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依赖》 分卷阅读1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继续依赖》作者:当年海棠 文案:一个画家和一个医生的故事。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卿,雪莉,瑞轩 ┃ 配角:麦先生,麦太太,大胡子 ┃ 其它: 第1章 礼赞歌 是这样的,雪莉一生中崇拜过两个男子,一个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稣,耶路撒冷旧城中的献祭者,一个是金陵城中的油画家沈云卿一一另一个献祭者。 云卿是在教堂长大,没有父母,又或许有?可是,就有也和没有一样,据他那位总是留着浓密大胡子、蓝眼碧发的外国传教士养父所说,他是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教堂里来的。 说是送,不如说是扔,因为他并没有见到过云卿的父母。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总之,这忠于主的大胡子传教士垂下他的莹莹的蓝眼睛,失神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摊开的厚厚一本英文版诗集上,幽微的声音轻远如叹息,那晚的雪,下得可真是大啊……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云卿统共喝了四年的洋墨水,他在欧洲留学生活,读的专业是关于金融一一不是他选的,是他养父替他定的。 叫他读金融,也是因为这专业将来毕业后好找工作,学位得来了,在中国洋行当经理或银行当职员,哪一个怕当不了?又都是铁饭碗,吃的苦又不多,工作又清闲,实在再好没有的。 云卿二十二岁回到祖国,没有学位,也没有毕业,真正是一无所有,这四年是完完全全荒废了。 他养父知道此事,好像古时候放自家的鸽子去传递书信,牵肠挂肚地等着、等着,鸽子回来了,满心欢喜,一看,鸽子腿上没有信筒,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来,劳而无功。 这四年里云卿是跑去学油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喜欢上学画的,那么样的狂热,夜里做梦也是在学画,黛红、橘绿、明黄、亮蓝、乌金、墨绿……色彩的王国。 没有画板也无妨,颜色落在虚空中,空气中作画。 或许也并不是突然……兴许在留学前他这兴趣就已有迹可循?没人认真注意罢了。 礼拜日教堂的楼下,英国小调的礼赞歌在唱诗班的女孩子们当中漾起来,直漾到教堂楼上去,云卿站在二楼东面墙边的那一块彩绘玻璃花窗前,痴迷看着花窗。 照例教堂聚会,麦先生和麦太太会来,大抵什么东西都是有模范的……?洋行橱窗里的衣饰模特儿、玻璃柜上的模型蛋糕、水果摊前切开摆着的沙瓤红西瓜……像夫妻也是,麦先生和麦太太是最最典型的模范夫妻。 他们感情很好,走在路上,连素未谋面的外人都看得出来,麦先生总是替太太做事,拎这拎那,虽然他们是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麦先生并不学别的新派人士离婚再娶。 结婚不到两年他们有了个女儿,这女儿就是雪莉,雪莉一出生就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过来一笔最大财产,长到八九岁,她的皮肤更白、眼睛更大、眉毛更清,和她母亲一样是个美人。 麦先生成家立业,有妻有女,可常常地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着一个疑影子,虽然他对太太好,可那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任是谁来做麦先生的太太,他都会对她好的。 雪莉跟着父母亲来到教堂,云卿的养父一一也就是神父,迎上来,麦太太侧着身子和旁边的张太太说话,麦先生则和神父攀谈,谈起来便没完,雪莉不耐烦,转头去看四周。 云卿这时候正下了楼要出去,白毛线织就的乳白上衣,上面整个地有一层绒毛软茸茸刺出来,看着便有一种温暖感,不知怎么,雪莉只觉一见如故。 他从她身边走的时候她抓住他,一双笑眼像月牙,问:你怎么从楼上下来?你是教堂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云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麦太太率先反应过来,嘴巴一闭,剪刀一般一下截断了和张太太交谈的话锋,身子早转过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云卿身边,很亲切地对着他笑。 麦太太开口,云卿从国外回来啦?书读得怎么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过得还好?在找工作么,如今工作是不太好找,我那哥哥在洋公司里做事,可以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空缺的职位让出来的…… 雪莉听了,问麦先生道:“咦?妈认识这男孩子?” 麦先生笑:“你从前不来教堂不知道,这孩子是这里神父的养子,姓沈名云卿的,前几年去国外读书,如今回来了。” 麦太太还在那里拉着云卿谈笑,直到教堂钟声这时响了,麦太太才如梦初醒般停止了交谈,又看着丈夫麦先生笑,“也不知今天晚饭要吃些什么,买些螃蟹来吃?” 麦先生最喜欢吃螃蟹,一听这话,很高兴地点头答应了,也没注意到太太声音笑容皆有一些不自然。 钟声停了,众人拥着到教堂前,气氛一下子静下去,麦太太夹在人群中还回望了一眼云卿,看见他那单薄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失神垂眼。 神父在前面讲到圣经。 “他就脱了衣服,在撒母耳面前受感说话,一昼一夜露体躺卧……” 教堂里聚会散了,麦先生出乎人意料地不肯走,对麦太太笑道:“喛,你和雪莉先回家去,我这里想去和神父忏悔,等会儿就回去,我那螃蟹你可别忘了买。”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麦太太吃这一惊,声音高了几度,惊诧之余,又很不好意思,自己也觉得刚刚那声音突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兀,垂下眼去。 “晚上还有牌局呢,”麦太太竭力劝阻道:“你还是和我们一道回吧,啊?” 然而麦先生微笑着拒绝她了。 晚上麦太太在厨房里弄螃蟹,弄到多早晚还不见麦先生回来,心里惴惴地,连钟摆的嘀嗒声,都恨太响。 麦先生晚上九点回来,饭桌上麦太太探他的口风,只是问不出来,麦先生什么都不肯说,他用小长匙勺子一下一下地挖着螃蟹壳里面的蟹黄膏肉,心神不定地,食之无味。 他真是去忏悔,忏悔自己存着下贱的想去找女学生的念头,忏悔自己恨妻子洞房花烛夜不是完璧,忏悔自己这么些年一直放不下这个…… 他忏悔,可是天知道,他到底悔不悔!是悔还是恨?谁知道呢,反正神父会替他保守秘密。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出来毕竟是好受多了,他不能一辈子当哑巴,谁也不能一辈子当哑巴,那多憋屈!总要说出来的,但又不能对她说…… 他松了一口气,感激着神父,半响叹道:“神父真是牺牲的,守着别人的秘密,赦着别人的罪,他们自己倒是连结婚都不能够的。” 麦太太只用手帕去擦嘴角的厘子色唇膏渍。 第2章 麦太太 后来他们也还是常常地到教堂里去,每次麦太太见到云卿,总要问他找到工作没有,见他每每微笑着摇头,渐渐地心里也有一些奇怪。 虽说现在工作不好找,但大凡是留过学有了洋学位的,镀过金回来,国内哪里不是抢着要?怎可能一直没有工作的,然而下次再见到云卿这孩子,问他,他总还是那么老样地微笑摇头。 后来麦太太索性就把自己哥哥公司里那空缺的职位介绍给他,可云卿这孩子总不热心,那公司临了也没有去,几次三番下来,麦太太疑心这缘故是他眼界太高,不屑到一般的金融行公司里做事。 有一日语重心长告诫他,年轻人嘛,未来路还长,眼下这职位就当历练了,过了三年五年,升职加薪,哪一个愁得不来?再者,你这现有个工作,日子过得不也可以宽松许多么? 然而云卿只是微微低着头垂下眼去笑,那笑里也带一点凄迷。 隔了一个月麦太太才知道他没取得学位的事,而且这四年里是跑去学油画了,学油画! 麦太太想,文艺这类东西是万万年也要小心,打死碰不得的,碰着了,一辈子穷困潦倒,穷死!就不穷也一辈子郁闷死,文艺这东西没有真正的快乐,当然附庸风雅是另一回事。 在教堂里,当着众位各人的面,麦太太不好说什么,到家的饭桌上,可是忍不住,那一小坛子蓝莓酱,被她过长过细的银匙子搅搅缠缠得不成样子,银匙子上沾了酱,自顾自去涂抹在那片她所中意的撒着零碎葡萄干的白面包上。 蓝莓子酱就该涂在白面包上,如果它妄想自己跑到罐头鱼或肉包子酱鸡上去,那是大逆不道,再过分没有的。 那孩子真是,一点不懂得心疼人的,麦太太咬了一口白面包,一点子蓝莓酱沾在她嘴角,四年的学费,难道就是叫他跑去撒野玩画么?如今是连一个学位都没有挣回来,好了,这是自作自受,工作没得着落,怪得了谁!怪来怪去,还是怪他自己,他这四年里到底赚得什么! 麦先生笑,嗳,喛,别人家的事,何苦要你气成这个样子,而且人家愿意做什么,实在是我们在背后里不应当拿来说的,我看那孩子倒不错,将来做个画家,不也蛮好么? 成了画家么?你不知道一一画家穷死的可多!画来画去卖不出钱,就画了一百幅又终成何用? 麦先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得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油炸肥香菇,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香腻软糯的口感,麦先生的眉毛都被香得吊起来。 嚼完了,喝了口水,把筷子一放,就势后倾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椅背上,麦先生很舒服地伸一个懒腰,脸上带一点不干己事的渺茫的微笑,对太太道:不要生气啦,反正再怎么不成器,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就搞不懂你有什么好气。 他打了个哈欠,躺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像是盹着了,迷迷糊糊仿佛是妻子的声音说,那是……我是看见人不成器,我总要生气的。麦先生听了这句,实在是困了,嘴里只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了些天他们一家子参加舞会,麦太太是水红毛线上衣,外套一件白貂皮,红白两色在她身上是相得益彰,软丽中带点白,唇膏也是涂了水红色,麦太太四十多岁也还是一个美人。 麦先生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太太在穿衣镜前理头发,忽看见她脖子上那一粒项链坠子,细细小小的琥珀色圆石,心里嫌它看着未免太显素净了,而且衬着白貂皮,愈发显得有些蠢。 因问太太道:我从前给你买的那红宝石坠子呢?怎么不戴,我记得你是好久没戴了,还有那翡翠的。 麦太太抓着那琥珀色圆石,回道:这个素净,素净的倒好。 说到这里她又道:那些东西,零零碎碎的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了,也实在是懒得找,有时候想起来说要找,忙起来又忘了,和耳环子似的,小东西就喜欢和人捉迷藏,躲猫猫一样,我真不耐烦寻它。 这下麦先生倒奇怪起来,想她平常不是一个好解释的人,怎么今天会说上这些话,但也只是微微笑着,含糊地答应一声,唔,唔。 过几天又去教堂,照例麦太太要表表心意,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送些甜点蛋糕装在小篮子里带给神父吃,麦先生替她拎篮子,只觉轻了许多,掀开一看,甜点蛋糕的数量较之往常少了近一半。 麦先生吃惊,问太太,怎么这样少了?有一半你忘记放进去么。 谁忘记放进去,麦太太道,神父不喜欢这些甜点的,所以我带少一点。 这时教堂里的礼赞歌还没有漾起来,大胡子神父坐在二楼的楼梯阶那里,厚厚一本英文版诗集在他膝头摊开,从花窗里透过的光线洒在上面,照亮了诗。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永远的晨昏的玫瑰, 乌云欲来, 风消雨散了你的颜色! 那凄凄的诗人低徊不尽;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风雨将消散了你的颜色, 但在那晴空日, 徐徐的笔触和色彩将重筑一个你。 …… 大胡子神父抬起了他的莹莹的蓝眼睛,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云卿,他的沉沉的叹息声响了。 以神的名义我该饶恕你么?孩子,可我不过是一个父亲,以父的名义,宽恕你都不能够。 云卿低着头垂眼,脸上有一种远远的渺茫的神情,自顾自去看对面墙上的壁画,我有什么错呢,他轻轻地叹息着,我不过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是犯罪,你说我不理解你的心,可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 为什么这样固执?神父低低地唤他,你使最爱你的人伤心,为什么这样固执?你这样,教人说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不过是为你好!当画家不能讨饭吃。 我从英国来,神父追忆着从前的岁月,讲给他听,我一生中遇过三个画家,一个穷困潦倒一直到死,死了以后才发了大财,有什么用?另一个,早早画完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幅画,此后再也画不出,投水死了,说到底,何必呢? 最后一个……神父说着,他生前倒是风光过一段时间,可后来那遭遇,真叫人不忍多提…… 云卿安静听着,只是不说话。 教堂钟声响了,陆陆续续有人来,神父走下楼去,礼赞歌漾起来,直漾到楼上去,渐渐地这声音远了,模模糊糊中,云卿听到那熟悉的、宣教的声音。 那误行的人犯罪的时候,祭司要在耶和华面前为他赎罪,他就必蒙赦免…… 神赦了他的罪,他又去赦别人的罪,许许多多别的、不相干人的罪,可独独不赦免自己的孩子……本来小孩子一生下来也就是对父母怀有原罪的,一辈子赦不完。 小孩子永永远远在犯罪。 第3章 画室 不久后五四运动,社会上全盘西化成为一时风气,油画迅速发展起来了,云卿的画又和别人不同,他虽在国外呆过,骨子里审美倒还是更偏向东方的含蓄内敛。 他不画裸女子,最钟爱画的是旗袍美人,他是觉得女人穿衣服比不穿衣服还更好看些,而且那旗袍简洁中也有一种洒然的美感。 理所当然地他的画开始大卖,因为旧派人爱看他那点旧,新派人又爱看他那点新,不到一年他自己有了一间四面是落地窗的画室,整天天呆在那里画画。 画画当然是要有人体模特,云卿不愁这个,五四后许多人从旧家庭里走出来,许多人走出来后又走到油画家的画室,雪莉是其中一个。 雪莉是天生的一幅画,任由哪一个画家也是一生画不完,牛奶肌的皮肤,光线照在她脸上愈发显得白,五官也柔和,孩子气中带一点女子的美,一双眼笑起来弯弯地像月牙,东方女子典雅内敛的明丽美。 雪莉一周只有两次星期三和礼拜日去画室,第一次去,那天是礼拜日,看见那画室里除了云卿还有另一个男子,清秀一张脸,戴一副黑框圆眼镜,很斯文的长相,修长的腿伸出去,坐在画室一个高凳上。 空气中有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激鼻腔,云卿起身替两人各自做着介绍,说这是雪莉,这是瑞轩,他朋友。 雪莉便和瑞轩打招呼,谁知这男子连敷衍都懒得,一句话不应,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睥睨。 雪莉只觉莫名其妙,本来也是第一次见面,不懂他怎么就对她这样不客气的漠然,毫无理由嘛,叫人想不通。 窗帘半拉起来,她靠在窗台静站着,墨绿色旗袍,微微笑的脸,腮边一小颗酒靥,有细碎的头发从额上垂下来,那也带一点楚楚的美。 画完了她要走,云卿很客气地笑,他那位朋友还是满脸不耐烦,坐在凳上动都懒得动,而且看雪莉的眼神愈发锐了,莫名其妙,雪莉临走的时候想。 后来每个礼拜日都去,渐渐地三个人熟悉起来,雪莉这才知道瑞轩是医生,从小乖到大的那种孩子,本来大学时候他是想学弹钢琴,后来学医了,父母亲的意愿。 学医其实蛮辛苦,现在外面又是军阀天天混战,医院里伤员多,西药少,医患关系愈发紧张,瑞轩有时候也叹,说觉得心累,他是真不喜欢当医生,不喜欢归不喜欢,医生他做得还是蛮好。 本来也是,喜不喜欢和做不做得好不是一回事的。 雪莉有时候也觉得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但总觉得云卿和瑞轩,这两个男孩子之间未免也太好了,做医生那么忙,瑞轩还是每次礼拜日放假都来,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做,就呆在画室里坐着,每次坐一下午。 星期三的时候瑞轩不能来,画室里云卿好认真,一笔一画地绘着,到了礼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拜日他就变了,从一个专心致志的画家变成一个一心二用的画家。 瑞轩一周礼拜日来一次,云卿当然不能不陪着他说话,他一边画画,一边和瑞轩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从最近三天聊到一星期前,从一星期前聊到一个月前,又聊到四年前,欧洲的四轮马车、大风车和漫山遍野的薰衣草。 聊到四年前瑞轩说,我想你那时候真是狠心,四年的时间说走就走,在国外也从不说给我寄一封信的。又问云卿国外的礼节是不是真要见面拥吻,云卿说没有,瑞轩眼睛望向别处,微微抬高了头,那谁知道,反正你要骗我也很容易。 云卿笑着说真没有,一壁又在画画,画中的雪莉永远沉静、美丽、稚气,瑞轩有时兴致来了也要画两笔,在雪莉的唇上添几撇小胡子或额头上画几个圆圈,雪莉每次看了都要生气,觉得他糟蹋画,偏偏云卿不生气。 云卿不生气雪莉就更生气。 有几次是大雨天,画室里光线暗沉沉,每次都以为瑞轩不会来了,可每次他都来,砰砰砰的门响声像砸钢琴,一连串迸出来,云卿每次听到都眼睛亮闪闪地欢喜去开门,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一点看不出来是刚刚那个沉默的画家。 瑞轩全身水淋淋进来,身上白大褂没来得及换,湿漉漉贴着里面衣服,眼镜片上全是小水珠,亮晶晶的,每一个小水珠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云卿。 雪莉就搞不懂这样大雨天为什么还要来。 后来瑞轩常常说起医院里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同事,说她怎样好,怎样和他谈天,人家又怎样疑他们是在自由恋爱,但瑞轩说他们绝对不是那个关系,他没有那个意思。 云卿那次听了也只是笑,表示完全相信瑞轩。 下一次在画室,礼拜日的天太阳暖融融照进来,光线意外地好,瑞轩缠着云卿要说话,但云卿只顾画画,叫他安静些,再过一会儿……雪莉也不知怎么云卿突然就生气了,那一下午都没有理瑞轩。 瑞轩后来说,医院里有人员调职活动,可以去北京,他想去,但父母亲叫他还是呆在南京,他抉择不了,来问云卿的意见。 还是看你喜欢哪里啊,云卿说,想去北京的话就去了。 瑞轩犹犹豫豫地,末了还是决定留在南京。 雪莉父母后来知道她去做人体模特,气得上火,雪莉解释说只是模特,她母亲逼问她有没有脱衣服,雪莉哭了,说没有,她母亲说没有你哭什么呢,到底有没有? 雪莉还是说没有,她母亲半信半疑,咬牙切齿告诫她,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个沈云卿! 雪莉后来还是去,偷偷去,一到画室里就哭,把母亲的话告诉云卿,说她怎么能那样想,瑞轩在一旁坐着,听了这话倒比雪莉还受震动,他是第一次知道油画家有时候会画裸女子。 云卿有时候会画么……?那谁知道,反正他要骗他也很容易。 瑞轩后来也来,但总不大和云卿说话了,云卿总疑心他是年纪渐渐大了,要考虑结婚生子,所以故意地冷落他,不愿再陪着他胡闹,后来瑞轩又提起医院里的那同事女孩子。 云卿下了大决心,瞒着瑞轩把画室迁到别处去了,从此要把瑞轩忘在脑后。 第4章 一捧雪 一连三四月,新画室里瑞轩再也没有来,云卿想他真笨,真过分,就算他不告诉他,难道他就不会来找他?只要有心,总可以找到的。 后来渐渐地,云卿好像真的忘记瑞轩了,忘记了瑞轩,也就像忘记了许多痛苦,不用每天期待着和他说话、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心思、不用听到他再谈起那个女孩子......原来没有谁非要谁不可,忘记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云卿一下子快乐许多。 后来是有一次手腕受伤,坐了黄包车去医院,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强烈刺激着鼻腔,云卿坐在医生对面,看着他身上的白大褂,不可控地想起瑞轩。 回去后他给瑞轩写信,告诉他新画室的地址,瑞轩没有回信来。 下个礼拜日雪莉去画室,很意外地看见瑞轩,那么久那么久都没有来,她还以为他是要永永远远地绝迹不来了,云卿好像是在给瑞轩道歉,说下次不会了,瑞轩苦笑着回敬他一句,“要再有下一次,我可受不了。”云卿又给他道歉。 以后瑞轩也没再提那个医院里的同事女孩子,他是绝口不提了,雪莉后来每个礼拜日来都看到瑞轩,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瑞轩和云卿的角色是凭空突然转换了。 从前是云卿总爱找瑞轩聊天,瑞轩不耐烦;现在是云卿破天荒安静下来画画,一下午也难得见他主动开口和瑞轩讲上几句,她是不懂,两人也不知是在闹什么别扭。 瑞轩把那个大纸箱子搬进画室的时候,雪莉还以为那里面是画笔颜料,再不济也该是画纸,因为云卿是画家,要投其所好除了这些东西也没别的。 万万没想到是一大箱子带流苏坠的纸质书签,那书签两面上都有画,各种各样的风景印在上面,瑞轩把箱子寄存在这儿,每次礼拜日来,都要拜托云卿来替他选一张好看的出来,因为他自己说他大概是有选择恐惧症,云卿陪着他,两人挑挑拣拣大半钟头。 雪莉就想不通做医生那么忙,哪里有时间去读书的,而且平常人的书签一张用一年也是常事,偏偏瑞轩换得那样勤,好不念旧情。 有一次瑞轩又来,云卿还是陪他挑书签,挑来挑去瑞轩没一个看得上眼,大半钟头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过去还是没挑到中意的,他那天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样子有些失落,问云卿我这样你是不是嫌烦?云卿说我怎么可能会嫌你烦,又挑了一张画上带海棠的书签给他。 哎,没办法,再这样下去要越来越喜欢瑞轩了,云卿想,简直要死。 瑞轩还有些不相信,大概也是怕云卿嫌烦,接了那海棠书签,也没有说再看看别的了。 雪莉知道云卿说的是真话,他是真不嫌瑞轩烦,平常瑞轩不在,他呆在画室里除了画画,连动都懒得动,云卿天生有着艺术家的慵懒和不近人情,对瑞轩倒是真正的好脾气,挑多久的书签都愿意。 画室里后来养了一只猫,浑身乳白乳白的毛色,只尾巴和背上一小块黑,趴在那里就像一小团熊猫,猫是给瑞轩解闷养的,云卿知道瑞轩喜欢猫。 瑞轩喜欢按着猫爪子蘸颜料,再在画板或云卿脸上留下一个个圆滚滚梅花印,云卿从来不生气,一旁窗台上有苹果,那也是瑞轩喜欢的。 雪莉后来十八岁,母亲给她一个青玉手镯子,苍苍翠翠的青颜色,又给她一支白玉簪子,叫她配对着戴,女孩子大了是该打扮自己了。 她去画室,手镯子不小心碰在白瓷窗台上,“叮”的一下,清脆一声响,玩心起来,她故意地把手镯子往白瓷窗台上碰,“叮、叮、叮......”头上绾着的白玉簪子斜斜从鬓发伸出来。 不知怎么瑞轩就生气了,似乎他不喜欢听这声音,这人怎么这样地莫名其妙?雪莉真是猜不透。 有时候的礼拜日也不画画,三个人一起去逛街、吃饭、上戏院,听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哀恸悲哭: 只这暮去朝朝, 可是春来秋到, 此日余生, 到头来怎免得堆荒草。 雪姬啊, 哭恁这一遭, 醒咱这一觉, 好把那一瞬浮生做万载忠和孝…… 雪莉是不懂这戏词,无悲无喜地听着,云卿和瑞轩或许懂,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 云卿知道瑞轩是从小乖到大的,怎么样也不可能和他这样一直胡闹下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迟早他是要结婚的,迟早他是要生子的。 他知道及早断了好,可人一旦做上好梦,便想继续做下去,没有人推便不愿来醒,云卿不愿醒。 他舍不得。 接下来一折是桃花扇,李香君很美,男旦、名角儿,一出场就得了个碰头好,三个人坐在那里听戏,戏散场了就该起身走了,临走时却听到戏院里有骂骂咧咧的声音。 回身去看,一男一女叉着腰在戏台上,扯着那李香君大骂,好不要脸!一个男的你也不害臊!装模作样扮女孩儿,勾引好人家的清白子弟!我儿子那样一个读书人,会看上你?你不过是娼妓粉头之类罢,不要错认了主意,好不要脸! 戏台子上乱哄哄,一会儿戏院经理跑上来,一会儿又一个年轻男学生跑上来,那一男一女扯着那男学生,拍着腿大哭,造孽啊造孽!造孽啊!我生你养你,你……你……造孽啊! 男学生憋红了脸,叫道:妈!我是真心喜欢砚君…… 他母亲大哭着去扯他的领子,一壁哭一壁骂,你油脂蒙了心,发了昏了!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儿子…… 戏院里叫人发蒙,雪莉懵懵懂懂地看着,心想奇怪,那不是两个男人?雪莉还是不懂。 云卿和瑞轩沉默着从戏院里出来,外面蒙蒙的天还是下午,空气太干燥,眼睛涩,也没有去揉。 瑞轩以后还是到画室去,书签他不常换了,只是常抱着猫,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第5章 继续依赖 他们后来吵架,为着一个秦淮河女人走进画室的缘故,瑞轩不高兴同云卿讲话了,他坐在一个小小高凳上,猫团在他怀里,听见这主人慢声说,“云卿,云卿,你要去找那花女子你尽管去找,得了花柳病莫要找我治。” 云卿这时正收拾了画板颜料,预备去那秦淮河一带,听了这话,便走到瑞轩身边,笑着,慢慢去捻他的脸,纠正他道:“什么花女子,人家有名字,叫宝珠的。” 瑞轩一把拍掉他的手,脸上带了很不忿不平神气,“这名字好俗!” 宝珠是上个礼拜日来的画室,一身湖青色绸旗袍,银红洋绉手帕子,戴着框细脚眼镜冒充女学生,她向云卿说明,自己叫宝珠,在秦淮河边一家红楼坊做清倌人,已经有了一个富家少爷为她赎了身,预备下个月就抬花轿娶她。 又问云卿下个礼拜日是否有空,想请他到时去红楼坊为她作幅画。 这使云卿很为难,不光这女子的身份,她是邀他去红楼坊为她作画。 云卿问是否可以在画室里画?这女人摇摇头,笑了,“我不是为画,我不过是为一点纪念,先生,你懂得么?” 云卿看着她,眉清目秀的,鬓发里虚虚笼着小小一茶花,眼睛微微弯着笑,那笑里也带一点凄楚,云卿点点头,“我懂了,那么下个礼拜日我去帮你画吧。” 宝珠走后瑞轩起了疑心,追问着云卿那女子说的一点纪念是什么,纪念什么?纪念谁?云卿,她是不是要纪念你,还是你们要彼此纪念? 云卿笑着推开瑞轩,摇摇头笑道这很难说,其实说了你也不懂,索性不说了。 瑞轩为这个和云卿吵了一架,末了还是和好,瑞轩喝醉了抱着云卿睡,压在他身上吻他,云卿闭上眼睛的时候想,那女子纪念什么?纪念谁?其实不过是为了纪念从前罢了,谁说这女子嫁给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继续依赖 作者:当年海棠 少爷就一定快乐了? 虽然她是清倌人,但是从红楼坊出去,谁管她清倌红倌?统统娼妓粉头罢了,而且她是妾,那少爷有一房大太太,也许以后也会再娶别的小太太......眼下的日子再好,过久了,终究不免难过。 就像......就像我们这样,日子再好,过久了,终究不免难过。 迷迷糊糊中云卿听到瑞轩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云卿想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怪我身边总有别人么?可是瑞轩,我可以永永远远为了你不结婚,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这样的,迟早你是要走的,那也没有办法。 云卿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叹了口气,睁眼望着床帐子呆看,一璧又很享受地接受着瑞轩的吻。 礼拜日云卿坐在画板前,宝珠坐在勾起了红纱帐的铜床上,眉长入鬓,一双眼睛带一点凄楚地微微笑着,一身大红平金窄半袖对襟绸衣,桃红褶纱裙,玄色绣花鞋,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心上人为她赎了身,并且要娶她,她太快乐了,不得不留下一点纪念。 云卿一璧画着一璧想,嗯......如果瑞轩要走,他该拿什么来纪念和瑞轩这份情?如果他要走,他肯定留不住,那也没有办法,他不会像为宝珠这样为瑞轩作画的,不可能,休想。 画完了宝珠过来看,笑着说画得真好,又说这样的画大概那位瑞轩少爷不喜欢看罢?她上次在画室里,可是亲眼看见瑞轩把雪莉的一张画添上几撇小胡子的。 宝珠从油画的起源谈到油画的现在,又说起媒介剂、颜料不能碰水、画笔的各种形状……末了一锤定音,认定那位瑞轩少爷不懂油画。 云卿笑着说没关系,本来也不是要他懂的。 宝珠心领神会,知道云卿的意思是:没有关系,本来我在他面前也不是要做画家的。 宝珠想一想,也是,本来嘛,一个人懂不懂你和你喜不喜欢他不是一回事的。 下个礼拜日大晴天,喜鹊叽叽喳喳地叫,雪莉去画室,下午一点钟瑞轩都还没有来,到了两点钟他才来的,真诧异他会迟到这么久,雪莉想。 云卿坐在画板前为雪莉作画,下午的太阳光透过落地窗整个地洒进来,喜鹊还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云卿画到一半去看瑞轩的脸,瑞轩一只手支着半张脸正在发呆,一点特别灿烂的光在他的无名指上亮着。 云卿下意识地咦了一声,问瑞轩怎么有这个,瑞轩说,云卿,我要结婚了,家里给我定了亲,是一个留学女学生。 云卿说哦,然后又去画画,画中的雪莉永远美丽、沉静、稚气。 坐了十分钟,瑞轩都没见云卿把泪流出来,他想如果他流出来……就流出来他也还是要结婚的,可是这时候他想看他为他哭,就只为他。 他想看他哭。 云卿还是在画画,画完了,若有所失,对瑞轩说,那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瑞轩没说话,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瑞轩问云卿,你可不可以不要把画室再迁走?我怕我找不到,我知道你不会再给我寄信的。 云卿没说话,画笔搁在那里,一地淋淋的红颜色。 画室外隐隐鼓乐响,云卿坐在那儿听着,知道这是宝珠出嫁,他恍然觉得这也就是瑞轩大喜时候的演习了。 他去看瑞轩的眼睛,在他望进他的眼睛里之前,有一点光折射在瑞轩的眼镜片上,亮的、白的、钻石的光。 他望不进瑞轩的眼睛了,除非他把他那枚婚戒拿下来,他知道他拿不下来的,那也是没有办法,云卿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真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云卿从没画过瑞轩,但不知怎么,雪莉每次看那些画,总觉得恍然,恍然觉得云卿的每一幅画上,都像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瑞轩的小影子,那些小影子藏在画里,太像了,简直是要呼之欲出。 要很久很久以后,雪莉才会明白,恍然大悟一般拖长了声音啊一声,啊原来那个时候是这个样子,难怪瑞轩第一次见我时要生气,难怪云卿偷偷把画室迁走又忍不住写信告诉瑞轩,难怪那个时候他们为了宝珠在吵架。 难怪。 难怪那天瑞轩走后,云卿对她说他难受。 后来雪莉逛书市,一本书翻开的第一页是讲古代典故,说古人惯把钗敲玉枕声来暗示男女合欢,雪莉这时又啊的一声。 怪不得那个时候瑞轩看她绾白玉簪子、听她手镯子敲白瓷会生气,又不免暗笑瑞轩他太多心小气。 但又觉得有点凄然,人还是无知一点好,知道太多了也就容易有许许多多旁的、与自身不相干的不快乐。 真亏,雪莉想,她干嘛要为不相干的人不快乐?又没人给她颁奖。 这时她又想起许许多多年前的那个礼拜日,那天下午瑞轩急匆匆跑来,很高兴地告诉云卿他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妻和人私奔了,雪莉当时暗骂瑞轩是傻子,哪有人跑了未婚妻这样高兴的? 那晚云卿趴在瑞轩怀里,安静地颤栗着受抚,他想,就算许久许久后他们各自是要结婚,至少现在也还是在继续依赖。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