休,突地敲门声骤起,来人报出名姓:“是我,沈越。” “沈老板请进。” 沈越背着寻壑快步入室,对大夫吩咐:“我改变主意了,求先生全力延续阿鲤性命!” 第93章人生到处知何似④ 寻壑因病告假,很快得到批文,沈越便放心带寻壑一路漫游,原本十天的行程,二人竟然走了一个月。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沈越循循善诱,兼之跟车大夫诊治得当,抵达江宁时,寻壑记忆基本恢复如常。 进入仙眠渡,才绕过影壁,沈越远远瞧见楠木厅里有人,待看清模样,沈越不禁大喜,叫道:“钟太医!” 厅内二人,正是钟太医跟殷姨娘。闻声,二人连忙起身,朝沈越行礼。 沈越携着寻壑快步入内,惊喜地问:“钟老怎么会光临寒舍?!” 殷姨娘笑着解释:“自打收到小丘犯病的消息,我就坐卧难安。听说钟太医云游到了江宁,这不,我就将人请来了。” 原来,殷姨娘出身杏林世家,而钟太医师承殷姨娘之曾祖,因而钟太医纵然不羁,但还是要给殷姨娘留一份薄面,遂应下邀约赶来府上。此外,殷姨娘住在丘府,并非寄人篱下,而是作为寻壑的私人大夫,每月拿奉银。 “殷姑有心!”沈越谢过,就想拉着寻壑让钟太医瞧瞧,岂料寻壑话锋一转,说道:“重阳呢?我带了好些小玩意儿要给他呢。”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殷姨娘指指后院:“跟着引章去了。” 沈越拉住人:“看了病再说。” 寻壑却不乐意:“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再回来。” “!”沈越脸一沉,寻壑只得乖乖落座。 诊脉时,寻壑连着几下咳嗽,殷姨娘听声辨气,惊问:“这大半年好容易消停些,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 沈越站到寻壑身后,抚着脊背给他顺气,并殷殷姨娘摇了摇头。殷姨娘会意,遂没再追问。 钟老放开寻壑脉门,捋须摇头。沈越见状着急得不行,忙问:“怎么样!” “弦细而涩,沉浮不定,依老朽断定,此乃悲情在沈公子心中淤积所致。”在北都沈府替寻壑诊治时,沈越对寻壑的介绍是‘沈鲤’,因而钟老照旧称呼。 沈越怒发冲冠,质问寻壑:“什么悲情!?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寻壑平日就甚少说出心事,眼下当着外人,更不可能开口。于是沈越只得转向钟太医:“钟老何出此言?” 钟太医便答道:“小殷刚刚跟我提起,沈公子过去咳疾缠身。人体五脏六腑,肺主悲情,沈公子悲情未及宣泄,淤积于中,久而久之,脾气大伤,所以久咳不止。” 沈越唇角抽搐,几番隐忍,终于按捺下斥责寻壑的冲动,转而说:“不是有东西要给重阳吗,那现在赶紧去吧!” 寻壑应声,逃也似的退出厅堂。 沈越想起自己假死那次,刚回到北都时殷姨娘的欲言又止,一时惶恐莫名,便问:“殷姑,你老实告诉我,阿鲤在邬府那六年到底怎么了?!”, 素来沉着的殷姨娘,眼下竟也绞起了手指:“我行医多年,可至未能对小丘的病症确诊,只能说,小丘害了一种怪病。他天生体寒,手脚冰凉,可内里却有一股热毒,发作起来,气急攻心,轻时头痛难耐,寝食难安,脾气暴躁,重时……” 沈越急不可耐:“重时如何?” “重时,剧痛入骨,恨不能自尽……” 钟太医面现惑色,沈越则双目瞠得不能再大,嚯地站起:“这么厉害的病,之前怎么不提!你治不好,就不会找其他大夫?!” “自你来后,小丘这毛病就没再犯,再加上小丘身子确实有所好转,所以,我只当它消退了。”说时,殷姨娘目中已然见泪:“还有,不是我不请人,什么神医术士,能打听的我都打听了。可小丘性子,沈爷你清楚的,他不愿看病,因而沉疴日重,我们也是爱莫能助。对了沈爷,小丘这次旧疾复发,是怎么惹出来的?” 沈越便把那日清晨的怪象和殷姨娘说了,并交代之后唤醒寻壑回忆的经过。末了,见殷姨娘仍是愁眉不展,沈越转而问钟太医:“钟老,你怎么看?” 钟太医斟酌片刻,才说:“恕老朽孤陋寡闻,沈公子这病前所未闻。保险起见,老朽还是当面诊治为妥。” 沈越在前引路:“钟老请!” 走到兰秀深林,丫鬟告知寻壑上山去了,沈越便领着人穿过星云邀月二阁,站在通往山上的木阶之前,沈越钟太医双双震惊——彼岸花开满夹道,蔓延直通山巅,一阵风过,如群魔乱舞,妖冶不似人间。 毕竟是传说中盛开于幽冥之狱的鬼花,沈越恐年迈的钟太医忌讳,便打圆场说:“我去把阿鲤叫下来。” 钟老却率先迈步上山,边走边摆手:“生死有命,年寿到头了躲也没用,走吧。” 沈越和殷姨娘遂赶紧跟上搀扶。岂料,离山腰的草房子尚有几阶距离,就听见杯盏碎裂之声。跟殷姨娘对视一眼,沈越率先奔上山去。 草房子房门开敞,地面上果见泼洒一地的热粥以及碎碗,紧接着又听寻壑咆哮:“我说了不吃!给我出去!” 沈越进去,只见室内仨人,引章小腹隆起,孕态明显,此刻正叉腰怒斥寻壑:“公子你这乱摔东西的毛病怎么说犯就犯!晏如他不清楚你病情,见你气色不好,眼巴巴端着热粥上山,你却这么对待!公子你太过分了!”晏如在引章身后,满面惶恐。 北上途中,沈越也曾领教寻壑病发时的一二脾气,便推算方才并非寻壑有意为之,而是恶疾的驱使,于是沉声喝道:“引章!” 引章委屈至极,眼角霎时红了,但还是规矩地退到一旁,晏如则径直跪下叩头:“对不起两位主子!” 方才尚为自己粗暴所震惊的寻壑,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扶起晏如,解释道:“对不起,最近我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一语未完,沈越插话:“晏如你先下去。” 随后,殷姨娘搀着钟太医上来了。进入室内,草房子本就不大,此刻五六个人共挤一室,显得拥挤,引章默默走到门口,蹲**收拾那一地狼藉。寻壑垂眸,神情诡谲,片刻后似拿定主意般,上前对沈越说:“爷,你去帮帮引章,并替我向引章说几句好话。” 沈越皱眉:“我得听钟太医诊断你病情!” 寻壑难得地放软嗓音,恳求道:“钟太医回头和你交代不也一样嘛。再者,引章知道我过去不少的事,你不如趁机问问?”待送走将信将疑的沈越,寻壑复又走到正和钟太医交谈的殷姨娘面前:“殷姊,方才我脾气大了些,重阳没敢跟上山来,有劳你替我安慰安慰他。” 殷姨娘甚不在意:“嗨,你什么时候吓得住他。这孩子不上山,八成是玩你给的新鲜玩意儿去了。” 寻壑不依不饶:“我还是不放心,殷姊你就替我看看去吧。” 殷姨娘只得松口:“得得得,我下去便是。”恰巧沈越替引章抱着碎碗盏出去,室内仅剩钟太医和寻壑二人。钟太医觉察有异,便问:“沈公子支开了所有人,可是有话要和老朽说?” 寻壑抱拳:“钟太医明辨,确实,沈鲤有一事相求。” “沈公子但说无妨。”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往外望去,确认无人,方拉着钟太医坐下:“沈爷曾和我讲,钟老您对他甚是器重。可惜,沈爷大好前程却葬送在我这个男人手上,钟老想必多有不满吧?” 钟太医别开头去,既不肯定,也不反对,俄顷才问:“沈公子什么意思?” 寻壑笑笑:“实不相瞒,钟老若想叫沈爷回归正轨,我挺乐意帮这个忙。” 钟老须发皆白,然,听得寻壑此言,眸中星光闪过,对寻壑郑重道:“还请沈公子直言。” 引章跟在沈越身后,看着昔日养尊处优的主子而今收拾起家务毫不含糊的背影,不禁动容:“谢谢沈爷。” 沈越洗干净手,淡然道:“是阿鲤的意思。再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今后这些活都交给小丫鬟吧。你要有个三长两短,阿鲤的难受不会比晏如少。” “是,公子的心意我向来明白。公子今日病发,才会控制不住脾气,其实……其实这还算好的了……” 沈越捕到重点,追问:“言外之意……阿鲤发作最厉害时是什么样?” 引章苦笑,却答非所问:“沈爷,你知道公子为何坚持住这破茅屋吗?” “为什么?” 引章叹气,并答道:“因为,公子有次发作,把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从此以后,他就搬进了茅草屋,室内只摆设最简单的家具,以免失控时再糟蹋东西。” 沈越突然记起,北都丘府那偌大院子里孤零零的草房子,房子不仅外观简陋,内里更是几斤空无一物。良久,沈越又问:“阿鲤这病……过去发作得频繁吗?” 引章摇头:“借殷姊的话来说,是‘来去无踪,生发不定’。不过可以肯定的,自打沈爷陪着公子,公子这病就好长时间没再犯过。”引章喉间吞咽,似在犹豫,沈越眼尖发现,遂鼓励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我就闲话几句,所谓‘深情人必冷’,公子看似冷淡,实际上用情至深,这些年虽在邬府,可公子……” 沈越比了个手势打断引章讲述,以手掩面,叹息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嗯,可还有一个,连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也不可能和沈爷您说。” 沈越惊异:“什么?” “码头追捕的那次,沈爷你就没怀疑过,邬家军海卫为多,为何你却能追捕得如此顺利?”忆及此处,引章难受得不禁哽咽,“因为……因为公子多年布置,在邬家军里安插了好些人!公子自知有负邬家,罪孽深重,本在登船前就已切脉自尽,却被我发现。我六神无主,就捏了个谎,说……说沈爷您放话了,只要公子愿意辅助生擒邬敬,您就不计较公子犯的过错。后来……后来公子信了,包扎好后,另差一条船送走邬璧,孤身跟邬敬周旋。” 再后来的事,沈越比谁都清楚。寻壑的殊死一搏并没有换来前嫌尽释,相反的,寻壑抱持的希冀,给他带来的是险些灭顶的九死一生。 第94章卷地风来忽吹散① 那日沈越帮引章收拾完毕,便回房问钟太医情况。可惜,钟太医也对寻壑这病束手无策,找不到病因便无法根治,只开了几副润肺止咳以及安神镇定的草药。 就在沈越愁眉不展之时,寻壑却忆起从小侯爷处回来的那日清晨,当时撞见一股扑面浊雾,胸闷之后就失却神智。此前秦奋和跟车大夫都曾怀疑寻壑撞了邪,沈越不信神魔,但所谓三人成虎,沈越最终还是请了巫祝做法,聊慰不安。 法术有没有将邪魔从寻壑体内驱除,沈越不知道,但肉眼可见的是,寻壑不似往日抗拒就医,钟太医的叮嘱及用药,寻壑都按部就班地配合,这已消除了沈越心头一大隐患。 不过福祸相伴,随之而来的,是寻壑愈发厉害的失眠,以往天亮前尚能眯一会儿,而今是直接睁眼到天明。沈越有心相陪,但房内点了殷姨娘配的安神香,对寻壑是隔靴搔痒,而对沈越……只消他嗅一两鼻子,登时就能不省人事,一夜好梦直到次日在寻壑怀中醒来。 几天后,楚野恭来找,说出了些情况要沈越去看。沈越见寻壑连日稳定,交代几句便随楚野恭往东去了。 原来是毗邻永安新秀的几个小县,县令见改革二县深享利好,就命数户男丁改种桑苗,可经冬一季,桑苗或被冻死,或害虫病,一片涂炭。农户眼见错过了春耕最佳时期,县里诉苦无门,便抖落到县外,最终传进了楚野恭耳里。 沈越来到永宁,下地观察一番,就回到陇上。楚野恭忙问:“怎么回事?”沈越却不理会,只问永宁县令:“陈县令,这些桑苗都是你物色的?” 陈县令苦着脸承认:“是我差人挑的,但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挑选价位中上的苗,这质量绝不会水的!” 沈越点头:“桑苗上好不假,但可惜是实生幼苗,而永安新秀所栽的,都是嫁接苗。” “啊,二者有何区别?还望大人指教。”陈县令抱拳作揖。 沈越回礼,谢道:“小民一介草莽村夫,让陈县令高看了。实生苗即通过播种繁殖的桑树幼苗,市面上最为常见,而嫁接苗则需选取抗性较强的老桩作为砧木,将桑枝嫁接其上,以此提高植株抗性。相较播种,嫁接工序繁复了些,因而嫁接苗价位更高。考虑到桑苗越冬不易,所以购进时我特意挑了嫁接苗。” 陈县令听得冷汗直冒,急着跟楚野恭解释:“我确实急功近利了些,但万万没敢打购苗官银的主意啊!还望楚将军明察!” 楚野恭大手一挥:“得。但活罪难逃,就……就罚你半年俸禄充作试验区百姓的补偿。下去吧。” 陈县令谢过后即刻落荒而逃。待人走远,楚野恭才拿手肘捅捅沈越:“行啊,别人自称村夫那叫自谦,而到了你这儿就名副其实了。说说,跟哪户村野人家学的。” 沈越不喜他人碰触,遂挡开楚野恭不安分的手,平淡道:“跟谁学?跟先贤学。” 楚野恭不解:“什么先贤?”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去岁初来乍到,跟你借了好些书,其中就有《氾胜之书》和《齐民要术》,当中有所涉及,我便学以致用了。” 楚野恭抚掌:“不错嘛沈王八,上得了战场,下得了耕地,你这般好学,倒刺激我当一回吴下阿蒙了。” 沈越没理会楚野恭戏谑,径自踏进田垄,捡起一株已然枯死的桑苗,对楚野恭说,“而今已无御寒之忧,再购一批实生苗补种回去吧,顺带上奏朝廷,把永宁几个县也纳进来,一并改革。” 楚野恭接过桑苗:“很好,我正有此意。” 异地劳作五日,傍晚,沈越驾马奔回江宁。 春分一过,大地回暖,万物生发。仙眠渡位于城郊,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比比皆是。沈越策马其间,菜畦麦陇,高下联络,田家隐翳竹树,樵童牧竖相征逐,真真行走图画中!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还在山下,沈越就已瞧见山腰那群芳吐蕊的千年老杏,夹道两侧彼岸花红火连绵,似染血痕。沈越拔步上阶。 草房子屋门开敞,只见寻壑正伏案阅卷,引章扶腰立于一侧,似在谆谆嘱咐。前院只栽了一棵花树,正是从张伯处讨回来的半枯山花。在沈越悉心照管下,而今已茁茁抽芽。 沈越跨过屋门,笑问:“阿鲤,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在家了?” 事情原委如下,寻壑大病初愈,沈越不忍他为案牍劳形,要寻壑上表致仕。寻壑万般不愿,恳求沈越留下这份差事。沈越虽不明白寻壑沉浮多载为何还汲汲于名利,但见爱人眼圈通红,终究软下心来,严令寻壑量力而行,不得过劳。但沈越也清楚寻壑劳碌成瘾的脾性,一旦上了发条,就不指望他能安生。 可眼下薄暮时分,寻壑竟已返回家中,叫沈越甚是惊喜。寻壑抬头和沈越问候一声,复又埋首公文。 引章神色戚戚,拉了沈越袖子步出门外。 “他又病了?”沈越见引章愁容满面,一颗心也随之悬起。 引章摇摇头:“没复发。但……我觉得公子变笨了,做什么都好慢。这公文都批阅一个时辰了,该用晚饭了,我这厢劝得口干舌燥,公子还是不肯挪步。沈爷……” “有劳你了,”沈越拍拍引章肩膀,又吩咐,“去把饭菜热一热,一会儿我和阿鲤就下去吃饭。”说着进了房内。 引章甚是好奇,沈越得使出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说动寻壑,遂退到门后观察动静。 沈越从原本是自己睡的那间房里取出钓竿,踢来一张椅子在寻壑身侧坐下,开始捣鼓摆弄,动静之大,叫寻壑不得不侧目:“你在做什么,爷?” 沈越叹气:“哎,眼睛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眼花,连钓竿都装不好了。” 寻壑不做他想,搁下毛锥,接过沈越手中物件查看,不一会儿就组装完毕,递给沈越:“给。”又关心地托起沈越脸颊,“我瞧瞧你眼睛。” 沈越暗笑,出手,环住寻壑腰身。 寻壑看了半晌,没瞧出什么毛病,担心道:“明天请钟太医看看吧。” 沈越扑哧笑出声,一勾手寻壑就跌进怀中,啄着他发鬓说:“我这眼病,大夫治不好,让我瞧瞧你洞口那颗星星就奏效了。”说着掐了一把寻壑**,实力揩油。 寻壑气得两眼发黑,可惜沈越早有防备,锁死了寻壑两手。兔子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人?寻壑猛地一脚跺下去,沈越吃痛放开人,转而抱脚哀嚎:“丘寻壑你个狠心贼!对我也舍得下狠手!嘶!” 寻壑见沈越在地上滚作一处,明知十有**是诈,可就是忍不住担心:“真的踩痛你了?”说着拉沈越起来。 “没……阿不,有有有,很痛。”沈越连忙改口。 “对了,”寻壑捡起钓竿,“你拿这个做什么?钓鱼?” 沈越心下一慌,随口捏了个谎:“对的,春江水暖,有鱼堪钓直需钓,一个冬天没吃鲜味,你不馋?” 寻壑不复往日,一听鱼鲜就两眼放光,只见他神情平淡,提起钓竿,问:“上哪儿钓?” 沈越哑口,急中生智,指指门外:“就在院里小渠吧。” 寻壑:“……”理了理钓线,寻壑率先出门,“鱼我去钓,你奔波回来,休息一下吧。” 沈越随即跟上,和门后引章对上眼,沈越止住脚步,低声问:“阿鲤怎么了?今天格外失落?” 引章摇头:“这几天都这样,可能是为衙门事务烦心吧。不过还是沈爷厉害,一番胡搅蛮缠,终于叫公子起身了。” “……”沈越不做声,坐回书案前翻看寻壑处理的公文,不过是些简单批示,实在找不出寻壑磨蹭的理由。 走到后院,沈越见寻壑正坐在院中溪石上垂钓。去岁春燕寻旧巢,炊烟袅袅语双双。 远处日薄西山,院中花草鲜美。燕语呢喃,老杏树下干果串串。寻壑不爱吃肉,但好食果蔬,尤其果子,可当季鲜果就这么几样,沈越遂和附近农妇讨教干果的制作办法,去年秋腌了两坛金桔蜜饯,搁在草房子书案底下,方便寻壑处理公务时解馋。今冬雪柿甜美,沈越见寻壑爱吃,上街购了一箩筐背回来,洗净,一串一串挂起风干,而今柿皮表面厚厚镀了一层果霜,沈越摘下一块,一口下去,甜糯入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踱步到溪边,探身放到寻壑嘴边:“尝尝。” 寻壑略微错愕,随即就着沈越的手咬了一口。 “怎么样?”沈越问。 “嗯,好吃。”寻壑嚼着,含糊地回答。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5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初春景,沈越一时恍惚,人生四十余载,头一回觉得人间值了。 “啊!”寻壑突然惊叫,“鱼上钩了!”沈越冲上拱桥,见寻壑收起钓线,一尾绯红锦鲤衔钩出水。 沈越不禁惊叹:“天哪,溪里我只放养了草鱼,怎会有锦鲤?!”两个大男人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将这活蹦乱跳的游鱼放入水中,双双蹲在桶边观摩。 “阿鲤,你看多好玩。沈鲤钓锦鲤,相煎何太急,哈哈哈哈哈。”沈越捏捏寻壑面颊。 寻壑:“……” “锦鲤历来被视作祥瑞之兆,阿鲤,这是老天爷在向你示好呢。”沈越突然惆怅,靠在寻壑肩头,“活了这么久,而今我只有一个心愿。只盼明年还如今夕,能和你坐在一起说说话,那就够了。” 沈越这话,激得寻壑一个激灵,眸子闪过不忍,不过瞬息,尽数灭去。 “公子!沈爷!”晏如冲上山嚷嚷。 沈越才想起吃饭的事,忙说:“我们这就下山吃饭。” “不……不是吃饭的事,”晏如跑进后院已是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平复须臾,才笑道,“是程隐花隐的好事……” 寻壑喜得站起:“花隐要生啦?” “是啊是啊,稳婆正在接生呢。” 寻壑不禁庆幸,回到江宁时见花隐大腹便便,保险起见,就请了稳婆在家照看。 杏花春小院,丫鬟进进出出,忙成一片。寻壑抵达时,房内已传出婴孩哭声,只听稳婆喜报:“是弄璋之喜,祝贺姑爷!”寻壑沈越不便入内,就站在房门口,一会儿,芃羽也赶来,问:“怎么样?” 寻壑指指内里:“府上又添一位小公子啦。”芃羽一身男装,英气中透着婉约。寻壑见姑娘捂嘴笑开,忍不住打趣:“那么你呢?” “我?我什么?”芃羽一脸不解。 “你跟沙鸥啊,哎呀!” 芃羽一记粉拳,捶得寻壑捂肩喊痛,金姑娘粉面含春威气露,恼道:“公子又来欺负我!” 寻壑笑道:“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有什么欺不欺负的。改天我充当一回家长,替你向沙鸥说亲去!” 第95章卷地风来忽吹散② 寻壑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在玉惦秋设坛,和金芃羽歃血结拜为兄妹。而后寻壑上门跟沙鸥说亲,二人一拍即合。 沙鸥芃羽两位新人熟稔,而作为芃羽‘长辈’的寻壑,更是沙鸥而今仅剩的‘至亲’,这场婚事可谓自嫁自娶,因而便略过了六礼中的前三项,纳征后直接选定黄道吉日成亲。沙鸥自称住宅老旧,要在仙眠渡成婚,寻壑便雇人将芃羽居住的玉惦秋内外装扮一新。至于亲迎所用的金银器具,一概由寻壑亲自遴选。 此外,寻壑还从九畹调来数十名织工,连日赶制出金银线绣制而成的百子帐,又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打制钿钗礼器。最丧心病狂的是,寻壑数度通宵,挑灯绣好两块婴儿肚兜以及一双虎头鞋。沈越劝也劝不动,无奈嘲笑寻壑要不提前把孩子将来上学用的书包缝了算了。 沙鸥芃羽都不愿张扬,宴请的人数不多,因而婚宴不算盛大。在至亲至信的三四桌亲友见证下,芃羽凤冠霞帔,由丫鬟搀扶着轻盈跨过火盆,步入花厅。 寻壑和沈越一身红火喜庆,端坐高堂之上,看着拜完天地的新人款款回到厅内。 奏乐欢腾,甚嚣尘上,沈越却一门心思沉浸在过往。 作为沈府长子,沈越自小便被告知自己背负着光大家族的使命,因而前半生循规蹈矩,少时学业优异,科举高中榜首,青年奉命娶妻,扮演着家族中的恩爱伉俪。看似鲜花着锦,沈越心内却无甚波澜。原以为余生也将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直到沈越沙场假死回来、目睹寻壑落入急流命悬一线,那一刻,万千顾虑只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抛弃,唯有寻壑不能。于是,沈越从此决意离经叛道。 从蓬门初见时对寻壑的敌意,而后带着防备将他赎走,再后来暗度陈仓做了多年的地下鸳鸯,反目后恨不能杀之为快,到而今重修旧好,携手接受新人跪拜……自从有了他,生命里都是奇迹,沈越情动,不自禁地出手,和身侧之人十指紧扣。 寻壑眸中泪光闪烁,那神情,沈越瞧着不像难舍,反倒像……诀别? 沙鸥携芃羽下跪,但他却没按规矩直接跪拜,而是对寻壑唱道:“师傅,”而后面朝沈越,明显带了恶意,拖长了尾音,“师母!请受徒儿夫妇一拜。” 寻壑深知这二人水火不容,故而婚前曾婉言劝沈越回避,可沈越非要登堂入室,寻壑拦不住,只能随时做好灭火准备。眼见时机不对,即刻掐住沈越手腕。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沈越反手回扣住寻壑,并和他交握。寻壑莫名其妙,只见沈越一脸姨母笑,宽袖一荡仪态万方:“起来吧,徒儿。” 沙鸥眉头抽搐,寻壑赶紧丢开沈越,起身佯装扶起沙鸥,在他耳边提醒:“大局为重!拜堂为重!” 对拜完毕,寻壑扶起二人,牵着沙鸥芃羽的手,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郑重交到小夫妻手中。寻壑眼里热泪涌动,良久,才稳住情绪,颤声说:“成了家,就得立业。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沙鸥芃羽不明所以,打开票据一看,赫然是一张三进院落的地契,二人连忙跪下: “公子,我一介女流,蒙你提拔才能有今日成就,你对我已是恩重如山,这礼我俩万万不能收。” “这些年我以为自己捱不过来的的时候,我就想师傅。若没有师傅这竿标杆,我恐怕已是第二个云雀了。师傅,好意我俩心领了,但这厚礼,真的不能收。”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拿手背抿去眼泪,坚持道:“仅此一次,你俩就当圆了师傅少有的心愿吧。” 沈越不忍,也上前劝说:“你师傅既然送出,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收下吧,叫他好安心。” 夫妻俩三跪九叩,沙鸥才将那票据纳入怀中。 好容易捱完繁琐礼仪,终于将新人送进洞房,寻壑大大松了一口气。送走宾客,寻壑累得恨不能就地躺下。沈越心有灵犀,上前拥住寻壑,笑道:“刚刚你怕我生气?” “嗯。”寻壑点头。 周遭只剩下府里的丫鬟小厮走动,沈越遂肆无忌惮,将寻壑打横抱起上山,并问:“嗯?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翻脸的人。” 寻壑揉揉眼睛,说话不复昔日谨慎:“说不准。” “既然这样,那我倒不如坐实了罪名,现在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你办了如何?”说着沈越还真放下寻壑开始上下其手。 寻壑已无力气反抗,咬牙不语。沈越清楚寻壑不满时的细微神情,即刻悻悻收手,整理好寻壑衣冠,安慰道:“别啊,最怕你绷着脸,是我不好,行了吧。” “嗯。”寻壑懒懒倚在沈越肩头。 沈越再度将人抱起,唏嘘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呢?气沙鸥喊我‘师母’?呵呵,跟你过日子,我要的是‘实’,而非‘名’,名副其实自然最好,若不能,那就随他去吧。” 是夜,月华如练,天淡银河垂地。 三月十六,雨生百谷,是为谷雨。春耕佳季,沈越自然得奔向改革县区部署蚕事及耕种。 一番商议,沈越见楚野恭不复往日嬉闹,便问:“怎么,有心事?” 楚野恭丢开折子,愤恨道:“去年经你收拾,本以为金虏能乖上几年。妈|的,一年不到,这厮又闹起来了。” 沈越倒是无所谓,笑道:“你个东海将军,操心西北战事作什么。孙老坐镇呢,怕啥。” 楚野恭摇头:“左财右祸,我这右眼皮不跳没事,一跳大事。最近右眼跳个不停,不是好兆头。” “既来之则安之,别杞人忧天了。当务之急是计划好这一年的蚕事,不打岔了,回来。”二人复又继续议事。 白驹过隙,睁眼闭眼近十日过去。一切布置妥当,消停下来,沈越不禁想念起寻壑。说走就走,沈越跨上银狮打马奔回江宁。 丫鬟告知寻壑在兰秀深林,沈越便找了过去,一入门就见引章对着一桌饭菜叉腰作怒状,并朝室内吼道:“丘寻壑,我数三下,再不下榻吃饭我就过去收拾你了。一!二!……” “等等等等!”沈越上前止住,“哎呀,一顿饭而已,他爱呆在床上,那就让他床上吃吧。” 引章果然不满:“公子而今各种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 沈越抱拳认罪:“是是是,害咱们引章姑娘费心了。既然我回来了,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安心休息去。” “得。” 沈越看出引章的不乐意,遂耐心解释:“阿鲤的每一天,你看看,除却衙门办公、吃饭睡觉,就是被我们逼着喝药看病、规律作息。他这一生没什么乐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咱们就不和他计较了吧。” 引章嘟嘴,嫌弃道:“沈爷厉害,一套一套的,还说得人还不了嘴。” “嘻嘻,倒不是你还不了嘴,而是你觉得有道理,无法反驳罢了。我手不够,那两盘你替我端进去。” 引章便端了两碟跟在沈越身后。甫一步入室内,就见寻壑生无可恋地瘫着,然而跟沈越一对上眼,却像耗子撞见猫似的,即刻弹跳下床,立正站好问候:“爷!” “回去躺着,咱们榻上吃。”沈越取来炕桌,摆开饭菜后,就让引章退下了,搛了一筷子油盐炒枸杞芽儿到寻壑碗里,沈越感叹道:“还记得去年初次去织造局,在村民家里吃的就是这个。时间真快,转眼就要一年了。来,螃蟹馅炸饺子,你爱吃的脆脆,尝尝。” 沈越越是殷勤,越衬得寻壑食不知味。俄顷,沈越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吃饭都蔫蔫的?衙门事情多?” 寻壑深深叹气,一句话似乎要耗掉他全身气力:“不是,就是觉得吃饭好累。” 沈越惊讶:“吃饭累?!阿鲤你认真的?”沈越认为,无论公卿还是百姓,劳碌后的一顿饱饭,是共通的能直接感受的幸福之一,但寻壑…… 沈越赫然发现,自打从南越归来,寻壑对诸事都是兴致缺缺,就连床第间那点乐子,沈越也清晰察觉寻壑只是张腿配合。沈越不由得担心,追问:“阿鲤,你到底怎么了?现在没人,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听着。” 寻壑勉强笑笑,咬了会儿筷子,最终摇头:“真的没有什么,我会尽快调整,不让爷担心。” 沈越撂下碗筷,皱眉理论:“不是我担不担心的问题,而是你心里藏着难处,得说出来!那天钟太医的话你是听见了的,你而今咳疾缠身,就是因为长久憋着苦事不说。我和你是过日子,不是找乐子,别拿着‘不让我担心’当幌子,你有什么话,大的小的,哪怕就是路边见了只蝴蝶,也说与我听听。” 明明是一番热忱的剖白,可寻壑听了,脑袋越发埋低,拿筷子机械地搅着饭粒,嗫嚅说:“没有,我想不起来有什么好跟爷说的。” 沈越翻了个白眼,摸摸寻壑脑袋:“我的意思是要和你共患难,你这反应,倒搞得我像在逼良为娼了。算了算了,我信你,你说没事就没事。快吃吧,吃完咱们出去走走消食。” “好。”寻壑夹了一筷子白饭入口,含糊着应下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饭毕,寻壑显然不乐意迈腿。沈越清楚寻壑在邬府的那五年步步惊心,年节不消说,必然是味同嚼蜡,便想着帮寻壑把这失之交臂的五年快乐补回来,遂劝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动人春色画中诗。大好景致,错过了多可惜?你就当陪我吧,好嘛!” 每每沈越开口,寻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出去散散步,便强打精神和沈越出门。 日暮时分,晚霞万丈。 仙眠渡附近农家小院甚多,松下柴门闭绿苔,惟见蝴蝶**来。蜜蜂两股大如茧,便知前山花已开。放眼人间春景,沈越容光满面,然而一回脸,却见寻壑呆若木鸡。于是沈越变着法子说笑逗乐,寻壑面色才稍稍好转,一路笑闹,不知觉竟走到市区。 华灯初上。品花馆笙歌喧天,唱腔悠扬,婉转流出。寻壑鬼使神差,提步迈上台阶。沈越赫然发现,寻壑每一听曲,就如入无人之境,是故满腹奇怪,可沈越还是不忍打扰寻壑难得的入迷。直到曲终人散,从馆里出来,沈越才挽起寻壑手臂,商量道:“你若喜欢,以后有空咱们就出来听曲子吧。” 闻言,寻壑怔忡片刻,最终笑道:“靡靡之音,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沈越一愣,错愕中,寻壑抽臂而去,沈越在后瞧着,只觉得寻壑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孤单。 作者say:新年快乐! 第96章卷地风来忽吹散③ 江宁位于长江下游,有天险依靠,又兼地方富庶,乃得天独厚的龙脉汇聚之地。成帝登基之初,就力排众议,决意迁都江宁。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寻壑修书上报成帝,江宁皇宫修缮事宜已臻尾声。成帝回批,定于三月廿八迁都江宁,并指派蕴礼侯丘寻壑负责迁都祭天仪式的筹备。 《左转》曰: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祭祀历来是国家大计,迁都后的首次祭天大典,更是重中之重,成帝将这一重担交给了丘寻壑,寻壑地位不言而喻。然而,寻壑深知此次大典不容差错,荣幸无感,只觉得如临深渊,遂事必躬亲。从祭天时屠宰所用的整豕、整牛、整羊,到神位前摆列的玉、帛、酒、果、菜等大量供品,再到七百余件盛放祭品的器皿和各类礼器,可谓数量庞大,种类纷杂,寻壑**乏术,不能一一遴选,但每一件无不亲自验收。所幸沈越体贴,帮着寻壑把关不少,并请了苏州名笔手书祝版上的祝文。 三月廿三,公侯官员全数抵达江宁。 三月廿五,成帝入斋宫斋戒三日。 三月廿八,成帝携公侯群臣,祀神祭天。 是日卯时五刻,太和钟鸣,成帝步行登临圜丘坛,钟声休止,鼓乐奏响。圜丘圆坛北边设皇天上帝牌位,为主位,东西两侧设日、月、星、风、雨、云、雷牌位,为从位,神位前供品罗列,皇帝坐南朝北,叩拜行礼。圜丘坛中、下两层的东西侧设编磬编钟,乐官演奏《韶乐》。 在司礼官主持下,成帝亲迎帝神,奠玉帛、进牺牲,率领公侯群臣,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巳时一刻撤馔,祭品送至燎炉焚烧,成帝望燎,最终奏&佑平之章&,送帝神。 谷雨后,雨水频繁,前两日还是阴雨连绵,今日竟然万里晴空,更出奇的是,祭祀礼毕,一道霓虹横亘云端,此乃天降祥瑞,于是群臣恭贺。 祭礼前,寻壑就将南越所获的三块素白龙涎香交予子翀,要他看准时机上呈,以取悦龙颜。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子翀出列,成帝问:“子卿何事?” 子翀躬身答曰:“前些时日,有人给微臣进献了三块白龙涎。龙涎香乃稀世珍宝,而白龙涎更是宝中极品,汲天地日月之精华,数百年才淬炼出一块。一时间出现三块,必然是上天欲盛赞皇上迁都之英明,遂借此示好,是故,这白龙涎乃天降圣品,唯天子之尊与之相匹,微臣不敢私藏,所以如数上呈。” 成帝面容在旒穗后隐约,然而揭开覆在贡品之上的黄绫后,语气里明显夹了份喜悦:“好,子卿有心了。另外,”说着,成帝步下圆坛,走到官员队列中,驻足于一瘦高官员跟前,须臾,出手拍了一拍这官员的宽肩,叹道,“一般人尽忠,靠说;而有的人,靠做。自去年伊始,丘郎中主动揽下新宫修缮的任务,而今一年不到,就顺利完工;这次祭天大典,朕命丘爱卿总理祭祀事务,今日行礼,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这都是丘爱卿殚精竭虑用心安排的结果!可是,朕却听说,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对丘郎中私事指指点点,甚至对朕起用丘郎中多有不满。好,朕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有异议的人,今儿出来说说,丘郎中于家于国,哪里为害了?值得朕这么多大臣议论纷纷!?” 万马齐喑,更无一人敢站出。 “呵呵,既然无人出列,那么朕就默认,丘郎中在家国大事上确实无可指摘了。丘郎中并非科举出身,这是事实不假,但他的能力,绝不亚于在列的各位公卿之下。朕说过,朕唯才是举,堪为国之栋梁者是举!今日,朕就贯彻到底,擢拔丘爱卿为江苏巡抚,兼领江宁、苏州两府织造局事务!” 寻壑即刻下跪叩首:“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成帝躬身扶起寻壑,温声道:“好好干。” 朝中暗流涌动,寻壑可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兼之数日劳碌,走出宫门那刻,寻壑身心俱疲,恨不能就地躺下,晒着太阳睡死过去。 寻壑向来认定自己是个不被好运眷顾的人,可这一次,他竟心想事成——一出宫门就见到了在马车旁等候的沈越。 哦,还有执鞭的晏如。 沈越还是体贴,没有过多言语,搀着寻壑进入车厢后,就自觉充当人肉靠垫,让寻壑舒服倚着打盹。 再度睁眼,寻壑却是在沈越的粗喘声中醒来,人仍在沈越怀里,而沈越正在上山路上,寻壑惊慌且愧疚,抱歉道:“爷,放我下来吧。” “别,”沈越说完,又将人往上托了托,说,“就剩下几步,让我抱着你走完。” 好容易捱到最后一阶,寻壑连忙跳下,转而扶着沈越,并安慰:“爷,很累了吧,进去坐着歇歇吧。” 沈越抽出被挽着的手臂,摆手谢过:“不用,刚刚被你枕得胳膊麻了,才会使不上力,要换平时,不至于的。对了,我给你弄了个好东西。” 小憩过后,寻壑来了些精神,便追问:“噢,什么好玩的?” “你看!” 顺着沈越所指看去,只见山花旁边搁着一鸟笼,笼中一小雀儿正唧啾个不停,上下翻飞。“百灵!”寻壑一眼认出。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没错,正是百灵。店家说,这鸟娃的双亲是‘歌王’,若得好生照顾,这雏鸟将来必不逊色于父母。” “是嘛。”神奇的是,寻壑蹲**,这小鸟竟然不再慌张乱蹦,改而亲昵地跳到笼底,对寻壑张望。寻壑伸指入笼,小鸟竟大着胆子靠近,拿肚皮抵上来,寻壑一截指尖没入鸟羽,便好奇问道:“这鸟不怕人?” “并非它不怕人,而是因为他见的是你。但凡动物见了你,没一个怕的。” “走开,就你贫。”寻壑拿手肘捅沈越,又问,“要怎么照顾?” 沈越鄙夷:“‘百灵’照顾百灵,还用请教?你看,”说着沈越指了指房门口水缸,并说,“那还有一条锦鲤呢,要不这样,'百灵'照顾百灵,沈鲤照顾锦鲤,剩下的寻壑,就拿来陪我。” “去,那就按照顾‘小玩意’‘小样儿’的来吧。”‘小玩意’跟‘小样儿’是寻壑当初在苏州沈府时养的一对和尚鹦鹉,那日寻壑所带的银子只够买雌鸟,碰巧沈越赶来,便将雄鸟一并买下了。二人恩爱的那些年,这一对鹦鹉诞下了几窝小鸟,寻壑甚是宝贝。可惜后来狼狈逃离沈府,这些鸟儿,寻壑一只也没能带走。 沈越扳着寻壑就地坐下,唏嘘:“哎,你日理万机,还能记得那些鸟儿。告诉你吧,你走后不久,‘小样儿’就去了,‘小玩意’以及其余的小鸟,都被摇情带走了。上次进宫,我还见到了‘小玩意’,不对,该叫‘老玩意’了,老得毛都白了,蓝鸟褪色成白鸟。哈……而今皇宫迁到江宁来了,正好,改天我让沈超把鸟拎出来,给你看看。” 寻壑最怕给人添了麻烦,连忙谢绝:“不了不了,一只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时值暮春,彼岸花谢了好些,满地落红花不扫,黄鹂枝上语绵蛮。 沈越调整位置,好叫寻壑靠着舒服些,继续闲聊道:“今儿大场面,没人再刁难你吧。” 寻壑笑笑:“怎么会?没有的。成帝今天还替我说话了呢。” 沈越轻抚寻壑发鬓,柔声安慰:“嗯,你为成帝办成这么多事,应该的。不过话说回来,成帝其实是借你宣告‘顺朕者昌’。你是对的,站队不如效忠,成帝才是拿捏生死的关键。” “嘘。”寻壑打手势示意沈越慎言,突然起身并拉着沈越起来:“最近忙疯了,把一件要事忘了,你陪我去做吧。”说着跑进草房子,从文书中抽出一张票据。 沈越即刻眉头一皱:“急什么!回来,好好休息要紧!” “不是啦。沈爷过虑了,一件小事而已,你和我去就知道了。” 沈越受不了寻壑撒娇,乖乖被他牵着下山去。 来到邀月阁门前,小丫鬟告知引章和晏如双双去了杏花村。寻壑只得牵着沈越来到程隐花隐所在的住处,一入室就听见婴儿啼哭。 寻壑唱道:“团子,丘叔来看你啦!” 程隐即刻出来:“丘公子,沈爷!属下有失远迎……” 沈越挡开程隐:“够了够了,阿鲤临时起意想来看看孩子,礼数就免了。” 内里果然一屋子人,引章和花隐出手稳住摇篮,同晏如一道起身问候:“沈爷!公子!” “免礼免礼,我来看看小团子。” 花隐连忙把娃娃抱起,交给寻壑:“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团子刚好睡醒。” “噢,是嘛。”寻壑笑得甚是和善,拿脸颊跟孩子相贴。襁褓中婴孩感受到善意,睁大眼好奇打量着来人,又伸出软绵绵小手,长了吸盘似的,抚触起寻壑下巴。“乖噢,团子这眼睛,和程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引章甚是惊喜,笑道:“我就说嘛!可花隐却说不像。” “欸,不怪花隐,所谓当局者迷嘛。” 沈越无心插话,只是觉得眼前这孩子触摸寻壑的一幕,甚是熟悉,令他遐想翩翩,更令他回味。 一阵逗乐后,团子倏尔哭闹起来,花隐解释:“应该是饿了。”说着抱起孩子退进内室。室内除了沈越,就剩下引章晏如。寻壑拉着引章晏如坐下。 引章不安,插话道:“公子,你……有什么要我俩干的好商量,别这样,我们怕……” 寻壑:“……” 沈越瞧着寻壑,也是一脸不解。 寻壑从袖中抽出那票据,将其交到引章手中。晏如引章打开一看,双双目瞪口呆。 寻壑淡淡解释:“房产我其实准备了两份,一份给芃羽,一份给引章。芃羽大婚后,我想着回头找个机会给你们,未想这一拖就到了月底。” 引章不顾有孕在身,扑通跪下:“公子,公子你这是要赶我出去?!” 寻壑掩面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这屋子,是感谢丫头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你们要喜欢,那就搬过去住吧,如果不嫌这儿住着挨挤,那继续呆在仙眠渡也无妨。” 引章把地契塞回寻壑手中,执拗着说:“说句不知高厚的话,我在心里早拿公子当自己亲兄长看待,服侍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哪用得着谢。公子这么做,竟是将我看作外人了!” “哎,这是我一点小小心意,你们就当赏脸收下吧。若真不喜欢,回头撕了也无妨。”可引章无论如何不肯收下。 沈越看不下去,对晏如呵斥:“收着,不然阿鲤心里难受。”晏如听命,为难着替引章收下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作者Say:小尾巴补上了,好困,先不校对了,睡大觉去。海星快破万啦,我从来没吆喝过打赏,谢谢各位的热心支持,新年想小小奢求下,有劳各位投投海星,助我早日破万。嘻嘻~谢谢啦 第97章卷地风来忽吹散④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 郊区的傍晚,四野阒然,沈越沈超并排行走在道上。沈越感叹:“自打我离开沈府,咱们兄弟俩,就再没一同走过这么长时间的路了。” 沈超嗓音温软,安慰兄长:“以后会常有的。” 瞧了瞧弟弟手中所拎的鸟笼,笼中两只小鸟腾跃不已,沈越又看看自己抱着的小木盒,盒里一只毛羽发白的老鸟,正安静卧着,沈越轻抚鸟儿脑袋,鸟儿似乎觉得舒服,仰起头来方便沈越摆弄。良久,沈越发话:“这次我领兵出征西北,万一、万一我遭遇不测,阿超,我恳请你……请你一定稳住阿鲤。” “说什么呢!兄长定能不日凯旋。”说是这么说,可沈超面现忧虑。 沈越摇头:“战场的事从来说不准。更何况这次金虏来势汹汹。”说时,二人来到一处开阔大院前,朱门上高悬一匾,上书‘仙眠渡’,守门小厮一见着来人,即刻开门问候:“沈爷!” 沈越略一点头,又对沈超说:“阿鲤估计还在衙门,今天就暂由我领你逛逛家里。” 开门小厮提醒:“丘公子已在府上,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啊?”沈越惊讶,自升官上任,不到晚上寻壑是回不来的。 “小的看到,丘公子带了三四个漂亮姑娘回府。”府里上下都清楚沈越寻壑的关系,更清楚沈越比正牌主子更惹不得,小厮遂如实禀报。 沈越:“!!!” 沈超正想着安抚兄长,沈越却不管不顾,匆匆往深院疾行。 丫鬟告知寻壑一行人去了兰秀深林,沈越便拔步追过去,甫一入室,果然撞见花厅里酒池肉林,哦不,觥筹交错。可待看清来人,沈越不由错愕:“你……你们?” 寻壑回头,也是一愣:“爷,二爷也来了?” 沈超直接问出来:“玉漱、红巾、翠袖,你们怎么在这?” 寻壑忙命人收拾出座位,并解释:“回二爷,难得沈府跟寒舍同在江宁,我便想着,把先前我在沈府为仆时的一些旧友,请出来一聚。” 玉漱点头补充:“是呀,鲤哥儿想着不耽误沈府用工,便趁着晚饭之前邀我们过来,不想这么巧,二爷竟然也来了。” “原来如此,”沈超看过去,见兄长神色已恢复如常,可一想到适才他破天荒的毛躁跳脚情态,还是忍俊不禁。 沈越没好气,瞪了弟弟两眼,所幸昔日威严仍在,刚刚还纵酒高歌的一众下人,眼下无不噤若寒蝉,沈越摆摆手:“你们玩吧,别管我,我带沈超别处走走。” 寻壑清楚沈越心思,遂上前将沈越拉回,并劝道:“两位爷若不介意,不妨也坐下叙叙旧吧。”这一番话总算安顿了两位大主子,此外沈越开恩,吩咐下人一并坐着。 环顾室内,一室的故人面孔,恍惚间,寻壑回忆起初进苏州沈府的那日,一大家子人围着偌大八仙桌,热热闹闹开饭。沈老祖母正面榻上端坐,见了远道回来的长孙,不住慨叹‘回家就好!’;两名孙媳妇儿,田氏、李氏,一名安箸,一名进羹;沈超细心,揽着当时手足无措的寻壑,安排他在沈老祖母一旁落座。 纵使一众眼睛盯着,沈越习惯使然,照旧替寻壑搛菜,转眼察觉身边人不对劲,便问:“怎么了阿鲤?” 寻壑摇头:“没事,就是想起了在沈府时的一些旧事,有些伤怀。算了,不提这个,你跟二爷进宫是为什么事?” 沈越不语,沈超自觉接话,说:“金虏挑衅不断,而孙将军年迈,最近病发垂危,派人千里奏报皇上。兄长曾许诺保卫家国,便自荐领兵西北,明日……明日启程。” 不仅寻壑,在座的引章、玉漱等人听了莫不震惊:“明天?!!!” 沈越黯然:“哪怕是八百里急报,从前线到江宁,也得七八日脚程。这会子还不知道孙老……哎,孙老也算是我恩师,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替他争口气。” 沈超挥手:“嗨,难得沈府故人一聚,提这些丧气话作甚。来人,把东西带上来。” 两名丫鬟应声而入,一个拎鸟笼、一个抱木盒。 沈越振奋精神,上前抱过檀木盒子,问寻壑:“‘小玩意’变成老玩意了,还认得吗?” 寻壑睁大了眼:“这是我当年我买的“小玩意”?” “是呀,”沈越轻抚鹦鹉脊背,嗓音格外温柔,“你看,她羽毛都老得退成白色了,去年开始,连腿脚也没力了。这些年都被皇后带在身边养着。其实我今日进宫,另一件事就是把‘老玩意’接出来给你看看。” 沈越胞妹沈摇情都从二八姑娘蜕变成新朝国母,这当中沧海桑田,可想而知。所谓老马识途,眼下则是老鸟认主,见了寻壑,始终侧躺着的‘小玩意’,竟然扯开嗓子竭力嚎叫两声,紧接着踉跄撑起身子,往寻壑掌心跌去。寻壑不禁潸然:“‘小玩意’还认得我!!这么多年,她还认得我!!” 寻壑抱起鸟儿,与之脸颊相贴,沈越则在一侧轻拍着寻壑脊背安抚。 玉漱百感交集,回忆道:“还记得鲤哥儿来沈府的头一年冬天,要随沈爷北上述职,临时发现没有御寒衣物。所幸沈爷早就命我多准备几件,那天我送过去,恰巧‘小玩意’从笼中飞出,鲤哥儿跟引章在树下无可奈何,最终还是沈爷上树,才把小鸟抓回来的。不敢相信,这都十二年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红巾点头:“对呀,我还记得,鲤哥儿每回出差,我跟翠袖都会让他把时兴的脂粉带些回来。转眼,鲤哥儿当了大官,连引章也成婚并身怀六甲了。” 翠袖抹去眼泪,抽噎着说道:“以前鲤哥儿可能耐了,只要他在,总有法子逗老祖宗开心,后来,老祖宗干脆钦点鲤哥儿每日来‘云寿’说故事呢!” 唯有引章发现笼子里的小鸟,观察些会儿,惊问:“这两只是‘小玩意’的后代?” 沈超点头:“对,重子重孙了,还是当年‘小玩意’跟‘小样儿’传下来的血脉。” 一众人唏嘘不已。 ……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沈府一大家子不知觉竟洽谈至深夜,宴席尾声时,小丫鬟送上药来,寻壑司空见惯,端起碗二话不说灌下去。饮罢,寻壑起身送人出府,出门时却见殷姨娘伫立廊柱后,似已等待多时。寻壑知她多有难处,便没有出声惊扰。然而,殷姨娘却对沈越打了个手势。沈越见状,让寻壑送人出去,自己留下。 待客人尽数离开,殷姨娘才从暗处出来。 沈越问:“什么事?” 殷姨娘问:“小丘的病最近还复发吗?” 那日看过病后,寻壑就留钟太医在府里问诊了,因而一切诊治事宜就交由钟太医负责,今日殷姨娘却突然问起这个,沈越奇怪:“没有复发,怎么了?” 殷姨娘欲言又止,最终谨慎择言:“我觉得钟太医用的药有些险……” “殷姑!”竟是寻壑! 沈越皱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有些乏了,就让引章去送了。” 寻壑素来是周到至极的性子,这等行事断断不像他,可沈越又觉得没有质疑的必要,便安慰:“那待会早些休息。” “沈爷……”殷姨娘着急了。 寻壑大剌剌打了个哈欠。 沈越不忍,只得打发殷姨娘:“钟太医于你我两家都是故交,我托付的人他定会尽力救治。用药险了些,想必钟太医自有道理,我们配合着就是了。” 殷姨娘无可反驳,沈越便携寻壑上山去了。 风高月白,本是最宜夜,无奈林花落尽春红,零星几株尚未凋零的曼珠沙华在月色下,妖冶得几近诡异。 寻壑在身边,哪怕刀山火海,在沈越看来也是人间胜景,遂不觉有他,和寻壑十指紧扣,踱步上山。 正门屋檐下悬着鸟笼,百灵尚未安睡,见着主人上山,起劲翻飞,嘴里叽啾个不停。月华胜雪,院中如积水空明,水中杏影斑驳。寻壑探头,往水缸里瞧去,水底锦鲤发现来人,即刻浮上水面对着寻壑冒泡摆尾。 沈越趁机揶揄:“我猜啊,你前世大概是掌管百兽的,今生才会这么招动物喜欢。” 寻壑往水里投了些食:“那也不赖。” 沈越叉腰,环顾前院,琢磨着说:“而今这山花长势旺盛,我听张伯说,这花乃藤本,等这次征战回来,我就在前院搭个廊架,过个几年,这花爬满架顶,咱们就在下面乘凉。哇,赏心乐事谁与共?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寻壑似乎不为所动,只见他沉默片刻,转开话题:“爷,明天就要整装待发了,尽早沐浴休息吧。” “也是,好。” 程隐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放备热水在房里。寻壑放下门帘,挽起袖子,随口道:“我服侍你洗,这样快些。” 沈越拧眉:“你不是困么,上床睡去。” “上山后就不困了。”说着,寻壑走上前来,替沈越解开衣带,不一会儿衣物尽数剥除,沈越跨进桶里。 沈越没安好心,趁机揩油不少,寻壑一旦按下他手,他就扭开身子不给寻壑搓洗。寻壑无奈,只得由着他摸个过瘾。末了,寻壑突然说:“对了,有件事得跟你商量,我想认重阳为义子,你看可否?” 这一问突如其来,出乎沈越意料,沈越不答反问:“怎么突然提这个?” 寻壑斟酌些时,最终笑笑:“今日沈府老小一聚,让我想亲上加亲。” “这臭小子跟你比跟我还亲,认不认有差?”但终是不忍扫了寻壑的兴,遂答应道,“你想认就认吧。” “嗯,谢谢爷。” 眼珠子一转,沈越打量一遭寻壑,明显带了恶意,“这么喜欢我儿子,干脆你给我生一个吧,嗯?”说的同时上下其手。 寻壑拍开,恼道:“我没洗澡脏着呢,一会儿来。”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说了多少次不准说自己脏!看来教训不够,不长记性!”沈越罔顾自己赤条条的,一把拎起寻壑抛在榻上,抽丝剥茧把寻壑剥了个干净,抽出软枕垫在寻壑腹下。 寻壑腾地撑起身子,回头怒斥:“忍着!我先洗澡!” “洗你个头!下次见面不知猴年马月,叫老子忍?躺好给老子草!”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沈越不愧是猛将,一上来就把最要害的一关拿下,将寻壑制得服服帖帖。 沈越本性霸道,恨不得像过去那样,将寻壑圈养起来。可他也知道,寻壑不喜欢被这般对待,所以沈越在人前极力克制,沙鸥多次挑衅他都生生忍下来了。但到了人后,尤其是房事上,沈越的霸道就变本加厉,非要从寻壑身上讨回本来。沈越什么都可以忍,但床底间的销魂,沈越只允许寻壑从自己身上获得。他也不要寻壑费力配合,寻壑只消张腿,沈越就会给他输送极致的快乐。 几度春风戏帏帐,残红落处映碧桃。二度凌绝顶,寻壑显然有些消受不住了,泪光点点,气喘微微。体力也随之耗尽,沈越听寻壑肚子咕咕叫响,帮着套上衣服后,柔声道:“起来吧,我给你下面吃。” 二人起身,寻壑下肢虚软,却又不要沈越背着,沈越只得搀扶寻壑缓步出去。 后院静悄得能听见流水,偶有微风,裹携着草木清香,扑鼻沁脾。来到依傍杏树而建的小厨房,沈越点了灯,叫寻壑坐在门口板凳上,径自取出面粉,添水和面。 揉搓时,沈越说道:“你啊,都已经是二品大员了,地位不亚于沈超,今后见了我俩,别畏畏缩缩的,既失了家人的亲近,又减了你朝廷大员的体面,是吧?” 寻壑挠挠脑袋:“我没有畏缩啊,就是按着当年的模式相处而已。” 为方便揉面,沈越脱下上衣,将其系在腰间,露出精壮的脊背。沈越手法老练,拉面动作一气呵成,寻壑呆呆看了会儿他背影,怔忡发问:“爷,你……你不觉得可惜吗?你辛苦半生,最后却只能和柴米油盐相伴。” “柴米油盐怎么了?!非得追逐权势才是出路?”沈越将面摔得‘噼啪’作响,见寻壑不语,沈越丢下面团,蹲在寻壑跟前,耐心解释:“权势是死物,不会背叛,人便放胆追逐。他们不敢对人倾心尽力,不过是怕被辜负罢了。你若真的为我着想,那就该自信一点,堂堂正正待我为夫君。当然,你要有所顾忌,视我为妻也可以,名份这东西,我不在乎了。” 沈越仰首,想要看看寻壑神情,不料寻壑却慌张别开眼,敷衍道:“知道了,沈爷回去吧。” 沈越叹息,每每和寻壑说起这事,他总是躲避。算啦,来日方长,寻壑能活几年,沈越就和他比翼多少岁月。沈越起身,最后补充道:“国是大家,家是小国。国可以没有我,但家一定得有我。你明白吗?” “嗯,明白。” 不一会儿,面条拉好,沈越下油热锅,开始煎蛋,伴随着兹拉兹啦一阵响,沈越感慨:“春尝头鲜,夏吃清淡,秋品风味,冬讲滋补。人生几十年,富贵与贫贱,都逃不过三餐,如果每餐吃不好,那多遗憾。”煎蛋逐渐成形,香气四溢,沈越趁势舀入滚水,下面,继续自言自语:“我若能顺利回来,届时,咱们在江宁就待有一年了,你想过怎么庆祝吗?” 寻壑不答,只兀自感叹:“这么快就期年了。这一年,一切来得太顺,日子好到……好到像是偷来的了。” 沈越端了面放在小桌上,揉揉寻壑脑袋,安慰道:“傻,你好好养病,今后还会有很多像这样顺心的一年。” 而后各自默默吃面,沈越吃得快,一会儿就吸溜完了,搁下筷子后看着寻壑吃。寻壑被瞧的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打笑道:“我真替爷觉得亏。” 沈越不解:“我又怎么了?” “爷当初花三万两赎我,却至今没听我唱过一段曲子,不亏么。”寻壑眼儿眯起,媚眼如丝。 沈越想了想,终究没告诉寻壑,十二年前他就曾坐在蓬门台下,在高朋满座中瞻仰寻壑风采,更不敢告诉寻壑,在他发病疯傻时,曾在蓬门小院中就地高歌。良晌,沈越故作轻松,提议说:“那不如现在给我唱一曲?” 寻壑两掌一拍:“我正有此意。不过,这儿没有戏服,也来不及上妆,这样吧,我给爷哼一段去年我在长安听的一段陕北民歌。” 沈越笑眯眯:“只要是你唱的,我都洗耳恭听。” 寻壑清清嗓子,清唱道: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儿吹着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我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作者Say:这一章埋线巨多,单单细纲就两千字了,昨晚看着头大,潜意识里畏难不愿动笔,所幸今天又有不错的点子补充,久等了各位。另外,那日一吆喝,收到好多海星,也见到好些新面孔,谢谢捧场! 最后,阿鲤的这首歌可以听,网易云音乐搜‘胡夏《知道不知道》’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98章卷地风来忽吹散⑤ 台下的寻壑,唱腔不再是沈越所熟悉的妩媚婀娜,清唱时的他,发音清朗,纯净不输少年。 曲终收拨当心画,唯见江心春月白。 寻壑被沈越意味不明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赧然别过头去,呢喃道:“我……我好久没开嗓,生疏的很,爷见笑了。” 沈越终于确定,之前的直觉并非幻觉:“阿鲤,你很喜欢唱歌,是吧。”语气不带疑问。 寻壑错愕,半晌才尴尬笑笑:“我怎会喜欢这不入流的玩意,随口哼哼而已……” “眼神骗不了人,”这一年来,寻壑多数时候如同槁木死灰,机械地运转,故而,沈越极想留住刚刚那个眼里有星光的人儿,哪怕让他多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阿鲤,世人如何看待,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见寻壑仍旧沉默,沈越再度换法子开导,“阿鲤,我喜欢听你唱,等这次回来,你闲时给我哼两句,好吗?” 寻壑未答,只是低垂着眉眼点了点头,转而起身说道:“快天亮了,你去眯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些衣物。” 沈越不依,将人拽进怀里,逼问:“你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咱们快走吧。”寻壑逃也似的挣脱沈越,跑远了。 临出发去校场,丘府上下送沈越跟程隐到门口,一番告别后,沈越利落上马,挥鞭那一刻,寻壑突然叫住:“等等!” 沈越甚是惊喜,驱驾银狮到寻壑面前,俯身揽住寻壑,问:“我的鲤儿有什么交代?” 寻壑欲语还休,几回踌躇,最终只道出一句:“你好好吃饭。” 沈越不可置信地破口一笑:“哈哈,刚刚不是才叮嘱吗,怎么又说这个?” 寻壑‘哦’了一声,兀自点点头。 “好。其实不用你交代,为了咱家,我也会照顾好自己。不过有了你的叮嘱,我更得照顾好自己,不然怎么跟夫人交代,嘻嘻。”末了,沈越又道,“你啊,也给我记住,该养病的时候绝不勉力工作,得罪人的活儿尽量推掉,知道吗?” “知道了,爷快去吧。” 目送一骑绝尘去,直到引章多次呼唤,寻壑才回过神:“啊,怎么?” “沈爷早跑得不见影了,公子,你也差不多该出发去衙门了。” “哦,对、对。我去衙门……”寻壑举止如常,可引章就是觉得,公子有些怪异,但却说不出个具体,只得作罢。 去岁沈越平定金虏后,一改先朝政策,与金虏王商定重开河西通商之路,并与金虏王之子忽韩王交好。孰料,没过多久金虏王暴卒,长子客舍辽大王监禁了主张与大齐友好往来的胞弟忽韩王,并秣马厉兵,于成帝二年大肆进犯。孙辟疆帅军御敌,奈何孙将军廉颇老矣,心肺唱衰,一次抗敌途中突发心痛之疾,军中事宜只得交由张闯为首的副将主持。 沈越过去一年基本上赋闲在家,突然要他领兵十万急赴前线,风霜雨雪跋涉万里,有些吃不消。不过沈越明白身为一军统帅,没有示弱的理由,遂一路撑着直到前线。 然而,才一进入军营,就传出孙辟疆病死的噩耗,沈越悲痛之余,命程隐冰存遗体,严令全军不得外泄孙将军死讯,并着手用兵布局。可以张闯为首的副将,对沈越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将军多有不服,在决策上多有抵牾,而沈越所率旧部与张闯一派的兵士,更是摩擦不断。 一日,矛盾终于爆发。大战前夕,有两帐兵士动手厮打起来。沈越赶到时,帐篷里已经桌倒椅歪,杯盏什物碎裂一地,将士们各自抱头捂嘴,吃痛声一片。 “起来!怎么回事!”沈越厉声呵斥。 “回将军,”一铠甲歪斜的士兵跑到沈越跟前告状,“这帮人在背后说您的坏话,我们听不下去,叫他们别说,他们不听,还拿酒泼我们,弟兄们被逼急了才出手的。” 几名士兵应和说:“对啊对啊!他们骂得实在太脏了,我们不得已才动手。” 若说沈越有把柄,除了治军严厉之外,就剩跟寻壑那点私事了。沈越不消多问,也知道对方骂自己什么,于是回头问跟在身后的张闯:“我的这些士兵对军中律令生疏了,素闻张副将治军严明,想问该如何依法处置?” 张闯不疑有他,高声道:“军中挑事斗殴者,当斩断手足以示警戒。” “行。”沈越大喝一声,“来人,把这帮不懂规矩的犊子全部拖出去斩手足。” 这一下,不仅张闯收下的将士震惊,就连张闯也是目瞪口呆。眼见无人动手,沈越身后一小兵出列,上前押住对方一名士兵,岂料这士兵大叫:“谁敢动我!我是母亲是孙将军胞妹,我父亲是工部侍郎赵春祥,张将军,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张副将似早有预料,得意道:“沈大将军,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这事我难以做主,还是交由沈将军决断吧。”烫手山芋便丢给了沈越。 沈越对一鼻青眼肿的将士抬抬下巴,这人会意,提刀上前,锋刃对准手腕:“大伯,我作为名门之子,没有做好表率,参与斗殴让家族蒙羞,我这就自断一腕,以儆效尤,大伯不必顾虑,治军为上!”话毕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称沈越为大伯,意味着眼前这小将士同时也是当朝皇后沈氏的亲侄。 在场之人无不震撼,同队战友受其感染,纷纷亮刀,自报家门后利落断腕: “建和公主次子田一山。” “吏部尚书沈清长子沈凌虚。” ……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那些出身平凡的士兵则直接剁手。 沈越始终沉默,而方才从沈越身后出来率先押人的兵士拿来火把,果断放在伤者断口处,‘兹啦’作响,皮肉灼烧的焦糊味儿随之飘出,血流也随之止住。这些士兵如铁打的一般,竟陆续止住叫声,颤巍巍重新站直了。 “张将军,你的人也尽快处理吧。”沈越冷冷发话。 张闯果然语塞:“这……”方才还叫嚣的对方士兵闻言屁滚尿流,爬上前来:“张将军,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做主?”沈越冷笑,“张副将可愿意为了手下抛弃‘治军严明’的美名,来个法外开恩?” 张闯几番犹豫,最终松口:“来人,拉下去行刑。” 帘外哀嚎一片。 “你们几个,”沈越发话,程隐和身后的士兵即刻出列,沈越下令,“带弟兄们下去休养,余生抚恤由我承担。” 程隐抱拳:“是。” “你,”沈越叫住及时取火把替伤者止血的士兵,问,“你看着有些眼熟?你别说,让我想想……想起来了,你是张小壮,对吧?” 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 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 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沈越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哦,你是张小壮,对吧?” 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 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 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两败俱伤。且张闯并非就此服从,之后在战术上,与沈越多有出入。半个多月后的一次大战,素来大胆的沈越用兵保守,然而张闯却执意突围,并多有讥讽沈越不熟悉西北军情、纸上谈兵之意。沈越遂让张闯领队迎战。 而后军报频传,皆是张闯所率部队境遇凶险的消息,沈越始终冷笑,按兵不动,直到金虏进犯到大齐去年收复的呼儿岭一带时,沈越方率部出击。 抵达前线,就传来张闯全军覆没的消息。沈越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张闯给我找出来。” 搜索半日,最终在马车车轮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张闯。沈越勒令全军到位,在全体将士面前,以贪功冒进、不顾大局为由,乱箭射死了张闯。 沈越凝视着张闯尸身,喃喃自语:“外面的人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得自己人从自己家里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方能一败涂地。” 程隐勒马上前,问:“将军有吩咐?” 沈越笑笑,摇头:“非也,想起《红楼梦》里三姑娘说的一段话。” 自此,军中再无人敢忤逆沈越。 金虏以骁勇善战著称,王族将领皆是凭战功封赏,这次金虏进犯,也是由客舍辽大王统军。客舍辽大王韬光养晦多年,就为用兵一时,是故金虏此次来势汹汹,前面几次战役赢得甚是艰难。但所谓‘兄弟齐心’,其利尚能断金,那么全军齐心,就必然势如破竹了。 最后一役,大局在望,沈越乘胜追击,亲自擒获客舍辽大王,可孰料,这大王不肯被生擒,顶穿沈越刺在前胸的剑,将短刀捅进沈越心口。 短刀上喂了剧毒…… 捷报八百里急递传往中原,而军中却死寂一片,这次大战伤亡众多,而主将沈越更是危在旦夕。 万幸沈越心脏生得比常人偏左,因而锋刃未触及要害,但血流带动毒液蔓延,程隐快马加鞭将沈越带回行营时,人已经昏迷不醒。 一番清创抢救,程隐问情况如何,大夫也只是摇头语,焉不详,最后丢下一句‘凶多吉少’。在场之人无不惴惴。 可沈越竟然挺过来了,所有大夫无不惊叹此乃奇迹。 程隐不眠不休地随身照顾,直到第三日,沈越才从高烧昏睡中睁眼,含糊发语:“阿鲤……” 程隐不禁泪目,这些天只有他知道沈越是怎么挺过来的。 军中营帐不够,程隐便和沈越同住一帐,程隐心细,留意到沈越每逢就寝,必定取出一个包裹,这包裹中仅收了两件旧衣物,沈越将其叠好,安放在枕边,方能入睡。有次程隐帮沈越收拾,不小心抖落出这两件上衣,恰巧撞见衣领处,针脚歪歪扭扭,绣了一个‘鲤’字。 程隐不由得联想起花隐曾和自己说的一件怪事:丘公子惯常穿的两件旧上衣不翼而飞,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那个时候,沈越恰好征讨滇南。程隐联系前后,便明白了:这两件破旧上衣,是沈越千里行军的精神支撑。 所以,在大夫宣告凶多吉少的当晚,程隐取出了这两件旧上衣,一件放在沈越掌中,一件放在沈越枕边。 “沈爷,你得活下去,才能见到阿鲤啊。” 迷茫些会儿,沈越突然着急喊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程隐连忙安慰:“爷没有死,爷活过来了。” 半晌,沈越才认出程隐,似乎也忆起了前因后果,哑声问:“仗打赢了?” “赢了,沈爷赢得漂亮。”程隐还想说些什么,却自觉住口——只见沈越缓缓抬起右掌,直楞楞盯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那扳指成色不佳,边缘多有缺口,老旧残败。然而,沈越却珍宝似的,以食指轻抚扳指,虚弱笑开:“还好我没死……” 帐外,月华如练,疏疏如残雪。年年今夜,长是人千里,此情无计可消除。 作者Say:‘锦鲤’卷结束。接下来是结局一了,待会写个小公告预警。 第99章结局高能预警 玩了一会儿,现在才想到发预告,久等了。 十几年前,《王的男人》和《十大酷刑》,一部电影,一部小说,领我走进耽美。从此我发呆时,常常有这么一个剪影飘忽眼前:一个热爱唱曲的漂亮青年,身陷泥淖,最终香消玉殒,。 十几年后,我终于执笔,将这个盘旋已久的片段编成故事并谱写出来,他叫《沈郎归》。 如果没有意外,明天就能写好终章卷的首节。正如《一些想说的话》里所交代的,考虑到读者感受,这个故事我安排了两个结局,结局一是BE,非常之悲。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我看到这么一句话,大概如下:好故事都是讲不圆的。 坚定了我排除万难写下这个结局的决心。 当然,这个故事发表到平台上,他就不仅仅是我的故事了,我很珍视我的读者,非常感谢你们愿意接受我任性的讲述,所以我安排了第二个结局,沈越追根溯源,揪出寻壑抑郁的源头,并最终治愈寻壑,二人恩爱,白头偕老。 所以,如果不能接受be的读者,有劳你们等待几天,我写完结局一,会尽快整理好开始写结局二。 第101章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① 程隐一直以为,沈爷可谓十项全能,不‘能’的,只要沈爷稍加钻研,也就变成‘能’了。 除了唱歌。 别人唱歌带来的是鸟语花香,而沈爷,那大概叫摧枯拉朽。不过沈越很有自知之明,以往哪怕军中拉歌,他也只看热闹不开嗓,可这次大获全胜后的返程路上: “……风儿吹着白云飘,噢~你到那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噢~你知道不知道” 沈越旧部是出了名的如狼似虎,敌军黑云压城时尚能镇定自若,可沈越这一嚎,就嚎了个人仰马翻生灵涂炭,猛将们屁滚尿流各自爬开。奈何‘忠’字头上一把刀,程隐强忍着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冲动,认命和沈越并驾齐驱继续受他荼毒。 千里迢迢,沈越一路嚎过来,后面军马敬而远之,象征性地跟在一里远处。路上嚷嚷也就算了,可接下来即将进京,沈爷这丢脸丢到皇城脚下…… 程隐终于忍不住:“爷,您胸口的伤才刚好,咱们不唱了先歇歇吧,不然待会丘公子见了多心疼呐!” 被一举戳中要害,沈越乖乖噤声,微微一笑,笑成了个脑满肠肥的酒囊饭桶,并应道:“好的。” 这次战事不容易,伤亡众多,沈越旧部更是满目疮痍。于是,沈越清醒后下令,命孙辟疆张闯帐下将士先行扶棺返回中原,自己跟一众重伤军士休养数日后才启程。 行军近二十日,终于抵达江宁,来到皇城脚下。 不同寻常的是,素来开敞的皇宫门前,此刻人山人海,但却若网在纲,井井有序。沈越看清列队中央的黄袍者,立刻跳马跪下:“微臣沈越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亲自携百官相迎,这是何等空前绝后的至高荣誉。 “沈爱卿快快平身!”成帝说着,亲自上前扶起沈越,关心问道,“沈爱卿伤势如何?” 沈越抱拳:“承蒙皇上垂怜,伤口已经痊愈。” “好,好,那朕就放心一些……”成帝神情古怪,似乎接下来的话,连他本人也不知当讲与否。 沈越余光扫过前排众人,子翀、沈超、蒋行君等一概都在列,就连潘富旺都到场了,可唯独没有寻壑。眼下皇帝就在近前,沈越也不好发表什么,便按捺下疑问,在威严庄重的奏乐声中,随成帝进入深宫大殿。 而后是如常的早朝,除开平日的百官奏议之外,便是拔擢褒奖。成帝一朝能堪重用的武将不多,趁这次沈越所率将士战功赫赫,成帝加封数个官职,就连程隐也得了个二等侍卫的头衔。唯独对沈越,成帝秘而不宣。 而沈越也始终心不在焉。众多疑问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子翀呼之欲出的同情,沈超闪避愧疚的眼神,蒋行君跟潘富旺的欲说还休,还有最重要的,寻壑至始至终的缺席…… 这次沈越九死一生,率部凯旋,寻壑就是忙疯了,也不会挑这个节骨眼出差啊。沈越心乱如麻,这麻拧搓成绳,越发拽紧了沈越大病初愈的一颗心。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6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浑浑噩噩,周遭人语恍若未闻,直捱到退朝,成帝却没放人,而是钦点沈越到御书房去,同行的还有子翀沈超。 前脚才迈进御书房门槛,一大一小俩娃娃就黏住沈越: “舅舅!” “舅舅!” 沈越才反应过来:“噢!大皇子跟二皇子,舅舅有段时间没见你们了。你们怎么在这里?”沈越一抬头,就看到了答案,只见沈摇情从座位上起身,朝沈越走来。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沈越一语未完,就被摇情扶起,女子不比男人,能让情绪销声匿迹,只见皇后眼眶泛红,握住沈越手腕,哽咽不已:“大哥,你回来了。” 成帝领着沈越入内,又吩咐:“阿越千里跋涉,想必困乏。羡陶,赐坐。”一句‘阿越’,意味着成帝不再以君王自居,而是以亲友相待,接下来谈的,也非国是,而是家事。各人落座后,成帝又道,“阿越,现在这屋子里的,都是你至亲至信的人物。你受伤的消息传回来,大家无不提心吊胆。所以啊,这次回来,你一定得把身体养好,让亲友们好放放心。” 成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自己接下来一定保重,可为何突然叮嘱?沈越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疑窦,遂跪下磕头:“卑职斗胆,请皇上明言,我……是寻壑出事了吗?” 成帝缄默。 子翀强自镇定,跪坐在沈越身边,出手搀扶住他:“阿越节哀,寻壑他在半月之前就……就病逝了……” 沈越如遭五雷轰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出征前夕还和自己****的人,临别前还叮嘱自己‘好好吃饭’的人,这个仅靠想念就能支撑自己挺过鬼门关的人,就这么没了。 “阿超,把阿越接回去,这几**也休息着吧,好好陪着他。”成帝不忍,上前叮嘱。 “不!……”沈越跌坐地上,摸索着爬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去见阿鲤。”沈超本来搀起了沈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得跟在后面,看兄长一路跌跌撞撞,蹒跚走出殿门。可还未走下台阶,沈越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成帝让羡陶准备步辇,沈超跪谢婉拒,亲自背着兄长走出皇宫。走到承平门门口,沈越幽幽转醒,待意识回转,沈越愤然从沈超背上跳下,解开跟马车相连的缰绳,翻上马背,利箭离弦般冲了出去。 程隐无暇多问,策马飞奔跟上。 仙眠渡内外,遍饰惨淡的白。唯有上山沿途的彼岸花,一反沈越离开时的凋敝萧瑟,开成一片血腥刺目的红。 沈越冲上山腰。 山间悄寂。缸中鲤鱼察觉动静,浮上来咕噜冒泡;那株无名的山花枝叶依旧葱茏,甚至开出了一朵巴掌大小的素白香花。 一切如旧。 唯独那人,变成了供桌之上、三五果盘之后,冰冷冷的一块牌位。 沈越膝盖发软,跌倒地上,可一双眼仍死死盯着牌位,不可置信的喊出木板上的名号: “丘寻壑!!” 跌倒时,沈越怀中一个包裹抖落出来,沈越每向前爬行一步,内里什物随之洒落。程隐赶上山来,见到的,除了踽踽爬行的沈越,还有就是洒落一地的松子。 程隐尤记得那日,沈越听士兵说起故乡大兴安岭的松子如何好吃,兴冲冲跑去跟小士兵讨要的模样。而后沈越剥开一颗,尝了直夸好味,可路上再没见他吃过一颗,转而珍宝似的揣在胸口,千里带回江宁。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花开花谢终是空。 第102章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② 六月天时,江宁闷热如蒸笼。午后,太阳灼烫,草木萎靡。然而,引章赶上山来,看见的竟是沈越跪在寻壑灵前。 “沈爷他……” 程隐预料到引章接下来会说什么,无奈摇头:“我劝过了,没用。”沉默片刻,又叹气,“跪了半个时辰了。” 引章还是垂髫时就被卖进沈府,太清楚这位沈府长子的傲骨,就是沈府最艰难那时也没见沈越跪过,可而今……引章忧心忡忡,小心翼翼走至沈越身侧,劝道:“沈爷别自责,是公子福薄,没能捱到你回来……” 沈越察觉动静,侧耳聆听半晌,才反应过来:“引章?” “对,是我,沈爷。”没想到竟然得到回应,引章百感交集,罔顾便便大腹,艰难跪在沈越身边。 沈越头颅是转过来了,可双目仍紧紧盯着案上牌位,木楞楞发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火化?” 哽咽在引章声线中已然清晰:“……是公子清醒时交代的,他说……他说一定要尽快火化,要我们去山野间,将骨殖迎风撒出去。公子说……活着的时候没自在过,死了要做最自由的鬼,尽情畅游山林,看遍湖海。”引章指着案上的圆肚陶罐,“这里面的一小挫,是我怕……怕沈爷伤心,留下给沈爷做念想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呵,连你都知道我会伤心,阿鲤却……哎。”咀嚼引章适才的话语,沈越赫然反应过来,忙追问,“你刚刚说‘阿鲤清醒时交代’,‘清醒’是什么意思?不对,他最后是什么情况?” “沈爷走后没多久,公子的疯病复发了,比以往都厉害,公子告假养病,可这病却越发索命,厉害时,公子说……说自己浑身都疼,像被五马分尸……” 前院里,花隐端上清淡粥点,却被程隐拦住。花隐担心道:“清早你们肯定随意打发的,现在都未时了,再怎么也得垫垫肚子吧!” “沈爷没心思的。”程隐坚决道,“我也吃不下。先放着吧。” 花隐不死心,朝屋里轻声叫唤:“沈爷。” 沈越无暇理会,自嘲似的喃喃自语:“算了,我有什么立场责怪阿鲤狠心。是我大意了,以为阿鲤短期内不会有事。他最病情最重的时候,我竟然不在……”沈越挪动膝盖,想离寻壑近一点,可膝下传出咯吱咯吱几声,沈越低头,发现是松子被自己碾碎发出的动静,呆愣须臾,俯身一粒粒拾起松子。引章不明所以,见状,默默帮沈越一起捡拾,程隐花隐随即也参与其中。 沈越再没说话,一室沉默,待所有松子拾起,小盘上高高堆起一摞。沈越仍旧跪着,转向桌面,开始一颗一颗地剥开这些果实。旁人想要插手,都被沈越拦下。 “别动。我来,让我来……”这是我最后能为寻壑做的事了。 这一剥,竟剥到月上中天。将最后一粒光滑莹白的松子仁放上山巅,沈越像被抽去筋骨一般,前一刻还直挺挺的跪姿,再也维持不住,整个人往后倒去。 程隐,托住了沈越,引章见机,挪到沈越腿边,替他揉按膝盖,担心劝告:“沈爷,若是地下有灵,公子必然不想看你伤心。” 花隐也劝说:“是啊,人是铁饭是钢,沈爷,好歹吃一些吧。” 沈越木讷呆愣,饭菜送到嘴边,也不知张嘴,许久,才魂回躯壳似的,径自说道:“我要回房间,”使力时沈越才发现,腿脚麻养如遭虫噬,断断站不起来,所幸程隐心领神会,背起了沈越。 可进入房内,沈越目瞪口呆——衣橱桌案,连抽屉都拉出来了,空空如也。 “这!这怎么?阿鲤的东西呢?!”沈越气急败坏,顾不得腿脚不便,踉跄着下地蹒跚翻看。 引章拉住沈越,带着哭腔解释:“除了钟太医,其实我们后来还找了几个厉害的大夫,但都没能确诊公子的病因。有一次大夫诊治时,公子病发,事后这帮大夫断定公子不是病,而是中邪,并纷纷退诊金求保命。公子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这件事,请了巫蛊做法,事后,公子把自己的一切旧物都烧了,说是驱邪,并要我们在他死后,把换洗的那几件衣物,也一并烧下去。” 这一回,沈越不复先前呆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引章说完,沈越复又狐疑地打量室内。 “中邪?” “沈爷!” “大伯!” 是殷姨娘带着重阳赶回来了。重阳额头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肿胀如桃,沈越问:“重阳怎么了?” 殷姨娘放下孩子,才答道:“小丘出殡那天,重阳哭迷了眼,一下没注意,从这山上滚下去了。” 寻壑生前恨不得将这孩子捧在手心爱护,沈越睹人思人,遂抱起重阳,安慰道:“重阳还疼吗?” 重阳摇摇头:“身上不疼,但这里面疼。”孩子的小巴掌贴在自己心口,又补充一句,“我好想丘叔啊。” 沈越潸然,哑声道:“大伯懂,大伯也想。” 沈越尚未从腿脚酸麻中解脱,抱了一会儿就显然吃力,殷姨娘赶忙接走孩子,并安慰:“沈爷,节哀顺变。你好好的,小丘在地下也放心些。” 和殷姨娘对视上,沈越脑中闪过电光火石,问道:“出发前那晚,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阿鲤的病?” 殷姨娘张了张嘴,最终改口道:“沈爷,人死不能复生,讨论这些没意义了。” “不!你当时是想提醒我什么,对吗?” 殷姨娘点头:“对,我当时觉得,钟太医用的几味药很奇怪。” 沈越拧眉追问:“怎么奇怪?” “里面有猪苓花。这一味其实不是药,原本只是解酒用,可我翻看药渣,发现里面总是有猪苓花。不好跟钟太医当面对质,我便私下查阅,发现……”殷姨娘欲言又止。 “发现什么!”沈越似急不可耐要印证什么。 “发现有记载说,长久服用此药,会损坏心肺,最终衰竭而死。” 沈越想起那日殷姨娘要提起这事时,寻壑突然出现并有意引开自己的举动;又联想到向来不愿就诊的寻壑,这次竟乖乖配合钟太医的治疗;以及寻壑那违背常理的中邪之症;还有最重要的,寻壑死前叮嘱引章尽快火化遗体,并将之抛洒山林的遗嘱…… 寻壑一定瞒了什么。 种种种种,沈越越想越后怕,乃至不寒而栗,视线逐渐聚集,最终落到寻壑供桌上那装着骨殖的陶罐。 “沈爷?” “沈爷!”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爷你这是??!!”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越不知哪来的猛劲,竟然拔步冲到桌前,一把揭开陶盖。虽然经过近十日的搁置,但骨肉过度炙烧的焦炭气味仍旧生龙活虎地窜出,众人不禁皱眉,唯独沈越毫无知觉一般,径自查看罐内什物。 “果然!”沈越咬牙切齿,回头问引章,“你确定这骨灰是沈鲤的?!” 晏如恰好赶到并撞见这一幕,连忙将妻子护在身后,慌张道:“引章有身子,化人场煞气重,我就不准她去。但丘公子是我亲眼……我亲眼看着被焚化的……” 程隐忍不住张望,待看见罐内情况,也是震悚不已——骨殖焦黑如炭。 这是中毒入骨的的症状。 沈越没耐心听晏如说下去,喝到:“钟太医呢!!” “钟太医没能救回公子,深感愧疚。公子去后他就一病不起,现在应该在养病……” 钟太医老家就在江宁,沈越即刻发令,“程隐,走。” 烛影残红,窗边一老人对月哀叹。忽而院里枝摇叶动,侍立一旁的小童子上前阖上窗扇,嗓音稚嫩却稳重,提醒老人:“师傅,伤神也不要迎着风啊,进去躺着吧。” 老人摇头,就要推开小童,房门突然被猛地撞开:“钟太医!” 老人起身,看清来人,似早有预料,作揖问候:“沈爷。” 沈越铠甲未去,兼之此刻来势汹汹,可谓单刀直入了,只听他厉声叱问:“钟老,你若念旧情,就把阿鲤真正的死因告诉我。” 钟太医不慌不忙,支开小童:“去药房看着火候。”待小童退下,老人才问,“沈公子年纪轻轻,不幸夭折,老朽不能令其回生,深感愧疚。但常言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还望沈爷……” “胡说八道!”沈越打断钟太医,怒极下竟罔顾老人年迈,抽出短剑,锋刃抵在老人脖颈:“你今天要不说出真相,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老人垂下眼睑,平静道,“再过两天,就是老朽的米寿了。这几十年行医,我看遍人间生死,你当我还会惜命?” “呵呵。”沈越冷笑,手掌一翻,剑锋随之反转,程隐吓得张大了嘴——沈越竟将剑尖触在自己咽喉,“沈家于你恩重如山,钟老不惜命,但总归会爱惜我这沈府血脉的性命吧。钟老,别瞒了,你就点个头,告诉我,是不是阿鲤让你下毒的。” 钟老全然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摆着手,犹豫间,沈越竟毫不留情,将锋刃刺入皮下,血珠颗颗,坠地有声。钟老跌跪地上,求饶道:“沈爷快把剑放下,我说!我交代!” 沈越抽出剑尖。 “没错,确实是沈公子授意我下毒的。” 为和钟太医平视,沈越也跪坐在地,并问:“他什么时候跟你串通的。” “就是沈爷带着沈公子回到江宁的那一天。” 沈越回想,赫然想起那日寻壑撒娇,要自己出去帮引章收拾被摔碎的碗筷,而后,明明正在跟钟太医切磋寻壑病情的殷姨娘也被打发出来,室内就只剩下寻壑跟钟太医。沈越问:“他跟你怎么说?” 钟太医自袖内取出一些膏药,拿手帕蘸了,贴上沈越仍不断冒着细流的血口,并答道:“沈公子看出了了我不愿你‘堕落’,自毁前程,在你们出去后,他跟我说他有办法令你回头是岸。我问是什么办法。沈公子就说,只有他死了,沈爷才会安心。而后,沈公子要我在他的药里下慢性毒药,他说沈爷对我是绝对的信任,绝对不会怀疑我的用药。沈公子本来的打算,就是在沈爷眼皮底下,渐渐死去。” 沈越胸膛已是难以抑制的波涛汹涌,可仍然不放过一丝细节:“本来的打算?那后来的打算是?……” 钟太医竟畏缩着看了沈越两眼。 沈越怒极:“说!有一个字眼假的,我这后半生都不好过!” “沈公子怕您回来,见他病重,为了方便照顾而再度辞去功名,所以听到您平安归来那日,他就……他就服下了砒霜。” 程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子,生怕他冲动下再有闪失。却见沈越听完钟太医这番交代,竟冷笑出来,可眼中却水光泛滥,大颗热泪前赴后继,簌簌滚落。“所以,那些什么‘中邪’的名头,都是他的布置?” “这个……这个老朽实在不知。” 是与否,不重要了。 因为沈越已经明白了很多。 沈越突然明白,一直以来,尤其最后那几日,无论自己如何要寻壑的承诺,寻壑为何一概避而不谈,或者转走话题。 沈越突然明白,临出发那日,寻壑反复叮嘱沈越——好好吃饭。 沈越突然明白,寻壑死前,为何叮嘱引章,一定要把所有骨灰,抛洒出去。 沈越突然间懂了寻壑哼的那首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可这明白的代价,着实太重。 ‘哐啷’一声,沈越手中短剑摔在地面,沈越也再支撑不住,山崩一般倒下,程隐连忙扶住,就要背沈越起来,却发现沈越嘴里呢喃,程隐耳朵贴近,问:“沈爷,您有吩咐?” 沈越似一艘目睹千帆侧身而过的沉舟,仍旧是笑,却笑得寂灭,良久,程隐才听清楚,沈越在说: “阿鲤啊,你这样对自己,比我没能陪伴你病逝,更让我难过……” “秦奋说了,你只剩下数月的性命。可你连几个月都不愿意留给我……” “我太伤心了啊……” 作者say:明天结局一就over了 第103章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③ 程隐回来时,众人皆吓了一跳——怒发冲冠出门去的沈越,此刻竟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地趴在程隐背上。 当务之急是让沈越得到救治,所以程隐没上后山,而是直接将人背进了兰秀深林。 殷姨娘本来正哄着小重阳入睡,外面嘈杂声起,重阳抖擞睡眼,小手握住母亲安抚自己胸口的手掌,低声说:“娘,他们好像在说,‘大伯晕倒了’?” 殷姨娘深知寻壑服毒自尽,对沈越打击之大,她何尝不挂念沈越的情况。但眼下让重阳安睡最为要紧,正要开口安抚儿子情绪,重阳却快了一步,劝母亲道:“娘,我长大了,不怕黑了,我能自己睡觉的,你快先去看看大伯吧。” 殷姨娘双目涔湿:“我的乖孩子,好,那你一定乖乖躺着,等睡醒,娘就把大伯治好了。”临走前殷姨娘还是不放心,交代侍女看好重阳才拎药箱出门。 沈越体质素来强健,奈何这次西北征战中,生生挨了刺在心口的一记毒刀,之后虽然痊愈,但底子被生生削了一层。今日大喜大悲,又兼下午那烈火烹油般的炙热熏蒸,到晚上对峙得知真相,心力交瘁,终致虚脱。 所以,说是诊治,殷姨娘却也无从下手,只能给沈越刚刺破的伤口上点药,而后静待他醒来。 沈越睁眼,迷茫片刻后,倏尔坐起,发现自己不在草房子中,不顾众人阻拦,翻身趿鞋就要上山。 沈越气力尚未完全恢复,最后几阶汗如雨下,程隐在他身后搀着,并劝告:“沈爷慢点。” 有风来袭,彼岸花茎叶细长,摇动时如群魔起舞,花丝冶艳得发亮,在万物黯淡的山野夜景中,显得分外诡异。 几回喘气,沈越回了些气力,再度抬脚时,一张纸片兀自吹落在他脚边。附近群山连绵,仅山麓处住了些乡野人家,若说书册脱页,不大可能从这些人家当中吹出来。程隐见沈越盯着纸片,便俯身替他拾起。捡起来才发现,原来这并非书页,而是一张包裹食物的牛皮纸,借着月光,隐约见得纸上有几字,牛皮纸缺了一角,缺口上看,似是被火舌舔舐留下的痕迹。 沈越就要丢下,引章蓦地惊呼:“公子烧东西那日,风好大,这会不会是当时吹飞的……”沈越一个激灵,冲上山腰的草房子,拧亮灯芯查看。 ——齐悦廿五年夏,适扬州,爷赠点心,是为‘浇切糖’,以此存念。 沈越一眼认出寻壑字迹,可字面背后的含意……沈越追根溯源,蓦然想起寻壑入住沈府的第一年,首次陪自己上扬州出差。出发前沈越误会了寻壑,斥责了他几句,而后茅塞解开,不过沈越公子心性,如何拉得下脸赔礼道歉,遂拐弯抹角,沿途带寻壑去吃了螃蟹,而后抵达扬州,又买了当地特产的浇切糖,充当不经意的相赠。 未曾想,沈越弹指间的一点好意,寻壑竟珍视至此,被逐出沈府时还记得偷带在身边,保存至今。 沈越再度想起那日提议打开密室内藏了豹皮毯子的那个箱箧时,寻求拉住自己的万般不愿。 这张牛皮纸,连同拇指上意外发现的扳指,大概都藏在那个箱子里吧。 不知还有多少藏满情意的沧海遗珠,随着寻壑的殁去,一同沉入深渊。 “沈爷……” “沈爷……” 沈越循声看去,视线一片模糊,抬手一擦,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撑着寻壑的供桌,沈越才勉强站直。沈越回头看去,只见殷姨娘母子、程隐花隐一家、身怀六甲的引章和晏如,芃羽沙鸥夫妇,沈超和发妻李氏,都到齐了。 无论是沈府,还是丘府,在寻壑的促成下,都圆圆满满,修成正果,唯有自己…… 沈越看回桌面,寻壑的牌位不为沈越的满目热泪所动,依旧木然静立。 尤记得芃羽大婚前夕,寻壑连夜缝制婴孩的肚兜和小鞋子,那时沈越还笑他,干脆把孩子长也缝几个得了。 而今,沈越终于明白,寻壑所为是为何了。 可惜太晚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自己竟然没能注意。 “你们……你们知道么……” 众人原本怕打扰沈越,只敢在门外看守候,眼下沈越发话,大家连忙上前,围住沈越。 “哥,你说。” “沈爷说吧,我们都听着。” …… 沈越似乎终于屈服于现实,在程隐搬来圈椅后,乖乖坐下。沈越环视众人,似要牢牢记住每个人的面目,良久,他才说道: “芃羽、引章,你们一个是阿鲤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一个是贴心贴肺照顾阿鲤的人,阿鲤为表报答,各赠了你们一套家产;” “程隐花隐,你们原本是我的刀,命如蝼蚁,但阿鲤却让你们也有了一处栖身的院落;” “阿超,沈府这次起死回生,有赖阿鲤在背后牵线搭桥,他是我们的恩人;” “殷姑,重阳这条血脉,是阿鲤保住的。这些年,多亏有阿鲤的照顾,让生父长期缺席的重阳,长成开朗聪慧的模样。你知道么,我出征的前一晚,阿鲤还问我,他可不可以认重阳做义子。我当时不解,现在懂了。阿鲤死后,蕴礼侯的侯爵,将会由重阳继承,无论这孩子出息与否,他这一生,注定是衣食无忧了。” “阿鲤并非撒手而去,而是殚精竭虑,给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最后才从容赴死。” 说到此处,沈越眼泪似断线珠子,簌簌滚落,喘息好一会儿,沈越仍旧泣不成声,可他似再也等不住,颤着嗓音也要倔强说下去, “他每安顿好一个人,就是在跟这个人做最后的告别……” 晏如‘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就朝寻壑的牌位跪下磕头,被晏如所感,其余人等纷纷下跪,沈超则躬身悼念。 沈越吃力地摆手:“不……不是的,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们下跪感恩。而是,无论余生如何,顺利抑或坎坷,你们都得好好活着。唯有那样,寻壑才能安心。” 重阳泪流不止,哽咽着问:“那大伯呢?大伯为什么不说自己?大伯是在跟我们告别?大伯……” 沈越跪下,将重阳揽在怀里:“傻重阳,说什么呢。大伯是要你接下来要好好活着,你娘亲带着你不容易,长大后得好好孝顺她。” “大伯放心,丘叔过去常这么教导我,我会的。” “皇上驾到!” 室内众人尚来不及震惊,就听门外步履匆匆,来者问道:“沈越?” 沈越强撑着走到门口,下跪作揖:“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一语未完,就被来人扶起。 成帝扶沈越站好,才叹道:“哎,朕听子翀说,你前后两次晕厥。朕实在不放心,就亲自过来看你了。” “让皇上操心了,微臣罪该万死。” 成帝摆手:“别,节骨眼上不必多礼,免提‘死’字。”接着,成帝做了个在场众人震惊的举动——成帝接过羡陶点好的线香,在寻壑灵前躬身祷念。 “沈越啊,”成帝上香后,转身对沈越说道,“朕知你痛失所爱,必当心如刀绞。安慰的话,想必沈超他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朕就不赘述了。朕少年不幸,痛失皇考,茕茕孑立,及至成人。你今日的苦痛,朕深有体会。这么多年来,朕发现,唯有忙碌起来,人才能暂时放下悲痛。这些年的勤勉,不仅给朕挣来一个王位,还让朕终于走出伤痛,告慰考妣在天之灵。” 成帝拍拍沈越肩膀,沈越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成帝才继续说道:“这次平定西北的战事,你功不可没,明日朕就下旨,封你为忠义亲王。自大齐开国以来,封异姓王,你是首例。沈越,别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厚望。” 沈越不见悲喜,只是规矩跪谢。 成帝也体谅他此刻悲痛欲绝,交代几句后便离开了。 马车启动,驶离仙眠渡。羡陶随车快走,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要不要派人盯着沈越,以防他想不开轻生。” “呵呵,”车厢中传出成帝笑声,“朕赐给沈越的,是常人投胎几回也不一定能挣到的荣誉,他舍得死么。” 羡陶松了一口气:“还是皇上英明。” 一行人送完成帝,回来,竟见沈越席地坐在门口,身子无力的靠着门框,两手环抱装了寻壑骨殖的那个陶罐。 “沈爷!” “沈爷!夜里山风凄紧,回去吧,冻着就不好了。” …… 众人劝阻个不停,最后沈越被吵烦了,才不耐似地驳斥: “你们别吵我!让我难过一会儿。”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一阵风吹过,沈越收紧怀抱,下巴抵在陶盖上,似以肉躯替陶罐挡开寒冷。 半晌,沈越才再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阿鲤呆一会儿。”见无人动身,沈越无奈,补充道:“留下程隐陪着我,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下山前,引章仍然忧心忡忡,拉住程隐交代:“沈爷变成这样,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能让沈爷也出现意外。” “嗯。” 只有程隐知道,沈爷其实没‘变’,程隐最初认识的沈爷,就是这样的,冷漠狠决,寡言阴沉。而后找回了丘公子,沈爷才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富于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见证了沈越是如何重振家业的程隐最清楚,寻壑在沈越心中的地位。 官场险恶,沈爷混迹多年,真心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找回那个能说话的人,尝过甜头,而今黄粱梦醒,叫沈爷余生怎么挨。 毕竟,权势、财富,没了可以再挣;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沈爷!”程隐正走着神,沈越突然起身,叫他吓了一跳。 一日未有进食,沈越早已头晕眼花,此刻突然起来,若不是程隐扶着,沈越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了。沈越止住程隐,安慰说:“没事。我想起去年亲手酿的两坛青梅酒,寻壑喝得还剩小半坛,我去取来,咱们把他喝完吧。” 不多会儿,沈越抱着酒坛出来,同时臂上还搭了两件衣物,程隐一眼认出来,那便是沈越偷藏起来带上战场的中衣。 沈越和程隐并排着在门口席地坐下。沈越倒了两碗酒,推一碗给程隐后,自己率先一干而尽。拿衣袖擦一把嘴,沈越看向天幕。 夜寂静,星月暗淡,银河垂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沈越吟一句,就灌一口酒,到最后时,酒品稍次的他,已是酒嗝不断。 “沈爷……”程隐忧心,想要拿走沈越的碗,却被沈越躲开,“别动,你呃……好好听我说,呃……” 程隐担心得打紧,接下来更是目不转睛盯着沈越,方才就觉得沈越哪处不同了,而今仔细打量,赫然发现,沈越的鬓角,竟在一日之内斑白了。“沈爷,你头发……你头发白了……” “啊?”沈越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顶,笑道:“哈,你看,如果阿鲤要是还活着,我们这就算白头偕老了,是吧?哈哈……可他连最后的几个月都不留给我……”沈越双目未曾眨眼,但泪珠还是不住滚落。 “沈爷……”程隐倾身想要搀住沈越,却被沈越推开并呵斥: “走开!说了只准你安静听着!” 程隐只得缩回手。 “你知道嘛,过去我不会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鲤替我挡下。他一个随从,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干一盅,阿鲤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挡了那么多年的酒,最后被我扫地出门……” 说着,沈越抖开怀里的衣物,领口那个歪歪扭扭的‘鲤’字露出来:“过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着,人世本就没意思,我捐躯赴国难,说不定还能给沈府带来更多封赏。可有了阿鲤后,我变得怕死了,我留恋人世,留恋和阿鲤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鲤两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阎王押进地府了,我也会有想法子逃出来,出来再见阿鲤。” 程隐只觉得脑袋发晕,怪道这青梅酒酒劲竟然如此之大。晃晃头颅,程隐试图说话让自己清醒,便安慰沈越:“爷,世间的好千种万种,继续往前走,才……” 沈越不耐地打断:“世间纵有千万种好,可唯一我想要的,不在了!”“沈越右手将两件酒倒单衣贴上面颊,带着扳指的左手捏着那张牛皮纸,哭丧道:”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今只剩下我偷藏起来的两件衣服,还有这一张纸,叫我如何接受?!!” 沈越干笑两声,接着竟兀自唱起了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儿吹着白云飘,你到那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正如丘府其他人不知道寻壑在悄无声息地告别,沈越当时也天真地以为,寻壑是真的临时起兴,给自己唱了这首歌,而今回味歌词,沈越才知道,寻壑那时是在向自己诀别。 “好好吃饭”也是。 沈越又哭又笑,划燃一根火柴,竟点着了那两件上衣。 程隐顾不得头晕眼花,哆嗦着阻止:“沈爷,你这是……” “阿鲤在地府不习惯,阳间烧点他熟悉的东西过去。”说着沈越捞起酒坛,站起来往院子中央走去。 程隐眼前重影严重,赫然反应过来沈越在酒中下药了,张口欲喊,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 倒下前一刻,程隐朦胧瞳孔中映入的最后投影,是沈越高举酒坛,酒液浇身,而后……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而后,程隐太模糊了。 只感觉夜空突然光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包裹周身的温暖…… 山下,水月居院中,重阳依偎在母亲怀里。倏尔,孩童手指天幕,惊呼:“娘,你看!” 殷姨娘抬头,只见两颗流星前后相缀,倏然滑落。 “娘,你曾经告诉我,一个人去世后,在下地府之前,会划作流星,在挚爱的人眼前落下。娘,这是我在丘叔去世后第一次见到的流星,应该是丘叔来和我们告别了吧?” 殷姨娘闭目,忍住眼泪,又亲吻孩童额头,才答道:“对的,丘叔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来和你告别呢。” “那他身后为什么会紧跟着另一颗流星呢?” 第二日,奏乐甚嚣尘上,一队人马浩浩汤汤进入仙眠渡。宣旨太监高唱:“请沈越沈大人出来接旨。” 晏如连忙冲上后山找人。上到山腰,却见程隐趴睡在门口,院中一片灰烬,旁侧一酒坛横陈拦路。晏如跨过酒坛,赫然见灰烬中一抹洁白,遂蹲**捡起,吹干净了发现是一颗扳指。 晏如只觉得奇怪,走过去摇醒程隐:“沈爷呢?宫里让他出来接旨呢。” 第104章凭君翦采发春荣① 沈越被小鬼领着,下到地府,此处混沌未分,茫茫渺渺无人见。行走些时,坡度骤升,随后抵达顶峰,沈越感知自己踏上一座桥面,随即又听小鬼提醒:“尊君,到了。” “什么?” 小鬼的尖勾指甲往下指:“就在桥下。” 顺着小鬼的指向看下去,只见云雾四下散却,桥身两侧拨云见物,沈越瞪大了眼:“这?!……” 桥底无水,唯有满池尸身枯骨,其中,一断臂突兀树立,指甲红艳尖锐,向虚空抓握,狰狞震悚。 “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你带我来这作什么!”沈越震怒。 小鬼眼眶内空无一物,但仍‘看’向沈越,从容解释:“人之生死,阎王簿中早已写定命数。但凡违命自尽者,将被碎尸万段,永坠阿鼻地狱。” “阿鲤!!!啊!!!” “沈爷!!” “滚开!我要带阿鲤回来!!” “沈爷,是……是我啊!?”沈越一记推搡,力道极大,饶是程隐,也滚出两尺并撞翻了桌案。万幸程隐铠甲披身,并无大碍。程隐顾不得自个儿,反应过来后就跌跌撞撞回到沈越跟前,小心翼翼问:“爷?……爷?您清醒了?” 良久,沈越视线终于聚焦于趴跪在脚边热泪涌动的这个男人,胸口剧痛分明,伴随着神思的抽回,腿脚原本的剑拔弩张也被抽走,转而软趴趴跌坐榻上。 “我……我这是怎么了?” 程隐稍稍放心,安抚着气喘吁吁的沈越,并解释道:“沈爷身中剧毒,昏迷三日,昨儿醒了一回,很快又睡回去,这次总算醒来了!” 沈越思虑千回百转,生擒客舍辽大王的事如过眼云烟,利落抛却脑后,萦绕不去的,是方才那场冗长无边的梦靥。它不是黄粱大梦,除开地府寻人,其余的与现实无二,包括临走前殷姨娘欲语还休的暗示,凌晨吃面时寻壑吟唱的民歌…… 沈越越想越后怕,扫开大夫把脉的手,转而揪住程隐,嚷道:“快,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阻止沈鲤!” 千里迢迢的,阻止丘公子?程隐疑窦丛生,但见沈越如临大敌,自己遂不敢怠慢。等到笔墨矮榻放在沈越面前,沈越几度提笔,最终摇头:“不行程隐,得你替我写。” 程隐即刻跪在榻边,战战兢兢捉着笔。沈越吩咐:“我说意思,你把大意写下来就好,权当遗嘱。” “遗嘱?”程隐目瞪口呆。 沈越不理会,径自口述:“你就说,沈爷不幸战死沙场,你提前报信是因为沈爷生前交代,骨灰一定得由沈鲤保管。等大部队抬着沈爷的衣冠返回江宁,你会私下将骨灰交给阿鲤,最重要的,叮嘱阿鲤一定节哀,只有阿鲤身边,才算沈爷的归处。” 程隐握着笔杆呆若木鸡:“沈爷……这……” 沈越拍拍程隐肩膀:“刚刚我梦见阿鲤自尽了,这个梦非同寻常,与现实千丝万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得做点什么稳住阿鲤。” 程隐拭去眼角被吓出的泪光,然而执笔并非执刀,程隐不甚熟稔,哼哼哧哧好一会儿才写明白,沈越看过点头,又吩咐:“另外,再写一篇,秘密送给殷姨娘,要她立刻阻止阿鲤喝钟太医的药,阿鲤的病由她负责,并转告她这是我的意思。” 程隐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办,写好后**密封,旋即出去安排人送出。 沈越配合大夫换药,大夫退下后,一小兵送汤药进来,沈越忙着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随口吩咐:“放着吧,我等凉了再喝。”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小兵放下药碗,却没有离开。沈越不喜帐内有人,驱逐道:“杵着干嘛,出去!” 小士兵犹豫着些会儿,还是开口劝导:“沈将军,军务虽繁杂,可身体最要紧,您大病初愈,还是歇着养神吧。” 沈越抬头,皱眉:“你谁?指使我?”可看了半晌,沈越眉头皱得更紧,“等等,你是……张小壮?” 闻言,小士兵的沉稳一扫而光,转而欣喜若狂:“沈将军还记得小人!!” 沈越卸去剑拔弩张的轩昂,搁了笔笑道:“怎能忘了勇士?那日我整顿军纪,你反应敏捷,立刻拿火把灼烧断口替伤兵止血。我当时就想起你了,只不过碍于情形,没能相认。对了,大半年过去,你哥哥张大壮如何,伤都好了吧?” 张小壮眉眼耷拉,眼底有晶莹隐约,只听他嗫嚅着说:“我哥他没捱到三月就……就去了。” “啊?怎么会?”今年的三月,距离张大壮被毒蝎蜇伤并断足已有数月之余,如果出事,按理也应该是受伤后不久啊。 张小壮强忍住抽噎,奈何嗓音打颤,说话含糊得不行:“我哥……我哥他不是病死的,而是活活伤心死的哇……”说到此处,竟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沈越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拍了拍张小壮肩膀,并让他坐在身侧高脚板凳上,随后沈越自言自语:“伤心?慰问礼金都是我亲手转交的啊,事后还有其他委屈?” 张小壮摇头,擦干满脸涕泪并说:“不是,沈爷仁至义尽,我们全家感激,只是……”张小壮几番吞咽,声音终于恢复正常,才继续解释,“沈将军当时也看到了,那毒物忒狰狞,就是没毒的,被它咬一口也会吓掉半条命。可是,我哥战场受伤的情况不知怎么的传到了村里,传来传去,竟变成了我哥被小虫子叮咬,他吓得屁滚尿流自断一足。我哥就这么从英雄沦为懦夫。难听的耻笑太多了,周围邻居都这样教训孩子,‘谁谁胆子大点,别像隔壁家张大壮,虫子一叮就吓成缩头乌龟’。” 沈越沉默,蓦然想起百官背后对寻壑的非议。 擤掉鼻涕,张小壮接着道:“我自己也有错,我低估了这些中伤对哥哥的打击。其实人心受伤,比身体发肤的受伤更厉害。后者大夫能治,可前者……我哥后来整日不出门,最后那段日子,更是门窗紧闭,生怕见一点儿光。并且,哥哥总担心再有毒物蛰他,常要我抱着才敢睡一会儿。请来的大夫看过我哥,都说得的是失心疯,没得治。哥哥后面清醒了几天,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留下一封遗书,而后跳井自杀了……” 沈越忍不住,微微倾身,四肢僵硬地揽住这年轻人单薄的肩背,权当无言的安慰。半晌,张小壮才松开咬紧的牙关,咆哮道:“我哥在信里说,他觉得在我和嫂嫂面前丢尽了脸,他已经全无颜面,之后不想再连累我们照顾了,唔……我只有一个哥哥,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哪怕余生我都得给他端屎端尿,我也乐意啊!可他竟然走了!!!” 张大壮仅仅因为谣言就不堪其辱选择自尽,而寻壑承受的,岂仅仅止于谣言呢? 沈越又想起当年同时期的蓬门小倌云雀,最终为恩客所弃而彻底疯了。寻壑几度遭抛弃,甚至差点被‘恩客’赶尽杀绝,可他还是挺过来了。 然而,这三十年坎坷,岂能‘与日俱忘’? 寻壑的伤,在身,更在心。 沈越突然明白了梦里寻壑自尽的选择。 作者say:Hi,我提前来啦 第105章凭君翦采发春荣② 沈越特意挑在万物沉睡的时分回到江宁。凌晨,星月疏朗,四野阒然。沈越命新提拔的副将沈凌虚和程隐先回城北校阅场整队,自己则单枪匹马径直奔向仙眠渡。 并非年节,民居门前挂的灯笼仅是白天装饰,夜晚并不点灯,因而沿途暗淡,直到银狮放慢脚步,迫近一处华府。只见朱门气宇轩昂,两盏大红灯笼与之交相辉映,沈越靠近的同时记忆流转,回到六年之前。 沈越在延续香火上并不顺遂,而立前后得到的一双儿女,因家庭变故双双陨殁。那时正是沈府偏逢连夜雨的一段日子,沈越心力交瘁,但还是每晚在鹿柴门口点天灯。有次沈越挂完灯笼,眼前一黑往后倒去,被身后人及时托住。这人身上嫌疑众多,沈越便没好气地推开他,骂道:“滚一边去。”时隔多年,沈越仍然记得,那人闻言,因动摇而有些瑟缩的手,可他仍不死心,厚着脸皮没话找话:“爷,为什么天天在院门前点灯笼?” 沈越本想不理会,奈何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游魂只在夜间出没,沈家的灯笼亮着,疏桐和念白才好找到回家的路。” 一路混沌晦暗,直到看到这一盏特意为自己而亮的灯…… 沈越潸然,再也按捺不住,跳马奔向那扇朱门。然而,等到站在门前,沈越却吓成了石雕——守门小厮全数不见,只有一个抱膝坐在踏跺上的人。这人原本倚着石壁,察觉动静,稍稍摆正身子。 纵然这人已经瘦脱了形,可四目相对,沈越还是一眼认出:“阿鲤?!” 待沈越回神,才发现寻壑已被自己死死扣在怀里,也发现寻壑小心翼翼上下摸索,似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爷?”寻壑拿指甲拧手背,直到痛感分明了,寻壑才敢问出一句,“爷……你没死?” 沈越隐约嗅得铁锈腥气,连忙推离寻壑,四下检查才发现寻壑指甲沾着皮肉,沈越恼怒:“傻犊子你又做什么!”骂完又拾起寻壑手背,舌尖堵住伤口,以涎水简单止血。 寻壑素来‘老实安分’,可当下他仍陷在不可置信中,对沈越上下其手,直到大门推开,出来的女子惊呼:“公子……沈爷?沈爷回来了!!” 沈越抬头,见引章抱着薄被,便笑笑:“是啊,我回来了。”转而察觉什么,抵着寻壑额头低声问,“你没把我的死讯告诉其他人?” “你说‘偷偷’,我就瞒下来了。可你……可你为什么骗我?!”寻壑神色阴沉下来。 凑近了才发现,寻壑竟然冒了一圈胡渣。这人素来爱惜仪表,除开每日沐浴,还得早晚剃须,就是苏州沈府遭驱逐那会子,也不见如此狼狈。可以想见沈越‘死讯’传回的这几日,寻壑有多么折磨。 果然,下一刻,寻壑竟然破天荒甩开沈越,转身就要迈上街梯,却被沈越拉住:“你听我解释……”沈越赫然发现寻壑掌心冰凉,便接过引章的被子给寻壑披上,但寻壑不买账,格挡并推开沈越,兀自冲进院内。 引章神情犹如夜半撞鬼,直愣愣看着这二人稀罕的见面闹别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容易热了粥,花隐就要给寻壑送去,才从院里出来就被撞了个回旋。万幸花隐不比引章,功夫护粥,好歹没撒出来。等花隐看清匆匆掠过的人影,吓得差点儿把托盘摔了:“沈爷回来了?……欸,公子你的粥!” “不喝,饿死算了!” 花隐莫名其妙:“啊?!” “给我!”沈越跑回来抢过托盘。 等引章追上来,正巧撞见花隐一副活见鬼的神色。花隐指指沈越寻壑的去向,看向引章。不待她发问,引章就抢白道:“沈爷回来了你没看错。公子生气了,这个你也没看错。” 沈越头一回见寻壑发脾气,如临大敌,兼之深知自己嘴拙,生怕把人从生气哄成炸毛,遂不敢造次,紧跟着寻壑回到兰秀深林。 绕过屏风,寻壑在案前坐下,沈越忙不迭把粥放在寻壑面前:“先暖暖胃,什么事都得吃饱了再说。” 沈越本以为寻壑会有什么反驳的举动,不料寻壑竟乖乖抱过瓷盅,不过接下来寻壑的举止,叫沈越觉得不喝更好:“喂喂喂!你吹吹再喝啊,这热气冲天的你要烫死自己啊!” ‘啪嗒’一声,寻壑撂下粥碗,嗓音如常,可一张脸却是冷若霜雪:“不是沈爷叫我喝的吗,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沈爷到底要我怎样!” 沈越接过粥,搅拌着放掉热气,一边开口安抚寻壑:“我其实有苦衷,你听我解释。” “沈爷,您这次假死又是为了什么?恕我多情,即便您是真的拿‘照顾丘寻壑’当幌子,但倘若成帝治罪,很抱歉,这回我手上没有免死金牌,到时也只能见死不救了!”寻壑说话向来不紧不慢,这等咄咄逼人的气势,即便是沈越,也还是首次撞见。 好容易等寻壑说完,沈越终于插上嘴:“我……其实只有你知道我‘死’了。” 寻壑惊愕:“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趁着寻壑毛捋顺了,沈越赶紧拖来板凳挨着寻壑坐下,“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灵异。梦里的你和现实中一样,给芃羽引章各赠了一套房产,也给上战场前的我唱了那首民歌,可梦的最后,在我凯旋之前,你竟然和钟太医商量好……服毒自尽了。”说时,沈越留意着寻壑细微举动,果然见他神色明灭。沈越半是后怕,半是庆幸。 良久,寻壑才哑着嗓音质问:“是你知会殷姊断了我的药的,对吧?” “阿鲤你真的对自己……!!” “我怎么了……我活着痛苦得不行,寻死解脱你们也要阻拦!!!你们!!……”怒气的爆发,对于从来只会忍受的寻壑而言,太过陌生,以至于情急至此,寻壑竟然结巴了。 虽然事实不可否认,但被寻壑归入众多加害的一员,沈越顿觉一股剜心似的疼。当年施害的人大多逍遥在外,而今寻壑身边只剩下自己,沈越不想寻壑连个发泄的途径都没有,遂耷拉下气势:“你骂了要是好受点,那就骂吧。打也行,你开心就好。” 如若沈越还有其他辩解,寻壑或许还会照着惯性跟他‘吵’下去,然而此刻…… 正如沈越首次目睹寻壑恼怒时的不知所措,此刻的寻壑,也是头一回见俯首认错的沈爷。寻壑顿时惘然:沈越纵然有错,但比起其他人,他好歹恩大于过,更何况他此次炸诈死,也是为阻止自己轻生,自己何来立场斥责?想明白后,寻壑内疚不已:“爷,对不起,我不该拿你撒气。” 沈越错愕片刻,小心翼翼将人捞进怀里,胸膛相贴,直到清晰感受到爱人平缓但分明的心跳,沈越才长舒一口气:“只要你还活着,怎么待我都行。” 相拥些会儿,沈越发现,寻壑虽然被自己抱着,但脊梁骨仍旧是绷紧的,他仍不肯放心依偎。若是往常,沈越定会嗔怪寻壑,但听过了张小壮说的种种,沈越遂明白寻壑拣尽寒枝不敢栖的惶恐。沈越发力,在寻壑惊呼之前,将他抱过来放在腿上:“让我抱一会儿,我好想你。” 闻言,寻壑果真乖乖‘配合’。 沈越这一抱,竟然抱了一刻钟,寻壑勉力支撑的脑袋再也顶不住,悄悄靠在沈越肩上。 “哈哈!”察觉寻壑挣扎着起来,沈越将人摁回肩膀并收敛笑声:“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接着,沈越竟转笑为叹,一下一下,安抚着寻壑脑袋,“连我都不敢依靠,你还能依靠谁呢?不过我也明白,这些年,曾经你倾心托付的人最后都和你反目了。教训历历在目,三言两语就要求你打消疑虑,那不现实。不过当年你曾许诺我的一句话,叫‘日久见人心’,这一次换我许诺你。所以啊我的鱼儿,就当是为了我这头一次托付出去的真心,也请你好好活,活得久一点。” 寻壑简单‘嗯’了一声,不作其他表态。 即便隔空,可沈越还是感觉到寻壑陡然上升的面颊温度,以及吐息的炙热,沈越知道寻壑有所触动,便拿定注意,把心里想说的都交代明白:“别人评价你,或许只会看你外在的功业成就。但在我眼里,这些算得了什么,你有着比这更厉害的。” 肩上依偎的头颅调整了角度,沈越知道寻壑正看着自己,悄咪咪按捺下喜意,娓娓道来:“从最早的说起的吧,十二年前秦家祸起萧墙,人祸面前,秦爷只能借酒浇愁,一蹶不振,直到你出手相助,秦爷才走出窘境。” 寻壑警觉地坐直:“沈爷怎么突然提起秦……秦爷?!” 沈越倏然想起一直没跟寻壑讲他在南越病重时的事,遂决定掩盖过去:“你的事情我如数家珍,需要哪件提哪件,哪用得着这么多理由。你先听我说完,这第二件……你还记得品花馆那个疯了的小倌么?” “云雀?” 沈越收拢怀抱,让寻壑再度靠在肩头:“对,你送他上楼的时候,我问了沙鸥。哎,同是天涯沦落人,云雀被人从蓬门赎走后,也是好日子没过几年,就惨遭抛弃,而后他承受不住,便疯魔了。”说到此处,沈越吻过寻壑鬓角,珍宝似的环抱住他:“你看看,秦爷和云雀,同样面对困境,他们一个自暴自弃,一个丧失神智。而你呢?你经历的比他们多得多,也比他们苦得多,可你都挺过来了……”喷薄在脖颈边的气息止住了沈越进一步的诉说,这气息比适才更加灼热,然而与情|欲无关,只因寻壑一抽一抽,竟是在啜泣。 仍旧记得,当年沈越气急败坏时,曾当着邬三姑娘的面揭穿寻壑曾为**的不堪往事,可当时也没见寻壑掉了一滴眼泪,但此刻…… 沈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吃晚饭,恰逢某个盛大佳节,沈府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小沈越那时睡得正酣,好梦无端被侍女叫醒,沈越遂将侍女轰了出去。一时气急而已,小沈越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就这么被撂下了,遂生起了闷气,也不去找那帮子大人,自个儿解九连环玩,可一双耳朵,却无时无刻不专注于后院合家团圆的热闹。 饭后许久,长辈才想起未上饭桌的沈府长孙,遂纷纷移步内间,见到了埋头‘玩耍’的沈越。众人纷纷夸小沈越省心,自己一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只有老祖母注意到小孙子的异常,几番问询。但小沈越不理会祖母,沈父呵斥后更是倔强如牛抿紧嘴巴。沈老祖母思前想后,遂问:“我的乖孙儿是不是委屈了?”沈越立刻掉头看向老祖母。 “哎哟,看来还真是的。奶奶给你赔个不是,冷落了我的乖孙儿咯。” 听到这一句,小沈越身上披的倔强铠甲霎时分崩离析,眼泪如决堤洪水,伴随着‘哇’一声嚎啕奔涌而出。 大难临头时尚且面不改色,可一旦被人理解被人安慰,那些强行镇压的委屈就如虎兕出柙,厉声喊冤。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十二年了,终于等来寻壑第一滴眼泪。 还好是虚惊一场,寻壑仍然活着。寻壑终于等来沉冤昭雪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那个真正懂他的人。 熹微晨光,在窗纸上晕开。雀鸟啼鸣,唧啾不止。 天终于亮了。 领口竟被浸湿,滚烫得令人心慌,沈越压低头颅,想要吻去寻壑止不住的眼泪,却被寻壑饱含惶恐的一句‘别看’喝止。 沈越苦笑。 大概连寻壑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流泪的样子吧。 “好,我不看,尽情哭吧。”沈越转而调整姿势,让寻壑下巴抵在自己肩上,紧紧搂着他,给他依靠。 “若是六年之前,我还是那个深享家族荫蔽的贵族子弟,想必不能参透你背后的艰辛。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如果我受的那些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读懂你,那么,我觉得再苦一点也值得的。” “放眼朝野,那些官名响亮、家财万贯的,几乎都来自王谢之家。你一块白肉,走到今日公卿位列,真的没几人能做到。别理会谣言,你不是为他们而活,让别人说去吧。我的鲤儿有多棒,我知道就够了。” “哇……” 寻壑这一嚎叫,终于叫门外自以为藏得隐蔽的人探出脑袋。 “去。”沈越以口形吩咐,把晏如驱赶出去。 直到沈越半个身子都麻了没知觉了,寻壑才哭到耗尽精力,连抽噎都费力了。 “谢……谢谢爷。” 沈越抬起还能活动的右胳膊揉揉寻壑脑袋,趁机劝说:“你要真感谢我,那就好好活着。你不知道,我这次被喂了剧毒的刀刺中心口,哎……别扒我衣服,我早就好透啦,你听我说。那时啊,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可程隐不死心,把我从你这‘偷’来的那两件旧衣服放在我枕边。我本来前脚都踏进阎王府了,可一闻到你的气息,我就不愿意死了,挣扎着从阎王殿里逃回阳间。” 寻壑顾不得双眼红肿如桃,挺直腰杆和沈越对视:“我那两件衣服是你拿走的?” “这个……对,带着几样你的物件,我就当你陪伴在身边了。哎哟鲤儿,你这太过分了吧!” 沈越这话锋转得莫名其妙,寻壑一头雾水:“什么?” “瞧瞧,这一圈小胡渣,都不能掩盖咱们鲤儿的盛世美颜,叫叔嫉妒了啊。” 寻壑:“……”老流氓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上两句又跑题了。 “沈爷。”竟是程隐的声音。 沈越抠紧了寻壑,不让他下地,但自己还是稍稍坐正,并问:“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就等沈爷进宫。” “好,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就来。” 寻壑挣扎着起身,奈何沈越两臂像焊起来似的,就是不打开,寻壑恼了:“你不是说收拾收拾就去嘛,快点儿起来啊。” “嗯,对,要收拾,不过不是收拾我,是收拾你。”接着不由分说,摁着寻壑就深深吻下去,以慰两月的相思之苦。 分开时,沈越意犹未尽,仍盯着寻壑苍白却因口涎滋润而丰满的唇瓣,好半晌才恋恋不舍挪开视线,交代道:“鲤儿,等我回来,好吗?” 寻壑点头,末了又问:“沈爷这次……这次是什么打算,还是不肯出仕么?” “嗯。不过你放心,这并非我任性,而是,经过这次西北征战,我给皇上选了一批能人将士,朝堂该留给这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我而今年近半百,那些功啊名啊,真的看淡了,只想过好居家小日子。” 寻壑果然欲言又止。沈越了然一笑,安慰爱人:“你别总是将这事儿归咎到自个儿身上。实话跟你说,出将入相能给我带来的快乐很短暂,但自从和你过日子,我发现每一天都是在满怀期待中睁眼。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家好,并且在这种心安理得中度过一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所以啊鲤儿,别做傻事,自信一点,你值得有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第106章凭君翦采发春荣③ 沈越致仕尾巴将露未露,成帝先一步察觉端倪。朝堂上不便爆发,成帝按捺下脾气,将人‘请’到御书房问清楚,二话不说拖出去棍棒伺候。沈越故意龇牙咧嘴装可怜,可在成帝眼里,却被读出了‘此下场深合我意’的嘴脸,为免失口让小黄门将这糟老头子乱棍打死,行刑到一半成帝就荡袖发令要沈越赶紧滚。 沈越捂着伤口,在沈超搀扶下屁颠屁颠回到仙眠渡。 沈越去世的消息传来,寻壑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叫这素来脚不沾地的工作狂不得不告了病假,是故今日早朝寻壑没有参与。 沈超识相,送兄长到沈府门口就找借口回去了。行经照壁时,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沈越回看,才发现墙角四季桂稀稀落落开了些。不知草房子前院的山花长得如何了,沈越来了精神,恰好晏如出来,沈越便叫晏如搀着自己上山。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7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六月酷暑,彼岸花枝叶萎靡,一片萧条,再不似往日嗜血之状。上至山腰,夕阳无限好,却见程隐正往浴桶里倒入烧好的热水,沈越劝道:“今天正式封了官爵,以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些琐事交给下人就行。” 程隐放下手中伙计,朝沈越行礼后越发毕恭毕敬:“没有沈爷提拔,程隐哪有今日,服侍沈爷是天经地义的事。” “什么,程隐封官啦?是我的错,见程隐上来,就习惯使然地叫他帮忙。”竟是寻壑款款出来。其声如环佩,沈越心弦拨动,回过头去,只见寻壑收拾一新,面貌光鲜,着鲛绡薄衣,身段隐约,软若棉花,行过处花香细生,哪还有半分清早时的颓丧委顿? 行军日久,沈越憋得辛苦,此际血脉喷张,忙命程隐下去。 寻壑‘哎’一声叹,只得自己持瓢,往桶里加凉水,才舀了一瓢水,就被旁人撞撒了一地:“爷。” “先做要紧的,这个待会来。”寻壑也不反抗,任沈越进村强盗似的将自己掳掠进房里。 一室旖旎。原来,早在沈越回来之前,寻壑便亲自香薰鸳被,款设银灯。然而,寻壑这旷世罕见的‘用心’却叫沈越觉得莫名熟稔,不由想起去年一次相近的情况。 那一次,衙门里轮到寻壑做东,毕竟共事一场,好歹也得互相串门。可寻壑顾及沈越,不敢将人请回家里喧闹。正当寻壑为难是否设宴在外时,沈越察觉,便做主亲自手书请帖,让寻壑尽管将人请回家里。 事后送走众人,沈越回来,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 然而,寻壑曾一度表示,唱曲是上不得台面的活儿。而后,寻壑千般妩媚,把沈越勾上床榻,恩爱一夜。 沈越联想到自己在密室里找到的那个记录簿,上面没有这一笔‘收入’。 沈越恍然大悟。 腰背被鞭伤的痛楚因理智的抽回而清晰,沈越倒吸一口凉气,让头脑稍稍冷却,推开殷勤搀扶的寻壑:“你又来了!” 寻壑似被戳中要害,一时手足失措,跟在沈越身旁看了一会儿,又听沈越道:“一年了,你到底怎么看我俩的关系?为什么……为什么我稍稍关心你一次,你就一定得用这种方式报答!?”最后几个字,沈越回手,几乎戳着寻壑的鼻子在骂,怒极攻心,沈越一个踉跄,摔跌在地上。 “走开!”沈越喘着粗气,拍开寻壑手掌。程隐听到动静不对,下到半山连忙跑回去,本想探个头确认安危,孰料跟沈越视线撞了个正着。 沈越正要挣扎着起来,一见来人,便呵斥:“扶我出去!” 程隐硬着头皮上前,背对着沈越蹲下:“我背沈爷下山吧。” 将出门时,沈越虽然不回头,但对屋里撂下一句:“如果今后不是以诚相待,你不能保证杜绝这些花花肠子,就别来找我。” 程隐重抬脚步,背着沈越下山。在晏如服侍下,沈越侧卧在榻上。程隐去请殷姨娘,晏如则想试着解开沈爷衣裳查看伤势。 “下去吧,我想静静。”今早千里奔回,还不见沈越如此疲惫,而今听这语气,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可沈越向来言出必行,晏如不敢违背,便小心翼翼退出去。 沈越掐分掐秒,然而,一刻钟过去了,‘罪魁祸首’竟然还不露面认错,气得沈越一个翻身,可一句‘狠心贼’还没骂出,腰间剧痛就让沈越龇牙咧嘴,不过即便折腾沈越没放过门口动静:“谁?!” 悉悉窣窣后,探入一颗小脑袋:“大伯……” “重阳?”沈越按下心底失望,强打精神招呼,“怎么了?进来让大伯瞧瞧。”孩子乖巧上前,沈越将其抱放在腿上,殷姨娘适时跟进:“你大伯身上有伤,快下来!” “啊!大伯对不起!”小重阳连忙跳下去。 沈越瞧着这孩子越发像自己的眉眼,虽然淘气却有分有寸的脾性,顿时愁云减散。 沈越挣扎着起身,在丫鬟伺候下退了朝服,仅着中衣,趿着鞋躺回榻上,撩起衣摆方便殷姨娘上药。 “还好都是皮外伤,不过待会上药还是会疼,你做好准备。” 沈越摸摸胸口那处被剜掉又长回新肉的伤口,无所谓道:“死不了,不要紧。” 沈越只觉得一阵冰凉,紧接着是指腹柔软的轻按,又见小重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背后的伤口,沈越盖住孩子眼睛:“别看,看了做噩梦。” 素来冷脸的殷姨娘竟‘噗哧’一笑:“你这话小丘也说过。不过重阳从小就胆大,这些他都不怕的。” 一听见丘寻壑的名号,沈越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别开头去,小重阳却突然嚷道:“丘叔!” 沈越:“!!!”掉头看过去,顿时傻眼——寻壑面容干净但明显憔悴,原来方才光鲜样貌是上了妆的缘故。而今着一身亚麻中衣,那勾魂噬魄的香味也清理得彻底,青年背着手,恢复了平日的家常模样。 沈越冷哼一声,别开头去。偏偏重阳好死不死,露出沈家人的招牌大白牙笑容,拍拍身侧:“丘叔坐吧,大伯最喜欢丘叔陪着,你看,丘叔一来,大伯都不喊疼了。” 沈越:“???!!!”小崽子回头收拾你。 寻壑:“……” 殷姨娘见情况不对,猜想两口子闹别扭,虎穴不宜久待,麻利收拾好后,就拖着一口白牙亮得大灯泡似的的沈重阳出去了。 寻壑没敢坐在床畔,改而蹲在沈越身边,替他整理衣裳。 兰秀深林房屋设计独到,冬暖夏凉。仲夏夜,露华浓,凉风有信,夜温沁凉,寻壑探身拉过薄被,盖在沈越腰身。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硬邦邦道:“你要没想好,就别废这劳什子功夫,我不稀罕。” 踌躇须臾,寻壑最终咬牙,豁出去似的,然而举动却只是坐在沈越身侧,并握住他的手:“爷,你听我解释……” 沈越太清楚寻壑的个性,只消沈越眼角眉梢一个不悦,寻壑定会乖乖认错,但却像个闷嘴葫芦,从来不给出解释,因而沈越便摸不透寻壑怪异举止背后的想法。是故,寻壑嘴里蹦出‘解释’二字,这比鬼还更能迷住沈越心窍,遂猛地回过头来:“你说。” “沈爷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觉得沈爷喜欢和我行房,我才……才拿这个回报。”说到后面,寻壑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总算说了句人话’,沈越心想,接下来不顾伤口撕扯的疼痛,沈越翻身侧躺,拉着寻壑枕在胳膊上,才道:“那我再说一次,我不要你特意准备什么当作报答。你能养好身体,咱俩多处些时日,这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处了。” 世间千万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霓虹,遇上方知有。 吻了会儿寻壑光洁的额头,见他默默不语,沈越奇怪:“你觉得这种没有根底的照顾不可靠?还是……”沈越想想都觉得可怖,斟酌些时,才小心试探,“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对你好?” 寻壑摇头,嗓音清淡,无关痛痒似的:“没有,付出总是有所企图。” 沈越知道寻壑襁褓失怙,但好歹是母亲携他逃亡的,便追问:“你母亲呢,她起码照顾了你好一阵吧?她对你的好总该是不图回报的啊?” 寻壑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娘后来顾不上我。” 沈越错愕:“什么叫‘顾不上’?追剿的人紧跟着,她怎么放心放你一人!?” 寻壑眉头紧皱,拧了拧眉心,似乎才能催发意识凝聚:“她改嫁了,继父照顾我咳……”寻壑突然咳疾骤犯,这一下来势汹汹,似乎连呼吸都被咳嗽给噎住,变得极为艰难,寻壑扼着喉咙撑起身子,幸亏沈越拉得及时,否则差点摔下去。 “阿鲤?!来人!” 等殷姨娘和引章赶到时,寻壑已经‘奄奄一息’,问诊后煎药服下,寻壑铁青脸色才恢复平日的苍白。 殷姨娘临走时,沈越追出去,问:“你有什么刚刚不方便说的,现在说吧。” 殷姨娘想了想,不答反问:“你刚刚跟小丘说了什么?” “我没对他说什么,不过阿鲤提起了过去,提到他母亲改嫁,之后毛病就犯了。” 殷姨娘点头:“医书上的精神症状,小丘都是貌合神离,这病确实奇怪。不过你刚刚应该是触及了他的心结,才会引起这么剧烈的反应。俗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小丘的至亲都已不在人世,要解铃,恐怕难度不小,沈爷,我只能保证小丘……” “没事,你尽力就够了。今后我也得学学医理,”钟太医那一出,真的叫沈越心有余悸,“心病也是病,也得医治。” 殷姨娘认同:“没错,沈爷有这个意识就很好。过去我观察发现,沈爷在的时候,小丘的咳嗽少一些。” 沈越笑笑:“嗯,官场的时我都脱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全心全意照顾阿鲤,我会好好陪他。” 殷姨娘哧笑:“沈爷真舍得。” “功名利禄,没了可以再挣,但人的光阴却挣不回来,孰轻孰重,我这把年纪了,不会拎不清。” 沈越回到房内,引章适时起身,沈越顺代吩咐:“叫厨子熬一碗肉末参汤……” “我不喝!我不吃猪肉!”寻壑竟然跳下床榻阻止。 沈越清楚寻壑这点小脾气,便温声安慰:“放心,熬汤的是小母鸡,你能喝的。” 寻壑闻言,缓缓卸下防备,在沈越搀扶下坐回床上。 回想方才谈话,沈越本打算再度安慰寻壑自信一些,可转念一想,倘若真如寻壑说的,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无条件的关爱,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叫他何来自信自己值得人爱? 甚至,寻壑嘴里所谓的‘沈爷什么都有’,这个‘有’,除了出身沈府自带的权势财富外,更有沈家上下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照顾。 …… “爷,” 怀里,寻壑突然一声唤,将沈越拉回现实:“嗯?怎么啦?” “爷,过几天我回衙门吧,你既然平安无事,那我就没有后顾……” “回去做什么,瞧瞧你身子骨,你是打算自个儿杵着拐杖去,还是我找程隐抬着你去?”见寻壑失落难掩,沈越喟叹,耐心开导,“下午回来路上,沈超告诉我,而今参你的折子堆起来都能碰到天花板了。所谓树大招风,你越是卖力,越是出类拔萃,挑刺的人就越多。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是‘有用’,成帝才捧着你护着你,等到有一天,假设啊,来了一个比你更‘有用’的人,你想想,成帝还会护着你吗?” 寻壑不语,但几番吞咽,沈越便知他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成帝给你封了个‘蕴礼侯’的名头,一辈子享受皇粮奉养,你还愁什么,非要出去给人当箭靶子?再说,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世人流连官场,多是汲汲于富贵,而你,我感觉更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寻壑身躯明显一记震悚。沈越暗喜,知道自己说中了。 “人的出路除了出将入相就没有其他?这一两个月你先歇着吧,顺代捋一捋你这三十年,有没有什么过去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事。” 说到此处,寻壑直愣愣看向沈越。 沈越忍俊不禁,捏捏寻壑面颊,可惜脸颊没肉,只拎起一层皮囊:“就像我,我追名逐利四十载,直到和你一起过日子,才发现前面的营生都是浮云。人生苦短,你我都已功成名就,何不让余生过得快活一点?我快活的源头是你,但我不会强人所难,强迫你将我也摆放在如此位置,但我要你一定一定快乐,人只有快乐了,才会觉得人生值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脸色苍白,但眸中星光点点,良久,寻壑从袖中取出一朵干花,那正是他进来时藏在身后的那朵。寻壑小心翼翼托着这物,凑到沈越面前:“得亏沈爷照顾,张伯那儿奄奄一息的山花,回来后就枝繁叶茂,上个月还开了一朵,我存了下来,想着给你看看。” 第107章凭君翦采发春荣④ 沈越搂着寻壑,把玩着他手中的干花,继而视线转移到寻壑因消瘦而干瘪的脸庞,沈越将寻壑散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脑后,细细吻了会儿,低声追问:“鲤儿,你还没问答我呢,这几个月歇一歇吧?” 寻壑点头,可接着又犹豫了:“这一歇要歇多久?” 沈越哭笑不得,坐起来将这纸片人捏在手里,作势搡了搡:“还没告假呢你就先想着返工了,就这么一刻也闲不下来?” 寻壑反手撑在身后,自嘲道:“我是没福气的人,劳碌命。” “又来!少说这种话,说多了会信以为真的。”沈越说时跨下床,顺带穿过腋下将寻壑也抱了下去,“我刚刚就说哪来那么大一股馊味,仔细嗅了才发现是自己。你也真是,被我搂着熏了半天也不说一声。” “沈爷连夜策马赶回来,今早又匆匆上朝,来不及收拾也在情理之中。” 沈越趿了鞋,官袍随意披挂在身,就拉着寻壑上山去了:“走,去看看我的小院子如何了。” 六月望日,夜阑珊,圆月高悬。上到草房子,寻壑本打算将屋里蜡烛托出来,孰料月色清亮,庭前一片明朗,沈越手植的那株花树葳蕤繁盛。走至近前,沈越赫然发现两朵并蒂花苞,霎时喜道:“长这么好,我临走前托的那个花匠还挺用心!” “花匠有事,沈爷一走他就告假回豫州老家去了,这两个月基本都是我在照顾。” 沈越捧着花苞,一手和寻壑交握:“哟,咱家鲤儿还会照顾花草,这么棒?” 寻壑不悦叉腰:“沈爷眼里我就是个五谷不分的人?!” “非也非也。”沈越摆手,“你整日宵衣旰食,还得操心这些琐事,真难为你了。” “其实也是受了沈爷你的启发。栽花的时候沈爷说,享受生命在自己手中重获新生的过程。这些日子照顾下来,我想,我懂沈爷当时的心情了。” 沈越哼哼两下:“你真懂?你要真的懂了,那这几个月你就给我安心养好身子。” “……”本以为‘说者有意’不过是自己多心,原来沈越还真是这么想的,寻壑感动之余多少有些愧疚。 好在沈越很快接话:“这花还没名字,回来路上我仔细考虑,决定叫它‘无忧花’吧。”和寻壑对视一眼,沈越又道,“临出发那天早上,我跟你说这花是爬藤,回头得搭个廊架供它攀爬,我明日就进山砍树去,你陪我去。” “好。”说时,二人来到门旁圆肚陶缸前,水中映月,游鱼带起粼粼波光,沈越蹲**探看:“这鱼比你刚钓上来那时似乎红了一些,颜色漂亮多了。” 寻壑和沈越并排蹲下:“我也没做别的,就按沈爷吩咐的喂,偶尔晏如还会捉些软虫子给他加餐。” 沈越眼珠子一转,带着揶揄神情问寻壑:“你可知锦鲤寿命有多长?” 寻壑摇头。沈越比出两根手指:“猜猜。” “二年?……二十?……难不成两百?!” “还真的是。”沈越一本正经,“照管得当,锦鲤是能活两百年的,水无月前院的莲花池里,我就给你放了一条一百多岁的老锦鲤。” 寻壑果然瞠目结舌。 沈越托起寻壑腋下,带着他回到房里,状似无意地吩咐:“你既然给自己取名‘沈鲤’,那就学学你的同类,争气一点,好歹在人世多陪我些时日。” 房内,那勾魂的媚香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缕缕幽香,似轻黄金桂,又似清露芙蕖,隐约幽微,沁人心脾。 寻壑似料到沈越心里所想,便解释道:“去年沈爷收了后山开的桂花做菜,我才知道后山有桂花。所以今春我上了一趟后山,采了些春开的新桂,制成熏香。不过开的是四季桂,馥郁比不上金桂。” “香煞人也不好,这个倒合适。” 寻壑点头,转而又出去:“水完全凉了,我叫人打些热的来。” 沈越连忙阻止:“别!天气太热,洗凉快了好睡觉。” “不对,沈爷你前胸后背都有新伤,不能碰水。这样吧,我给你擦身好了。” “好哇。”闻言,沈越二话不说脱了个精光,“快来,鲤儿!” 寻壑:“……” 沈越嘴上调戏,脑中却在琢磨方才与寻壑的对话——若非自己追问,沈越还不知道寻壑在南越有个继父的事。子翀也从未提起,看来这事他也不知情。无论当年这继父照顾与否,好歹是寻壑家中一员,为何寻壑有意隐瞒。此外,更加沈越挂心的,是寻壑在提起继父时,随之而来的扼喉般的痛苦。 “爷……”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寻壑轻唤,沈越回神,循声看去,却见寻壑掌中玉箫勃然。沈越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推开寻壑:“你到后面给我搓搓背,别理会。” 自行泻了两回火,沈越长吁一记,朝后方调笑:“你养好身体之前,都休想占我便宜。” 寻壑:“……”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叫寻壑觉得,沈爷这些年纵横沙场,大概靠的是运气。 而后寻壑回到沈越身前擦洗。 沈越目光下移,赫然见寻壑红中泛紫的眼周。 寻壑这人不同寻常处挺多。比如常人熬夜会熬出黑眼圈,然而寻壑却是红眼圈,乍一看还以为哭惨了弄的,不过天天顶着个红眼圈众人便习以为常了。 然而,眼下红中夹带着紫青血丝,可想这几日自己死讯让寻壑寝食难安。沈越不由得愧疚:“鲤儿,我也是怕万一,不得已才骗你的,望你见谅。” 寻壑错愕,半晌才明白沈越所说,洒脱一笑:“我明白的。” 沈越一手搭在寻壑肩上,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最想做的?” 寻壑想了想,笑道:“睡觉。” 低头时,寻壑前襟敞开,露出嶙峋胸膛。沈越看着爱人隔一层皮囊还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眸酸涩,柔声道:“别擦了,去睡吧。” “啊?”寻壑有些错愕。 沈越浸湿巾帕,三两下擦拭完毕,穿衣,推着寻壑进入卧房:“我守着,你安心休息。” “可沈爷,你还没吃晚饭呢!”寻壑着急提醒。 “你也没吃?”沈越询问,外头花隐的声音传进来:“沈爷,该吃饭了。” “放厨房去,我一会过去吃。”将寻壑安顿在床,殷姨娘又进来换香。沈越奇怪:“阿鲤都说很困了,还要用这个?” “公子睡得再熟,夜里还是会醒来,这个香能让他睡踏实些。” 沈越捻起一颗香丸,嗅了嗅:“有点甜,什么做的?” 殷姨娘埋首做事,随口答道:“加了蜂蜜,除此之外还有沉香、安息香、乳香、白芷、小茴香。” “……”沈越不懂药理,发现问了也是白问,只得道,“是药三分毒。今晚先别用,若有情况再和你说。”沈越徒手将香丸正燃烧的部分捻掉,又安慰殷姨娘,“放心,我在呢。” 殷姨娘收拾好包裹,沈越突然跟上来:“殷姑,有件事要拜托你。” “沈爷尽管吩咐。” “入门的医书有哪些?改**列张表给我,我去找来看。” 殷姨娘错愕:“沈爷这是?!” 沈越看回屋里,寻壑乖乖卧躺在床,但沈越仍不放心似的,将殷姨娘推到门口:“经过钟太医这事,我心有余悸。今后阿鲤的用药,若非亲自把关,我都不得安心。”末了又怕殷姨娘误会,补充道,“并非不相信你,我提防的是阿鲤……” 殷姨娘瞬时明白,答应后便下山了。 沈越回到房间。寻壑半张脸庞埋进软枕,眼睛仍然睁着,点漆般的瞳孔在苍白面容中显得尤为深邃。 沈越问:“还不睡?” 寻壑答非所问:“爷快去把晚饭吃了。” 沈越无奈,到后院杏树下的厨房,三两口扒完餐饭,再次回来。 寻壑仍旧半睁着眼。 沈越躺上去,问:“不点香就睡不着?” 寻壑摇头,有气无力道:“我确实感觉困,可就是睡不着。” “那我陪你。” 寻壑扑哧笑了,极度瘦削而导致的尖下巴使他笑时活像一只小白鼠。沈越躺下来,胳膊穿过寻壑颈下,二人心肺相贴。即便是六月酷暑,寻壑体感仍然微凉,因而抱着也不觉燥热。沈越问:“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想起过去,沈爷每次说陪我,最后还不是自个儿睡得香。” 正戳中痛处,沈越着急辩解:“那不能怪我,该怪殷姑配的香丸不好,只对我奏效,一沾床就睡成死猪了。” “沈爷也不用往心里去。”寻壑安慰,毕竟,单单这份愿意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的心意,就已足够让寻壑感动。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轻拍着寻壑脊背,继续安慰:“罪魁祸首我让殷姨娘收走了,今晚我一定奉陪到底。干躺着怪没意思的,不如我给你说说故事?” 寻壑听后扑哧笑开,止不住似的,头都埋到沈越腋窝里去了。沈越奇怪,问:“怎么了?” “沈爷知道,昔日我乃一名戏子,专门唱故事给人听。沈爷花了三万两把我赎走,非但没听我唱过一个故事,到头来还得说故事给我听,这赔本的买卖,你说好不好笑,哈哈……” 沈越想了想,忍不住莞尔:“我赎你本来就不是要你干老本行,当时我也看得出,你极力想要摆脱过去,所以在你进门后,就带着你熟悉各项事务。” “而后沈爷还真的带我进了沈府,”让我有了一个家。 时隔十二年,寻壑仍记得清楚,在云寿门前,沈越一本正经地对诚惶诚恐的自己说——既然进了门,就没把你当外人看;还有在自己退却不敢上饭桌时,沈老祖母谆谆鼓励——不介意的话,就拿这儿当家吧。 不过,后半句话,寻壑咬唇,只怕自作多情,最终没敢出口。 “奇怪了,我不带你进沈府那叫你去哪儿?”沈越不明白寻壑何出此言。 寻壑面容隐在沈越颌下,了然笑笑。 不过沈越很快接上话,又道:“刚刚的话还没说完。而今我不就给你讲讲故事嘛,怎么扯这么远去了。只要能让你开心,别说讲故事,就是彩衣娱亲,我也乐意。” 有花堪折直须折,不求长久,哪怕一生中只有几日被人如此厚待,寻壑也觉得够自己余生怀恋了,遂抱紧沈越,柔声道:“沈爷一番心意寻壑收下了。那今晚说什么故事呢?” “那就说说这次战场上的事吧,有沈爷千里孤军恶斗沙漠一霸,有晶莹漂亮但尝起来却比你徒弟沙鸥还酸的沙棘,还有比晏如心肠还要耿直的大漠孤烟……鲤儿想听哪个?” “哈哈哈……”寻壑抬头往上望去,眉眼弯弯,“听着怪有意思的,可以的话我都想听。” “好。” ……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且陶陶,乐尽天真。 然而,沈越第一个故事还未说完,就听得怀里人儿吱吱磨牙。沈越止声,挑起寻壑散落在额前的碎发,轻吻他难得不蹙起的眉间。而后拉高薄被,盖住爱人后颈,相拥着沉沉坠入梦乡。 作者say ①备忘录:水无月即是寻壑在苏州沈府的住所。 ②故事写到后期,一直陷入自我否定中,觉得越不满意了。不是不用心,而是实在写不好,可能跟三次元烦心事太多有关。写完这个故事我应该暂时不会碰古代文了,得充充电沉淀一下。噢还有,结局二没那么快结束,寻壑心结不是朝夕之间形成,因而需要长期的、耐心的、并且结合药物的疏导。我会尽力写。就酱 第108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① 日出群山坳,晨钟惊飞鸟。 沈越出来,恰逢殷姨娘上山。沈越见她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包裹,便上前接过,又道:“今天没带药箱?这是什么?” “给你的书。” 沈越诧异,将包裹搁放在桌,各自打开:“这么多,怎么还分开放了?” 殷姨娘指着其中一叠解释:“这一边是前人总结的医理药理。医家入门先看《黄帝内经》,人体生理、病理、诊断以及治疗都以其为基础;《伤寒杂病论》主要看杂病部分,也就是后附的《金匮要略》;《肘后备急方》《针灸甲乙经》涉及针灸,但扎针手法讲究童子功,你现在学来不及了,了解大致即可。而这个包裹的几本,是我行医数年的一些经验之谈,小丘发病的记录我都圈点出来了,你夹带着看看。” “好,谢谢殷姑。” “客气了。”房间门被沈越虚掩上了,殷姨娘瞧不见寻壑,遂问,“小丘昨夜醒得频繁吗?” 沈越回头看去,视线所及,不过一堵房门,然而,沈越却仿佛触及温柔本身,眼神软得能溢出水来:“一直都没有,阿鲤昨晚睡得挺踏实。” “难得了。”殷姨娘一张冷脸难得微微带笑,“有你在,小丘的情况似乎会好一些。” “是嘛。”沈越稍稍得意,可转瞬又黯然,“可在南越那次,我陪着他,他却病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 “应该不是沈爷你的错。上次沈爷的话启发了我,小丘是心病,说不定是在南越触景生情,被所见刺激了。要不,沈爷仔细想想,在南越见了何人何事,有可疑处,再跟小丘核对?” 沈越斟酌片刻,犹豫着摇头:“不行,昨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提起过去阿鲤就古怪得厉害。这段时间就别逼他了,让他过几天安心日子吧。身体养好了,再从长计议不迟。” “嗯,沈爷说得也是。不过有件事容我多嘴几句……”沈越理所当然以为殷姨娘会像钟太医那般叮嘱寻壑养病期间避免圆房,心下不耐正欲开口表态,殷姨娘却道,“小丘生性卑怯,很多事他心里想过,但却不敢说也不敢做,只怕自己不够格,就像……就像他其实希望沈爷陪着,但又怕自己留不住,所以干脆藏好心思。” 这话从素来寡淡的殷姨娘嘴里说出来,沈越蓦然一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殷姨娘叹气:“六年前那次,正是因为小丘的不解释,导致你二人误会并最终决裂。旁观者清,再加上跟小丘相处这么多年,他的心思,我清楚。只是,我怕这次小丘不说,到时候沈爷又……”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倘若我真是阿鲤至亲至信的人,他有何理由不对我坦诚?说到底,还是我做得不够,他才不敢依靠我。所以,与其对他刨根究底,逼问过去,倒不如好好待他,等哪一天他觉得时机合适了,想必会对我说的。” 曾为夫妻同林鸟,沈越的清高心性殷姨娘比谁都懂,难得见他诚恳反思,殷姨娘一时百感交集:“好,有你这句话,小丘总算没看错你。天色不早,我还要送重阳去学堂,你回去看看小丘吧。” “嗯。” 房内,寻壑不似往日躺成直挺挺的一条,转而躬身蜷缩进薄被里,哼哧哼哧睡得香。沈越怕他呼吸不畅,便扒拉开被子,不多会儿寻壑拧眉,料想是光亮刺目,接着他竟胡乱摸索着钻到软枕底下,继续瞌睡了。 “平日嫌你属猪的却没个猪样,这下总算有点懒猪脾气了。”沈越无柰,下床把房内各处帘子拉上,而后刨出寻壑脑袋。这犊子果然舒坦了,再没皱一下眉头,睡得不省人事。 沈越平生雷厉风行,最缺的就是耐心,可这一次,他惟愿寻壑活长一点,哪怕余生,自己都将被名为‘耐心’的枷锁桎梏,沈越也会甘之如饴。 昨天沈越交代厨房不必准备山上的饭菜。而今安顿好寻壑,沈越便抽空绕到后院准备早点。厨房虽小,但五脏俱全,沈越特意开了一扇面朝后院的窗户。眼前是小桥流水、圆荷泻露,掌中是三餐蔬果、五谷油盐,沈越麻利做了几样清粥小菜,端回房里,寻壑仍在沉睡。 难得寻壑睡得安稳,沈越不忍打搅,便自个儿在外厅简单吃了。而后回到房内,就着窗下光亮翻阅殷姨娘给的医书。 不知觉,日已上三竿。室内,万籁此都寂,但余磨牙声。一本医书翻过大半,睡神一觉还未终了。沈越苦笑,自行热了早饭,另外再炒两个菜式,‘守活寡’将就着打发午餐。之后回到房间,继续翻看医书…… 直到申时过了一刻,床上那摊什物才哼唧两声并翻了个身,沈越放下书册,站在床边笑眯眯静候。 “啊!!”寻壑甫一睁眼,就是沈越笑得波诡云谲的一张老脸,“爷?!!” 只见寻壑额前两撮碎发炸毛般竖起,沈越罕见爱人乱像,顿时觉得好玩,遂俯身将这睡美鱼从被窝里捞出来抱起:“哟,咱们鲤儿冬眠总算醒了。” “??什么时辰了?”寻壑吃力撑着眼皮,探身查看,可窗帘被沈越放下,一室灰暗,瞧不出个所以然。 沈越抱着人打了个转儿,将其放到圈椅上,取来衣物给寻壑更换,并道:“什么时辰不要紧,重点是咱们鱼儿睡够了没?” 寻壑揉揉发胀的眼皮,抱歉道:“好久没有睡到头重脚轻的,嗯……应该睡饱了唔……”寻壑含糊时发出的‘嗯嗯’声软糯娇憨,听得沈越心头一阵酥麻,情不自禁就咬上寻壑唇瓣,停留片刻,又极自然地放开。 惊风乱飐芙蓉水,平地无故起狂风。寻壑整个人风中凌乱,任凭沈越摆布。 洗漱完毕又用过午饭,寻壑便随沈越上后山砍伐竹木。鉴于寻壑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沈越一己之力也无法运回建造廊架所需的木材,便只当进山漫步,看上的木料,大的标记,小的砍伐。沿途沈越不时上树摘些野果,或尝一口后塞进寻壑嘴里,或摘下来掷入寻壑背着的小小竹篓。 整个下午自由而散漫,寻壑无所适从,只觉得恍若梦中。 而后的日子,寻壑除却喝药就诊,闲时都被沈越填得满满。最初沈越邀寻壑一道,共同设计了前院廊架。请的工匠手脚甚是麻利,不过三日就搭建完毕。可惜无忧花尚自矮小,不能攀上廊架,沈越便在廊架另一头种下一株成年凌霄。 日落时分,二人在廊下用饭,放眼山光潭影。 沈越忆及寻壑过去会写小楷打发时间,便亲自遴选湖笔徽墨,供寻壑消遣。 草房子构造乃左右两室,中央一厅。左边房间原本是沈越睡的,奈何沈越夜夜爬寻壑的床,那房间便空置下来,后来被沈越改造成书房。这回沈越清空一方书架,挑了一批寻壑爱看的书目,供他闲时翻阅。 最初几次,寻壑还老老实实伏案书写翻阅,可装乖几天,就被沈越察觉心不在焉。沈越放下医书,探过头来:“鲤儿,书拿反了。” “啊?!哦哦!”寻壑赶紧旋转书册。 沈越嘴角抽搐:“骗你的,你还真信了。” 寻壑:“……” 沈越干脆挪坐到寻壑身边,柔声问:“我挑的书目不合适?” 寻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是……” “嗯?” “是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 沈越错愕:“那你满肚子诗词歌赋哪来的,还有,过去住在沈府时,你隔三岔五向我借书又怎么解释?” 寻壑绞了会儿手指,重又拿起书本:“我看就是了。” 沈越抽走书册,将寻壑环抱过来:“这几个月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开心,既然不喜欢,咱们就找别的事干。还有,刚刚我问的问题,如果触及让你不愉快的回忆,还请你原谅。” 寻壑最吃不消沈越示弱,即刻从实招来:“小时候读书,是迫不得已,虽说读书是为了给客人狭弄,可不读书,就没有被狭弄的机会,就会没有饭吃。然后,向沈爷借书是……是因为……” 见寻壑犹豫,沈越大致猜到了答案:“是因为我喜欢读书人,所以是为了讨我开心,对吧。” 寻壑不答,兀自点了点头。 沈越心酸得无以复加。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却尴尬笑笑,开脱道:“不比沈爷,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哪来的话,”沈越拉着寻壑起身,“不喜欢读书又怎样,你比天下大多数读书人都要厉害,这就是你无与伦比的能耐。” 被沈越拉着匆匆下山,寻壑一头雾水,忙追问:“爷,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啊?” “柜坊!施展你的拳脚去。” 柜坊者,赌场也,明出牌榜,招军民赌博。 寻壑:“……” 推牌九前,沈越还在一旁安慰:“甩开膀子玩儿去,赢了归你,输了记我头上。” 寻壑哭笑不得,不由想起十二年前的一件囧事。那还是寻壑头一次随沈越去扬州,找当时还是献王的成帝办差。然而,寻壑糊里糊涂被子翀拐到后花园赌博,还输了个赔本。最后多亏沈越及时出现,缴清了欠资,寻壑才得以脱身。寻壑仍清楚记得,上了马车后,自己低着头一副畏缩模样,孰料沈越拍拍自己肩胛,笑着宽慰:“钱财事小,开心就好。” 物非人非,可峰回路转,沈越再度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句异曲同工的话。 那一晚,寻壑是由衷开心。 但接下来,沈越食髓知味,隔三岔五就带着寻壑跑柜坊找乐子,弄得寻壑哭笑不得。 整一个月上天入地,可沈越还是没找着寻壑所爱。 又是一天兴尽归来,远远就见晏如在门口张望迎接。 沈越遂问:“怎么啦?” 晏如冲上前,喘气道:“赵监工有事找公子。” “找我?”寻壑沈越面面相觑,快步跨入仙眠渡。 第109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② 远远就见楠木厅坐着一人,寻壑朗声问候:“哪阵风把赵监工吹到寒舍来啦?” 赵监工起身,对沈越略一颔首:“沈将军好。”说完才对寻壑道,“丘大人客气,哟,这一个半月不见,气色好多了。” “是嘛~”寻壑不经意瞟一眼并肩的沈越,又谦让道,“而今在下一介布衣,赵监工喊我‘小丘’即可。” 这一个月,寻壑每餐饭食都是沈越亲手做的,兼之沈越监督到位,寻壑稍微有点放肆的心思,苗头还没冒就被沈越给掐了。是故,一个月下来,不说白白胖胖,但寻壑脸色较之前要好转几许。 丫鬟奉茶间隙,寻壑眼尖,瞧见赵监工手肘边放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料,职业使然,便问:“赵监工,那是你带的?” “对,我找你来正是为此。这什物来自金虏,说来话长,金虏被沈将军教训了个服气,退兵并归还了强占的两处城池。而今是忽韩王主政,他与前任大王不同,主张与大齐重修旧好。月中时忽韩王差人送岁币的同时,还带来了这个,”说时,赵监工将那布料递给寻壑,“忽韩王附了一封信,说这是在河西一带出土宋朝墓葬时掘出的织物,纹路漂亮而独特,但金虏织匠研究几年都没摸出其中的经纬头目,所以忽韩王截了部分交给大齐,以期有所突破。” 不待寻壑言语,沈越心有灵犀,调亮油灯并端到寻壑面前。就着光亮,寻壑看清这薄如蝉翼的织物:“芙蓉花罗?” 赵监工抚掌:“真真火眼金睛,这片罗上只有芙蓉花瓣的一角,都叫你认出来了。” 寻壑没有言语,蹙额查看织物的纹路,许久,才听他兀自呢喃:“不对啊,这罗上的经线相绞的方式也古怪了。” “对,问题就在此处。”赵监工抬头时,与沈越对视上,赵监工突然意识到什么,改而宽慰寻壑,“之前见你尤其喜好钻研这些失传的织造手法,这会儿手边正好有一个,就带来给你解闷了。忽韩王没定期限,所以不用着急,闲时瞧瞧即可。” “嗯,我明白的。”寻壑嘴上答应着,但眼神仍聚焦于手中织物上。 赵监工起身:“夜深,我也该回府了。” 沈越牵起全神贯注的寻壑,送赵监工出府。 而后两人携手上山,寻壑在草房子里钻研,沈越则绕到后院小厨房,就着今早新采的木樨,做两碗桂味酒酿元宵。 天际一帘新月,清风徐来,鸣蝉偶尔,蛙声阵阵,兼有一二落果声。沈越就在这片静谧祥和中煮好汤品,端回房内唤道:“鲤儿,吃点心啦。” “啊?”寻壑傻愣愣抬头。 沈越放下餐盘,分一碗在寻壑面前:“昨天不是嚷嚷着好久没吃糯米丸子嘛,呐,给你做了。吃完就去洗漱,睡好醒来大把时间给你研究,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说着没收了寻壑刚得的掌中宝以及画了一半的稿纸。 “好。” 寻壑才拿起调羹,沈越出去又回来,端上一碗浓黑汤药以及一盘鲜果,温声道:“杏子是头顶老树结的,还有这些,都是咱俩这些天在后山摘的,我都尝了,挺甜。最近殷姑给你开的汤药很苦,你喝完吃些甜果,中和一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寻壑自认为自己是个细致入微的人物,可真要比起来,自己还是输了沈越一段火候,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沈越真要对一个人好,那这好保准是严丝合缝地渗透对方的一切需要。 “想什么呢?”沈越以指节敲敲寻壑脑袋,接着又兀自从自己碗里舀了一颗丸子送入寻壑嘴里,“再不吃就胶住了。” “唔。” 吃完洗漱,沈越寻壑互相搓澡,完事后晏如上来收拾,二人则回房就寝。 沈越说到做到,这一个月禁了寻壑的助眠熏香,转而或闲聊或追忆,陪寻壑度过每一个失眠的暗夜。 起初寻壑于心不忍,催沈越尽快睡去。但沈越哪会是轻易被劝退的人,反倒兴致勃勃夸起寻壑,感慨说好歹有寻壑,自己的一腔故事才有地儿可诉。往来几次,寻壑当真了,就随沈越说去。 晚上赵监工提及的忽韩王,沈越在这期间曾和寻壑讲过这段故事,是以听的时候寻壑不至于云里雾里。而今躺在沈越臂弯,寻壑突地想起一件好玩的事,便道:“去年六月,我去了一趟长安,和西蒙使者洽谈生意。我在大齐算个子高挑了的,可站在西蒙人面前,我简直火柴似的,细细一条。” “噢,细细一条?我摸摸,还好啊,不算细……啊呀!” 寻壑一手敲了一记沈越脑门,一手自被窝里揪出老流氓的咸猪手:“跟你说正事你别捣乱!” “我知道啊,西蒙金虏那边的人都长得很高,这算什么正事嘛。嘶!”沈越不停揉按刚刚被寻壑敲击的那处脑门,见寻壑不为所动,自己凑前亮出‘伤口’,“超疼的,你赶紧吹吹!” 寻壑:“……”这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床上都能遇上碰瓷的,寻壑无奈,只得给沈越揉揉又吹吹。 沈越被伺候满意了,咸猪手重又溜回爱人腰侧:“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两次生擒金虏大王的事,从你口中、别人口中,我都听说过。” 沈越对这些不甚在意,可当它从自家宝贝口中说出,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味,沈越一时得意,咧嘴笑开,白牙光芒四射:“嘻嘻!” “我见过的西蒙人,大多都比我高一个半个头,而且还满嘴虬髯,若是生起气来,想必模样怪可怖的。所以我想问,面对是金虏王室的时候,你害怕吗?怎么赢他们的?” 原来是问这个,沈越笑笑,淡然道:“真正上了战场,人是没有闲暇去思考怕不怕这些感受的,脑子里还剩下的念头,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必须活下去’。既然自己求活,那就得置对方于死地。” “嗯,我明白。”寻壑枕在沈越臂弯上,视线正对着沈越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原本不过一个器官,而今却成了证明沈越活着的见证,寻壑暗自庆幸。 “但是,”沈越突然话锋一转,“面对客舍辽大王的时候,我其实有在怕的。” “啊?” 沈越一记绵长叹息,然后才道:“面对客舍辽大王那时,我已经有了你,所以我变得怕死,就怕……真的怕葬身塞外,就此和你天人永隔。” 寻壑笑笑。其实没什么的,自己本就命不久矣,托沈越的福才又苟延残喘几天,倘若沈越真的先走一步,大不了自己也随他而去。 毕竟,人间本就因他而值得。 不过这些话,寻壑料想这辈子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越。因为寻壑太清楚自己斤两,这些心思,在浓情冷却后,会变成笑柄。 “不过话说回来,”寻壑正思索着,沈越却另起一话,带走寻壑多余的心思,“说到赢,我多少靠了点巧劲。正如你所说,对方个头大,硬碰硬,我必定败在下风。所以,搏斗的同时更得留个心眼,判断对方招数、角度、力度,尤其是破绽。对手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一次破绽没把握住,他就绝不轻易暴露第二个了。所以啊,单挑,考验功夫,更考验临场心智。” 寻壑素来对沈越的心智深有体会,不提其他,就说这一个月吧。那几本天,沈越见缝插针地在空闲时间翻阅,最令人发指的,是二人去到柜坊,呼天抢地的喧闹地儿,沈越陪着寻壑坐在赌桌旁边,竟镇定自若翻看起医书。前两天寻壑起了玩闹的心思,说要考考沈越,便抽了《肘后备急方》几个条目考沈越,未想沈越所答的应对策略均与书上无二。 寻壑就此膜拜。 此刻,寻壑理所当然地接话道:“论心智,沈爷是一等一的能耐,非一般人能匹敌。” 沈越扑哧一笑:“过奖了,其实说起打架,还得感谢小时候一段经历,练就我今日搏斗手段。” 寻壑果然好奇:“噢?” “你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个子可矮了。弱冠之前的两三年,我连弟弟沈超的肩膀都还够不着。” 要知道,沈超不到七尺,不算高。 寻壑想象少年沈越恨恨瞅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沈超的画面,忍不住哈哈笑出口。 沈越不以为意,继续追忆:“那个时候,街坊邻里明面不敢开罪,但私下里孩童玩耍都说,沈家长公子是武大郎转世,‘三寸丁谷树皮’模样。我那个气得啊,到处跟人干架。一开始老是挨别人揍,可我力气不小,再加上还算有几分头脑,学了些拳法,慢慢地,打架就变成了我的拿手菜。” 寻壑听完,半是好笑半是心酸,感叹道:“沈爷不说,我还真无法想象,沈爷会有这么一段过去。” “嗯,”沈越调整姿势,和寻壑搂得更加贴合,并道,“对呀,沈府知道我对这段过往讳莫如深,于是大家都缄口不提。不过苍天有眼,后面两年我体格突然窜上去,最终长成而今这副模样。” “是呀,幸好。”幸好沈越最终长出了这么宽厚的肩膀,供自己暂栖,寻壑暗自庆幸。 一天两天舍弃正常睡眠的深夜陪伴,普通亲友能够做到,然而,沈越夜夜相伴,无怨无悔的同时还生怕自己有所顾虑,变着法子自证此乃发自内心的举动,连讳莫如深的过去都不惜抖出来逗自己开心。人活一世,能得一人如此珍视,寻壑已经觉得死而无憾了。 二更梆响,不知觉竟聊到凌晨。寻壑迷迷糊糊,额头和沈越脖颈相贴,感受着沈越发语时喉间的嗡嗡共振,带着笑,甜甜坠入梦乡。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接下来大半个月,寻壑没怎么出门,大部分时间呆在家研究那块宋朝软罗。偶尔出去一趟,也是去九畹或者织造局取相近面料对比。猜测经纬如何交织的图纸画了无数,可寻壑还是毫无头绪。 自西北战场回来,沈越就很乐意渗入寻壑生活的点滴中去,因而,在陪着寻壑研究这块织物的过程中,沈越多少也学了些织造常识。 眼下见寻壑对着图纸犯愁,沈越随口道:“你每次都经纬一起看,或者同时观察几条经线,为什么不试试对一根经线追踪下去,看看它是怎么和邻线相绞的?” 寻壑看看沈越,再瞧回对着夕阳捻起的织物。沈越清楚寻壑在思考,遂不打扰,只默默把洗净剥皮的葡萄往自家鱼儿嘴里喂。 倏尔,寻壑猛地拍桌,眸中光彩熠熠,对沈越道:“我有眉目了!!” 作者Say:在沈爷陪伴下,寻壑第一次不为名利,全心做起了心爱的事业。这是迈出的第一步哈。沈越座右铭:爱他那就成就他~ 另外,我周末上班很忙,就不更了。周一见 第110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③ 倏尔,寻壑猛地拍桌,眸中光彩熠熠,对沈越道:“我有眉目了!!” 沈越对纺织不是很懂,但难得寻壑兴致勃勃,便顺势问道:“什么眉目?” “我们平日见的罗是二经绞罗,二根经线一组。但这片罗上面的经线却是每四根循环成组,并与左右邻组相绞,所以它的结构像铁链一样,非常复杂。” “原来如此。”沈越给不出什么专业的指点,于是便夸道:“那咱们鲤儿好棒噢,这么复杂的织法都被你给破解了。” “托沈爷的福,一语点醒梦中人。”寻壑笑着谢过,随即提笔勾勒,画出数个草图,沈越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把织机搬进屋,寻壑找出五彩麻绳,开始模拟纺织。 月上中天,可沈越这回却没有催促寻壑就寝,改而安静坐一旁,看寻壑全神贯注,在试探中摸索出绞罗织法。 天外七八颗星,山前两三点雨,淅淅沥沥一阵后,竟下起了瓢泼大雨。然而,寻壑沉迷于手中经纬,丝毫不为响雷所惊动。沈越默默起身,关好各处门窗,将夏雨隔绝在外。 天际泛白,寻壑仅织出不到一寸的罗。沈越拿起赵监工给的布料,两相对比,发现寻壑所织,除了没有样品上的芙蓉花样,其余均与样品无二,正待夸寻壑一句,不料身边人快了一步,挽住自己手肘,兴冲冲道:“爷,织法研究出来了,咱们告诉赵监工去。” “好啊。” “等等!” “?”沈越看回去,却见寻壑直直打量自己,沈越摸一把脸面,巴掌上也没有什么脏东西,遂问,“怎么了?” 寻壑面现愧色:“对不起,爷,昨晚至今我都在兴头上,忘了让你休息。”说时,寻壑指尖抚上沈越眼底。 沈越捉走寻壑手指,释然道:“一晚上而已,今晚早些睡就是了。” 寻壑不理会,径直拉沈越进屋:“不,不着急,咱们先睡吧。” 沈越无奈笑开:“就算睡,也得先吃了早餐再说。走,陪我煮粥去。” 空山新雨后,草木润如酥。 不到两个月,前院廊架顶上的凌霄蔓延了好些,而今足以庇荫供人乘凉。廊架另一端的无忧花,上月月中又开了一朵,花朵硕大,洁白却芬芳,数天后即将凋谢之时,沈越将其摘下,压进书页做成干花,和寻壑收藏的那朵一道裱入框画,与那两只蝴蝶风筝一起,挂在卧房。 绕至后院,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沈越摘下鸟笼,给百灵和鹦鹉放食添水,寻壑则趟过草间卵石,站上桥面。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爷!” “欸,你说。” “昨天的荷花花苞今儿全都开了,你快来看!” “稍等,就来。”沈越麻利伺候好小鸟,将笼子挂回去。孰料,这蓝毛鹦鹉却瞅准时机,一口啄住沈越衣袖不放。这鹦鹉正是‘小样儿’跟‘小玩意’的后代,寻壑给他取名叫“小可爱”。 沈越摸摸鹦鹉脑袋,安慰并尝试着让他松口:“小可爱,对不住噢。‘大可爱’叫了,我必须得过去,晚点再带你出来溜达……哎哟,你怎么咬人捏!” “怎么了爷?”寻壑匆忙跑回来。 “小可爱咬人了。” 两位主子双双到位,小可爱见机行事,机智选择装乖,抖抖羽毛膨胀成球,脑袋耷拉做小伏低。寻壑恨恨地点了点小鸟脑袋,就要回房取药,却被沈越拦住:“不要紧,破皮而已。” 寻壑叉腰,教训小可爱:“你把他咬伤了,看今后谁给你收拾!”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欸欸欸,这种鸟机灵得很,你骂他一次,他就记恨起来了。还记得吗,当年小玩意飞出去,抓回来后你说了它几句,接下来大半个月它都不理你了。”沈越打开笼门,手掌摊开放在门口,小可爱轻啄几下,最终试探着站到沈越手上。沈越笑道:“果然,它是想出来。” 寻壑皱眉:“小心它跑了。这鹦鹉从小人工喂养,不懂觅食,飞到外面定是死路一条,快抓它回去。” 沈越想了想,拒绝了寻壑提议:“不,其实有更好的办法。”在寻壑疑惑的目光中,沈越取来巾帕跟剪刀,哄着小鸟让其躺在掌心,而后拿巾帕盖住小鸟头颅,轻轻打开鸟儿翅膀,将最外的几叶长羽剪下。 “呐,这不就好了。”沈越松手,小可爱似忍耐已久,抖掉遮面的巾帕,一股脑儿冲到沈越肩膀上,雄赳赳站着。沈越回头和鸟儿对视,小可爱会心,轻啄沈越嘴角。和小鸟互动一会儿,沈越笑眯眯,回头对寻壑道:“你看,与其训斥、强迫它做不情愿的事,倒不如想一个折衷的办法。小可爱开心,咱们也省心。”久久不听寻壑回应,沈越奇怪,遂问:“难道不是吗?” 寻壑眼角微红,胡乱揉了一把脸,上前紧紧抱住沈越:“爷,你怎么可以这么好?” “啊,怎……怎么突然这么说?”沈越小心地回抱住寻壑。 寻壑抱够了,才在沈越颈间蹭蹭,哑着嗓子问:“赵监工找我研究织法,是爷的安排吧?你见我做什么都沉浸不到其中,所以又放我回去了。” “胡……胡说,人家赵监工知道你厉害才找上你的。” 寻壑放开沈越,细长眼儿眯起:“嗯哼?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 沈越只得灰溜溜投降:“是是是,但不能说这是我的安排,毕竟,赵监工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货色,对吧。你要没能耐,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净会说好话唬我!”寻壑在沈越胸前轻落下一拳,继而又黏回去,“爷,你对我太好了,好到……”好到,生怕他哪天翻脸,再来一次抛弃,那寻壑宁愿从未得到。 然而寻壑脸庞埋在沈越颈间,沈越看不见他神情,便兀自追问:“好到什么?” “不说了。”寻壑收拾情绪,恢复寡淡。 沈越这回不依不饶,定要讨颗糖吃:“不行,看在我通宵陪你的份上,怎么也得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我!” 一腔柔情就这么被沈越一口气吹凉了,寻壑翻个白眼,一把将沈越推挤到墙上,扯开他前襟摸上去:“好到老子今天非把你榨干不可!” “??等下!……”沈越尝试着抵住寻壑,却被寻壑呵住:“别再想拿老子身体当借口,老子硬朗着呢!” “……不是,是咱俩还没吃饭……” 寻壑稍稍松口,面颊贴着沈越,问:“你饿吗?” “我还好,但怕你……” 交颈鸳鸯急戏水,寻壑此刻哪有闲情等沈越熬粥,火急火燎一路缠着人往地上滚:“我吃你就够了!” 菡萏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 寻壑将研究出的失传织法向赵监工说了,赵监工大喜,将之禀报成帝,成帝即召来寻壑问话。沈越未卜先知,前一晚已与寻壑商量出折衷的对策——寻壑可以带队织造,但不受官爵。寻壑表明自己意愿,成帝允了,一波忙碌开始。 寻壑从九畹及织造局调出熟练织工,向其传授四经绞罗的织法,从素罗开始练起。熟稔后加入几何图案,后来是牡丹、芙蓉等复杂花样。 织罗的关键在于穿综,即将经线交叉后穿过棕眼,而软综极易缠绕,每绞一次都得用手指整理清楚,是故织造速度极慢。寻壑算是个中佼佼者,但一天也织不到两寸,如此算下来,一匹罗需得耗时半年方可完成,其中价值可想而知。 两个月后。 又是一天傍晚,织工纷纷出去用饭了,唯寻壑仍留在九畹作坊纺织。沈越端着饭食进门,唤道:“鲤儿,该歇歇啦。” “嗯。”寻壑又穿个综眼,才起身走到门边小桌,兴致勃勃搓手问:“我瞧瞧,沈爷又做了哪些好吃的~” 沈越从砂锅里舀出一碗汤,放到寻壑面前,淡淡介绍:“鱼头豆腐汤,最近见你研究花样的同时还要琢磨其他,脑力消耗大,补补脑。” 寻壑点头:“嗯,爷有心了。这是红枣粥?” “对,邻县今秋新碾的粳米熬的,加了红枣桂圆,益气补血。还有这两样,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以及凉拌藕片,供你夜里你饿了当点心吃。” “好耶!” 九畹作坊是寻壑亲自选的址,位于城郊的秦淮河畔。白日间,坊外芳草鲜美,夹岸绿树成荫。时值九月,桂子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寻壑紧挨着沈越,吃了大半。期间问起沈越浙江改革之事,沈越只道一切顺利。 永安新秀二地今年改稻为桑、养蚕缫丝的大计推行得甚是成功,沈越功不可没。楚野恭打算替沈越上书要点赏赐,上门问沈越意思,孰料沈越却明确表态:事了拂衣去,坚决不受禄,远离朝堂,甘为草芥。 谈话被寻壑无意听到了,寻壑深知沈越性子,他无意功名是真,但心系苍生更是真。而后寻壑私下找到楚野恭,果从他口里得知成帝下旨在浙江全省推行改稻为桑的新政,楚野恭这新任巡抚急需帮手,是故以此为借口找上沈越,但沈越却坚决不出山。寻壑清楚沈越顾虑在何处,便让楚野恭放心,自己回头定会规劝沈越。 规劝结果就是,沈越答应过去浙江帮楚野恭推行改革,但留宿不会超过三晚。没有沈越陪伴的日子里,由花隐负责照料寻壑每日起居饭食,并向沈越修书报告。 今天恰是沈越在改革之地留宿的第三日,下午匆匆赶回与寻壑相见。 沈越别出心裁,在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上用胭脂点了两点,再用竹叶青榨汁,在圆点后画了‘倒八’两笔,妙手偶得,轻描淡写就勾勒出活泼泼一只黄毛小兔子。寻壑忍不住拈起一块尝了,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好吃得恨不能连舌头也一并吞掉。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8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爷,我头一回发现日子可以这么自在。” 沈越笑笑,又往寻壑碗里舀了些豆腐,顺带揶揄:“几口好吃的就让你对生活流连不已啦。” 寻壑摇头:“不是。” 沈越纳闷:“那到底‘自在’在哪里呢?” 寻壑有些犹豫。 沈越警觉这是寻壑敞开心扉的前兆,心底紧锣密鼓盘算,面上却佯装不经意,不动声色地引导:“也许我和你的经历不一样,但感受是殊途同归的。现在的日子我就觉得挺自在,虽然比不得别人叱咤风云来得精彩,但每一天我都满足了家人的期待,并且从中获得成就感,这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自在’了。” 见寻壑有些茫然,沈越笑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难懂,这样吧,我举个例子。以前,每天早上我总会赖一会儿床,但而今一睁眼,我就会想‘不能让鲤儿醒来饿着肚子,我得去做饭了’,所以这一年来,尤其是西北战事归来,我天天早起,只为了让你醒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粥。当然,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追求,我年近半百,渴求安稳,而你尚在青年,要你循规蹈矩顺着我的想法度日,未免将太强你所难。我惟愿你平安、健康,但更希望你能真切感知自己存活于人世的价值。所以,即便满怀担心,但我还是跟自己妥协,放你回九畹,参与织造,去追寻你的人生意义……鲤儿?……” 沈越说不下去了,只因,寻壑眼中水光潋滟,垂眸时汇聚成珠,点点滴滴落在碗里、坠到桌面。 要知道,十二年来,沈越头一回见寻壑哭,还是四个月前自己‘死而复生’,从西北边境赶回后,言语间戳中寻壑痛处,寻壑积压多年的委屈如山崩,终得在哭闹中宣泄。 那么这次,看来自己又一次戳中寻壑内心的一些隐秘了。 寻壑受再多累吃再多苦都可以一声不吭,唯独被人理解时,他会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只懂得用眼泪表达回应。 沈越稍稍倾身,阖上门,揽寻壑入怀,安慰道:“哭吧,我看不到,尽情哭吧。” 寻壑下巴垫在沈越肩上,泣不成声。不知哭了多久,总之沈越整个右肩膀都让寻壑泪水打湿了,寻壑才稍稍收势,哽咽道:“都怪你,其实我没想大哭的,可一听到你说‘尽情哭’,我就忍不住了。我跟沈爷说实话啊,沈爷你别笑话。” 沈越抚着寻壑脊背,柔声安慰:“哪来的话,你于我亦夫亦妻,笑话你,不就是笑话我自己没眼光嘛。” 寻壑边抹眼泪,一边艰难扯了个笑,接着道:“我本来以为,像我这种人,是不配‘自在’的。怎么想的到,有一天,我竟能……我竟能被沈爷这样的人捧在手里珍视,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业,这项事业给我带来快乐,却没有负累。我真的不敢想,这样的好事,竟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过去我可能会怀疑,觉得沈爷是违心,为了弥补才陪我过日子。可现在我相信这是沈爷发自内心的选择了。因为我也跟沈爷一样,有了相似的感受。假如拿天底下至尊的富贵名位,换我今天拥有的一切,我也不干。我不会再去刻意追逐这些了,因为现在的生活,我每天都清楚地感受着它的美好。” “嗯。是,我们是彼此的幸福。” 沈越耗尽平生最大的耐心,明知寻壑身上太多隐秘,可沈越不追问不逼迫,只管好好待他,让他放心依靠。四个月了,终于等来寻壑心墙裂开,终于等来寻壑从裂缝向自己小心递交的心声。 嘟嘟嘟。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沈越拧眉,问:“谁?” “沈爷,是我。”竟然是晏如。 沈越和寻壑对视一眼,寻壑点点头,允许沈越开门,沈越便问:“怎么了?” “我媳妇儿……引章她今早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真的吗!”寻壑顾不得眼睛通红,抓着晏如就雀跃道,“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这位主子素来清淡,此刻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模样着实没少吓着晏如。晏如扶正被晃歪的冠帽,苦笑不得:“还有……还有一件好事呢!” “什么好事?快说!” “芃羽姑娘她今天也诊出了喜脉,咱们府上今儿可是双喜临门!” 作者Say:超难产的一章。所幸成品还算满意,久等了各位。 第111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④ 转眼又到岁末,一年尾声。 相较去岁的酷寒,今年可谓暖冬,直至十一月底,雪片才稀稀拉拉落下。大好天气,浙江新开垦的万亩桑田连保暖工作都省了。 然而,于沈越而言,这一年的收尾着实不大好。 事情是这样的。 在建宁县走访时,沈越不幸跌入古井。这已经算不幸的了。但所谓祸不单行,这口干涸已久、村民们以垃圾填充的古井,竟枯木逢春,不知何时蓄满了水,所以,沈越最终是掉在腌臜水里泡着,其中脏臭可知。更倒霉的是,沈越落‘地’的时候,撞到了底下的硬物垃圾,双脚崴伤,发力不得。因而,费了村民老大的功夫,沈越在昏厥之前,终于得到救援。 然而,沈越着地那一刻,意识松懈,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寻壑赶到时,见到的就是不省人事的沈越。 前一日下午捞上来的人,直到次日深夜才睁眼。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沈越起初满是迷惘,然而,当看到身侧打盹的人儿时,沈越扯动干涩的嘴角,艰难却坚持,悄悄笑开。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撑起眼皮,映入眼帘的就是沈越淡淡的笑意:“爷,你醒了?啊,嘴唇都这么干了,对不起我去拿水……唔!”寻壑还没站起,就被沈越揪下腰身,唇瓣碰到一处。 寻壑的呼吸一如其人,轻且淡,稍稍分开时,沈越只觉得寻壑呼吸拂在脸上,像被羽毛扫过。“现在不干了。”说时,沈越舔舔嘴角。 寻壑记得清楚,草房子后院那些野猫得到投喂,酒足饭饱时,就是这个神情。 “老流氓!有能耐占便宜,看来不用担心你了。” 沈越揪了寻壑衣袖,嗓子嘶哑仍不掩其温柔,只听他说:“本来就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累了点,多睡了会儿。” 寻壑气急:“没事?!你知道自己脚崴得多严重?大夫交代,接下来半个月你都别想下地走路。还有,你摸摸自己额头,看烧成什么样了!” 沈越手背碰了下脸颊:“哎,好像确实烫了点,可鲤儿,我真的没骗你。脚伤的事我昏迷前就知道不妙了,至于发烧,现在也只是微微头疼而已。可能……” 寻壑端来糖水,服侍沈越润口,良久都没听到下文,寻壑遂问:“可能什么?” “可能因为,我梦到了你……梦里想你,醒来竟然美梦成真,你就在我身边,我哪还顾得上病痛?”这会儿,沈越不复刚醒来时的兴奋,身体抱恙让他的说话时带上几丝无力,可沈越还是尽力挪动身子往床里靠去。 寻壑知道沈越是要自己躺下休息一会儿,可行馆的床榻不比家里,两个大男人并排躺着,只怕会挤着沈越。 沈越心有灵犀,软下嗓音近似渴求,拍拍身侧:“你陪我躺躺嘛,我有故事要和你说。” 寻壑只得依言躺下。 沈越难以翻身,只能环住寻壑手臂,挨紧了寻壑,沈越满足地叹了口气,才道:“我和你说噢,在梦里,我们俩同样像现在这样恩爱,但过程完全不一样。” “嗯?过程是怎样?” 沈越笑笑:“嘻嘻,说这个之前,我想告诉你个秘密。” “哦?” “你一直以为,我初次见你,是在‘蓬门’,对吧?” 寻壑奇怪:“不然呢?” “其实呀,咱俩的缘分,从你一出生就开始了。你还是襁褓婴孩的时候,我就抱了你。” 寻壑果然惊愕:“啊?” “你出生没多久,老献王就办了那场差点害自己送命接驾盛宴。那一次,我随父母一道出席了。席间无聊,我和沈超便偷溜到王府后花园,在花树底下见到了你。” “怎么会?” 沈越改握为扣,和寻壑十指交缠:“呵呵,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你哭得可厉害了,我和沈超见四周没人,就把你抱了起来。鲤儿,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跟你说,真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婴儿了,言语形容不出的好看。可是呢,后来,你却干了一件大逆不道的大坏事!” “什么?”寻壑大惑不解,一名婴孩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呀,竟在我抱着你的时候尿尿了。”略加斟酌,沈越还是决定跳过自己挑开襁褓窥视、惨遭寻壑喷泉‘报复’的桥段。见寻壑一脸错愕,沈越更觉得好玩:“后来你娘现身,得知情况一个劲儿给我赔罪。可我头一次受此等奇耻大辱,当场扬言要把你带回沈府赎罪。不过,后来我娘来了,所以最后,我只能把你交回你娘手里。” “天啊,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苏州沈府那些年,你为什么没和我说?” “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呀。是去年子翀提起,我才联系到一起的。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我想和你说的是刚刚做的梦。你知道吗,在梦里,我把你押回家了。你既然在沈府,自然不会遭受后面颠沛流离的苦,平平安安,在我身边长大。梦里的我,对你也有情愫,可你和现实中一样,卑怯动摇,躲躲闪闪。最终我忍耐不住,冲动下强要了你。不过你放心啦,事后我负起了责,多年来一直未娶,和你偷偷摸摸厮守。梦到后面,我心里那个惆怅啊,我在想,如果现实就是这样该多好,那些苦头都离你远去,在我庇护下,你单纯而开心地活着。”沈越再按捺不住,不顾腿脚疼痛,翻身拥住寻壑。 可寻壑似乎没受触动,仍旧兀自盯着床顶看:“不知道沈爷听过佛祖的一个故事吗,大概讲,一位年轻人向佛祖请教取舍。佛祖未答,只让他下到麦田,从麦田里摘一枝最饱满的麦穗,过程中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且摘了不得反悔。这位年轻人下田地没多久就摘了一枝,可往前走,发现前面总有更好的。我还记得这个故事是当年在苏州沈府,沈爷你书房里看到的。文中的年轻人与麦穗,就像沈爷和我,如若没有历尽千帆,沈爷怎知我是最合心意的。我和沈爷,只是在最适合的时候,重逢了彼此、如此而已。” 沈越哑然。 在沈越的呵护引导下,寻壑那闷嘴葫芦的外壳渐次剥落,渐渐愿意向沈越敞开心扉。已虽然经小半年了,可寻壑每说一次心中所想,沈越还是会被感动。 不催促,不逼迫。 静候花开。 花开得慢不要紧。 沈越愿意等。 这是他此生最耐心的等待。 “鲤儿,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和我说心里话。” 寻壑起初发现,自己不经意透露了真实想法,沈越总会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回首往昔,过去的自己确实封闭,隔阂的累积,最终导致了六年前的决裂。自复合以来,沈越从不掩饰自责,自责当初对寻壑的粗暴对待。可寻壑而今想想,自己何尝无罪? 遂拿定主意,克服固步自封,尝试着朝沈越迈过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我才该感谢爷,说出来不怕爷笑话。活了三十余载,亲友中能与之倾诉的人,几近于无。爷是我的归处,当初给了我一个家,而今又成为我最坚实的依靠。”说到此处,寻壑翻身,和沈越心肺相贴着拥抱,“其实,一直以来有些话我都没对沈爷讲。” 沈越好奇:“嗯?” “沈爷别不信,除开决裂那会儿的冲动之下,其余的日子里,我从没怨过沈爷,真的。沈爷或许不知道,蓬门小倌的境遇。看似风风光光被高价赎走,但最后的下场,或遭抛弃,或被转卖。遭抛弃的小倌无一技之长,往往也无颜面对世人,活活饿死者,比比皆是。哎……“寻壑喟叹,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恩客赎走小倌,多为方便狭弄,有谁愿意领**进门。可沈爷不是,沈爷给我正名,还教我差事,最重要的,沈爷大大方方,带我进了沈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沈爷对我说——既然让我进了门,就没有把我当外人。沈爷待我好,连带着沈府上下也对我好。人生几何,能够为人所知遇……爷,真的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家……” 一语未完,寻壑已然啜泣不止,他也再不避讳,在沈越面前,大胆暴露伤怀的狼狈。 沈越抹去寻壑泪珠,想起子翀曾说,双胎兄弟当中的弟弟,即寻壑,尤为爱哭。自西北战场归来的几个月相处,每每说到动容处,寻壑总是泣涕涟涟。可过去十余载,从未见寻壑落泪……思及此,沈越心痛不已,搂紧寻壑,柔声安慰:“哭吧,在我面前,你无需逞强。” 簌簌风起,竟是半夜飘起了雪。 冷月入户,夜窗如昼。一簇梅影,落在二人相拥的锦被面上。 沈越受伤这事,叫楚野恭内疚得很,为弥补亏欠,楚野恭可谓事无巨细安排好沈越的养病事宜。 可行馆再好,终究不是自己家,呆不多日,沈越就闹着回江宁。寻壑拗不过,只得收拾东西。 沈越在行馆休养的这几天,都是寻壑衣不解带的照顾。沈越不时恍惚,觉得像回到了苏州沈府、寻壑每日鞍前马后打理自己的日子。此刻,看着寻壑仔细收拾的模样,沈越更觉好笑,便打趣道:“鲤儿,真该感谢这次受伤,叫我这‘奴才’体验了一回‘翻身做主人’的尊享,哈哈。” 惹来寻壑没好气的一记白眼:“再乌鸦嘴我收拾你!” “嗯嗯嗯,夫人教训的是,为夫这就闭嘴哈~”说着沈越还真捂上嘴巴。 照顾病人是件麻烦事,这一年来,沈越深有感触。原本沈越打算叫晏如过来,可寻壑不让,非得亲身照料。过了一段时间,沈越发现在照顾自己的事上,寻壑似乎沉浸其中。 思量几日,沈越才明白过来,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原以为单方面的倾心付出,让寻壑不必承担任何负累,就是最好的呵护。 其实不是的。 这样的感情,不对等。 自己希望被寻壑需要,成为寻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那寻壑何尝不是呢? 于是,沈越放下心结,安心享受寻壑的照顾。 “收拾好了,咱们走吧。”三两仆人进屋搬走行囊,寻壑则回到床边,欲要扶起沈越。 “不。”沈越嘴巴一扁。 “怎么了?” “我脚又有点疼,我要你背着我出去。” 被沈越诳了太多次,而今寻壑已经摸出些兆头了。可眼下明知他是捉弄,寻壑却不忍心戳破,遂认命地站到沈越面前,弯下腰身:“上来吧。” “嘻嘻,夫人待我真是顶顶的好。” 寻壑的脊背比想象中要结实,迈出的步伐也毫不虚浮,以后得多对依靠这副身躯了。 沈越心想。 作者Say:知道寻壑为啥对越越如此死心塌地了蛤。 下周没申榜单,打算休息一下。一方面是新故事灵感来了,攒攒素材;另一方面,《沈郎归》不日就要结尾,我需要做些准备。 其实,比起大纲里的故事,我写出来的,比预想的要细腻得多、满意得多。总之,很幸运,很荣幸,有这么一次写作体验。 另外,这本书的收藏,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毕竟,自认为这个故事选材小众,也没太多酸爽的套路情节,最重要的是,没车,只有尾气。哈哈。总之谢谢大家的支持。 如果有多余海星,还望大家不吝赏赐哈。虽然不知道干嘛用的,但我知道这是读者心意。不求打赏,只希望能收到心意~ 第112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⑤ 岁初三月,人面桃花相映红。 溶溶月,融融夜。 二街拐角,不起眼的一间老屋,大门紧闭。然而,从旁经过,不时听得一阵热闹的掌声喧哗声。院内别有洞天,门后即是五开大房,房门前横置一木搭平台,一名清瘦高挑的华服女子缓步登台,莲步轻移,环绕平台一圈,最终回到舞台中央。楚腰惊鸿,翩跹转了几圈,裙摆上所绣的金蝶振翅欲飞,赢得台下喝彩纷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两男人从一侧悄声转入台后,一小厮追上来汇报:“姑爷!二位爷!姑奶奶一身行头卖得最好,比其他姑娘多了几十单呢!” 被叫做‘姑爷’的男人打笑高个男人道:“瞧瞧,隐姓埋名,人家一看还是觉得你的手艺最好。” 高个男人推辞:“你少来,就算有功劳,我顶多占三分,剩下的,是因为衣裳在芃羽身上着实漂亮。”话音才落,二人身后赶来一女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展示华服的那一位,只见女子笑吟吟道:“公子!灵修,太好玩儿了!”女子嘴巴一撅,登时娇嗔起来,“你们也真是的,都举办几次了,这会子才知会我!” 这高个男人正是寻壑。听得芃羽此言,寻壑笑道:“你平日沉默寡言,谁知道你会对这些玩意起兴?再说,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少点胡来。” 闻言,芃羽才恍然般,捂上微微凸起的肚子,随即躲到丈夫身后,嘟囔说:“我经过了灵修同意的。” 沙鸥原名李灵修。夹在妻子与师傅之间,沙鸥胳膊肘不得不往外拐,对妻子芃羽道:“好啦好啦,你赶紧下去歇歇。不然待会师傅真拿我开罪了。” 二人送芃羽到台后小院卸妆,随后走回台前去。路上,沙鸥自言自语:“哎,世上命苦之人,有三等。” “嗯?”寻壑问,“哪三等?” “先说最次一等吧,那就是我这类人。出身低贱,沉沦多年,不过好在时来运转,最终还能混口饭吃。” 寻壑点头:“嗯,那我跟你算一类咯。” 沙鸥摆摆手:“不,你和我不是一类人。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嘛。这第二类,就是女人。生来不得迈出大门,待字闺中,出嫁后从夫,一辈子都得听人差遣,看人脸色,你说可怜不?” 寻壑即刻明白过来:“所以你才让芃羽登台?” “嘻嘻,不愧是师傅,立刻会我意。对的,自古女子就不得抛头露面,被迫当了男人的附属品,我偏要坏这吃人的规矩,只要我媳妇儿爱干的,尽管让她干去。” 寻壑错愕,随后潇洒笑开:“难怪,我就说,近来芃羽是越来越放得开了,原来是在你这儿得到了支持。不错,怪道当初芃羽死心塌地非你不可。不过话说回来,你没把女人列进命苦之人的末位,难不成世上还有比女子更命苦的人等?” “还真有!”沙鸥瞟一眼寻壑,娓娓道来,“最命苦的人,是明明胸怀大志,却因虎狼在侧,而不得不收敛锋芒,臣服下位。哎,比起前面二者,这种人才最可怜,空有志向,却终生不敢施展拳脚。” 寻壑捅捅沙鸥,笑得甚是无奈:“你误会啦,沈爷改变好多,而今宽容多啦,好多事有了他的支持,我才能做成的。再说,沈爷不在这儿,你在我面前拐弯抹角怼他,我又不转告,这架,吵不起来的。” 沙鸥一脸不屑:“瞧瞧,瞧瞧,护短护得!我说什么你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凡提他一句不是,你这厢就喋喋不休了!” 寻壑哭笑不得:“哪有哪有!” 二人正笑闹着,一小厮找上来,禀报道:“姑爷,刚刚有一官人,出手甚是阔绰,他看上了姑奶奶穿的罗裙花样,一口气买下一千匹牡丹花罗。” “啥!?” “什么??!” 寻壑沙鸥面面相觑,沙鸥喃喃道:“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小厮连连摆手:“不是的,这位官人交付的是现银,银票收在李账房那儿了呢!” “他有透露来头么?”寻壑问。 小厮摇头:“没有,李账房问名姓,那官人也只报了化名。” 沙鸥拧眉问:“化名叫什么?” “名儿古怪得很,叫‘重金寻妻’。” 寻壑沙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人呢?带我见他!” 小厮将二位老爷带至后院,甫一进门,寻壑就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沈越。 沙鸥不怀好意,胳膊肘捅捅师傅:“让你护着他!这下倒好,算账都光明正大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求我救你!” “去!”寻壑推开沙鸥,讪笑着到沈越身边,“爷,你……你怎么来了?” 沈越不急不徐,人模狗样地呷一口茶,才道:“嗯?出门时你不是说有事找赵监工么,怎么现在却在这里?” “呃……那个,”寻壑搔搔发麻的头皮,“那个,爷,咱们先回去,路上我给你详细解释,你看这样……行嘛?”说到后面,寻壑双掌合十,作哀求状。 沈越放下杯盏,顺手捞过寻壑手掌,握住摩挲,好一会儿,才松口道:“行,那咱们走吧。” 话是这么说,可路上,沈越兀自驾车,寻壑凑前去缠他,他也只是柔声安慰:“夜里风大,别出来,回去再说。”话毕将人搡回车厢。 而后回到仙眠渡,寻壑亦步亦趋,屁颠颠跟在沈越后面上了山。到了草房子,只听鸟儿扯开嗓门呜哇直叫,沈越连忙跑到后院。寻壑还没绕过去,就见一只蓝羽炸毛鸟,大摇大摆,扇着翅膀走过来。 “今天忘了放他出来走走,这下好了,发脾气了。”沈越说着,从屋后绕出来,蹲下,手掌放到蓝毛面前。这破鸟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狠狠啄了两口沈越拇指,小爪子放开又拿起,几次来回,才嫌弃地站到沈越掌心,再顺着沈越肩膀往上爬,直到站在沈越肩上。 寻壑随着沈越站起来,不由得想起那日,小可爱执意出来,寻壑不让,就在一人一鸟剑拔弩张之时,沈越及时调解,剪掉小鸟几片飞羽,这样一来,小鸟得到自由,寻壑也免去担心,两厢满意。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那一次事后,沈越跟寻壑说,与其争吵,倒不如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鸟儿扑腾翅膀活动筋骨,寻壑瞧见它时隐时现的飞羽,便提醒沈越:“小可爱那几根羽毛长回来了,得赶紧剪剪,不然哪天他扑扑翅膀就飞了。” 沈越淡淡道:“嗯。他现在气头上,捉他恐怕反被咬一口,明日来吧。” 沈越终于回应自己了,寻壑百感交集:“爷,你刚刚是怕气头上说出过分的话,所以才一直不吭声的,对吗?” “嗯,”沈越清楚自己性子,生怕情急之下不择言语,说出什么伤害的话,遂生生摁下火气,直到恢复平静。“你愿意的话,说说前因后果吧。” “我愿意,很愿意的。其实……” “忙到现在,饭都没来得及吃吧。” 寻壑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呵!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想吃什么,给你做去。” “炒饭!”寻壑两眼发光跟过去,“我想吃蟹黄炒饭!爷做的!” “大晚上哪来螃蟹,”沈越叉了下腰,随即又道,“行吧,你等等。” 寻壑笑眯眯:“嘻嘻,就知道沈爷有办法。” 沈越煮下米饭,之后从篮子里取出几颗蛋,鸡蛋液敲入碗中,鸭蛋黄则挖出,拌入蛋液,搅拌,加入各味调料。 不知觉,与沈越复合快两年,可时至今日,但凡见沈越做饭,寻壑都还是会被其利落的举止所倾倒。 “趁着做饭,你继续说吧。” “哦,哦哦,好。” 沈越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原来沈越并非全部清楚,寻壑心想:“不久,去年腊月开始的,还是一次意外。” “怎么?” “腊月二十吧,那时沈爷你还在家养脚伤,我有事出去找沙鸥,碰巧见他收容一女子。细问下才知,这女子叫小怜,原是官宦之女,因父亲犯事,判罪沦为官妓。而小怜父亲,曾是沙鸥的恩客。沙鸥说,我走之后,小脸父亲陪了他好些时间,关怀备至。沙鸥一直想着报恩,却无从入手。大概是天意把,小怜原本投河自尽,孰料命不该绝,被沙鸥手下的船夫救了上来,沙鸥认出她后,便接回去好生调养。” “嗯,所以你顺代给小怜派了差事,让她当你的试衣女?”沈越知道,寻壑手艺不错,私下不少大户人家的妻女重金聘请寻壑裁衣。 “是的。若有生路,谁愿意自尽。小怜无非是看不到出路,所以我就让她痊愈后到九畹当我的试衣女。” “后来怎么发展到这么多人的演出?” “嘻嘻,是我随口而出的一个想法而已,沙鸥竟帮我实现了。”寻壑沉浸在回忆中,没注意到沈越端着饭碗过来时不善的面色,“有天我做着衣服,和沙鸥说起每年面向西蒙的布料商展,来回就这么个形式。我设想,办个不一样的展览,让布料得到更丰富的展示,比如,让小怜穿着我做的衣裳,在台上给众人展示。当时沙鸥就一锤定音,说私下办个小展没问题,人由他联系,我只管安心当裁缝。正月十七那天,就在刚刚那个小院,我们举办了第一个衣冠展,芃羽逮住机会,趁机游说,当下就签了十几个订单。商家们也挺喜欢这种形式的买卖,所以,二月中旬,我们又办了一次。而刚刚,是第三次……而已。”寻壑终于注意到了沈越脸色,只当沈越是因自己没及时说明实情而生气,是故特意强调,办展非久瞒,仅有三次。 寻壑正惴惴不安,不料沈越却只淡淡道:“饭炒好了,趁热吃吧。” “啊?哦哦!”香味扑鼻,寻壑舀一勺送进嘴里,浓郁的蟹黄味在唇齿间漫开,“好吃!你也尝尝?”说着将木勺送到沈越嘴边。 沈越摇头:“不了,晚上我吃过了的。” 不过小可爱却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寻壑只得借花献佛,拣出几颗饭粒喂鸟。 “其实沈爷,我就只设计了衣服,没做其他什么的。”当年背着沈越做生意,其下场,时至今日,但凡寻壑想起,仍会不寒而栗。 “不要紧,”沈越柔声安慰,“我就是在想,你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和我说?” “唔,”寻壑咽下口中饭,着急辩解,“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只当饭后闲谈随便说说,哪料到沙鸥竟当真了。” “你说都没说过,怎知道我就一定不会当真?!” 寻壑脑袋耷拉,勺子在饭碗里不住搅动:“对不起,爷,我以后……” “算了,不怪你,是我以前的过失,叫你始终不敢开口。先吃饭吧,吃饱了咱们在院子里坐坐。” “好!”寻壑不顾沈越劝阻,三两口扒完,就挽上沈越胳膊,“走吧爷。” 沈越任由寻壑拖到前院,已臻深夜,山间悄寂,偶尔一两声蝉鸣。明月隐在云后,二人看不清彼此,但掌心的温度却分外清晰。 寻壑讨好地倚在沈越肩头,轻声唤道:“爷。” “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多虑了。以前那些事,已成过眼云烟,我真的已经放下了。” 沈越坐得笔挺,却将寻壑揽入怀中,让他舒服地靠着:“嗯,不提这个了。你真要安慰我,倒不如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爷放心,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谁都无法撼动,沙鸥也不能!” 沈越扑哧笑开:“哈,我不是问这个。我真要听这些,天天让你说便是了,有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多少斤两,那是我挣来的,无需你自证。话说回来,苏州沈府那些年,鲜少听你对我表白,偶尔的几次,还是我多加追问你才稍加吐露。我就是想问你,当年,你是怎么看待这段情愫的?” 感受到寻壑往上看自己,沈越又补上一句,“你不愿意说也没事,老规矩,说‘跳过’便是了。但说了就必须是真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年我视沈爷为挚爱,一心一意待沈爷。可我也知道,自己一介奴仆,没有任何能跟沈爷势均力敌的东西,我……我自然不敢自取其辱。” 沈越不由苦笑:“原来是这样。你知道吗,一直得不到你的主动回应,我最后以为……我以为你只是受我胁迫,才勉为其难口头上应付我。” 寻壑腾一下坐直:“没有!那些全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掺杂,只是……只是我羞于启齿罢了。” “我等了六年,你却还是一成不变。希望灭了,我只能劝自己——算了吧,过回正常日子吧。所以后面才……阿鲤,那时我虽然不能承诺你什么,但,但凡你有丝毫情意流露,我都绝不会碰田氏跟殷姨娘!你以为,当初我只是因你私下做生意而生气么,不是!是因为我从来摸不透你心思,如果不爱我,为何当初撩拨我。再加上后来阴差阳错,你跟邬敬那边牵扯上,联想你之前对秦爷做的那些事,我不得不提防你踏着我上位。可事实上,最叫我伤心的,是我以为,你践踏了我的一片真心。所以后来,我说服自己,我只爱女人,我对男人没意思,我只是被你骗了,仅此而已。” “对不起,沈爷,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敢想,我在沈爷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说着,寻壑抽泣起来,可任凭手背怎么抹,也摸不干泪痕。 沈越握着寻壑双臂,将其抱回怀中,摩挲着抚顺寻壑气息,嘴上却嗔怪道:“傻,我落魄那时,你还不是暗中想方设法相助。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哪理会你的地位身份。哎,这么好的鲤儿,我上哪儿找去,你值得的,一直都值得。” 沈越发现,每每抱着寻壑,自己的心一如这怀抱一般,满满当当,充实安定。 尘封的误会一一解开。余下半辈子,沈越再不想和寻壑争执,他们没有时间浪费了。唯有全力去爱,用心去爱,至死方休。 第113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⑥ 寻壑办展被沈越戳破没多久,竟受到成帝的召见。入宫听完旨意,寻壑吓了一跳,成帝竟是要他承办今年大齐、西蒙、金虏三国的布料商贸会展。细问之下,寻壑更是震惊,原来事出有因,自己私下办的几次衣冠展竟‘美名远扬’,传进金虏忽韩王耳朵里。这位金虏大王千里传信,声称非常欣赏寻壑的别出心裁,二度提议与大齐恢复贸易,并将出席今年六月中旬的布料商贸会展。 小玩怡情,而成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赏自己一通‘大玩’,寻壑如临大敌。 最终,寻壑硬着头皮接下差使。 会展定址逸仙避暑山庄,眼下三月中旬,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寻壑紧锣密鼓,主持大局的同时,遴选出数百名织工绣女,集中到九畹劳作。仙眠渡距九畹较远,沈越不想寻壑在往返上费时,便在九畹附近买下一处院落,招兵买马安排布置,装扮出个模样,而后让寻壑住进里面。 转眼五月底,沈越这几日前往浙江督工,而寻壑则在九畹工坊忙碌。今天又裁出几件成衣,正穿在试衣女身上。 “不行,大袖纱罗衫得配上云头履,普通丝履踢不起裙摆,飘逸感不够,快换。” “嗯,小怜身上的这件金蔷薇花罗裙不错。不过走台步时,恐怕外层纱会飘起来。” 这唤作小怜的女子,正是寻壑沙鸥合力挽救的那位。“丘公子想得真周到,刚刚走步时确实飘了起来,恼人!”为配合试装,女子薄施淡彩。此际,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动人春色不须多,千娇百媚迷倒众生。然而,寻壑却无心赏花,煞风景吩咐:“去把白玉双佩取来。” 很快,玉佩送到寻壑面前。寻壑却未接过,转而指使道:“给小怜佩上。” 果然,有了玉佩的加持,走动时,那层外纱再没飘起。 视察完这一处,寻壑转入绣棚。不同于试衣坊里群芳竞艳的喧闹,绣棚师傅无不埋头劳作,罕闻人语。寻壑行走着浏览各人手作,不时加以指点: “这扶桑的嫩叶尖儿得加点粉色,推开来,新芽的质感才能出来。” “这块云纹绣得不错,存着,之后做门襟。” “这朵牡丹不行,花瓣轮廓一定要抠清楚,另外,花叶之间的明暗界限必须分明。”见绣女有些疑惑,寻壑眉头一皱,质问:“你绣龄多少?” 女孩儿不敢直视寻壑,只听她小小声答道:“三、三年。” “不行,棚里的绣工,绣龄必须七年以上,换下去!还有,是谁罔顾我再三嘱咐,偏要滥竽充数的,站出来!” 寻壑这话一出,万马齐喑,许久,一矮个中年男人战战兢兢走出来:“丘大人,我……”不待他说完,寻壑不耐地打断:“你做的?” “是,小人是因为……” 寻壑斥道:“没时间听你解释,罚你半年俸禄,下去!”紧接着寻壑又朝一众织工高声道,“这次展出,事关重大,不允许任何差错,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再有疏忽者,定加倍重罚!” 话音一落,寻壑继续视察各绣工手中活计,晏如小跑着跟上,并递来一盏茶水,低声提醒:“公子,骂累了,喝口水润润嗓。” 寻壑接过,一饮而尽。晏如收回杯盏,又小声劝道:“他们该骂,可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您要气坏了身子,沈爷他可拿我是问。就算公子不疼惜自己,也好歹可怜可怜引章,”晏如瞥一眼寻壑,嘟囔道,“的夫君啊。” 晏如扁嘴,一脸苦巴巴,正好叫寻壑瞧见了,寻壑不由勾起嘴角:“得,知道了。”说时,寻壑走回方才出错的绣架前,绣女已待罪离开,寻壑坐下,一番布置后执起针线,着手刺绣。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晏如不解,遂问:“公子这是……” 寻壑头也不抬,轻描淡写:“等新的绣女过来都什么时候了。我先把活提前做了。” 相处两年,晏如也清楚寻壑的脾性:沈爷面前柔情似水,可一旦转到工作上,就是铁面无私包青天,半点不容马虎。而底下人却服服帖帖,多是因为寻壑严于待人的同时,更严于律己,但凡是寻壑的手作,必定为人所慕赏。是故,纵使寻壑暴怒,工人们也知道必定事出有因。 江宁城门,一骑绝尘。银马飒爽,利落在一家饭馆前止步,马上之人头戴斗笠,跳马进店,爽快道:“买一只烧鸡。” 店小二原本笑脸相迎,闻言,哭笑不得:“这位爷,我家饭菜都是堂食,没有外带的规矩。” 这人把斗笠摘下。小二一见,态度忙不迭峰回路转:“呀,原来是沈爷,恕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来。小的这就吩咐下去,您坐着稍等。” 不多时,小二交来一油纸包裹。沈越接过,隔着纸层仍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将之放入行囊并付了银两。正欲上马离开,突听远处喧闹,只见为首一人跌跌撞撞向前跑,身后二人紧追。为首那人大喊:“鬼来找我了!啊!有鬼啊!!”一个没仔细,为首之人摔倒,紧随其后的二人将其抓住。 店小二凑前来解释:“沈爷别理他们,这都是一群疯子!” 沈越疑惑,遂问:“此话怎讲?” “呐,捉住人的那个大个子,他是真“疯”,竟然把江宁以及邻近县城的疯子都招到名下,美其名曰‘集中救治’。哎,这本是他自找的麻烦事,我们管不着,可荒唐在于,这人的医馆竟开在咱们天香阁附近。所以啊,时不时一个疯子在门前跑过,煞风景极了。” “哦?”沈越只觉得那高个子的背影莫名眼熟,又问店小二,“那人叫啥?他为甚这样做?” “我听掌柜提起过,好像叫……啊,不好意思,小的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不过姓张是没错的。” “张、小、壮!”高个子扶起‘疯子’时,恰好面对沈越,沈越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店小二巴掌一拍:“啊!对,好像就叫这个!欸,沈爷你你你……你过去吗?” 沈越径自牵上银狮:“嗯,你回去吧。” 走至近前,沈越尝试着叫道:“小壮?” 高个青年先是一顿,而后回过头来,表情由迷惑变为惊喜:“沈将军?!草民见过沈将军!” 沈越扶住欲要行礼的青年,指指那唾沫横流的‘疯子’,问:“你这是?” 张小壮将‘疯子’交给同伴,挠头答道:“这个说来话长,沈爷不介意,不如到我的医馆看看?” 沈越摸摸烧鸡,还烫得很,遂答应道:“成,走吧。” 路上,张小壮详细解释了前因后果。 张小壮对兄长张大壮的英年早逝难以释怀——自家兄长为国而战,冲锋在前却因毒蝎蛰伤而被砍去一足,不想英雄之迹却惨遭讹传,传到最后成了张大壮在前线不堪蚊虫叮咬,自断一足当了逃兵。身死不足惜,但谣言可畏,张大壮最终不堪其扰,自缢了断。 张小壮追悔莫及,只道自己疏导不力,致使兄长走上绝路,遂下定决心,要救人于水火,便散尽家财,于今年年初创办了同心医馆。 严格来讲,张小壮的医馆并不能算作医馆——馆内鲜少备药。而且张小壮口中所谓治疗,更多的是通过言语上的沟通,让病人的苦衷有宣泄之处,从而排解苦闷。 而刚刚那名‘疯子’,正是从邻县收来的患者。这‘疯子’的母亲在数月前因故殁去。不多时,就有乡邻传言,这‘疯子’不堪丧母之痛,陷入疯癫,张小壮便将其接到医馆照料。可一月有余,‘疯子’的病症并未见好转。 一路诉说,不知觉竟走到了同心医馆门前,此乃一处民居,但院落宽敞,中央栽植一株大树,约摸十几人围坐树下乘凉。而方才还处于疯癫之态的‘疯子’,此刻却安静乖巧,旁坐一妇人,正给其喂粥。 “那位便是拙荆。”张小壮所指,正是那名喂粥妇人。 沈越止步门口:“难得,令正竟会支持你这前无古人的事业。” 张小壮不住点头:“是啊,若没有她的支持,我真的走不到这一步。” 沈越远远瞧着那‘疯子’,眸光明灭,最终欲言却止:“好,我今儿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再登门造访。” 张小壮连忙抱拳:“沈将军言重。等等!沈将军是说……是说改日来拜访?!” 沈越点头:“嗯,我的一位挚友……”睹人思人,‘疯子’叫沈越联想起寻壑疯魔的那段日子,可若说出来,沈越又怕被人顺藤摸瓜,对寻壑不利,遂改口道,“我觉得你这项事业不错,改日我再来看看。” 傍晚,棚里织工各自归家了,寻壑仍不知春秋,晏如试着提醒:“公子,该回去吃饭了。” “嗯。”寻壑直起身板,眼神却不离绣架,“今晚把绣绷带回去吧。” 晏如大吃一惊:“啊?!” “不是要你把整台织机搬回去,呐!”寻壑两下操作,就将绣绷摘了下来,“带这个就好。” “原来如此,那就好。”晏如拍胸脯压惊。无奈一惊未平一惊又起——出了门,屋外星星点点下起了雨。 室内仅有一件蓑衣,还是沈越之前留下的。二人面面相觑,寻壑当机立断,将绣绷交给晏如:“你先把东西带回去,回头再来接我。”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晏如考虑了下,只得答应,临走前又叮嘱:“公子,别站在外面,小心受了暑气,快回去。” “好,我知道了。”寻壑回到棚里,倚窗目送晏如远去。院外雨潺潺,掐指一算,今儿是沈越离开的第三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遑论三日? 按道理,沈越应该回到江宁了。他会不会先晏如一步来接自己? 是时,背上遭人一拍,寻壑喜道:“沈爷?”待回过头,却是一女子。近来自作多情得越发频繁,寻壑自嘲一笑,转瞬又收敛笑意,问:“小怜,怎么还没回去?” “今天走步不顺利,所以我留在试衣坊多走了会儿。”小怜已换回平日惯穿的粗麻布衣,但粗布衣装仍掩盖不了女子姣好的姿色。 试衣坊美人无数,但小怜是当中最卖力最肯钻研的一个。寻壑不欣赏天分,更青睐后天进取的人,眼下听了小怜这番话,寻壑便鼓励道:“很好,别人我总免不了督促,但对你,我从来都很放心。” “公子高看。对了,”小怜拿起物件,并道,“丘公子,我这正好有两把伞,不介意的话,你就撑着回去吧。” “也好,等晏如来,我大概都已经回去了。好,咱们走。” “嗯!”女子将大伞分给寻壑。二人走出工坊,将要迈入雨中。 “阿鲤。” 寻壑蓦然回首,竟见沈越不知何时,站在放在自己眺望出去的窗外。 “公子!我来咯!”晏如披蓑戴笠冒雨赶来,却见沈越走向寻壑,“哦哦,来晚了一步,那沈爷公子你们处吧,我先回去。”说着转身回走。 沈越走到寻壑身侧,不由分说将寻壑拉到身侧,并抽出寻壑手中的雨伞,交回给小怜:“我送他回去,不劳你操心。” 寻壑对沈越这突如其来的霸道一头雾水,在被沈越拖走之前,寻壑匆忙交代道:“晏如,你送小怜回去!” 拐过转角,沈越竟打横抱起寻壑,打了几个转,吓得寻壑‘啊呜’直叫。 “爷,你怎么了?!”寻壑一手捂着发晕的脑袋,一手紧紧抠住沈越脖颈。 沈越放下人,无奈叹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寻壑大惑不解:“啥?” 沈越扶额:“那娘们对你有意思你瞧不出来?!!” “啊!”寻壑联系前后,恍然大悟,不过话一出口却是,“沈爷这是在吃我的醋?” 沈越:“……” 不待沈越发语,寻壑继续傻愣愣:“竟然有人瞧上我?” 沈越:“……”敢情这么多年我不是人。 沈越嘘一口气,强自镇定。 算了,寻壑这方面的智能沈越早就领教过。还在苏州沈府那时,寻壑有次随沈越出差,被一富家小姐看上。这富家闺秀修书一封,亲自交给寻壑,不料寻壑浑然未觉,当场拆封看完,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字!好字!”然后拉着这位小姐从钟繇聊到文征明,生生把小姐一番情意聊死了。 银狮闻声赶来,沈越双臂发力,一把将寻壑抱上马。 寻壑疑惑:“爷,外面雨大着呢!” “不要紧。”说时,沈越上马,与背坐马上的寻壑胸膛相贴。沈越从行囊里取出斗篷,盖在寻壑身上,连帽一并戴好,斗篷宽大,足够将二人卷裹其内,沈越戴上斗笠,又将行囊塞到寻壑手中。 “什么东西?还热的?”寻壑奇怪。 “你的烧鸡。绕我去天香阁买的。”说时,沈越握着寻壑脚踝放到腰后,又道,“你腿脚不能受冻,缠紧我了。” 为保寻壑坐稳,沈越不加鞭策,驱马漫步雨中。银狮行走平稳,寻壑双手双腿缠绕在沈越身上,心肺与之紧贴,裆处顶在沈越小腹,随马匹走动而难免摩擦,渐渐生了反应。 “爷,你真的会吃我的醋?”纵然冷雨扑面,寻壑却两颊发热,一如春风桃李。 “嗯。不然呢?哎,我在上下都没问题,唯一一点,你不可以找别人。”沈越强自镇定,奈何心跳都被寻壑听了过去。寻壑蓦然想起这数月间,沈越多次赶鸭子上架,逼自己‘上位’。期间,沈越没有哪回不是汗如雨下,但却犟着不喊一声疼。快活与否,寻壑并无深感,只记得每回事后,床单上斑驳刺目的点点红梅。 原来是为这个。 寻壑释然一笑,斜睨过去,恰见自家男人发红的耳垂,寻壑不做他想,径自含进嘴里,细细舔舐,惹得沈越通身激灵,差点摔下马去。 铁骑突出刀枪鸣,斗篷下的两具身躯双双滚烫,寻壑抽丝剥茧,径直坐了下去。 天公作美,雨势渐收。好马通人性,在一株大树下适时驻足。沈越粗喘着抱下寻壑,解开斗篷往青草地上铺开,二人便在天地间滚作一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114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⑦ 事后,给寻壑穿衣时,沈越却发现裤子没了。寻壑老神在在,打着哈欠道:“刚刚一时激动,应该是丢在路上了。” “???!!!”沈越站起身,拿斗篷裹好赤腿的这人,语气甚是无奈,“你等着,我去给你把裤子找回来。” 寻壑一把拉住沈越:“没了就没了,反正都是躲在你斗篷里,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沈越气急叉腰:“!!!那回到家你怎么走路!” “哎呀,这个好办。爷抱着我回房不就好了嘛。”说着揪起沈越衣角,撒娇道,“别找了嘛,咱们快回家吧,我都饿了~” 这崽子近来是越发放肆了,沈越咬咬牙才应道:“得,听你的。” 下马时,沈越赫然发现,纵使寻壑穿了裤子,眼下自己也必须将他抱回房里去——寻壑竟在马上睡着了。 别人巴不得伴侣乖巧省事,唯有沈越对寻壑的真实本性翘首已久。尘封的误会悉数揭开,二人之间再无心结,寻壑终于放下小心翼翼的伪装,露个狐狸尾巴,不时迷糊一把,叫沈越跳脚,但更多的是欣慰。别砍寻壑人前鞠躬尽瘁,但凡沈越在侧,寻壑便原形毕露——随时可以以天为盖地为庐,睡死过去。 将寻壑抱回房内安置妥当,沈越回到厨房,下锅蒸米。受私刑那会儿,寻壑齿牙脱落数颗,导致今后咀嚼吃力,是故沈越总是多加些水,将米饭蒸得软烂。烧鸡也是,沈越将鸡肉悉数剔下撕成小片儿,之后处理其他食材。 “爷?” 沈越回头,却见寻壑已然着装整齐,揉着睡眼站在门口,遂问::“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好香,香醒了。”寻壑嘴上说着‘香’,却不正色瞧一眼食物,而是上前,自身后环抱住沈越,脑袋埋进男人颈侧,迷糊道,“你继续做饭,别管我,我就是想抱抱你。” 沈越长臂一展,将食材七七八八勾到附近,这样便省去行走的颠簸,好叫寻壑安心打盹。虽然事前约法三章,但沈越知道,三国会展不是轻松伙计,主事者不可能安逸,是故,只要不是脱身不得,沈越尽量每两日回一趟江宁,陪陪寻壑,让从来都自认一文不值的寻壑明白,世上有一人视他为珍宝。 沈越也清楚,这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自己视寻壑为至爱,可寻壑的心思,任谁都瞧得出来,放在公务上的远比放在沈越身上的多。要说沈越完全不在意,那绝不可能。 但沈越已不是斤斤计较的年轻人,没必要和寻壑计较得清楚,他不指望寻壑用情至深,只要自己还是寻壑的情之所钟,那么,一切都有包容的余地。 “爷,”寻壑深吸一口沈越脖颈间的气息,才探出嘴巴发话,“租个院子不就好了,我又不常住这里。再说,这儿也不是值钱地段,真是浪费!” 既然寻壑没睡,沈越就不让他闲着,顺手拈一撮撕成片儿的烧鸡肉塞入寻壑嘴里,同时不忘揶揄:“得得得,夫人精打细算,是为夫不懂经济,以后还请夫人多多提点哈。” 寻壑捏一把沈越腰肢:“就会贫嘴!” 沈越继续翻炒菜肴,并道:“嘻嘻。话说回来,其实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啊?”寻壑惊讶。 “哎,要是哪天你嫌我年老色衰了,我好歹得有个去处啊……” 不待沈越说完,寻壑就急着辩解:“爷,你当我是这种人吗,你不信任我……”话到一半,寻壑脑回路终于拐过来了——蓦然想起沈越还有家大业大的沈家撑腰,顿时恼羞成怒,张牙舞爪拎起沈越耳朵:“你耍我?!!” “啊啊啊,痛痛痛,放手放手!不看僧面你好歹也看下佛面啊,拎坏了谁给你做饭吃!” “我拎的是你耳朵,关做饭什么事!唔……” 寻壑的一大可爱之处在于‘红’,没睡饱时眼圈通红,动怒时,血色涌上面颊,绯色染腮、点绛唇,沈越没多想就咬上寻壑唇瓣,轻拢慢捻抹复挑,把寻壑的气急败坏尽数吞入肚腹。 良久,沈越才放开寻壑,哑声道:“这样补偿好不好?” 寻壑面颊发烫,推开沈越紧贴着的脸,正尴尬时,沈越突然‘啊呀’一声惊叫。方才缠绵不知时,一不留神,菜烧糊了。所幸沈越素来处变不惊,镇定铲走上层的熟菜,强自安慰:“没事没事,下面的糊了不要了,上面的还能吃。” 寻壑看着已经萎黄的菜色,想沈越从不失手,偶然间的失误反倒叫寻壑觉得自家男人可爱,一时间怒意全消。寻壑眼珠子一转,又打趣道:“沈爷,我而今也算做出些事业了,你就不怕我翅膀硬了飞走了?” “你一条锦鲤,就算生了翅膀,你离得开水?呵呵。”说着,沈越将盘盘碗碗放上托盘,傲娇地屁颠颠走出厨房。 半晌,寻壑才平复嘴角抽搐,恼道:“哟,沈爷倒是挺有自信……”寻壑追到一半,沈越倏然顿住,害得寻壑差点撞了上去。 “鲤儿,”沈越一改嘻哈,转身面对寻壑,正色道,“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度质疑:自古女子出嫁后,就必须以相夫教子为己任,是女子天生顾家么。可据我了解,并不是。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是中国丈夫太懦弱,生怕女人强大后,脱离自己掌控。” “我偏要坏这吃人的规矩!” “但凡我的爱人有梦,无论是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我都当全力支持。与其担心对方强大后再不受钳制,倒不如壮大自己,站到能和爱人匹敌的高度。” “所以鲤儿,若有朝一日,我耽误了你的前程,那我一定不值得你爱。如有那一天,请你一定舍弃我。” 寻壑错愕不已,未想自己一句玩笑竟然换得沈越掷地有声的一番解释。双目霎时酸涩,然而沈越手持托盘,不便拥抱,寻壑只得推搡男人,哑声道:“都怪你,又想害我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笑笑,拿手肘推推寻壑,示意他跟上:“好,那就不说啦,今儿做的十几道菜,样样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多吃两口,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寻壑大脾气没有,但小性子颇多,比如不吃猪肉,比如定要揉着沈越耳垂入睡,比如总是赖床……还有一个沈越近来发现的,就是是如果要寻壑吃下整碗饭,必须做上十几道菜,因为寻壑吃菜喜欢雨露均沾,各样菜搛一两筷子,十几二十口下来,一碗米饭就见底了。 是故,明明两个人吃的饭,沈越非得做出十几个菜色。 寻壑齿牙不好,咀嚼艰难。沈越本是急性子,但在寻壑面前,从未催迫,反倒不时叮咛寻壑吃慢些。因而,一顿晚饭从酉时吃到戌时。回到房里,晏如适时打水,沈越寻壑入浴后互相搓洗。 结束沐浴,离沈越规定的入睡时间尚有半个时辰,寻壑便争分夺秒展开绣架忙活,而沈越则静坐一旁批阅公文。 梆响,亥时已至。沈越收拾公文,提醒身侧人:“鲤儿,该睡了。” 寻壑头也不抬:“不困。今儿下午出了差错,我得尽快赶上。” 这时,沈越却不一味顺从,捉起寻壑持针的右手。时隔两年,寻壑手上瘢痕的粗糙质感仍未磨灭,沈越不自觉地摩挲,心下恻隐,因而嘴上更为强硬:“睡不着也早点躺着,明儿早半个时辰起来绣也是一样的。” “噫,越越,不嘛~”寻壑像只大猫似的,依偎向沈越肚腹,并不住磨蹭。 可惜沈越却不买寻壑的帐,躬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却没有回到床边,反而在沈越处理公文的案前落座。沈越信手取出一本古页,扶正在自己腿上坐得七歪八扭的寻壑,淡淡道:“睡不着那就陪我看《汉书》。” “不要啊,《汉书》乃官修,行文死板,断断比不上《史记》的活泼灵动。爷,咱们看《史记》嘛!” 沈越一掌拍掉寻壑伸向《史记》的爪子,蛮横道:“就看《汉书》!” 夜月一帘幽梦,夏风十里柔情。 仅两刻钟不到,怀里的人儿就口涎横流、昏然欲睡了,露出大片月白肩颈。 沈越一声暗笑,小心着将人抱放到床上。 作者say:学霸催眠学渣第一招,请笑纳哈哈哈。 另,上一章节补了个小尾巴,各位可回翻。下楼跑步先,后半章明天放哈,就在同一章节,不开新章的。 第115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⑧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若说上半年最热闹者,非三国会展莫属。今天恰是金虏使者进京的日子,江宁城门前车水马龙。不少民众久等在此,以期一睹外国使者的风采。相较本土官员乘轿出行的保守神秘,金虏民风彪悍,男人驾马,气宇轩昂;女子乘车,扶轼向大众招手,惹得台下大众议论纷纷: “走在最前排的就是金虏大王吗?好气派啊!” …… “我儿曾从西域带回一张飞天画卷,车上这些女人,啧啧,无论打扮还是样貌,都跟画卷上的神女一模一样啊!” …… “光天化日下让女人抛头露脸,这成何体统!” “师傅您还别说,金虏女人跟咱们这不一样,他们那儿出过好几位女将军呢!” …… 角落处,一男人注视些时,转身拐入巷中,一匹白马紧随其后。 行走在队首的忽韩王注意到这一动静,盯着那男人远离的背影,蹙额沉思。 “到了。”沈越并未牵马,但一句低声呢喃,就让银狮便乖乖止步,随沈越进入院落。 正洒扫庭除的高个男人见到来人,喜不自禁:“沈将军!来前怎不说一声,叫我也好做些准备!” 以往院里总是坐满了人,今儿该是因了夏日午后的缘故,病人们都回房午休去了 “又客气!银狮饿了,先照料他吧。”沈越在树下石桌前坐下,剥颗花生丢进嘴里,“对了小壮,李承最近怎么样?”李承即是两个月前,暴走街头被张小壮及同伴押回医馆的‘疯子’。 张小壮给银狮投放了粮草,而后回来给沈越沏茶:“回将军,李承他……他近来不大好。” 沈越正襟危坐:“什么意思?他不是清醒多了么!” 张小壮将茶盏推到沈越面前,皱眉道:“我也不清楚,有天清早他跟我去西市买菜,路上也不知撞了邪还是什么的,又疯了。” 一听‘撞邪’二字,沈越心里就咯噔一下:“现在找到原因没?”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19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张小壮愁眉布展:“哎,还没。” 沈越扫开花生,凑近了问:“你详细说说那天的情况,他在哪里发疯的?当时碰见了什么?发疯时什么症状?” 沈越这连珠带炮的一系列发文,轰平了张小壮高耸的皱眉,这大个男人一副小儿吃惊状,问:“沈爷怎么、怎么问这么详细?” 沈越不耐烦道:“别管这些,回答我!” 回忆片刻,张小壮才答话:“当时我和他走在回来的路上,就在前面那个拐角,李承他突然大叫,然后就倒地,不省人事了,没什么别的症状。至于碰见了什么……我想想,大清早的,没什么人……哦我想起来了,就碰到一个老妪,她也提着菜篮,反方向走来,应该是去东市采买回来的。” 沈越奇怪:“老妇人?你刚刚说,李承倒地时大喊,他喊的是什么,记得起来吗?” 张小壮冥思苦想:“那时他口齿不清,听不清楚。哦!有一句肯定没听错,他喊了‘娘,饶命’!” “‘娘,饶命’?”沈越不可置信,“不是说他是孝子么,生母病重已久都是他衣不解带的照顾,一直到老母亲病死?怎么会喊出这样的话?” “是啊,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沈越略加思索,又道:“你有没有找那位老妪问问?” “有。老妪说她从来没听说过‘李承’这号人物。再说,老妪是土生土长的江宁人,而李承过去一直生活在建安县,俩人压根不认识。所以,我想再往下查,馆里的人都劝我别了。” 确实,并非张小壮不作为,而是不能为,沈越拍拍张小壮肩膀,正要安慰,可张小壮蓦地又来一句:“不过有一点挺奇怪的,就是这俩人明明不认识,可李承见了老妪,却像活见鬼似的,躲闪不及,叫得也比平日厉害。” “什么?!这么古怪?带我去见见李承吧,我想瞧瞧他现在的模样。” “他就在屋里,沈爷这边……”张小壮一语未完,就被门口一声吆喝打断。 “沈越!”来人说的是中文,可这怪腔怪调,能与之匹敌的,恐怕只有沈越的歌喉了。 循声望去,沈越不由目瞪口呆:“忽韩……大公子,你怎么来了?” 来人着装华丽,蹙金孔雀银麒麟,张小壮便知此人非富即贵,遂起身让座:“这位爷,请。”说时还另沏一盏茶水,推给来客。 沈越使个眼色,张小壮即刻会意:“二位爷先聊,小的告退。” “刚刚不是领队进京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忽韩王乃异国大王,要出了什么岔子,那罪责不是沈越能担当的。 “人群中孤一眼就认出你背影了,还有他!”忽韩王反手指向身后,沈越看过去,却见忽韩王的坐骑‘小金花’凑到银狮跟前示好。奈何银狮以食为天,对这位他乡故知没毛线兴趣,转个身,肥厚的马屁正对小金花,继续啃粮草。 沈越:“……” 忽韩王对此却不甚在意,关切问道:“欸,沈越,孤听说你不当将军了,怎么回事?” 沈越淡淡道:“说来话长。” “没事,你慢慢说,孤听着呢。”说时,忽韩王一手搭上沈越的宽肩。 沈越素来反感旁人触碰,状似不经意,抖落忽韩王手腕,并道:“我的一位家人身体不好,需要我亲自照顾。” “啊?!”忽韩王捋一把大胡子,神情郁闷,“孤怎么听说,你是为了娇俏男妻而隐退的?” 娇……娇俏?!沈越:“……”还好寻壑不在。 “你不反驳,那看来是真的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沈越,孤敬你是条汉子!”话毕,忽韩王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沈越:“……你到底来找我作什么?” “除了正事,就不能私下聊聊嘛。”忽韩王一记喟叹,“对了,确实有件正事要问你来着,上回你修书推荐的那个绣工,就是破译四经绞罗的那位,对不对?” 提到寻壑,沈越收回漫不经心:“是。怎么?” “他这手艺真是绝了,孤把你给我寄的那几块绣样给宫里老师傅看了,无不称好!这次主持三国会展的也是他吧?” 沈越半生倥偬,功绩等身,对褒奖早已无动于衷。但每每听人说起寻壑的好,沈越就不由得心花怒放,遂一改寡淡神色,笑道:“对。” “虽然素未谋面,但孤认定这必是心思玲珑的妙人,所以这次三国会展,孤期待着呢!” 沈越笃定地笑开:“他从没辜负过别人的期望。” 逸仙避暑山庄,承仙阁。 阁内热火朝天,工人们正搭建新的走步台。 芃羽因怀胎腹痛,缺席了几日。今儿回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惊讶:“这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上前解释:“这是我新设计的舞台。此前的舞台跟戏台无差,试衣女在上面只能一排站开,平分秋色没问题,但我希望观众能注意到每一件成衣,所以加入了这一块。”寻壑所指,是一段长扁形状的矩形舞台,与原先的舞台垂直相交,延伸向观众坐席。 “试衣女一个接着一个在这里展示,阿嚏!走上这片舞台的时候,就是试衣女一枝独秀的时刻了……阿嚏!我天。怎么突然猛打喷嚏。”所幸芃羽及时递来巾帕,寻壑赶紧擤掉鼻涕。 “嘻嘻,准是沈爷在念叨公子了。”芃羽笑道。 “去,他又没出差,同在江宁城,有什么好念的。” “不,沈爷对公子,那不是常理能推断的。” 寻壑无奈:“得,我俩就继续当你的笑料吧。”是时,一位老师傅上前问寻壑:“丘大人,您确定灯火只在台上布置?从业三十年,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如果台上台下一样明亮,那观众一来不能聚焦舞台,二来台下交头接耳也大为方便。你尽管按着我的做吧,皇上他们有异议我担着。” ——尽管按着的你想法去设计,出事了我帮你担着。 寻壑想起数日前提出这一设想时,绣棚内一片哗然,唯有沈越在自己耳畔。低声却笃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吧。”得了寻壑这一句话,老师傅如释重负,回台面布置去了。 作者say:还是另外发了一章,可最重要的部分没能写到555,赶在零点前发……我真的太困了,先睡,晚安各位。 第116章花影莫孤人间月⑨ 逸仙阁依山而建,建筑群自山麓蔓延至山巅。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六月廿六,三国会展如期举办。耀眼宏图灯映月,台下高朋满座,齐聚一堂,台上上演数段歌舞杂耍,权当过场。 待宾客各自就绪,歌舞下撤。一男子拂槛而出,缓步走到台前。男子长身玉立,着天青深衣,外罩霁蓝色大袖纱罗衫,走动间,似暗夜流光。男子从容大气,可当目光触及坐在前排的一男人,男子略微懵怔。 台下宾客多数围桌而坐,唯有一处例外。正对延伸出来的舞台,一排‘水波云龙’宝座一字排开,此处乃最佳观演之处。中央一人龙袍金冠,正是成帝,左右两侧分别是西蒙、金虏大王。 忽韩王见台上男子儒雅俊秀,便想和沈越议论几句,侧头却见沈越眼波如水,定定注视着台上的人。 沈越有意瞒下自己受邀观展的行程,本打算给寻壑一个惊喜,不过事与愿违,从寻壑细微的神情来看,‘惊’远大于‘喜’。沈越哭笑不得。 “沈越,你在干嘛?”忽韩王探身询问。 “啊?!没啥。台上精彩着呢,别分神错过了好东西。”沈越直指台面。 “哦,行。”忽韩王看回舞台。 寻壑音气康美,仪态万方,娓娓介绍会展流程及内容。但只有沈越知道,从容自如的背后,是寻壑数不清的试讲排练。 寻壑原本找了其他人主讲,可主讲人登台经验匮乏,念词堪比念经,沈越便私下提议寻壑试试。 最初寻壑一口回绝。沈越理解,毕竟,寻壑曾遭人攻讦,谣言缠身,自然畏惧站到人前。是故,沈越循循善诱,终于劝得寻壑动摇。而后,沈越在自家院子里搭建了简易舞台,自己独坐台下,让胆怯的寻壑登台尝试。 起初寻壑总是尴尬,或者笑场,沈越不厌其烦,上台拥抱鼓励,并适当提一些台词修改建议,将近半月的私下排练,寻壑终于能完整地串讲下来。而后在沈越激励下,寻壑从幕后站到台前,与参演大众一同排练,最终站上今日的舞台,从容讲解。 寻壑介绍完毕,接下来试衣女从舞台一侧依次登台,展示绸缎花样及裁剪工艺。 月明碧玉三千里,银灯有焰万里春。 试衣女行走在灯影月色中,楚腰动人,绣履缓行,她们在登台后横列站开,次第走上延伸向观众的纵向舞台,旋转翩跹,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依次展示着装。 座中观众无不聚焦于台面,为这别出心裁的布料展示惊叹,更为如花女眷所倾倒。 五组试衣女展示完毕,寻壑与两名豆蔻女孩登台。女孩各抱着一副框画,寻壑解释道:“我大齐圣明君主成帝有言,金虏以水草丰美、牛马遍地闻名,西蒙则以佛法鼎盛、舞姿曼妙著称。这次金虏、西蒙二国国主,不远万里赴会,成帝欢迎之余,愿以薄礼相赠,聊表心意。” “哟,这画师画技不错,跟真的一样!”忽韩王赞道。 沈越嘴角勾起。 接着,寻壑开始介绍框画:“这两幅画,并非用笔墨完成,而是绣出来的。” 在座哗然。 寻壑得意一笑,继续介绍道:“说是刺绣,但却模仿了绘画的技法。东方画写意,西方画写实。江宁织造局将西方写实与东方刺绣交融,创作出这两幅作品。这一幅是赠给金虏忽韩大王的,名为《风送驼铃》,描绘草原一角;而这一幅,则赠送西蒙大王,是名《飞天》,定格了是西蒙舞女的曼妙舞姿。” 西蒙大王爽朗清举,掌贴胸口,向成帝略表谢意,而后对着台上高声道:“你们织造局不错,竟用针线把西蒙女儿绣得跟真人无差。刚刚听小伙子你讲,这绣法是新近发明的,还没取名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点头称是。 “以本王看,不如就叫‘真人绣’吧。本王还记得你们中原作诗会用一种修辞,叫‘双关’,这个算吧。” “当然算。”成帝淡笑回应。 除了骚扰沈越外,始终沉默的忽韩王终于发话了:“成帝如不介意,这次返回后孤将派一批绣娘到中原进修绣技,大齐皇帝,您看可否?” 成帝依旧云淡风轻:“当然欢迎。高|祖开国之时,就倡导兼收并蓄,一国才能长久繁荣。” 西蒙大王提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表演不能单看你们的节目。这次进京,本王也携了数名优伶,成帝不妨听听西蒙的故事?” 成帝掌心指向舞台:“有请。” …… 会展结束之后是宴饮,觥筹交错直至凌晨,才散席回府。 沈越一身酒气,在程隐搀扶下踉跄走出城门,心下盘算寻壑连日操劳,眼下应该回到仙眠渡熟睡去了。 城门车马众多,夜色掩映下几无差别,可沈越却似得了心电感应,于万千车马中注意到等候自己的那一辆——寻壑持鞭,笑意盈盈,站在银狮身旁。 沈越报之一笑,就要走上前去,却感觉衣摆被人牵住,回头,竟是忽韩王? 忽韩王却没和沈越对视,只看着不远处静候车边的寻壑:“刚刚的主讲人?他、他就是你那男妻?” 沈越怔忡,但刹那恢复平静,正色答道:“是。” 忽韩王一掌拍上沈越肩膀:“难怪,会展时瞧你那模样,巴不得把眼睛粘在他身上。” 沈越:“……喂,你干嘛?!给我等等。”见忽韩王大步走向寻壑,沈越忙不迭追上。 忽韩王身量高大,较沈越都还高了半个头,站到寻壑面前,直接把寻壑的影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忽韩王眼大如铜铃,而寻壑细长风眼,大眼瞪小眼,寻壑连忙俯首称臣:“见过忽韩王!” 忽韩王手快,扶住了正要行礼的寻壑:“嘘!动静小点,我偷偷跑出来的,别被发现了。” 沈越不由分说,拍开忽韩王搀着寻壑的手,冷声道:“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战场上也不见沈越这般着急。难得见沈越窘太,忽韩王心情大好,答沈越道:“哎呀,本来想找你说说话,不想见了嫂子,那孤有两句话得跟嫂子说说。” 沈越:“……” 嫂……嫂子?寻壑看看沈越,再看回忽韩王,二者除了浓眉大眼,并无相似之处,回去得问问沈越啥时候拜的把子,也不跟自己说一声。 就在沈越决意将忽韩王拉开时,这金虏大王却对寻壑竖起大拇指,夸道:“这个会展非常棒!但设计这场会展的人更棒!” 寻壑双颊霎时如傅粉桃花,谦虚推辞:“哪里,哪里。” “记得你姓丘,孤就叫你小丘吧。小丘你知道吗,你丈夫耍诈、打架这些可厉害了……” 沈越青筋隐现:“那叫运筹帷幄,不叫耍诈!还有,当年我是领兵打仗,不是打架!” “得得得,不跟你争,小丘嫂子,孤和你说,沈越他来岚曦城的时候,孤曾赠他一批美女娈|童……”忽韩王早有预料,一掌挡下沈越阻挠,“沈越你别捣乱,孤跟嫂子谈正事呢!” 沈越青筋暴突:“??!!!” 八卦本就勾人心,更何况是寻壑从不知道的、关于沈越的八卦,寻壑毅然决然倒戈,推开沈越,对忽韩王两眼放光:“大王快说,我想听!” 沈越欲哭无泪。 “其实也没什么。沈越最终拒绝了孤赠与的美女娈|童。其实孤一直奇怪,沈越一不贪财,二也感觉不到强烈的功名心,所以孤好奇,沈越真是心如止水的人?直到刚刚撞见他看你的神情,孤才知道,打仗那时,沈越的心之所系,原来远在千里。” 但沈越清楚,西北征战时,寻壑刚受完自己施加的重刑,病榻垂危,更何况那时误会重重,万万谈不上对他钟情。但不得不承认,战事结束后,沈越脑里、眼里、心里,全是他。没错,或许那时候谈不上对寻壑钟情,但心之所系,一定是他。 寻壑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片段,便蹙额不语。 所幸忽韩王很快打破沉默,爽朗道:“看到嫂子这么美貌能干,孤着实开心。得啦,君子成人之美,虽然很想和你们聊聊,但还是成全你俩团聚吧。”忽韩王直起腰身,后退两步,转身时又补上一句,“没记错的话,断袖在大齐是不合礼法的。不过没事,金虏民风开放,只要二人两情相悦,都能在祝福声中成婚的。能在熟悉的家园终生厮守自然最好,但假如啊,有一天你们觉得待在大齐不幸福,金虏的大门为你俩敞开,尽管来找我。” 目送忽韩王离去,寻壑回头,蓦然发现,月色下,沈越两鬓银丝格外刺眼。寻壑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大意是讲,气数从来都是守恒的。寻壑近来的春风得意,原来都是汲取了沈越的心力。 这个男人,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事业的鼓励帮扶,无微不至,尽瘁至此,怎能不耗白头发? “爷。”寻壑情动,竟不管不顾,当街从后抱住沈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也被寻壑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吓着,所幸周遭人马早已四散,沈越松一口气,握住寻壑手背:“怎么了,鲤儿?” “没,就是感激沈爷。成帝将这次将会展全权交给我,是因为沈爷的推动吧。” 沈爷矢口否认:“哪有!明明是成帝相信你的能力……” “胡说!金虏那边,若没你通风,忽韩王怎么会知道我这么个无名小卒,怎么会跟成帝通信点名让我主办?” 这回沈越哑口无言。 “爷,你这么可以这么好。”寻壑吸吸鼻子,耳廓紧贴沈越脊背,想要更清晰地聆听男人的存在。 沈越突然抽身,转而直面寻壑:“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不想再瞒你。沙鸥帮你办成会展的事,我非常在意。你以为自己信口而出的一个想法,我不会像沙鸥那般当真。那今天我就郑重和你说。我,沈越,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在乎你说出的每一句话。还有,你男人能给你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沙鸥只能让你偷偷摸摸办展,但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受世人瞩目!” 作者say:吃醋的正确打开方式!!!!!!沈爷帅毙了!!!身为作者疯狂打call!!! ‘真人绣’是我杜撰的名,但有原型,搜‘沈寿’,刺绣女神。刚好她也姓沈~ 第117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① 沈越原本顾虑寻壑连疲累,打算就近回九畹别院将就一晚,但寻壑却不让:“好久没回仙眠渡,我想念咱们的小院子了。” “懂。”程隐所谓的‘懂’,是清楚寻壑要么不发言,一旦发言就没有沈越否决的余地了,于是乖乖驾马启程。 时近二更,四野阒然,沈越寻壑不想惊动旁人,下了马车径直往后山走。然而,经过兰秀深林,赫然发现暖光透窗。 “咦?” 虽说沈越寻壑常住山间草房,但兰秀深林是丘府两大主子在山下的落脚处,眼下深更半夜,屋里怎会有人? 于是,三人拐进屋里。 推开房门,三人均是一吓,只见花厅灯火通明,平日用餐的八仙桌菜肴罗列,但围桌而坐的人却大煞风景——或趴或倚,俱是昏昏欲睡,而晏如更是鼾如鸣雷。 “你们这是?……”寻壑不可置信。 花隐扶额打盹,察觉动静睁开眼,霎时喜笑颜开:“你们终于回来了!”平地惊蛰万物生,芃羽沙鸥纷纷醒来,就连晏如,也被引章一记爆栗敲醒。 “沈爷!公子!” “我们就知道今天无论多晚你们一定会回仙眠渡的!” “累了一天,师傅歇着先!” …… 归来的三人在主位落座,引章花隐则吩咐侍女热菜。 芃羽曾为出嫁后将搬离仙眠渡而伤心数日。沙鸥素来不拘传统,得知娇妻为此事伤神,包袱一卷就自作主张入赘丘府。 但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数月,沈越沙鸥之间的针锋却不见丝毫收敛。 阔别多日,沙鸥走到寻壑跟前,正想嘘寒问暖一番。寻壑却如热锅蚂蚁。引章不动声色引开沈越注意,寻壑见缝插针连忙做口型——别过来,再拿眼神撇撇沈越。 沙鸥心领神会,知道糟老头子又吃自己的醋了。 寻壑生怕沈越察觉端倪,恰见盘里青菜胶着,煞有介事问道:“这些菜热了好几回吧?” “昨晚亥时才叫厨房做的,而且天又热,菜凉得慢,也就热了一回。” 原来如此。寻壑心头暖意流淌:“让你们久等了。欸,才六月天时,怎会有这么大的螃蟹?” “公子你看!”晏如举起红肿手掌,其上伤痕斑斑。 寻壑惊讶:“怎么弄的?” 晏如扁扁嘴:“永安县涨潮,我见螃蟹肥大,就想着抓几只给丘公子下饭。不料这螃蟹厉害着呢,我手还没下去呢,它倒先追着我跑了。” “哈哈哈……”晏如那避之不及却还得视死如归抓螃蟹的窘样可想而知,一番话逗得众人大笑,顿时睡意全无。 趁人不注意,寻壑悄悄牵了沈越桌底下的手,凑近了低声道:“这个家真好。”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 很快,菜就热回来了,忽闻婴儿啼哭,由远及近,引章惊得跳起:“馒头!” 原来是晏如引章的大胖小子半夜啼哭,侍女便把娃娃抱过来。待引章抱着襁褓返回,馒头已恢复乖巧,吐舌咬指,咿呀发语。 寻壑放下筷子,上前抱过娃娃:“小馒头,不知不觉就半岁啦。哎哟,重了好些!” “哎,别家孩子一晚上喂三次奶,馒头半个晚上就得喂四次。” “当众提这个做什么!”引章羞赧,训斥晏如。 晏如不明就里,一脸无辜:“我就是心疼你累嘛!” 小夫妻开启拌嘴模式。 时值夏夜,舒爽宜人。包裹馒头的襁褓随之轻便。娃娃好动,探出脚丫子直蹬寻壑下巴。寻壑一把抓住小脚丫,啵唧两口,又对沈越笑道:“还记得嘛,这娃刚出生时,引章去找尿布,我抱着馒头不过片刻,他就胆敢在我身上便溺。” 沈越拣了个芝麻包子,不动声色送到寻壑嘴边:“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抱了你,你也在我身上撒了一泡童子尿。” 寻壑满嘴鼓囊囊,含混怒骂:“……我吃东西呢!” 程隐花隐二人话不多,相邻而坐默默吃饭。 饭毕上山,远方梆响,已臻三更。沿山夹道,那象征不祥的彼岸花被寻壑命人悉数铲掉,随后沈越派人种上一种紫色草花。 尤记当时寻壑蹲在花前,指着一朵紫花问沈越:“这是什么?” “桔梗。” “桔梗?没听过。” “没听过很正常,北方传过来的。” 寻壑再瞧瞧这花,一脸嫌弃:“花这么小,也不起眼,为什么种它?” 沈越淡笑着解释:“我喜欢桔梗花的花语。” “花语?什么意思?” “西蒙那边有以花相赠的习俗,每一种花都有特定的花语,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花相赠。比如,红玫瑰的花语是‘每一天都爱你’,所以适合赠给情人;而黄菊的花语是高洁、长寿,可以赠给长辈。喂沈鲤!你刨我的桔梗干嘛!!” “刨掉它们改种红玫瑰啊!!” 拉不开人,沈越干脆一把将这丧心病狂的家伙抱起:“你听我说完!!!我种桔梗,是因为桔梗的花语更适合咱们!” 寻壑拧眉:“还有比红玫瑰更合适的?” 沈越抱着寻壑,放眼这片烂漫花海:“嗯,桔梗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以及‘无悔’。”见寻壑神色怔忡,沈越笑得甚是得意,补充道:“当然,除了花语,桔梗还有一点我很看重,它止咳宣肺,可以治你的咳嗽。” 要知道,自沈越西北战场归来,这一年寻壑缠身已久的咳嗽明显好转,大家都以为是良药的功效,但只有寻壑清楚,良药并非药材,而是沈越。毕竟,这六七年间,什么名医偏方寻壑没试过,可都不奏效,直到沈越触及寻壑真心。 “怎么了?!”好端端走着,沈越被情人突如其来的熊抱吓到。 “嘻嘻,就是突然觉得自家男人真好~” “咳咳,”寻壑最近说的的情话,比过去十几年的总数还多,饶是沈越脸皮再厚,这一时半会也适应不来。沈越干咳半晌,生硬道:“那你今后无论什么事,都得先和我商量,不可以、不可以找沙鸥。” 驾车走了十几里地,这醋劲还没散尽,寻壑哭笑不得。 “对了,”沈越话锋一转,又问,“鲤儿,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寻壑恨不得身心粘在沈越身上:“沈爷尽管问。” “我看你挺喜欢小孩,你真没有想过自己要……” “没有!”寻壑抽身,斩钉截铁强调,“过去没有,现在更不想要孩子!除非……”话到一半,寻壑倏尔顿住。 “除非什么?” 寻壑神色羞赧,颊飞红云:“除非是沈爷的孩子。” “我问的是你想没想过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怎么变成我的了。等等!”沈越脑筋终于拐过弯来,“你的意思是!!!得,老子现在就给你留种!留个盆满钵满!”说罢一把扛了寻壑登上山腰。 并头鸾凤欲穿花。天雷勾地火,直烧到天际泛白。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为登台而薄施的粉黛,遭沈越一宿吮啃,已然宿妆半残。 待寻壑痉|挛平复,沈越欲要抱他沐浴。但寻壑长腿乱蹬,滚回被窝并嘟囔:“困死了,睡觉。” 沈越叹息,外出端回银盆毛巾,小心掰开寻壑腿间擦拭,末了,床单被褥也更换一新,整理清爽了,沈越才简单收拾自己,而后就寝。 作者say:爱爱前记得卸妆,别学寻壑高危操作。不过寻壑祖籍四川,川妹子(?)皮肤底子好,有资本任性。 第118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② 沈越睡眠很浅,所以枕边人稍有动静,他便醒来了:“鲤儿?”只见寻壑眉头拧紧,不时痛苦呻吟一二,身躯颤栗如脱枝秋叶。 “做噩梦了?”沈越紧贴寻壑面颊,将人揽进怀里安抚,“不怕不怕,我在呢!” 然而,安抚非但不奏效,反而让寻壑变本加厉,颤抖变成挣扎,呢喃也变得清晰,断断续续重复着“爹”“不要”…… 沈越猜想寻壑是梦到生父殉难的事,遂将人拥紧抱起,并尝试唤醒:“鲤儿!阿鲤!寻壑!” 孰料沈越这一举动却成了点燃导火索的火星,惹得寻壑猛力一挣,力道之大,竟将沈越踹下了床。 “滚啊!!!” 寻壑喘息着睁开眼,汗透衣衫,四肢因方才发力而青筋暴突,如与虎狼对峙。片刻之后却如山崩,寻壑趴倒在床上,赫然发现床下目瞪口呆的沈越。 “爷?”寻壑回想方才情形,后怕丛生,“爷这是……是被我推下去的?”说时,寻壑颤巍巍撑起身子,欲下床扶起沈越,“对不起,爷……” “没事没事!” 多年共枕,沈越多有领教寻壑发噩梦之情态,但都不似今日这般凶恶。沈越握着寻壑递来的手站起之时,仍清晰感觉寻壑难以自持的颤抖。 “没事了,鲤儿,别怕,我在呢!”沈越握紧寻壑掌心,柔声宽慰,并尝试再度拥住寻壑。 “爷,对不起。”寻壑仍旧自责,“有没有伤到你?” 沈越推开寻壑上下摸索的手,笑道:“就凭你那点力气,能伤到我,哈哈。告诉你没事就是真的没事啦。不过,刚刚你是梦见了父亲?” 寻壑两眼发直,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不是梦到父亲?”那寻壑怎么会一直喊‘爹’? “是继父。”寻壑语气平淡,可喉间却不自觉吞咽。 “继父?”去岁沈越刚从西北战场归来,寻壑首次提及继父,那时沈越略加追问,寻壑竟痛苦莫名,直到殷姨娘诊治才见平复。于是,之后沈越有心探问,但又生怕触及寻壑痛处,遂按捺住好奇。 不想机缘巧合,再度从寻壑口中听到此人,竟是因为寻壑的一场噩梦。 “你继父待你很差,所以你如此讨厌他?”沈越小心发问。 “没有,继父对我挺好的,所以我娘才会跟了他。”寻壑脑袋耷拉,说完倒向沈越胸膛,下巴枕在沈越肩上。 沈越心下疑惑,既然待寻壑好,那梦里相见,寻壑怎会惊恐至此。前车之鉴,沈越遂迂回问话,拣了不轻不重的先问:“很少听你提及继父。我记得当时你娘带着你逃亡,你们怎么结识继父的?” “有次碰上官兵搜查,娘带着我躲进了继父的院子里,继父他掩护了我们,而且,得知我跟娘无家可归,他还收留我们住下。我妈看他待我挺好,就、就跟了继父。”冷汗蒸发带走体热,寻壑轻微打颤,但沈越细致,及时拿薄被盖住。寻壑前贴沈越胸膛,后有锦被保温,渐渐止住颤抖。 “嗯,那多亏你继父,免除你们日后奔走。你继父做什么的?” “屠户,”末了,寻壑又补充一句,“什么都宰。” 沈越一吓,抚摩寻壑脊背的手一下顿住:“什么都宰?” “嗯,继父会宰各种牲畜,村里小有名气,连相邻村落,年节宰杀都知道找‘黄大爷’。” “黄大爷?你继父很老了?” 半晌,寻壑似乎才想起来,答道:“不老,娶我娘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吧,但头发全白,身材臃肿,一副老相。” 沈越叹气:“虽然仅一面之缘,但我仍记得你娘模样出挑。哎,嫁给这样的人,你娘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好歹组建了一个家庭,你最后怎么会……怎会沦落到蓬门卖身?” 沈越等了半刻,没有等到寻壑答案,反倒等来寻壑越发厉害的喘息,将人拉出来一看,却见寻壑双目紧闭,嘴唇咬紧,血色尽褪。 “阿鲤?阿鲤!”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走……滚开!”咳嗽间隙,寻壑自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推开沈越滚落床下。 “阿鲤,是我,我是沈越!你怎么了?!”沈越跳下床将人抱起。寻壑全力咳嗽,已然分不出心神抗拒。 “来人,去找殷姨娘!”沈越厉声高呵。 “别……不用了……我已经好了……好了……”寻壑气喘如牛,瘫坐在沈越铺开的毯子上。 沈越冲到桌边抽屉,取出一只瓷瓶,往手心倒出几粒药丸,回去喂到寻壑嘴里:“含着,一会儿就不咳了。” 寻壑稍稍平缓,接下来却推开沈越,淡淡道:“沈爷,对不起。我出去静一静。” “我陪你。”沈越跟着就走。 “不用。你继续睡。”寻壑做了一个推拒的手势,阻止沈越跟上。 沈越听话,坐回床边,恋恋不舍看寻壑出门。可静坐片刻,沈越恍然惊觉:发生这样的事,自己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去睡觉?!寻壑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不要自己跟着,不过是犟嘴罢了。毕竟,谁不希望落魄时有人陪着。 沈越暗骂自己蠢笨,连忙追出去。 小可爱啄着小米,寻壑抱膝蹲在一旁观看。 “鲤儿。” 寻壑错愕抬头,揉揉眼角,哑声道:“不是叫你别跟着吗?” “就要跟!是谁勾搭我时承诺‘爷试了我就会喜欢男儿了’?那现在我好上这口,你却不让我跟着,没门!”沈越在寻壑身边坐下,脚掌相贴,说时抱起寻壑,将之放在两腿环成的圈子当中,“我赖定你了,你赶不走我的。” 沈越耍赖一气呵成,寻壑本就蒙神,半晌反映过来,眼圈连带着面颊都红了:“沈越你……你臭不要脸!” “我的脸早被你没收了,也得你给我我才有脸啊。”说到此处,沈越亲亲寻壑面颊,和他鼻息相融,言语由挑衅转为恳求,“鲤儿,你在谁面前逞强都好,唯独我面前不可以。如果你的过去,有什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我不强求你告知我,但你不要躲着我独自难受,那样,我会比你更难受。” “爷,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想不起来……”寻壑吸吸鼻子,无声落泪,旋即拭去,苦笑道,“真没用。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动不动就哭鼻子。” 沈越清楚,寻壑三十余载岁月,好不容易觅得一处落泪地儿,自己怎可能将其堵上。于是沈越安慰:“别听这些鬼话。看人看本质,你虽然爱哭,却比谁都坚强,把你受过的苦任挑一部分,搁谁身上那都可能是道跨不过去的坎。而你非但挺了过来,还做出这么大一番成就,这当中的坚强,即便掉泪也不能抹杀半分。所以啊鲤儿,哭就哭吧,管他呢!” “就会说歪理诳我!”寻壑仰面,再不畏惧沈越看见自己的哭容,破涕为笑。 “嘻嘻!”沈越托着寻壑的脸,以拇指揩去寻壑泪痕,转而叹道,“哎,昨晚猴急的,你脸上的妆被我啃残了。” 寻壑反握住沈越的手,淡笑道:“爷,还记得吗。初见时,你是为了秦爷的事来找我算账的。我至今记得,临走时,你蘸了茶水,故意弄脏我妆容。” “我没忘记。”沈越抚上寻壑断了一截的眉。 时隔多年,沈越仍记得寻壑当初长眉入鬓,后来的一年春节,寻壑抱着手执仙女棒的沈疏桐回鹿柴,不料火星溅到寻壑眉上,将他天生姣好的眉形灼掉了尾巴。不过寻壑后来坚持日日画眉,倒也看不出来。可惜,沈越一通私刑毁了寻壑右手,致使他再不能执笔艰难。打那以后,寻壑一直是以断眉示人的,直到昨天登台,芃羽为他补上了眉尾。 沈越放开寻壑,转而拾起寻壑伤残的右手,搀扶他起来,哑声道:“鲤儿,你教我学画眉吧?” “啊?” “余生,我替你画眉。” 寻壑遂明白了沈越的心思,宽慰他道:“那些不开心的事,我都放下了,沈爷也别再内疚了。再说,你对我的好,早就功大于过了。” “不,我就是想给你画眉。”沈越推着寻壑回到屋里坐下。在寻壑指点下,沈越捣腾了两刻钟还没画完。 “哎哟,化水的眉黛多了,不行不行,再来一次!” …… “可能姿势不对,鲤儿,要不你脑袋搁桌子上吧,这样我可能顺手一点。” …… 寻壑后脑贴在桌面,权当任沈越涂抹的绢布。少顷,寻壑终于忍不住问:“爷,还、还没好么?那个……我不会累,可你总该累了吧?” “不累哈!呃,我的天……” 寻壑趁机推开沈越,岂料沈越出手更快,率先抓了梳妆镜藏到身后,勉力忍笑:“我就快好了,你待会再看嘛!” 引章适时进屋收拾,对上寻壑的眼,姑娘‘扑哈哈哈’就捧腹大笑,并断断续续道:“公……公子,你怎么这样了……哈哈哈哈……” 晏如上得山来,一见寻壑,竟笑到腿脚发软,扶住门框才站稳:“公子这是要上台扮演阎王?谁恶作剧给你画成这样……哈哈哈哈……” 沈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佯作怒状,欲威吓沈越交出镜子,不料才和沈越对视,沈越手一松铜镜掉落地上:“不行,我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寻壑捡起镜子一看,登时两眼发黑——左边那缺了尾巴的眉,沈越尝试着补全,可惜手法生疏,沈越为了挑出最好看的那一个,不惜多画了几个‘尾巴’,而今来得及擦除,寻壑这一处眉就变成了‘潜龙摆尾’;而右边原本自然成型的眉,估摸是刚刚沈越画残了,受了平日写错字圈圈涂改的影响,沈越竟真把寻壑脸面当画纸,在画坏的眉上平涂掩饰…… 寻壑:“!!!沈越,你死定了!!老子操|死你!” “我知错了你们快帮我挡挡啊!!”沈越大叫着冲下山去,刚冲到房门口的寻壑被引章拦下,姑娘笑得气喘吁吁劝道:“……公子别追了,我给你弄干净便是。” 沈越下了几步街梯,却见小厮领着一人上山,沈越定睛,竟见来人是张小壮,遂敛了神情转而正色道:“小壮,你怎么会来?什么事?” “是李承的事。”张小壮有些气喘。 山腰草房子是沈越寻壑二人居所,不便待客,沈越便引路:“走,咱们下山说。” 作者say:补完了。风平浪静两章,下章开启最后一个副本,双线。 第119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③ 七月,夏去秋来,天气转凉。沈越从永安回到江宁,就和张小壮汇合,赶往建宁县——李承故乡。 张小壮所开设的同心医馆,以排解病人苦衷为己任,但对于李承这类患上失心疯而无法正常沟通的患者,就力不从心了。沈越了解了李承的情况,便建议张小壮从病因抓起,也就是追溯李承疯魔的源头。张小壮会意,便率人前往建宁县寻访李承的亲友乡邻。 数日前,张小壮登门造访仙眠渡,为的就是向沈越交代寻访结果——一无所获。乡邻们口中的李承不外乎老实孝顺,但拜访李承娘子时,张小壮先是吃了几回闭门羹,好不容易见上面了,李娘子却大门一摔,将人挡在门外。 追溯就此搁浅。 又数日后,沈越前往浙江之前,顺道去了一趟同心医馆,恰见李承跪地,咆哮痛哭,饶是张小壮身强力壮,也拉不起这汉子。沈越从李承的哭天抢地中辨出一句‘娘饶了我’,于是,沈越板着脸厉声呵斥:“你娘早就死了,算账也算不到你头上!” 这话犹如定海神针,李承被牢牢定住,任张小壮将之带回屋内。 联系前后,沈越发现李承的症结与其母亲有关,但隔壁老妪又确实和李承非亲非故。为此,沈越便和张小壮商量,选定日子一同前往建宁求证。 “沈将军,我发现单单疏导还不够。您还记得大丫吧?” “记得。” 大丫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村妇,然而结婚多年,未能孕育子嗣,夫家便以‘七出’无子为名,一纸休书将大丫赶出家门。屋漏偏逢连夜雨,大丫双亲已逝,骨肉兄弟们没一个愿接纳姐姐,大丫走投无路,碰柱自尽,被路人救下并送到同心医馆疗养。 银狮特立独行,跑欢了总是甩别人一截,沈越略提马缰,张小壮才跟上来。沈越淡淡接话:“人现在不好好活着吗,怎么说起疏导不够的问题了?” “不是我的疏导不够,而是,社会留给妇女的出路太少。我救了大丫一命,并让她在同心医馆当差谋生,可万一再来个二丫三丫,我或许救得了她们性命,但之后呢?同心医馆经费有限,雇不起太多人马,她们不还得回到社会,自谋生路?可生路是她们谋了就会有的吗?这世上的生存规则亟待改进。” 沈越冷笑:“你的意思是‘肉食者鄙’?” 张小壮粗略读过经典,联想到沈越昔日身处高位,便知自己一时嘴快,含沙射影把沈越也骂进去了。张小壮道歉连连,并解释:“沈将军治军严明、用兵如神,我绝对没有嘲讽您的意思。” “我会在意别人嘲讽?呵呵。我是想提醒你,这些话别对第三者提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心被抓了把柄。” 张小壮忙不迭点头:“多谢沈将军提点,小壮感激不尽。” 沈越拍拍张小壮宽肩,安慰道:“办好你的同心医馆,这就够了,别妄想相当救世主。” 若是过去,斥责过后,沈越是绝不会有半句宽慰之语的。但这两年多的时间跟寻壑相处,沈越发现,自己处事的方式在不知觉中延续了对待寻壑的温柔秉性:敛了几分锐利,多了些许柔情。 想到他,沈越就觉得飘忽一颗心有了着落,沧海余生之念也一扫而空。 待会得尽快办完事,早点回去,看看那崽子有没有念着自己。沈越心想。 抵达建宁后,沈越勒缰慢行,赫然发现道旁民居门牖开敞,偶见里头一二人影。素闻建宁县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不想这里的居民竟放心到如此地步。 “沈将军,到了。”张小壮提醒。 沈越错愕,张小壮所指之处,是这条街上唯一一户大门紧闭的民宅。 敲门无人应。 “先看看邻居吧。” 张小壮引路:“将军,咱们去那一户。屋主姓黄,早年曾跟李承在接口卖炊饼,交情不错,他嘴里也许能问出点什么。” “好。对了,”敲门前,沈越回头叮嘱,“你得改口,喊我‘沈爷’即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对的对的,多亏沈将……哦不,沈爷提醒。” 时近黄昏,炊烟四起。入门就是小厅,正中一张老旧木桌,一豆蔻女孩正端了两个盘子,一盘白灼的萎黄菜叶,一盘刚蒸的地瓜,女孩子头发跟那烂菜叶子似的,枯黄毛躁,见了人也不怕,往屋里喊道:“爹娘,官大爷来了。” “???“沈越打量自己,不过穿了寻壑亲手缝制的一身新衣,怎么就被认作官爷了?不待沈越反应,就见一男一女快步绕出前厅,神情愁苦。但男人看到沈越身后的张大壮时,愁苦转为错愕:“你是……是上回打听李承的……” “对对,是我。”张小壮连忙应道,又介绍沈越,“这是我家老爷。我们这回还是想问你些李承的情况。” “哦。”弄清来人来意,黄娘子松了一口气,神情淡漠地摆开碗筷,也不管客人在场,拉女儿坐下开始吃饭。 “起来!客人在呢你猴急什么!”说完,男人转而向沈越张小壮赔罪,“两位爷对不住,小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招待什物,二位坐着先,我去泡茶水。” 沈越张小壮坐下,男人很快端上茶水,沈越一看水面漂浮的两片碎茶叶渣,眉头一皱,随即摸出几块碎银子,推给男人。 男人连忙推辞:“不用不用!” 沈越神情如常,但语气里不容置喙的强硬却毫不含糊:“收下吧。我们问完就走。兄台怎么称呼?” “鄙姓黄,大人叫我‘阿黄’便是。” “嗯,李承母亲临终前是什么情况?” 阿黄痛心疾首:“哎!李大娘五年前身体就不大好,这两年更是卧病在床。为了医治李大娘的病,李家连田地都贱卖了。李承一边要照顾他娘,一边还得操持家务,真的不容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大娘走了,对李承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但谁料想,大娘没走多久,李承就疯了。” 沈越沉思些会儿,问道:“你刚刚说,李承操持家务?那他媳妇儿做什么去了?” “哎,他媳妇去年得了一场怪病,好转后腿脚落下了毛病,行动不便。李承疼媳妇,就揽下大部分家务活,让媳妇照顾好孩子就行了。” “嗯。这生活确实不容易,李承他就没说过一句怨言?” “怨言嘛,还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李承他本来就是个闷嘴葫芦,再苦再累的时候顶多皱个眉头,没其他别的。” 小女孩吃完了饭,走出门去。 沈越又问:“那他媳妇现在怎么过活?” “李家媳妇手艺不错,平日里织布换点银子,另外,她娘嫁人还算厚道,多有照顾,这日子总算能过。”末了,阿黄劝沈越道:“老爷,恕小人多嘴。李承得了您的照料,已经是他积德行善换来的福报。他这病古怪,应该是好不了了。老爷管他温饱即可,至于能不能治好这病,就看天意吧,老爷就别费心奔波了。” 阿黄话音刚落,小女孩儿在门口脆声道:“李姨跟小豆子回来了。” “啊,”阿黄解释道,“是李家媳妇回来了。” 沈越和张小壮连忙出去,暮色四合,只见李家娘子牵一垂髫小儿,推开家门。 “李姨!”小女孩叫道,“这两位大爷找你问话呢。” 李家娘子神情警惕,上下打量沈越跟张小壮,淡漠道:“找我问话?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小女孩蹦跳着跑回父亲阿黄身边,低声央求父亲买糖吃。沈越耳尖,听得一清二楚,摇头暗笑,向李家媳妇走去。 张小壮说明来意:“我们想问问李承的情况。” 李家娘子牵着的小男孩登时两眼放光,下意识喊道:“爹爹?!”但很快,小男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抿紧嘴巴。 李家媳妇没好气,推孩子进去后堵在门口,神情激愤:“嫌我们家还不够惨么!又提他!”说时别过头去,揩了一把眼角。 “几句话而已,我们问完就走。”张小壮争取道。 “无可奉告。”话毕李家娘子摔门进去了。 张小壮无奈地看向沈越:“将军,这……” 阿黄也走上来,宽慰道:“李家媳妇就这脾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好好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沈越眉头一松,爽快道:“嗯,行,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到此为止。我们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跟在沈越身后走了一段路,张小壮终于吐露疑惑:“将军,真就这么算了?”虽跟沈越接触不多,但几次相处,张小壮眼中的沈越,绝不会是个轻易罢休的人。 “哈哈,既然你不愿意这么算了,那咱们就回去。” “啊?”张小壮错愕地跟着沈越往回走。 “你在这里等着我。”沈越低声交代,随后一个腾跳,翻过院墙跳进去。 张小壮:“……”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贴墙凝听,确认声源后,绕道安静处,掀开窗户钻入室内。果不其然,孩童在前厅写作业,在他惊呼之前,沈越快手捂住孩子嘴巴:“别怕,叔叔问你点事,这样才能治好你爹爹。” 孩子即刻冷静下来,但眼中仍有惊恐,小心问沈越:“是你在照顾我爸爸?” “对的。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弄清楚了,才能帮助你爹尽快好起来。” 男孩点头答应。 “你……” “小豆子,待会去帮我到田爷爷那儿打一瓶酱油。” 孩童瞪大了眼睛,沈越气声敦促:“快说‘好’。” 男孩登时反应过来,依言应声。 事不宜迟,沈越择了关键处问道:“你奶奶去世那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有!”男孩回头看一眼灶房,确认母亲没出来,才凑到沈越耳边,“那几天爹娘一直在吵架,但以前爹爹都是任由我娘责骂,从不还口。有次我下楼,正好听到爹爹对娘说‘我这就去买药,你满意了吧’。可事实上,我娘从来都是因为奶奶治病花钱,而跟爹爹吵起来的,可那一次却相反。我当时就奇怪。后来爹爹摔门出去,第二天,我奶奶就走了。” “!!!”沈越正要说些什么,灶房二度传出呼声:“小豆子,进来把酱油罐子带出去。” 这回小男孩机灵了,朗声答应:“好,就来。”末了又揪住沈越衣袖,快口说道,“守灵那几天,爹爹总是做噩梦,总说‘奶奶找他索命’。叔叔你说,奶奶是不是……” “嘘!”沈越捂住孩子嘴巴,“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猜。你快去打酱油,叔叔也得回去了。” “叔叔,求求你救救我爹,他是个好人。” “好,叔叔尽力。” 路上,沈越对张小壮说了经过,张小壮目瞪口呆:“这……如果事情真是小豆子推测的那样,那李承他喊娘求饶就情理之中了。可是我有两处不解,一个是事情过去半年,李大娘也早已入土为安,我们要怎么取证?另外一个,就算把真相调查出来,跟治好李承有什么关系?” “正如你所说,李承经常喊他娘求饶,那么,解开他心结的钥匙应该是母亲的原谅。但咱们首先得证明李承是不是真的对他母亲犯下过错。” “原来如此。若不是沈将军,我还真的想不到这一层。不过,恕我冒昧,沈将军为何对此事如此挂心?” 沈越苦笑。为什么? 因为,寻壑也曾疯魔。 这一年里,沈越翻阅医书,问遍名医,都未能找到寻壑的病因。寻壑那次在南越发病,心智全失,叫沈越至今心有余悸。要想和寻壑长久,就必须根治这病。所以,但凡和寻壑病情沾边的事,沈越都愿意去摸索着尝试,以求一二灵感。 不想还好,眼下念起了他,沈越心头就痒得难受,遂一甩马鞭,银狮箭步飞奔,甩开张小壮。 “沈将军?” 沈越头也不回:“急着见银狮他娘,我先走一步。” 张小壮:“??!!……”银狮他娘?也就是一匹母马。沈将军见母马作什么?不过张小壮领教了沈越不走寻常路却又一针见血的调查路数,遂决定,不对高人想法做过多揣测! 第120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④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雨滴落下之前,沈越赶回了仙眠渡。 下马后,沈越径直往兰秀深林疾行,走至门口,恰见俩丫鬟拎着食盒出来,探头一看,果见引章正给寻壑布置饭食。寻壑本就吃不多,晚饭更是从简:一碗清粥,两只糟蟹,一碟酱菜,就这么打发。 “鲤儿!”不等寻壑说话,沈越就大剌剌在他身旁坐下,又吩咐道,“引章,我还没吃,你赶紧准备一下,饿死我了。” “好,这个空碟子我不带走,沈爷将就着先吃点。”引章说完出去。 第一眼沈越就觉得寻壑今天的着装甚是眼熟,定睛一看,登时乐开了花:“鲤儿,怎么穿起我的衣服来了?等等,连鞋子也是?!” 面对沈越一副捡了宝的得意模样,寻壑不自然地别开眼:“你不是说这一身丢掉吗?我看着还挺好的,就捡回来穿了。” 二人身量相似,但寻壑骨架纤细,沈越刚好合身的衣物,套在寻壑身上却是松松垮垮。沈越嘟囔道:“谁说我要把它丢了的,只不过你亲手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我喜新厌旧把旧的丢在一边嘛。对了,你脚窄,穿着我的鞋不觉得大吗?” 寻壑坐着踏了两步:“鞋子宽松点我反倒觉得舒适。” “那好,以后买鞋我多带你一双。” 寻壑未答,垂眸吃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0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鲤儿,心情不好?”相处多年,寻壑但凡有细微异常,都逃不过沈越的眼。沈越将剥离的蟹肉放入寻壑碗中,试探着问道:“‘混沌’又来了?” 寻壑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如常,苦笑着点头:“应该是了。” 这是沈越和寻壑之间的一个暗号。 自西北战场归来,沈越就潜心观察,发现寻壑忙起来还好,顾不上一些琐碎的愁绪。可一旦赋闲,寻壑总会莫名失落。沈越确信,这并非闲愁,因为苏州沈府那时,寻壑还不至于这样。 沈越更加笃信,寻壑此乃心病。 心病也是病。 这病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剥夺了寻壑驾驭情绪的能力。寻壑独臂难支,只能借助公务上的繁忙,躲避愁绪的绞杀。 这病是寻壑难以启齿的陈伤,与其任它脓烂,沈越选择直面。有天夜里,沈越陪失眠的寻壑说话,聊到深处,沈越顺水推舟,问寻壑:“鲤儿,我至今不相信那场梦里,在我凯旋之前你会自尽。但事实上,你曾经确实……”时隔多年,寻壑腕口的伤疤仍旧突兀,沈越摩挲的指尖不由得顿住,“是那个怪病,让你选择自尽的,对吧?” 每每碰到这个问题,寻壑总是回避。这回,寻壑仍是不答,还缩了缩脖子。 沈越轻吻寻壑发顶,柔声鼓励:“将它挑出来,是因为我决心跟你一起面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斗,让我也加入,好吗?” 思忖良久,寻壑才犹豫着答道:“我不确定自尽的想法是因它而生。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很多时候,死亡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脱。” “你一直是个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人,最难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风平浪静时反倒想不开,这就是心病在作怪啊。它操控了你的心神,让你对世间的一切绝望,并逼你走向绝路。鲤儿,以后但凡有轻生的念头,你一定要对自己说,‘这是心病在作怪,不能让‘它’得逞,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 寻壑点点头,接着又抱紧沈越,语声中带了几丝乞求:“爷,我这病,不要对人提起,连大夫也不要,他们不会信的,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被人说是邪魔缠身。” 沈越心疼地叹气:“好,我懂。那咱们给他取个暗号吧,就叫‘混沌’吧,这样别人就听不懂了。咱们要努力,把‘混沌'彻底赶走!” 难言的心病被沈越大剌剌指名道姓,寻壑顿时不觉得那么害怕了,遂答应沈越:“好。” “爷,待会还有事?怎么吃这么急。”沈越新加的饭菜上得慢,布菜时,寻壑都已经被沈越喂饱了。 沈越含糊着快语:“这两天你都窝在仙眠渡做衣服,一直闷在家里不好,今晚必须出去走走。” “上哪儿去?” “看戏。记得你曾提过《琵琶记》,我听说改编的本子今晚会在品花阁首演,咱们一睹为快。” 寻壑别开脸:“不是和你说了嘛,做什么不好,干嘛去看戏子。” 寻壑向来对看戏多有抵牾,但沈越忘不了,寻壑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戏曲的痴迷,尤其是那次丧失心智后,寻壑在南越蓬门的高歌起舞。但沈越也相信,寻壑的违心之言,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遂不加逼问,但逮着机会就拉寻壑一起看戏:“你就当陪我嘛。” 出门时,雨过天晴。 不情不愿的寻壑就这么被拉到品花阁门口。不过既然是首演,又是品花阁出品,自然抢手得不行。沈越不清楚规矩,去到已经是座无虚席了。所幸接待的龟公认识寻壑,即刻嚷嚷着要给寻壑安排个‘风水宝座’并通知老板沙鸥。寻壑连连阻止,龟公最后只得按照寻壑的意思,在角落处聊添两把椅子。 才刚落坐,优伶们就粉墨登场了。剧情安排紧凑,半个时辰内就过渡到第一个小高潮——蔡伯喈辞婚不从。 净角唱到“姻缘须在天,若非人意,到底埋冤”时,沈越正想跟寻壑打趣这蔡伯喈欲拒还迎,不料偏头见寻壑两靥生愁,沈越敛了玩笑的意思,不着痕迹捏捏寻壑手腕,凑近道:“伤感的还在后面呢,现在就苦不堪言,待会怎么办?” 寻壑摇头:“不是因为剧情,我是觉得,这词改得不好,晦涩,市井白丁不好懂。” 沈越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不由惊叹寻壑对唱词的敏锐,于是试探着问道:“鲤儿,要不你试着改改?” “不了,没意思。”寻壑干脆地拒绝。 “怎么会呢?你以前唱得多好,就算不为谋生,当作业余消遣也挺好的啊……” 寻壑腾一下站起:“消遣谁?又想拿我消遣?!”动静之大,惹得不少邻近观众回望,寻壑鞠躬致歉后冲出大堂,沈越连忙跟上。 “阿鲤!阿鲤你等等啊!”熟料寻壑猝不及防来了个刹车,沈越没提防直接撞在他身上,“啊呀!” 寻壑回身,略略后退,向沈越道歉:“爷,对不起,刚刚的事……我……” “我不怪你,但你要告诉我,刚刚为什么生气。”沈越牵了寻壑的手,就近去了一家茶馆厢房,随口要一壶花茶打发走小二,沈越接着解释:“鲤儿,我要你解释为何生气,是避免我下次不知情,又冒犯了你。” “爷的心意,我懂。我……”寻壑欲言又止。 沈越安慰:“既然你难以开口,要不这样,我来猜,如果猜中了,你就点头。” “嗯。”寻壑答应了。 “刚刚你发作,是因为在我的言语之中,有‘拿你消遣’的意思?” 寻壑点头。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想了想,又问:“你很讨厌别人提起你身为优伶的过去?” 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说不上讨厌。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 沈越明白。 当初自己口不择言,当着邬敬邬璧众人的面,揭了寻壑蓬门卖身的不堪往事,害得寻壑从此落人话柄。直至今日,每当寻壑稍稍顺心,谣言总会适时卷土重来,将他才抬起来的头又踩回去。 沈越再也问不下去。 小二送茶入室,而后退下。 “爷,其实……”寻壑眼中,瑟缩与决绝并存。 见寻壑犹豫,沈越倾身,将他抱到自己大腿上,从后握住寻壑掌心:“别怕,我在呢。” “嗯。其实不可否认,戏曲我是生来的天赋,同样的曲子我总是比别人学得快,这一点大概是继承了我父亲吧。蓬门教习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我确实喜欢唱戏,苦中作乐,日子也不全是苦的。直到有一天,它成了我招徕嫖客的筹码……”说到此处,寻壑深深吸气。 沈越理解。唱曲作为少年寻壑所剩无几的钟爱,但寻壑为了生计,被迫折辱珍视的宝贝。这要放在沈越身上,相当于要沈越折辱寻壑求活。 那是沈越宁死也不愿做出的选择。 除此之外,沈越本以为自己在人前揭寻壑旧疤,已经算是寻壑最不堪回首的伤害了。没想到,这在沈越看来致命的一击,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多的沈越一无所知的过去,寻壑为求生存,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阿鲤……”除了徒劳的拥抱,沈越实在找不出有效的措辞,安慰寻壑。 第122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⑤ “没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寻壑从沈越身上起来,倏然一惊,问沈越:“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越尚未从刚刚的对话中回神,一脸懵懂:“呃……快亥时了。” “咱们得赶紧回去,重阳等着我呢!” “???什么,怎么突然提到重阳?”但沈越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寻壑先一步跑出去了。 仙眠渡按着寻壑喜好,沿途遍栽香花。是夜,明月皎皎,众星历历,时见幽花一树明。环抱兰秀深林的水泊,其间一二汀洲,沙暖鸳鸯睡。 “阿鲤,重阳在这儿呢!”沈越返身喊道。 前一刻沈越还见沈重阳生龙活虎,捉着大蚂蚱吓唬小女娃,听了沈越这一声叫唤,就见沈重阳把虫子一丢,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鬼模样:“丘叔,你在哪!我正找你呢,我可想死你了!” 沈越:“???”臭小子睁眼喷瞎话的本领哪学的。 寻壑从殷姨娘的水月居奔出来,惊道:“重阳,大半夜的怎么在外面呢!” 沈重阳奶声奶气:“我就是到处找丘叔嘛。” 沈越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解释,不料寻壑径直走向重阳,把沈越晾了个彻底。 待看清重阳打扮,倒吸一口凉气:“鞋子也不穿好,看看,脚脚都凉了,回头丘叔给你捂捂。” “小丘!小丘!”殷姨娘站在门口呼唤。 “欸,在呢!”寻壑高声应答。 “既然沈爷回来了,重阳今晚还是交给引章吧。” “对嘛对嘛,重阳今晚交给我。”不知何时引章也走过来了。 沈越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这?” 寻壑笑笑解释:“这不,殷姨娘染了风寒嘛,我怕传给重阳,所以这几天孩子都是由我带着,只有上学时才脱手。”接着寻壑又对众人道,“没事,床够睡,重阳比较黏我,还是我带着吧。” “对的对的,我只跟丘叔!”沈重阳乐得直拍巴掌。 沈越终于忍无可忍,磨着牙上前暗示,哦不,明示寻壑:“鲤儿,小别胜新……” 沈越一语未完,寻壑就已转身往山上走去:“天色不早了,重阳洗白白没呀?” “我就等着丘叔你回来,咱俩一起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气得……原地叉腰喷气,猛一回头,原本看戏的众人——殷姨娘、引章、晏如,还有刚陪芃羽回来的沙鸥,各自扒地掘土,打肿脸也要充当没看见沈越窘态的胖子。 山上,寻壑正在给重阳搓洗,小可爱在浴桶下拖着长尾巴大摇大摆。沈越给小可爱盛了一碟子清水,打发它到角落里洗澡,而后无奈蹲下,撸袖子替沈重阳清理那因为抓泥巴而弄脏的小爪子。 沈重阳这脏的,清理完一只手掌,沈越擦擦汗,抬眸时恰对上寻壑直视自己的一双笑眼。不知怎么,那一刻,沈越心里咯噔一下。 十几载岁月匆匆,当初的怦然心动仍在! 寻壑问重阳今日学堂情况,孩子交代完,话锋一转,说道“丘叔你知道吗,学堂里那些混蛋打不过我的时候,他们就骂我,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沈越震吓,寻壑更是着急道:“哪个坏孩子说的!” “丘叔别生气,我才不听这些鬼话呢!我有一群爱我至极的亲人,我还有聪明的头脑,最重要的是,”说到此处,小重阳狡黠一笑,“我比这帮混蛋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有钱,嘻嘻。除了没爹,我什么都不缺。再说,那些人的爹都端着架子,整日板着脸,压根儿亲近不来。这样的爹不过是个摆设,我要个摆设有何用?” 寻壑松一口气,沈越则了然地摇了摇头,忍俊不禁。 接着,沈重阳一左一右执起沈越寻壑的手,一敛狡黠,眸中只剩下柔软的真挚:“大伯丘叔,其实我不为没有爹爹烦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们就像我的两个爹爹,一个严格,一个包容。我感受得到,你们都很爱我。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没有生父是一件遗憾的事。” 寻壑错愕。尤记沈老祖母曾说,沈越年幼时才智超群。但那时寻壑还对神童没有概念,而今亲眼见了八岁的沈重阳的这番言语,寻壑算是跨时空与童年的沈越打过照面了。 “对的。与其执着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倒不如好好珍惜已经拥有的人、物,同时争取新的收获。我儿,”沈越摸摸孩子湿漉漉的脑袋,淡笑道,“一定记得,永远向前看,不被闲言碎语所动摇,笃定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 沈重阳眉眼弯弯,露出招牌大白牙:“大伯,我懂!” 一个敢拿人生奥义教育八岁幼童,一个能接下话茬并爽朗应承父亲,天底下大概只有沈越沈重阳父子了吧,寻壑苦笑。 沈越寻壑随后洗漱,完事后三人一床,重阳最里面,寻壑抱着重阳,沈越则睡外侧。重阳很快入睡了,但寻壑却依旧精神,猜想是在茶馆饮茶的缘故。寻壑唯恐惊扰了身后的沈越,便不敢轻易翻身。 不料沈越在其后低声问道:“睡不着?” 寻壑翻回脸去,无奈点点头。沈越笑道:“那就起来吧,我正好有东西给你。” 月色入户,二人欣然起身披衣,沈越从挂起的衣物中摸出什物。寻壑在厅里坐下,调亮银灯,赫然发现沈越掌中之物,竟是一盒螺子黛和一根眉笔。 沈越兴致盎然:“记得你说过王德福跟濯秀两家的眉黛好用,我就挑了这两个,喜欢吗?” “谢谢爷,我很喜欢。”寻壑本该感动,可一想道沈越上回在自己脸上的杰作,难免心有余悸,“但是……” 沈越未卜先知:“放心吧,我私下练了好久呢,技艺大有长进,保证叫你刮目相看。” 寻壑半信半疑,但沈越一脸跃跃欲试,寻壑哪忍心拒绝,遂把心一横:“来吧。” “先试试这盒螺子黛吧。”沈越打开妆盒,取了一支,往寻壑眉上描画。 风暖鸟声碎,月高花影重。 即便闭着眼,寻壑还是从沈越利落的手法中知道男人确实为此下了功夫。 “好啦。”寻壑伸手就要去拿镜子,却被沈越摁住,“等等,我看看先。嗯,不错,你可以看啦。” 待寻壑看清镜中眉梢,不禁惊讶——眉尾被沈越完美续上,且黛色浓淡适中,与寻壑原本的眉色竟全然无二! “爷!” 圈椅宽大,沈越挨着寻壑坐下,对着镜子里的寻壑笑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寻壑左右打量镜中的自己,喜不自禁:“喜欢,满意,好看极了!爷,你练多久了,找谁练的?!” “自上回把你画成那样,我就开始练手了。能找谁练,自己对着镜子画呗。既然鲤儿喜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余生都给你画眉吧!” 寻壑扑哧一笑,可笑着笑着,竟翻起了泪光。 沈越惊得挺直腰背,问道:“怎么?!” 寻壑揉揉眼睛:“没事,就是特别想谢谢爷。” “不就画个眉嘛,至于嘛。”每每安慰寻壑,沈越总是习惯将他抱放在自己腿上,“鲤儿,实不相瞒,昨晚看戏你发飙的时候,不知怎得我突然想起你自尽的那个梦,我那个心悸的啊。” 沈越这番话,叫寻壑忆起一年前,沈越刚从西北凯旋的那段日子,他因这一梦靥而变得草木皆兵。但凡寻壑离开视线,一刻钟后沈越必定呼唤,如若得不到答复,沈越必当惊惧惶恐地跑到寻壑跟前,确认寻壑安在。 沈越自嘲地一笑,叹道:“很多时候,我都担心,担心你不知道自己在我心中分量这么重,担心你自轻。鲤儿,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的,但我对自己有信心,只要你活着,我沈越一定想方设法对你好,这是我余生,最想做的事。” 沈越不想再因情意的隐晦而招致寻壑的动摇,或表白,或拥抱,或索吻,或行房,定要让寻壑感知自己一片真心。 待沈越说完,寻壑才接道:“爷的心意,我懂的。所以这一年我都规律饮食,按时作息。虽然我还没有明确‘存活’的意义,但仅仅是为了沈爷,我觉得自己就该坚持下去。”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能够成为我爱的人活下去的理由,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但是……” 寻壑疑惑:“但是什么?” “除了饮食作息上的保证,我还要你这里,”沈越戳戳寻壑心窝,“也健康。悲愤积于中,而你有心事总是喜欢瞒着,这一点要改,如果不愿意对我说,你可以写出来,事后烧了。我落魄的那几年,就是这么写过来的,每次写完,心里多少舒坦点儿。” “爷,我没有不愿意对你说,我也并非隐瞒。” “我知道……” 寻壑急着争辩:“爷,你信吗,有些事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努力过,可一想,就脑袋就像劈开似的疼。” “什么?!你回忆什么的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 寻壑拧眉思索:“南越、被卖到蓬门之前的日子。”说时,寻壑呼吸明显局促。 沈越连忙揉按寻壑太阳穴:“打住打住!别去想!” “……嗯。”寻壑使力摇晃脑袋,渐渐恢复清明。 “不怕了,没事了。” 就着沈越的手,寻壑喝下热茶,方才的恐惧随着茶汤热气的蒸腾也烟消云散。寻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虚弱道:“我现在已经算好多了,没以前那么怕了。刚刚感谢爷,不只为画眉,还有太多太多。这一年,我真的变了很多,过去绝不敢说、绝不敢碰的事,在沈爷的鼓励下,我变得敢说、敢做。”回忆如潮,最终定格在三国会展的排练舞台上,寻壑出了差错,沈越总会不厌其烦他站到身边,送上及时的拥抱。 沈越不忘循循善诱:“嗯,我也深爱改变后的你,真实让我放心亲近。” 寻壑笑笑:“爷,你曾说我权势熏心,其实那是我在争取,争取一件能够让自己倍感安全的东西。可寻寻觅觅,到头来,发现你的一个拥抱就够了。原来真像沈爷说的,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咱们多幸运,遇到了彼此。” “嗯,爷,”寻壑搂紧了沈越,嗓音略颤,“如果我此前所受的苦难,是为了换一个沈爷,那我觉得值了。” 拥抱寻壑的同时,沈越回味过往,寻壑听曲时的痴迷历历在目。沈越暗下决心,定要将完整的寻壑拼补出来。 “爷,你刚从浙江赶回来,又陪我熬到这么晚,咱们快回去睡吧。” 沈越点头:“好。” 入眠不多时,寻壑破天荒起夜。稍稍扭动身子,寻壑赫然一惊——沈越沈重阳父子俩竟一左一右,手脚并用缠紧了自己。 脱身无能,寻壑又不忍扰人清梦,遂只得苦笑强憋。 哎,甜蜜的负担。 作者say:‘画眉深浅入时无’出自欧阳修的《南歌子》,高中时好喜欢的一首词。有朝一日把这个场景穿插进自己的故事里,好棒。 第123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⑥ 仲秋八月,金风飒飒,玉露泠泠。 杭州,直隶总督署。 楚野恭正和巡抚等一众官员议事,一小厮进来禀报:“楚大人,那人不肯走,并要我转告大人,他叫‘沈越’。” “沈越?他怎么来了?!快传。”接着楚野恭又对众官员道,“来者就是刚刚跟你们提到的‘沈大人’,我先会会他。”楚野恭快步走到会客厅,就见沈越一派老神在在,端坐饮茶。 “沈兄啊,可总算见着你了。” “总督大人客气,我沈某消受不起。” “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楚野恭接过丫鬟的奉茶,转而正色道:“阿越,找我什么事?” “我这次来,是要把这个交给你。”说着,沈越将一包袱递给楚野恭。 包袱单薄,楚野恭打开,只有一本册子:“这是……” 册子封面上书《南农要术》,内容被划为三大板块,‘农桑通诀’、‘百谷谱’、‘农器图谱’,讲解详尽,配图生动。楚野恭粗略览毕,不禁惊叹:“沈越,这是你写的!?” 沈越依旧风轻云淡:“总结经验而已。” 楚野恭对《南农要术》可谓爱不释手,翻阅时不忘啧啧称赞:“嚯!嫁接你也附了图,后人|操作就方便多了。还有这个,你改良后的扇车,也收进去了!沈越,我记得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来时间写这个?”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淡笑:“马上、枕上、厕上。” 楚野恭收了书,作势捶沈越,旋即又给沈越满上茶水:“少拿钱惟演读书的典故糊弄人。别的不说,单看这书的编排,就知道你花了不少心血。哎,这几个月我抽不开身,大部分事儿都叫你给揽去了,这回你别拦我,定得给你策勋。” “别!东西送你这儿不是为了邀功,而是因为尚未交付刻印,亲自送你手里我放心些。” 楚野恭揉揉眉心,无奈道:“你就是想要个自由身,好照顾你那小情郎。这一点我知道,可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既然我是以‘幕僚’的名号将你招纳麾下,那么功成受禄,便是理所应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安插什么名头,只是今后每年给你拨一万两白银,不多不少。” “也行,正好上交家用。” “哟,这点私房钱都得上交?你家那位厉害啊,连沈将军都镇住了。” 沈越素来不和旁人贫嘴,便起身道:“找你就这一件事,交代完我也走了,你快回去忙吧。” 楚野恭拉住沈越:“兄弟,别啊!好容易见你一面,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不了,这次在永安待了四天,得赶紧回去,不然不好交代。” 楚野恭一脸意味深长,凑近了问:“怕老婆?” “怕,厉害着呢!所以我真得回去了。” “阿嚏!……阿嚏!”接连数个喷嚏,打完寻壑已是泪眼朦胧。 引章擦拭着博古架,闻声,默默进房间取出外袍,给寻壑披上:“都说了今天转冷,你偏不听,瞧瞧,沈爷要听到了作何感想!” “他一定没你这么唠叨,嘻嘻。”寻壑笑着,接过巾帕擦拭眼角。 “得,”引章点点寻壑脑袋,“那以后就让沈爷天天照顾你吧,本姑奶奶不理你了。” “啊,不要哇,”寻壑赶忙放下手中针线,转而拉住引章衣摆撒娇,“好姑娘,你知道我离不开你!” 引章得意抱臂:“求我啊。” 二人正笑闹着,小厮入内禀报:“公子,我跟那姑娘说您正午睡呢,可那姑娘不干,还说她就在门口等您醒来。” “哈哈,公子,这事沈爷照顾不了你了吧!”揶揄归揶揄,接着引章撸袖子利落道:“我去打发她。” “别,这事怪我没跟她说清楚。阿福,你把小怜带进来。” 小厮听命出去。 不一会儿,小怜袅袅入室,容貌秀丽,打扮倒是清雅,娉婷如清水芙蓉。三国会展,小怜压轴出场,可谓揽尽风光,之后上门提亲的公子哥儿无数,但小怜一一拒了,只对寻壑穷追不舍。 引章冷笑,耳语道:“哟,连打扮都投你所好,公子,你可得把持住噢,沈爷正提刀赶来呢!” 寻壑低斥:“奉茶去!”眼见小怜走过来,寻壑毛骨悚然,“不用过来,你、你坐那儿吧!” 寻壑所在的书房位于兰秀深林,书架贴墙而设,直通天花板,书目琳琅,房内唯一的博古架将书房截成前后两半,后半是书桌及座椅,桌案之后乃漏窗,水泽汀州一览无余。 小怜瞥一眼远离书桌的圈椅,不管不顾,径直抱着包裹走到寻壑面前:“丘公子,听说你最近偶感风寒,我就煲了这驱寒的姜汤送你。” “我们家公子最讨厌姜味,你不知道吗?”引章放下茶盏,不忘嘲讽。 寻壑连忙推着引章出来:“好姑娘,小怜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不明事理的人,放心,我这回跟她挑开了说,她定会明白的。” 出到外面,引章仍旧气呼呼:“沈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待我们又这么好!公子你别想纳姨娘,想都别想!” 不敢想,有朝一日,沈越端坐家母位置,周身莺莺燕燕,环绕着寻壑一众妻妾…… 什么争风吃醋,宅斗,不存在的。按照沈越一贯作风,宅斗之前,沈越应该是先把家主neng死了。 寻壑就是有色心,也没这色胆啊,宽面条泪。 好容易打发走引章,寻壑回到书房,对小怜正色道:“小怜,风寒只是我的借口,谢谢你的好意,姜汤不用了,劳烦你带回。” 小怜花容失色:“丘公子,你这是……” 回到江宁,沈越就近先去了同心医馆。院中大树下仍旧围坐着数人,沈越一眼认出李承,于是走过去招呼道:“李承?” 须臾,男人才反应过来,看向沈越。 张小壮从院中灶房探出头来,瞧见沈越,喜道:“沈爷来啦!大丫,快去给沈爷奉茶。” 屋里头即刻有女声应承,很快,一农家打扮的妇女端茶过来,张小壮也端了热气腾腾的一笼包子走来:“沈爷,这几回去阿黄哪儿,不单单调查取证,我还学了一手蒸炊饼的功夫。”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我第一个试试。”沈越说着拣走一个。 张小壮不忘叮嘱:“沈爷,小心烫!” “嗯!面发得不错,松软可口!”见李承目不转睛盯着炊饼,沈越吹了吹,递过去,“你也要?” 得到沈越许可,李承一把抢走包子,狼吞虎咽起来。 沈越拍拍身侧,示意张小壮坐下:“近况如何?” “沈爷的推断没错,我问了李家对门的药铺,李承确实在半年前买了一两砒霜,呐,这是当时店铺伙计记的账目。”张小壮自怀中掏出卷起的账册。 沈越接过,账册有一页折起,翻开,恰是记了李承的那一页:“好,那……” “沈爷!”房中传来一声惊呼,众人纷纷回头,竟是晏如出来了,“沈爷,你回来啦!” 沈越无暇招呼,快**代道:“晏如,赶紧的,按照我之前的办。” 晏如虽错愕,不过还是应承下来:“好,我这就去。” 待晏如出门了,张小壮才回问:“沈爷,怎么回事?” 沈越看了一朵颐的李承,淡淡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好,我相信沈爷的安排。不过这几天也得感谢晏如小兄弟。就说沈爷手上这本账册,我去的时候老掌柜死活不肯出示,晏如出面后,两下子竟吓得那老头直接把账本丢给咱了,哈哈。” “嗯,”沈越点点头,又问,“李家娘子那边呢,怎么样?” 张小壮眉头一皱:“还是老样子。不过这次我按照沈爷的意思,事先照着老妪画了一幅像,果真叫李家娘子吓破了胆。” “嗯,李家娘子不一定是下毒,但李大娘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沈爷!人带来到了。” 沈越张小壮齐齐看向门口,只见花隐牵马入院,其后跟了一男人,正是阿黄。 阿黄原本要和沈越二人打招呼,可一见了狼吞虎咽的李承,阿黄就挪不开眼了:“阿承!” 李承瞥一眼阿黄,无甚波澜,继续咀嚼。 “阿承!阿承?哎,”李承只顾啃包子,阿黄只好跌坐地面,自下而上仰视李承,“你放心,离开前,我替你给李大娘上了香……” 听到‘李大娘’仨字,李承像是魔怔一般,任由炊饼掉落地面:“娘……我娘?……” 沈越张小壮即刻正襟危坐,而阿黄则不住点头:“对,我去给你娘上香了。” 但接下来李承的反应却让在场所有人大跌眼界,只见他两眼发直,盯着院门的方向,僵直的右臂颤巍巍举起,同样指向门口,目现恐惧,连嗓音都颤栗不止:“……娘!!……我娘?!!” 众人顺势看去,张小壮瞠目结舌,而阿黄更是失声呐喊:“李大娘?!!” 老妇人荆钗布裙,在晏如的搀扶下,缓缓走入院里。 李承连滚带爬,爬到老妇人脚边,揪住老妇裙摆,以头抢地:“娘,对不起!!求……求你饶了我哇……” 老妇眼神冷冽,漠然看着脚边撕心裂肺的青年,丝毫不见动容。 “我儿,你对为娘犯下什么过错,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老实交代!兴许为娘饶你一命!” 第124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⑦ 老妇眼神冷冽,漠然看着脚边撕心裂肺的青年,丝毫不见动容。 “我儿,你对为娘犯下什么过错,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老实交代!兴许为娘饶你一命!” “我错了!我不该……不该给娘下毒!……” 闻言,四下哗然。 张小壮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从痴呆已久的李承口中听到字正腔圆的认罪,还是震撼不已。 “什么?!大娘是、是你害死的!”阿黄冲过去揪起李承衣襟,“你知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是要治罪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但李承不为所动,兀自咆哮:“我杀了我娘!我竟然杀了我娘!!”说着,竟抱头打滚,眼见就要撞向大树,树下一干人等慌忙四散。李承果不其然触株,抱树喘息片刻,‘哇’一声,李承俯身作呕,从炊饼到胆汁,但凡胃里有的,全都吐出来了。 “总、总算说出来了……”李承跌坐地上,气若游丝,模样疲惫,眼神却清明。李承环顾众人,视线触及老妇人时,李承瞳眸一亮,只是转瞬又黯然下去:“您不是我娘。我娘被我害死,我亲眼看着她去世的。” “阿承,你?!”阿黄冲上前揪住李承,“说谁杀了李大娘我都信,但不可能是你啊!你那么孝顺的人,怎么可能!?” “阿黄,你这么看我,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但娘确实是我杀的,我从张老头那儿买了一两砒霜,一两啊!全部倒进我娘的汤药里了,呵……哈哈……”干笑两声,李承回首看向老妇人,手脚并用爬到老人脚边。 张小壮担心李承会如往常那般做出过激之举,欲上前拦截,却被沈越挡住。 “好像啊……连打扮都一模一样!您要真的是我娘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当面赔罪了……”说着,李承竟像孩子一般,揪着老妇的衣摆,呜呜哭了。 老人叹息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李承点头,转而背过身去,对着远山磕了三个响头。 “那是建宁的方向。”沈越低声道。 张小壮恍然大悟:“他这是在给生母磕头啊,哎。” 老妇人缓步走到沈越面前,略略躬身:“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沈越将一红绸包裹塞给老人,又道,“小小心意,老人家收了添福添寿。晏如,扶老太太回去。” 晏如引路道:“太太这边请。” 张小壮错愕:“沈爷,这是你设的局?!!” 沈越摇头:“无心插柳,我起初请邻家老妪,是想看看能否勾起李承回忆。不料竟把他唤醒了。” 阿黄颓然走到沈越面前,问道:“两位大人,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样?是要把阿承交给官府定罪吗?” 沈越淡淡道:“好歹一条人命。人情可讲,但法理难容。” “可是李承家您亲眼见了的,而今母子俩得靠娘家接济过活,”阿黄转而跑去拉起李承,“阿承,你一定有苦衷的,把你的原因交代清楚,或许你就可以回家了……” 不待阿黄说完,沈越快口接道:“对了,李承,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你一人的主意?你媳妇没有参与其中?”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一个激灵,咆哮道:“无关!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杀了老母,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我媳妇压根不知情!不要牵连她们!” 沈越正欲追问,程隐突然跑进院子,对沈越耳语了几句。沈越拧眉,冷声答应:“我现在就回去。” 阿黄见沈越要走,向来中规中矩的他竟一把拉住沈越,哀求道:“阿承他有苦衷的,”接着又捶打李承,“阿承,你快说啊!!” 奈何沈越十万火急,掰开阿黄拳头,撂下话:“有事你跟小壮交代。小壮,你酌情处理,我先走一步。” 急忙忙奔回仙眠渡,还在书房外头,沈越就听到女子在念念有词。 “……这条命是沙鸥公子救的,但我能有今日,全仰赖了公子的帮扶。” “小怜,你高估我了,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不,公子,是你低估了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但公子寥寥数语,却让我一颗濒死的心活过来了。心活了,人才会往前走。” “我寥寥数语让你大受启发?” 沈越微微探头,透过博古架,望见女子背影。只见女子摇了摇头,但沈越能想见她一脸无奈的模样。 “公子你果然忘了,哎。公子当时说,你也曾有过绝望的时刻,但一位贵人循循善诱,最终让你放下了寻死的念头,坚持活到现在。” 寻壑哭笑不得:“我当时是想告诉你,只有活下去才会发现活着值得。” “说我断章取义也罢,但总归我活下来了。如果说那位贵人是公子续命的支撑,那么,公子于我,也是一样的。为了公子,我愿意活下去,并且成为更好的人。” 沈越见女子将怀中包裹放到桌面,推给寻壑,又道:“小怜半生浮萍,未曾料想萍碎之际,得遇公子。不能与公子比翼连理,是小怜此生遗憾,但请公子放心,小怜今后一定收好心意,不给公子徒增烦扰。” “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既然你做了承诺,那我也就放心了。” “嗯,虽然不当讲,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小怜定要说出来。” 沈越白眼一翻,料想是姑娘的表白之辞,撸袖子准备现身把人赶出去,不料姑娘快了一步。 “小怜好生羡慕那位佳人,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公子青睐。公子成亲那日,不嫌弃的话,请给小怜也送一份请帖吧,叫小怜沾沾喜气。” 沈越捂嘴偷笑,正欲瞧瞧寻壑此刻何种神色,蓦地觉察衣袖被人扯动。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程隐?!” 门后悉悉窣窣,寻壑小怜纷纷探头张望,沈越连忙推着程隐退到安全处,才破口大骂:“你小子干嘛跟着!吓死老子了!什么时候连你也这么八卦了!!” 程隐却答非所问:“我一直以为……以为……”程隐挠挠脑袋,欲言又止。 “大男人磨叽什么,有屁快放!” 程隐吞吐几番,硬着头皮道:“我一直以为,沈爷和丘公子……丘公子是‘佳人’,没想到是……是沈爷……” 沈越一记暴栗还没下去,程隐就搓起了巴掌,憨厚讨喜:“那个……我也挺想早日喝上沈爷和公子的喜酒,嘿嘿……” “滚!” 沈越回到书房,丫鬟告知寻壑送小怜出去了。小怜送寻壑的包裹在桌面安放,沈越好奇,便拆开了看,内有一家常食盒,沈越眼尖,发现食盒压着的的宣纸一角,抽出展开,却见纸面画了十数个圆圈,无一字眼。 “爷?”寻壑回来,见沈越拆了那包裹,莫名慌张,“爷,那是……” 沈越大尾巴狼似的跺着脚观摩信笺:“咱们鲤儿魅力可真大,爱慕者都找上家来咯。” “爷,你听我说……” 沈越将信笺丢给寻壑:“考考你悟性,看能否参破。” 寻壑捧着信笺如捧烫手山芋,但扫了一眼,也被信上如哑谜般的众多圈圈给蒙住了:“这是……” 沈越抬起一臂,揽住寻壑脖颈,在他耳边吹气道:“没看明白?” 热气如烫舌,在寻壑耳边逡巡,激得寻壑毛骨悚然。 “那爷给你参谋参谋。这个小怜有才啊,使了朱淑真《圈儿词》的典故,我给你念念噢: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听了个开头,寻壑就直嚷嚷‘够了够了’。寻壑越是着急堪比热锅蚂蚁,沈越就越发兴致盎然,到最后朗诵声可谓余音绕梁。寻壑无法,壮士一去不复还,倾身堵上沈越的嘴。 口鼻相贴,沈越还死性不改,冲寻壑扬眉挑衅。不多时,寻壑先受不住沈越长睫扫脸的瘙痒,败下阵来,才稍稍抽离,又被沈越摁了回去。 “唔……” 沈越大快朵颐过足瘾,才松开钳制猎物的爪子,见寻壑眼角眉梢绯红,唇瓣丰润,忍不住又舔上几遭,扶着揉着,衣带渐宽。 寻壑喘着提醒:“爷,这儿书房呢……” “咱家哪处没做过?” “……” 休论身外千端事,只醉花前一榻风。 兴尽晚回舟,月落乌啼,干柴方燃烧殆尽。紧搂着又厮磨片刻,沈越才披衣起身,端了那食盒过来。 寻壑头皮发麻:“爷,你听我解释……” 沈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沈越打开食盒,舀了一勺姜汤尝味:“嗯,熬得还行,可跟我一比,就逊色太多了。” 寻壑暗暗松气:今儿小命算是保住了。 将食盒放回桌面,沈越走回寻壑身边,替他整理衣物,并道:“你没必要解释。对于一个我走几天就想我想得天天穿我旧衣服,晚上还找借口搂着我儿子入睡的人,我想不放心都难。” 寻壑老脸还没来得及红,就被沈越拦腰抱起。 “我的鲤儿有点受寒,走,爷给你熬姜汤去。” 作者say:《圈儿词》挺有意思的,贴个分享。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嘻嘻,为越越阿鲤的性|福生活流lui! 第125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⑧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时维九月,天高气爽。 打坐完毕,寻壑睁眼,恍然发现身边人早已起身静候,遂抱歉作揖:“空澄方丈久等了。每次和您打坐,我都不觉时日飞逝。” “丘公子有佛缘,非老衲之故也。” “丘某送方丈一程。” 把空澄送下山后,恰见殷姨娘经过兰秀深林:“殷姊!” “小丘,你没在山上?那正好,到兰秀我给你看看。” 寻壑上前,替殷姨娘拎走药箱,并让出道:“好,殷姊请。” 诊了脉,殷姨娘又问:“这两天睡得怎么样?” “挺好,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失眠,易醒的毛病也好转许多。” 殷姨娘点点头:“还会头重脚轻吗?” 寻壑不加思索:“偶尔吧,刚起床那会会有一点。” “筋骨呢,还会剧痛吗?” 寻壑想了想,笑道:“殷姊治疗得当,这半年都没再犯了。” 闻言,殷姨娘白寻壑一眼:“谁才是治好你的人,别弄错了。他吃起醋来我可消受不起。” 寻壑哭笑不得:“沈爷半路出家,再厉害也比不过殷姊啊。” 孰料殷姨娘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小丘,我、还有各处请来的名医,治你这病五六年了,不见太大起色。直到沈爷回来,你这痼疾总算消停,难道只是巧合?” 寻壑沉默。 殷姨娘说的没错。若没有沈越的扶持,寻壑清楚,自己早在去年就已作古。毕竟那时,寻壑下了一死了之的决心。孰料沈越心有灵犀,千里之外派人制止,捡回寻壑一条命。待沈越凯旋,便再也‘不信任’寻壑,不但盯紧寻壑饮食作息,还自学医理把关寻壑的用药,甚至讨教手法给寻壑按摩舒缓。 沈越心细,察觉寻壑闲暇时常常陷入低迷,便着力将寻壑面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即便是寻壑已然好转的今日,沈越离开之前也不忘安排,譬如刚刚的打坐,眼下的问诊。 一帧帧画面闪现眼前,就连那段冗长的暗无天日失眠夜,因了沈越的陪伴,也变得温情脉脉。 寻壑心头酸涩。 “殷姊,没事的话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殷姨娘错愕:“怎么?” “我想上山待一会儿。” “啊?”殷姨娘正为难,晏如自门后窜出:“我……我得陪着公子!” 寻壑淡笑,拂袖上山。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花期已过,夹道的桔梗只剩下绿叶,茎秆纤纤,却蓬勃挺立,别有一番美感。前院那株沈越取名‘无忧’的山花,末梢已经攀上廊架顶端,今春至夏,白花开了三轮,虽是稀稀落落的几朵,但香飘满园,与最初带回江宁时的奄奄一息相比,简直判若两物。 绕道后院,分明已是深秋,院中却仍绿意盎然。沈越说过,院子里要有一棵落叶的树,才能看到四季。只是后来,沈越怕寻壑悲秋,便命人随时清走老杏的落叶,其余草木则换上常绿植被。眼下,百花偃旗息鼓,唯独菊花超然,尽戴黄金甲。 赏心乐事谁与共? 不久,寻壑退回草房子,恰见家丁擦洗墨兰叶片,一支细茎三两花,貌不惊人却幽香隐约。过去,寻壑病发时总是摔东西撒气,因此特辟一处简陋居室隔离,是为草房子。沈越入住后,便着力调理疏导寻壑身心,随着寻壑病情好转,沈越也不断往草房子添置物,从最初耐摔的书籍、木雕,到而今的盆花瓷器,化环堵萧然为一室丰盈。 而寻壑空荡荡一颗心,也被日渐填满。 寻壑情不自禁:“我去接沈爷吧!” 晏如连忙追下山去:“公子,按惯例沈爷天黑之前一定回到家的,你再等等!” “等不及了,我想立刻见到他。” 晏如只得驾车将寻壑带至同心医馆。 晏如引路在前,寻壑很快听到了沈越的嗓音。 “治个失心疯的李承,竟牵扯出这么大的一串事情,始料未及啊。” 旁人:“沈爷,您说……李承这命能保住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没等沈越回答,晏如就大嘴巴道:“沈爷,公子来看你了。” 寻壑:“……”人家谈着事呢干嘛插嘴! 沈越猛回头:“鲤儿,怎么来了?!” 寻壑怕给沈越添了麻烦,说话也变不利索了:“我……没事,沈爷先谈,我在外面等着。”说着就要退出去,却被沈越拉了回来:“哪儿等不都是等,就在我身边等。” 张小壮素知沈越庄严疏远,因而对沈越一把牵走并搀着寻壑落座的举动甚为讶异,直到沈越瞪向自己,张小壮才慌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寻壑规规矩矩,端坐恭候。 谈话继续。 沈越的事寻壑向来不加干涉,关于李承,寻壑只知道些皮毛。但把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直到出了同心医馆登上马车,寻壑仍处在震惊之中。 沈越察觉寻壑细微的异常,钻进车厢后便拥紧寻壑:“怎么了,鲤儿?” 虽然好奇,但寻壑不想沈越觉得自己八婆,便顾左右而言他:“哪有什么,就是怕打扰你而已。” 沈越想了想:“是刚刚谈李承的事让你不舒服了?” 寻壑不加思索地辩解:“没有不舒服,就是震惊而已。”话一出口,才知道被沈越套话了,“爷,你……” 沈越搂着人晃两**子,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哪怕只是想听个故事解闷,也不妨和我直说。最怕你对我遮遮掩掩了!” “好,我知道错了。” “用不着认错,但下不为例!”接着,沈越便絮絮道来前因后果。 原李承一事,本该因李承病情好转告终。孰料,一个月后,却传来阿黄的死讯。李承闻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江宁衙门击鼓鸣冤,痛诉建宁官员的暴政,且不惜将自己弑母之事抖落以引人注目。 原来,建宁并非富足的鱼米之乡,且这两年水涝频发,粮食歉收,民众不堪其苦。然而,知县非但不体恤民情,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但要求税银照旧缴纳,还勒令建宁市民开敞门户,以彰显建宁作为皇城近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 阿黄今秋颗粒无收,缴纳不起人头税,只得自尽以换回妻女活命的机会。而李承弑母,也是同一缘由的无奈之举。 张小壮第一时间找到沈越,沈越对这小小建宁知县的瞒天过海之举甚是疑心,派人寻根溯源,竟发现这建宁知县的靠山竟是赵相?! “所以啊,事情难办了。”沈越嘴上抱怨难办,可神情却一派轻松,甚至歪了脑袋搁在寻壑肩上。 寻壑沉浸在故事当中,无暇留意沈越细微,良久,寻壑才道:“那李承现在怎么样了?” “正关在大牢里呢。算他命大,今年秋后处斩的名单出来了才去告发官府。不过李承明年还能不能保命,就说不定了。” “爷,李承身不由己,你好不容易治好了他……”寻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寻壑犹豫道:“沈爷真的救不了他?” “子翀的前车之鉴别忘了,连他都不是赵相的敌手,我这江湖闲人能跟他抗衡?哎,当年有关汉卿写《窦娥冤》给窦娥鸣不平,但李承就没那么走运了,哪会有人给他写曲儿伸冤呢!” 寻壑道不出沈越哪里奇怪,但暗下决心,难得逮着一个机会,定当尽力为沈越做点什么。 回到仙眠渡,下车时,寻壑见沈越宝贝似的揣着一包袱,才想起来上车时他也抱着,只是当时心有他想,便无暇顾及。 转身搀寻壑下车时,见寻壑盯着包袱,沈越便拎起来在寻壑面前晃晃:“给你的。” 沈越每月往浙江跑三四趟指导农桑,不时捎些农产回来。上月涨潮,沈越趁着螃蟹上岸,大捞一笔,回来蒸了肥美鲜嫩的两笼螃蟹,剩余的养着,断断续续吃了十来天。 虽然相处日久,但寻壑依旧为这些丝丝入扣的体贴而感动,眼见晏如驾车远去,寻壑便大着胆子挽住沈越胳膊,雀跃道:“这次又带了什么?” “瞧瞧!”沈越嚯地敞开包袱,里面竟是满满当当一袋菱角,沈越得意洋洋:“秋天吃菱角,补血。今晚就尝个鲜,鲤儿你说,清蒸还是熬粥好?” “熬粥吧,好久没喝沈爷熬的粥了。” “我只离开了三天,这就算‘久’啦。” 寻壑不满:“哼哼!你不就爱听我说这些没营养的么。” “哎哟,我家鲤儿学会哄我开心啦,真棒!那行,以后你负责‘说‘没营养的,我就负责‘做’有营养的。”说着,沈越举了举手中包裹。 寻壑不甘示弱,放胆揶揄:“俗话说,要想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他的胃。沈爷,你得多下点功夫咯!”不待沈越回答,寻壑又后知后觉地问:“爷,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对话越来越无聊了?” “好像是。”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1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又道:“苏州沈府那时,好像还没有这样吧?” “确实没有。”想了想,沈越又补充道,“而且平时我也不这样的。” “我……”寻壑欲言又止。 “你什么?”沈越追问。 “没什么,就想说,我平时也不这样的。” 说时,二人恰好走到兰秀深林,登上桥面之前,沈越突然牵住寻壑:“阿鲤!” “啊?” 沈越食指横放在鼻下,煞有介事地搓了搓:“如果对象是你,我不介意一直无聊下去~” 第126章暖风吹散一春愁⑨ “如果对象是你,我不介意一直无聊下去~” 寻壑面颊不自然地泛红,沈越瞧着赏心悦目,稍稍倾身欲沾染芳泽。孰料几名小厮大剌剌从兰秀深林出来,虎着嗓门喊道:“丘公子,我们把布料搬进去了。” 寻壑猛地推开沈越,窘迫道:“东西放好就行,你们先出去吧。” 沈越压下无名火,强自镇定:“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小厮搬运?” “裁衣的布料,大户人家找我置办嫁衣。” 一场三国会展,让寻壑的织造名声水涨船高,上门拜托寻壑制衣的人络绎不绝。寻壑不得不抬高工费。熟料,物以稀为贵,高门大户反倒以穿上寻壑的手艺为荣,仙眠渡门庭若市更甚。 因为寻壑的缘故,沈越对布料粗粗了解。当下揭开其中一只箱奁,沈越不禁惊呼:“一整箱的缂丝……这户人家什么来头?” “沈爷应该认识,赵相。” “赵相?”沈越哭笑不得,“赵相是成帝从地方提拔上来的,等他到中央时,我都退隐了,至今没见过面。” 寻壑吃惊:“那也是巧了。市井流传‘左肥右瘦’,还真不差,左丞相子翀圆胖,而右丞相赵葵瘦小。另外,赵相联姻的对象,是吏部尚书之子沈凌虚。” “嗯,这个我知道,赵府跟沈府联姻了。我知道你会有顾虑,但咱们既然身处江湖之外,思虑也无济于事,你能想到的,子翀的考虑不会比你少。现在你要做的,”沈越俯身拣出一叠布料:“是好好裁衣。” “嗯。” 为方便制衣,寻壑将兰秀深林一处居室改造成了工房,这会儿沈越把布料一一在架上挂起铺开,供寻壑比色挑选。整理完毕,沈越又铺好软榻,交代道:“阿鲤,还有精力的话,你就先做会儿衣服,要累了那就休息。” 寻壑正悠哉游哉收拾针黹,听了沈越这话即刻丢了东西冲过来:“你又要去哪儿!” 沈越莫名其妙:“做……做饭啊……”沈越指指那袋菱角。 “……”寻壑窘迫转身。 沈越从后拥住寻壑,下巴搁在人家肩膀上,揶揄道:“哟,还没过门呢,就管这么严了?” 寻壑双颊热胀,扯下一块布料摆弄掩饰:“我正忙呢,你也忙你的去。” “不行,怕你待会又追上来质问我去哪儿。我得先请示,”说着,沈越煞有介事地蹲**,仰视寻壑,“为夫去做饭,夫人允否?” 在寻壑劈头盖脸的一巴掌下来之前,沈越机灵地跑远了。 “过门?……呵呵,过门,”寻壑自嘲一笑,少许的期待再无踪影。寻壑甩甩脑袋,抽出赵府提供的尺寸,开始构思婚服形制。但接下来寻壑都着了魔怔似的,‘过门’二字挥之不去,无法急中心神,寻壑无奈躺下,怔怔直视烛光,一室的喜庆红艳渐渐扭曲,隐约听到女子的声嘶力竭的呵斥: “若没有邬家,你此刻不过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 “恶心的东西,谁让你碰我了!” “……” 沈越手脚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就做好六道菜,吩咐丫鬟送进房里,而自己则端着热腾腾的一锅菱角回房。 “公子?” “丘公子怎么了?!”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闻声,沈越一吓,随手把蒸笼往桌上一搁,快步绕过屏风:“阿鲤?!”房里几处衣架东歪西倒,寻壑摔在塌下,浑浑噩噩撕咬着一段红绸。 “阿鲤!”沈越将人抱起,赫然发现寻壑满面热泪,“阿鲤?!你怎么了?!” 沈越尝试扯掉红绸,可寻壑却攥紧了不放。沈越只得将人抱放在榻上,见侍女们在屏风前站成一排,沈越恼火呵斥:“都给我出去!” 待众人退下,沈越蹲在寻壑面前,轻轻扯动红绸,柔声宽慰:“鲤儿,放下好吗?” 寻壑‘哼’一声,转过身不理沈越。 沈越伸手在寻壑眼前晃动两下,可寻壑依旧双眸失神,呆若木鸡。联想到寻壑去岁丧失心智的模样,沈越不禁脊背发凉, 正当沈越绝望之时,寻壑突然含糊开口:“咬……咬死你……” 沈越忙不迭扶正寻壑,问道:“咬?咬谁?” “邬、邬璧……”这一名姓似乎是禁忌,寻壑说出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颤栗。 沈越想了想,柔声问道:“为什么咬邬璧?” “邬璧要我娶她……又说我恶心……说我是沈府的狗……” 沈越瞳孔骤缩,强压下震惊,改而循循追问:“邬璧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婚礼……不是,只要她不高兴了,就会说……”说时,寻壑唇角**,两颗硕大的泪珠滴落,“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让我过门?呜……” 沈越恍然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将寻壑带去沈氏宗祠拜堂时,寻壑中途歇斯底里的破门而出。 等等,拜堂?过门?环顾周遭,入目净是鸾凤刺绣、嫁衣红妆。沈越疑惑,寻壑突然陷入痛苦的过往,会不会与此有关?不等沈越思考出个所以然,寻壑猛力一挣,从沈越怀中脱出,砰一声摔倒在地,喘息两下,寻壑竟以头抢地:“啊!我不娶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阿鲤!”寻壑平日力气不大,但这次沈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人抱回榻上,“阿鲤你醒醒!” 可寻壑仍喋喋不休:“我不娶了!不娶了……” 沈越咬咬牙,抽出绒毯在地面甩开,将寻壑安置其上,而后冲向木架,将红绸悉数收起,丢放在一角,再快步回到寻壑身边。 “阿鲤你看,这里不是婚房,也没有人逼你跟邬璧成亲。咱们不怕。” 听了沈越的话,寻壑稍稍消停,疲惫地趴在绒毯上。沈越欲要将其揽到怀里,寻壑突然惊吓着弹开:“你别骗我了!你们这群骗子!” “我是沈越!不是骗子!”话一出口,沈越才想起此刻与寻壑争执毫无意义,遂软下语气,一字一句柔声解释,“阿鲤,我是沈越,你的沈爷。这两年,都是我在照顾你……” ‘沈爷’二字一出,寻壑竟渐渐平复下来。 “沈爷……”寻壑呢喃着念出这个名字,虽然眼神并未对焦沈越。 沈越俯**,让自己映入寻壑眼中:“对,是我,我是沈爷。给你做菜,陪你失眠,最爱你的沈爷。”趁寻壑不注意,沈越尝试着抽出寻壑死死攥着的红绸,不料轻轻一拉,红绸就从寻壑指间抽走。 沈越将布料藏到身后,往寻壑跟前靠近了些,继续抚慰:“没事了,再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今后也不会有人逼你做你讨厌的事。” 寻壑鼻息渐稳,沈越低头,竟发现寻壑睡着了? “寻壑?寻壑?” 入梦后,寻壑仍眉头拧起,一副紧张疲惫之态,沈越不忍心打扰,于是抱起寻壑回到卧室。 直等到深夜亥时,寻壑才幽幽转醒:“爷?” 沈越抬手在沈越面前晃两下,问道:“鲤儿,认得我了?” “???”寻壑最初一脸莫名,随着记忆追溯,渐渐想出了眉目,“爷,我刚刚是不是提到了邬璧?还说了一些当年的事?” 沈越错愕:“你记得起来?!” 寻壑点点头:“努力想了才想起的。” “也就是说你提到邬璧的时候,是不由自主的?” “……应该算吧。” “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有过吗?” 寻壑摇头。 沈越不甘心,继续追问:“我做饭回来你就变成这样。我离开期间,发生了什么,鲤儿?”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思索好一会儿,寻壑才道:“临走前,沈爷提了‘过门’,后面不知怎的,我控制不住地反复琢磨这个词,再后来,我觉得脑袋发晕,就躺下休息了。” 寻壑被发现时,正是跌在榻下! 沈越紧张问道:“你躺下后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寻壑想了想,又改口道,“后面我盯着蜡烛看,看着看着,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当年娶邬璧的婚房,再之后,我就变成沈爷看到的样子了。” 沈越暗自庆幸,寻壑的这次‘失常’并未持续太久,不过沈越仍隐隐害怕,不知寻壑下一回‘失常’会在什么时候。 “我觉得是蜡烛的缘故。”寻壑突然幽幽冒出一句。 沈越不可置信:“蜡烛?!” “对,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就是从盯着它开始的。”寻壑肯定道。 “你等等。”说罢,沈越起身,从工房里端回蜡烛,行走时不忘仔细打量,“这就是一根普通蜡烛啊,要不我吹灭了剥开看看。” “不用。”寻壑撑着坐起来。 “啊?” “我当时没看蜡烛,我盯着火焰。” 见寻壑没有丝毫开玩笑的迹象,沈越看了会儿烛火,不得其解,索性放弃:“你没事就好。”转身又道,“来人,去把饭菜热一热。” 丫鬟在凉杌上摆开饭菜,沈越吩咐她们退下,又亲自给寻壑舀了一碗汤:“秋藕最补人,喝两口垫垫肚子。” 寻壑瞧着汤上浮油,眉头微蹙。 沈越不敢告诉寻壑,这次炖莲藕为了进补,沈越加了排骨。出锅之时沈越不敢假手他人,亲自挑选猪骨,还把浮沫沥了个干净。但还是被寻壑瞧出来了? 所幸寻壑低头,就着沈越的手啜了一口。沈越一脸期待:“怎么样?” “鲜美,好喝。”寻壑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许是寻壑饿得紧,这顿饭吃得比以往都快。搁下筷子,沈越从橱柜里取出两个小金莲蓬盅儿。寻壑登时两眼放光,搓着掌心欢喜道:“沈爷!” “欸。有酒便是娘,连我都没那么亲,是吧。”沈越佯装吃醋,作势收走酒盅。 “啊别别别沈爷!酒不重要,沈爷比什么都重要!” “真的?” 寻壑配合地亲吻沈越抬起的下巴:“真的真的。” “得,小猪崽子。” 很快,晏如送进酒来。沈越打开筛热,斟在莲蓬盅里,又亲自剥了炒松子与寻壑下酒。 “鲤儿,你还记得吗?去年我和你拜堂的时候,你突然失控冲出鹿柴的事。” 寻壑倾酒的手一顿,果然,从沈越手里讨酒喝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不知道沈越这次盘问什么。寻壑老实答道:“记得。” “你那次失控,会不会跟洞房的布置有关?”沈越指间不自觉地捏紧酒杯,斟酌一番措辞,方谨慎开口:“我是想问,鹿柴的洞房是不是让你联想到了和邬璧成那晚?” 寻壑放下酒盏,神情变得严肃。 沈越见寻壑回忆得痛苦,遂反手握住寻壑:“难受的话就不要想……” “对,确实,我那时又想起了邬璧洞房夜对我说的那几句话。” 果然!扮成李大娘的老妪,能唤醒失心疯的李承;而相似的洞房,也能让寻壑联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往。 但沈越可以找人假扮李大娘来唤醒李承,毕竟李承的症结在于亲娘。但寻壑呢,寻壑的症结仅仅是邬璧? 沈越直觉不是,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寻壑有丝毫解脱后的痛快! 尘封已久的过去,寻壑还曾遭遇过什么?会让他在南越失去心智? 等等,南越!? 沈越蓦然想起寻壑每每回忆童年时,剧烈的咳嗽,粗重的喘息,扭曲的神情…… “寻壑,你再仔细想想,去年我陪你下南越,和小侯爷分别后回来的路上,你看见了什么?”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好久了,再说我之后不是疯了嘛,怎么会记得。” 寻壑轻描淡写地以‘疯’形容自己,沈越只觉得心窝处被扎了一针,侧身拥紧寻壑:“阿鲤,你别怕,无论你变成怎样,我沈越一定陪着你。” 寻壑配合地靠上沈越胸膛:“我懂的。让我想想……那天清早,路上行人稀少,走了很久,好像才碰上一个……”寻壑再度陷入苦思。 沈越淡淡接道:“碰见的是屠夫,拉着板车,车上摊放着一头对半剖开的净猪。” 沈越明显感觉寻壑脊背颤动。 良久,都没听见寻壑答话,沈越握着寻壑,分明感受到寻壑掌心渗出冷汗:“阿鲤,想得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吗?” 寻壑机械地摇着头,眼神重现傍晚失常时的空洞:“我……我想不起来……” 作者say:机缘巧合,寻壑被烛火催眠,越越寻根究底,开辟心理治疗新路!那么,蛰伏在寻壑记忆深处的梦魇到底是什么捏~拭目以待~ 第127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① 是年腊月。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 时近岁末,农闲时节,不少百姓上街置办年货。商铺、小摊鳞次栉比,但最为热闹处,竟是品花阁。以往品花阁只在夜晚门庭若市,而今化日光天,品花阁门前仍然车水马龙。 原来是有新近剧目上演,是为《暮成雪》,演出戏班为‘牡丹第一台’。 天下戏子无数,佼佼者为四大戏班:四喜、贺春、庆昭、牡丹第一台,其中又以‘牡丹第一台’最富盛名。而牡丹第一台所属,乃品花阁主人方灵修,艺名沙鸥。 《暮成雪》,取自太白‘朝如青丝暮成雪’,能让人一日之内为之白头的,定是世间大悲。而此剧所讲,正是一桩惨案。 主人公李华一介布衣,生张在淳安,以孝闻名。李家长期饱受捐税之苦,难以为继。无奈之下,李华为求妻儿续命,不得已弑杀重病卧床已久的老母。事后,李华一方面想投案官府以安良心,而另一方面,李华作为李家唯一男丁,妻儿生存离不开他。陷入两难的李华一病不起。好友王安探望时,从李华口中得知病重真相,恰逢王安也深为赋税所累,二人遂揭竿而起,奔至京城衙门,控诉淳安的苛政暴政。 淳安知府为掩盖事端,将李王二人捉拿归案,并判决秋后处斩。李华、王安妻儿奔走申冤,众多深受暴政之苦的百姓也纷纷站出,或编歌谣,或说戏书。李华王安之事经口耳相传,最终传入天子耳中,天子下令丞相督促彻查。丞相廓清真相,惩治了淳安一众官员,免去了李华王安的牢狱之灾的同时,也减免了淳安三年赋税。 优伶登场前,台下观众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戏的原型就在咱们隔壁的建宁县呢。” “这个我知道,但'李华'好像还在吃牢饭?” “没办法,戏归戏,现实归现实,两码事。” “……” 幕后,优伶们忙于上妆更衣,紧锣密鼓。兵荒马乱之中,俩男人偏坐一隅,共同翻看一本簿册。 “瞧瞧,接下来一个月的坐席都售罄了,师傅,宝刀未老啊,首次操刀的故事就能大卖。” 寻壑风轻云淡:“多亏了你的指点跟宣传。” 沙鸥撇嘴摇头:“那倒未必,主要是你这故事戳中观者痛点。现实不能实现的事,戏里越是大快人心,就越受追捧!” “或许吧。对了,灵修,接下来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师傅跟我客气什么,但说无妨。” “趁着故事大热,我想让四喜、贺春、庆昭也扮演这个故事,你看……” “师傅,不必征询。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定然尽全力支持。” 沙鸥当年仗着寻壑的信任,诱拐寻壑签下了以沈府名义保释邬家长子的文书,引燃了寻壑沈越决裂的导火索。事后寻壑未曾责怪,但沙鸥兜兜转转得知寻壑独自承下了猜疑与驱逐。愧疚之余,沙鸥发誓今后凡是寻壑的请求,自己都将无理由支持。 当然,这份全身心的支持,还源于沙鸥清楚,寻壑比谁都更看重分寸。 台上,正在上演的是《哭魂》一折。大致是讲李华王安妻儿诉求无门,李母鬼魂挣回人间,与弱妻幼儿一道,控诉淳安吃人的苛政。 扮演李母的老旦唱道: “官员‘好’,衙门‘好’,弄得百姓吃不饱;卖掉棉衣交捐税,晚上睡觉滚稻草。” 人间冤情无处诉,地底冤魂难长眠。凄苦不消说,台下观众纷纷举袖抹泪,唯独首排二人交头接耳: “这平仄不通的唱词竟能大行其道,真真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哎,张兄,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走吧。”说时,二人罔顾妨碍观瞻,愤然离座。 次年三月,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四大戏班轮番上演《暮成雪》,此剧由此名动朝野。采诗官以‘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之由,将其一并纳入乐府曲目,上呈喜好听曲的成帝。成帝观后,大受鼓舞,欲效仿剧中明君,遂微服私访,期间得知李华一角实有原型,一番追根溯源,揪出李承一案。成帝了解原委后,赦免了李承死罪,同时免除了建宁三年赋税。问责时,建宁知府一人抗下罪责,大理寺判其斩立决。 李承之事,就此了结。 乡间小道,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送走李承,沈越寻壑相视一笑,携手漫步。 “阿鲤,为何不让我告诉李承,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你?” “我化名'姑苏鱼里'创作《暮成雪》,连成帝都不知道作者是我,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这样案子追究起来,赵相也不会怀疑到你我头上。再说,李承感谢你,就等于间接感谢我了,不必张扬。” “姑苏鱼里。”沈越‘扑哧’一笑,“小心机倒挺多。姑苏鲤,哈哈,你怎么不取名叫‘沈府的鲤’或者‘沈越的鲤’呢!哈哈哈!” “……”沈越笑得肆无忌惮,寻壑窘迫至极,甩开手往回走。 沈越连忙追赶着牵住,“哎哎哎!阿鲤!你等我说完嘛。”说着,沈越从后环抱着人,温声道,“我好喜欢你这样明枪暗箭向我表白噢!” 寻壑挣了两下终于挣脱,恼道:“外头呢!没羞没臊的!” “要我不缠着你也行,那你得继续牵着我,不许发脾气甩开我。” “!!!”寻壑认命地牵起起沈越。 “那还差不多~” 春光晴好,白石绿柳相映衬,恰似人在画中游。 走不多时,沈越状似无意,对寻壑道:“鲤儿呀,我曾经听沙鸥评价你‘才高词盛,富艳难踪’。而今算是领略到了,你的《暮成雪》,咀嚼愈久,滋味愈丰!” 寻壑无甚波澜,平静道:“下里巴人的玩意罢了,承蒙宣传,才为贵人所知。” “你这就错了!你想想,《诗三百》的‘风’,有多少是百姓劳作时哼的歌谣,千百年后,不一样成为了经典!钟嵘有云‘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你是有感而发,何拘于辞藻?总而言之,一部作品能够流传,总有它出彩的地方,不要妄自菲薄。” 寻壑笑得勉强:“谢谢爷。你总是能沙里淘金,发现闪光点。” “欸,你这话说得我爱听!你写传奇的能耐就是‘金’!既然是金子,为何要掩盖它的光芒呢?” 寻壑眸光跃动,像映在水里的星星。 沈越趁势游说: “你若因为戏曲曾是你屈辱求生的工具而因噎废食,将这项能给你带来欢愉满足的事物拒之门外,那将是人生大憾。” “鲤儿,我想要你尽兴而活,不留任何遗憾。” “哪怕不登台露面,幕后写写传奇,也是可以的。” “如果你想扮角唱戏,又羞于登台。不介意的话,那就让我做你唯一的观众吧。” 沈越怕说得多了,寻壑觉得聒噪,于是适时噤声,等候寻壑答复。 良久,寻壑方犹豫道:“爷,你真不觉得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沈越驻足,转身与寻壑对视,郑重道:“阿鲤,你的每一个优点,无论有无价值,上得台面与否,在我眼里,都是人间珍宝。只要不危害自身,威胁社会,但凡你喜欢的事物,我定当全力支持你追寻!” 第128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② 不知觉,二人踱步回到仙眠渡,远远就见张小壮在门口等候。 “小壮,怎么?” 张小壮快步上前:“沈爷,医馆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出手就是一千两银票,但点名要同心医馆最权威的大夫!” 寻壑先一步问道:“意思是……他要找的人是沈爷?” “对。” 沈越正要问那人什么情况,不料寻壑嘴快,不怀好意道:“噢~原来沈爷是同心医馆的头牌!”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莫名其妙:“是啊,咋滴?” “只要一千两就能买沈爷一次噢。”寻壑比了个‘一’,语带玩味,“那小壮,我出一万两,你看看怎么给我安排沈爷?” “这……这么多啊,”张小壮目露贪光,搓搓大巴掌,憨笑转向沈越:“沈爷您看接不接?” “接你个头!”沈越出手抓人,寻壑早有防备,三两下蹦上踏跺,进门前不忘挑衅:“来抓到我,我就跟你嘿嘿嘿……” 沈越咬牙切齿:“得,等我回来,看你往哪儿跑。啊喂!银狮!你跟着沈鲤干嘛!回来,我出门呢!!!”银狮充耳不闻,撅着肥厚马屁追随寻壑而去。 沈越:“……” 张小壮依旧沉浸在计算的喜悦中:“沈爷,您看,如果丘公子这一万两进帐,那同心医馆的扩建就能即可动工了!” 沈越七窍生烟:“没听出那小子在消遣我!?你们武将稍微有点头脑行不!” 张小壮弱弱辩解:“那个……沈将军,您当年也是武将……” “……”沈越气得七窍生烟,愤然离去。 张小壮这八尺壮汉挠挠头,还是没理清个中缘故,只得屁颠颠跟上沈越。 经过半年发展,再加上李承一事,同心医馆声名鹊起。到而今,前来问诊的人络绎不绝,沈越顺水推舟,为医馆设置收费标准,从此结束同心医馆长期倒贴的惨状。 前来问诊的人,除了治疗病情,还有一类是纯粹花钱凑个热闹,但沈越眼前这自称‘李四’的人,不仅一掷千金,而且初来乍到就点名要医馆最权威的大夫,沈越饶有兴趣,想看看这人奔何而来。 李四身型干瘪矮小,着一身布衣,打扮甚是不起眼。但沈越心里‘咯噔’一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一身衣衫,出自寻壑之手。 要知道,寻壑的裁衣工费百两起步,非大富大贵之家,消受不起。尤记得当时收到这一订单时,连沈越都吃了一惊——几套布衣而已,竟然雇请京城最贵的匠人制作。 如果没记错,那家家仆对主人的称呼是‘赵老爷’。 “赵?……”沈越略加沉吟,不着痕迹打量‘李四’一眼,心底有了眉目。 “李四,坐吧。” 二人落座,大丫入内奉茶。 李四瞥一眼茶盅,并不碰触。 沈越心下了然,知道李四嫌茶水不入眼。沈越佯装无所察觉,对着茶盅做了个‘请’的动作,并坦然跟李四对视。 李四面无表情:“我不渴。”转而又问,“你就是这里最权威的大夫?” 沈越翘起二郎腿,舒展腰背靠上圈椅靠背,一派老神在在:“李大人为了见我,不惜花上一千两银子,这话问得……未免多此一举。” 李四总算笑了,冷笑,同时点点头。 沈越正色:“李大人有何难言之隐?” 李四却答非所问:“承你所言,我是为‘难言之隐’而来。那如果谈话期间像刚刚那样,你们医馆的人不时进来端茶送水,那我还有何‘隐秘’可言?” 沈越轻笑:“李大人放心,侍者只奉一次茶水,诊断期间她们不会再进来。” 李四无甚表态,只接着问:“如果隔墙有耳呢?” 若依沈越平日性子,十个李四都被他撵出去了。但事关治疗,越是棘手的病人,治愈后的收获就越大。于是,沈越强自按捺脾气:“李大人若不放心,尽可把你那群侍卫叫进来守着。” 未料想沈越竟注意到了医馆附近的自己带来的那帮侍卫,李四眯眯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越呷一口茶:“治疗你的人。” “我问你名姓。” 沈越依旧泰然自若:“鄙姓沈,名号嘛……我嘴里说出来的,可能是假的,不是吗?” ‘李四’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沈越这是倒打一耙,终于无奈笑开:“得,说回正题吧。” 沈越给李四满上茶水:“请。” “我饮食不济,最近更甚,几乎是茶饭不思了。” 沈越心里苦笑,同心医馆招谁惹谁,敢情连饭吃不好都能找上门,不过面上倒是不动声色:“情况持续多久了?” “八年?但严重的是最近三年。”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俗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李四这长达八年为饮食所困,沈越视线不自主地下移,移至李四嶙峋的手腕。沈越问:“饮食不济,不济到什么程度?” “就近期来说,别人一日三餐,我一天一餐。” “一餐吃多少?” 李四左右手食指拇指相触,比出个拳头大小的圈:“这么一碗饭,下饭的只有素菜,我不吃荤。” “为什么不吃肉?” “不想吃。” 沈越联想到寻壑,眉头微皱:“不是因为反胃?” 李四应激似的,抬眸瞪沈越一眼,沉默不语。 沈越想起来,自己见过类似的瞪。那时在战场,好事士兵见银狮漂亮,便上前抚触马尾。银狮察觉时甩尾躲避的眼神,跟李四刚刚那一瞪,异曲同工。 沈越知道,自己触及人家逆鳞了。 于是沈越转开话题:“三年之前你经历了什么转变,饮食问题会突然加重?” 李四斟酌些时,才道:“我加官了。” “噢,升到什么官?”良久没等到李四回答,沈越又道,“得多大官才能让人寝食难安。” 李四再度眯眼:“沈大夫这是刺探我的底细?” 李四心有芥蒂,只要有抵触,治疗便无法展开。 沈越哧笑:“与传统医馆不同,‘同心’以舒解患者心结为己任。但在疏解之前,需要病人坦诚,大夫才可能找出症结所在。” “坦诚了就能保证只好?” “当年的扁鹊尚不能对病入膏肓的晋景公起死回生,更何况新生的心理治疗术?但若不以诚相待,那我可保证,李大人在‘同心’绝没有治好的可能。”说时,沈越乜见线香燃烧殆尽,便道,“今天治疗到此为止。” “什么?”李四果然不满。 沈越指向线香:“半个时辰到了。时不我待,李大人若怜惜时间,还望下回少些试探,多点真诚。” 李四无可反驳,些会儿,又道:“我再加一千两,买你半个时辰。” “多谢厚爱,但我答应了媳妇儿,今晚给他做东坡肉。” 李四不屑:“沈大夫仪表堂堂,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何来屈居庖厨给内子掌勺的道理。” 沈越本想反驳‘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转念一想,改口道:“人各有志,大人请便。” 李四似乎鲜少遭受冷落,沈越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着实叫他牙痒痒:“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忤逆我?” 沈越仍自顾自收拾,随口道:“既然来了同心医馆,你就只剩‘患者’这个身份。我对你的官衔没兴趣,我只负责治疗。” “哼。”李四拂袖出去。 张小壮在门口探头探脑。 沈越斟了一盏茶水,悠然道:“瞅什么,进来!” 张小壮对沈越的‘未看先知’的能力习以为常,八尺壮汉屁颠颠入内:“沈爷,你好能耐!这么个棘手货色都被你降伏了。” “怎么?” “这人一口气交了十次的问诊费用,一万两呢!” “……”驴饮了三盏茶水,沈越才道,“我一次出诊费十几两而已,为何不跟他说清楚!” “哪来得及!”张小壮双掌一击,叹道,“那人丢下银票,撂下话就上马车去了,我追都追不上。”末了张小壮又补上一句,“沈爷威武!” 沈越不为夸赞所动,披衣起身。 张小壮一拍脑袋:“对了。” “怎么?” 张小壮憨笑:“沈爷每回被病人缠烦了都拿丘公子当挡箭牌,哈哈。不过我记得丘公子不吃猪肉的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拧眉:“你在外面偷听!?” 张小壮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沈爷说过,不得偷听病人隐秘,我哪敢触犯。当时我打算进来提醒时间,恰好听沈爷说给丘公子做东坡肉,所以才问的。” 沈越咬牙切齿:“岂止东坡肉,回头我天天做全猪宴!整座仙眠渡荤菜只吃猪肉!非让沈鲤这臭小子涕泪喷涌,给我跪地求饶不可。” 张小壮石化,六月飞雪着实罕见,难得见沈爷硬气一回! 回到仙眠渡,恰见引章端汤入室,沈越拦下:“阿鲤饿了?” 引章摇头:“不知沈爷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先熬点汤给公子垫个底。” 沈越揭开盅盖:“嗯,挺香,熬的什么?” “火腿鲜笋汤。火腿正是上回沈爷从金华带回来的。” 沈越拿勺子搅了搅:“肉捞干净了吗?我天,碎末这么多,你们怎么办事的!” 引章无奈:“沈爷,公子以前没这么挑剔的,你太惯着他了,脾气都被你惯出来了!” 沈越撂下汤勺:“废话少说,回去给我沥干净!” 室内,暖光盈盈,但手捧书卷的寻壑却愁眉不展,沈越快步上前:“阿鲤?” 寻壑终于抬头,但眉头依旧紧拧:“回来了,爷。” 绕到寻壑身后,沈越才发现书册正是《暮成雪》,又见上头不少批注圈点,便问:“怎么?” 寻壑沮丧道:“唱词被人改了大半。” “什么!谁改的?” “张宁庵。他认为《暮成雪》因词人不当行,导致歌客难守腔。此外,张派中人攻讦《暮成雪》针砭太过,有违温柔敦厚。为此,张宁庵将《暮成雪》不合格律、违乎道德的唱词都篡改了。” 听到这一名号,沈越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果听寻壑继续道,“张宁庵著作等身,声名在前,好几个戏班都改唱了经他修订的《暮成雪》。”说着,寻壑回头环抱沈越腰身,“爷,比起声律、条法,才情和文采才是《暮成雪》的灵魂所在。增减一字,表情达意都大打折扣了。” 沈越握住寻壑手腕,坚定道:“那就不让他们改!” 寻壑困惑:“怎样‘不让’?” “我们得证明,《暮成雪》改不得。” 作者say:①沈爷啪啪啪啪打脸现场:在外阿修罗,回家弥勒佛。 ②本文最后一位大bos登场。 ③张宁庵与寻壑的争论参考了沈璟汤显祖的论战。 第129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③ 沈鲤、张宁庵关于传奇格律教化的论战声势浩大。 沈鲤提出《暮成雪》要依原本,张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而张宁庵则宁协律而不工,认为‘读之不成句,讴之始协,是为曲之工巧’。 二人据理力争,不分伯仲。最终《暮成雪》原本,因唱词通俗浅显,为大众所追捧,而成为通行唱本。 寻壑的制胜在沈越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沈越预料的,是寻壑竟然以‘沈鲤’之名迎战。沈越对寻壑用意心知肚明,但还是拐弯抹角求证一番,不料都被寻壑狡猾地绕开了。 对于寻壑这别扭的爱意表达,沈越只能自我安慰:比起过去的悉数藏起,现在隐约的透露,也算有进步了! 近期熟蚕结茧,沈越在组织好永安新秀二县工作的同时,还调度蚕户前往新试点的县城指导操作,因而出差日多,回家日少。所幸寻壑近日甚是忙碌,裁衣之外,还忙于沈张论战以及参与戏班排练。日常充实起来,寻壑无暇忧愁,沈越才敢放心外出。 不过可苦了‘李四’这位病人,人家几次三番预约,沈越都出差在外。张小壮不得已,今日收到李家家丁的传话,就差人第一时间赶往新秀告知沈越。沈越这才马不停蹄地回来。 相较上一周的狂傲,李四这次的态度来了个彻底的逆转,非但没有试探性话语,就连沈越这几次神龙见首不见尾,李四都并未怪罪。 转变如此巨大,沈越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李四查出自己身份了。 “我要改个口,饮食不济不是八年前开始的,是十一年之前。”李四说。 沈越略惊:“为什么说是十一年之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面对面沈越才发现,李四眼眶凹陷,一双大眼空荡瘆人,较上次更为憔悴。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年是齐悦廿陆年,我参加了春闱。” 若没记错,‘李四’是清和元年的会元。既有‘会元’之才,为何在之前的科场默默无名?但沈越绝不能依仗对病人的了解设问,只能顺着李四提供的信息追溯:“为什么对这年的春闱难以忘怀?” 和沈越对视好一会儿,李四才开口:“因为那一年,当时的丞相邬相找到我,要我为邬家长子替考。” “!!!” 又是邬家长子!!!又是科场舞弊! 八年之前,正是邬敬托沙鸥诱拐寻壑,让寻壑以沈府名义,为邬家长子签下保命文书! 那是沈越与寻壑决裂的导火索。 沈越勉力维持冷静,问道:“你的选择是?” “我拒绝了。” 邬相专横名扬在外,怎容他人忤逆。所以,只要邬相在位,就不可能有‘李四’的出头之日。沈越分明知情,只是在病人面前,沈越万万不能暴露对内情的知悉,遂问:“之后呢?” 李四嗤笑:“沈大夫,你这是明知故问?” 沈越正色:“一切以病患者的叙述为准。” 李四苦笑:“好。之后能怎样,齐悦廿陆年的春闱,邬相打点了搜身官吏,从我身上‘搜’出了青布,我当场被逐出贡院。” “三年后呢?” “三年后,也就是齐悦廿九年,他们虽然另找了一扬州学子替考,可还是不放过我。那一年,我……”说到此处,李四胸膛剧烈起伏。沈越欲上前抚慰,李四慌忙摆手婉拒,平复些会儿,才道:“你容我几天回忆,我需要整理。” “没问题。” “但今天,我想给你看看。” 沈越正要问‘看什么’,李四已先一步起身,宽衣解带。 沈越瞳眸骤缩,若说李四手腕是瘦骨嶙峋,那么,李四的胸膛,已然是皮包枯骨的景象,从上至下,锁骨、胸骨、肋骨,清晰见形! 饶是沈越见多识广,此刻也瞠目结舌:“这……” “最近病情加重,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可跟你说了这番话,我心里似乎舒坦一些,现在有一点胃口……” 沈越心领神会:“医馆熬了南瓜小米粥,可否?” “清淡的都行。”披上中衣,李四已然筋疲力尽,趴倒桌上。 沈越即刻吩咐下去。 剩下的时间,沈越不再问话,室内仅剩调羹瓷碗碰触的叮当声。 看着李四艰难而缓慢地吞粥,沈越不禁好奇。齐悦廿九年到底发生什么,让这‘李四’的这等人物都需要整理准备。 问诊结束,从同心医馆出来,暑热尽散,晚霞漫天,沈越策马扬鞭,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回仙眠渡。 下了马,沈越径直奔向后山,山下却被引章拦住:“公子说,任何人不得上山。” “啥?为什么?” 引章茫然:“不知道,这半个月只要沈爷不在,公子就会派人守着,不准任何人上山。” 沈越第一念头是尊重寻壑,可转念一想,这番举动太过反常,遂道:“我不放心,我必须上山。” “可是!!……” “阿鲤若怪罪由我担着。” 引章只得放人。 造物无言却有情。人间六月,山路两边的桔梗孕育出不少花骨朵儿,期间一二盛开者点缀,花形娇小,细茎却兀兀挺立。 登上前院,以往寻壑总会把小可爱放出来,让他满院子散步,而今却不见鸟儿身影。草房子大门虚掩着,隐约听得歌声缕缕。 沈越蹑手蹑脚,将门推开一缝儿。 寻壑身为优伶时,二人初遇,途径波折无数,到而今相互扶持,十四载岁月,什么样子的寻壑沈越没有见过,独独眼前……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背门而立的寻壑,着蜜合色蝶恋花纹样女帔,上披彩锦云肩,下着葱黄绫子留仙裙。不觉奢华,惟觉雅淡。 他口中所吟,正是《牡丹亭·惊梦》一折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人生初见,竟是带着梦幻色彩的璀璨! “阿鲤……”一曲唱罢,沈越情不自禁,呢喃出寻壑名姓。 察觉人声,寻壑脊背一记震悚,不可置信地回头。 “你!!……”寻壑怒极,竟不知作何言语,慌不择路冲回房间,房门砰一声关上。 自己不知觉窥见了寻壑最讳莫如深的过去?!沈越大梦初醒,瞬间了然寻壑勒令引章山下拦人的用意,火速冲到门前: “阿鲤,你别生气,我……我不会跟人说的。” “以后我看到引章在山下,我就一定不上来。” “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许久,都不曾听得寻壑回应。沈越转念一想,不对啊,因噎废食从来不是自己风格。同心医馆学来的,不正是教人如何直面过去走出阴霾吗? 定下想法,沈越试着敲了敲门。 “阿鲤?” “鲤儿?” 寻壑一气之下带的门,并没来得及反锁,沈越完全可以推门而入,但沈越清楚,这样只会更加激怒寻壑。 沈越按捺住脾气,盘腿坐在门前,诚恳道: “鲤儿,生气归生气,但你回应一下可以吗?不然我很担心啊。” 门后传来悉悉窣窣的动静,沈越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爷。”隔着一道门,沈越还是能听出嗓音自上方传来,寻壑大概站在门后。 “对不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待会出去跟你道歉。”说话间,寻壑哽咽不止。 寻壑哭了?! 斟酌一番措辞,沈越谨慎开口:“你无需跟我道歉,还有,你并不低我一等,别总是无论对错就先说‘对不起’。如果我有做错的地方,你责我、罚我,这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情意。但倘若你继续做小伏低,我会觉得自己让你委屈了,那才是最伤我心的。” 寻壑并未应答。 但沈越知道,寻壑与自己仅仅一门之隔,这一番话,必定一字不落收进寻壑耳膜里了。 “阿鲤,去年你问我,为何参与同心医馆的患者治疗。我当时没能给出答复。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不知道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唯一确定的是,每当我帮助一名患者从过去的阴翳中走出来,我就有感觉,我离你的心魔又靠近了一点。过去我很计较收益,但现在……” “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不在意了。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凭借在同心积攒的经验,帮助你彻底放下当年的屈辱。” “阿鲤,我唯一的心愿,是有朝一日,你能够放过自己,光明磊落地,面对所有人。”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俄顷,门后传来一吸一吸的啜泣,片刻后是寻壑明显颤抖的嗓音:“爷,谢谢你。还有,爷……” 沈越对着门板张望,仿佛能窥见门后之人:“我在!” “我躲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沈越更加放柔了嗓音:“嗯,你说,我听着。” “我的手……上妆不便,所以我的妆非常糟糕,再加上哭了,现在是个丑八怪。” 沈越瞳眸转动,快速组织措辞:“我才不信,你个小骗子,总是贬低自己。” “是真的……爷,我卸妆的松油还在桌上,你替我拿进来吧。” 沈越心想,如果自己答应了,那就等于默认寻壑的丑状见不得人。是故,沈越决定不答应寻壑请求:“鲤儿,当年沈府抄家,你恰好在场。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开玩笑啦,我怎么忍心叫你做你不乐意的事,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我闭上眼保证不看,但你也从房里出来,好吗?” 寻壑不答。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2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继续循循善诱,从门缝里探进手去:“可以的话,你把手放我掌心上。” 不久,沈越就感觉冰凉而湿润的指腹,试探着触碰自己掌心。 沈越毫不犹豫地回握。 “鲤儿对我真好,那按照规则,我闭上眼咯。你要不放心,就拿布条儿蒙住我的眼睛吧。” “不用,我信沈爷。” 听得寻壑这么一句,沈越差点没忍住睁眼。 二人同坐,沈越摸索着找镜子。 “爷,不必费心,我拿着呢。” “噢噢,那就好。”沈越坐正了,细细感受寻壑的动静。可不多时,门外传来晏如的嗓音:“沈爷,公子怎么样了?” 二人大惊!寻壑噗一下趴倒沈越膝上,沈越则猛地睁开眼:“别进来!” 晏如:“???”透过桌下空隙,晏如分明瞧见丘公子的葱黄裙摆,二人紧挨着坐。晏如不似引章害臊,便了然道:“噢~沈爷跟公子好情趣!那我就不打扰主子们‘办事’了!” 沈越着急:“喂,不是你想的那样!”刚要起身却被寻壑揪住,“别走!” 好一会儿,寻壑才试探着抬头:“人走了?” “嗯。” 寻壑不经意回头,在沈越瞳孔里捕捉到自己的模样。 “啊?!” “我忘了!对不起!”沈越慌忙闭上眼。 寻壑卷土重来的沉郁,被沈越这局促模样逗得一扫而空,细细打量了会儿男人深邃的眉眼,联想他方才深情脉脉的一番话,寻壑没忍住,蜻蜓点水一般,在男人唇上落下一吻。 亲密方面,寻壑向来自持。这破天荒的一次主动,让沈越通身激灵,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你既然得了便宜,是不是该让我睁眼看看你?” “我如果不让呢?” “那……那我就当吃亏是福吧。” 沈越在外风光无限,可独独自己面前,总是万般‘委屈’。寻壑心头一点火起,幽幽道:“那就再多吃点亏吧。”说着,起身坐到沈越腿上,整个人瘫进男人宽敞的怀里。 金风淅淅,玉露泠泠。 罗裙渐解,身软如棉,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枕席欢愉,狂风骤雨,自不消说。 作者say: ①二人谈心还有后续,作者残废太困先睡了,留到下章继续码。 ②二马童鞋说阿鲤真有钱。以小见大吧,看看阿鲤怎么有钱。阿鲤裁衣工费百两起步,大致是什么水平。没记错的话,潘金莲一件貂绒大衣十六两,约摸现在的一两万。所以,emm……阿鲤右手伤残,裁衣慢,故意抬高要价以减少客源。但天天还有做不完的衣服,我只能说,富人的世界,我不懂。 第130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④ 浓情浅笑环衾帐,锦被翻红浪。如水良宵,醉眠花间幢。 寻壑起初给沈越蒙上了眼睛,而后颠鸾倒凤,布条脱落,兴头上的寻壑未暇顾及。 事毕,二人面颊相贴,鼻息交融。寻壑见沈越唇周染彩,拭了几下都不见褪色,才知觉是方才亲热时从自己脸上沾过去的。 连沈越都这副光景了,寻壑实在没勇气临溪照水。 “好脏,别亲了。” “怪你过分美丽!” “对着花脸猫你也夸的下口,没羞没臊。”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胡说!” 寻壑原以为沈越又要变着花样安慰自己,孰料沈越却话锋大转:“你明明属猪,按理应该算花脸猪!” “……” 沉默些会儿,沈越侧拥着寻壑,认真道:“可就算变成花脸猪,你还是好看。五官骗不了人。” 常人听闻赞美,多半生了自矜之意。但寻壑却神情古怪,先是悲愤,而后渐渐转为放弃似的无奈:“爷,我肤白肩溜,骨骼纤细,长了副雌雄莫辨的相貌,就连性情……也是温吞阴柔。很多时候,我真的从里到外憎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出个正常男人的模样!!” 沈越惊诧:“在你眼里,怎样才算‘正常男人的模样’?” “沈爷、二爷、程隐,哪怕就是晏如,都自带一股阳刚之气……”说到后面,寻壑语声渐弱,直至沉默。 “阳刚才算得上男人?!你哪儿得来的歪理?”沈越一骨碌坐起来,“苏东坡在论王氏变法时曾言,‘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这道理放人身上也是一样的,若世间男子皆阳刚粗犷,那是何等的乏味景象!” 寻壑错愕些时,挪到沈越身边,圈抱沈越肚腹,埋首其间:“爷,你不知道,我继父曾对我说……” 寻壑竟主动提及他讳莫如深的继父!!沈越整个人登时激灵,勉力维持镇定。久久不闻下文,沈越遂以退为进,柔声安慰:“若觉得这是你个人隐秘,那就不说了,别勉强自己。”说罢,适时握住寻壑上臂,给予肢体上的安慰。 “不,我对沈爷没有隐瞒,只是有些记忆时隐时现,趁想得起来,我还是说吧。记不起缘故了,继父有天责罚我,期间,他骂了这么一句话,他骂我……‘一双眼比娘儿们还媚,活该挨男人教训’。”缄默些时,寻壑幽幽说道,“其他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沈越疑惑:“你不是说,你继父待你挺好的吗?怎么会教训你?” 寻壑反复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头疼,别问了。” 沈越扶起寻壑,二人胸膛相贴,交臂环抱。沈越叹息道:“因为你继父这一句话,所以后来你就将自己在蓬门的遭遇,归罪于容貌,是吗?” 寻壑没答。但沈越却清晰感觉寻壑身躯一颤,紧接着竟斗筛似的开始啜泣。 寻壑如此反应,答案不言而喻。 从医一年,沈越在这片陌生领域摸索前行。或因机缘巧合,抑或苦心不负,探索中的沈越竟帮助不少人走出阴霾。沈越将这些经验,连同最初治疗李承的案例,一并整理到簿册当中,反复琢磨研究,从中探寻寻壑的治疗方案。 那些扑朔迷离的当年,在寻壑断崖般的回忆中,犹抱琵琶半遮面。沈越不得不字斟句酌寻壑言辞,就连举止,沈越也恨不得来回反刍,以期捕捉痕迹。 待寻壑稍稍平复,沈越才道:“我的鲤儿,你要真这么想,那就中了‘混沌’的诡计了!” “?”寻壑侧过脸聆听。 “你想想,蓬门的经历是你自愿吗?” 迟疑片刻,寻壑才摇头。 “那就对了。明明是别人对你强加的伤害,你却归罪于自己,甚至因此自厌,这不正是中计了吗?” “‘混沌’最可恶之处,在于它潜伏在人们周遭,而我们却不自知。它给每个人都设了重重坎坷。有些人天性开朗,如沙鸥之流,日后能够自愈;有些人幸会贵人,得到疏解,比如小怜,又比如,我。” 这话如平地惊雷,寻壑弹出沈越怀抱,错愕看着男人:“沈爷的贵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着,沈越在寻壑唇上香了一口,而后耳鬓厮磨,“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恰好以上两者都不是,所以不幸中了‘混沌’的圈套。” “‘混沌’让你连自己优点都认不清了。” 寻壑不解:“我的优点?” “对呀,你嫌弃的、遮掩的那些,正是你的特质,也是你大放异彩的地方。你不知道,刚刚仅仅是从门缝里窥见你的背影,我就已经心神荡漾,震慑心魄。你所谓的缺点,譬如肤白,恰恰表现出杜大小姐足不出户的娇养;你嫌弃的溜肩儿,正好磨平了男性饰演旦角时的棱角;面貌中性,所以你能自如游走于生旦二角;甚至,你所苦恼的性情,要知道,温吞能够冶性,阴柔有利共情。世间矛盾共生,‘馄饨’却害你只看到消极一面。” “世间好物不坚牢,人生短暂,譬如朝菌,若不趁时进取,把才能发挥极致,那多可惜。” 许久,寻壑才痴痴发问:“扮角儿也算进取?” “怎么不算!只要不为非作歹、害人害己,温饱之上,你大可追求心仪之事。所谓‘进取’,最重要的是追求过程当中蓬勃奋发的状态。人生因热望而值得。” 寻壑垂眸,眸底波光流转。 拿定主意,沈越问道:“鲤儿,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生辰了,往年都是随你准备,但这一年,可否容我讨一件礼物?” “啊?沈爷想要什么?” 沈越笑笑:“我想要那一天,你给我唱一折《惊梦》。” 久久不听沈越下文,寻壑难以置信:“仅此而已?” “这并非容易的事,你当真敢在我面前扮角儿?”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不加思索:“爷不比别人,不会因我扮相的惊艳而产生歹意。” 沈越百感交集,双目涩湿:“是的,我爱惜你的每一面。” 寻壑情动,二度倾身,嘴到处,胭脂记。 斗帐香消,纱窗月暖。 分开时,沈越俨然成了花脸,寻壑失笑:“爷,你的脸更脏了,咱们出去吧,我帮你擦。” “好。”二人披衣起身。 寻壑熟稔,很快就替沈越擦洗干净了。换了巾帕,寻壑就要倒上松油,却被沈越捉住手腕:“我帮你吧。” 寻壑微愣,旋即欣然闭眼。 少顷,沈越叹道:“同是长睫毛,我的卷而翘,你的平且直。” “我娘曾说,睫毛是眼泪泡出来的。越是爱哭的人,睫毛就越长。” 沈越赞同:“嗯,你小时候很爱哭。” “后来遭受太多,我明白了哭泣无济于事,所以就没再哭了。可是沈爷,你却将我打回原型,又让我变回了怂怂的哭包。” “哭包又怎么?坚强是很好,但逞强就不必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没地方哭罢了。” 寻壑失笑:“爷,在你眼里,连哭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岂止哭,在我面前,你做什么都尽管理直气壮。”最后拭去寻壑嘴角一点胭脂,沈越欢喜道:“弄好啦,白白嫩嫩,像一颗才剥壳的鸡蛋。” 寻壑赧然。 沈越欣慰,这才是听闻他人夸赞外表时该有的反应。 “鲤儿,我至今记得初见那回,为了刁难你,我恶意弄脏你妆容。”初见时粉面红妆,而今寻壑却因右手伤残不便上妆,那么…… 孰料,寻壑竟坦然笑道:“我也记得,玉兰花树下,我第一次看到拾级而上、一身缁衣的沈爷。”说时,寻壑偎进沈越怀里,“爷,你知道当时我怎么想的吗?” 沈越拧眉思索:“那时我刚处罚族弟不久,坊间对我的传言,应该是狠决为多,你那时大概是怕我的。” “对的,但只对了一半。” “哦?还有其他想法?愿闻其详。” “在蓬门见过太多歪瓜裂枣,好容易碰到沈爷这么个标志人物,我当时半是欢喜半是优。不过万幸,最后我把沈爷追到手了,才有了而今。” “小兔崽子,原来你最初找上门来是对我起了色心!?” “对哒!” “胆子挺肥的啊。” “嘻嘻!”寻壑靠着沈越,向后抱住沈越脸颊,又问,“对了,爷,你刚刚说我是解开你心结的贵人,此话怎讲?” 沈越见寻壑嘴唇起了些皮屑,才想起房事至今寻壑都没沾水,遂端了茶盏凑到寻壑嘴边,伺候的同时揶揄道:“傻鲤儿,你当我将你看得如此之重,仅仅为了弥补你?或者加点爱慕?不是的。” “清侧事成,我领了武将首功,位极人臣,邬相一派也被绳之以法。可沈超却时常问我‘为何依旧阴郁’。” “谁不想明朗?可我偏明朗不起。直到解除对你的误会,并且得知你在背后为我做的一切……” “本以为历尽冷暖,可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蠢笨之人,赌上性命也要为沈家铺路。” 寻壑动容,哽咽着解释:“爷,沈家对我太好,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嗯,从那时,我便知道你是个懂得珍惜的人,所以我敢对你倾心交付。” “爷,你可能想象不到,沈家于我的意义是何等重大。蓬门教给我的生存之道,是‘踩在他人尸骨之上’,秦爷那一次,已经算我手下留情了,你不知道那些年……” 沈越连忙安慰:“当年你是迫不得已,不提了。” 寻壑抹抹眼角,继续道:“沈家人真的把我当家人看待,尤其是老祖母。那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配得上沈家对我的情意,所以……所以有了后面的事。其实,像我这种连科举都参加不了的贱民,若没有沈家的救赎,此刻我若还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阿鲤,你总是将外界看得太重。要知道,改变命运的不是科举,更不是沈家,是你自己。” 寻壑失笑:“爷的话总会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还不算太差。”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你本来就很棒,只是被‘混沌’蒙蔽了而已。” 作者say:①抑郁症前文有提,本来叫‘大坏蛋’,当时没定好名,现在改名为‘混沌’。出自《神异经》西荒经:“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 ②沈越那段文言引自苏轼《答张文潜书》 凌晨三点,我觉觉去了。 第131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⑤ 自打在沈越这里顺利喝下一碗粥,接下来几次就诊,李四回答了沈越几个问题后,总会向沈越沈越要一份同心医馆的清淡蔬食,吃完若剩下些时间,李四就在罗汉榻上小憩片刻。 “在你这里,我才能安心。” 多日后,李四如是说。 患者的厌食症状有所好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沈越很快陷入苦恼:这两个月,问诊没有任何进展。李四关于齐悦廿九年会试的记忆,又一次中断。 “李四,你就没想过做个了结?”这次甫一见面,沈越就开宗明义了。 “怎么,沈大夫嫌佣金少了?” “不。只是这样下去,违背了你的初衷。李四,你最初的想法,不会只是想找个偏安之地,喝稀饭睡大觉吧?” 李四略为错愕,旋即冷笑:“可沈大夫要我回忆的事,我实在想不起来。别问了,费事儿。” 又是这个借口。 “你说过,在我这里觉得比别处安心,为什么?”既然正面问不出,那不妨试试曲线救国。 李四肃容,沉默。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你这儿没有仆从。” “没有仆从?”沈越把玩着西洋舶来的一块怀表,倏尔松手,落定后,细长的金链坠着表身,来回摆动:“以你的身份,若不喜欢仆从跟着,屏退不就得了?” “可吃饭总得有人服侍。” “为什么会‘怕’仆从?”沈越特意挑了‘怕’这个形容。如果没判断错,李四是一个以权势为荣的人,这类人唯恐被人指出心有畏惧。所以,如若指出李四畏惧区区仆从,那不啻于奇耻大辱。 “怕?……我曾经确实怕……” “你怕?”李四的坦诚出乎沈越预料。沈越看了看摆动的怀表,又看回李四,只见他一双铜铃大眼空洞而茫然,目光绵远,似在远古的回忆里胶着。 齐悦廿九年,会试前夕,李四在盘缠耗尽之前,终于抵达京城。凭着超群的记忆力,李四顺利找到了三年前居住的廉价小栈。在逼仄客房里闭门苦读两日,数名仆从打扮的小子找上门来。 一番交谈,李四得知这帮仆从的主家公子也将于今年赴考,因对李四文名景仰已久,因而打听多日,终于找到李四的下榻之处。仆从们传话,称自家公子邀李四前往贡院附近名为‘青云阁’的酒馆会面。 李四见这数人言谈甚为恳切,便欣然赴会。 可到了酒馆,厢房却不见公子人影。仆从们安慰李四,说自家公子杂务缠身,失陪片刻,让李四先用膳。恭敬不如从命,更何况饥饱不定的李四。李四再没推辞,就着眼前几个菜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抬头,李四发现这帮人神情变了,变得冷漠而疏远,原先最热情大个子狞笑着上前,一把拎起李四,砸在地上。 “姓赵的,会写两个字了不起?!你就是文曲星,我家公子也不屑瞧你一眼!”这么一句之后,李四再没听清这帮人说了什么,拳脚声以及皮肉的钝痛瞬间淹没李四。 意识回来时,李四只觉得脸下湿漉粘腻,伴随着一股酸腐臭气,微微侧脸,才发现刚刚的饱腹之餐全都吐出来了。 “哟,醒来咯。” 闻言,李四不自主地通身颤栗,连连干呕。可惜胃里已无内容,竭力也只喷出几滴胆汁。 既然难逃一死,那就死个明白。“……你们是谁?” 高个子上前,将李四踩进污秽:“你也配知道我家主子名姓?” 直到他们出了门,李四才隐约听得一句:“要不是大公子交代,按照老爷的意思,咱们应该斩草除根的。” “大公子这人就是太心软了些。” 昏迷前,李四回想这四十载岁月,‘大公子’只听说过一位——三年前,李四拒绝为‘大公子’替考。 李四苦笑,眼前一片赤橙黄绿最淹入黑暗之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三日后,会试如期举行。李四却因吃霸王餐而被青云阁掌柜告上官府,判决下来,李四如何也还不起那顿天价饭钱,官府以其私德不洁为由,判处革职还乡,且终生不得科考。 “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几度轻生,都被老母亲及时发现,救了回来。” “万万没想到,三年之后改天换日,邬相终于倒台。新皇开恩,大赦天下。” “我只看了一个月的书,就匆匆应考,不料竟能高中‘会元’,而后殿试,为新皇钦点为榜眼。” 原来,对仆从、或者说对事物的畏惧,源于此。 人们默认振作之后,过去的伤痛便会随风而去。其实不然。过去被击垮的每一次,就好似一具具尘封冰下的死尸,表面看似太平,然而,一旦到了冰雪消融的春天,尸骨随之暴露,随之而来的是草长莺飞也掩盖不住的恶臭盈天。 要么选择永远不经历春天,要么长痛不如短痛,掘出沉尸,将之焚毁。 沈越不着痕迹收起怀表。 按照李四的思路,接下来应该会谈及这些年他如何在官场纵横捭阖洗刷耻辱,但李四却怔怔转过脸,眼里虽含着茫然,却不再失焦,只听他道:“大言不惭,‘会元’这一名号,是我除旧迎新的敲门砖。沈大夫,你知道当年的主考官是谁吗?” 会试每三年在京城礼部官衙举行,若无皇帝指派,主考官由礼部尚书担任。 沈越淡淡道:“是沈超,沈尚书。” “沈大夫,你敢直呼沈尚书名姓?”所剩无几的呆滞一扫而空,李四神情恢复清明,昔日凌厉的铜铃眼浮上丝丝温情。 “沈尚书他是我的恩人呐。” “会试那天,我已经两日滴水未进,考至中途竟晕厥过去。事后我得知,皂吏本要将我带离考场,是沈尚书留下了我,并命太医为我诊治。不多时我醒来,沈尚书给我两个窝头,让我莫慌张,边吃边写……” “官场不容私情,这些话,我可能永远无法向沈尚书剖白。” 沈越有种错觉,李四这话,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饿了,来碗粥吧。” “这一次是‘饿’了?”沈越特意强调‘饿’字。因为在此之前,李四是因为在同心医馆觉得‘心安’而吃。 李四失笑:“多亏沈大夫,我这次是真的饿了,想填肚子。”见沈越就要起身,李四连忙叫住,“欸,沈大夫留步,吩咐下人送进来就可以了。” 沈越挑眉:“待会仆从入室怎么办?” 李四摆手:“我怕的是当年的仆从,不是这些。”粥很快送进来,李四却没碰,定定看了会儿沈越,郑重道,“沈大夫,谢谢你。” 沈越不以为意:“分内事。先喝粥吧。”斜眼瞥向香炉,线香早已燃尽。 “沈大夫今日赶时间?” “怎么?” “没别的,你比往日多看了两次香炉。” “哦?李大人观察得倒是仔细。” “沈大夫别担心,多出的时间我两倍银子补上。” 沈越摇头:“不为这个,我在意时间,是因为今晚有约。” “看病?” “不是。你放心,等你把粥喝完我再走。”沈越清楚,长久以来,李四所缺的,是在他进食之时能确保他安全的人物。 碗底还剩一点粥,李四却停下勺子:“今天是沈大夫的生辰,对吧。” 沈越一惊。李四旋即解释:“沈大夫莫慌,我前日预约时,听张小壮提起的。我不好妄加揣测沈大夫的喜好,所以聊备礼金,一来祝贺沈大夫生辰,二来感谢沈大夫长时的诊治跟关照。” “心意我收下,礼金就不必……”沈越推拒的手被李四扣住。 李四铜铃眼一转,又道:“这些款项沈大夫一定收下,李某有一难言之隐,还望沈大夫配合。” “但说无妨。” “如若日后,你我二人相见,你当如何对待?” 寻常人尚且对隐秘三缄其口,更何况混迹官场的‘李四’。沈越安慰道:“李大人放心,出了医馆的门,你我就‘形同陌路’了。” 李四嫌弃地向后靠去:“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沈大夫必须收下这银票,我才能安心。”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摇头:“李四,有你的。” 李四搅动勺子,稍加斟酌,才问道:“以沈大夫的才能,平步青云不在话下,所以我很好奇,沈大夫为何最终选择从医?当然,沈大夫若觉得不便,那就当我没问。” “你这算两个问题,首先,人生除了‘平步青云’,别的就不算出路?其次,不管你信不信,我待在同心医馆,是为了治好我媳妇儿。” 倘若再追问下去,那这身份的掩饰就多此一举了。李四虽打住,但转而问道:“沈大夫,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我想起这些我以为遗忘了的记忆的?” “行家机密。”沈越将怀表扫进抽屉,“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今日唤醒你记忆的办法,是我在媳妇儿身上的意外发现。” 那次寻壑盯着蜡烛,在满室红火喜庆中陷入回忆的梦靥。沈越将之载入行医记录。经过一番探究,沈越将其定名为‘催眠’,进入催眠状态的人,并非真正睡眠,而是在医者的引导下,记忆溯回特定的岁月。 而李四,恰是第一位沈越以催眠之法治愈的病人。 “快把最后一点儿粥喝完吧。时辰快到了,我得动身赴约了。” “这么着急?又事关媳妇儿?”李四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是的。”两个月前,在沈越诱哄下,寻壑答应沈越唱一折完整的《惊梦》作为生辰礼物。 如若寻壑能跨过又一道心坎,那于沈越而言,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作者say:这几章下来,有人猜到李四是谁么~另外,改卷时试卷糊名,不存在沈超给‘李四’打同情分哈 第132章苦雨终风也解晴⑥ 沈越出了门,竟见沙鸥等候在外。 “上车。” 沈越意外:“怎么?” “要不是师命难违,我会答应跟你共乘?” 师?沙鸥口中的师傅除了寻壑还能有谁。沈越连忙尾随着钻进车里:“阿鲤他怎么会在你那儿?” “去了自己看吧。” 途径乡间,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不久再度拐入闹市,穿街绕巷,驻车于品花阁门前。 沈越原本的设想,是在自己生辰这天,草房子里欣赏寻壑献唱的一折《惊梦》。直到踏入这座全京城最大的戏台,沈越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寻壑。 照常理,角儿是自后台次第登场,但这一场戏,却在台前设了帷幕。沈越坐定,帷幕似受了感应,从中缓缓拉开。 青衣貌胜梨花,落落大方,端坐书桌之后,心神却徜徉于后院春光。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开场清唱,唱腔圆润。 沈越几番打量,才确认这貌似子都、声如鹤唳的青衣扮演者,是寻壑! “阿鲤?!……” 沙鸥风轻云淡:“两个月前,师傅找上我,要我替他选角儿。行当定下来,师傅就开始苦练基本功,没有一日间断。” 原来如此。 寻壑惯常赖床,但这两个月却每日清早外出,至午间才汗涔涔地回来,沈越稍有过问,寻壑非但一字不露,还'警告'沈越不许探查。沈越只得让渡自由。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青衣起身,绕至桌前。腰如杨柳,粉衫白裙,举止温柔,一派闺秀风范。 沈越几不可置信:“好美!” 沙鸥嘲讽依旧:“呵,师傅多年未曾登台,这不过是他当年风采的十一罢了。” “常言‘听戏’,但阿鲤这戏却叫人目不转睛。” 沙鸥略为错愕地瞥了沈越一眼,旋即恢复淡然:“哟,竟被你发现了。确实,以往的戏都是拿来听的,偏偏师傅破了规矩,一上台就能让听众移不开眼,变听戏为看戏。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师傅对曲艺,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若他愿意稍加钻研,日后有所作为也不定。”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蓦地想起寻壑早逝的乐师生父。 【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寻壑而今三十有四,可演起二八女子,依然能将女眷对春情期许却苦于现实的矛盾诠释得淋漓尽致。 “师傅常说,若没有你,他此生再无可能登台。”这一次,却是沙鸥主动发话。 习惯了沙鸥的冷嘲热讽,突然温情起来,沈越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沙鸥又道:“沈越,生辰吉乐。” 沈越会意,释然一笑:“你派人回一趟仙眠渡,让晏如尽快把人带到这里来。” 沙鸥惊奇:“带人?” “我自有我的用意,信我一回,快去,一定赶在阿鲤唱完之前到达。” 沙鸥半信半疑,但还是答应下了。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小生登场,皎如玉树临风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柳、杜花园幽会,少男少女爱意萌动,温存一晌眠。 “阿鲤身量高挑,配戏不容易,但场上的角儿却都恰到好处,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是,人是我从各处梨园遴选上来的,但最终定角的是师傅。” 说时,后方动静悉窣,原来是小厮将人带到了。沙鸥回头,不由得大吃一惊:“沈越,你……” 沈越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沙鸥只得返身,继续听戏。 ……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黄粱梦醒,杜丽娘带着无限遗憾,抱恨入睡。 一曲终了,帷幕在稀疏却响亮的掌声中落下。 沈越沙鸥起身,正欲绕到后台。却见门帘拨开一绺,青衣袅袅步出。 台上瞧得不甚确切,如今执手相看,沈越才得以细睹寻壑芳容。真容隐在浓妆之下,但风情不改,眼似初春柳叶,常含雨恨云愁;脸若三月桃花,暗带风情月意。 纵使沈越百炼成钢,但在这春晓之花一般的美人面前,沈越竟羞赧了。 倒是寻壑主动开口:“杜丽娘为了柳梦梅,失魂落魄,还好,我的柳郎不在梦中,他在此处。谨以此折,献给我挚爱的沈爷。爷,愿你年年如今朝,喜乐安康。”说罢,捧起沈越下颌,与他面颊相贴,一如蜻蜓点水,倏尔分离,亲密却儒雅。 见他二人只知道执手傻笑,沙鸥忍不住跳脚:“师傅,你台下打了这么多底稿,怎么跟他一见面就成闷嘴葫芦了?!” 沈越寻壑双双赧然,各自避开视线。少顷,寻壑才怯怯开口: “比起一曲高歌,我想,沈爷其实是想看我走出往日阴翳。” “心结的解开,不能单单依靠沈爷,我也应该试着做一些改变。” “今天重新站到人前扮角儿,我发现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可怕。” “谢谢沈爷,赋予我勇气,教我领会生存的意义。” 沈越摸摸发烫的脸面,支吾道: “鲤儿,我没想到你这么大胆,竟然在这么大的戏台上表演……这是我迄今收到的、最为宝贵的寿礼,谢谢你。不过鲤儿,接下来我还得请你原谅。” 寻壑不解:“怎么?” “各位,出来吧。” 与三国会展一道,寻壑为了让观众专注于台上,表演开始后,便撤了坐席区的灯盏,因而,坐席越是靠后,周遭就越发幽暗。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人群自后排走出,寻壑看清为首之人的面孔,吓得跳退到沈越身后::“沈越,你!……” 来人被寻壑这番举动吓住,进退两难,沈越一边打手势招呼人群上前,一边作势护着寻壑。 寻壑气急败坏:“沈越,你别捉弄我了,快叫他们回去!!我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 哪怕是最落魄的那几年,也未曾见师傅如眼前这般大惊失色,待回过神来,沙鸥试着上前抚触寻壑。 寻壑却提防似的弹开:“别碰我!” 沈越柔声安慰:“阿鲤,他是沙鸥啊,你当年的徒弟,也是这两个月陪你练功、帮助你重回戏台的人呐,怎么连他也怕?” 寻壑似有所触动,探头瞥一眼沙鸥,随即又警觉地躲回沈越身后。 来人走至近前,但都自觉地站在一尺开外。 沈越反手握住寻壑,循循善诱:“阿鲤,你看看,这里哪个不是你至亲的人?引章、晏如、花隐,照顾你日常起居;程隐过去贴身跟随,护你周全;芃羽、殷姨娘和你患难与共;重阳是你视如己出的好孩子;还有沈超,当年在苏州沈府,你常跟我说沈超对你多有照顾;而玉漱、翠袖,都是你昔日挚友。” “他们都是你至亲至信的亲友,为什么要躲呢?” 寻壑依旧沉默,但沈越分明察觉,寻壑攥住胳膊处的力道松了一些。略加斟酌,沈越改口道:“我懂了,一定是‘混沌’在捣蛋,害你变得糊涂。鲤儿,当年你身陷蓬门,大家都清楚那非你所愿,而你今日扮角儿,是我向你讨要的生辰寿礼,这并非见不得人的勾当,二者有着天壤之别,你仔细想想,不是吗?” “……嗯。”俄顷,寻壑低低答应了一声。 沈越使了个眼神,沈超会意,试着上前宽慰:“阿鲤,我来晚了,只听到尾声一截,但还是被你的唱腔所惊艳。明明唱得这么好,你也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为什么见了人要躲起来呢?” 晏如快口道:“我虽然不懂欣赏,但刚刚看了一段,就觉得丘公子好厉害呀!” “我也好喜欢刚刚的丘叔!”重阳举手高声道。 其余人等纷纷应和,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待人群稍稍平复,沈越才回头,低声道:“鲤儿,试着站出来,就像你刚刚说的,其实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可怕,好不好?” 寻壑终于从沈越背后现身,迟缓却坚定地站到人前。 重阳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牵起寻壑:“丘叔。”被大屁孩儿所感染,众人纷纷近前,握住寻壑。 寻壑一头与沈越执手,另一头,则与众多亲友相携。 寻壑泫然:“谢谢沈爷,更谢谢对我不离不弃的大家。” 翠袖抹去眼里,语声带颤:“鲤哥儿这么好,我们谁舍得离弃啊!” “是啊!”响应之声此起彼伏。 “我……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报答好啊……”寻壑哽咽道。 殷姨娘摆手:“若说报答,你跟沈爷好好的,让我们安心,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与寻壑对上眼神,沈超才款款上前,捧出一锦绣包裹的盒子,解释道:“虽说是兄长生日,但我却准备了双份的礼物。愿兄长与鲤哥儿琴瑟和鸣,携手白头。俗物相赠,聊表心意。”揭开木椟,红绫上竟躺着两颗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辉莹润,映亮周遭。 沈越从后扶着寻壑:“鲤儿,往后别再把扮角儿当作见不得人的勾当啦。你扮相优美,又唱得好。世间好物,我怎容他蒙尘?再说,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不仅接受你的过去,在你需要的时候,还会毫不犹豫给你支持,予你关爱。” 寻壑含泪点头。 沈越松一口气:“好啦!我一场生日,哭哭啼啼先就此打住。我在天香阁设了晚宴,难得聚齐,今夜不醉不休!” 第133章天容海色本澄清① 清和四年八月初三,沈越生辰,于寻壑而言,也是个特别的日子,向来耻谈昔日龌龊的他,首次以青衣扮相亮相众亲友跟前,意外收获一致赞誉,兼之事后沈越多加鼓励,寻壑至此决意直面内心,重拾昔日所爱。 不过十几载岁月搁浅,重新上道,并非易事。寻壑本打算与‘牡丹第一台’众角儿一道训练,但年龄摆在那儿,在一众少年优伶之中,未免格格不入。 沈越猜出了寻壑的为难,便问寻壑年少时每日功课仍记否,寻壑答记得。 从此,每天清早,沈越便叫醒寻壑,二人去到后山,寻壑遛弯喊嗓,沈越则边上晨练。回家后,寻壑继续吊嗓子、练身段、学唱腔,沈越则在老杏树下准备早饭。 昔日枯燥沉闷的苦练,因沈越的陪伴而有了色彩。 不同于去岁,今年的三国会展定在冬日,成帝仍钦定寻壑负责。筹备多时,会展得以顺利展开,结束此番忙碌,已臻岁末。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7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彼时,寻壑基本功也练扎实了,便回到品花阁,与优伶们排练。寻壑身量高挑,为此,沙鸥特意遴选一批挺拔颀长的戏子,以便与之对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转眼正月十五,元宵夜,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品花阁开春首演,台下座无虚席。 梨园素来以生行为主,剧目围绕生角展开。然而,‘牡丹第一台’岁首的第一折新戏,竟别开生面,推出旦角独挑大梁的《思凡》,扮演者也是新人,艺名‘沈鲤’。 《思凡》主角色空,乃仙桃庵小尼姑,自幼被送入佛门寄活。色空长到二八芳华,春情萌动。一日,趁庵中众人有事他往,便逃下山去,计觅如意郎君。 小旦尺度拿捏到位,前期以唱腔展现心路转变,后期则借身段演绎集含蓄、叛逆于一身的妙龄小尼。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这位艺名‘沈鲤’的旦行新秀,自此声名鹊起。 沈鲤即是丘氏寻壑。 寻壑并不满足于一鸣惊人,此后,他登台不辍,只消半载,便成了‘牡丹第一台’的顶梁柱,同时创下一项创举:一改‘生行为主’的局面,变为‘生旦并重’。 旦行从此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起来。 晨钟暮鼓,转眼九月深秋,月冷露华凝。 夜深,寻壑仍伏案创作,沈越端着清粥入内,“鲤儿,忙活大半个晚上了,喝点粥再继续。” 寻壑视线都不挪一下,应付道:“等一下再吃。” “御田胭脂米喔,《红楼梦》中贾母对之情有独钟,盛赞其‘香气馥郁’、‘不似凡品’,还特命人给凤辣子端了些去……”说时,沈越尝了一勺,咂嘴夸张道,“太美味了!” 寻壑果然被说动,呆头鹅似的凑过去,饭来张嘴:“我要尝尝!” 沈越笑吟吟,粥是放温了的,便舀了一勺送进寻壑口中,并问:“怎么样?” 寻壑眼眸一亮:“嗯,还真的比一般稻米更香!” 沈越无奈叹气:“你啊你!回回都是我讲故事哄着,你才肯吃!” “怪沈爷咯,把我惯坏哩!”寻壑吸溜喝粥的同时还摇头晃脑,一副得意模样。 “你还别说,引章这丫头天天揪着我这点数落。” 寻壑即刻狗腿地贴过去,谄媚道:“嘻嘻,沈爷待我最好了,以后也要继续宠我~” “哼!” 寻壑不追求山珍海味,看似好照顾,但处久了,才发现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尤其突出。譬如米饭,从来只吃邻县农家经过期月晾晒的当季稻米,如若替换,那必须是绿畦香稻粳米、御田胭脂米等皇家贡米。 当然,除了沈越,再没有一个人会对寻壑把握得如此细致入微了。 引章总是怪罪,说寻壑一身臭毛病都给沈越‘开发’出来了。但沈越扪心自问,自己何尝不是被寻壑惯着,难受了讨蹭蹭,碰伤了要吹吹,过往看来幼稚的举动,在寻壑面前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当局者清,沈越最清楚,他和寻壑,彼此默契地呵护着对方的孩子气。 只要被宠着,多大了都可以是小孩儿。 喝完粥,寻壑继续工作。沈越一面收拾碗筷,不经意间瞧了一眼簿册,淡淡道:“这几天都在整理《游龙戏凤》?” “嗯。这一剧目为官府所禁演,但在民间却小有名气,究其原因,主要是对白太过香艳,不雅驯,文人骚客观之,有失体面。” 沈越会意:“所以你这是对它进行修订?” 寻壑搁下笔墨,转而对沈越欣然一笑:“是呀。既然能在民间流行,说明这出剧目是有生命力的,我不舍得明珠蒙尘,那就索性加以改造。不过……” “不过什么?” 寻壑搓搓脸,为难道:“先皇掌权期间,政务松弛,淫词艳曲甚嚣尘上。成帝登基后,采纳了赵相的谏言,对勾栏瓦舍管控严厉。哎,我担心的是,就算我将《游龙戏凤》里的香艳对白悉数剔除改写,如若得不到赵相的首肯,推行恐怕还是举步维艰。” “嗯……”沈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安慰寻壑,“你尽管改着,等你改好交给我,我自有办法。” 寻壑错愕:“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去说动赵相?可你二人并无交情呐。”这几年来,但凡是寻壑的心愿,沈越都极力达成。但此事事关国策,寻壑生怕沈越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沈越看破寻壑心思,柔声道:“放心啦,我尽力而为,不会让你担心的。”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8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对的,你不能让我担心。”寻壑顺势偎进寻壑怀里。 寻壑事项繁多,日程忙碌,关于《游龙戏凤》的修改,直到十一月才完成。 彼时已深冬。 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 得知赵相尚未从宫里回府,沈越谢绝了赵府仆从入内等候的邀请,伫立于朱门一侧,‘赵’门立雪,毕恭毕敬。 所幸,不久小厮们便嚷道:“丞相回来了。” 沈越望出去,只见中规中矩的一顶四抬官轿迎面而来。轿夫在门前立定,轿身下放,小厮拨帘,一瘦小男人从中步出。男人原本神情内敛,可一见了沈越,铜铃眼蓦地瞪大:“沈……你怎么会来?” “草民有一事不解,特来请教丞相。” 赵相点点头,又斥责小厮:“天寒地冻的,怎么放任客人在外头等候!” 沈越急忙辩解:“丞相误会,我是自愿在此恭候的。” “沈大人客气了,里面请。” 沈越便与赵相一同步入府内。 到了会客厅,照理应该是丫鬟奉茶,然而赵相却吩咐道:“小福子,今早你要我喝的那碗汤呢,热了端上来,另外再准备几个小菜,给沈大人暖暖身子。” “多谢丞相厚爱,不必麻烦。” 赵相摆手道:“欸,我一见沈大人就有胃口,你就随便尝几口,权当陪我吧。” 未料想一年不见,赵相竟熟稔依旧,沈越心下稍松。 餐毕,那名叫‘小福子’的丫鬟上前奉茶,沈越接过细品:“九曲红梅,丞相好雅兴。” 赵相点头,随即单刀直入:“沈大人刚刚说有事请教,想问是?” “是这样的,草民近来诵《诗》,生了个疑问,何以为诗?还望丞相不吝赐教。” 赵相略加思索,便道:“按照孔夫子的说法,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反之,可以‘兴观群怨’者,就算得上诗了。” “嗯,丞相分析得有道理。不过以我浅见,四者可以归为一体。” 赵相来了兴趣:“哦?愿闻其详。” “先秦至汉,朝廷设立采诗官,都是为‘观风俗之盛衰’,以考见政治得失。至唐,诗歌蔚为大观,而后有宋词、元曲。至而今大齐,却不曾听闻‘一代之文学’,想问丞相对此有何见解?” 赵相愤愤不平:“我大齐百花齐放,诗词曲各有春秋,又以小说、传奇最为盛行。只是暂无‘一代之特色’,并非没有‘一代之文学’。” “那么想问,宋词、元曲又是如何成为‘一代之文学’的呢?” 赵相皱眉。 沈越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 “丞相,草民略抒拙见。宋词自民间兴起,由唐至五代,再由五代至宋初,皆以描写艳情为主,因而一度被视作‘艳科’。而后苏东坡以诗为词,从此一改局面,宋词自成一家。而元曲,则与宋词殊途同归,也是兴起于民间,最初质朴俚俗,后经文人改造,将其雅化,最终成为一代文体。” “正如丞相所言,大齐盛行传奇。可自成帝继位,官府对传奇管控就日渐严苛,至而今,勾栏上演的多是前朝剧目,我朝所创,寥寥无几!民间之文学,若一概禁之,那便是断绝了源头啊。” 沈越最后一个字落音,赵相不可自制地一抖,俄顷,赵相才接话道:“可你也知道,先帝在位时,俗艳剧目层出不穷,导致世风日下。成帝所为,也是为了正本清源!孔子有言,‘不学诗,何以言’,传奇异曲同工,看戏的同时就是潜移默化地接受教化,若放任淫词艳曲甚嚣尘上,成何体统!” “我明白,我明白。”沈越不住点头,转而又辩解,“可我方才所表述,是不能‘一概禁之’。” “是啊,可今日之传奇,能拿得出手的有几何?”赵相无奈。 沈越挑眉,自怀中掏出书册,推至赵相面前:“请丞相过目。” “这是……”赵相接过,一目十行,翻完大半,神色复杂,看向沈越。 沈越明知故问:“改编后的《游龙戏凤》,丞相您看……” 赵相不答反问:“沈大人,敢问改编之人名姓?” 沈越钩唇:“想必丞相早有耳闻,他便是今年名声大噪的旦角——沈鲤。此前他还曾创作《暮成雪》,深为市井所喜爱。” “原来是他,”赵相一扫茫然神色,转而饶有趣味:“实不相瞒,我半年前曾看过他的戏,确实别开生面。这人有戏曲之才,若不剑走偏锋,将来势必有一番作为。”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39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一颗心总算落定:“多谢丞相!” 赵相却认真道:“沈大人,我还真不希望你对我说谢谢。” 沈越拧眉:“什么?” 赵相替沈越满上茶水:“朋友之间不言谢。就是不知道,沈大人愿不愿意赏脸,与我结交?” “丞相哪来的话……” “沈大人,我不喜欢客套话。如何证明沈大人真拿我当朋友?不需要桃园结义,也无需歃血为盟。你既已知晓我一大秘密,将心比心,沈大人可否也透露个别隐秘。”见沈越涌起警觉神色,赵相进一步解释道,“沈大人放心,说了交换秘密就是交换秘密,而非把柄。这样吧,我也不为难沈大人。只是我记得沈大人素来秉性高傲,可今日竟光临寒舍求教。所以我非常好奇,沈大人与优伶沈鲤到底是何等交情。”赵相凑近了,低声问,“沈大人,可方便告知?” 沈越从容笑开:“我倒觉得没什么,反倒是怕说出来对方大惊小怪。不瞒你说,沈鲤就是我媳妇儿,扮角儿是他的心愿,我尽力助他达成,就这么简单。” 赵相果然震惊,但此‘惊’却非彼‘惊’,只听他道:“你媳妇儿不是前江宁织造局后的郎中丘寻壑么?怎么?!” 沈越笑得得意:“丘寻壑,艺名‘沈鲤’,都是我的人!” 作者Say: 【一代之文学】出自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以诗为词】出自陈师道对苏轼的评价,原文我忘了。 【兴观群怨】出自《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第134章天容海色本澄清② 不久,寻壑收到官府文书,褒扬其对《游龙戏凤》一剧的改造。 得到朝廷的支持,寻壑至此再无顾虑。除了雅化对白,寻壑还利用所学,改良登台的戏服。 清和五年,开春,《游龙戏凤》重现江湖。‘牡丹第一台’竟然能获得官府首肯,重演禁绝多时的剧目,自此,这一戏班便成了举国上下心照不宣的正宗。 只要得到官府支持,一枝独秀只是早晚的事,寻壑并无惊喜。 唯一让寻壑意外的,是自己设计的生旦戏服,竟引发一股潮流。 事情原委说来话长。 过去,女子是不允许进入戏院的,且戏曲多为武生戏,以做、打投男性所好,可以说与女性绝缘。但沈鲤却让旦行异军突起,至而今名动四方,不少女子为一睹名旦风采,不惜女扮男装进场看戏。 《游龙戏凤》不仅剧情精彩,对白典雅,戏台上风情万种的花旦扮相,更让万千幽居深宅的女子见识了女性魅力的无限潜能,遂纷纷效仿。 芃羽瞧准商机,拉了寻壑设计出一个系列的衣裳妆饰,预定之人络绎不绝。 名利双收的当下,寻壑却陷入更深层次的思索:若说此前寻壑对戏服的改造,仅仅是凭着直觉的任性而为,但经此一役,寻壑发现自己不经意的改造竟受此瞩目,那么,接下来的设计,就非得考虑周全了。 人间四月天,寻壑难得一日清闲,清早独坐前院,百无聊赖。 经过四年生长,那株沈越从北都带回的病怏怏山花,现已亭亭如盖,廊架两侧缀着二三香花,其侧还有花苞数颗,蓄势待发。 沈越端着面条出来,见寻壑仍旧愁眉不展,在石桌上搁了托盘,顺手揉开寻壑眉头:“想什么呢?” 寻壑重新站上戏台的这一年多,沈越给过不少行之有效的指点。是故,沈越于寻壑,既是爱人,更是知己。 寻壑坦然道:“以往修改戏服,我都是跟着感觉走,误打误撞引领潮流。而今决定正儿八经设计,我反倒不知所措了。” “哈哈哈,”沈越大笑,给寻壑布好碗筷,又道,“你让我想起苏轼一则趣闻。有一天,朋友问苏轼‘你睡觉时,大胡子是放被子里呢,还是被子外’。结果那天午休,苏东坡就辗转难眠了,因为他开始在意自己胡子的放置,在意起来,无论里外,都觉得胡子放得不是位置。哈哈哈!” 寻壑被沈越逗乐,一时忍俊不禁。 沈越又道:“傻阿鲤,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紧绷着无济于事,倒不如顺其自然。毕竟你当初哪样设计不是水到渠成。” 寻壑有些犹豫,沈越又安慰道:“你的审美天赋绝胜常人,一次成功可归功于运气,但你长年累月都荣获赞誉,说明你是真的很棒。自信一点,往常怎么想的,而今照旧即可。”说着又替寻壑搛一把面条儿,“快吃,不然胶住,就不好吃了。” 些会儿,沈越又问:“你想一想,自己的设计受什么影响较大?比如仕女画,这类。” 寻壑略加思索,才道:“仕女画我确实有参考,唐仕女丰腴,宋仕女窈窕,我身材干瘦,所以参考后者更多。”寻壑蓦地眼前一亮,“!!!爷!你点醒了我!我知道从哪儿获取灵感了!” 沈越挑眉:“那打算怎么报答你男人?”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0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寻壑夹起一大块鸭子肉,笑吟吟道:“我多吃一点!” “算你识相。” 之后数年,寻壑博采众长,广泛地从各大花雅部、古典绘画、雕塑舞蹈中汲取灵感,遵循昆曲的写意风格,对各行当的发饰、服装、造型,进行焕然一新的设计。后来,为适应角色需要,寻壑还创造出极富观赏性的花镰舞、绸带舞,由静态到动态,真正完成了昆曲从‘听戏’到‘看戏’的转变。 同时,在沈越的建议下,寻壑另辟一处宅院,招纳文人门客,结交鸿儒硕学。在创作和改写传奇的基础上,察纳雅言,极力提升提升戏曲的内涵和格局,数年后,朝中再不以看戏为耻,雅俗共赏。 福祸相倚。事业顺风顺水,非议也随之而来。 首先,戏子当道,有违伦常;其次,有人牵头设立女子戏院,寻壑应邀前往演出,道学家无从攻讦幕后之人,只得揪住寻壑大加挞伐。 只要在沈越面前,寻壑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相处多年,仅凭呼吸沈越也能觉察出寻壑的困恼。 从医多年,沈越最清楚心底有症结的病人不能以常理思量。情绪面前,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丧失了对其掌控的能力。 更何况,寻壑的郁结,又属心结中最难解的‘混沌’。 长久以来对非议忍耐,寻壑终于爆发。 一年之前,沙鸥组织的一场庆功宴席,寻壑得知一道菜肴以猪肉烹制,当场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众人茫然,唯有沈越清楚,这不过是压垮寻壑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厌恶惧怕之事不可思议,那么,背后必有缘由。正如李承一见到母亲的跪拜求饶、丞相赵葵畏惧仆从以致长久无法进食的怪癖…… 那么,寄生于寻壑心底的‘混沌’,必然与寻壑对猪肉的深恶痛绝,有着不可告人的因缘。 于是,一年之前的今日,沈越决意将其拔出。 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 寻壑仰躺在榻,呼吸均匀,唇瓣微张,睡相一如婴孩,帖服而温顺。 沈越拿开烛火。 “你叫什么?”沈越一改从前的软语温言,语调冰冷,陌生而疏远。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催眠中的寻壑受到情愫的干扰。 寻壑拧了眉头,似在思索,良久才迟疑着道:“沈……丘寻壑……” 自来苏州沈府,寻壑就对猪肉敬而远之。是故,沈越可以确认,寻壑对猪肉的厌恶早在进入沈府、也就是他改名‘沈鲤’之前。 因而,沈越要的,不是寻壑关于‘沈鲤’的记忆,而是寻壑关于‘丘寻壑’的记忆。 “丘寻壑,你最讨厌的食物是猪肉,对吗?” “是。” “为什么讨厌?” “……”闭眼仰躺的寻壑,眉头打了好一会儿的结,仍然不知所以。 陷入催眠的人思考能力极有限,沈越明白这一提问太宽泛了,遂转而问道:“你从哪一年开始讨厌猪肉?” “……”寻壑嘴唇几度张合,最终呢喃道,“十岁……” 沈越记得,寻壑被卖入蓬门的年纪,正是十岁,便问:“那时候你在蓬门?” 寻壑摇头,俄而补充:“我在家。” 沈越想了想,问:“家里有谁?” “娘亲,还有……”说到此处,寻壑明显一个冷战,接着竟哆嗦着说不上话了。 沈越低声提醒:“还有你继父,是不……” 沈越没能问完,是因为寻壑听到‘继父’二字,颤抖似抖筛。 沈越强忍拥寻壑入怀的冲动,勉力沉思。 如果没有解读错误,那么,寻壑听到‘继父’的第一反应,是‘怕’? 怕继父。怕猪肉。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1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二者有何联系? 沈越想起来,寻壑曾经提过,继父是屠夫。 “臭!……”这一字,寻壑几乎是啐出来的。 “什么臭?” “继父……” “继父身上的味道?” 听了沈越这一问,寻壑竟蜷缩如母腹中的胎儿,牙关颤栗不已:“是……是猪……猪的味道……” 屠夫身上沾染所宰杀牲畜的味道,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寻壑为何对继父身上的味道刻骨铭心,所以沈越问道:“为什么会闻你继父身上的味道?” 沈越话音刚落,寻壑竟抱头弹跃而起,即刻又倒下,以头抢地。 沈越几乎听到头颅砸裂的声音。 扶起时,寻壑已然睁眼,眼神疲惫,却再无茫然。 寻壑以非人的疼痛唤醒被催眠的自己。 那一次,寻壑头缠白纱,整整俩月没能登台。 之后,寻壑额头新添狰狞一道疤。 所以,这次若非寻壑请求,沈越绝无勇气,二度催眠寻壑。 好在一年积累,沈越掌握了较之前更为深入的催眠方式。 沈越拈起寻壑右臂,松手,手臂缓缓落下;第二次,手臂还是放得缓慢。 寻壑仍下意识地控制躯干。 沈越揉按寻壑周身,同时言语抚慰,再度拾放寻壑手臂,落下时较先前要利落了。 拾起、放下;再拾起、再放下…… 直到松手时,寻壑手臂‘啪’一声,毫不犹豫坠回软榻。 寻壑的躯体已经脱离意识的控制了。 “丘寻壑,接下来,你不再是三十六岁。你的年龄,会随着我念的数字而改变。” “三十六、三十五……二十四、二十三………十七、十六……”到了后面,数字每递减一分,寻壑眉头就皱紧一度,沈越念数越发缓慢,最终在‘十’停止。 一年光阴,足以让沈越寻思清楚这当中的缘故,但要剔除‘混沌’,只能由寻壑亲口说出——唯有亲自掏心,方能重生。 前车之鉴,这一次,沈越在室内地面铺上了数层软垫,就连桌椅犄角,也包裹上了厚厚的棉布,以防跌撞致伤。 沈越出去又返回,回来时,披了一件粗麻宽袍,宽袍之上血迹斑斑,污浊鄙陋。沈越将托盘放在软榻旁的几案上,凑近寻壑,仍旧是毫无温度的嗓音:“你继父身上的,是不是这个味道?” 寻壑呼吸一窒,继而竟瑟缩着向后挪。沈越早有预料,事先将软榻推至墙边,使之一侧与墙面相抵。是故,寻壑即便后退,也退无可退。 以寻壑的反应来看,答案毋庸置疑,是。 沈越不顾寻壑反抗,逼近并剥扯寻壑衣物。 紧闭双目的寻壑做了几下极力却无效的推搡,最终还是被来人剥了个精光。 沈越问:“丘寻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寻壑肌肤冰凉,额头却汗珠密布,惊惧地直摇头,语不成调。 没有回头路了。 生生摁下不忍,沈越继续以淡漠嗓音、换了个角度逼问:“你看到的是不是红色?” 猪血、或者人血的颜色。 寻壑狠命摇头,但这次却非‘不知’。寻壑尖叫:“是!……是白色!!白……” 白色?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2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沈越看向几案,托盘上放了各类生猪杂,俱是鲜红颜色。唯一的白色…… 沈越瞟向杯盏里洁白的猪油。 食指蘸了白油,沈越掰开寻壑髀肉,塞入其**。 先前还尝试着抵触沈越的寻壑,而今大叫一声之后,竟再无反应,揪紧被褥任沈越动作。 “继父这样对你?” 尽管缩着脖子,但寻壑仍尽力点了一下头。 当年寻壑的继父,结束一场屠宰后回到家中,带着一身猪血腥气,侵犯了寻壑。今日的沈越,借推理模拟当时情景,炮制出这件腥臭的污衣。 当年沈越差人假扮李母,重现场景,唤醒李承;而后沈越从寻壑身上得到催眠灵感,研究多时,首次用于丞相赵葵,获得成功。 六载行医,练就一身本领,沈越却历经二度尝试,方才成功拔除寻壑抑郁的元凶。 沈越退出手指。 寻壑安静片刻,而后抽搐着啜泣,沈越起身,让腥臭气味稍稍离寻壑远些。 寻壑好似终于逮到一个哭泣的空隙,放声大哭。 “寻壑,听我命令,你的年纪将随我念的数字长大。十、十一……十四、十五……” 念到‘十七’时,意外发生了,寻壑‘嚯’地腾跃而起,‘嘭’一声撞翻旁侧几案,青瓷托盘坠落碎裂。 让沈越惊恐的,是寻壑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会在催眠时睁眼! 因而,就算是沈越,也不知道接下来寻壑会如何。 寻壑虽然睁眼,可举止却如盲人一般,木讷而呆滞,摸索片刻,抓起巴掌大小一块碎瓷,缓缓起身。 “阿鲤!放下!手割破了!”沈越就要上前抢过瓷片,不料寻壑蓦地转向沈越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杀了你!” 迅雷不及掩耳,沈越反应过来时,瓷片极尖锐的一角已扎进胸口。 寻壑一手握着瓷片,一手揪住沈越衣襟。 此时此刻,沈越如果挣脱,是可以的。 可是,如果此刻逃开,寻壑是否就此陷入这般疯魔? 沈越连‘逃’的念头都不想有。咬牙,沈越总算勉力维持站姿: “阿鲤……我是沈越……” “不是你的继父……” “我是沈爷……你的沈爷……” 揪住沈越的力道没松,握着的瓷片仍刺进沈越胸膛,可寻壑的神色,由狠决转向困惑。 “阿鲤,跟我走,我……带你回家。” “十七、十八……” “……二十三、二十四……” “……三十五、三十六……” “阿鲤别怕,你回来了。” 寻壑手劲一松,两眼一闭,浑噩向后倒去。沈越也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来人……” 作者say:花镰舞、绸带舞是梅兰芳先生的创造,名儿太美,借用一下。 下一章才完结,收个尾。五一期间我照常上班,早8晚8,不是不码字。另外,结尾的质量我马虎不来,慢了见谅,晚安。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3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第135章(终章)天容海色本澄清③ 小时候的寻壑,羞怯而内敛,但不怕生。可初次见到继父,他就一股脑缩到娘亲身后。 那是最孩童本能的直觉。 后来,母亲却常慨叹:“多亏你继父,否则,娘儿俩哪能这么轻易找到容身之地。” 小寻壑抿嘴不语。 无论如何小寻壑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母亲口中的容身之地,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那一次,继父退出后,小寻壑就没变过姿势,整整僵卧一天。傍晚母亲回来之前,继父进房,撂下警告:若是多嘴一句,就将这待罪的母子双双交回官府。 寻壑年纪还小,不知刑罚,无谓死活。 但他知道,母亲必须活下去。 所以那晚,母亲一回家,见到的是瘸着腿出来迎接的小寻壑。 “脚脚怎么了?” 如果说摔了、伤了,母亲势必要脱裤子查看,那岂不什么都被发现了。 所以寻壑即刻蹦了蹦,笑得甚是天真:“嘻嘻!娘亲被我骗了,我是装的!” 孰料,忍耐反倒纵容了罪恶。老畜牲见寻壑乖得省心,遂变本加厉,此后,但凡丘母外出,继父就逮着小寻壑蹂躏。 直到丘母去世。 那时已是次年。 没了丘母这个障碍,小寻壑奋起反抗。先是逃跑,后来被老畜牲的人抓了回来;小寻壑决定鱼死网破,半夜持刀,却被惊醒的继父制住。一顿毒打后,这场梦魇彻底从小寻壑的记忆中清除了。 寻壑记得贯穿整个孩提时期的逃亡,记得这两年寄人篱下两年日子,更记得母亲仙逝时的遗容。 唯独忘记了这场历时一年的的炼狱。 丘母逝世,‘偷腥’二字只剩下‘腥’,老屠夫顿时对这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失却兴趣,兼之顾忌寻壑再有报复,于是一把拎了小孩,将之贩入蓬门。 寻壑的回忆断断续续,待沈越将碎片般的过去拼出个完整面貌,半载岁月已倏忽飘逝。 “你因为失忆,所以后来始终没有找那老畜牲报仇?” 寻壑点头。 沈越咬牙,愤恨道:“也不知老畜牲现在是死是活!” “应该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 寻壑鼻骨紧紧顶着沈越胸膛,眼睫扫刷处,恰有一处新肉伤疤,正是那次催眠中的寻壑失控之时,持锐器刺伤所致。 万幸,锐器没有伤及心肺,沈越卧床数日后便好转了。可寻壑至今未能释怀,但凡触及这道伤疤,就内疚不已:“爷,对不起。” 沈越会意,抚摩着寻壑脊背,柔声安慰:“没事,都过去了。” 寻壑长叹一气,回归正题:“沈爷陪我下南越那次。那天清早拜别小侯爷,出到街上,沈爷还记不记得,我们遇见了一位屠夫,他推着板车,车上是躺着对剖的死猪,和我们擦肩而过。” 思索片刻,沈越道:“记得。” “他就是我那继父。” “!!!”沈越蓦地想起当时,寻壑突如其来的咆哮惨叫,而后不省人事,醒来后陷入六亲不认的疯魔,期月之后才见好转…… 原来如此。 两个月后的某天,寻壑从程隐口中得知,老屠夫死了,死无全尸,更无葬身之地。 “是你的意思吗?”见到沈越,寻壑问。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4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嗯。”而后,沈越又补充道,“如果早一点知道,这老畜牲绝不可能活这么久。” 沈越发现,自那之后,再没听寻壑嫌弃自己脏,他那爱干净得几近怪癖的毛病也缓解不少。 转眼清和八年,五月十五。 初夏,梅子金黄杏子肥。赶在夜幕之前,沈越快马奔回江宁。 今儿是寻壑生辰。 五年前,沈越照例为寻壑庆祝,寻壑难得喝得酩酊大醉。 如果说沈越今生曾见识惊涛骇浪,寻壑那次的醉后真言算是一个。 自复合后,沈越给寻壑办一些仪式,以昭告自己的珍视。但寻壑总是推辞,连沈越想给惊喜的苗头都统统扼杀。沈越只当寻壑是性子低调的缘故。 直到那天,听了寻壑一番话,才发现不是。 寻壑说,自己生来就是一个累赘,孪生哥哥替自己牺牲。而之后的苟活,都只是为了体验人生多艰,上苍似有意惩罚自己的偷生。 沈越恍然想起,若非子翀告知,相处十载,自己还不知惦记的是寻壑谎报的生日。 从来不愿意过生日,似乎在这一天偃旗息鼓,就能掩饰二三十年之前、这颗不该出生的生命被诞育的事实。 所以次年,寻壑生辰,沈越早有交代,让沈超准备好家宴,热热闹闹一波亲友,以直白的仪式让寻壑感知,他的‘生’,是为亲友所喜乐的。 而非累赘。 恰恰那一年,沈越安排下,寻壑首次以花旦扮相亮相亲友跟前。 过去沈越奇怪,寻壑口口声声感谢沈府,可自复合以来,却从未见他主动踏足沈府大门。但这件事之后,寻壑竟时不时上沈府串门。 沈越思前想后,总算明白原委。寻壑向来自卑出身,哪怕功成名就的今日,也自觉与沈府高攀不起。直到忌讳的隐秘被捅破后,寻壑收到意料之外的包容与支持,方才明白,沈超长时的关心并非客套,而是由衷的亲近。 寻壑总说,沈府的糖醋鱼好吃。 这道菜对于掌勺多年的沈越而言,小菜一碟。但沈越却从未在仙眠渡做给寻壑吃。 因为沈越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这是寻壑回家、回沈府的幌子。 三日之前,沈越本打算推掉事情陪寻壑一日,可寻壑径直禁止了。寻壑说,自己上午有新戏演出,演毕奔赴沙鸥在天香阁设下的祝寿午宴;下午再赶回沈府,沈超邀了子翀,一道为寻壑庆祝。 自己不再是寻壑唯一的需要,说不吃醋那是假的。 可是,比起将寻壑禁锢于井中、只给他观望一小方蓝天,沈越宁可放他于天地之间,自在翱翔。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 寻壑这几十载岁月,从出生伊始的自我怀疑,以‘活着’为耻,到而今三十有八,亲友众星拱月,衷心为其庆生。 活下去,拼下去,才能博来翻盘的那一天。 奔至沈府门前,沈越勒马,银狮长啸。 晏如恰好出来,一见面就嚷嚷道:“沈爷你来晚了!” “怎么?” “公子先一步回去了。” 沈越奇怪:“没等我就先回去了?” 引章身怀六甲,缓缓走出:“是啊,公子说临时有事,就走了。” 沈越见沈超出来了,便问:“阿鲤临走时什么情况?” “走前恰巧碰见花匠更换时花,阿鲤看了一会儿,抱了一盆回去了。”说时,沈超将拎着的包裹交给沈越,嘱咐道,“阿鲤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饭也没吃多少,这糖醋鱼我让厨子另做了一份,你带回去给他当点心吧。” 沈越接了,又问道:“他搬的是新换的还是替换下来的花?” 沈超想了想:“旧的,而且是最残的一盆。”正好奇兄长怎么会问这个,沈越却点点头走了。 回到仙眠渡,沈越径直奔上后山。山道两侧桔梗已臻及膝高度,紫花与夜幕相融,风中亭亭。 绕至后院,果见一人影蹲在竹亭角落,沈越近前,果寻壑正忙于刨土栽种,一旁放着他抱回的那盆残株,枝上半萎的花朵儿已被悉数剪下,裁成相衬的高度,齐整插入青瓷花瓶中。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5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鲤儿。”沈越极轻极柔的一声呼唤,还是惊得寻壑一个颤栗。 “爷!”寻壑就要站起来,孰料蹲坐太久,腿脚乏力,往后跌去。沈越顺势托住,将寻壑放在自己两腿的圈围中,一同席地而坐。 寻壑仍旧错愕:“我才刚回来,爷怎么这么快?” “一听沈超说你临走时的举动,我就猜你会在这儿了。”沈越朝花盆努努嘴,“种花你比得过我?不等我回来就动手,哼哼!”说着,沈越抡起花铲,三两下将土尽数填回,摁压结实。 寻壑低头不语。 沈越整理好花土,又抱过瓷瓶,将里头的花拿起,一支一支,仔细修剪花枝底端:“这是花枝下面要斜着切,吸水面积大一些,花才能放久一点。” 寻壑倚靠着沈越,低声问:“爷,你还记得这花吗?” “记得,去年中秋在沈府,你曾夸她艳冠群芳。” 寻壑惊愕:“我随口说的,你竟然记得!?” “我记性本来就好,关于你的,我更是记得滴水不漏。” 寻壑潸然。 相爱最精彩的部分,在于暧昧之时的追逐和热恋之时的情浓,可激情退却之后,彼此还能珍视如初,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作之合。 好巧,芸芸众生,偏生让寻壑遇上了。 是时,沈越已整理好花枝,将其插入瓶中,摆出个好看的造型,才道:“这蔷薇花若知道自己凋谢前还被人宝贝着,该感叹不枉此生,可以毫无遗憾地凋萎了。” 寻壑什么也没有说,可沈越什么都懂! 寻壑再也忍不住,沈越怀里恸哭。好一会儿平复下来,寻壑抽噎着道:“爷,我真的好爱你。” 沈越不由失笑,甜腻着与寻壑拥吻些会儿,又打趣道:“鲤儿,别当我不知道,外头人都替你不值,嚼舌根说你跟了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 这些年寻壑不断收获,从事着身心热爱并为之骄傲的事业,拥右美满有爱的一个家,为生活所滋润的充盈反映在脸面上,一如寻壑戏中的旦角扮相,明艳动人。因而,前有媒人前来丘府提亲、后有妙龄男女暗送秋波。 沈越可谓苦恼。 寻壑神情认真,郑重道:“爷,无人可以与你相比,不仅仅因为你帮助我获得今日的一切,更因为,只有你,允许我痛苦。” 而今的寻壑,功成名就,冠盖满京华。寻壑偶尔在人前露出脆弱,可人们总是甚为讶异:叱咤风云的人物竟然也会有烦恼?! 只有沈越从来不问缘由,即便在三年之前,沈越已将‘混沌’从寻壑体内连根拔除。可是只要寻壑难过,沈越永远是不问缘由,欣然敞开抚慰的怀抱。 “爷,你不觉得这样懦弱的我,非常可耻?” “生病变成这样,最不甘心的其实是你自己。” 只有沈越允许寻壑痛苦,也只有沈越包容并承担着寻壑的痛苦。 “‘混沌’虽然剔除,可你失取左右情绪的能力太久,要恢复还是需要好久的。就像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有一天他们被治好,要他们立刻下地走路,也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筋骨、肌肉都需要适应。” 寻壑只注意到了沈越给出的期限,便问:“‘好久’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但别怕,只要我活着,‘好久’有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寻壑点点头:“不瞒爷,而立那年,我差一点就……” “我知道,我知道。”那场梦魇,沈越连回忆都不愿意。 寻壑叹息:“所以啊,这之后,我多活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沈爷的赐予。” 沈越却笑了:“你真当自己运气好遇上了我才被救赎?不是的,救赎你的其实是你自己。你一直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极力挣脱、极力上进,即便没遇见我沈越,也还会有张越、李越、赵越欣赏你,继而爱你,全心支持你,因为阿鲤,你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倍感值得的人。” “爷,你总会说讨喜的话。” “嘻嘻,看看我的鲤儿多能耐,我说个大实话都被当成夸赞。”沈越将花瓶仿入寻壑怀中,自己打横抱起寻壑,“走,看看今年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去。” “可是,最好的礼物就是沈爷了。你要准备比这更能讨我欢心的,”寻壑摇摇食指,笑得狡黠而柔媚,“难!” 第136章后记 恋耽美 沈郎归_分节阅读_246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后记》 1、关于卡文 自认为写作速度不算慢的,《基佬》快的时候时速两三千,《沈郎》这种行文讲究的古风文保质保量,上着班日更也ok。 但是,4月开始我出现严重卡文的情况, 天容海色本澄清①卡了5天, 苦雨终风也解晴④卡了6天, 那些卡上十几小时的章节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反省原因,可能创作到后期,我不但注意情节,连每个句子甚至每一个用词,我都非得表达贴切到严丝合缝才行。可惜文才有限,写出来的不尽如人意,于是删删改改,一拖再拖…… 正式创作后才知道,欣赏水准与写作水准之间有着天堑之别,平时以一流作品作为枕边读物的人,创作时写出不入流作品也不足为奇。 这一年正式创作,提升我编故事的能力之余,也让我对那些无存稿情况下能保证质量日更的作者由衷敬重。因为到了写作后期,跟行文质量死磕的我,宁可做平日认为无聊至极的事情,也不愿意敲键盘。 2、感谢平台&读者 《沈郎归》话题沉重,不傻不白不够甜,写作之初我对他的预估是30万字(当时没打算创作结局二)的文完结后,收藏三位数(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