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分卷阅读1 1994 作者:沈二藤 《1994》作者:沈二藤 文案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 (一) 庄旈站在那儿,这是绿冬的夏日,他在绿冬重复播放过自己的生命,足足有十多年,十多年后的某个春潮带雨之际,他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的离开了绿冬。 尽管,他时常怀念绿冬,也怀念曾经在绿冬遇见的、让他幼小心脏悸动的友人。 绿冬是身处秦岭淮河以上,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小乡镇,如今想来,叫“绿冬”,也并非是祖辈随意从摘取的二字绿冬的冬天全然不像个真正冬天该有的样子,甚至将其称之为春秋之时也并不为过。 庄旈始终站在那儿,不远不近的,站在两层楼高落地屋外的土道上,月色如海浪般缥缈起伏的映在黑墙白光上,谢兴荣蹲在中央,一架老旧生锈、呼吸沉重的放映机徐徐吐露着半迷糊半清晰的画面。 谢兴荣的身后,是从自家屋里搬出板凳和靠椅的街坊邻居,孩儿们坐不住,一个劲儿的上前围着谢兴荣,伸着手想触碰放映机先生,眼见着快要摸上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了,便被一旁靠树站着抽烟的大人一声厉喝:“不要打扰谢先生放电影!你们再顽皮,明年谢先生可就不来了!” 这把孩儿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蔫头蔫脑地退了下去,夜色沉沉,谁也摸不清谁的脸。 而庄旈的眼里,像是有一盏清晰的、明亮的。带着目的地的。光束。将那孱弱青年嘴角噙着的笑看得明白而深刻。 谢兴荣回过头来,朝着坐在边角的少年露出一个温柔如海浪的笑容。 那是年幼的庄旈。年仅14岁的庄旈。 这一年,是2008年。 庄旈是被赵陞的电话吵醒的。 或许是夏季将临,又或许是他即将返程绿冬,再或许,是他内心的某种隐藏多年的情愫喷涌而出,导致他这几日总是梦见绿冬往事。 他没有立刻接起电话,慢条斯理地起了床,拿起手机和床头的烟走到窗边,拨开窗帘,推开老旧的木框窗,木头衔接处发出“嘎吱”一声,外头的太阳正在坠落,余晖仍带着暖意,他点起一根烟,这才接了电话。 “刚起床?”赵陞是他的责编,某些程度上,也有他保姆的意味。 “嗯。”庄旈吐了一口烟,烟气从呼吸管道进入肺腑之中,睡醒时的眩晕感在此刻烟消云散。 “给你买好了明天去绿冬的火车票。”赵陞说着,“你那老家,怎么连个高铁、飞机场都没有。” “落后呗。”庄旈心不在焉地回答:“您出个钱,建一个,我代表绿冬百姓感谢您。” “得了。记得到那儿不是让你重温故乡情的。” “知道。看首映,采访导演,给你写稿子。” “什么叫给我”赵陞对庄旈说的话进行了一顿抨击,庄旈将手机搁在窗边,盯着即将落到地平线的太阳,几只落队的鸟从停靠在不远处的电线上,啄着羽毛,四处张望。 去年,电影界冉起了一颗星星,年岁不到四十,靠着一部处女作《绿冬》,拿下了众多奖项,而这部《绿冬》,也成为了众人所期待的宝藏,无论是谁,都想早一日窥其容貌。 庄旈将烟掐灭,见赵陞已经挂了电话,这才返身去收拾行李。 绿冬。绿冬。这像一个魔咒。和“谢兴荣”三个字捆绑在一起的让人无法抵御的魔咒。 这趟回绿冬,呆不了多少天,原先赵陞只给了三天的时候,庄旈好说歹说才要到了一周,想着做完工作之后,在绿冬停留几日。 总归是出于私心,如果谢兴荣还在绿冬呢?他还会记得多年以前那个缠着他看电影、讲电影的小少年吗? 想到这,庄旈忍不住自嘲般地笑了笑,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直到火车汽笛鸣起,他才赶忙检了票,领着一只手提皮箱上了火车,车里头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庄旈照着票上的座位仔细找了过来,一个靠窗的坐位,一面窗,只开着上半部分的两个小分窗,他得探着脑袋才能同新鲜的气流交换呼吸。 车速缓慢而平稳,沿着绵延的铁路,哐当哐当进发着。 “你叫什么呀?” “庄旈。” “哪个旈?” “方偏旁,写个流水的流,去掉三点水。” “是个生僻字啊,你爸妈可真有文化。” “说是‘旌旗悬挂的饰物’。” “旌旗。”谢兴荣低着脑袋重复了一遍,眸子里透着些迷茫的神色,转而问道:“今天多大啦?” “14。我十四了。” “08年,14岁,1994年生的啊?” “嗯嗯。”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 1994年,可真是好年啊。这一句感叹,庄旈直到今日想起,都仿佛那场对话发生在昨夜,倘若当真发生在昨夜,他必然要拉住谢兴荣温热的手,抛弃一切杂乱的念想,丢掉所有不匹配的身份和事物,结结实实地赠送他一个炽热而真诚的亲吻,再不计较任何的后果。 2 说起来庄旈还要感谢绿冬的落后,2008年以前,庄旈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影相关的讯息,只在午后听着乘凉老人家硕大的收音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又绵长的女声。 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地理位置,使绿冬被隔离了起来,如同困在孤岛上孤零零的鲛人,只得每日每夜对着无垠的大海和浪漫的海浪歌唱寂静与孤独。 谢兴荣跟着电影班子走,08年,那也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临海的小县城,这是个充满人情味儿的地方,街坊领居紧挨在一块儿,太阳东升西落也无法阻挡邻里人交换友谊。 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迎接着这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1994 作者:沈二藤 从未见过的电影班子,甚至拉起来红色横幅,走街串巷地去告知:“今晚,放电影叻!去看吗,去看吧,还没瞅过这玩意儿!” 庄旈在屋内听着楼下父母亲和人的对话,圆溜溜的眼睛咕溜溜地转着,穿着及膝的裤衩,白皙圆润的脚趾上下摩搓着,大字躺着,一手扇着蒲扇,一手极力地去扯地上海蓝色的台式电风扇。 “小旈!”父亲浑厚的声音透过嘎吱响的木板传到狭窄的屋内,回荡着飘入庄旈的耳朵里:“下来吃饭了!晚上去看电影!” 电影。庄旈纤长瘦弱的手一顿,扯到一半的海蓝色台式电风扇失去了支撑力,“嘭——”,倒在了地上,扇面发出铁块摩擦的刺耳而尖锐的声音,庄旈的脑神经跟着“电影”二字飘出了窗外,随着风升到了月亮旁边,他常在书籍里看到与电影相关的内容,或许和母亲爱看的电视剧是同样的东西吧?——庄旈这么想着,啪嗒着双手双脚爬下了床。 光着脚从木楼梯上连蹦带跳了下来。 “楼梯要被你蹦掉了!”母亲嗔怒了一句,从厨房中端出热乎的饭菜。 庄旈咧着嘴嘻嘻笑了两声,看着机灵极了,街坊领居也喜欢他这古灵精怪的孩子,虽是淘气,却从来不惹麻烦,这使得“淘气”也成了他的可爱之处。 他上了桌,结果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趴了一口问:“什么电影?” “哎呀。不知道呢。”母亲轻声细语地回答他:“在你赵阿姨家后面那块空地上。是个从别的县城乡镇来的电影班子,要在这儿呆上一整个夏天。” “一整个夏天?”庄旈吃着饭,回头看母亲,“冬天不来吗?” “冬天?”母亲笑话他,“冬天那么冷,你愿意出门去?” “绿冬不冷。”庄旈低下头去,心里的雀跃都顺着血管直逼浑身上下,快活成了屋外树上叫唤不停的知了。 仪式感。别看庄旈年纪尚小,却格外喜欢仪式感。结束晚饭之后,他回到屋内,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黑色短袖,胸前印着一方浅蓝色的海浪,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卷起、坠落,再次卷起。 仪式感对他很重要。 说不上来为什么,每回放学到家写作业时,他都要溜去母亲的房间,拿来黑棕色的收音机,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当下最时髦的歌曲,将作业摆得整整齐齐,他才肯开始投入其中;再比如,休息日打发时间时,他拿着课本或是舅舅送的课外书,坐到屋子的门槛上,再进行阅读之前,他总要静下心来,对着蓝空中的白云进行一阵祷告。祷告什么?其实压根算不上祷告,他只是爱这种做事情之前的多余的仪式感,仿佛这种毫无用处得仪式感能让清洗整个人的头脑与血液。 庄旈从家里拎着小板凳,一路来到赵阿姨家屋后的空地。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像科幻小说里的高科技保护壳,将整个绿冬紧紧包裹起来,似乎这样就能阻挡任何外界的威胁与攻击。 夏日的夜晚,总是比春秋冬来得更热闹,或许是因为空气的粘稠和人体体温的升高,从而造成“热闹”的假象。 庄旈无暇思考、顾忌这些,因为空地上已经快坐满了人,坐着的多是孩子与老人家,中年男人靠着一旁的树,粗糙的手指从月色里衔住一根烟,腾起的烟气让月亮披了件凉快的衬衣。 “庄旈!来坐这儿吧。”赵阿姨远远地同他招手。 他笑了笑,选择了一旁边角的地方,搁置板凳,稳妥的坐了下来。 在空地的中央,蹲站着一个孱弱的背影,穿着件有些发黄的白衬衫,那个青年弓着腰,脊梁骨如同拓印一般遗留在衬衣上,瞧这侧面,似是戴了副眼镜儿。 青年正在摆弄着那台庄旈从未见过的硕大的机器,机器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呼吸声盖过了所有的人声,混着青年一张一合的嘴卷入了庄旈热发的耳朵里。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脊背上传来的直直的视线,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端正坐在角落里的庄旈,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比月色还美的笑——那是个,甚至多年后,教育文化水平已经直线上升的成年般庄旈,仍然无法用天花乱坠的语言来描述的,笑容。 青年若是再多看几眼,必然能够发现,小少年那骤然缩起的瞳仁,诧异的目光里带着比烟更为缥缈的疑惑。 庄旈回忆过很多次,谢兴荣是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不声不响地,门也不扣地闯入他的心扉的?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仿佛整个躯壳置身于空荡无依靠的真空宇宙环境中,血肉如烟花兀自爆炸,飞溅而出,四散零落。 谢兴荣调整了好一会儿放映机,才使得画面逐渐浮现在那空白的墙上,暖huangse的光削弱了影片原本的色彩,所有红的蓝的绿的光都夹杂着暖huangse,成了一种极其舒服的状态。 白墙上赫然出现四个大字《霸王别姬》。 画面一出,底下的孩子们来得更起劲儿了,连蹦带跳地上前围着谢兴荣转,或是扯着谢兴荣的衣角,或是拉着谢兴荣的沁出汗的手臂,黏糊糊软绵绵地问道:“谢先生,谢先生,这个,我们可以摸摸吗?” 那是个新奇玩意儿,谁都想上前摸摸蹭蹭,庄旈也想,但他仍然笔直端正的坐着,穿着白布鞋的双脚在黄土地上一前一后磨蹭着,那架势,就仿佛要把着层土蹭掉一层皮,他的小手紧握着,眸子一会儿落在电影画面上,一会儿落在谢兴荣的脊梁上。 那凹凸分明的脊椎,摸着会不会咯手?庄旈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1994 作者:沈二藤 溃挥忻故窍朊?他立刻打住了自己这奇怪的念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穿着戏服的程蝶衣身上去。 “嘘,等影片放完,你们挨个来摸,怎么样?”谢兴荣腼腆地笑了笑,白到发光的脸上浮着夕阳。 孩子们瘪瘪嘴,想继续说些什么,便被一旁靠树站着抽烟的大人一声厉喝:“不要打扰谢先生放电影!你们再顽皮,明年谢先生可就不来了!” 这把孩儿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蔫头蔫脑地退了下去,夜色沉沉,谁也摸不清谁的脸。 庄旈能将谢兴荣看得更加清楚了,谢兴荣回过脸来,再一次回应庄旈稚嫩的、真诚的视线,两道目光在月色里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捆绳子,打结、扭转、再打结,最后成死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影片里唱着戏,似乎讲了一个悲伤又深刻的故事,庄旈没能看明白,他的年纪仍然太小了,无法读懂这样一部作品的深意,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再次重温《霸王别姬》时,想起的只有这天晚上散场的情景十四岁的庄旈呆愣愣地坐在板凳上,影片进入尾声,程蝶衣自刎,故事戛然而止,而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管道被某种情绪堵塞,无法释放。 大伙儿互相道别,空地上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寒暄的人,以及电影班子,谢兴荣弓着腰关机器、收拾布幕,等他折腾完,直起来腰,酸到散架,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少年仍站在那黢黑的角落里。 谢兴荣蹙了蹙眉,朝他走了过去,站到他面前,再一次微微弯着腰,一张清秀带着文弱书生气质的脸陪着笑容问道:“怎么了?还不回家吗?天色不早了。” 庄旈一时说不出来,低下脑袋去不敢和谢兴荣对视,支支吾吾半天问:“明天、明天播什么?” “明天播”谢兴荣觉得眼前的小少年羞涩得有点可爱,“这是个秘密。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不是吗?” 谢兴荣站直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庄旈的脑袋,这个身高差正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庄旈的双手藏在夜色里无处安放,想寻求某个可以依靠的事物,只得揪着衣角,低着脑袋,黑短的头发掩着他的五官,兴许是夏夜温度过于之高,这才使得他面红耳赤,连着呼吸的空气都似乎泛着高温的热潮。 这天夜里,浅蓝色台式电风扇在床头不紧不慢的旋转着,铁片与铁片之间相互摩挲,细微的机器滚动的声响和着屋外树枝上乘凉的蝉鸣声,一块儿滚入了庄旈的梦里。 一场红的、绿的、黑的交织而起的梦境。 他成了段小楼,扮着京剧的面相坐在黑魆魆的观众台间,台班子上,只有中间一束暖huangse的光,那穿着红衣戏袍的人咿咿呀呀唱着些什么词儿,妆容精致到无法辨别其真实的面貌,唯独那一双眸子,令庄旈浑身一震,再也撇不开目光去。 这种感觉,更像是他在阅读某本书籍时,被某个富有感染力的片段紧紧吸食。 3 日晒三竿之时,庄旈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白色且宽大的背心已经让夏季闷出一片潮湿,他打开台式电风扇的旋转按钮,站起身来,脱掉散发着汗味的背心,换上了件干净的短袖才下楼。 屋外墙边的水龙头在噼里啪啦地打在石砖地上,庄旈探出去脑袋,炎热的阳光就从他的后脑勺吻了上来,是父亲在杀鱼:“今天吃鱼?” 父亲正在用刀背刮鳞片,鱼鳞和刀面在光的折射下熠熠发光,像是镶了蚌壳的分泌物,父亲将袖子滚至肩头,扎着马步,大汗淋漓,先是念叨了一遍绿冬的夏日热得让人毫无生存的欲望,接而才抬头看自己这年纪尚轻的儿子:“是啊。” “哦。”庄旈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神和翻白的鱼眼对上,鱼嘴许是在父亲双手的力道指使下,一张一合,一合一张,频率缓慢又有节奏,好似这鱼还活在水龙头的管道里。 “你母亲去探望你外婆了。”父亲说道,“临走前让我叮嘱你这两天不要忘记了功课。” 庄旈往屋里折,停在厨房的盥洗台前,伸手接了些温热的生水,灌进嘴巴里,生水从指缝和嘴角滚出,撒了庄旈一身,他并不在意,反倒觉得有些凉意,舒服得打紧。 父亲听见了里边儿的动静,说道:“这点儿懒都偷,生水喝多了你会长不高的。” 庄旈可不信这鬼话,至少,就目前而言,他远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加高挑。 “我出去转转。”他和父亲打完招呼,趿拉着白布鞋,脚后跟都懒得缩进鞋子里,试图以这种方式,在每一步带起风的片刻来获取凉快。 绿冬靠海,占地面积不大,北面的山上常年淌着一条河流,穿过绿冬,入注海里,与海浪海鸟成为一体。 像这般无趣的暑期,庄旈总是喜欢沿着这条自然河流走,走走顿顿,有时回过神来,就已经快临近海边,从潮热的风里能嗅到裹挟而来的海水咸湿的味道以及,海鸟身上所携带的泥土与腥味,让人登时觉得耳目清明。 庄旈不常去海边玩水,同龄的朋友早先也总来喊他一块儿去,一来二回,每每被拒绝之后,再也没人想邀请他,或许就是这种怪异的不合群,导致庄旈没有几个称得上玩伴的朋友。 不过,他无所谓。有什么所谓的呢?他总要离开这里。他站在河边,望着河面上平静地倒影,舒了口气平缓的气息,几米开外的桥上早早就坐着些老人家,扇着蒲扇,侃着近日的家里长、家里短,离桥再走过二十米,是个小庙。 小庙在素日里没有什么存在感,除却迷信的中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1994 作者:沈二藤 老年人会准时打卡去上一柱香,其余时间当真是“门庭冷落鞍马稀”。 它只在冬日才有复活的迹象,每逢冬日过年过节,这小乡镇上就会请来戏班子,唱戏的、舞龙的,不管你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又或者是别的信仰别的宗教的,都巴望着进来一睹风采,乌压压站满一片,年老的、年幼的,一应俱全。 小孩儿又哪能看得懂什么戏不戏的,都只不过是为了,唱戏途中,戏子在台上往下撒得那一把糖果罢了庄旈通常抢不到几颗糖果,那得需站到最前面去,时刻盯着,反应还要灵敏,一鼓作气,正中目的。 除了糖果,这种佳节,乡镇里还会来许多外县外镇一路荡过来的摊子,什么都有,棉花糖、捏糖人,踩着三轮车来卖五香干的。过年过节,除了热闹,留给庄旈的就只剩满目的美食。 “哎,小心!” 有人一把拉过他,庄旈神游千里的思绪也一并被拉了回来,一辆小自行车和他擦肩而过,那人又将他往前拉了两步,庄旈回头瞧,倘若再退后两步,就得一头栽进着条河里了他也曾无数次梦到过自己溺死在这条熟悉到不能够再熟悉的绿冬之河,永远被困囿在绿冬里。 拉住他的人是谢兴荣。 谢兴荣的手指修长且有力,热乎的体温通过皮肤上的毛孔传入身体,庄旈也不知怎的,在这样的阳光下,他竟然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啊,谢谢”庄旈退开一步。 谢兴荣背着阳光,看着眼前这只到自己胸口的十几岁的少年散发出得某种小心翼翼的讯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想缓解当下略带尴尬的氛围:“你是昨天晚上那个——?” 庄旈点了点头。 谢兴荣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昨天才来绿冬。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我每一天都有空。任何你找我的时候,我都能够有空。庄旈盯着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眸子看,清晰得仿佛能从中看到自己稚嫩的倒影:“有空。要我带你熟悉绿冬吗?”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走着,谢兴荣用余光瞥看庄旈,担心他跟不上自己的脚步,悄然无息地放慢了速度。 他们沿着河走,河水浮起破碎的钻石,千面闪耀。 “你叫什么呀?” “庄旈。”庄旈回答着,脑袋微微垂着,瞧着阳光从东南面将谢兴荣的影子斜着拓印在土泥地上,深黑色的形状,长手长脚如同人类黑暗面的怪物;又瞧着谢兴荣踩过的每一个浅浅的泥坑,像是某种召唤,召唤着他折回去,再折回去,折到他们出发,他们相遇的那个片刻。 从那个片刻开始吧。将自己的每一个步伐准去无误的落在他的足迹之上,探索每一个跨步之间的距离与气息,风啊,阳光啊,以及咸湿的海浪啊,把这些,所有,的瞬间,的空暇,都铭记住吧。 至少,假如,明年的今日,他不再来了,也能从风、阳光、海浪中获取储存着的那些有关他的信息素,来度过漫长、炎热而无趣的夏天。 “哪个旈?”谢兴荣的声音轻而温柔。 “方偏旁,写个流水的流,去掉三点水。” “是个生僻字啊,你爸妈可真有文化。” “说是‘旌旗悬挂的饰物’。” “旌旗。”谢兴荣低着脑袋重复了一遍,眸子里透着些迷茫的神色,转而问道:“今天多大啦?” “14。我十四岁了。” “08年,14岁,1994年生的啊?” “嗯嗯。”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 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裹挟着夏风,击中了庄旈某根敏感的神经:“什么?” “是啊,1994年。” 谢兴荣回头看庄旈,阳光从他的眼角爬出一朵盛夏的玫瑰花,让庄旈失了神,谢兴荣回过头去他向来没有明白这点,关于自己是否拥有别人所不能及的魅力,以至于他总是以这种足够迷惑众人的神情状态对待所有任何的人庄旈恨透了这一点,然而这恨显然不是纯粹的恨意,这是被浸泡在崇拜与爱欲当中生长歪曲的情感。 “1994年是个妙极了的电影年。许多佳作经典都出自这一年。那都是超前的审美和思想。” 庄旈快走了两步,在谢兴荣谈到“电影”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精神,眼睛,嘴角,手指都被注入了活力。 “电影,有这么好吗?”庄旈小心翼翼且真诚地问他,兴许是被渲染,又兴许是想多了解这个未知的青年,庄旈那颗幼小的心脏里竟也被“电影”二字填得满满当当这使得多年以后,他为电影而活,靠电影而活,他将这一切归功于孩童时期的相遇。 “读书好吗?”谢兴荣转而问他:“我没读过两年书。你这年纪已经在读书了吧?” “读书?”庄旈点了点头,“不包括课本的话,读书挺好的。” “电影、音乐、书籍,都是同样的存在。”谢兴荣比手画脚。 “你说你没读过书,你又怎么知道它们是同样的存在?”庄旈蹙了蹙眉,歪着脑袋,一碰冷水浇灌在眼前这热得额角鬓角溢出汗的青年。 谢兴荣听到小少年说这话,原先再怎么被毒辣阳光摧残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惨白的脸,瞬间便涨红了,这么一红,使得他的眉目、鼻梁、嘴唇和耳垂都格外得突出突出得好看。 “我、我要是有条件读书、”谢兴荣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身旁车轮碾压石子儿的响动都能盖过他细蚊般的嗡嗡,想为自己争辩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无法争辩,“我、我肯定也去念书识字的。” 因为这是事实啊。他没读过几年书,字也认不全,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1994 作者:沈二藤 机缘巧合之下迷恋上了电影,于是才决心离家跟着电影班子走。 起初,他连看电影都费劲儿,国产本土的电影还好说,若是些国外的,他可当真是看不懂了,听不懂是一回事儿,看不懂字幕才是最为重要的。于是,他常在途中自个儿琢磨着认字,六七年下来,倒也勉强能算得上识字,写?——写必然是不会写的了。 庄旈瞧着他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在自己面前展现着内心那不得见人的一面,便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过于刁难人了? “谢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庄旈眨着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兔眼一样可爱机灵。 谢兴荣脸面上的发红这会儿慢慢消退:“谢兴荣。就,那个兴荣。很常见的。” “哦。我知道。”庄旈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常见的兴荣,半晌之后,他嘟囔了一句:“挺好听一个名字。”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谢兴荣笑了笑,叹了口气,明白庄旈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但他能要求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相信出生决定命运。 庄旈把目光停留在谢兴荣浑圆的后脑勺上,那并不是什么客套话,确实是个好名字,兴荣、兴荣,多好啊,带着一股子蓬勃的朝气,单单是触碰这个名字仿佛就靠热烈的阳光更加进了一步,连着整个生命都铺就了金色,任凭死亡来临也要胆怯三分,就算死神亲自到了跟前,也要忌惮三分吧? 这天晚上,他们依旧在那空地上碰面,庄旈捧着从冰箱里切出来的冰西瓜,吃着踱了过来,眼前早便热闹非凡,除却昨夜的人,更有些住得稍远的,也晚饭后散步而来,这下就更加热腾了,连带着夜里的气浪都翻滚。 西瓜冰凉甜蜜的味道刺激着庄旈的味蕾,卸掉了几分暑热,他想着,今晚会播什么电影呢? 谢兴荣照着昨晚的姿势,蹲在空地中央,折腾着那年久失修的机器,机器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吐露着自己着一方躯壳里所隐藏的宇宙万千事物。 《阳光灿烂的日子》,墙面上浮起了字,渐入的画面,机器轰鸣的杂音和人群寒暄的声音一并汇成了这个夏天独特的歌唱。 谢兴荣直起腰来,转过身,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庄旈的位置,扬了扬手,冲他打招呼。 这一下,让庄旈忘记嚼嘴中的果肉,刺溜滑入了咽喉管道,毫无阻拦地闯入热腾腾的胃里,冰凉一瞬间袭上了他的脑门。 “阳光灿烂的日子?”庄旈将西瓜吃干抹尽,只剩白白净净的果皮揣在手里,略显不知所措,手指间传来的粘稠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很不舒适。 谢兴荣搬来凳子,坐到他的旁边,脊梁挺得直直,像一棵不惧风雨的树,庄旈的余光留在那空荡的背后上,想象着昨日那根根分明的骨头,黏糊的手竟有了想摸上去的冲动,他死死攥着那条果皮,捏出一把汁水来。 “这是个,我很喜欢的导演的作品。”谢兴荣眼睛里发着光,喋喋不休地同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将起这位自己所钦佩的导演来:“你知道吗,这部影片是他的处女作。就是第一部。” “拿了好多奖啊。”谢兴荣感叹了一声:“真好。” 庄旈从他的语气中摸到那股子的羡慕,这并非是寻常人家单纯的只是觉得此人厉害的羡慕,而是一种“我也想要到达这样的高度”的羡慕,这种羡慕里面夹着向阳的光,使得谢兴荣整个人笼着一圈光辉。 光辉?却不是那些个什么圣母的光辉。而是对未来、对理想充满希冀的金灿灿的目光。 “你也想拍电影么?”手里的汁水已经干涸在掌心,黏答答的触感也淡然消失。 “谁不想呢?”谢兴荣笑着回看他,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么个词儿:“嘘,看电影的时候聊天是对电影最大的不尊重。” 庄旈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等到夜里结束回家时,他才反复地询问自己,当时想说什么?可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儿头绪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自己把什么话嚼碎烂在了肚子里。 有些话,有些想法只有在特定的情绪和场合之下才能道出,一旦错过了那个绝佳的时机,无论说得再多也不会是原先那个味儿了。 “明天,我再带你逛逛绿冬。这里虽然小,却是个好地方,白天走马观花似的,没法儿体会到她的浪漫之处。”庄旈说。 谢兴荣挽起袖子,将放映机搬起,放好,手臂漂亮圆滑的线条就像月亮的边,干净利落,又在发光,等手头上的工作结束,他才叉着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仍是笑眼盈盈地回应庄旈:“不会打扰到你吗?假期还是要做功课的吧?” “不打扰——”庄旈盯着他的眸子看,心生欢喜,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既纯净如泉水,又复杂如海浪:“功课,我都写完了。” “好。”谢兴荣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一路送回了家,直至临别时,谢兴荣轻轻地提了一句,“你真像我的弟弟。他大约也有你这个年岁了。也不知有没有用功念书。总归不能像我这样。” “像你这样什么?” “像我这样一无是处啊。不是吗?” 4 庄旈并不觉得谢兴荣一无是处,他懂得可太多了,那样瘦削的躯壳竟然记着成百上千的影片与故事,如同成了精,独立行走的,海纳百川的书籍,任人随意翻阅都能获取无上的知识。 这天夜里,庄旈又做了一个梦,关于谢兴荣的梦。 他梦见谢兴荣坐在玫瑰花海里,天气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衬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1994 作者:沈二藤 得那一团一簇大片的玫瑰暗红而深沉,衬得谢兴荣白皙的脸与平静的眸子里都印上了红。 谢兴荣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山隐在青灰色的雾里,忽远忽近,忽可见忽不可见,谢兴荣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手里拿着一沓发黄泛潮的纸张,上头用铅笔字写得密密麻麻,扭曲的笔记被雨水滚开,扩散成水墨画。 庄旈走近他,闯过带刺的茎叶,就像闯过一片荆棘般困难,来到了谢兴荣的身旁,谢兴荣抬头看他,双眼迷蒙,脸上的雨水汇聚成两道清澈的河流,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如果是泪水,他又在为什么而哭泣呢?庄旈不知道,等他睁开眼时,天又亮了,又是重复、聒噪且闷热的一天。 一场夏夜的睡眠,令庄旈额鬓两侧都浸着汗水,他心事重重地起身,到狭小的浴室里洗漱,由于天气的潮湿,镜子蒙了一片雾水,这面镜子已经有些年纪了,边边角角掉落了不少碎片,夏天让青苔从里头复苏生长了出来,油绿又肮脏, 庄旈用手背抹去一块雾气,朦朦胧胧的能照得见自己的五官,仍然带着稚气的,少年的面目,让人起不了任何欲望的一张脸,庄旈叹了口气,打开水龙头,接着温凉的水胡乱的擦拭着脸。 为了延迟这水带来的些许凉意,他放弃了拿毛巾来擦干抹尽。 父亲在楼下烧水,谢兴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端着父亲熬制的凉茶,庄旈瞧了眼,心里有些埋怨父亲怎么能拿这种难以下口的凉茶来接待客人。 “小旈,谢先生在这儿等你好久了。”父亲在厨房洗水果与蔬菜,水流声噼里啪啦地掉落在不锈钢盥洗槽上。 “你怎么不叫我?”庄旈有些生气。 谢兴荣笑了笑,赶忙说:“我让叔叔不要叫你的。小孩要多睡会儿,长身体。”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问道:“谢先生,留这儿先吃个午饭吗?” 谢兴荣看了眼庄旈,庄旈的眼里带着些期待的目光,他这才小声地应上:“麻烦了。” 沙发一旁堆着一摞的书,横七竖八,勉强没有倒下,庄旈坐到谢兴荣的身旁,谢兴荣指了指书,问道:“平时都看什么书呀?” “随便看些什么。”庄旈双手撑着沙发,手指凹陷进去,低着脑袋看着从拖鞋里探出的圆润的脚趾,他有些举足无措:“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尼采,鲁迅。” “哦。这样。”谢兴荣没听过这些人名,顶多对鲁迅有丁点的了解。 “太深奥我也看不懂,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庄旈解释了一句:“谢先生有喜欢的书籍吗?我可以借你。” 谢兴荣尴尬得笑了笑,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庄旈这才想起谢兴荣同他说过,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怎么识字,自然也看不了书籍,庄旈暗暗在心里骂自己的无脑,怎么就这么没头没脑的戳别人的痛处呢? “没事,你不要觉得冒犯了我。” “嗯。对不起。”尽管谢兴荣这么说,庄旈仍红着脸,声若蚊蝇般得道歉着。 谢兴荣温温柔柔地笑着,喝了一口手中的凉茶,带着草药的苦涩味,却格外的解暑,方才在外的酷热,此时经过凉茶的全身灌溉,竟也不觉得有多黏糊了。 正午时刻,太阳正烈,屋外已经听不见人声,多数人不愿意在这么热的时候出屋来闲逛,再者也到了午饭时候。 父亲在厨房乒乓响,庄旈的父亲烧得一手好菜,这是街坊领居都认同的,庄旈虽不情愿夸奖父亲,但也默不作声的表支持的意见。 红烧鲫鱼,糖酥排骨,丝瓜蛋汤和肉沫茄子。 三人上了桌,饭菜香味都能够飘出十里之外,经过夏日粘稠的空气发酵,存留的时间越发长了起来。 “谢先生,要在绿冬呆多久?”父亲问道。 “夏日结束就走了。”谢兴荣夹了块糖酥排骨,黑红色的酱汁滴落在白米饭上,极其诱人,“明年夏天还会来。” “谢先生是绿冬人吗?” “母亲是。”谢兴荣笑了笑。 庄旈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他的母亲是绿冬人,这一点不知为何莫名得戳中了庄旈那颗早就按捺不住的心,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体内同样流淌着绿冬的河水与四季,仿佛能让自己靠他更近一些,关于故乡关于祖辈的纽带和羁绊紧紧得拉拢着二人生命中的缘分线。 他喜欢这种超乎情感的、关乎血缘上的联系,因为唯独只有血缘是如何都不能断绝的。 一顿悠闲、缓慢又满足的午餐结束了,这就是生活在偏远乡镇的好处,连带着吃喝玩乐都无需有过多的焦虑,甚至是外出工作也能靠着树哼着歌儿踱步过去,无需担忧时间的紧迫,无需害怕来自旁人的嗔怒。 庄旈带谢兴荣往海边走,途径许多果蔬林与田野,越往外走,地势越空旷,远处的山峦向他们袭来,紧挨着重叠着,铺天盖地,在炙热的阳光下发出生命呼吸的轰鸣声。 绿冬是个小地方,以绿冬河为界,河对岸的人自称为绿冬北浦人,而庄旈则是绿冬南鹤人,北浦再往西北去,绿冬河山脚下也还住着些人,那边叫洲繎,倘若想去洲繎,只能乘坐大巴,因此很多时候绿冬人并不认为洲繎人也同属绿冬。 “还有这么一回事?”谢兴荣笑笑,本以为绿冬这么个小地方,应当是其乐融融,看来不尽全然。 “虽是小地方,但大家都争相说自己是绿冬本土人,像洲繎离得远些的,自然就被莫名排外了。”庄旈解释着,“洲繎人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 二人走得有些累了,鞋底似是着了火般热乎,谢兴荣白皙的脸透得红烈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1994 作者:沈二藤 ,庄旈的白衬衣也洇湿开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田野旁的凉亭说:“我们到那儿坐会儿吧。” 凉亭里坐着几位大爷,台阶上蹲着看似年过七十的老人家,头顶蓑帽,脖子上横着发黄的湿毛巾,脚下担子里放着自家腌的白萝卜,庄旈侧过身穿过他,谢兴荣同他笑了笑。 老人家用绿冬哝哝的绿冬方言问:“要来一根儿吗,小伙子。” 绿冬靠近上海,虽是北方,却更像个南方地儿,连着方言都类似于上海话,腔调软糯,带着点嗔娇的意味。 谢兴荣看了眼庄旈,又看了眼凉亭外烤的正火热的太阳,从口袋里拿出纸币,买了两份,递给庄旈一份,凉亭里的几位大爷扇着蒲扇抱怨着夏天怎么还没有过去。 庄旈拿着这被透明塑料袋包装住的发白发黄的腌萝卜,想着,这个夏天不要结束多好,他咬了一口,萝卜的汁水溢满整个口腔,酸甜酸甜的味道,真是小孩子喜欢吃的口味,庄旈也不例外,尽管像个小大人的他,在某些方面仍时常表现出同龄孩子还有的稚气。 比如此刻,他正对吃到美味的腌萝卜和与谢兴荣独处而感到极致的满足,坐在那儿,忍不住前后轻轻荡起了小腿,掀来一阵微弱的暖风。 谢兴荣看着,忍不住轻笑了声:“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什么?”庄旈侧脸看他,假装没听清方才的话,“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嗯。”谢兴荣没有反驳他,伸手扯开湿漉漉的袋子,也咬了口。 “谢先生,同我讲讲电影吧?”庄旈嚼着萝卜,含糊不清地说道,他对电影充满了好奇,不仅仅是对影片,更对影片背后的故事,如何拍摄,如何制作,如何出厂,他都想一一获知,“1994年,有什么好电影?” “1994年的好电影可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谢兴荣抬眸,蹙眉,想了想,“国外的好多,国内的也不少。昨夜和前夜播的也都是1994年的影片。” “国外?谢先生,还看外国片吗?” “那自然。”谢兴荣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了一股子骄傲的意味,“电影可没有国界一说,就像你看的书籍,不也许多外国人写的吗?” 庄旈仰着下巴“嗯”了一声,“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还有尼采是德国人。” “1994年,出了好多的经典,像《肖生克的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低俗小说》和《阿q正传》,国内有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东邪西毒》。”谢兴荣谈起电影来喋喋不休,庄旈却丝毫不觉得烦闷,甚至对这些影片充满了向往。 “除去我之前和你说的姜文,我最喜欢的就是昆汀,他的作品每一部我都看过好多回,看多了,甚至连台词也能记下,都说他是鬼才,我也这么觉得。”谢兴荣低头见庄旈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竟觉得还有害羞、心虚起来,少年不加以修饰的仰慕,令他觉得无法承受,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贫乏。 为了能看懂外语片,谢兴荣所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他没念过书,不识字,看国产片,虽然看不懂台词,但多听几遍也能听得懂主人公和剧情的发展,然而外语片对他而言就是个无法匹及的高度,看不懂字幕又听不懂外语的他,开始自学识字。 常常在旅途颠簸中,躲在车厢里,掌着明亮的手电筒,从小学课本开始,从发音开始,从最日常最简易的字开始学习,白天跟着电影班子工作,夜里结束工作后,就开始漫长的自学时间。 这是一项困难而艰巨的工程,就好比让毫无运动天赋的人去攀爬那珠穆朗玛峰的高峰。 从失败和气馁里跌倒、爬滚,再起来,再跌倒,摔得满身伤痕与污泥,谢兴荣也没叫过苦,日复日,夜复夜,三四年的时间下来,虽不会写字,但普通的识字倒也能识了。 “王家卫也是极好的。”谢兴荣抠掰着手指说,“他的影片无一不充满迷幻与浪漫。尤其那部《重庆森林》,总能让人遐想很多。” 庄旈看着低眉顺眼的谢兴荣,将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全部记在心里,直至许多年后,庄旈仍记得这一日,谢兴荣同他谈起电影时,眼睛和嘴角泛着的夺目的光芒。 “当然了,除了1994年,其他时刻也有许多好的电影。”谢兴荣笑着说,“库布里克在1968年就拍了科幻片《太空漫游2001》,你说厉不厉害?” “2001?”庄旈问,“1968年拍的?” “是啊。可真是太厉害了。”谢兴荣感叹道,“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能够拍出跨时代跨未来,充斥对宇宙对人生思考的优秀的电影。” “今晚,能放吗?这个2001,科幻片,我还没看过。” “好。” 庄旈咧着嘴笑了,双眉弯弯。这是少年独有的,清新的,快乐的,笑容。 凉亭外的田野里一片绿油油,风一拂,就随之摇晃,摇晃而来的还有带着泥土与出芽的新鲜生命味,混在这些生命气息里的还有远处海面上咸湿的海浪,卷携着途中某朵野花绽放出来的芳香。 绿冬的一切,在庄旈的记忆都带着咸湿、芳甜与谢兴荣的笑,不声不响的停留了庄旈的一生,在他剩余的生命里,无数个日夜梦中,他时刻回到绿冬,回到有谢兴荣的那个充满电影气息的浪漫夏日,甚至再也不想离开。 无神论的他,忽然也祈祷起了上帝,乞求延长这个夏季,让秋冬永远不要降临绿冬。 这天,他们没有走到海边,就折回了,从田埂上绕路而回,田埂里的泥巴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1994 作者:沈二藤 湿软,一脚一个坑。 庄旈原先走在前头,他盯着自己踩出的泥坑,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谢先生,你走前面吧,我好躲太阳。” 谢兴荣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到他前面去。 这会儿夏风又起了,三四点的天色仍如同正午般明媚,丝毫不见得太阳又要坠山的痕迹,夏风把湿透的衬衣吹得干燥了起来,让整个人都散发着阳光暖洋洋的味道。 谢兴荣的步伐走得小而紧凑,在这田埂上,庄旈完成先前他所想做的事,他抬起脚,将自己的脚落在谢兴荣留下的脚印里,走过每一个谢兴荣走过的地方,企图以这种方式走近谢兴荣的身旁,走近谢兴荣的生命里。 脚步与脚步,相逢与相逢,生命与生命,相互重复,相互重叠。 5 夜里,众人轻车熟路的来了。 庄旈则啃着苹果姗姗来迟,影片已经开始,是在广袤的荒地里,岩石与天空,团聚的大猩猩,那一瞬间,庄旈以为自己走入了动物世界的片场。 “来迟了?”谢兴荣早早为他留了位置,庄旈吐了吐舌头,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苹果递给谢兴荣。 二人不再进行无意义的交流,专注的看着墙上昏黄的影片,那是一个漫长的、无声的开头,尽管如此,在座的大人与孩子们都噤声看着,没人发出聒噪的噪音,搅乱这一时刻的浪漫。 一块黑色的方形石头坠落。时空转切。人类的进步,时代的变革。又是一块黑色的方形石头坠落。宇宙的探索和科技的进步。生命的起源和宇宙的神秘仿佛在这出自于1968年的影片中一一被揭开。 迷幻与斑斓的色彩,沉闷而轰然响起的音乐,带着宇宙的回声,传入庄旈的耳朵里,那一刻,庄旈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也连同着闷声一齐进行跳动,他感到一丝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接触过的,关于浩瀚宇宙的知识,这让他无法再挪开眼睛。 庄旈明白了,为何谢兴荣会对电影如痴如醉,又有谁能够逃离电影的魅力与浪漫呢? 明明是一部科幻片,却被拍得出奇浪漫与致幻,红的绿的蓝的岩浆、土地和爆炸充斥着庄旈的视网膜。 尽管谢兴荣已将这部片子看过数多回了,可每当再看一遍时,总能像初次看那般怀揣着遐想与忐忑,电影的魅力永远将会屹立不倒,电影从不仅仅只是存在于视觉感官上,更是存在于一个人的精神层面与心灵境地。 能够撼动人心的电影,将在人类史的长河中沉睡发酵,逐渐开放成一朵朵鲜红的、刺目的,耀眼的玫瑰。 《太空漫游2001》的时长很长,众人看完时,已经临近十一点半,大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刺激的太空之旅,影片结束,伴随着一阵吐气飞船已穿过万般困难到达目的地,请各位旅客下舱。 谢兴荣送庄旈回家,庄旈说:“谢先生,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谢兴荣一愣,月色从他眼中坠落:“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你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 庄旈知道以自己的年龄,无法对谢兴荣说出什么高深莫测的哲理,但他仍然希望谢兴荣能够明白自己身上同样存在着某些发光发亮的地方,没有人是生来贫贱,没有人是生来无用的。 “谢先生,知识不能决定你的一生。”庄旈以小大人的语气严肃地说道,“尽管您没有念过书,那又怎样呢?你同样比我,比所有绿冬人更显得有文化,你对电影的热爱与了解,是普通人无法匹及的。这种没有读过书仍然做出一番事业的人,我能给您举出一百个例子。像爱因斯坦,不也从小是个调皮捣蛋、不爱读书的家伙吗?” 谢兴荣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了笑,面对少年极力的鼓励,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能让一个孩子这样来鼓励一个成年人。 “庄旈,你还太小了。”谢兴荣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了,充满理想化。理想化当然好,但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像我,是没有办法的,任何努力都没有任何成效,我这一辈子只能是这样,也只能够是这样了。等你大一些,你就知道了。” “等我大一些。”庄旈嘟囔着说,“谢先生,等我大一些,出人头地,我再回来找你,我来资助你拍电影,拍你想拍的,不管是好是坏,只要是你想拍的,我都让你拍。” 谢兴荣觉得鼻子泛酸,倒不曾想过这样个小孩能够为自己着想,他停下脚步,弯着腰,鼻尖和庄旈挨得很近,庄旈甚至能够呼吸到谢兴荣呼出的二氧化碳:“庄旈,你为什么要这么为我着想?” 为什么? 为什么呢?庄旈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月色温柔且谅解人,隐藏了庄旈那布满心事的脸。 如果时间能重回这一晚,庄旈绝对不会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他一定要告诉谢兴荣,因为我爱慕你啊。 6 这一年的夏日,就在一部接一部的电影当中结束。 庄旈一直没能带谢兴荣去看海,眼看再过几日,谢兴荣就要离开了,他鼓起勇气跑到谢兴荣的暂住地,谢兴荣正在屋内收拾行李,瞧见庄旈来了,心里头也高兴:“你怎么来了?” “我带你去看海吧。” “下雨了,你也不打伞,就这么跑来?”谢兴荣朝外看了看,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夏雨,粘稠且潮湿,粘在庄旈的头发、衣服和裸露的肌肤上。 谢兴荣折回屋里,取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帮他擦拭头发,动作温柔又细腻,好似生怕伤到了庄旈,毛巾下的庄旈,不知是因为跑得急促还是如何,面红耳赤,如一块滚烫的铁块?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1994 作者:沈二藤 ? “换件衣服吧?”谢兴荣的声音夹杂在吹风机嗡嗡嗡的响声里,“我还有几件码子比较小的衬衣。” “不、不用了。”庄旈低着脑袋,嗡嗡地说,和电吹风机融为了一体。 “夏天容易生病,还是换件干净的,这才能一块儿出去,不是吗?” 听到这,庄旈只好顺从谢兴荣的意思,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总归是谢兴荣的,就算小码,穿在庄旈身上仍然格外的宽大,像是偷穿了父亲衣服的小屁孩。 庄旈能从衬衣上闻到清新的橄榄味,与粘稠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发酵开来,异常的醉人。 他们出发去海边,谢兴荣打着一把小黑伞,和庄旈挨着走,时而手臂与肩膀摩擦而过,某种火花绽放在庄旈的心坎儿里。 下雨的绿冬,同样迷人,如同一幅泼墨画一般,山与田野,路与泥泞都被洇开,所有棱角都变得缓和而温柔,天水相接,河流潺潺,有鱼儿在河面冒泡,吐出密密麻麻的呼吸,鱼腥味就这么被缠在雨水和风声中。 雨水倾斜着泄了进来,星星点点的湿了半身。 “明年这个时候你还来的吧?”庄旈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他生怕明年谢兴荣不来了。 “我会来的,庄旈。”谢兴荣看到少年眼里的期盼,他一定会来的,绿冬对他而言,是母亲的出生地,同样具备着“故乡”的属性,他也喜欢绿冬,喜欢绿冬人,喜欢绿冬的夏日,更喜欢在绿冬遇见的这个善良可爱的少年,“就算是为了见你,我也会来的。” “那我们,说好了哦。” “说好了。”谢兴荣擦掉以往的笑容,坚定地回应庄旈,“需要拉钩做约定吗?” 庄旈听闻笑了起来:“约定自成心中。” “也是。”谢兴荣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我那弟弟有没有和你一般成熟,最好不要让我的父母忧愁。” 弟弟。庄旈很不情愿听到谢兴荣将弟弟和自己做比较,他不希望自己是谢兴荣的弟弟,他有更多的想法与更多的欲望,那是以他这种年纪无法理解的情绪与思想。 只是纯粹的,单单的,觉得如果能和谢兴荣一直待在一块能有多好? 下雨天的海边已经没有人了,海浪翻涌滚起拍打在土红色的礁石之上,裹挟着风声,海浪歌唱而已,倏然吞进沙滩,倏然又吐回原形,海浪自由且无可捏造,能起万丈之高,也能够低至尘埃,卑微与高尚并存,永远不依不饶,永远不知恐惧与退缩,只凭借着心情与月亮的呼唤共进退。 他们打着伞,爬上高高的礁石,礁石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坑坑洼洼之间挤满了水,谢兴荣拉着庄旈,生怕他脚下打滑跌进汪洋大海里,二人小心翼翼地坐下,见着雨水已经渐渐消了下去,便收起了伞。 被雨过滤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谢兴荣双手撑着石面,身子往后仰,朝着平静的天空深呼吸了口气,连带着血液与神经都仿佛被洗涤而过,头脑清楚得不行。 “我很少来这。”庄旈说,“偶尔没人的傍晚才来,看太阳从山的那边消失,我还没看过太阳从海底出来。” “绿冬真好。”谢兴荣闭着眼,轻轻地说道,“绿冬真好。” “是啊。”庄旈荡着脚,风从裤管里窜了上来,“没有比绿冬更好的地方了。是吗?” “嗯?” “我没有离开过绿冬,不知道外面是否也是这样。” “你想离开?” “绿冬人不想,我也是绿冬人,绿冬人不应该离开绿冬。”庄旈望着无尽的海平面,远处隐约的山,和漂泊的云雾,瘦小的躯壳里装着同这海一样无尽的想法。 “没有应该与不应该,只要你想,你期望,你就可以离开。绿冬虽然好,但不是适合每一个人。”谢兴荣睁开眸子,缱绻的睫毛落下一片阴翳:“或许,你不适合绿冬。” “是吗?” “是啊。”谢兴荣笑着,“不过,你还小,不用担忧这么多未来的事情。未来是未知的,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变化的,你拥有任何可以改变未来的权利,没有人,也不存在什么人能够桎梏你。” 庄旈从很早很早就萌生了将来要离开绿冬的想法,他一直不敢去想,是因为绿冬存在太多能证明他存在的东西,他甚至害怕当他离开绿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曾有过自己的痕迹,是否意味这自己从不存在着呢?没有记忆的土地,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是一个漂泊的、无依无靠的事物。 “你会有所作为的。不会像我。也不能是我。” 7 “先生,绿冬到站了。” 乘务员摇了摇庄旈的肩膀,庄旈才从一路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才发觉眼角堆积了些泪水,讪笑自己的触景生情。 绿冬,庄旈回来了。时隔多年的庄旈回来了,你还会记得这个曾在这儿生活、绽放过生命的庄旈吗? 他拿着行李下了车。 离开多年,绿冬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片的田野被发成了高大的建筑,民宅小巷也被拆除了许多,早些时候父亲也曾打来电话说,自家这地也要被征用拆迁,但父亲不愿意,于是就一直这么僵着不肯搬离,庄旈自知无法劝说父亲,便也随他去了。 庄旈按照记忆里的路,寻到了家门口,父亲正坐在竹制躺椅上,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捻着报纸,戴着副老花眼镜,眯着眼,借着阳光读着报,从屋内拉出一条插线板,插上那台陈旧又生锈的铜色电风扇,嘎吱响地转动着。 父亲睨着眼向他,握着报的手一顿,又收回了眼神,不冷不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1994 作者:沈二藤 地冲屋里说:“孩儿他妈,小旈回来了。” 母亲在里头拖地,听见声响,小跑了出来:“回来了啊,小旈。” 庄旈看着自己的父母,时间已经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仅剩的岁月皱缩成一团显现在他们的额边,眼角和发丝上,他笑了笑:“我回来了。” 自打毕业工作之后,庄旈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父亲母亲会去见他,他将手提箱放到沙发上,沙发旁的书籍仍然摞在一块儿,他弯腰摸了一把封面,干净得半点灰尘都摸不着,可见勤劳的母亲仍每天都会擦拭干净。 他走上楼梯,拐进自己的房间里,这房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过于狭小了,然后房内的摆设仍和以前一致,连带着那台蓝色小电风扇也正襟危坐地挨着墙角,孤零零,许久无人问候,扇面已经堆积了铁锈,甚至不知道还能否进行运作。 窗子半开着,透过纱网可瞧见绿树成荫,与从树缝里生长而出的不合群的高大建筑,倏然破坏了自然的美感,庄旈收回了眼神,全身松懈似的躺在床上。 被子提前被母亲晾晒过,带着干燥的、暖洋洋的气息,他很快就又困了,显然在旅途中的睡眠不尽如人意,哐当哐当的火车,能够拆卸四肢与关节。 关于谢兴荣的一切,在他重新踏上绿冬的土地时,变得更加鲜明了起来,跟着那些刺目团簇的玫瑰花一齐爆炸在脑神经当中。 来年的夏季,在庄旈的翘首以盼当中姗姗而来,自打入了夏,他总是要每日跑去镇口那条大道上张望一会儿,时而带着书籍,时而偷取母亲的随声听,于此消磨一整日的时光。 正值青春期的庄旈,在这一年里又拔高了不少,仔细瞧去俨然是个气质小伙。 某一日的午后,他仍坐在镇口,阅读鲁迅的《故事新编》,正读到那“嫦娥奔月”的故事,便听得从远处传来卡车轮胎碾压石粒的声响,他扬起头看去,是电影班子来了。 谢兴荣跳下了车,许是旅途辛劳,无暇顾及那青灰色的胡茬,就让其肆意生长,尽管如此,却丝毫没有影响谢兴荣眉目温柔的气质。 “好久不见啊,庄旈。” “谢先生,好久不见。”庄旈高兴得上前,背着光面向谢兴荣,那一瞬间,内心的愉悦充斥了整个心肺,比起阳光更为暖和的触感。 这个夏天比上一个夏天更加的充实,充实到了最后,庄旈甚至不知道自己跟着谢兴荣看了多少部电影,他只记得,谢兴荣最喜欢《低俗小说》,《落水狗》,《洛丽塔》和《香水》。 对。为什么他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谢兴荣时常重复观看这几部电影,一沓发黄发卷的纸叠在大腿上,半截铅笔,在昏暗的月色下,用着歪曲的字迹,和错洞百出的语法去记录电影台词和剧情场景。 庄旈问他:“记这个有什么用?” 谢兴荣垂着脸,半晌过后,才声音低沉地回答:“没什么用。”他深知没什么用。 而后,白日里他们去田埂上踏青,有时走得远了,能够靠近洲繎,远远地站着,眺望远处的房屋和升起的炊烟,不知为何,整整一个夏季,他们至始至终都没有抵达洲繎,每回快要到达了,又返了回去。 海边的礁石也成了他们常去的地方,谢兴荣拿着草稿纸,大声地给庄旈念自己写的台词,庄旈接过来一看,满目的错别字与擦拭的痕迹,注音与解析。 “谢先生,你有这么喜欢电影吗?” “喜欢。”谢兴荣收回手稿,羞着脸,眺望毫无波澜的海平面,“只有在电影里,我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庄旈看见温柔的海风从谢兴荣的眉梢和鬓角吹过,捎来一阵清新迷人的夏日橄榄味,世上再也没有人比谢兴荣更加美好。 在第二个夏季结束时,他们约定了第三个夏季的会面。 然而,谁也没想到是,失约的竟然是庄旈自己,那一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外地的保送,他站在绿冬镇口,一条笔直的沥青路通向未知的远方,困囿于此,还是就此告别,仅仅只是在他的一念之间他选择了涉足远方,寻求人生的意义与宇宙的起源。 那个夏季他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亲说:“谢先生来了,问起你在哪儿,他挺失落没能和你见面的。” “代我向谢先生问好。” 8 庄旈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外头是哐当又噼里啪啦的造路声,他揉了揉太阳穴,转进狭小的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挂着根毛巾湿漉漉地下了楼,母亲做好晚饭,正等着他一块儿来吃。 “又不擦干净。”母亲横了他一眼,“从小这德行就没改过。” 庄旈摸了摸耳朵,接过碗筷坐下了,问道:“谢先生还在绿冬吗?” 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谢先生?” 站在门口抽烟的父亲,年纪虽上来了,耳朵仍然尖得很,以光速捕捉到了庄旈话语里的重点词:“那个谢先生啊?还在绿冬呢,在绿冬成家了,你回头抽空去拜访一下他,总归你年纪小的时候,他格外照顾过你。” 庄旈筷子一顿,怅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成家了?” “那可不,三十有四五了吧?”父亲眼神询问母亲,得到母亲的首肯之后继续道:“听说生了个女娃,倒也是有福气。” “知道您喜欢女孩儿,怎么,后悔生下我了?”庄旈笑了笑,呛了一句他的父亲,呛得父亲连烟都不抽了,横他一眼,转身趿拉着拖鞋出门散步去。 母亲乐呵:“你父亲这是嘴硬,你不回来的时候,成天念叨着想你回来。” “哎。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1994 作者:沈二藤 还能不知道他么?” 饭后,庄旈出了门,沿着那条曾和谢兴荣一同走过多回的路往前游荡,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点着烟,双眉紧蹙,呼出一口朦胧的烟雾,树里蝉鸣,田里蛙唱,他右拐经过那座凉亭,停留了片刻,月色被掩盖在漂浮而过的云雾里,使得景色越发的灰暗了起来。 他走进那道田埂,试图在田埂上寻找那年谢兴荣留下的脚印,但再也寻不到,只留下自己已经成长的步伐,每一个泥坑都仿佛在与过去挥手作别,时至今日,谢兴荣仍以一种格外鲜明的形象矗立在庄旈的脑海里,他以前不明白,现在或许有些明白。 那是少年的初次心动,少年的憧憬仰慕,少年决心前往的未来。 以至于连他也说不清,他到底是在怀念那个忧郁而温柔的青年呢,还只是在怀念那个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的自己? 不管如何,他仍要感谢谢兴荣带给自己的一切,美好的夏日暑期,美妙的电影世界,而这电影事业同样也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彻底的将自己与电影融为一体,连带着整个生命都变得充实与浪漫,溢满了明亮和玫瑰花。 他也曾多次回温过那些与谢兴荣共同观看的影片,浪漫斑斓的宇宙银河、荒诞血腥的杀手世界、扭曲芬芳的香水少年,以及那灰绿色的重庆故事。庄旈热爱电影如同谢兴荣热爱电影,庄旈向往谢兴荣如同谢兴荣向往电影,既庄旈热爱且向往电影等同于他热爱与向往谢兴荣。 庄旈站在田埂间,抽掉最后一根烟,双手插兜,转过身,原路返回,他说,谢兴荣,再见。 第二日,他应邀来到绿冬影城,这是电影《绿冬》的首映,为了追求其仪式感,庄旈特意换上了一声发黑发亮的西装。 他拿着邀请函站在这崭新的影厅门口,正打算踱步跨入时, 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人推着有绿色的垃圾桶,站在影厅后门,梗着修长的脖子往细缝里探去。 仅仅只是这么无意间一瞥,庄旈就认出了那人就是谢兴荣,与记忆里毫无差别的瘦削的肩胛骨与脊梁,白皙而近乎病态的肤色,他的呼吸也在那一瞥之间骤然停止。 这样的重逢,有意义吗?庄旈在心里问着自己,这么多年过去,谢兴荣还能记得自己吗? 未等庄旈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他就已经被人流推搡着进入了影厅。 黑色屏幕上以小楷字体撰写着“绿冬”二字,底下则显示着其英文名字:romaown。浪漫的故乡。 工作结束之时,太阳已经西沉,庄旈走出电影院,站在门口抽起一根烟,谢兴荣穿着白色的衬衣从里头匆匆而出。 二人的目光没有经过任何的演练就这么突然的对上了,三十五岁的谢兴荣,留着青色的胡茬,漂亮的眼角堆积着细微的皱纹,他显得如此风尘仆仆。 这只是一瞬间的对视,谢兴荣收回了眼神,朝他笑了笑,跨了出去。 庄旈愣在原地,或许,谢兴荣根本不记得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了,又或许,那如同玫瑰花般的电影夏日只是存在于庄旈的梦境中。 尽管如此,他仍神使鬼差般的跟了上去,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谢兴荣的身后,就仿佛那年在田埂上,年幼的庄旈跟在谢兴荣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过他走的路。 绕过几个巷子,庄旈停在了巷口,远远地望去,在一间屋舍门口,站着一位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以及年幼的女童。 “爸爸。”女童扑进谢兴荣的怀里,谢兴荣将她抱了起来,她朝着谢兴荣的脸颊亲吻了一口,“爸爸,今天工作辛苦吗?” 庄旈笑着掐掉了手中的烟,转身从巷子口离开。 而彼时的谢兴荣则不留痕迹地回过头,将目光停留在方才青年所站立的地方,细微而忧愁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谢兴荣认出他了吗?认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呢?即使十年已过,少年也不过是成长了的少年,在谢兴荣眼里,他仍旧是那个夏日小而老成的、对自己充满崇拜的少年。 电影院在绿冬落座,电影班子也随之取缔,谢兴荣没有文凭,没有家室,曾四处做过各种工作,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对电影的热爱,选择到绿冬影城里打下手,时而帮忙检票,时而清理影厅,这于他而言,已经是距离电影最为之近的地方了。 谢兴荣不愿意看到昔日眸子散发着憧憬的少年,遇见这样的他时,流露出同情与怜悯的神色,如果这样,倒不如不再相逢,把所有关于玫瑰和电影的美好都停留在那些年里,那些风声雨声和田埂上。 9 庄旈又做了一场梦,梦见青年时期的谢兴荣站在田埂里,坐在礁石上,眉眼弯弯,笑着和他道别。 他红着眼,说:“再见了,谢兴荣。再见了,十四岁的庄旈。” 耳畔仿佛又回响起了那句——1994年可真是个好年啊。 (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