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 分卷阅读1 偃师 作者:沈二藤 《偃师》作者:沈二藤 文案:偃师,不仅仅是活在历史之中摸不着看不见的职业。 第一章 时至今日,有些故事倘若不道与后人听,便要化作徐徐尘埃埋入黄土之中再无人知晓。此时,我只讲一个不曾夸大只由我亲身经历之事,你信也好,你若不信当做饭后谈资倒也不错。 古有《列子》写到偃师一人,传其所制人偶可以假乱真,神态动作与人无二,意识情韵皆在,令人无法辨别其真假,但究其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若“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甚至连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可见偃师之玄妙之处。然往后千年,偃师作为职业却消失在悠悠历史之间,偶有乡间怪谈提及偃师之秘术,使人颇为好奇,而后也不过摆摆手笑道:“噫,乃不过奇幻故事罢也。” 我却要告诉你,偃师,不仅仅是活在历史之中摸不着看不见的职业。 第二章 那年,我刚及六岁,正值春日,春雨绵绵不绝如我阿娘的旧疾久久不去。 我夜夜与阿爹守在阿娘床前,一子一父终日以泪洗面,大夫说阿娘这是多年旧疾,如今春潮来了,这病发得越发严重,似是挺不过这个春天了。 偶有时,我躲在大堂后,望着立在雨前的阿爹,那一眼,仿佛阿爹又苍老了十岁,他祈求这个春季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仿佛如此祷告便能让阿娘永远活在这个春日里。 那日雨势浩大,如同豆粒噼里啪啦打在青瓦红砖之上,炸裂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碰撞着新生的娇嫩的花,花园中的花儿近乎枯竭,落花满地,看着这般情景我不仅落泪,年幼的我那瞬间的感受直至多年后仍历历在目,清晰而灼热的关于生命逝去的悲痛之情。 阿娘死了。 死在这场春雨里,好似这场春雨便是为她送行而奏响的丧鸣。 从此阿爹一蹶不振,寝食难安,终日魂游千里,我想,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可能就随娘亲去了吧。 年纪尚小的我,除了抱着阿爹哭,再无别的办法,那场春雨成了我心中的烙痕直到汤禇的出现才缓缓消退。 第三章 我遇到汤禇是在娘亲死后的第一个冬日。 汤禇由于雨雪过大难以继续赶路,经过我家宅院时,请求留宿一晚。 我躲在爹爹的身后,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袍,面色清冷眉眼却略带凶狠,而嘴角又擒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给人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怪异之感。 他说:“我是偃师汤禇。” 阿爹失神的瞳孔瞬间来了光芒,欲向他叩拜,汤禇微微上前扶住了阿爹,阿爹颤抖着声音:“先生,救救我妻。我知,您有办法,先生。” 我不懂,娘亲已死,何所谓救她?我虽年纪尚小,但也知起死回生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汤禇神色晦暗不明只说:“老爷,借一步说话。” 我不知道汤禇与阿爹谈了什么,自那日起,汤禇便在宅子里住下,连着数十日终不见身影。 我跑去问阿爹:“先生在做什么?昭儿可否去看看?” 阿爹只凶我叫我不要胡闹。 于是我便去先生厢房附近四处转悠,汤禇先生似是知道我来了,从屋里出来,他对我招了招手:“傅昭小公子。” 先生的声音十分清冷动听,我万分喜欢,也乐意与他亲近,先生带我观鱼喂鱼。 我问他:“汤禇先生,什么叫偃师?” 汤禇只是笑了,蹲下身子看着我:“向天借命,转魂入偶,这便是偃师。” 向天借命,转魂入偶。 我歪着头答:“那岂不是逆天而为?” 汤禇说:“自是逆天,便有代价。” 我不解:“代价如何?” 汤禇将我抱起,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觉得甚是好闻,他说:“昭儿可想见母亲?” 提及母亲,我这泪就直流:“想。甚想。极想。” 汤禇用袖子替我拭去眼泪:“想便好。至于代价,日后你就知道了。” 汤禇从怀里拿出一个惟妙惟肖的木偶人,递给我,说是送给我的小礼物。 那可真是一个极其逼真的木偶人,眉眼弯弯带着感染人的笑容,往后许多年,每当我看见这木偶人,无论心情如何糟糕都能露出笑容,我不知是木偶人的魔力,还是只是因为我想起了汤禇。 第四章 汤禇再次从屋内出来时,他仿佛老了几岁,青丝之上竟也爬上了几根白发,跟在他身后的是我的阿娘。 阿娘一如往常,亭亭玉立,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朝我望来,眼含沉沉泪水:“昭儿。” 是我的阿娘,那一声昭儿,拖长的尾音,深切的音调,是我的阿娘,我踉踉跄跄地奔去,阿娘蹲下身子,一把把我拥入怀中。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拥抱我的娘亲了?娘亲身上的味道一如往初,给我带来满满的安全之感。然而我仍不解,我眼睁睁看着阿娘死去,在绵绵的雨天将她葬在冰冷的地底,如今为何她又完好无损的回来。 阿爹见了,他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啊。” 汤禇只看了我一眼,说:“不必谢我。代价仍是由你来承应,我不过是同你做了一桩生意罢了。” 阿爹落泪,将我和娘亲拥在怀里,仿佛生怕我们会离开,此时,我仍不知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偃师 作者:沈二藤 何为代价,又何为他们之间的这桩生意。 汤禇望了望天:“大雪将停,我也该离开了。十年后的今日,我仍会上门拜访,取我该取之物。” 汤禇捂了捂衣袖,撑着纸伞步入漫天飞雪之中,那高束的青丝在风雪之中飘摇。 我喊道:“先生,风雪旧在,不如多留几日!” 先生未曾回头,只不过摆摆手,道:“风雪已停。”言罢,只见风雪竟真的逐渐小了下来,直至先生身影淹没在远处时,风雪停了。 从此,娘亲的容貌便定格在了这时,再也未曾变过。 娘亲明明复活了,阿爹却没有变回原来的阿爹,反而越发的走火入魔。他不让娘亲离开宅院,将她囚在这一方小小天空,也不让我围着娘亲玩闹,更不许任何下人靠近她。 有时,我趴在娘亲怀里,听着娘亲静静抽泣。 我问娘亲为什么哭。 娘亲说哭这一切。 我原先不明白,直到一日,我在庭院里放小风筝,那是娘亲花了多日为我做的,我开心极了,风儿真大,将我的风筝吹得极其好看,娘亲看着我也难得露出来笑容。 我说:“娘亲,你看我厉害不。” 娘亲拍拍手:“我的昭儿最棒了。” 便是得了娘亲一句夸奖,我便膨胀了,心头一乐,没瞧见风筝前的树,使得风筝线缠绕在了树枝上,任由我如何扯动,也纹丝不动,我急得哭了起来。 娘亲说:“昭儿不哭,娘亲再给你做一个。” 我执意不肯,第二个终究不如第一个,就像现在的娘亲终究不是当初的娘亲。 “昭儿乖,娘亲给你取下来便是了。” 只见柔弱的娘亲提起衣裳,脚踩树木岔口,手握树枝,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坐在树枝上,身体用力向前倾着,那双修长的手指吃力地解着缠绕在树梢上的风筝线。 树叶拂了娘亲一脸灰尘,娘亲拿着解下来的风筝,笑靥如花同我摇手炫耀着她的成果,我破涕为笑,这确确实实便是我的娘亲啊。 娘亲下树时,脚底打滑,竟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我一溜烟跑了过去,生怕摔伤了娘亲。 娘亲呆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的抬头望着我,颤抖着声音:“昭儿。”我顺着地面望去,看见娘亲的手指如同陶瓷一般破碎在地,不见鲜血,只见粉碳丹砂。 我心生恐慌,步步后退,娘亲含泪看我,我却不敢上前,哆嗦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爹闻声敢来,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青筋暴起,那模样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废物!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跟你娘亲玩闹!” 娘亲看着我,口中欲言又止,我捂着脸哭着跑开。 我蜷缩在房间内痛哭,从怀里拿出汤禇先生送我的微笑木偶人,我自言自语说,先生什么时候再来,又边哭边笑着说,那不是我的娘亲,那不是,那也不是我的阿爹。 从此,阿爹再也不让我靠近娘亲的厢房,我仍然是那个在某一年春雨绵绵之日失去阿娘的傅昭。 阿爹也不再常与我照面,我好似一个孤儿,生活在偌大的宅院里,由零星的仆人照料着。 仆人们都说,阿爹中邪了。 仆人们都说,阿爹被邪物迷惑了。 于是我趁着夜色跑到娘亲的厢房外,娘亲的厢房内烛火摇曳,阿爹靠在娘亲身上的身影在纸窗上显现。 阿爹一遍又遍呼唤着娘亲的闺名:“怜儿,怜儿啊。”一遍比一遍痴迷,一遍比一遍悲切,娘亲只是不说话。 我仍年纪尚小,我仍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切,我只知道阿爹确实中邪了,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我的娘亲。 第五章 我再次见到汤禇时,仍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他承了十年前留下的应,于风雪交加之日,从大雪深处款款而来。 这次则是由我来接待汤禇。 他撑着一把纸伞,抖了抖身上的风雪,不过十年,他已白头,竟仿佛老了三十岁,步履微微蹒跚,而眉眼的清冽一如往初。 我说:“先生你来了。” 他看了一眼我:“傅昭公子长大了。倒是一表人才了。” 我摸摸鼻子:“仍不如先生。”在我记忆里,从来都只有汤禇能够被称为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尽管今日他早便模样大不同。 汤禇问:“令尊如何?” 我垂眸:“早在五年前就卧病在床了,时至今日也不过只撑着一口气儿。” 汤禇笑笑:“这口气儿是要等我来了,方能断。”他又问:“令堂如何?” 我扶着他前往阿爹的房间,一时有些沉默,缓缓才答:“那并非我的娘亲。不过是个妖物。我的娘亲怎会是如此这般的东西?” 汤禇只说:“非也。” 我疑惑不解,把他引到阿爹床前:“爹,汤禇先生来了。” 阿爹虚弱的睁开双眼,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他颤巍巍伸手,吃力地说道:“先生……您来了。” 汤禇笑笑:“我来了。” “昭儿……”他看向我:“我还想再见一面……你娘亲。” 我点了点头,退出房门,去到阿娘的厢房,我有多久没有来到此地了?我不知,一直害怕面对她,我敲了敲门,方才缓缓推了进去。 娘亲正对镜贴花黄,见我来了,她转身看着我,双目含泪。 我自嘲:“你可真是像极了我娘亲。” 她只喊我的名字:“昭儿,昭儿,你长大了昭儿。”她落泪,眼泪顺着脸颊落地落成一朵花儿,“昭儿果真长得更甚你爹。”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偃师 作者:沈二藤 我避开她的眼:“阿爹要见你。” 阿爹和汤禇先生等候已久,娘亲蹲坐在床前,握着阿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何苦呢,何苦。我便说了从一开始就不必如此,人各有命,强违天命又能如何?” 阿爹抚上她的脸,努力挤出笑容:“怜儿……值得,怜儿。纵然赌上下半辈子只为再同你共度几年,我都愿意。” 我紧蹙双眉,立于一侧,不言亦不语。 汤禇先生淡淡道:“这桩生意该结了。”说罢便将我差遣了出去。 我立于门外,望着着纷纷扰扰的大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雪白,我伸手去接,雪花落进掌心便化作了冰水,冻得我双手通红僵硬。 仿佛十年前大场大雪再现,仿佛一朝梦回儿时,回到娘亲仍然活着,回到汤禇先生从未出现之时。 几柱香的时间过后,汤禇先生出来了。 再见他时,又变回了一头青丝,模样与十年前无异,仍是那般清俊,眉目清冷至极,我惊讶不已。 汤禇双手作揖道:“傅昭公子,还请原谅汤禇所为。” 我未曾明白何事,屋内已穿来娘亲声声凄厉哭泣,我尚且知道,家父已驾鹤西去。 我攥紧双手:“先生不打算同我说明吗?” 汤禇望着苍茫的大雪:“十年前,你年纪尚小,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何为偃师?” 我点了点头:“你说,向天借命,转魂入偶,即为偃师。” 汤禇笑了,“你倒记得还清楚。”他又上下打量了我:“傅昭少爷真是越发俊俏了。”说罢,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这就是偃师的命。偃师自打出生,便具有向天借命,转魂入偶之能力,这也使得偃师从此背负短命的诅咒。” 忤逆天道,自然是要遭受天谴的。 “世间世人千万,爱恨茫茫,有不愿离世的,也有不愿独活的。自此偃师流浪江湖之间,只予有缘人这笔生意,我换你爱人归来,你换我寿命延延。”他悠悠然道,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我双目赤红,“这并非生意,这是不公平的单方面的掠夺。” 汤禇说:“是吗。你情我愿,如何不公。” 第六章 汤禇想起十年前的那场大雪,想起傅昭之父傅征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求他救救妻子。 汤禇扶起他说:“此等大礼,汤禇承受不起。” 傅征道:“我知晓你们偃师的能耐,我信那不是空穴来风。” 汤禇看着他说:“你可知其中要付出什么代价?” 偃师偃师,向天借命,转魂入偶。 灼制人之心血,取生人之精气,引亡人之魂魄,入偶人之躯,使其重获新生,再得光明。 汤禇一生忙碌,只予有缘人相助,今日一遭怕也是命中注定,于是他应了,为傅征制作其妻子之偶,使其借以假躯复活。 听完这番话,我才知,那确实是我的娘亲,而不是什么妖物。 我跑进屋内,见娘亲跪落在地,我上前抱住娘亲,嘶声力竭地哭道:“娘亲,即是如此,为何不同我解释。” 娘亲抬头,捧着我的脸,她说:“昭儿,娘亲不愿让你知晓原由,是怕你以后走了同你爹爹一样的路啊!”她落泪,“天命不可违啊,天命不可违,昭儿,我的昭儿”她说罢,一把推开我,起身往柱子上撞去,那一瞬间,娘亲如同珍贵的瓷器幡然落地,碎成七零八落,娘亲刹那失去了光辉,逐渐变成了一地零碎的材料,我上前,抱起满地破碎之物,发出低沉的久久不散的哭泣之声。 汤禇只是立于门外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仿佛一切与他都不相干,仿佛一切都只是我们自作自受。 良久之后,我才止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问他:“汤禇,我能要求你再一次作为偃师的身份,恢复我的爹娘么?” 汤禇摇摇头:“傅昭,何必呢。这番又能如何呢?能改变什么呢?” 我说:“汤禇,你自私到了极点,此时还劝说我?倘若你真这般想,当初又何必答应我爹?” 汤禇收回眼神,转身向外:“这是你爹的命,而非你的命。” 我咬牙切齿走向他:“那你的命是什么?夺取别人的性命,毁坏别人的家庭,这是你的命吗?汤禇,这就是你的命吗?”我提起他的衣襟,此时我的已经与他其高了。 “傅昭。”他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命。” 我恍然,嗤笑着松开了手,是啊,这就是人各有命吧,我又问:“汤禇,你既为偃师,你可曾有过自己想救的人?” 汤禇未曾迟疑答道:“有。” 我握紧双拳,我说:“汤禇,我想成为偃师。” “你不能。傅昭。”他望着我,又不像是在望我,“我该走了,傅昭。大雪将停,我要去赴下个约了。” 我仍做挽留问道:“为何?” 汤禇想了想,说:“如此,我给你一个谶。”他笑,“倘若他日你我有缘能够再相遇,我便教你如何成为偃师。”说罢,他转身走入漫漫大雪之中,留我一人在孤零零的宅院里。 自此,我才是真正地成为了孤儿,满怀愧疚独活于世。 第七章 此后十年间,我离家远行,混迹江湖,见识过世间万千,名山大川,风花雪月,人间冷暖,无一不细细体会过,仿佛在这些之中我逐渐体会到了汤禇的无奈。 每落一处地方,我都要向当地人打探是否见过一名自称“偃师”的白衣少年,纵然是一些听说,我也无一不前往看看,这些听说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偃师 作者:沈二藤 ,都是我与汤禇之间唯一的联系。 于是,我第三次遇见汤禇仍是在冬日,大雪纷飞的日子。 我刚抵达长安城,长安城白茫茫一片,却丝毫不损其庄重威严,便是腊月,百姓依旧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望到了那个白衣男子,肩头披着白袍,手撑一把纸伞,似遗世独立的仙鹤,脱颖而出,就这么抓住了我的眼球。 我知晓那就是汤禇,也心知这一次擦肩而过,再也不会有下次,我慌忙拨开人群,踮着脚尖踉踉跄跄地跑到他的身旁,伸手搭住他的瘦削的肩头,我说:“找到你了,汤禇。” 汤禇回头,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令我心醉,他缓慢地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地回答我:“许久不见,傅公子。” 我投以微笑:“你该信守承诺了。” 既然是缘分引导,汤禇自然无可推脱,便应下了。 我开始同他一起游荡江湖,我不再是孤身一人,即便汤禇不常言语,我仍感到快乐。 我问汤禇,我何时能够学习偃术,成为一名偃师。 汤禇望着我,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偃术是天生的,后天是学不会的。 “你以为这是天赋,是荣誉,在偃师看来这不过是灾难是诅咒。”他摸着我的头,一如当年,“傅昭,你又长大了。” 是啊,我又长大了,如今的我早就已经高出了汤禇半个脑袋,身形也比汤禇健壮,汤禇保持着少年的模样,我暗暗告诉自己,即使学不会偃术,我也要留在汤禇身边,天地之大我所能去的地方只有汤禇身侧。 我们行走在深山中,我替他撑伞,掩去风雪,路经一落魄村庄,我说:“汤禇,盘缠不多,不如停留几日。” 汤禇点头应下了。 入了村子,才知道这村子几年前席卷了一场瘟疫,带走三分之二的人口,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过不了多久这里将变成一片荒地。 接待我们二人的是一位年迈的老人,老人佝偻着身躯,杵着拐杖,步履蹒跚的引我们进屋。 汤禇说:“在下偃师汤禇,多有打搅。” 老人听闻,身躯微微一震,才说:“不打扰,这里也许久没有外人来过了。” 这里确实荒凉,仿佛整个村子除了老人家,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我望着窗外逐渐变大的风雪,前路难行,不仅堪忧。 汤禇喝了一口温茶说:“缘到了。” 我知道汤禇口中的缘是什么,便擅自出了房门,只见老人家坐在门口望着远方,眼中是无尽的落寞,雪花飞满她的白发,显得更加苍老,老人家看了我一眼:“小公子,天寒,莫得着凉。” 我问:“老人家,倘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老人家笑笑,眼中竟含了泪,“假如我孙儿还在,也有你这番年纪了。” 我这才知晓,多年前的那场瘟疫,带走了老人家所有的亲人,留她一人于人世间孑然前行,如我一般。 “抱歉,老人家。” 老人家颤抖着声音:“他们都还那般年轻,还有大好的岁月啊,奈何上天不长眼啊。”她看着我,眼里却升起了希冀,那种希冀,我曾在我父亲的眼里见到过,我明白,这就是汤禇口中的缘。 几日过去了,老人家除了日常送餐,也未曾开过其他口,见风雪快停了,我才问汤禇,是否该离开了。 汤禇望了眼窗外,说了句: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房门敲响了,是老人家,老人家见门开了,一进来便双膝跪地,不停地磕头,声泪俱下:“先生,我料定您便是传闻中的偃师。”她颤抖着身躯,“偃师有起死回生之力,先生啊,看在我一把老骨头的份上,帮帮我吧先生。” 我连忙扶起老人家,使其坐下,老人家拭泪,不停哽咽。 汤禇说:“起死回生我做不到,老人家谬赞了。” 老人家一把拉住汤禇的手臂:“我知您有办法。我知。” 我看了眼汤禇,原想退下,谁料汤禇眼神示意我留下,我便知,汤禇已经将我当作了自己人,心中难免升起了一丝高兴。 汤禇说:“偃师不过是招魂入偶,确实能使人复苏,但得到的只能是人偶之躯。” “先生,只要能让我孙儿复活,如何我都愿意啊,先生!” 汤禇又道:“你我有缘,我若不帮,也说不过去。但你须知道,这其中的代价。” 偃师偃师,向天借命,转魂入偶。 灼制人之心血,取生人之精气,引亡人之魂魄,入偶人之躯,使其重获新生,再得光明。 偃术需灼制人之心血,所以每当汤禇施展偃术,便要耗损自己的寿命,因而他更需从生人身上获取寿命使得延长自己的寿命。 老人家道:“我这把老骨头,您若要,便拿去。” 汤禇低眉,陷入了沉思。 第八章 汤禇既然接了这份缘,于是开始为老人家的孙儿进行制偶,我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无所事事的数着指头过日子,眼见这冬日快要过去了,稍微能闻到春天的气息,村子附近的野花隐隐有绽放的迹象,老人家常常坐在家门口昏睡,于是我也习惯了给她盖上衣物御寒。 老人家问我,她能否再次见到她的孙儿。 我回答她,能的,没有什么是汤禇做不到的。 老人家含着泪笑了。 半个月过去了,汤禇终于从屋里出来了,他衰老了许多,我再次看见白发爬上他的发稍,眼尾起了皱纹,他看似十分虚弱地咳嗽,将屋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偃师 作者:沈二藤 里的人请了出来。 是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栩栩如生,与人无差别,就仿佛是真的起死回身而并非为人偶所制。 老人家见了,双手颤抖,双目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啊,老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唯有这条老命可以给您啊!!”老人家声泪俱下,无人见了不落泪的,我也双目微红,鼻子泛酸。 汤禇扶起了她,“老人家,不必了,权当这些日子来的伙食住宿费罢了。”说着便将她的手托付到那男子手中。 那男子也落泪,抱着老人家哭道:“奶奶!” 汤禇与我说,走吧。 风雪已停,我们继续上路,我问他,什么时候来取寿命? 汤禇说,这份缘不取。 我不解,为何?倘若不取,受损的便是汤禇本身,更会加剧他的衰老,这就是偃师,所谓的偃师的诅咒也是如此,偃师自打出生就比普通人衰老得更快,唯有靠偃术与人交易方能延长自己的寿命。 我说:“这样好吗?汤禇。”我看着他发间的白丝,心生痛楚,却无法替他分担,假如可以,我也愿意将我的寿命分享给汤禇。 汤禇轻笑着说:“那位老妇人寿命也不长矣,倒不如好人做到底,让她好好享受最后的有家人相伴生活吧。”不过此后,受苦难的便是她的那位孙儿了,不人不鬼,独自存活于世,更是一大折磨。 我无奈,既然是汤禇做下的决定,我也无法再多说什么,我问:“那接下来去哪?” 汤禇说:“去取早些年我给下的缘,昭儿放心,汤禇不会让自己过早死去。”他曾答应别人要好好活着,自然不会轻易离世,他还未踏遍人间各处,还未观够人间美景,岂能甘愿离开。 我笑了,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与城镇,淌过无数个暴雨天气,也经历过令土地暴烈的炎炎烈日,遇见过打劫的土匪,也接受到过善人的恩惠,与汤禇相处的这些年胜过了我过去的二十年,我时常感叹,倘若能这样一辈子倒也不错。 在路途之中,我们收取了一个又一个缘,也下了一个又一个缘,汤禇从不将缘记录,我便问他,下过的缘他如何记得,他说既然是缘,那么缘自然会带他回去收取缘,因为缘即是命中注定的,躲不开逃不掉的,我似懂非懂的点头。 可是即便是收取了缘,汤禇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越发畏惧寒冷,一些小的刮风下雨也能使得他犯风寒,膝盖疼痛得夜里无法入眠,于是我能做的只有陪伴在他身边,在他睡不着的夜里,给他讲述我阿娘曾给我讲过的故事。 汤禇笑着说我那些故事都是骗小孩的,对他不起作用。 我说,只要让你笑了,那便是好故事。 汤禇枕着我的手臂入睡,我看着他蜷缩在被窝里,小小的,我忍不住想抚摸他,却制止了自己,有些行为一旦越界就再也无法使关系恢复如初,我明白,我更明白汤禇倘若知晓了会毫不留情地丢下我,与我分道扬镳,我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景。 我仍把他当作我的师傅,一如他仅仅把我当作他的徒弟,师徒之间相依为命,已经足以了。 每天天刚亮,我便给他熬药,多多少少能够让他的身体稍微舒服一些。 汤禇十分抗拒喝药,他说:“昭儿,这些东西对我没用的。” “我知道。”我端着刚熬好的药给他,“但是并没有坏处不是吗?倘若能起到一点点作用,那也是好的。” “劳你费心了。”他笑了,也给我面子,一口将药喝下。 第九章 又过了几年,汤禇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长途跋涉了,于是我们在一处城镇停留,他也知道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也愿意开始配合我熬的药,进行调理,然而并没有任何起色。 他越发嗜睡,往年一头青丝早已不见,此时已经如同一位耄耋老儿,一头长而顺的白发垂落在肩头,他开始越发脆弱,也常常在夜里惊醒。 我问他:“汤禇,我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帮你。” 汤禇只是虚弱的回答我:“傅昭,我说过,这就是我的命,偃师的命。”他已然宛若一只纸蝴蝶,随时都能破碎飘零,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起居。 我说:“汤禇,你可否还记得我曾问你的一个问题?我曾问你,你可曾有过自己想救的人,你说有,那个人是谁?你可救回了他?”曾经我也旁敲侧击问起这个问题,无一不被汤禇含糊而过。 汤禇缓缓起身,对我说:“扶我出去走走吧。” 我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外走,此时已经是深秋,起了凉风,天色十分晴朗,树木已经枯黄,落了一地的叶子,盛夏绽放过的鲜花也凋零枯萎,令人惋惜,汤禇微微弯腰拾起一片泛黄而透明的花瓣,捧在手心,不言不语。 他说:“一段往事,我本不想再提及。” 是的,汤禇从来不提及关于自身的故事,他从哪里来,又经历了什么,可有友人,他从未透露只言片语,仿佛那是一片禁忌之地,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他的过往,亦或者说,他不屑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 他叹了口气:“傅昭,你早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我耽误了你。” 我一惊,慌忙解释:“只是我不愿意罢了,何来汤禇耽误了我。” 汤禇笑了,我知道他明了一切,是啊,天地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晓的?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他的双眼,况且我常伴他身侧,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偃师 作者:沈二藤 早便被他看了个透彻吧,那些关于我的最隐秘的不愿意被他所探测的心思。 汤禇说:“我最恨冬日。” 为何? 他答:“因为我便出生在冬日。” 第十章 汤禇回想起那些以往的事情,仿佛在回想上辈子的事情,是那么久远,久远到记忆被埋上厚厚的尘土,追溯到他的年幼时期,确切的说来,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楚的知道那些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三十年?还是五十年前?或者远远不止。 他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冬日,作为最后一代偃师,他从小就扛起了重责。 也不知为何,他极度讨厌身为偃师的自己,无论在父亲如何严厉的苛责和打骂之下,他都不愿意以偃术去复活已死之人,夺取生者之寿。 他说,这是遭天谴的。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父亲气急败坏,“倘若你不这般,你便要早早夭折去见你的母亲!” 他说,那便去见母亲吧,我会同她交代。 他仍记得,那时候府上住着一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贵公子,病入膏肓,整日于床榻之上。 那位贵公子雍容华贵,稚气的眉宇之间却透露着天生的王者风范,向被父亲罚跪的他伸出手来:“汤禇。天寒,起来罢,到我屋里坐坐。” 汤禇从未见过如此俊美之人,即便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却依稀已经可以看出其风华绝代,便糊里糊涂伸出了手。 “你叫我再苏便可。” 许久之后,汤禇才知道,他的姓氏为轩辕,乃皇族之姓。 汤禇喜欢同这优雅的贵公子相处,二人可以不曾言语也能呆上一整天也不嫌无趣,偶有时再苏身子转好,便会弹琴给汤禇听,再苏虽才十二三岁,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文邹邹的。 再苏问他:“你为何这般讨厌偃师?” 汤禇看着他,回答:“这并非是与人为善,而是逆天改命,逆天改命是不可为的。 再苏笑了,眉眼干净凛冽,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被帮助的人而言,却是生命的再一次被点亮。”他伸手摸了摸年幼的汤禇的脑袋,“汤禇,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偃师,而不是为了与你父亲赌气,白白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汤禇似懂非懂,却也恍惚将再苏的话记在心里。 父亲让他少去打扰公子休息,公子自幼身体孱弱,常常夜里病发,每次病发都仿佛要带走他这条命,汤禇不解,明明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为何会有如此严重的疾病缠身。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汤禇依旧不肯使用偃师,于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老去,彼时汤禇不过十岁,而模样却已仿若三四十年纪的中年人,他躲在房间不肯见人,他的父亲气得发抖却无可奈何。 汤禇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怪物,而再苏公子却并未怕他,只派人请他过来喝茶下棋。 再苏见他来了,笑说:“我倘若是你,巴不得多活几年。” 汤禇捂着脸不愿面对:“再苏,这就是我的命吗?那我宁愿就这样老死。” 再苏公子伸手将汤禇的双手轻轻拉开,望着汤禇,眼中是无尽的温柔,“汤禇,我活不了多久了,纵使你父亲医术再好,也不过只是让我多苟延残喘几年。”他笑着,“世间如此美好,名山大川,乡间河流,集市熙攘,我都未曾见识过,这些都是我所梦想之事,你却觉得不如死去,汤禇,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便是替我多去看几眼也罢。” 汤禇不肯相信,“再苏,你会长命百岁的。” 再苏笑了,眉眼弯弯,像一壶温酒醉了汤禇的心头。 纵然过了一年又一年,那灿烂如阳的笑容始终是汤禇灰暗人生中一道不曾熄灭的光芒,支撑着他步步前行。 “汤禇,你要好好活着啊,即便是为了我。” 汤禇记不清了,是在哪个季节里,是在阴雨连绵的傍晚还是在阳光炽热的午后,再苏公子的病又复发了,再苏拉着汤禇父亲的手说,先生,再苏活不了多久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让汤禇活下去了。 汤禇突然记不清一切了,过往一切如同烟云而过,幻化作泡沫尘埃,他记不清在哪个夜晚,再苏沉沉睡去,再也未曾醒来;也不记得是在哪个清晨醒来,对着铜镜中恢复往出的自己,他只流泪不做声,父亲推门而入,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不言亦不语。 “傅昭,我好累。”汤禇抬眸对我说道,偏头靠在我的肩上,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翳,他讲给我那些只言片语关于他的过去,言辞之中充满了悲痛,我才知道,原来冷漠如他,坚硬如他,揭开防御之后也是一颗血淋淋并跳动的心,而我正在往这颗自我修复的心脏上狠狠地重新又插了一刀。 我将他轻轻抱起,他已经瘦得毫无重量,如同一片我不握紧就会飘走的羽毛:“汤禇,累了就睡吧,我在你身边。” 汤禇将头锁在我怀里,喃喃自语道:“我后来才知道,他身为皇族血脉,自娘胎中便被人下人了蛊毒,一出生就能看到生命的终点。”他仿佛在哽咽又仿佛只是过于虚弱,“他将他为数不多的生命过渡就给我,只是想让我能够秉着这份恩情活下去。” 汤禇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终于敢抚上他的眉梢,他的睫毛,他的眼眶和他的唇,像是要依赖触感去记住他。 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伴他多久,他已经太虚弱了,虚弱到似是只剩那么一口气,我望着熟睡的他,露出了笑容,我说: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