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分卷阅读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拒绝出师》作者:鳖壳鱼梓酱 文案 叶鸯的师祖不是真的师祖,而是真的师父。 他之所以非要做师祖,看重的是那个“祖”。 叶鸯不听话,就是要叫他师父。 叶景川好为人师,还好为人祖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祖父。来,叫声师祖听听。” “师父。” “……” “滚下山,你出师了。” “我不。” 师徒【年上】。(对不起我一直不跟随大家的套路)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鸯,叶景川 ┃ 配角:三江,两方 ┃ 其它: ☆、第 1 章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台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到此处,忽而收了声。醒木在案上连拍双响,啪嗒啪嗒引得楼上楼下众人纷纷低眉回首抬眼望去,但见那说书人神定气闲饮口茶水,清清嗓子再度开口——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已是重复过不少次的陈年旧事,可茶楼酒肆中仍然要提,仿佛不提此事,日子就少些滋味,过得跟白水一样单调无聊。贩夫走卒最爱听说书人口中的江湖,然而那真正身在江湖的人,倒又觉得此类讲述无甚意义。 二楼靠窗那地有两人相对坐着,年长的那人目不转睛在看年少的,后者却没在看他,只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听楼下说书。 叶景川眉毛一挑,茶盏一搁,话也不多讲半句,径自起了身。待到左脚踏上楼梯最顶部一级台阶,方才发觉身后少了一人的脚步声。 “小鸳鸯,走了!”叶大侠回身,三两步走回窗畔,一把扛起那赖在原地不肯动的少年,不由分说地将人带下楼。被他扛走的少年人竟也不嫌丢脸,攀附在他身上一叠声地叫着师父师父,看样子还想多留一时半刻,好将那故事听完。 “听别人对自家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还听得津津有味,你真是愈发长进了。”走出茶楼地界,来到个僻静处,叶景川终于舍得撒手,让这小混账双脚挨上地。少年仰起脸来正欲分辩,脑门上突然接到个脑瓜崩儿。他那狗师父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看,忽而拎着他往上一提:“方才在茶楼里,你唤我什么?” “……徒儿错了。”少年老老实实认罪,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鹌鹑。叶景川最见不得他这副死相,当即危险地眯起双眼:“惺惺作态给谁看?从今往后,你就别叫叶鸯了,改名叫叶鹌鹑,却也不错。” 行,叶鹌鹑就叶鹌鹑。叶鸯抬头飞快地扫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遵命,师父,小鹌鹑记得了。” “……” 叶景川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又挑不出他话里漏洞,一时只能干瞪眼。过了没多久,身后巷口处传来人声,叶大侠顾不得许多,忙将徒弟放下,抬手往人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斥责道:“告诉你多少次?要叫师祖,非是师父。” 刚刚更名为“叶鹌鹑”的叶鸯懒懒抬眼,拱手一揖:“晓得了,师——师祖。” 叶鸯的师祖不是真的师祖,而是真的师父。他连师父都没得,何来所谓师祖?思及初见那日,叶鸯心中五味杂陈,年少时对传闻中翩翩佳公子的所有想望俱化作泡影,江湖中人口耳相传说得神乎其神的叶景川叶大侠,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大侠好为人师,更好为人祖父。当日北地叶家一夜之间被屠尽满门,忠心老仆抱着叶鸯这硕果仅存的小公子逃出火海,来到叶大侠的山脚下,求他救人一命,造个七级八级浮屠塔,叶大侠打着哈欠,伸手把那小祸害抱起来,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说来,你亲爷爷和亲爹都不在了?” 小公子闻言怔愣,回首望向老仆,又转头回来看眼前这俊朗公子,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这一点头,就全他妈完蛋了。叶鸯断然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打下了他从今往后多灾多难的基础。叶景川这王八羔子,他问那一句话,不是为了确定叶鸯身世有多凄惨,而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占据别人亲爹和亲爷爷的位置。 毕竟叶大侠好为人师,还好为人祖父。 彼时烈日炎炎,院中那棵老树却枝繁叶茂,叶景川躺在树下那架摇椅里头,半睁着眼支使徒弟给他洗果子沏茶捶肩捏脚。叶鸯娇生惯养,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几时伺候过别人?当即心眼小成了针尖尖,偏要先捏了师父的脚丫子,再去沏茶洗果果。 “一日为师,终身为祖父,你就这么对你爷爷的?”叶景川怒极,拍案训斥。 小鸳鸯在他对面站着,低眉顺眼,摆出十成十的尊敬,红口一张白牙一咬舌头一卷,睁着俩大眼说瞎话:“我爷爷就喜欢别人先给他捏脚,再给他洗果果。” 这纯属放屁。 他爷爷死得早,死在江家人手里,他打小没见过爷爷。 躺椅上那人听他扯谎,却并未当场揭穿这拙劣的谎言。叶鸯瞅着他闭眸摇扇,一派安然祥和的样儿,还当他大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发慈悲,准备放过自己,才刚松口气,忽又听得他张嘴讲话:“那你先给自己捏捏脚,然后洗了果子自己吃。” 叶鸯脸色一变,慌忙转身拔腿欲逃,没迈出两步,身后狂风大作,树叶纷纷而落,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恰好拦在他面前。抬眼一看,躺椅上那懒懒散散的家伙改换了神色,倒还真有几分正人君子的模样。 正人君子一本正经,一板一眼地教训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你现在可懂得了?”既然自己都不愿意先捏脚再洗果子,那么在给别人洗果子之前,就不能先捏别人的脚。 他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叶鸯只觉得他这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你不愿意洗果子,凭什么叫我去?”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叶景川这做法实在不可取。 “好得很,知道举一反三。”叶景川点点头,突然折扇一合,往徒弟脑袋上重重敲下,“凭我是你师祖。” 叶鸯怒极,无奈至极,自那捏脚洗果事件之后,他几次三番想要反抗,只可惜寄人篱下,孤立无援,薄弱的反抗少不了被镇压。叶景川功夫极高,无愧于大侠名号,叶鸯想跑跑不得,想忤逆他倒是有胆,却总要遭到报复。叶大侠可真是厉害,他杀人不见血,想折腾人也不必亲自动手,只需一杆笔,一本书,一把剑,就能硬生生消磨掉叶鸯半条命。 他罚叶鸯抄书,罚叶鸯练剑,他管束这小混账比其亲爹还要严厉几分。见叶鸯呜呜哭,他不心软,反倒骂人个狗血淋头,又将人赶回去抄书练剑。叶鸯曾怀疑过自己是此人私生子,又或者此人是被叶氏先辈逐出家门的不肖子弟,结果后来听闻叶大侠身世,这才忆起天下姓叶之人何其多,同姓之人不一定有血缘关系。 再后来,亲眼目睹叶大侠和女人吵架,更不觉得此人能讨到老婆。 “天煞孤星!你今生今世都没女人,更没桃花运!”叶鸯曾这么骂过他一次,结果自然是挨了打,屁股肿得老高,三天下不来床,没法爬树掏鸟蛋,更没法下河摸鱼。叶景川自知下手狠了,从那以后再没真正揍过人,而叶鸯得寸进尺,知道他不敢动手,竟变着法子说他没老婆没女人。 但叶景川不生气。 别人不气,他也不气;别人生气,他还是不气。 太阳一晃一晃,画面推进到今时今日,叶景川拖着徒弟大步走回山脚,一边走一边同他清算:“你自己说说,今儿偷偷下山,跑去青楼喝花酒,跑去茶楼听说书,这罪加几等,罚抄几遍?——日头太毒,练剑就免了,待哪日天气阴凉,你自去补上。” 说得好像是大发慈悲,然而个中深味,只有叶鸯这饱经摧残的倒霉蛋可怜虫方能体会。叶景川罚人抄书,尽是些枯燥无味的典籍,而那练剑,至少练上三个时辰。听闻“练剑”二字,叶鸯死命挣扎,喉间发出呜呜之声,眼里装模作样挤出些泪花。叶景川又一挑眉,抬手把他眼角泪珠子拭了,佯装无意地提及些陈年旧事:“怎的,不想给你爹你娘报仇了?听说书听得乐呵,旁人倒也瞧不出你是被杀光全家的那个。” 叶鸯一时无话,不敢接他的腔,只抬手在他身上软绵绵捶了一下,没什么力道。 这一推,就给了叶景川抓住他弱点大做文章的机会:“好啊你,和什么人学坏了,竟敢欺师灭祖。血海深仇你敢忘,师祖你也敢打,真是养出个小白眼狼。” 谈话间,高山已在眼前,长路蜿蜒盘山而上仿佛一条巨龙,满山郁郁葱葱遍地香花野草。正是人间春夏之交好风景,万事万物朝气蓬勃的时候,叶景川这混球偏要提及那煞气腾腾的东西。叶鸯撇撇嘴,只觉满山的花不香,满眼的草不绿,满山的树倒还是挺高,高得好像叶景川个混账王八蛋。 无名山。 此山无名。 叶家老仆奔赴千里,将叶鸯送至此地,他存了怎样的心思,是个人就能看破。江湖恩怨,哪有那么容易就消减?叶家还剩个活人,尚有反败为胜的希望,那老仆是盼着小鸳鸯快快长大,好追到江家去大杀四方。 叶鸯沉默一会儿,突然说:“我爹娘和我哥哥都死啦,江家又不知道还有我这个人,我眼巴巴跑过去干嘛?送死啊?” “你学艺不精,此时前去寻仇,当然是送死。你且先认真练剑,待过些年出师——你干什么去?!”叶景川眼神忽地一冷,伸手按住叶鸯的肩膀,将人按在原地。叶鸯肩上一麻,随后腿也软了,半寸也挪不动,只好叫师父提溜着上了无名山。 “师父,师父,徒儿错啦。”叶鸯不能动,但嘴巴尚可讲话,眼看着山路十八弯二十八弯三十四十八弯在叶景川脚下掠过,他愈发喋喋不休,絮叨不肯停歇。叶景川听着他哭天抢地,一会儿说与花魁有约,一会儿说要去看鲤鱼妹妹绣花,实在烦不胜烦,揉揉耳朵,干脆把哑穴也给他点上。叶鸯呼吸一窒,那张嘴终于消停,不再念着鲤鱼妹妹,也不再念着青楼花魁。 他安静了,叶景川满意了。 这臭小子,前几日刚过了生辰,在房中柱上划了第十八道横杠,就急着偷师父的钱袋,跑下山到青楼一掷千金。叶景川时常会想,是不是自己管教无方,又或许无名山上太寂寞,憋坏了一个大好少年,才导致叶鸯口无遮拦,放浪形骸,成了现下这副欠收拾的模样。 无论如何,叶鸯身上背着叶家的仇。那仇怨比江海更深,下头连通着十八层地府,中间挂着几百人命,容不得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放纵,容不得他寻花问柳。叶景川忽而抬手,在徒弟背上轻轻拍了拍,问道:“你何时跟小鲤鱼约了要见面?我怎的不知道?” 刚问完,方才想起哑穴没解。匆匆忙忙解开了,但听得叶鸯咳咳两声,笑道:“师父老糊涂了,徒儿是骗你的。” ☆、第 2 章 夕阳西下,泼猴跪在床榻。 叶鸯被打得屁股痛,只好跪在床上高高撅起屁股,维持着羞耻的姿势坚忍不拔继续抄书。叶景川罚他罚得狠,偷盗兼之说谎,乱花钱兼之□□,几大罪名逐一盘点清算下来,算出的那罚抄页数竟排出了整整十八天的量。 心狠手辣叶景川,生个孩子没□□,拿他点钱出去花,瞧他那吝啬劲头,活脱脱一只大貔貅。叶鸯一肚子火,暗中骂骂咧咧,没留意腰部往下一沉,两瓣屁股挨到后脚跟,疼得他嘶嘶直抽气,手里的笔没拿稳,在纸上拖出黑黝黝好长一道痕迹。完了完了!叶鸯如遭雷殛,因着手抖,他这一页是白抄了。 “叶哥哥,叶哥哥——”女孩的呼唤声响起在窗外,叶鸯强忍疼痛,从床上跳下去,一瘸一拐地蹭到窗边,扒着窗台往外看。那唤他叶哥哥的小人儿穿着身浅绿色的裙装,蹲在外面的草丛里,好像要跟那些花啊草啊的融为一体。她生得清秀,满脸稚气,显然涉世未深,还未遭人情世故侵袭。 小鲤鱼…… 叶鸯一怔,做贼似的四下环顾,见周遭无人,便压低声音斥道:“太阳都要落山了,怎的跑到这儿来!还不快快回去,叫我那狗师父看见了,不得拿着扫把撵你?” 女孩子脸色稍变了变,却并非被他夸张言辞震慑,她抱着怀中的小布娃娃,怯懦般向后退缩。叶鸯只道她被吓退,正欲关窗断绝她一同游戏的念想,不料目光一转,窗框上方赫然出现一颗人头。叶景川自房顶上倒挂下来,目光冷冷地审视着混球徒弟,想来是把他方才那番话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听了一次。 绰号小鲤鱼的那姑娘不知何时已抱着她的娃娃悄悄跑走了,她倒是听话,叶哥哥叫她做什么,她全部依言照做。叶景川无暇顾及她,仅是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飘飘然掠下屋顶,提着剑慢慢行远。叶鸯望着他的背影,手突然抖了抖,好在他不是个暴脾气,否则叶鸯那根舌头,怕是迟早玩儿完。 叶景川脾气尚可,但也仅限于尚可,至少他对叶鸯不似对小鲤鱼那般温和。天色已黑尽了,叶鸯胡思乱想了半个晚上,也没整明白师父为何会在房顶上蹲着。他总觉得,依照师父的脾性来看,蹲在他屋顶上八成是想挑他的毛病,找他的错,然后狠狠地罚他练剑,罚他抄书,若是又气急败坏,就把他拖起来打屁股。 真是太——狠毒了。 窗外明月高高挂,照得叶鸯心慌慌。他颇有些不安定,老想着今晚会有事发生,于是胆战心惊披衣下床,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想看外面是否有异动。他自己心虚,因此看什么都恐惧,树影摇动在他眼中好似恶鬼张牙舞爪,鸟雀清脆的鸣叫声让他想到招魂的铃,草丛被风吹得微微一晃,他立马冷汗涔涔,生怕猛虎从草中起身,一口咬掉他的头颅,把他的手脚胳膊腿统统拆吃入腹。 他不自觉颤了颤,双腿微微打起了摆子。这时不禁要想,倘若叶家还没有被灭,他应该还住在大院里头享福,而非居于山林,每夜担心着不知何时会冲出来的野兽。适逢满腔幽怨之际,却见得前方不远处树冠猛烈摇晃,叶鸯疑心是山中野兽现身,急忙退回桌旁欲取佩剑。 说时迟那时快,房门顷刻间被山风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叫月光投到叶鸯面前的墙壁上。叶鸯险些昏厥,当即顾不得许多,回身刺出一剑,却被那影子轻而易举地格挡。定睛一看,来者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不是荒野女鬼,更不是山中妖人,他周身沐浴着月色,乍一看养眼得很,乡间精怪万万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师父。”叶鸯撤了剑,面上如古井无波,内心却波浪滔天,早已将这神出鬼没的家伙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山间夜风很凉,尤其是在夜半时分,叶鸯赤足踏在地上,衣襟也未拢好,不过多时就被风吹得透了,连打三个喷嚏。碍于师父还在门前拦着,他虽是冷,但不好上床自顾自安逸,斟酌再三,仍是站在原地和人直愣愣对视着。 叶景川听他打喷嚏,恍然惊醒一般,这才想起去关屋门。屋门一关,叶鸯的喷嚏恰好停了,他瞅师父一眼,吸着鼻子一瘸一拐挪到桌旁点亮了灯,将桌面上铺开的纸拢作一叠,献宝似的给叶景川“上供”。后者接过他手中那摞纸,大致扫过一遍,随手丢回桌上,旁的话再没说,只道夜已深了,叫他赶快睡觉,免得误了时辰,周公都不愿来接人。 “嘿!我写了俩时辰,你就光扫一眼,你忒拿我不当回事。”叶鸯不依,竟是连“师父”也不喊了。他惯常“你”来“我”往,叶景川确实也拿他这没大没小的习惯不当回事,听他顶撞自己,也不生气,只问:“可还难受?夜里风大,小心受了凉,听话,床上躺着去。” 此语一出,叶鸯更加不依:“动手也是你,嘘寒问暖也是你;红脸白脸你都唱尽了,好事坏事你都做全了,你有……有本事别打我!” 那最后半句话说得色厉内荏,其实他本是想说“有种”,可他害怕叶景川当场翻脸,自己又挨一顿毒打,是以临时替换,换作了“有本事”。多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加一个字,愤怒程度貌似减轻,语气貌似显些委屈,但这并非叶鸯本意。 叶鸯有所觉,顿时怒火攻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叶景川面色一变,慌忙拽住他双臂,小心翼翼扶他站直。叶鸯那两瓣屁股要是再跟床撞一下,今晚他就甭想睡觉,只管跟屁股蛋的疼痛搏斗,直到明儿早晨也别想着起。 “不教训教训你,你是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叶景川面沉如水,语气暗含讥讽,“你只道无心复仇,惟愿隐居山林安稳度日,但你从未想过,江家是否愿放过你。你不学无术,剑法不精,又不擅躲藏,倘若有朝一日无人相护,老仇人寻上门来,你待如何?难不成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哎呀都这么些年了……”叶鸯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想同师父绕弯子,可他说话才说半截,突然讷讷没了声息。他不得不承认师父说得对,但年轻人嘛,总是心存侥幸,师父想着小心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却心宽似海,浑不把风浪当成大事情。 瞧他那副死相,叶景川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得暗骂一声混账小子,作势要松开双手,让他坠回床铺里疼一疼,清醒清醒。突如其来的下坠感拉回叶鸯的魂儿,混乱中他伸手胡抓,耳听得刺啦刺啦脆响,叶景川自作自受,自讨苦吃,硬生生被爱徒扯成个断袖。 还远未到七夕,可撕裂师父衣袖的那一刻,叶鸯脑内突然忆起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那老套传说。诚如叶景川所言,叶鸯不学无术,活了十八年,腹中墨水空空,仅能记起个毫不相干的牛郎织女,却不晓得何为断袖余桃。叶景川大白眼翻上了天,恨不能狠下心来叫徒弟屁股蛋上开无数朵花,最好开个红艳艳,红透半边天,给这无名山增添几分喜庆感觉。 多年挨揍的经验警醒着叶鸯,告诉他此时此刻千万不可冲动,劝他快快装可怜,然而叶鸯早已过了最适合装可怜的年纪。如今的他,只会梗着脖子跟叶景川犟:“你这什么料子,轻轻一扯就破了……” 是衣裳料子不好,还是他人太肥,他心里多少得有点数,至于叶景川,心里更是比他还有数。叶大侠心如明镜,双眸亦如明镜,似刀似剑的视线冷冷地于爱徒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那两块碎布上头。他目光太锐利,叶鸯心虚,往后一退,膝弯撞上床沿,登时坐了下去,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松开手中布料,任它悠然飘落在地。 叶景川向来喜洁,污了他的东西,少不了要挨训斥。叶鸯魂飞魄散,连疼都顾不上,慌忙去拾地上碎布,没成想手还未伸出去,脑袋就先被按住,师父冷淡的嗓音近在咫尺:“这么喜欢?那送你了。” 非是欢喜!叶鸯百口莫辩,正组织词句,身上骤然飘落一物。再抬眼望去,屋内空空如也,除却他自己再没别人,若非桌上灯还亮着,纸张少了厚厚一摞,简直瞧不出叶景川曾来过。这神出鬼没的功夫,不晓得叶景川修炼了几年,好在他为人正派,从不偷香窃玉,更不做梁上君子,否则无名山周遭大约永无宁日。 叶鸯慢慢揉着屁股,十八年来第一次生出了好好学习一门手艺的心思。师父说得没错,不能既不会打又不会逃,打和逃,他总得学会一个。 “嘶……” 待到屁股好全乎了,能下地正常跑跳了再说。叶鸯满腹怨气,趴在床上入眠。周公还算眷顾他,没让他疼得睡不着,就连郁结的怨气,也很快消散了。 “叶哥哥,叶哥哥,快醒醒啦!阿娘教了我绣花!你快看看好不好看?”女孩子清脆的嗓音一大早就撞入叶鸯的耳朵,直把他从沉沉睡梦中唤醒。他一睁眼,先看到一张放大的小姑娘的脸,越过姑娘肩头,他看到房门敞开着,叶景川正在院内舞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好看得紧。 小鲤鱼还在叫着叶哥哥,叶鸯醒了,她十分欣喜,迫不及待捧出她的大作,来请叶哥哥品鉴。姑娘家心灵手巧,虽是初学,却也将鸳鸯锦鳞绣得活灵活现,个中神气,倒有些像她娘亲的手笔。 起初叶鸯当她存心玩闹,拿了娘亲的刺绣来捉弄人,仔细一看,却见鱼尾上赫然一片血迹,煞是扎眼。这幅刺绣果真出自小鲤鱼之手,叶鸯洗漱完毕,拭去颊边水珠,眼角余光瞥见她指上缠了白纱布。给她包扎的人许是不擅长做这种活儿,竟将姑娘家的手指缠成根萝卜。叶鸯没能忍住,忽地笑出声音,小鲤鱼不知他在笑什么,只是跟着他一块儿笑。那笑声跟着风传出老远,叫院里头练剑的叶景川听着了,剑招一收,剑锋回撤,冷然望向徒弟,似是嫌他整日只会玩闹,扰了他人清静。 叶鸯余怒未消,他两瓣屁股还开着花,见着叶景川就生气,因此笑着笑着,发觉师父正往这屋看,便扭了头,继续躺床上装死。叶景川每回教训徒弟,必定是躲着人的,这么多年来,小鲤鱼从未知晓她的叶哥哥时常挨揍。她不知内情,自然觉得叶哥哥奇怪,今日明明约好了要一起出门去大街上看杂耍,为何醒了没多久又要继续睡?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眼不多,她没生过大病,亦没见过别人生病,唯一知晓的病便是“发热”。叶鸯闭着眼,感觉小鲤鱼的手覆上自己额头,胡乱摸索一通,什么都没摸出来,只得悻悻收手,抱着那鸳鸯锦鳞喃喃自语。 逗她一下就成了,这姑娘傻,再多逗她几次,她怕是要以为叶哥哥命不久矣。叶鸯偷笑,方想睁眼唤她,要她到外头等自己更衣,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听丫头扯着嗓子喊道:“叶大侠!哥哥是病啦?” “病啦?没有,别管他,让他自己装去。”外面遥遥传来叶景川的嗓音,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叶鸯的骗局。这厢叶哥哥双眼紧闭,怎么叫都叫不醒,那厢叶大侠却说他没有病,小鲤鱼一下子犯了迷糊,不知该信任谁,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木木呆呆。 叶景川喜好赶尽杀绝,不把徒弟逼个满盘皆输,他断然不肯罢休:“行了行了,别想了。去床尾拿鸡毛掸子,戳他屁股,戳一下就醒。” “叶景川!”叶鸯猛地从床上弹起,对师父怒目而视。他直呼其名,这是他被叶景川逼到绝路的标志。叶景川计谋得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温和和对着屋里那丫头笑:“看,这不立马醒了?下回他再唬你,你拿鸡毛掸子打他屁股。” 叶鸯不接话,不搭腔,全心全意忽略叶景川,把狗师父当作透明人。临到下山时,才别扭着来了一句:“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叶景川一心一意练剑,眼中好似瞧不见叶鸯这个徒弟。 老东西,当心中风偏瘫!叶鸯一拂袖,领着小鲤鱼下了石梯。 ☆、第 3 章 山间行人稀,惟有清风拂叶,撩拨起簌簌声响。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于山路第八弯,叶景川收了剑,沿他们离开时所走的路下了山去。通往山顶的路不止一条,下山的路更不止一条,只是叶鸯惯于从此处下山,叶景川也随他一同习惯。 小鲤鱼家就住山脚,紧邻着闹市,每天一大早推开门,便迎来人声熙攘。叶鸯在山上闷得久了,时常寻思着溜下山找新鲜,然而看见人山人海,却又觉得还是山上好。 师父下手忒狠忒黑,几棍子下来打得叶鸯站也站不稳。他缓了一整晚,痛觉稍微麻木了些,却不是因为伤好了,而是因为疼习惯了。少年人精力旺盛,能忍善忍,疼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外人决计看不出他的异常,充其量走道比平时慢着些。 阿娘大清早去了别家串门儿,临行前嘱咐好阿爹烧水劈柴、看住闺女,怎料到父女俩串通一气,这个在家里蒙头睡大觉,那个偷偷溜上无名山,又去干扰叶大侠的爱徒练剑。自从叶大侠收了徒,小鲤鱼看见无名山上多个新人,就成天悄咪咪往山上摸。也亏着她是个姑娘家,叶大侠不好说她,更不好打她,否则,屁股蛋上开花的肯定不止叶鸯一个。 叶鸯拉着小妹妹的衣袖,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他特意避过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茶楼酒肆地下赌坊自然也要躲开,带了个小姑娘,自然不好去那种地方浪荡,更何况小姑娘身后跟了头大老虎,只待他一步行差踏错,嗷呜一口将他吞下肚。 “无名山上有老虎,夜间不要上山去。” 叶鸯经常这样恐吓小鲤鱼。 小鲤鱼怕得很,紧紧拉着他衣袖迭声问:“叶哥哥在山里头见过老虎?” 叶鸯郑重点头。 当然是见过的。 “叶哥哥,为何不往那边走?那边姐姐漂亮哎!”小鲤鱼不安生,惯要给叶鸯找点事情,叶鸯听她喊“姐姐漂亮”,眼皮登时一跳。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昨日寻欢作乐那地方。满楼红袖招,美人独自凭栏,冲着他笑。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倪裳。 叶鸯尴尬笑笑,牵着小鲤鱼快走几步,丫头也不知是呆还是傻,竟还仰着头问叶哥哥为何不去同倪裳姐姐见面。若非她平日里进不去金风玉露,叶鸯定会认为她收受贿赂,做了倪裳的眼线。 “嘘,小声着些,有老虎下山了。”叶鸯刻意压低声音,恐吓小鲤鱼,“你若再提倪裳姐姐,大老虎就会嗷呜一口把叶哥哥吞下肚。” 小鲤鱼眨眨大眼睛,显然没弄清楚个中关系,老虎听到倪裳的名字,应当去寻倪裳才对,怎会死咬着叶鸯不放?正迟疑间,叶鸯牵了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前方糖人摊子,得了俩糖人儿,小鲤鱼再不记得什么大老虎,更不记得倪裳姐姐。 无名山上的大老虎可还跟着?叶鸯破了财,消了灾,心里正难过,鬼使神差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现于倪裳身后。倪裳回身,与那人简短交谈几句,信手关了窗,窗上影子暗了暗,她竟是将帘子也拉上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师父寻欢作乐,不许徒弟流连花街。叶鸯平复了一整夜的怒火忽又蹿起,熊熊烧红了半边天。叶景川好一个大牲口,叶鸯还当他放心不下徒弟,特地暗中保护,心里刚有点儿感激,转头就见他钻进花魁卧房。那丁点儿感激之情,顷刻间跟水泡似的被戳破了,一如当年叶景川正人君子的表象,破裂得彻底而无法挽回。 小鲤鱼左手一个糖人儿,右手一个糖人儿,空不出第三只手来拉住叶鸯的衣袖,叶鸯只好轻轻牵着她的衣带,这姿态远望去仿佛牧童放牛。叶鸯低头望去,只见“牛”嘴里嚼着糖块,走得大摇大摆——哪儿是他在放牛,分明是这头小牛牵着他鼻子走。若她识得前方的路,倒也罢了,可她全然不辨东西南北,横冲直撞乱闯一气,竟是带着叶鸯走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此处陌生虽陌生,终归出不了无名山地界,叶鸯尚且记得来时的路,不认得前方如何走倒也无妨,把退路记熟,照样能安然无恙回家去。只是小鲤鱼七拐八拐,专爱穿大街过小巷,叶鸯生怕这丫头走着走着又晃去他处,混淆了返回的路,忙拉住她衣带,将她向上提了提。 好似悬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崖勒马,小鲤鱼一下子停住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懵懂无辜地望向叶鸯。她仰头看了叶鸯一会儿,视线突然越过对方身旁,径直盯上了卖泥人的摊子。叶鸯见她双眼闪闪放光,顿时明了她心中所想,可惜银两所剩无几,无法再买一个泥人,顶多买上半块泥。 想要半块泥却也不难,江南水乡,水多得是,泥当然也多得是。叶鸯思及无名山上那方水潭,其岸边就有些泥。伸手一捂荷包,叶鸯狠下心拽走了小鲤鱼,他忽然想到个有泥巴的地儿,并且那处还有他迫切需要的某物。 叶鸯今年十八,在师父的羽翼之下活得跟个八岁小屁孩似,正事他没干过多少,旁门左道的东西却钻研了一大堆。讲他那是旁门左道,还算给他留几分薄面,那些破玩意儿,用歪门邪道来形容亦不为过。小鲤鱼坐在河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托着下巴看叶鸯扎草人儿,她不晓得叶哥哥为何随身带着两块破布,还将它们缠到草人身上。 草人身披碎布,好似用其遮羞,叶鸯戳了戳它的肚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笑意。听说扎草人削木人很是管用,想来传闻是真的,只要在这草人脑袋上轻轻一戳,他那狗师父就会头疼,只要在草人屁股上屈指一弹,包他那狗师父尝到苦头。 报复心极重的叶鸯在草人扁扁的屁股上捏了又捏,总算发泄完一腔怒火,抬眼看到小鲤鱼还在旁边坐着,便朝她咧咧嘴,顺手从水里捞上来块晶莹透亮的石头丢到她脚旁。叶鸯心性仿若八岁小孩,而小鲤鱼真正同八岁小孩差不离,她不过十一岁,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叶鸯朝她抛块漂亮石头,她都当成珍珠美玉。 山野间长大的孩子,能见过多少好东西?叶鸯望着她面上笑容,忽又想起叶家宅子里那群人来。他们坐拥无数宝贝,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在叶家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笑,他叶鸯混迹其中,像个异数,难怪爹不疼娘不爱,十几年来活得仿佛空气。 小孩子嘛,就该多笑笑。 道是血海深仇永无止休,连半大孩子都得成天苦大仇深,黑着一张脸,时时刻刻念着复仇、报仇、寻仇。叶鸯耸耸肩,低头把那草人泡进水里,草叶浸了水变得湿漉漉的,再过不了多少天,它就难保青翠颜色,要变作枯黄枯黄的一团。 从叶景川那扯下来的碎布一并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掂量在手里好似一块石头,但它远不似石块坚硬。叶鸯把小草人摆到岸边,教它倚靠着鹅卵石坐正,草人周身绵软无力,坐了没多久便软绵绵滑倒下去。它一滑倒,叶鸯就把它摆正,然后它再滑倒,叶鸯再摆正。 叶鸯的举动终于吸引了小鲤鱼的注意,她看着叶哥哥同那不听话的小草人较劲儿,几次张口欲言,却未曾想好要问什么,只得讪讪地闭了嘴。眼看日头偏斜,叶鸯和草人不知搏斗到第几回合,旁观的小鲤鱼憋不住了,唤道:“叶哥哥,叶哥哥!” “嗯?”叶鸯擦擦额上被太阳晒出的汗,“怎么?” “叶哥哥,这是个啥东西?” 这是个啥东西? “这不是东西。”叶鸯拍拍手,一语双关,“这不是东西,这是叶景川。” 将那前后两句稍微调换一下位置,删删减减改去几个字,便成了叶鸯真正想表达的——叶景川忒不是个东西! 小鲤鱼还是年纪太小,弄不明白叶鸯的意思,叶鸯“东西”来“东西”去,绕得她直犯迷糊,干脆不去想,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衣角。 见她开始玩衣角,叶鸯就晓得她感觉无聊。这妮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层薄薄脸皮盖不住任何情绪,许多下意识的动作都可出卖她的内心,只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 “无聊了?回家?”叶鸯把草人提起来,右手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这才肯去触碰小鲤鱼的衣袖。小鲤鱼家虽不富裕,但她阿娘总是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叶鸯不好意思弄脏小鲤鱼的衣裳。他是男孩子,身上沾点泥巴没关系,小鲤鱼却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身上有了泥,那是狼狈,是失态,是万不能容许。 叶鸯总是会忘记,乡野间的孩子都是泥地里滚到大的。他在叶家生活的那些年,姐姐妹妹们都被娇生惯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泥了,身上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得。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她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还是书香门第的才女?忽然之间,叶鸯脑内闪过这么个怪问题。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大约打小就住青楼里头,跟富贵人家不沾边,同书香门第不挂钩,可当那奇怪的念头跳出来时,叶鸯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两个词。 为何这样想? 送小鲤鱼回了家,叶鸯路过金风玉露。 倪裳的窗紧紧闭着,却掩盖不住悠扬笛声,那笛声叶鸯听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它缠住了叶鸯的脚,勾走了叶鸯的魂,牵引着他慢慢抬头,着了魔似的盯着楼上那扇小窗子。 笛声飞了一会儿,似乎是倦了、累了,叶鸯恍然回神,见那太阳乏了、疲了,正往西边堕去。时候不早,是时候回无名山,叶景川难得恩准他荒废一日,说不定明日要变本加厉地折磨他,逼他把今天落下的全部给补回去。 叶鸯最后看了那扇窗一眼,拽着草人纤细的手臂往无名山奔去。他跑远没多久,方才被他凝望过的窗开启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张美人面从窗缝中一闪而过,眼角眉梢似有盈盈笑意。 叶鸯晓得,金风玉露的花魁不会吹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笛。 傍晚的风仍有些凉,与白日里隐隐约约的燥热大不相同,叶鸯晌午出门,穿得薄了,这时难以御寒,又叫夜风吹透。今晚的风不知怎么回事,吹得狠,刮得猛,像是要把他从山路上掀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唉……” 人到凄凉时,连风都与他作对。叶鸯加快脚步走着,草人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两片碎布不知何时被风吹卷到了山下,飘落进不知名人家的小院子里。 旁人不懂那两块布料藏着怎样的故事,大约会将它们丢掉,又或者把它们填入火炉,烧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叶鸯耸耸肩,回头看山脚下浓重夜色,他爬得已经很高了,山下家家户户燃起的灯在他眼里仿若天上星子,亦如腐草化萤火。 再扭回头,前方不远处多出一盏灯,暖暖的光,叫凛冽山风都柔和几分。叶鸯不觉得冷了,他咧嘴一笑,把草人藏在身后,蹦蹦跳跳站到叶景川面前,讨好般唤声“师父”,佯装关怀:“晚间风凉,师父可得小心着些,千万别染了风寒,回头进不去花魁卧房。” 他话里藏着话,叶景川不似小鲤鱼那般单纯,自然听得分明,当即冷笑一声,斜睨过来:“有话便直说,有屁尽管放,弯弯绕绕拐弯抹角,你可是女孩子?” “……” 此人生得一具俊雅皮相,单凭那张脸,那身材,便能迷倒万千女子,然而他一开口,就将表面风雅破坏了个十成十。风雅二字于叶景川而言,充其量是外面一层皮,随时可以剥落,随时可以舍弃。叶鸯恨得牙痒痒,却又顾忌着他雷霆手段,一路忍气吞声,听他教训自己放屁要够大胆够直接,不可以憋在肚子里一波三回,直听得内心郁结,几欲吐血三升,倒地而亡。 遥遥望见熟悉的小屋,叶鸯精神为之一振,刚要拔腿开溜,后脖领子就被狗师父一把揪住。 “你手里拿个什么东西?”叶景川问。 声音不大,却很吓人。叶鸯心惊胆战,胆战心惊,下意识答道:“这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那是什么?”狗师父惯爱刨根问底,他又想把徒弟逼上绝路。 叶鸯眼一闭,心一横:“这是仇人,不是东西!” 他终是没能胆大到告诉叶景川:这玩意儿不是东西,这是我扎了个你。 后脖领子上施加的力道松了,叶景川总算放开他可怜的徒弟。叶鸯听见他嗤笑:“扎个草人当仇敌?你可真他娘有出息。” 叶鸯确实没出息。脚跟刚挨着地,他就一缩脖子,马不停蹄钻进了屋,大有缩头乌龟之架势。 ☆、第 4 章 叶景川最终还是没收了叶鸯的小草人儿,叶鸯与这草人相遇相知不过半天,本想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到白头,没成想才入了夜,它就被狗师父收了去。狗师父凶神恶煞,叶鸯怕得很,被收了草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仅是愤愤瞪着他,暗自揣测他要拿这草人做什么腌臜事。 有道是心中有佛,见万事万物皆似佛。叶鸯不信佛祖,说来惭愧,他是心中藏了腌臜事,就总把旁人也往那处想。叶景川潇洒俊逸,端的是名浊世佳公子,翩翩好青年,可叶鸯亲眼见得他出入金风玉露,又亲耳听得他在倪裳房中吹笛,一来二去,正经表象被剥落大半,露出藏在里头的黑泥。 许是被徒弟盯得不耐烦了,叶景川眉毛一挑,作势要往叶鸯屁股上踹。叶鸯慌忙躲过,然而狗师父穷追不舍,紧咬着他不放,硬是把他赶到门边罚站,后背硬邦邦的抵着门板。 直至背脊挨着屋门,叶鸯才觉出不对劲来。叶家老仆把他送到无名山上,虽是怀了等他长大成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但这长大成人的历程当中,不一定非要包括挨师父的打骂。叶鸯想起茶楼里说书人讲的江湖,兄友弟恭,师徒和睦——也不晓得是说书人乱放狗屁瞎讲话,还是他叶鸯亲身经历的才叫真江湖。 外头的人都称叶景川为大侠,觉得他整日行侠仗义,将好事做尽,可狗师父在叶鸯眼中,全然是另一副样子。叶鸯磨着牙齿,小野狼似的瞪着师父,仿佛马上要张嘴咬人,而他那狗师父坐回桌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好似专等他扑过来咬,好拔掉他满嘴牙。夜风从门缝吹进屋内,吹得叶景川衣摆微晃,叶鸯忽而瞧见他腰间佩剑,脑子顿时清醒了。 师父再狗,也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叶鸯平复心情,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可怜巴巴地认错:“师父,徒儿错了,不该扎草人咒您。您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行行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硬气话半个字不说,求饶倒是一套一套,平日里下山,你都和什么东西打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你是跟市井混混玩得多了,就爱同他们学。我且问问你,这串求饶话一出口,你还要脸不要?”叶景川不为所动,反还大肆讽谑,叶鸯听得怪不得劲,难免生出些坏脾气,顶嘴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算我半个亲爹,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事事随你;你若要脸,我就要,你若不要,那我只好……” 话未说完,忽瞧见叶景川起身,张牙舞爪的小崽子顷刻间没了声息,蔫巴巴怂乎乎缩成一小团,藏到门边阴影里去。缩了没多久,似乎觉得有辱身份,强忍着挺直腰杆,又从阴影里冒头,慷慨赴死一般站到了师父跟前,准备引颈就戮。 他主动送上门,叶景川反倒不稀罕,淡淡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仿佛连动手教训他都嫌麻烦。叶鸯立了一会儿,后背蹭蹭蹿上股寒意,心里却跟点了把火似的,一句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既然不想要徒弟,你自去无名山下金风玉露春宵一度,跟你那花魁娘子亲热去。” 金风玉露,这名字起得是真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叶鸯心头无名火起,读那四个字竟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情意绵绵,温柔缱绻,俱化作怨与怒。他想狗师父惯会仗势欺人,同样一处地方,这个人去得,那个人去得,偏偏他叶鸯去不得;同样一件事,这个人做得,那个人做得,偏偏他叶鸯做不得。花街柳巷,他多看一眼就得挨骂;甘醇美酒,他仅沾一滴便要挨打;而那打他骂他的,却能大摇大摆出入花魁卧房,还在房前屋后埋了少说二十坛好酒,摆明了要让他这个徒弟眼气得慌。 “你先瞧瞧自个儿,都十八了,整天没个人样。别人十八在作甚?你又在作甚?偷师父的钱,勾搭师父的女人,胸无大志,目不识丁,你家祖宗见着你这模样,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叶景川声音不大,语气不重,可他讲话难听,三两句激得叶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或壮起胆子去堵他的嘴。 叶鸯当然明白他为何这样骂人,因此没话可反驳,在原地憋屈了一会儿,这才弱弱地为自己分辩:“徒儿虽然愚钝,字还是认识的。再者,师父的女人千千万万,遍布四海九州,徒儿怎知自己勾搭了哪一个?” 前头一半,说的是实话,后头那一半,更是实话实说。老天爷待叶景川不薄,给了他天生好皮囊,又让他桃花开得旺。早些年叶鸯随师父下山到处游历,每到一处,都有些个红颜知己送信过来,邀叶景川看花赏月,抚琴吹箫。每每收到一封信,叶景川就要残忍地抛弃爱徒,跑去赴小娘子们的约,久而久之,叶鸯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师父收到信,便知道师父今晚又要去见女人。 女人可不是祸水,狗师父才是。狗师父祸害了这个,又要去祸害那个,讨厌得很。 听闻他的指责,叶景川依然是那副平和淡漠的神情。言语上的攻击不似刀枪棍棒那般具有实体,只要一颗心够冷够硬够强悍,旁人三言两语不足为惧。他在叶鸯的目光中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桌上取了张纸,仿佛真要罗列出被叶鸯“勾搭”过的女子。 万不能让他写,他若写了,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他管教徒弟管得可是真严,下山买菜同卖菜的讨价还价,在他口中都能变成叶鸯老少咸宜、男女不忌。叶鸯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服软求饶也不是,梗着脖子跟他硬犟也不是,简直想一死了之。 正愣神间,忽然听见叶景川搁下笔,再抬眼看那张纸,上头满满当当已写好了一堆字。灯影摇动,映得那笔迹扭曲如鬼魅形状,叶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纸的鬼影消失了,留下的皆是他能看懂的字。 只是,能看懂字是一回事,能否读懂内容,又是另一回事。叶鸯接过那张纸,墨迹未干,捧在手里稍有些沉,他借着灯火,翻来覆去仔细读了数遍,不太明白叶景川此举意欲何为。 “叶家人早死绝了,你给他们赔礼道歉作甚?”叶鸯揪着那信,指尖泛白,他想把这东西揉作一团,塞到叶景川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里。 叶景川的狗嘴确实吐不出象牙,听到徒弟质问,他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回答道:“把你教成这模样,叶某愧对你家先祖,自然要好好地赔礼道歉。你这德性,我不道歉怎么能行?” 他看似是在讲自己失职,实则在贬低叶鸯,暗中嘲讽叶鸯不知礼数,不学无术。叶鸯也学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然而功夫修炼不到家,没装多久,便叫叶景川一句话撩拨得破了功。 “既然不想做我徒弟,那就趁早下山,说不定还能寻到个铁匠皮匠杀猪匠,拜到门下好好学艺。”叶景川说完这句,伸个懒腰,起身欲走,竟是看也不看叶鸯的脸色,听也不听叶鸯的意见。叶鸯恨恨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把他那封亲笔信扯碎了,三两步追上他,拽住他的衣袖。虽是未曾讲话,意思却已很明显,摆明了不愿意走。 诚如叶景川所言,叶鸯学什么都差点儿火候,脸皮跟拳脚功夫修炼得都不到家,若在此时离了无名山,天知道他能走到何处去。假如他死皮赖脸,下了山又待在山脚不走,来年碰上师父,保准要受讥讽,况且江氏从未放弃寻觅叶家后人,谁也不晓得叶家小公子尚在人世的消息究竟是被哪个畜生王八蛋透露出去。 好在他们只知那小公子姓叶,而不知他名唤叶鸯,否则叶鸯决计不敢下山。说不定他刚踏出无名山一步,就要叫老仇人逮走,先磨掉一层皮,再丢进河里喂鱼。 被叶鸯那么一拽,叶景川立时停了脚步,唇边一抹笑映着月光直撞入叶鸯眼帘。发觉他笑,叶鸯才意识到不对,那信物还在叶景川手里,他不可能不归还信物就先赶人下山。果然是涉世未深资历尚浅,竟又着了师父的道儿,狗师父诡计多端,骗女人骗得不过瘾,这又来糟践徒弟了。 要不是叶鸯偷了师父的钱袋,跑出去胡闹三个昼夜,被抓回来还不知悔改,挨了打照旧下山逛街,叶景川还不至于出此下策,一套接一套一环接一环地引诱徒弟上钩。要知道欺骗叶鸯于他并无好处,至多让他这个师父在徒弟眼里更讨人嫌,只要不出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大事,他绝不挖坑埋徒弟。叶鸯这回,是自个儿撞到了师父的剑上,活该被砍几个血道道,不流点儿血,他就不长记性。 突然想起什么,叶景川伸手往袖袋里一摸,摸到块质地圆润的东西,立马掏出来要给叶鸯。嘴里说着:“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东西,前些天过生辰就想给你,找了一圈没见你人,昨晚又在气头上,恰好今天还不算晚,先还给你。” 他所说的,自是叶鸯方才想到的信物。当年叶家老仆在滂沱大雨中叩开叶景川的门,呈上的正是这只小东西。早不还,晚不还,偏在这时候还,叶鸯几近窒息,双手颤抖好久,勉强镇定下来,自他手中接过此物,贴身放在口袋里。那是一只碧玉貔貅,其来历叶鸯不甚清楚,总之它不是叶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就是叶鸯祖辈流传下来的宝贝。 貔貅……又是貔貅。这东西不适合呆在叶鸯身上,叶鸯认为它和狗师父更相衬。 于是,貔貅刚进了口袋没多久,又被叶鸯取了出来,放回师父手心里。叶景川瞟他一眼,没多说旁的话,只是问:“自家的东西,你都不要了?” “叶家早就没了,还留样东西给我。我是能拿着这破玩意儿灭掉江家给他们报仇,还是能用它自立为王,占个山头?”叶鸯一听到“叶家”二字就头痛欲裂,巴不得从此不姓叶,彻底改头换面,自称小鸳鸯或是小鹌鹑。 物归原主,原主不要,叶景川心思一转,便知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不愿意为叶家复仇,不想叫重担落到自己身上。可他既然生在叶家,是叶家的后人,那复仇一事,无论如何得有他的一份子。叶景川暗自皱眉,指腹抚摩着那只翠玉貔貅,心中隐约觉得把这小子推出去不太好,然而究竟哪里不好,却是说不上来。各样想法一团雾气似的朦朦胧胧堵在脑海里,堵得他看不见前路,想抽身回撤,置身事外,也早就做不到。 叶家老仆以死相逼,在那滂沱雨夜一头撞死于叶景川院中那棵老树身上。老树心乃实木,皮坚肉厚,生受了这一下也不痛不痒,它冷眼旁观雨水把鲜血冲走,哗哗地淌成小溪流下无名山,而它那主人却没法在旁袖手。人心都是肉做的,叶景川见那小孩儿撑着把伞,在雨中傻傻立着,心好像被狠狠戳了一下,也跟着那死去的老仆一块儿流血。 叶大侠一念之差,给自己招惹上个小麻烦;叶鸯一念之差,留在了叶大侠身边开始了他苦不堪言的拜师学艺生涯;老仆一念之差,搭上自己一条命,苦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惟有那棵老树内心全无半分波动,从表皮到内里俱是冷漠,一冷就冷到了底。 “你不愿做,倒也不是一天两天,但此事必须慎重,万万不可轻忽。你不妨再多考虑些时候,若三年后还是不愿,我不再逼你,你自下山去寻个营生,安稳度日。这貔貅我继续给你收着,免得有心人瞧见它,再节外生枝。”叶景川对着月光看那只翠玉貔貅,玲珑可爱的小东西,却会为叶鸯招来杀身之祸。 叶鸯这小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养他在无名山上,还不如养头母猪。母猪到了年龄,就拉出去配种,生下小猪一窝接一窝,可做烤乳猪,可养到过年杀掉吃肉,比叶鸯有用许多。 以叶鸯目前实力,遇敌难以自保,但并非因为他剑法差劲。叶景川平日里骂他骂得夸张,把他骂得百无一用,实际上他不过是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稍处下风便大乱方寸,至于剑招,倒没有不足之处。然而叶鸯叫他训斥得狠了,骂得凶了,当真以为自己差劲,打死也不肯真正离开无名山,离开叶景川的庇护。 此刻听得叶景川发话,叶鸯的心重重往下一沉。他总算觉出自己说话说得太绝对,刚要开口补救,却见师父将翠玉貔貅收回袖中,举步出了房门。月光倾泻而下,照得叶景川腰间剑鞘闪闪发亮,尤其是剑柄末端那块宝石,沐浴着月色,竟璀璨夺目,刺痛了叶鸯双眼。 啧,老东西成天搜罗些好物。说不定他之所以收起翠玉貔貅,是看上了那晶莹的质地,想将其变作腰带上的装饰。 罢了罢了,叶景川想要便要,反正他叶鸯不稀罕那玩意儿。 叶鸯轻轻哼了一声,反手关上屋门,眼角余光瞥见叶景川把草人遗落在桌面上,登时大喜过望。 鬼鬼祟祟将草人抓起,叶鸯坏心眼地戳了戳它的裆部,暗地里诅咒叶景川桃花断绝,今生今世再无子嗣。 ☆、第 5 章 禁止下山的命令拦住了叶鸯,却拦不住小鲤鱼,本来她是个女孩子,先天占优,其次她非是叶景川门下徒弟,叶景川不好将手伸得太宽,阻拦她上山看她叶鸯哥哥。她来找叶鸯玩儿,原是叶鸯找借口偷溜到山下去的好机会,怎奈何叶景川今日得了闲,不呆在屋里画他那堆地图,而是搬了藤椅坐在院内,支着下颌监督叶鸯练剑。 小鲤鱼天性活泼,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见叶鸯忙着练剑,没空陪自己玩儿,眼珠转了转,居然跑去叶景川身边,给他喂果子吃。她上山时手里拿了竹篮,叶鸯远远地就瞧见了,本欲坚持一时半刻,再去找妹妹讨果子,谁料这丫头朝三暮四,昨日还满口喊着叶哥哥,今儿个就去找叶大侠。 他们在树底下阴凉地方坐着,叶鸯却孤身一人站在太阳地里练剑,那太阳倒也是心狠手辣,与叶景川狼狈为奸,明晃晃地照着他周身,非要让他出一身汗。叶景川好似对小鲤鱼讲了个笑话,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有如银铃,煞是好听,落在叶鸯耳朵里,却叫他难受得紧。 心事重重练完一轮,叶鸯收了剑,望向藤椅上逍遥自在的狗师父,然而后者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似的,竟半眯着眼躺下去哼起小曲。叶鸯翻个白眼,只觉得狗师父才是更贪图享乐的那一个。 未曾得到叶景川的准许,叶鸯不敢过去。虽说狗师父在外人面前会给他留几分脸面,可待到外人走后,那点儿他施舍给徒弟的脸面,就会被无情地收回,叶鸯宁可他不给自己脸。 闷着一股气,叶鸯继续练剑,练习的时辰久了,忽感到那枯燥无趣的剑招有了些许趣味,连带着耳旁的风声都变得悦耳动听。这大致就是叶景川常说的“苦中作乐”,想不到它竟然会在此时此地突然蹦跶出来,于大太阳底下招摇。 叶鸯咧了咧嘴,拭去额角的汗,正想找叶景川说两句话,谈谈他不久之前的感悟,扭头一看,却发现狗师父歪倒在藤椅上,不知何时已睡熟了。看来周公还是更眷顾叶景川,他居然随时随地皆可入睡,今天这么热—— …… 直到此时,叶鸯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周公眷顾叶景川,而是叶景川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藤椅所在的那处是风口,四面八方的风都从那边吹过来,吹散了萦绕在人身边挥之不去的闷热感,吹散了火气与焦躁。叶景川头顶的大树枝繁叶茂,恰能让他在树荫下乘凉,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小鲤鱼。这丫头溜须拍马,叶鸯看她的时候,她正好在给叶景川打扇,那股细心劲儿,倒好像叶景川是她亲爹娘。 “嘿——”臭丫头。 听见叶鸯的声音,小鲤鱼扇扇子的动作停了,她轻轻搁下扇子,但也不出树荫。她晓得太阳地里晒得不好受,一心想叫叶哥哥过来坐到她身旁陪她玩儿。 她的叶哥哥当然也想去树底下坐会儿,可她身旁那男人是个煞神,此刻他睡着了,便是睡着了的煞神,叶鸯遥遥望着他们,并不敢过去。小鲤鱼有些发懵,刚要开口唤他,忽听见本应睡着的叶大侠开口,声音极轻:“就说我睡熟了,把他叫过来。” 他们在这头说话,离那边的叶鸯远远的,叶景川声音又压得很低,脸上表情也无多大起伏,这情景瞧在叶鸯眼里,确是叶景川睡着了。小鲤鱼虽然不解,但仍是顺着他撒了谎,对站在空旷地带的叶哥哥喊道:“哥哥,叶大侠睡熟啦,你过来!” 四下里安静非常,仅有山风呜呜吹刮,树叶沙沙作响,小鲤鱼这一声喊,不亚于平地惊雷,叶鸯当即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像是在数九寒天里从头到脚被泼了一桶冰水。叶景川听见她喊,眼皮猛地一跳,心说这姑娘可真有意思,照她这么喊一嗓子,别说是睡熟的人了,死人都能让她喊得活过来。 于是叶景川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傻闺女身上,他佯装被吵醒,打着哈欠扫了徒弟一眼,命令道:“别练了,过来。” 简短的五个字,成了叶鸯的救命宝贝,他立马收了剑,喜笑颜开地跑到树荫底下,就地一躺,在草坪中打了个滚。他滚得开心,得意忘形,一路翻到了叶景川身旁,叶景川低头瞅他,张口就骂:“好个泼猴!衣裳滚脏了你又不亲手洗,专会给师父添麻烦!” 能偷得这片刻安宁,被骂泼猴也值。叶鸯非但不停,甚至还变本加厉,直滚得满头草屑,满袖污渍。 叶景川一反常态地没管他,只坐在藤椅上喝茶,喝了没两口,再次躺下去。叶鸯以为他昨夜未睡好,刚又被小鲤鱼吵醒,这会儿没睡够还想睡,刚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听见他问:“今日你练剑,可是比之前坚持得久。手累不累,腰酸不酸,脚疼不疼?” 倘若换作旁人,听闻师父关切,定要打肿脸充胖子,甭管多苦多累都不叫一声,但叶鸯是什么人?他不要脸,他巴不得叶景川问他是累还是不累,叶景川问他这个问题,正如了他的意。 实话实说,才叫乖徒弟。叶鸯张嘴便答:“累,酸,且疼。师父您给我揉揉,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最好您能站那别动,结结实实地让徒儿打两下,一解心头之恨。您可不知道,打您两下就跟嗑了那灵丹妙药似的,揍过您了,保准徒弟我腰不酸腿不疼,浑身筋骨舒展,宛若重生。 他随口胡说,乱放狗屁,可叶景川有一万个整治他的法子。听闻他要揉揉,要吹吹,竟直截了当抛下一句:“行。脱。” “啊?”叶鸯傻眼了,一旁的小鲤鱼也愣了。 花好半天回过味儿来,领会了师父的意思,叶鸯忸怩道:“这,这不好吧,鲤鱼妹妹看着呢。” “这揉揉吹吹呢,隔着一层布可就不管用了。”叶景川闭着眼,跟个老大爷似的摇他那把奇特的椅子。叶鸯气到想发笑,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恶心到狗师父,反而把自己恶心得够呛。 脱衣裳,那是不可能的,小鲤鱼还搁旁边坐着呢,总不好让个姑娘家旁观他脱衣。小鲤鱼爹娘信任他们师徒,肯让闺女独自上山来玩儿,叶鸯断然不会让她瞧见不该瞧见的东西。 气呼呼躺回草地里,叶鸯的手臂更累了,腰更酸了,腿脚也更疼了,难受得他直哼哼。 他的哼哼声,不过多时就招来了叶景川。狗师父躺着说话不腰疼,吱呀吱呀晃着椅子教训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连眼前的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经历大风大浪,我怎能安心将你放入江湖中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稍微顿了顿,他继续往下说:“小鸳鸯,你须记得,师父不能陪你一辈子。待师父老了、死了,这江湖,你就要一个人闯。届时风浪滔天,再无人和你一起扛。” 他的语气,像极了游子们家中那絮絮叨叨个不停的老娘。叶鸯吸了口气,鼻端满是叶景川身上的熏香。狗师父身子骨硬朗,远不到老的时候,他尚未至而立之年,竟好意思念叨“老”这个字。叶鸯一直以为,把“老”“病”“死”挂在嘴边,颇为不吉,因此,叶景川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你提这事作甚?也不嫌晦气!”叶鸯气急,连脚底板的疼痛都给忘了,径直伸腿过去踹师父的椅子,一边踹一边骂道,“你想死,我还不叫你死呢!一天天的就会张着嘴乱讲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歇了口气,觉得方才那形容不算贴切,又骂:“说你是狗还不行,你就一大黑乌鸦!” 徒弟没大没小,叶景川也不生气,他自藤椅上伸出手,拽着叶鸯衣袖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半逼迫半逗弄地说:“乖,叫师祖。” “叫你个头!什么师祖,你存心想当我爷爷!你讨厌不!”叶鸯右臂叫他抓在手里,温热的触感隔着层薄薄衣裳传过来,叶景川身上比叶鸯热得多,想来这是他身体康健的标志。 师徒二人你来我往斗起嘴,小鲤鱼在旁看得正高兴,突然一个人影投在她眼前地面上,她转头一看,是她阿娘。阿娘刚从别家回来,手里提了个篮子,小鲤鱼掀开篮上软布,见里面是热腾腾香喷喷的大包子,登时又惊又喜,肚子都要叫唤起来。 那边叶鸯也知道来人了,立马中断同狗师父的争执,乖乖坐起身叫了声“姨”。汪姨看他满脑袋草屑,觉得有趣,又想着他也许饿了,便伸手从篮里取出个大包子递给他。她没给叶景川递包子,因为叶景川不怎么爱吃。 叶鸯得了包子,转身又跟师父显摆,叶景川推开他,一脸嫌弃。那张冷冰冰的脸,遇上别人却笑得分外灿烂,叶景川冲汪姨笑笑,直夸赞小鲤鱼乖巧听话,比叶鸯这臭徒弟省心不少。 小鲤鱼的阿娘是来寻她的,同叶景川简单寒暄客套几句,汪姨就牵着女儿下了山。她篮子里的大包子,便是汪家三口人今晚的正餐。 “都说各家的孩子是各家的宝,你倒好,把别人家孩子当宝,把自家孩子当草。”叶鸯吃完包子,举着一只油光锃亮的手,要往叶景川衣服上蹭。叶景川慌忙避过,一脚把他从地上踹起来,斥道:“洗手!吃饭!” 叶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洗了手,对于没把师父衣裳弄脏这事,他感到十分惋惜。 他惋惜,他师父却是松了口气。叶鸯这混账,洗衣做饭刷碗劈柴一样不干,不晓得收拾一趟下来有多么累,叫他泡杯茶洗个果子都跟要杀了他一样,让他干点粗活累活那还了得?怕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第二天就花他师父的钱,跑到山下买个仆人回来。 叶景川不喜欢要仆人,不熟的人在他身旁,他总觉奇怪。再者,凡事亲力而为,才有几分隐居山林的意味,不然,在山中居住,和在大宅院里居住又有何区别? 他的意趣,叶鸯不懂,而叶鸯活到十八岁还不会洗衣做饭劈柴刷碗,也同叶景川的迁就有极大关系。 被师父每日敲敲打打,正是叶鸯为自己好吃懒做所付出的代价。白日里他被叶景川骂出一肚子怨气一肚子火,可到了晚上,师父做的饭菜一下肚,他立马抛却前尘旧事,将满腹怨怼尽数清空。 毕竟,人犯不着跟食物过不去。 “你那图,画完了没?”叶鸯埋头吃饭,忽地想起某件要事,饭菜还没咽下去,就急着抬头问。叶景川看他着急,起了逗弄的心思,居然在他的注视之下细嚼慢咽,小口吃饭,存心不让他好过,不满足他的好奇。 旁人无聊时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叶景川一无聊就只知道逗他徒弟。 “不说算了。”叶鸯火大,翻个白眼,埋头继续吃饭,既然叶景川这么爱卖关子,干脆让他把自己憋死。 果然,才低下头扒拉了没两口饭,叶景川就绷不住先开了口:“那图是快画完了。但我画完不画完,又同你有何干系?” 叶鸯不答,仅是张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叶景川又道:“……那终归是你叶家的东西,你若想要,自去我房中拿走便是。” 叶鸯想要?他当然不想要,他甚至不关心叶景川在画啥,不过是找个借口同狗师父搭话罢了。叶景川一接他的话,他立马将话题歪到别处,又问叶景川金风玉露的床软不软,花魁娘子身上香不香。 一旦提及金风玉露,叶景川脸色便不太好看,叶鸯只道他心虚,一说眠花宿柳,就要脚底冒汗双手发抖,殊不知叶景川气的是徒弟整日光想着花魁娘子,不仔细读书,还不认真练剑。两厢对视,各怀心思,师父冷笑,徒儿冷哼,扫荡完眼前饭菜,便隔张木桌对坐,哪个也不出声。 不知名的鸟站在外面树梢上啾啾鸣叫,叶景川偏过头朝窗外望去,忽地起身,收走叶鸯面前碗筷,低声骂道:“小混蛋,给老子滚回去睡觉!” 近几日,无名山上一下子冒出许多只新来的鸟。叶鸯从未听过这种鸟的叫声,并且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难免好奇,回屋临关门前,往树上多看了几眼,却意外地发现一片雪白的衣角。 有人藏在树上? 叶鸯骤然警觉,转头向叶景川所在那屋望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唯见一星如豆,自窗缝中透出微微亮光,好似暗夜中一只鬼眼。不过多时,屋内那盏灯灭了,房门吱呀作响,缓缓开启,叶鸯忙关了门,佯装自己已经睡下,闪身到窗畔窥探着叶景川的一举一动。 然而叶景川只是站在门前,并无其他动作,反倒是树上那客人率先下来,给他行了个大礼。叶鸯在房中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叶景川恐怖如斯,居然逼迫客人给自己行礼,着实可怕得紧,也不晓得那前来拜访之人是个什么身份,同叶景川熟不熟。 大晚上还穿一身白,应当不是大盗小贼,看那纤细身材,应该是个女人没错。夜半三更,荒村野店,孤男寡女,能做啥好事情?叶鸯壮着胆子探头往狗师父门口看,然而那白衣女人和叶景川一并消失了,屋内如豆灯火再度亮起来。 ☆、第 6 章 白衣女子随着叶景川进了屋,未尝落座,先从袖中掏出几封信来,面上闪过一丝促狭笑意,仿佛眼前此人正落入了她的圈套。叶景川淡然一瞥,却是没问她那些信是何人送来,更没有当着她的面拆信,只那样淡淡冷冷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识趣一些,趁早走人。 可她显然不识趣。换句话说,她此行前来就是为了看叶景川吃瘪。叶景川早明了她的意图,因而微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到桌边,一封接一封地拆开那些信件,装模作样给她看。 此刻,那女子一改方才在外头的毕恭毕敬,径自坐到床上,翘着腿哼起了小曲。从她口中吐出的唱词并不高雅,恰恰相反,俱是些不堪入耳的字眼,叶景川没听多久便皱起眉,转头瞪视着她,隐隐有些警告意味。 “怎么,你那些红颜知己唱得了,老娘我就唱不得?”女子换了个姿势,好躺得更舒服。她悠悠闲闲掰着手指头数数,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随后涎着脸自床上爬起来,道:“我瞧你那徒弟生得不错,你既不要,成天打骂,倒不如便宜了我……” “嘿——”叶景川闻言把信纸往桌上一拍,眉梢挂上怒意,“你有完没完?!” 训斥的言语,仅这五个字再无其他,但其中所蕴含的怒气十分真不掺假。纵然那白衣女子色胆包天,对叶鸯垂涎三尺,听了他这五个字亦要退缩,当即坐立不安,生怕他一怒之下拔出剑来,往别人身上捅十个八个血窟窿,权当给口无遮拦者一个教训,要其从今往后不敢妄言。 叶景川的坏脾气,她是领教过的,挨了叶景川一次教训,决计不想再感受一次。白衣女跳下床,夺门而逃,连叶景川阅信后有何感想都忘了打听。 望着那一抹白影在夜色中往山下奔去,叶景川摇摇头,顺手将桌上那些信纸拢到一处,尽数丢入了墙脚的盆。那盆是个好物,可用于盛水,还可用于烧火,方便了叶景川“毁尸灭迹”。他将盆拿到屋外,置于一片空地上,片刻之后,藏在房中的叶鸯再度探头,看到的就是狗师父在月光下烧火的情景。 “……” 叶鸯想狗师父一定是脑子不太正常,夏天都要到了,正是热的时候,他大晚上的烤火作甚?又不是天寒地冻,手脚冰凉,不烤火就过不下去的日子。想来想去,仍是难以想通,再看叶景川烧火时那娴熟的动作,越发感到诡异难懂。 忽地联想到那名神秘的白衣女人,以前叶景川恐吓徒弟时所讲的怪谈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叶鸯心里发毛,只觉得狗师父不是在烤火,而是在给含冤而死的女鬼烧纸。瞧叶景川那副祸水模样,指不定有多少姑娘家为了他寻死觅活,要说他身上背着冤魂,叶鸯是信的。 白衣女人走得早,跑得快,叶鸯并没有亲眼看到她下山,他还当那女人进了叶景川的屋就没再出来。如此一想,顿时又不认为狗师父是在给冤死的姑娘烧纸,没准儿是那女鬼怨气太重,上了活人的身,支配着叶景川的身体,叫他给自己烧纸。 叶鸯从脚底凉到头顶,又从头顶凉回脚底,当下不敢再看,快走几步钻进被窝,放下床帐,发着抖度过一夜。 到了第二日,叶景川神色如常,眉宇之间甚至还有喜气,叶鸯偷偷打量狗师父,不禁猜测那女鬼不是前来报复,而是千里寻夫,来与叶景川春宵一度。师父确是祸水,那女鬼死都死了,还念念不忘地来无名山同他睡觉,也不知昨晚是怎样销魂蚀骨的一番滋味。 叶景川丝毫未觉叶鸯想到了别处,徒弟在那头想入非非,映在他眼里不过是发一下呆。 但叶鸯眼神之猥琐,面色之古怪,仍是令叶景川生疑。他暗自思忖,徒弟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许是看上了山下哪户人家的姑娘,乃至于一大早就在这儿思春。 虽说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也无甚可讲。叶景川回想起昨夜白衣女子所言,重新将眼前不成器的徒弟打量一遍,这才发觉叶鸯长得人模狗样,难怪招人惦记。 招人惦记并非好事,叶景川深知其中道理,他瞅了徒弟半晌,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你少到金风玉露去。” 他不提金风玉露,倒也无事,他一提,叶鸯便觉着不对。听他语气,不似是在担忧徒弟抢走自己的女人,反像是害怕爱徒被山下的女妖精抓进洞窟里去。 山下的女人像老虎,山上的叶景川却是真老虎。叶鸯抬头看他,同他对视片刻,忽又心虚地低下头,一张脸仿佛煮熟的虾,不晓得是想到了什么。 叶鸯草草扒拉几口饭就停了筷,叶景川眨眨眼,信手将徒弟面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前的碗拉到自己这边,解决掉他的剩饭。匆匆吃完,又道:“赶快收拾收拾,明日带你南下,到江上玩水去。” “哦——”叶鸯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回应。非是他不愿到外头见见世面,实在是他师父不会办事儿,每次说要带他出远门,抵达目的地之后却又不管他,把他丢给随便哪位好友,自顾自跑去青楼寻欢作乐。 这回说不定也是一样,谁知道他又收到了哪位小娘子写来的信。叶鸯突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昨晚的白衣女子可能不是女鬼,她或许是来给叶景川送信的。 他脑袋好使,稍微往正经道上拐一拐,就能把真相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可惜他的脑筋惯常不用在正途,在歪路上的时候远比走正途的时候更多。 平时叶鸯还算听话,师父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不过这当然是因为忤逆了叶景川就没好果子吃。假如叶鸯打得过狗师父,那他无须计较叶景川是给他吃好果子还是坏果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己爽过了再说。 道是“收拾收拾”,实际上叶鸯的东西并不很多,他活得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私人物品除却几件衣裳一把剑,就是前些年叶景川随手扔给他的发带。叶景川压根没意识到,他随随便便送出手的东西,对旁人而言意义非凡。 因着明日要出远门,叶景川未曾逼迫叶鸯练剑或抄书,竟还大发慈悲,准许他下山跟小鲤鱼道个别。 一只脚踏上石阶,叶鸯满腹疑虑,回身望了师父一眼,却没看出异状。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下山去玩儿,叶景川都不生气了。 叶鸯去寻小鲤鱼时,她正坐在院中守着她家的大水缸。水缸里头游着几条好看的鱼,尾巴时不时拍打两下,激起一片水花,落到人手臂上脸颊上,沁入骨髓地凉。水缸里的水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井凿在老树底下,就算是在夏天,也照样冰冷。叶鸯闲不住,伸手入水去抓里面的鱼,结果鱼没抓到,反被溅得一身湿淋淋全是水。 “叶哥哥又要出门玩呀?”小鲤鱼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看叶鸯坚持不懈地捞鱼,想到叶哥哥明天便要走了,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艳羡、几分无聊。 羡的是叶鸯经常被叶景川带出门天南海北到处乱跑,无聊的是又少了个人陪她游戏。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外头有意思,于是直截了当问出口:“那,我能跟你们一道去吗?” 其实外面并不似她所想象得那般有趣,叶鸯想了想,摇摇头。别的话无需说,只拒绝一次就够。 小鲤鱼被他拒绝,也只委屈了一会儿,很快又高兴起来,扒在水缸边沿处看叶鸯伸手抓鱼。叶鸯同缸中几条鱼斗智斗勇,没留意叫鱼嘬了好几口,不疼,但有点儿麻,还有点儿痒——原来被鱼咬到是这般感受。 届时随叶景川到了江畔,他定要逮几条大鱼来玩玩儿。北地河流不多,鱼虾水禽更是比南边少,叶鸯幼时住在深宅大院里,可供玩乐的不过一只鸟,据说那鸟教好了会说人言,然而叶鸯怎么哄它,它都不肯开口讲话,最后活了没到半年,就病恹恹地死去了。鸟兽一类,果真还是得在山中才能活得长久,它们跟人还是不同。 “叶大侠这回南下,是做什么去呀?你们何时回来?往南走是要到哪个地方?”小鲤鱼仰着头看叶鸯,好奇发问。她问题忒多,叶鸯不是很想回答,况且此行的目的地,叶景川确实未对他说明。 很多时候叶景川都是那样,能不说的,他就不说,待到必须要告诉别人了,他才肯张嘴把话往外吐。叶鸯常常怀疑此人是个葫芦妖精,因为他从未见过守口如瓶能守成这样的人。 随口胡诌几句,把小鲤鱼糊弄过去,叶鸯继续逗弄水缸里的鱼。也许人如其名的说法当真有几分道理,他这小鸟儿就是爱捉鱼。 叶鸯不太喜欢自个儿的名字,人常说鸳鸯鸳鸯,鸳是雄鸟,鸯是雌鸟,依此推断,他叫叶鸯不太合适。他将要出生的那时,他爹可能以为这孩子会是个姑娘家,早早地备好了名字,结果孩儿出世,接生婆一眼瞅见两腿之间多出个小芽。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名字定好了,他爹也懒得改,于是叶鸯就顶了个雌鸟名字过了十八年。 先前叶景川说给他改,可改了又不习惯,只好先将就着。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将就的,不喜欢的名字凑合着用,不喜欢的师父凑合着拜,不喜欢的差事凑合着干,凑合来凑合去,日子也就混得差不多了。 缸中的鱼突然被抓住,叶鸯挑挑眉,作势要将鱼捞出水缸,鱼在他手中挣扎得愈加厉害,甩了他满头满脸的水。小鲤鱼机灵,一看他抓住了鱼,便知大事不妙,她此刻已躲到远处,甭管头发还是衣裳,统统都是干燥的,根本没溅上半滴水珠,而叶鸯就不同了,他活像只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冷飕飕,仅有手里那条鱼彰显着他的战绩。 尚未得意够半刻钟,叶鸯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下,叶景川的声音于身后响起,好似阎王索命来:“好啊!叫你收东西,下山跟人道个别,你倒好,搁这儿赖着不走。捞鱼?待到船入江心,我把你丢下去,叫你捞!一口气捞个够!” 语罢,悍然打落叶鸯手中那条鱼,揪着人发丝似是要将其按进大水缸。叶鸯反手一抓,死死抓住师父衣袖,这样一来,若师父把他丢进水缸他也不怕。死到临头,必须拉人垫背,不然死得很亏。 所幸叶景川不过是同他开个玩笑,叶鸯能感觉得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那只拢着他发丝的手动作轻柔,与其说是“拽着”他头发,倒不如说是在轻轻梳理摩挲。叶景川今儿心情好似不错,想来他将要去见的那姑娘美极了,美得让他魂牵梦萦,美得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不似他自己的人。 叶鸯哼了一声,推开师父,撑着水缸的沿儿站起身。水里重归自由的那条鱼报复心挺重,刚被放归水缸不久,便扬起尾巴甩了叶鸯一脸水。 这回叶鸯躲得及时,水没泼到他身上,而是打湿了叶景川的袖口。叶景川嗤笑,自袖中掏出一物塞到叶鸯手里,又捏着被打湿的那块袖子往徒弟脸上抹。 汪姨从门外走进来,是她引叶景川来的家里,见叶景川逮住徒弟,她就笑笑:“你又淘气,给师父添麻烦啦?” “哪儿能啊,他给我添麻烦还差不离。”叶鸯厚颜无耻地说道,“这回他带我出门,说不定是去还债……哎哟,你干嘛打我!” 还债? 还什么债? 稍微一想,就即刻明了叶鸯所说的是偿还情债。 钱财可以清偿,情债可难偿,然而叶景川从不欠债,无论是钱,还是情。 叶景川一弯嘴角,扬起拳头作势要揍,叶鸯“哎哟哎哟”叫着,抱头鼠窜,连跟小鲤鱼正儿八经道个别都没顾上,就脚底抹油溜出了汪家。 有这逃命本事,将来若是欠债,债主想追他可是难于登天。他欠别人的尽管欠着,反正别人抓不到他,喊他来还债他也不还。 ☆、第 7 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叶鸯未曾见过沧海,却非首次到巫山,叶景川说的是带他南下,实则晃晃悠悠来了此地,在江畔逗留了好些天。这几日间,叶景川照旧出门乱转,而叶鸯被他托付给友人,每日只能端坐江心垂钓,好不无聊。 钓鱼须得静心,而叶鸯心不静,一会儿动一下腿脚,连带着钓竿和整条船都在摇晃。他坐了老半天,没钓上一条鱼来,它们都嫌叶鸯讨厌,不乐意咬他的钩。既然钓不上鱼,那留在江面上也是无趣,叶鸯索性把钓竿一甩丢回船舱,划着船向江畔折返。 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江面,心有余悸。或许是从小生长在北地的缘故,叶鸯对深水有种惧怕感,很莫名,却也合乎情理。 至于打小就生活在江边的孩子,大约是不怕水,反倒极亲近水的。叶鸯才将船靠了岸,忽感到船身剧烈摇晃,忙扶着船舷站稳了,略显恼怒地低头瞪着那自水中湿淋淋钻出来的家伙。 此人便是叶景川好友方鹭唯一的爱徒——方璋。 当年叶鸯初次听到他名字,就觉得很慌。 方璋方璋,方方璋璋。 将此人的名字多读几遍,叶鸯便感到舌头不是舌头,嘴巴不是嘴巴,别扭得很。因此他从来不叫方璋的大名,而是捡着人小名叫。 “妞妞,你别吓我。”叶鸯扣紧船舷,生怕方璋一个手抖,叫他的船翻过去,把他栽到水里淹死。方璋听见那个诡异的小名,脸色一黑,愤愤给了叶鸯的船一脚,叶鸯一个没抓稳,竟让他踹翻过去,发尾衣摆已浸到水中,眼看就要呛水,却被岸边一人伸手抓住。 叶景川一把将叶鸯捞到岸上,回身去揪方璋的耳朵:“好小子,我就这么一个徒弟,是叫你瞎糟蹋的?你可当心点儿,若是给我糟蹋废了,你就跟我回无名山上去罢!” 方璋躲闪不及,耳朵正好被叶景川钳住,他耳朵生得软,叶景川揉吧揉吧将其揉成个团儿再舒展开,玩得乐此不疲。眼睛转了好几圈,方璋也没瞧见师父的影子,只好泪汪汪地求饶外加告状:“我错啦,我错啦——可是,是他先喊我妞妞,赖不得我!” 他人高马大,个头比叶鸯高出不少,顶着个“妞妞”的名字,着实让人感到可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那起名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师父,怪只怪方鹭过于随便,给徒弟起名字起得糟心。 这厢方璋悲愤告状,那厢叶鸯沉不住气,怒道:“那你找方叔叔去啊,你让他给你改名字,改得顺口了,我就不叫你妞妞!” 附近有认识这俩孩子的,闻言忍俊不禁。方璋两眼一翻,竟也不怕叶景川了,伸手够到叶鸯脚腕,作势要把他往水里拖。叶鸯“啊哟啊哟”叫起来,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叶景川怀里,跟抱住救命稻草似的死命抱住师父,唯恐手一松就掉入水中,变成个溺死鬼。 忽然,叶鸯感到叶景川身躯微微一震,随后一双手环上他腰际,将他带离水边。方璋仅抓了叶鸯一下便松了手,因为他远远地望见方鹭正朝这边来,当即丢下叶鸯,委委屈屈跑到师父那头撒娇。 这一幕着实恶心,恶心得叶鸯直咧嘴。假如方鹭收了个玲珑可爱的女徒弟,小鸟依人的确赏心悦目,可方鹭唯一爱徒便是方璋这家伙,此时方璋黏着师父,其状犹似黑熊抱树。 叶鸯挣扎了一下,强撑着推开叶景川,想自己站起身,然而先前闹得太过,脚腕不知何时磕伤了一处,疼得发胀,一时间竟是无法动弹,只得咬着牙暗自忍耐。叶景川看他面色不很好,便知晓他受了点伤,于是搀着人坐到路旁,一双手轻柔抚摩着对方脚腕上受伤那处。叶鸯舒服得直想哼哼,碍于旁人在场,到底没好意思出声。 没过多久,叶鸯身上就舒坦了,他丝毫没觉得是叶景川纡尊降贵,反而认为叶景川对他好点儿是应该的。平时叶景川凶巴巴,一到真出了事,却还是向着自家徒弟,叶鸯摸清了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脾气,于是顺杆儿爬,得寸进尺,装作按揉脚腕,实则故意去勾叶景川的手指。 叶景川向来讨厌他做小动作,当即给了他一掌,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拍落下去。叶鸯揉揉手,见手背上叫师父拍红一小块,却也不生气,只是问道:“师父,何时给我收个小师妹回来玩玩儿?” “带你一个就够麻烦,要什么师妹?”叶景川眼皮也不抬一下,摆明了不愿搭理他,认为他无理取闹。 师父的冷淡,并不能很快打消叶鸯脑内产生的念头,他掰着手指,试图说服叶景川:“师父您看啊,收个小师妹多好,平时闲着无聊能逗闷子,偶尔出趟远门,您带出去个漂亮女娃,面上也有光。” “呵。”叶景川冷笑,“你要是不说话,单看脸也挺好看。带你一个就够了,休想再给我添只拖油瓶。” 叶鸯不觉得小师妹和拖油瓶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小师妹是小师妹,拖油瓶是拖油瓶,前者与后者不一定能等同。因此他伸手搭上师父的肩膀,学着方璋先前的模样撒娇:“哎,师父说得哪里话,您不喜欢啥也不会干的,回头挑个机灵点儿的姑娘不就成了吗?要说这小师妹啊,须得漂亮小巧,咱要找的是小鸟依人的小鸟,不是什么黑熊抱树,大鹅飞天。” 他口中的黑熊与大鹅皆意有所指,那边方璋耳朵灵,早听到他说自己坏话,只是看叶景川守在这里,不敢再过来同叶鸯打闹。叶鸯扫了方璋一眼,眉梢眼角俱染上笑意,可惜他尚未得意多久,叶景川就在他脚腕上重重一捏,捏得他痛呼一声,冒出几滴眼泪,乖乖闭嘴不敢再招惹别人。 叶鸯口无遮拦,处处得罪人,也就是方璋同他关系好,打打闹闹已然习惯,才不觉得他方才那番话有多冒犯。假如换作陌生人听到叶鸯将自己形容成黑熊大鹅,血气方刚吃不得亏的多半要亮出武器,跟叶鸯拼个你死我活。叶景川平常最烦的就是叶鸯那张闲不住的嘴,人出门在外,总得要点脸,总得给别人留点脸,可叶鸯既不要自己的脸,又不肯给别人留面子,要是死不悔改,将来注定会惹出大麻烦。 因此,叶景川一听到徒弟乱讲话,务必要出手教训。叶鸯还不算太完蛋,他能记住吃,也能记住打。 但挨了教训,亦无法冲淡他成了型的想法,直到回了住处,叶鸯还缠在师父身边,左一句师妹右一句师妹。叶景川烦不胜烦,见他脚腕不痛了,一狠心竟把他赶到了门外,叫他随便去哪里玩儿。原本正在画的图,叶景川也画不下去,只得夹入书页,待到心境平复再将其取出。 起初叶鸯不愿意走,蹲在门外不肯动弹,可他蹲了老半天,可怜兮兮挠了一刻多钟的门,屋里的叶景川居然不心软。叶鸯在门外沉默片刻,觉得师父可能真生气了,顿时不敢吭声,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跑到方璋那拍门,唤他同去外面街上走走。 夏夜永不沉寂,人们借助这热气纵情享乐,发泄躯壳中无处安放的燥热与疯狂。灯火彻夜点燃,照亮街头巷尾,大红的灯笼挂在酒肆门外。楼内有人抚琴,而江上远远传来歌声乐声,不知是谁人包了艘大船,正在江心饮酒设宴。 此地向来不缺富贵人家,叶鸯只往江心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倚在栏杆上,于城中最高处遥望街道与大江,人来人往,水波潋滟,皆化作他眼底一片一片看不清晰的颜色。灯影月影混杂在一处,浓浓淡淡交汇融合,边缘不清不楚,有些朦胧意味,叶鸯眯起眼睛,托着下巴又去想他那狗师父。 养个女娃儿,实在是很妙的,然而叶景川不愿意,叶鸯没法强扭着他收徒。再怎么放肆,徒弟仍是要听师父的话,叶鸯自觉给师父添了不少麻烦,不好多惹是生非,虽然很想要个师妹,但也只能先憋着。想到此处,他恹恹地闭了闭眼,觉得今儿白天扭到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粒小石子撞上叶鸯额角,砸得不疼,刚好能唤他回神。叶鸯略一偏头,见方璋拎着俩酒坛子沿楼梯走上来,不禁轻轻皱眉,颇为忌惮地看了那酒坛一眼。 叶鸯之所以称叶景川为狗师父,一是因为叶景川对他太凶,让他恨得牙痒痒,二是因为叶景川长了一狗鼻子,能根据叶鸯身上气味的变化判断他今日去过何处。先前叶鸯偷偷溜进金风玉露,在其中一间房的床上打了个滚儿,回来就挨了叶景川一顿好揍。狗师父从他身上嗅到了金风玉露特有的脂粉香气,立时明了他去过何处,打他一顿还是轻的,好歹给他留了条命。 方璋要找人陪他喝酒的话,叶鸯倒也不是不能喝,只是叶景川管束得严,平素不允许叶鸯沾酒。叶鸯刚刚那眼神里所包含的忌惮,不是对酒的忌惮,而是对叶景川的忌惮。叶景川威名在外,同时也在内,叶鸯领教过他的手段,哪肯引火上身,当即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表示自己不想喝酒。 “叶叔同我师父出门了,今晚可能不回来,你且放心喝,到了明日,身上酒味也便散了。”方璋一眼看破叶鸯心中所想,点明了叶景川要彻夜不归,叶鸯转转眼珠,内心天人斗争。纠结片刻,欲望胜过谨慎,叶鸯与方璋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 “去年我师父说的那张图,似是快画完了。我出门前大致看了一眼,虽是看不懂,细节也模糊,但大体的轮廓是有。”叶鸯提着酒坛,上屋顶寻到一处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方璋闲聊。他提到的那张图,方璋亦有耳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上一年夏季叶景川来找方鹭,为的正是那张图的事。 长辈说话,通常没有小辈插嘴的份儿,况且叶景川和方鹭这俩人,往好了说叫嘴巴严,往坏了说那叫性子独,但凡是他们认为没必要往外说的,那就是谁也不知道,纵然是徒弟,也没理由窥探他们隐藏的秘密。叶鸯灌了口酒,心思飘到别处,他感觉那张图或许是地图一类,而这地图上,绝对不是他认识的地方。 从他到无名山起,就时常能看到叶景川在画图,也许今天不画,但明天一定会补上。叶景川手中的图,应当是残页,这些年来他修修补补,填满了空缺之处,花费不少功夫。 能让他这般上心的,多半是值钱宝贝。叶鸯叹了口气,想到致使叶家被灭门的传说中的奇珍异宝。其实叶景川瞒着旁人是对的,有多少亡命之徒豁出一颗脑袋不要,也得去抢那些宝贝。宝物越显眼,抢夺的人越多,人越招摇,引来杀身之祸的可能越大,难怪叶景川常说要低调做人,能不讲话就不讲话,叶鸯到此刻,才突然明白了点他的意思。 唯恐隔墙有耳,立马岔开话题,去谈别的事情。从金风玉露讲到佳期如梦,从织女论到嫦娥,说得方璋都有些困了,闭着眼眯了一会儿,就问叶鸯要不要回去睡觉。 他困,叶鸯是不困的,叶鸯喝不醉,饮酒多了甚至还更精神。但方璋要回去,他一个人呆这儿也没意思,于是伸个懒腰,扶着好友从楼顶下去。此时天色渐晚,皓月如明镜悬于天穹,晚风微凉,街上行人已稀,正是绝佳的撞鬼时刻。叶鸯提起一口气,加快脚步沿墙根行走,方璋被他扶着,迷迷糊糊竟开始说些醉话。 方璋讲了什么,叶鸯半点儿没听清楚,天黑道滑,他生怕摔跤,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把方璋送回屋,安顿好了,叶鸯才晃回自己房中。借着月光望去,桌上茶杯茶壶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笔墨纸砚静寂如昔,叶景川果真没回来过,并且很可能一如方璋所言,彻夜不归。 他彻夜不归,叶鸯可能彻夜不眠。说来也怪,别人越饮酒脑袋越不清醒,叶鸯却是越喝越有精神,活像被什么奇特的鬼怪附了身。 那酒喝得叶鸯浑身燥得很,他抬手松了松领口,推开门走进去,正要摸黑爬床,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冷笑。叶鸯心下一惊,动作稍停,侧耳细听,却是一丝动静也无。疑心是自己晃神听错,门边忽然幽幽亮起一团火,叶鸯大惊失色,忙往床上一蹿,仔细一看,那火非是磷火,而是烛火。一人手持烛台,正站在门后直勾勾盯着他看。 见叶鸯注意到自己,那人缓缓抬头,惨白的脸上全无血色,仿佛是一张用纸糊出来的面孔,像极了出殡时要焚烧的纸人仆从。两行粘稠血泪自他眼中流下,叶鸯似乎听到了血滴落地发出的声音。 这满脸血泪的东西像是个瞎子,又感觉不是。叶鸯此刻开始后悔往床上躲,因为那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正在往床边上摸。此物僵硬地朝叶鸯走来,一手秉烛,一手在床铺上摸索,叶鸯大气也不敢出,瞧着他往床尾去了,堪堪松口气,想从床头逃逸,却被对方猛地攥住脚腕,用力一拖。 “……!!”叶鸯险些晕厥。 那东西将烛台放在床头,一手按住叶鸯,一手抚上自己颈侧,嘶啦一扯,居然把整张脸扯了下来。叶鸯先是惊恐,后觉不对,定睛一看,登时气得飞起一脚,朝对方狠狠踹过去。 这一脚被叶景川躲了,装神弄鬼的狗师父俯身在徒弟身上闻了闻,一指戳向他后腰。叶鸯腰侧顿时疼痛难忍,想来是与他饮酒有关。 “明日就要外出,你大晚上跑出去喝酒,像什么话?”叶景川目光一扫,望见叶鸯衣衫不整,伸手给他拢了,续道,“离江家地盘近了,你却愈发嚣张。当心给人逮了去,剥皮拆骨,剔肉抽筋。” 叶鸯痛得面色发白,犹自嘴硬:“怕他们作甚?!圈一片地,还真当自己是土皇帝了!爷爷我……嘶!”话未说完,腰又被叶景川按了一下,豪言壮语尽数被吞回腹中。再搜肠刮肚想放两句狠话,已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行了。给你揉揉,睡吧。”叶景川坐在床沿,和白日里一样轻柔地给叶鸯揉腰,叶鸯偷眼看他,突然发现他怀中有一物正于月光下闪闪发亮。 瞧那形状,正是叶家的翠玉貔貅。 ☆、第 8 章 鬼使神差地往师父怀中一抓,触及一块温热的坚硬物事。醉意上涌,催人入睡,叶鸯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何把此物贴身带着,脑袋一偏,竟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纵使昏睡过去,抓住翠玉貔貅的那只手也没松开,叶景川被他带得往床上一倒,亏得及时撑住床板,才免于唇齿相接。叶鸯抓貔貅抓得紧,叶景川只好一手撑在他身旁,一手去掰他的五指,折腾半晌,才把那只貔貅自他掌中解救出来。 先前不是说不稀罕,怎的现在又急着想要?叶景川撩开徒弟额前碎发,拭去那层细密的汗水,叶鸯兀自酣睡,对此一无所觉。从叶鸯身上逸出淡淡的酒气,叶景川盯了他半晌,想他今夜回来得晚,应是陪着方璋那小子一道出去喝酒,喝到这会儿才回来,是以脑子不太清醒,见着个好看东西就抓着想要。 如此一想,倒也合情合理。细心替叶鸯除去外袍盖上薄被,又挂好衣裳,叶景川方揉着肩,向自己那床铺行去。才躺下不过半个时辰,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再睁眼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看,先前还安安分分躺着的人此刻已翻到了地上,乌发铺散,领口大敞,抬眼望去满床狼藉,一看便知是这小子睡觉不安生,翻来覆去总要打滚。 放他在地上躺一宿,明日别说出门了,怕是连下床都困难。叶景川无可奈何,披衣起身将叶鸯挪了回去。他留了个心眼,没回自己床上,而是守在叶鸯床边,看徒弟是否又要往床下翻。 果然,没过多久,叶鸯就哼哼唧唧揪着床单往旁一滚。不知怎的,他翻去的那个方向总不是靠墙一侧,倒像是专门往床底下蹿。叶景川一时无话,伸手阻拦他的去路,将他往床内侧推了推。 本打算回去取枕头薄被,然而叶鸯不安宁,根本离不得人,叶景川手一撤,他立马又往床外翻滚。叶景川垂眸略一思忖,轻叹口气上了叶鸯的那张床,躺在外侧合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叶鸯睁开惺忪睡眼,先打了个哈欠,随后蹭蹭枕头,准备继续赖着不起。刚闭上眼,忽然,耳旁近处传来师父的声音:“醒了便起,赖在床上像什么话?” 好一个“醒了便起”!说着容易,做着难。当然,叶景川自己是能做到的,叶鸯不止一次在大清早听见他搁屋外练剑,可有其师不一定有其徒,叶鸯跟叶景川一比,那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尽管他醒了,但只要他不想起,就绝对不起。 不知昨夜后来还发生了怎样变故?叶鸯歪头看师父,怀疑自己昨晚撒酒疯,才把师父从房间那头招惹过来,然而无论他如何去想,脑内都是空白,半分记忆也无;更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狗师父昨儿夜里蹲在房中,装鬼吓他,险些把他活活吓死。 思及叶景川恶劣行径,叶鸯腾地坐起来,伸手把师父往床下推,边推边说:“你扮鬼吓唬我,还好意思占我的床睡觉,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不要脸的人?” 叶景川悠然道:“我自然不是故意占你的床。你昨晚酒醉,哭着要师祖来抱,我只好上你的床陪你睡一晚。你若有怨言,不妨对着昨夜的自己发泄,或者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再不饮酒。” “嘶——”叶鸯起身,肩膀忽然一痛,疼得他抽了口气。坐在床上揉着肩愣了半晌,抬腿又给叶景川一脚。虽说他对昨夜记忆模糊,但也能听出叶景川在扯谎,其他细节暂且不论,单那声“师祖”,就绝无出自叶鸯之口的可能。叶鸯向来认为叫叶景川为“师祖”很是不伦不类,他都是叫人师父。 左肩的钝痛更是有力佐证,最起码他昨夜不可能整晚都躺在床上。叶鸯胡乱猜疑,一时间竟觉得是叶景川乘人之危,把他打了一顿。仔细回想,昨夜入睡的前一瞬,自己似乎探手到师父怀中抓住了那只翠玉貔貅,或许师父是认为他冒犯,因此生气,才揍了他。 正要多问两句,敲门声笃笃响起,方鹭师徒俩已等在门外。叶鸯甩甩脑袋,自床上跳下去,一面拾掇自己,一面偷眼看坐在床沿的叶景川。叶景川瞟他一眼,似是笑了,叶鸯忙低下头去,匆匆往脸上泼水。他如今算是明白了,叶景川早醒过一次,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居然又躺回徒弟床上。 多半是为了吓人。 直至叶鸯穿戴整齐,浑身上下再无见不得人之处,叶景川才起身,随手推开房门。方鹭立于门前,肩上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它正沐浴着晨光梳理羽毛。 适才屋门开了条小缝,也不清楚是叶景川故意留的,还是昨夜门未关好,总之,透过那条窄窄缝隙,恰好能望见叶景川方才躺的地方。方璋在一旁看不到,他师父却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同眠一榻,怎么看怎么不似寻常师徒。方鹭颇为怪异地望向叶鸯,没过多久又将视线落回叶景川身上,低声问:“图可画好了?” “谁同你说我画好了?”叶景川挑眉,回望叶鸯,嘴里说着,“昨夜被这小子一打岔,画是没心情画了。余下最后几笔未完成,也不碍事,凑合着用罢。” 三言两语,竟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卸得一干二净,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端端正正扣在叶鸯脑门子上。叶鸯气急,正欲辩解,却又感觉他说得也没错。昨夜的确是叶鸯不停地念叨着要师父收个小师妹,才搞得叶景川心烦意乱,没画完最后那几笔,此时叶景川指责他,指责得有理有据,指责得正气凛然。 于是叶鸯选择忍耐,极其罕见地没和师父犟嘴。叶景川熟悉他的脾性,想着他背了黑锅,该要跟人闹腾了,未成想他今日安静得非比寻常,被教训了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吃错了药,转了性子,一夕之间变作了另外一个人,赠予叶景川一名乖巧听话的好徒弟。 然而下一刻,叶鸯原形毕露。 他勾起嘴角看向叶景川,状似无意地说道:“师父昨晚教训人可真是狠,直弄得我腰酸背痛,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师父下手没轻没重,往后须得注意着些,徒儿身娇体弱,受不得您那样折腾。” 叶景川:“……” 叶鸯终是跟着无名山下那帮混混学坏了,这样一番言语,自他口中说出来,他竟还面不改色,脸上一丝异样也瞧不出。叶景川与他隔了几步对视,末了冷笑一声:“手脚不勤快,嘴皮子利索得很!给我闭嘴,收你东西去!” 一旦说不过徒弟,叶景川就要摆架子。叶鸯哼哼几声,道:“是是是,师父您教训得对……可徒儿无甚行李可收拾。您倒是说说,都要我装些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啥东西?是您身上那块玉,还是您那第二层脸皮子?” 最末那句一语双关,既问了叶景川是否要把昨夜装神弄鬼所用的器具带走,又骂了叶景川二皮脸。 分明说了让他闭嘴,怎还一句接着一句,愈发话多起来?叶景川给他气得够呛,先行一步下了楼,徒留叶鸯一人在屋内翻箱倒柜,寻找途中必需之物。方鹭不是糊涂人,见他们师徒二人又吵起来,心里就已明白个七七八八,看叶景川下了楼,便给徒弟使个眼色,推徒弟进屋帮叶鸯的忙。 方璋亦是刚清醒没多久,这会儿走道还打着转。他酒量一般,晕的时间比叶鸯要长,方鹭打发他来帮叶鸯一同收拾行李,也真的是难为他。 叶景川和方鹭一前一后都下了楼,说不定要商量些事,叶鸯心里好奇,手下动作就快了不少。方璋趴在木桌上看他的背影,突然问:“你昨晚是不是掉床下头去了?衣领后面有一块沾了灰,你自己瞧不见,我这边看显眼得很。” 语罢,起身离座前行几步,伸手揪住叶鸯后衣领,拍掉好友身上沾染的尘灰。叶鸯任由他捏着领子,挺直了背脊不动,过了会儿,感到后颈有一点冰凉,是方璋嫌拿手拍不干净,用软布蘸了水,给他仔细擦拭。 待到擦干净了,叶鸯也收拾完了。方鹭的那只白鸟飞上二楼,小爪子紧紧勾住窗框,漆黑的大眼睛随着叶鸯不断移动。叶鸯觉得它和叶景川有些说不上来的相似,但说到底,物似主人型,它仍是跟方鹭更像一些。 叶鸯手里拎着自己寥寥无几的私物,随着方璋下了楼,然而两人站在楼前左顾右盼半晌,竟是找不着原应候于此地的人影。正迷茫间,白鸟振翅飞起,引着他们往东边行去,到了东边码头上,见一小舟泊于江畔,舟中两人对坐饮茶,是他们二人的师父无误。叶景川面前桌上铺开张纸,即是他昨夜收起的图,此刻图上空白部分已全部填满,大约是趁着叶鸯不在,无人捣乱,紧赶慢赶终于将它画完。 小舟并非停靠在岸边,它离江岸尚有一段距离,江边的水不深不浅,却也足够不会水的人灌满腹。叶鸯看看距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水面,又看看舟中不肯回头的师父,多少回过味儿来。叶景川这是生气了,明面上不好发作,就借着此地江水想修理他,好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 叶景川有毒,叶鸯比他更有毒。见他毫无动静,叶鸯便抱紧包袱,在码头长板上轻轻一踏,借力跃上江中那小舟,方璋紧随其后,准备与之同时登船。然而变故往往发生在一瞬间,方璋站稳脚跟,忽感船身剧震,原本站得好好的叶鸯竟往后一仰,朝水中倒去,似是被江上长风掀了个跟头。 方璋大惊失色,唯恐叶鸯溺了水,再生上一场大病。先前叶鸯不慎落水,回来就发高热,整个人烧得跟火球似的,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五天才好。眼下即将出远门,此时叶鸯若患了病,耽误行程还是轻的,怕只怕他病得太重,因此下去半条命。 眼前一道影闪过,方璋犹在怔愣,方鹭只低头细看好友所绘地图,那出手将叶鸯捞回的人是谁,自然不必多说。叶景川面色一沉,将叶鸯重重甩到船头,嘴里骂道:“好算计!小畜生,何时学会了逼你师父?” 温文尔雅的表象俱被叶景川一把扯下,随着方才那一动作抖落江中,叶鸯反手摸到背后湿淋淋的一片,不由哼笑。 方鹭和方璋拿着那张图去了船尾,船头这边仅剩他们二人。叶鸯手里掂着被浸透的发丝,随口说:“师父气昏了头,什么话都骂得出口。徒儿是小畜生,那您岂不是老畜生吗?昨夜您温柔极致,原来都是假的,到了白天,照样凶神恶煞。怎么,是我前世欠了您的债,拖拖拉拉一直不还,您这辈子才这般讨厌我,不敲打敲打就难解心头之恨?您既然恨我到骨子里去,何不刺我一剑,一剑刺死我,您便可安心游山玩水了不是?” 此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半幽怨半嚣张,若是同他不相熟,少不了要误会他话里意思。叶景川盯住他片刻,忽然拔剑靠近,叶鸯微微一笑,眼珠转动,有意无意地望向舟边江水,亦拔出佩剑提在手中。 骤然双剑齐出,刺中的却是江中某物,船身转了一周,突然如离弦之箭一般往江心冲去。叶景川撤了剑,水面上荡开腥红颜色,眨眼间被江水冲淡。叶鸯嘻嘻一笑,手中长剑猛往上挑,水中那物被他带出水面,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胸口血淋淋破开个大洞,已然气绝身亡。 ☆、第 9 章 叶鸯剑上挑着个死人,仍然面不改色,仿佛他剑尖挂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小闺女们爱玩的布娃娃。他放松了些,倚在船舷上,剑却不曾收回,依旧挂着那死掉的人,任凭江水摆弄着尸体,在船边破开一道长长的痕迹,宛若星子拖着条长尾。 叶景川见惯了死人,淡淡扫上一眼便掀开帘子进了舱内,方鹭撂下徒弟撑船,拿着叶景川所绘地图于他对面落座。两人继续先前的话题,指尖时不时在图上的水路陆路轻点,叶鸯起初偷听了几耳朵,后来听得犯困,爽性不听。他把眼光转回到水中那具尸体上,也不嫌脏,竟将那尸体拖上船,开始上手摸索。 舱内二人听到船头响动,不约而同地朝叶鸯这边望过来。方鹭倒没说什么,叶景川却看不下去:“你要搜他的身,何必将他提上船?”言下之意,是要赶叶鸯到水里搜这具尸体的身。 在水中摸索,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终归不比将尸体捞到船上来得方便,更何况叶鸯怕水,尤其怕深水中的大鱼。听闻此言,叶鸯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绽出个微笑,回头对上叶景川的视线:“师父教训得是,可惜徒儿学艺不精,未能掌握水中搜身之绝技,还请师父为我演示一番,好叫我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其间暗含的俱是嘲讽,他翅膀硬了,已然学会如何同师父顶嘴。叶景川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愿看他,叶鸯在师父背后扒拉着眼皮扮了个鬼脸,埋头接着之前的动作搜那尸体的身。 上摸摸下摸摸,左翻翻右看看,撬开牙关扒掉diju,可怜的尸体连老二都惨遭毒手,教叶鸯拎起来转了两圈。方璋一面撑船,一面看叶鸯的动作,不知不觉间面红过耳,只觉好友似乎脸皮厚得过了头。 脸皮厚是有好处的,行走江湖必不可少的物件就是一套厚如砖块的脸皮子。那尸体身上的确没带什么东西,然而叶鸯扒光了尸体衣裳,隐秘处的印记便展露在他眼前一览无余。叶鸯冷着一张脸,伸手在尸体下腹戳了戳,回头唤道:“师父,这人似是江家派来的!” 他那话刚脱口,其余三人就都停了手下动作,或抬眼或垂眸,望向那尸体身上的纹样:正是江家一朵乌云,半在山顶,半在江心,极好辨认。 “想来不是寻我们师徒二人。”方鹭似笑非笑,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你惹来的麻烦,是否已打算好该如何收场?” 后面那句,正是对叶景川所说。叶景川闻言,面色却未改,只笑道:“我素与江家无冤无仇,他们不会派人来盯我,倒是好友你,可动了江家的宝贝?” 适才方鹭开口,叶鸯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江氏认出他真实身份,如叶景川所说那般急着来讨他性命,但叶景川仿佛知道点儿旁的事,三言两语竟将矛盾引上了方鹭的身。 叶鸯不由得望向方璋,心想该不会是这小子惹了祸事,把师父一并拖下浑水?若当真如此,确实好办得多。方璋为人,叶鸯是明白的,他做不出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至多是同江家子弟打了架,打掉对方几颗牙齿。 这厢叶鸯犹在思量,那边方璋已变了神情,方鹭袖手,但笑不语。叶鸯瞅着这师徒俩,突然福至心灵:“你上回揍的那人,是不是江家的?——你下手可忒狠,难怪他找人来!” “少说我,你可也有份!那日你刚到,就跟人大打出手,他……那一脚可是你踢的!他要是……要是……江家人非得把你杀了不可!”方璋支支吾吾,含含糊糊,颠三倒四说了半天,到最后焦灼不安地望向方鹭,“师父!您当时也看到了,不是徒儿的错!” 方鹭“哈”地一声笑了:“好友没看紧自家小子,连他险些叫江家绝后都不知道。那场面我可是见着了,小鸳鸯一记断子绝孙脚踢得恰到好处,璋儿不过是上去补一记,恰好敲在人后脑,把人敲晕罢了。” “叶鸯,此话当真?”叶景川回首,锐利眼神在徒弟身上扫了一圈,直把叶鸯看得手抖腿软,连编谎话糊弄人的胆量都没。放在平时,叶鸯打了人合该挨揍,但这回状况特殊,是以他抖了半晌,没认罪也没辩解,只道:“此事说来话长,师父若信得过我,待上了岸,我再一一解释清楚,绝不隐瞒,更不扯谎。” 他忐忑不安,做好了被叶景川揪脖领子浸入江中的准备,然而叶景川看了看他,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叶鸯以为师父对自己失望,心情霎时间低落,眼瞅着那江家来客,越发郁闷起来。闷声不吭在船头坐了半天,泄愤似的狠狠把尸体推落江中,过不了几日,尸身便要被大鱼啃食殆尽,若是连骨头都被啃到渣都不剩,那便再好不过。叶鸯这般想,心中委屈稍有缓解,但仍是不愿回头看另外三人哪怕一眼。 船行数日,悠悠靠岸,入眼已非南国景色。叶鸯有些年未曾回来,猛地瞧见满眼旧风光,一时怔住,站在原地半寸也不敢挪。人常说思乡思乡,可叶鸯离了故乡几年,从未想过要回去,要真仔细分辨,无名山更似他家乡,无名山上地盘是真大,比那深宅大院更容得下一个叶鸯。 叶家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早化作焦土一片,过去树木葱茏的山头,今朝寸草不生,俨然一块死地。叶鸯下意识地吸口气,鼻端仿佛还缠绕着一股焦糊味道,挥之不去。 “江家的人可还跟着,你若带我去那山头,他们怕要生疑。”叶鸯轻轻踢了师父一脚,恰踢在对方脚后跟上,弄不脏衣裳,伤不到皮肉与骨。叶景川先低头看徒弟脚尖,随后伸手在叶鸯脑袋上敲了一记,似是警告他休得无礼。 礼数不能吃,叶鸯不想管它,他满心只念着自己倘若暴露,马上就要没命。虽不知叶景川拉他前来所为何事,但他隐隐感到此行凶险。先前误打误撞招惹到了江氏子弟,对他而言已是天大的麻烦,假如在这节骨眼上,他暴露了真实身份,怕是要自此大难临头,活在江氏的阴影之下永无宁日。 他尚年轻,不想被追杀得整日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尽管他现下处境的确与丧家之犬差不离。叶鸯同师父讲完那番话,回身悄悄望向后面小巷中鬼鬼祟祟两个人影。他疑心那是江家派来的人,却忘了早在两日之前,他们便出了江家管辖地界。 “后头有人跟着呢,你去干嘛?”叶鸯回头瞧了一眼,再扭转过来时,就发现叶景川已迈开步子走出老远。一下子慌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神,追着人往前奔去,哪想叶景川忽然止步,叶鸯来不及停,重重撞在他后背上,顿时磕出两行泪来。叶鸯忙不迭去捂鼻梁,唯恐撞出一块乌青,未娶妻先破相。揉了许久,疼痛稍解,抬眼瞪着狗师父,似质问,又似谴责,一时间别的话也忘了问,满心光想着出师后把叶景川狠狠打一顿,权当抚慰这些年来所受过的伤。 浓浓脂粉气随风飘来,叶鸯从脖颈到脚后跟倏地绷直了,瞧怪物似的瞧着叶景川。这人也许真是疯了,他把行李都丢给方鹭师徒俩,叶鸯还当他有更要紧的事做,可他竟然跑到青楼门口! “你……你做什么!”叶鸯气昏了头,所说尽是废话,叶景川站在青楼外头,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要作何。此人生得好皮相,站了没多久便引来大小姑娘注目,狂蜂浪蝶呼啦啦一片飞扑过来,缠着勾着要他进楼落座。 叶景川一人逛窑子犹嫌不尽兴,生拉硬拽将徒弟也扯进了脂粉香气的大漩涡。叶鸯悔青了肠子,只恨自己太懒,没跟着方璋一道去放行李,而是随着叶景川出来瞎晃荡。这下可好,莺莺燕燕眨眼间就把他吞没,旁人瞅着眼气,殊不知叶鸯此时仅觉得自己是掉进了虎穴狼窝,马上要被生吞活剥。 叶鸯成天跟人讲话,张嘴金风玉露,闭嘴佳期如梦,活像个风流浪子阅人无数,今儿随着叶景川进来,却是紧张得不敢吭声。叶景川左拥美娇娘,右执纤纤手,美人捧杯呈上,他便就着人手喝了口酒。余光扫过桌对面,见徒弟坐立不安,叶景川心下有了几分计较,明白这小子平日里俱是装腔作势,充得个身经百战的模样,实则胡编乱造,闭眼瞎吹。 “行了行了,都下去。”叶景川盯着徒弟看了会儿,觉得这蠢物马上就要晕厥,只好挥手遣散周身那一圈燕瘦环肥。美人们恋恋不舍地腻了片刻,终是走了,偌大的房间仅剩师徒二人,叶景川摸摸下巴,忽地笑出声。 “你甩人就甩人,快走两步亦能甩掉,非要来这地方?!”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叶鸯的怒火顷刻间熊熊燃透半边天,愤而骂道,“老东西色心不死,贪欲难足,他年你若归西,不是死于马上风,就是死于坏根烂鸡蛋!别家师父正儿八经,你倒好,天未黑透就来逛窑子,也不嫌丢人!” 不久前跟在他们身后的影子,见他们进了青楼便自行离去。他们并非江家派来取叶鸯项上人头的亡命之徒,不过是几个小毛贼而已,这几名小贼压根掏不起逛窑子的钱,只好眼看着叶景川师徒二人进去逍遥快活。 叶鸯还算机灵,没过多久便领会了叶景川的用意,但叶景川选择的躲避方式太过香艳,他无福消受,才坐了一刻多钟,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他平时的浪荡皆挂在两片嘴皮子上,揭下外面那层皮,里头干干净净,不染纤尘,比谁家公子都纯良。 呆了半天,狗师父居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悠然自得,叶鸯可坐不下去了。一双眼时而望向窗外,时而落回师父身上,纠结挣扎半天,强压着火气开口相询:“你今晚是不走了吗?他们可还在等!” 这个“他们”,自然是在说方鹭方璋师徒二人。方鹭的白鸟不知何故,并未寻到叶景川这边,没了它通风报信,叶鸯总觉不安稳,仿佛将要同那两人失去联系一般。反观叶景川,却是冷静得很,好像方鹭方璋都跟他似的生了狗鼻子,仅循着气味就可寻人。 叶景川并不回话,双眼望着别处,不在叶鸯身上。叶鸯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盯着桌面上酒水不再开口。两厢静默对坐,本也无甚可说,可叶景川忽想起几日前那事,犹疑片刻,仍是问道:“江家那人究竟如何招惹你,说来听听?” “……”叶鸯听他问,倏忽变了颜色,起身便要跳窗离去,动作极快,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他跑得快,叶景川拦得更快,楼下行人只看到那扇窗开到一半又合上了,不知屋里的人究竟是嫌气闷还是嫌风凉。 ☆、第 10 章 后面一整夜,再无别人进这间房,房中仅余叶景川师徒二人,一坐一卧,前者饮酒,后者假寐。叶鸯沉不住气,闭眼闭了没一会儿,偷偷睁开来看叶景川。这一看便觉稀奇,叶景川平素不沾酒,今夜却不知犯了何种病症,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叶鸯眼看他喝了半宿,没有分毫停杯的意思,正要劝阻,突然见他直挺挺往前栽倒,伏在了桌面上。那桌上杯盘狼藉,酒盏未收,一只杯子叫叶景川撞到,骨碌碌滚下了地,发出一声脆响。叶鸯惊了一跳,慌忙去扶,近了狗师父的身,才嗅到空气中一缕淡淡幽香,哪有半丝酒气? 迟疑着去抓桌上酒杯,凑近鼻端一闻,那杯子里盛的果真不是酒,闻着味儿倒像花茶。叶鸯脸色变了变,起身欲走,手腕忽地被狗师父抓住,用力一拖将他拖至跟前。叶景川喜怒无常,叶鸯不想触他霉头,当即挣扎起来,想赶走这条恶犬,然而挣扎无果,硬是被叶景川逗了老半天才肯放还。 至此,叶鸯大致明白了狗师父为何从来不饮酒。清醒时脾性都这般恶劣,若是酒醉,那还了得?脑中骤然浮现出一个恶鬼般的叶景川,叶鸯猛地一激灵,手下使出八分力气,竟捏碎一只白瓷杯。碎瓷片散落地上,还带着晶莹水珠,他俯身去拾,指尖触摸到一点凉意,在夜间,那冷气丝丝缕缕直沁入骨,冻得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窗外响起振翅声,叶景川离座,绕过半蹲着的叶鸯,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方鹭的白鸟自窗缝钻进屋内,腿上绑了一张字条。叶鸯似有所觉,蓦然回首,正好看到叶景川自鸟儿身上拆下那张纸。他展开字条,大略扫了一眼,轻轻一捻,纸张便在他手中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下来,如冬日细雪,好看得紧。 见到什么都要吟咏一番,那是诗人做派,叶鸯并非诗人,他紧紧盯着那碎纸屑,只觉后背发冷,心里犯怵。他怕的,倒不是他师父,而是那张被毁的字条。方鹭师徒二人,定是悄悄去了别处,指不定替叶景川取来什么东西。 “你和他们商量些何事?”叶鸯起先蹙眉不语,后来实在难捱,仍是开口问了师父。叶景川和方鹭两人行踪诡秘,但凡是他们藏着掖着的事,旁人绝无知悉的可能,就算是徒弟,一样要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方能看出一点痕迹。 此时夜已深了,方鹭的白鸟却突然出现,这正说明前半夜方鹭并未驱使它来寻人。方鹭不来寻他们,多半是被旁的事给绊住,而叶景川神色淡然,不急不忙,由此可见,他事先就已知道方鹭今夜会去别处。 只是叶鸯实在不知,究竟是叶景川刻意给好友制造了意外,还是他们先前有所安排。他方才那句,试探多过质问,他想师父总不会到现在还对他有所隐瞒,不讲实话。 可叶景川真能做到一瞒再瞒。叶鸯问他,他竟睁着眼说瞎话。听着他口中缓缓吐出“无事可说”四个字,叶鸯浑身的血一下冲到头顶,几欲拔剑削叶景川一块肉下酒。叶鸯许久未回北地,如今一回来,被掩藏起的记忆复苏,连带着戾气也要张牙舞爪突破囚笼,大约是白日里见到山头焦土,引发了一场清醒的噩梦。 他将碎瓷片捏得死紧,咬破舌尖,尝到一点血腥味。静默地盯着地上那滩清液看了会儿,思绪愈发纷乱无章,分不清何为利、何为弊,辨不明孰为真、孰为假,是非界限,敌友之分,一并晦暗不明起来。 叶景川放归白鸟,自地上将叶鸯扶起,错眼望见他掌心,不由微微一怔。原来叶鸯烦忧之际,不知不觉间握紧那片碎瓷,这时候掌心已被刺得鲜血淋漓,好不骇人。叶景川掰开他手指,但见殷红满眼,透过指缝滴滴答答淋在地上,而叶鸯本人,仿佛不觉得痛。 “怎的,我又说错哪句话,惹得你不高兴?”叶景川按上那道血口,重重一划,叶鸯浑身一震,将手抽出,攥紧拳头往狗师父身上砸去。别人家师父见到徒弟伤了手,纵然嘴上不说,也还是要替人治伤,哪有人会像叶景川这般恶毒,不光不管疗伤的事,还伸手拨开伤处皮肉。 震怒之下,叶鸯更加不觉疼痛,狠狠砸了狗师父几拳,又探手进人衣裳里,摸出那只翠玉貔貅。叶景川始终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的迹象,叶鸯还未把翠玉貔貅收回,头上就挨了一记敲打。狗师父打他打上了瘾,敲一下未敲够,停顿一霎还要再敲,叶鸯忙往后一撤,躲开叶景川的魔爪。 “前些天给你,你不要,这时候来抢?”叶景川三两招制住徒弟,收回翠玉貔貅,这次没放在胸前,而是挂到了腰间。叶鸯心不死,依然去夺,怎料叶景川一错身,他伸出去的手未曾碰到貔貅,倒是自他小师父身上擦过。 一声低笑在耳畔响起,叶鸯跟被火烫到似的缩回手。为老不尊的狗东西没脸没皮,居然往前蹭了蹭,嘴里故意说着:“不错,没白教你尊师重道。你小师祖从未见过你,等你打招呼等了数年,今日这算是心愿得偿。徒儿可是乖,该怎样赏你才好?” 他可能是放浪惯了,那张嘴一开一合,令叶鸯不忍细听。叶鸯每每以为自己讲话足够下流,但徒弟终归难胜过师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八个字,今生怕是不能在他身上应验。 硬着头皮,接上了叶景川的话:“师父老得半截身子入了土,就不要这么精神。您手里攥着宝贝,想来也无福消受,不如物归原主,让徒儿好好保管……”话音未落,五指成爪,突袭叶景川腰间,擒住那枚翠玉貔貅。叶景川一时不察,竟让他得了手,幸而反应迅捷,赶在貔貅被夺去之前按下叶鸯手臂,发力一拧,貔貅便自叶鸯掌中脱落,依旧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叶景川身边。 一来二去,不过瞬息,翠玉貔貅却几经易主。叶鸯本不想放弃,可手臂酸软发麻,使不上力,只好狠狠瞪着叶景川,嘴里骂道:“为老不尊,老狗一条!此物原就归我叶家,你强占它去,于情于理不合,罔顾江湖道义!你个老东西,还不快快将它给我,为后世子孙行善积德!” “有你这么跟师祖讲话的吗?一日为师祖,终身为祖父,你小子出言不逊,还敢说我是老东西?”叶景川不计较他别的话,绝口不提翠玉貔貅,更不提北地叶氏,单单抓住“老东西”三字来说事儿。他长叶鸯整十岁,同叶鸯称兄道弟亦可,压根担不起一个“老”字,叶鸯骂他,纯粹是泄愤,全然不思前因,不计后果,他絮絮说了几句,顷刻间堵住叶鸯满腔怒火。 叶鸯不傻,他突然讨要翠玉貔貅,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猜到了些事。那事不好明说,毕竟只是猜测,叶景川行事诡秘,素来不按常理,若是叶鸯料错,事态便要恶化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届时,轻则一刀两断,重则刀剑相向,无论哪种,皆非叶鸯所乐见。是以他心下虽有计较,但不言不语,只等叶景川主动开口,好解他心中疑虑。 然而叶大侠不是善茬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叶鸯招惹他,他必不可能如叶鸯的愿。那只翠玉貔貅,到最后也没回叶鸯手里,至于叶景川与方鹭的密谋,更被掩藏得滴水不漏、无迹可寻。叶景川按住徒弟,又逗弄两句,逼着叶鸯乖乖唤了声“师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禁锢,赶叶鸯上床睡觉。 ——叶鸯怎睡得着?想到山间乱瓦焦土,他那颗心就跟绑了块大石头似的,沉甸甸直往下坠,方鹭师徒二人行踪不明,又往大石块上添了座小山,直压得他胸口闷痛。尽管叶景川始终坐在不远处陪护,可噩梦一旦爬上来,谁陪也无效用。叶鸯蒙住脑袋,浑身发颤,眼前疯狂闪动着火光血色,纵使他对叶家不留多少感情,但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前消殒,说不记挂是假,心有余悸是真。 那一家老小死得惨,叶鸯不想同他们一个下场,他惜命。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这后来啊…… 阖眼没过半刻钟,叶鸯忽又睁眼起身,他腾地坐起,险些将叶景川撞下床。叶鸯翻个白眼,没好气问他:“你又犯病?自去寻张床睡,别来招我。” “没大没小。师祖跟你一块儿睡是给你脸,你别给脸不要。”叶景川不理会他,径自除去外袍,把他往床内侧挤,叶鸯留心看师父腰间,发现那儿已没了小貔貅。不知道叶景川把小貔貅藏去何处,叶鸯目光逡巡,发现自己能想到的地方都没它的影子。 “你说实话,你这回来,是不是瞅着我家那宝贝?”叶鸯唯恐一梦过后,忘了该怎样措辞,于是急急问着,想听到个回答。叶景川侧身瞄他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光给他掖了掖被角,转而背对着他躺下,道:“你晚上睡觉安分着些,别把你老子挤下去。” 叶鸯存心和他置气,但又不敢真往他旁边挤。临上床前,叶景川把窗子推开条细缝,月光柔柔从那里照进来,叶鸯睁着眼睛,看了一宿的月亮,到天明时,才晕乎乎睡过去。 他刚睡下,叶景川就醒了。方鹭的白鸟在外面探头探脑,看叶景川起身,蹦蹦跳跳地跃入房间,抖抖羽毛,抬起一只脚,示意叶景川从它身上取信。叶景川拆下字条,展开仅见二字,一字为“有”,一字为“来”。 言简意赅,颇省纸笔。 ☆、第 11 章 夜里不睡,日间便要补眠,叶鸯一闭眼一睁眼,过去了何止一天!他睡得可是舒服,苦了看护他的人,这看护他的,自然不是叶景川,而是他好友方璋。叶鸯睡得昏昏沉沉,一翻身一蹬腿,不意踢中方璋的屁股,后者惨叫一声,立时蹦下了床,揉着屁股表演一支怪舞。 他那一嗓子嚎得响亮,惊天地泣鬼神,叶鸯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响唤醒,猛地从床铺上弹起,还当有人闯入房间意图行凶,来不及多想便去摸床头的剑。指尖触及剑柄,感应到淡淡凉意,叶鸯骤然清醒,环顾四周,除了方璋再无别人。 “为何是你?”叶鸯狐疑道,“昨夜床上明明是那老东西,今儿我一醒,就换了人?” 再打量这房间,全然不是印象中那地方。叶鸯有些犯晕,搞不清哪是幻,哪是真。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随狗师父在青楼里睡着,为何再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方璋和正经客栈?叶景川去了哪处?自己又何时到了此地?众多疑问蜂拥而至,他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想到什么事,就觉得什么事惹人烦。 方璋知道尊敬师长四字在叶鸯心目中等同于废话,因此未曾出言纠正他,告诉他叶景川并非老东西,只是说:“叶叔昨日一早便与我师父上了山,当时你仍在睡,于是我们……” 话没讲完,就被叶鸯打断:“上山?他上的哪座山?” 方璋不明就里,让他问得一愣:“周遭大山小山高山矮山无数,他们全踩了个遍,我怎知这会儿又去爬了哪座?你若有心,不妨直接问你师父,他总不会瞒你。” 恰恰相反,叶景川正是最会隐瞒叶鸯的那一个,与其问他,等他回话,倒不如亲自跟上去看。叶鸯恼得眉毛拧成一团,不顾头脑昏沉,披衣下床,匆匆洗漱一番,抓起佩剑就要踹开房门。方璋怕他下脚没轻没重,慌忙拦住,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来。 那俩做师父的昨日大清早就出了门,一天一夜未归,中间差白鸟送了回信,说是晚间会回客栈,命他们二人不可随意外出,务必在客栈内等候。白鸟来时叶鸯仍在昏睡,收信的自然是方璋,方璋向来听话,师父不允许他外出,他绝不出客栈半步,叶鸯没得法子,想到出门后也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只好陪他等待。 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倦鸟归巢夕阳斜,叶景川踏着暮色于楼下现身,他正同方鹭交谈,突然感知到从二楼投来两道如尖刀般的视线,抬头一看,恶狠狠瞪着他的果然是叶鸯。 在青楼藏身那晚,叶鸯闻了迷香,竟还能活蹦乱跳到半夜,确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是稀罕事。可惜拖到后面,迷香生效,叶鸯睡得像头死猪,直到今日才醒。叶景川一眯眼,老狐狸似的冲着徒弟笑了笑,仿佛在嘲笑他再度中招。 嘲笑也好,善意也罢,叶鸯俱不在意。他紧盯着师父,好像要用视线在对方身上烧出两个大洞,好把那颗藏匿于皮下肉里的心看通透了,防着下回受骗。叶景川骗他都骗了无数回,收拾他也收拾了无数回,怎可能怕他看上一眼两眼?当即站定不动,披着半身霞光,坦坦荡荡任凭他看。 方鹭在楼下笑了两声,率先上楼把方璋扯走,方璋见师便忘友,仅跟叶鸯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师父跑外头吃饭。叶家从前所在的这地界,至今仍然繁华,毕竟少的只是城中一户人家,而非整座城池。眼下暮色四合,周围的灯接替天上的太阳,一下子全亮了,较之天色半黑那时,多了点亮光,少了些黯涩。叶景川整个人站在灯影里,眉目说不出的好看,叶鸯看了会儿,怒气逐渐消解,到后来,竟有些痴了。 那双眼中包含的情绪从锐利转化为柔和,叶景川立于楼下,看得分明。心中某根弦忽地被撩动,带起轻声浅语,整颗心柔软成了一汪水,而楼上叶鸯的身影落进去,激起一圈波纹,悠悠荡开到岸边,推远了日月江湖。 也许不该总欺负人的。叶景川恍然想道。 北方夏夜偏爱起风,一阵大风刮得灯笼摇摇晃晃,连带着它的光辉一并摇动。叶鸯像是从迷梦中惊醒,倏地后退两步,离开窗畔,再回首时,那钟爱另辟蹊径的师父带着一身清风自窗外跳进房内,扬手丢来一物。 叶鸯接了,垂眸一看,正是那翠玉小貔貅。 “那夜我要,你不给我;今儿这是怎了,吃错药了?”叶鸯对着光一看,见掌中这宝贝质地莹润清透,是一等一好物,确是他家那玩意儿没错,于是一边跟人搭话,一边将翠玉貔貅贴身放好,似是怕被旁人看了去,掘出他真实身份,惹来杀身之祸。他这厢忙活着,那端叶景川解下佩剑,有意无意打量着他,忽然,突兀地问了句:“伤好了?” 掌心木木钝钝传来轻微痛感,叶鸯这才想起那儿还有伤。忙抬手一看,皮开肉绽的伤口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淡淡白痕,若不细看,决计发现不了这儿有道印迹。似乎某人把上好的伤药给他用了,否则,伤口不会愈合得如此之快。 也许方璋说的那句话没什么错处,虽然叶景川平时讨人厌,但他实打实的对徒弟好。叶鸯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本想道谢,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不能给叶景川好颜色看,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去开染坊。叶鸯被他坑害无数次,迄今未能忘却,回想起旧事,刚刚浮起的感激忽然消散。于是垂下眼帘,冷淡回答:“多谢师父记挂,好了大半。” 叶景川并不计较他的冷淡,他们师徒二人向来如此,上一瞬还言笑晏晏,下一刻立马翻脸不认人。阴晴不定仿佛成了师门传统,假如叶景川日后当真遂了叶鸯的愿,收个小师妹进无名山,那姑娘说不得也要被磨成这样的性子。 “你们这两日……去了叶家那座山上?”叶鸯定了心神,总算忆起初衷,叶景川闻言神色不改,然而那眸光闪动早已将他出卖了个彻底。不光叶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连他本人也有所惊觉,事到如今,再隐瞒亦无用,不过叶景川仍想挣扎:“这附近高山矮山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上了你家那座山?” 这话说得,简直与方璋那句如出一辙,可方璋千真万确不晓得他们上了哪座山,而叶景川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叶鸯几乎被他气笑,甚至想揪着他衣领逼问,但到最后仍是隐忍未发,只冷冷地瞧着他,等待他良心发现,自主招认。 想要叶景川有良心,那是难于登天,叶鸯和他对视半晌,他依旧坦然无惧。到后来,占理的那一方先退让了,叶鸯转开目光,坐到桌边擦拭佩剑,佯装毫不在意。叶景川关上窗子,步步逼近,那目露凶光的情状,像极了饿虎要抓捕猎物。无名山上有大老虎,此言非虚,叶景川便是那凶残至极的食人猛虎。 伴师父如伴虎,叶鸯早就习惯,也不畏惧,见他凑近,张口便道:“少来招惹我,烦得很。你要是无聊,外头张灯结彩满楼红袖,你尽管玩儿去,天天净会折腾徒弟,有什么意思?” 他说得没错,叶景川要是无聊,青楼酒馆无疑都是好去处。然而叶景川特立独行,爱做之事也与旁人不相同,他就是觉得徒弟比外面那些东西都好玩儿,并且叶鸯常在他身边,随时随地都可消遣。叶鸯说他两句,想赶他走,发觉赶不动,只好作罢,闷声不吭继续擦拭自己的剑。 剑也是叶景川给的。起初叶鸯不想要,转念一想,叶景川拿了叶家的东西,自己也该拿他一件两件当作交换,这么一计较才肯接受。他们师徒俩都不大喜欢做亏本生意,毕竟这世道,谁成天吃亏谁是傻子。 “这两夜睡得怎样?”叶景川站在叶鸯身后,抚弄着他的发丝,在床上昏睡两日,发尾被压得发卷。虽然如此,但看上去也蛮顺眼,或许是由于叶鸯生得好看,不管发丝凌乱与否,叶景川都感觉他漂亮。 那念头才一冒出来,叶景川呼吸便乱了,手指原本轻轻梳理着叶鸯的发丝,此刻用上几分力气扯紧,直教叶鸯闷哼一声,伸手覆上他手背,阻止他的动作。叶景川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恢复了无赖模样,重又问:“为何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不答?这两夜睡得怎样?” 不回答,自然是因为不想回答,他明知故问,扰得叶鸯心烦意乱。顾不得礼数和好脾气,出言讽刺道:“中了师父的香,平时睡得再差也能睡好了,您何必再来问?难道不觉得多此一举?还是担心它不生效,怕我跟上你一道回家去?” 回家,当然是在说那早被夷为平地的叶家,尽管叶鸯不把那当自己家,但为了气叶景川,他能说出各种话。叶景川知晓他生气,却也不为自己辩解,鬼使神差般再次伸手,本想抚弄叶鸯发梢,于半空中略一停顿,转而搭上了叶鸯肩膀。 叶鸯收好剑,擦了擦手,背对着师父不讲话,叶景川看他这样,不生气仅是笑:“伺候完你的剑,也该伺候一下师祖的剑,这两日在外奔波,它没人关照,难受得很。” “拿来,我给你擦。”叶鸯不疑有他,听师父这般说了,便去摸人腰间佩剑,叶景川一愣,突然旋身躲过:“罢了,你来给我揉揉肩,明日带你到山上去。” 一听他说带自己上山,叶鸯登时来了精神,可是不知他要带人上哪座山。倘若他坑蒙拐骗,哄着别人伺候他,回头又将人带上个既无风景也无宝贝的小土坡,叶鸯说不定要郁闷致死。想通这点,才提起的兴趣又被一盆水兜头浇灭,叶鸯回头冲师父扯出个假笑,什么也没说。 上了那么多次当,傻子也能学乖,叶景川深知他害怕受骗,便也不多话,捏了捏他脸颊,径自走床边宽衣解带去了。叶鸯瞧着苗头不对,忙道:“这不是我房间吗?你脱衣服作甚?回你自己屋里去,少在我这儿作妖。” 想来全天下也没几个徒弟敢像叶鸯一样,对师父讲这种话,不过,普天之下也没几个师父会跟叶景川似的讨人嫌,活像条狗。对于徒弟的抗议,叶景川充耳不闻,过了会儿躺到床上,才探出脑袋回话:“钱都让你拿走挥霍去了,没钱,只开了一间房。” 好嘛,只开了一间房,这房里还只一张床。叶鸯气结,觉得他存心捉弄人,便骂骂咧咧提着剑出门要找方璋。 方璋那边却不知在搞什么,房门紧紧闭合着,叶鸯听到里头有人声,稍想了想,拂袖而去,怏怏不乐到街上转了半时辰,依旧回了自己那屋。狗师父已阖着眼睡着了,叶鸯掌灯细看他眉眼,在他眼角处发现一道浅浅血痕,似被暗器所伤。 莫非他们真去寻了传闻中那宝贝? 叶鸯未及细想,指尖已触碰到叶景川眼角伤痕,忽然,本应睡着的叶景川倏地睁开双眼,嘴角噙一抹笑,抓住了叶鸯的手。 “想作甚?”叶景川道,“再给师祖无事生非,明儿就不带你出门了,照旧给你熏点香,把你往床上一搁,我们自去寻那宝贝,寻到便走,绝不耽搁。” “呵。”叶鸯冷笑,“你说得轻巧,以为我当真不认得回无名山的路?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回无名山上,专挑你睡着的时候扮鬼吓唬你。” 真正怕鬼的是叶鸯而非叶景川,这一事实在巫山时便已明了,叶鸯的威胁非但没起到作用,反倒给叶景川增添了笑料。叶鸯悻悻收回手,把灯放上床头矮柜,又出言讽刺:“你脸上那道是被女人挠出来的?下回做那事先叫她们剪掉指甲,回头给你划破相了,哭都没地方哭。” “经验不足,休要胡诌。”叶景川收敛笑意,闭上双眼,“人都是挠你后背,哪有挠你脸的?要挠你脸,那便是想打架了。” “嚯,说得好听,指不定你背后也有几道,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去去去,往里面点儿,我头疼,接着睡。”叶鸯爬上床,把狗师父往墙边踹,北地夜间风凉,他不乐意睡地板,当然要跟叶景川抢房中唯一的这张床。 叶景川闭上眼没多久,闻言重又睁开,不怀好意地爬起身,一手搭上腰带,一手去扯衣领:“我背后可没有,你不信来看看?” “滚!”叶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尚未躺好,又赤着脚跳回地板上,叶景川三两下露出后背,得意非常。望见他表情,叶鸯眼前顿时一黑,被他气得头脑发晕,连喘气都顾不上,想骂也骂不出。 风从窗户缝钻进来,把屋里热气赶跑大半,叶鸯脚底冰凉,但又不敢上床,眼瞅着狗师父躺下,才肯往床边挪。这一夜自是心惊胆战未能好眠,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叶景川臭不要脸的形象,吓得叶鸯直打哆嗦。 罪魁祸首倒睡得很香,呼吸声浅浅的,平缓而有规律,叶鸯几次侧身望去,都见他睡颜安详。 ☆、第 12 章 叶家曾在的山头极好辨认,站在空旷地带举目四顾,远远望见一片焦黑色,那便是从前的叶家。如今时过境迁,往日繁华皆化尘土,纵然是叶鸯在那地方生活过数年,也早已认不清周遭景物,惟有半山腰的树木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于风中固执站立着不肯弯腰。 白日里叶景川睡得很熟,叶鸯几次三番想叫他起来吃些东西,可不管怎样喊都喊不动,到最后只得放弃,静静候在床边等着看他何时才醒。 叶鸯守着师父,绝非想做孝子贤孙,他不过是担心叶景川蒙头大睡,醒来后忘记了昨晚的约定。忐忑不安等到太阳下山,叶景川悠悠醒转,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饿了,可有留饭?” 他竟是绝口不提昨日之约,其中所包含的赖账意图过于明显,叶鸯不禁蹙眉。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坐在床沿,冷冰冰审视着他。叶景川平生头一遭被徒弟看到心虚,干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咳两声,自顾自穿戴整齐,把叶鸯赶至门外,叮叮咣咣不晓得在屋内捣鼓什么。 横竖已等了他许久,稍候片刻也无妨。叶鸯于门外耐心守候,没过多久,叶景川自房中探出头,问:“那貔貅你可带着了?” 貔貅?昨夜刚被他物归原主的翠玉貔貅?叶鸯眼皮一跳,不知他忽然问起翠玉貔貅是何用意,一时间惴惴不安,不敢答话。叶景川看他不答,发出一声无奈叹息,道:“你想什么?我昨夜已将它交还予你,必不可能再度收回,只是今夜它尚有用处,才多问你一句,确认它仍在你手中。” “它是我叶家之物,不在我手中,还能在何处?”叶鸯不解,只觉他这番话诸多漏洞。 叶景川哼笑:“就你那败家子模样,会将它卖掉换取嫖资也说不定。” 此人说话不中听,张口嫖/娼闭口上床,叶鸯险些叫他气死,抚着胸口闭眼皱眉,俨然一副西子捧心的娇弱柔媚姿态。叶景川怕把他气得狠了,当真晕厥过去,连忙出言安抚:“莫动气,方才说着玩儿,你怎还当真了?再多候我片刻,过些时候带你上山。” 这回叶景川没再给叶鸯画大饼,他的话终于落到了实处,一刻钟后,叶鸯随着师父出了客栈,再过一刻钟,到了城中某个山头。方鹭师徒出来得早,此时已在树下等候,见叶景川出现,方鹭扬手抛来一物,正是叶景川所绘制的那张地图。 叶景川画的那图,方鹭翻来覆去琢磨了无数次,始终没看懂哪座山是哪座山,更分不清那些蜿蜒的小溪流。他是地道江南人士,没来过北方几次,对叶家周遭这一片地的了解比不过叶景川,看不懂那地图实属正常。叶景川将图卷好,侧着头望向好友:“先前已探过路,你看不懂地图亦无妨,何必自找麻烦?” 这声“自找麻烦”,当然是指方鹭看不懂地图还偏要去看。 “你少说两句成吗?就你画那东西,我在这儿住了十来年都看不懂,也就你能看明白。”叶鸯皱眉,为方鹭说了句公道话。他不把叶景川当长辈,但对方鹭很是尊敬,是以胳膊肘往外拐,总帮着方鹭骂自己师父。 但他实在冤枉叶景川,那地图原稿是被叶家老仆带来,与叶景川并无多大关联,叶鸯要骂,该骂祖辈,而非师父。叶景川知晓他心存偏见,摇头叹息一声,举步往山上行去。他认得路,必然要在前方领队,而方鹭本该紧随其后,却止步不前,反倒在方璋肩上拍了一下,示意他跟上叶景川。 方璋对此毫无异议,他向来听师父的话。叶鸯同他对视一眼,自他眼神中读出些讯息,于是快走两步,同他并肩而行。方鹭走在他们二人身后,始终不发一语,虽然静默,但也令人安心。叶鸯几次回头望,都能撞见一双沉静眼眸,方璋的师父,果真比叶景川这狗东西靠谱。 方鹭在后头守着,叶景川在前方开路,两位师父化身老母鸡,防卫着可能会出现的鹰隼,两个徒弟叫他们护在中间,好似柔弱的小鸡崽子。山间静谧,仅有树叶沙沙声,日间行人所渴盼的树影阴凉,这时俱变作扭曲鬼影,故意作怪似的扑到叶鸯视野里来。 山路还算平坦,可叶鸯走得不很舒坦,他一会儿被枝头跳动的夜鸟惊起一身冷汗,一会儿被脚边跑过的不知名小兽吓得竖起汗毛。若非有三人在他身边,他恐怕要就地躺倒,装死直到天明,才敢战战兢兢跑下山。 白天来,分明也是可以的,但叶景川要挑在夜里出行,一定有他的理由。叶鸯不相信他会选择不利于己方的环境,他办事向来求稳。只是,分明说好了要去叶家所在的山上,为何他出尔反尔,竟跑来这座小破山?难不成在这座山中,还隐藏着一条密道? 一行人行至拐弯处,叶鸯快步追赶,抓住师父衣袖,悄声问道:“说好带我到那边,为何来了此处?是有密道通往叶家,还是……” “诶,此语煞是奇怪,我何时说要带你到叶家去?”叶景川低笑,忽然把他往怀中一拉。耳边破风声响起,叶鸯悚然一惊,回首望去,但见一支铁箭穿透山石,牢牢钉入岩壁当中,若无叶景川相救,此时被钉穿的恐将是他的咽喉。 叶鸯腿脚发软,耳畔嗡嗡作响。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江氏已把叶家翻了个底朝天,那边山上大约已无有价值的物品,而真正的宝贝,极有可能藏匿于他脚下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包之内。 此行凶险难当,前路如何,叶鸯无法预料,唯一的希望便在叶景川和方鹭身上。但愿他们探路之时已摸清了这座山的底子,不至于畏首畏尾,或者断手断脚。 想到那块代替自己被钉穿的山石,叶鸯心里犯怵,当下不再乐意跟方璋并肩而行,转而追着叶景川和他一起走在前头。叶景川乐得显摆,一路上为徒弟挡了铁箭落石无数,毫不介意叶鸯此举并非出于依赖,而是将他当作会武功的盾牌。 有他俩在前开疆拓土,方鹭师徒算是得了空闲,叶鸯听见方璋叽叽咕咕讲话,这小子怪得很,每天有一堆话要跟师父说。他们谈些何事,叶鸯半点儿不关心,比起方鹭方璋的师徒齐心,他与叶景川更像是互相利用,压根没有多少师徒情分可言,有朝一日起了冲突,说不准要拔剑相向,闹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然而定神细思,貌似也没有什么能令他和叶景川大打出手之事。 除非与江氏有关。 “你拿到那东西之后,可会给江家的人?”又拐过一个弯,与方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鹭师徒的距离拉开,叶鸯再度发问。他问题可真是多,而且千奇百怪,叶景川奇怪地看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为何有此想法。两厢对视一瞬,叶景川缓缓摇头,示意叶鸯放心,无论怎样,那东西都不会落到江家手中去。 他否认得如此迅速,叶鸯大感惊奇:“那玩意儿你见过了?是怎样的宝贝,值得这般哄抢?” “又是谁告诉你我见过了?只不过提前探路而已。”叶景川道,“它长何种模样,价值几何,我一概不知。与其问我,不如乖乖闭嘴,待会儿亲眼见到它,说不定我会准许你摸上一摸。” 宝贝原就是叶家的,没想到叶鸯想见它一面,还得经过叶景川的许可。幸而叶鸯对此并无执念,听叶景川张口胡言也只一笑便过,否则师徒反目之日怕要提前到来,届时方鹭方璋还要目睹他们二人拔剑。 越往山高处走,离山下人家就越远,不知走了多久,叶鸯再回头看,已看不到一盏灯,唯余空中一轮月,透过云层朦朦胧胧把光投下来,给了他丁点安慰。若无月色默默陪伴,这座山头大约还要更骇人几分,光是想想那场面,叶鸯就心生恐惧,不由得往叶景川身旁靠拢,企图狐假虎威一通,借助师父吓退围堵而来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确实没有,山精野怪更看不着,其实叶景川比鬼怪还要可怕,只是叶鸯未曾察觉。一个大活人跟一只鬼摆在叶鸯眼前,他定要选择前者,师父虽不靠谱,但比鬼温柔许多。 走到半山腰时,尚有小兽不甘寂寞,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前行,可到了山顶,它们一哄而散。叶鸯侧耳细听,发觉林间连鸟叫声都没有,周边所有的飞禽仿佛都死了,仅剩下方鹭那只白鸟仍是活物。 白鸟忽而振翅高飞,又往前方某处俯冲直下,叶景川拦住叶鸯,将他护到自己身后,随即按上腰间佩剑。那雪亮剑身映射着月光,冷得扎眼,叶鸯却不敢闭上眼睛,既已知悉此地危险并非他处可比拟,再闭上双眼无异于自寻死路。或许这眼一闭上,就永无再次睁开的机会,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夺了自己的命,下到阴曹地府亦要做糊涂鬼。 双眼眨也不眨地望了半晌,却什么也未发生,白鸟在前方上空盘旋几周,又飞回来落到方鹭肩上,跟没事儿一样抖着羽毛。叶景川同方鹭对视一眼,微微讶异,方鹭还想驱使白鸟探路,它却愤然拍动翅膀,表示不愿再去。 它不乐意动,那便说明前路安全无险情,叶景川强压下心里那种怪异感,拔剑出鞘依然在最前方带路。叶鸯从他身后探出头张望,望见一处黑黝黝山洞,好似野兽巢穴,又似秘宝藏匿地点,当下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猛兽抑或守卫宝藏的鬼魂。 叶家人如此看重那宝贝,想来他们就算是死,鬼魂也要蹲守在宝物之旁,吓退不请自来的客人。叶鸯缩了缩脖子,有些惧怕那些变了模样的先祖。他仰头看叶景川的背影,心里犯了嘀咕,有道是亏心事做得多,人就怕鬼叩门,可叶景川做遍了亏心事,怎的就不怕鬼魂报复?难道恶鬼也怕恶人,知道叶景川不好惹,所以不来找他的茬么? 叶鸯兀自出神,未曾留意肩上多了只手,方璋在他肩头一捏,他猛然惊醒,往前扑去,下意识抱紧狗师父,口中念念有词。叶景川诧异回首,但见徒弟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再看方璋,则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立于原地,呆若木鸡。他背后没长眼睛,自然不知方才发生何事,不过瞧这两人的模样,多半是方璋大大咧咧在叶鸯身上一拍,把人吓了个魂飞魄散,慌不择路,撞来师父身上。 意识到身后之人乃是方璋,叶鸯登时大怒:“你是怎了?有话不直接说,偏要先搭人肩膀!” “我若先叫你名字,你定要反手刺我一剑,分明是你胆小如鼠,为何怪罪于我?”方璋大感委屈,一双眼中水光熠熠,叶鸯目瞪口呆,压根不相信自己两句话竟能将他教训哭,可他千真万确挤出两滴泪水。此时这般情形,看上去就好像是叶鸯在欺负人,方璋这臭小子,逢场作戏的手段可也真高明!叶鸯直咬牙,恨不能扑上去将此人撕成碎片,假如他是匹狼,必然先咬死方璋。 “休要胡闹。”叶景川似乎看出方璋那两滴泪落得虚假,淡淡抛下四字,牵起徒弟举步离开。方鹭见好友如此,瞟了方璋一眼,忽然抬手赏给他一巴掌,冷声道:“平时兴风作浪惯了,这时还敢生事,是我给你脸了?若再作怪,就给我滚下山去!” 叶景川不知方璋是怎样品格,方鹭却一清二楚。这徒弟生性顽劣,一会儿看不住便要惹祸,休说平日里言听计从,那皆是表面作文章,剖开他肚皮搁灯下一照,便发觉他心肝胆肺俱是黑色。天底下少有如此黑心之人,方鹭见他作怪都觉不适,更不要说被他实打实吓一跳的叶鸯。 适才方鹭看得清楚,方璋伸手拍人肩膀,面上竟还挂着笑,说他没存心作弄人,方鹭是不信的。此时方璋挨了训斥,却不气不恼,更无悔过态度,反冲着师父嘿嘿笑,直搞得方鹭怒火攻心,几欲将孽徒毙于掌下,抛尸崖底,让他同孤魂野鬼作伴,再没机会施展他吓唬人的招数。 方鹭一怒之下撇开徒弟往前疾走,忽然身后徒弟启动了崖壁上机关。蓦然回首,只见数枚飞镖扑面而来,刮起强劲罡风,再想闪避,已避不过,只能硬挡住暗器来袭。 “啊唷——师父当心!”孽徒叫得夸张,一把将方鹭扑倒在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地,暗器擦着他后背险险掠过,直飞往叶鸯所在方向。 “方璋!!”叶鸯忍无可忍,拔剑斩落飞镖,眼中似要迸出火星。方璋这混账玩意儿,早不闹腾晚不闹腾,偏偏选在这时候闹腾,先是故意吓人,后是开启机关,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平时捣乱也就罢了,来了此地竟然还敢造次,他究竟是想找死,还是想把别人害死? “当心!狼来了!”方璋面上挂着笑意,嘴里说出的屁话仿佛在开玩笑。叶鸯刚要骂他,突然被往后一扯,紧接着有一物从天而降,落地时发出凄厉长嗥,居然真是匹野狼。 方璋向来诚实,尽管他欠打,但他口中所说基本是真,他说狼来了,那便是真看到了狼。叶鸯握紧剑柄,正欲同那野兽搏斗,忽听得身后嘎吱嘎吱响,又一机关启动。 忙一旋身,与师父往左右两边分别避开,那狼见势不妙,转身就逃,铁箭钢刀擦着它耳朵飞过去,却伤不到它一根毛。叶鸯眼睁睁看着它跃入草丛,眨眼间又消失得毫无踪影,心说这地方果然古怪,连狼都机灵敏捷得好像成了精。 盯着那匹狼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叶鸯愈发奇怪,这一带不该有狼,为何它突然出现? 犹疑着望向方璋,后者正替师父掸着身上的灰,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冲他笑笑。看来方璋对此亦不知情,不晓得叶景川和方鹭先前登山,是否有见到狼的踪迹? 停歇在方鹭身上的白鸟,早在暗器飞出时就离了主人身旁,此刻它一改先前的懒惰,开始慌慌张张地在空中穿梭。叶景川面色一变,忙拉着叶鸯钻入山洞,方鹭师徒紧随其后,白鸟追着他们,一个猛子扎了进来,它的身影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方鹭抽了口气,轻声道:“好友,这回可被你害惨了。白日里上山不是更好,为何偏生挑在夜间?” “若无你那白鸟坏事,黑夜将是绝佳掩护。小鹭,且听我一句劝,回头换只黑鸟,把这蠢物变卖。你看,它方才只顾自己偷懒,根本不提醒你我前方还有匹狼,如此废物,留它何用?”叶景川长篇大论,把罪过堆到了方鹭头上,方鹭听得难受,那通人性的白鸟听得更难受。叶鸯看它在洞里跳过来跳过去,老往叶景川身边蹭,忙伸手将它捉住,免得它去找师父的麻烦。当真惹恼了叶景川,这小东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叶景川拔它两根毛那都是轻的,最可怕的结果是他趁好友不备,偷偷将白鸟放入油锅,炸至金黄。 洞口突然出现几双幽幽发亮的眼,正是山中藏匿的野兽,它们好奇地望着洞中四人,过了会儿,仿佛忌惮他们似的,竟转过身往远处跑走。叶鸯松了口气,把白鸟放下地,它在地上蹦蹦跳跳,歪着小脑袋看方鹭,忽而蹦跶着去了洞穴深处。 ☆、第 13 章 白鸟比叶景川会认路,其身形小巧可爱,行动敏捷,灵巧自如避开机关所在,一路往洞穴深处跃去。此洞状似葫芦,口小而腹大,往里走了一段,越过葫芦腰部,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俨然到了另一处世界。叶鸯一面随着师父向前,一面留心打量四周环境,自打叶家覆灭,此处便再无人照应,而道旁两面石壁上俱燃着灯,不知灯油是何物,竟能维持数年不灭。 叶家宝物很多,叶鸯早有预料,因此不觉稀奇,并且,与叶景川将要带他见到的那物相比,墙上这些灯盏,大约不值一提。想到那神秘宝藏,叶鸯不禁看了叶景川一眼,要他将自家宝贝拱手让人,着实有些不甘心,但拱手相让的对象若是叶景川,倒还可以接受。 只是方鹭师徒二人究竟是跟来作甚? 假如方鹭在叶景川的授意之下分一杯羹,叶鸯无话可说,他对方鹭并无意见,仅仅是不想让方璋占得便宜。方璋拿到好东西,少不得要瞎显摆,叶鸯不与他常在一地,无法时刻紧盯,他若惹出祸事,那是想救救不得,想帮帮不了,只好祈求他稍微收敛,学会隐藏。 再往前走出一段,忽听阴风阵阵呼号,仿佛厉鬼嘶吼,倏地又变作冤魂低语,叶鸯深吸口气,拉住师父衣袖,厚颜无耻请求道:“师父,您走慢些,徒儿害怕。” 本是戏言,未曾想叶景川当真依他所说,放慢脚步。白鸟不知他们步伐已慢,仍然大摇大摆在前头走着,没过多久便远成小小一点。这东西体型不大,跑得倒是挺快,叶鸯忽然好奇方鹭是从哪里捡来个宝。 “那貔貅你是带着了?”走出老长一段,叶景川突然又问起翠玉貔貅。他说话向来只说一半,叶鸯光记得他问了两次,却不明白他用意,那貔貅到底有何用处,更是一概不知。师父比他还像叶家子弟,他所不知晓的事,师父却都烂熟于心,不光是秘宝的藏匿地点,还有那只翠玉貔貅……叶家老仆当年上山,究竟给叶景川带来些什么东西?叶鸯皱眉,努力回想,然而仅能记起一件信物,一张破纸,一声托付。 ——罢了,可能叶景川生来便比旁人聪慧好运,宝贝落到他手中,大概算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叶鸯不肯好好回答,那貔貅确实在他身上,可他不愿乖巧答“是”,而是小声嘀咕道:“废话。” 出门前已问一次,临到宝藏附近又问一次,不是废话又是什么?假如此时告诉他貔貅不在自己身上,难道他还要折返回去吗? 叶景川听到徒弟小声嘀咕,挑了挑眉,心情极好的样子,罕见地没教训人,更没强逼着人尊师重道。少了他跟叶鸯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斗嘴,洞中骤然寂静,四人默默不语,行至洞穴深处,路到这儿已尽了,叶鸯望着前方那坚实的山壁,一时无话可说。 应当不是走错了路,前方必然要有机关。叶鸯看向师父,等他动作,突然想到方璋,回身恶狠狠叱道:“这回不准你乱摸!” “哎,你说不让我乱摸,我站定不动便是。”方璋嬉皮笑脸,貌似听话,可他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往旁边一斜,不偏不倚,恰好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咔哒咔哒的机关启动声响起,方璋左手边现出一个幽深洞口,那洞口正对着叶鸯,叶鸯不由得吓了一跳,往旁跳开,唯恐冷箭伤人。 方璋逮住机会,大肆嘲笑,然而还未等笑够,洞中忽蹿出一只同他差不多个头的怪物。那怪物青面獠牙,一双眼冷冷斜睨着他,于是方璋喉中剩余的半截嘲笑顷刻间转化为一声惨嚎。大喜大悲不过一刹,叶景川说得好,人本不应有过度激烈的情绪,当心乐极生悲。 怪物离方璋过近,是以他当局者迷,只感到惊恐而未看出那是尊石像。对面的叶鸯看得可比他清楚得多,叶鸯想这石雕大约又是一处机关,但它所指引的方向是生门还是死门,目前仍未有确切结论。 “璋儿。”方鹭抬手,抚上徒弟右肩,“随我到外面去。” 尽管不解,但方璋仍是同师父一并折返,临走前回头看了叶鸯一眼,后者意外地自他眼中读出谴责。叶鸯百思不得其解,那石兽机关又非他所设,适才方璋惨嚎,他也极给面子地没笑出声,这人谴责他作甚?怕不是吃饱了撑的,找不到人背黑锅,就拿他来泻怒火。 他们离开之后,白鸟也紧跟着蹦了出去。自打进了石洞,它就没飞起来过,叶鸯看着它蹦蹦跳,都替它觉得疲累,而它自己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仿佛从今开始不愿再度起飞。 又是一声脆响从石兽所在方位发出,叶鸯一看,不由心惊。这还没过多久,石兽的模样竟变了,它的眼睛不再紧紧盯住方璋不久前站立的位置,而是直勾勾望着叶鸯。 片刻过后,它咧开嘴,弹出一条长舌,舌上有凹陷,形状颇为熟悉。叶景川微笑,向徒弟摊开手掌:“貔貅给我。” “……” 叶鸯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只得依言照办,被迫心甘情愿地将貔貅放进了叶景川掌中。叶景川仿若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笑得眉眼弯弯,他接了翠玉貔貅还不算,竟还攥住徒弟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叶鸯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强忍着打他一拳的冲动,望向石兽,出言提醒:“师父,您要是再不喂它吃貔貅,待它饿了,怕是会钻回洞里继续睡吧?再者,您想摸别人的手,也别在这会儿摸。等下了山,秦楼楚馆的姑娘们皮肤白嫩细腻,小手随便您怎么抓,别说摸手了,就算是上……” 他滔滔不绝,话头似要奔往诡异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叶景川忙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命他收声。叶鸯摸着脑袋,看师父将貔貅嵌入石兽口中凹槽,忽然明白了方鹭支开徒弟的用意。方鹭此行目的,并非取得叶家的宝贝,真正在意叶家那神秘宝贝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叶景川而已,方鹭可能是上了好友的当,或是有把柄捏在叶景川手里,不得不帮他做苦力。 石兽合上双眼,嘴巴也不咧着了,貔貅被它含在口中,而它慢慢往后退去,重新让出一条通路。它是把守宝物的最后一道机关,只有叶鸯的翠玉貔貅才能使它开口,若没有貔貅作钥匙而强行闯入,后面的路恐怕不会走得顺利。 叶景川和方鹭前几日到过洞内,大致摸清了机关所在位置,是以叶鸯今晚随他们前来,一路上毫发无损。除却方璋刻意制造出的意外,他们再没启动过一处杀人的机关。叶鸯想到方璋,大白眼往上一翻,方璋自恃机敏过人,向来不把暗器机关一类放在眼里,今儿这突然出现的石兽把他吓了一跳,正好替叶鸯报仇雪恨。 打雁人被雁啄瞎眼,说的正是今日的方璋。叶鸯看着叶景川,突然想狗师父会不会也有一天被啄瞎眼睛,若真有那么一日,又会是哪只厉害的大雁伤到他? 石兽让出的通路是安全的,叶鸯随着叶景川往里走,心不在焉地看着石壁,随口问道:“里面所藏何物?” “我从未来过此地,怎知里面有何物?”叶景川答得坦然,好像他不知道是理所应当。叶鸯被他噎了一句,自觉尴尬,不愿意再开口,过了些时候,叶景川却不甘寂寞,反过来招惹徒弟:“就不问我别的吗?从前可没觉得你话有这般少。” “我还能问你什么?”叶鸯耷拉着眼皮,兴致缺缺。摊上这么个师父,好事没有多少,糟心事倒是一堆,连近在眼前的宝物,都堵不上叶景川那张嘴。 谈话间,想象中流光溢彩的藏宝室现于叶鸯眼前,出乎意料的是,密室当中并无金银珠宝,目所能及之处,满眼乱石破瓦;惟有室内正中央高高筑起一座石台格外引人注目,其上一颗圆珠,与前些年叶景川随手丢给叶鸯玩的夜光珠一模一样,叶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便是引发北叶南江世代纷争的罪魁。 叶景川挑眉,将那颗圆珠取下,叶鸯原本担心周围有机关毒素一类防御,但看师父安然无恙地把珠子拿到了手里,便闭了嘴,静默不语看叶景川把玩此物。叶景川研究了那圆珠半晌,方才笑道:“看来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完全不信……哈,当年送你前来那人的确忠诚,死得可惜。”语罢,摇头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轻叹,似是沉痛悼念那名触树而亡的老仆。 悼念也好,不悼念也罢,同叶鸯俱无干系。那老仆效忠的是叶家而不是叶鸯。听闻叶景川赞扬他,叶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具体怎样感想,又不太能说得上来。于是岔开话题,问:“那师父如今可知道了?这是何物?与传言所讲是否有出入?” “世间传言,大多以讹传讹,不可尽信。”叶景川凝视着那颗圆珠,勾唇一笑,“这东西在传闻中可保人永生不死,可惜它并非那般神奇,充其量一颗防腐明珠,能保人尸身数百年不朽罢了。江叶两家争夺这么一个东西,竟闹到家破人亡,着实可笑,连这密室,建造出来也是完全无用,外头瞧着厉害得紧,实际上里面堆积如山俱是废品。”说到此处,环顾一周,把四方碎石残瓦尽收眼底,手掌倏忽收紧,似要当场捏碎那颗防腐珠。 “你作甚?!”叶鸯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你不要算了,我们离开便是,何必将它毁掉?” “江氏已知晓我与方鹭行踪。”叶景川淡然抛出一句,不作过多解释,反手制住叶鸯,然而叶鸯机敏,拍出一掌,将那颗明珠击飞出去,又在半空中一握,正好将此物收于掌中。这密室只丁点大,叶景川想抓他也费不了多久,只冷眼望着他退至木桌另一端,仿佛猛虎凝视着垂死挣扎的小野兔。 叶景川没兴趣陪叶鸯胡闹,既然叶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他就给这小子看看黄河。正欲如往常一般出手教训徒弟,石室之外却忽地传来打斗声,叶景川分神朝石室入口望去,恰被叶鸯钻了空子,一剑刺出。 ☆、第 14 章 以叶鸯目前水平,远远达不到胜过叶景川的程度,连打个平手都很勉强,是以叶景川从未想过他竟敢出手偷袭。偷袭非是正人君子所为,然而叶鸯本就不认为自己是名君子,既然不是君子,那么走小人之路也无妨,剑锋一偏,居然朝着叶景川胸前直刺过去。叶景川冷哼一声,旋身躲过,扣住他手腕发力一拧,长剑瞬间自叶鸯手中掉落,坠在地面上激起一大片灰尘。 叶鸯被呛得直咳嗽,但左手仍然紧紧握着那颗圆珠,叶景川一看他这副守财奴模样就来气,当即在他左肩重重一敲,逼得那颗圆珠脱手而出。正如先前争抢翠玉貔貅那般,无论过程如何激烈,到最后它们仍要回到叶景川手中,毕竟师父比徒弟技高一筹。 本以为圆珠被夺,叶鸯会生气跳脚,但实情恰相反。在伪装内心这回事上,叶鸯无师自通,叶景川望着他那双眼,竟看不破他内心所想。 掌一收,圆珠瞬间崩裂,再一攥,碎片皆化齑粉。永绝后患,正当如此,要想让天下人不争夺,就要令他们无可争夺。天下豪侠壮士亡命徒,追求的是那宝贝,而若是没有宝贝,他们还能追求什么?叶景川想到江氏,忽而笑了,他们费尽心思争抢之物,如今毁在了别人手里,待他们知悉真相,脸色恐怕不会太好看。 观赏旁人的不悦,便是叶景川的乐趣所在,有时为了寻乐,他不惜刻意制造麻烦。叶鸯看见他笑,就明白他在想何事,不是在嘲笑叶家,就是在等着看江家的笑话。此习性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况且叶景川大约不愿去改,叶鸯叹口气,并未多言。 他才和叶景川交手,这时最好不要急着讲话,省得惹怒叶景川,平白多受些皮肉之苦。 只可惜叶鸯低估了师父的记仇程度,叶景川何止是不想听见他讲话,甚至连他的呼吸声叹息声脚步声等等一切声音都不想听见。叶鸯甫一叹息,便见到叶景川抬头,随即劲风袭来,脖颈被扣住,死死按在墙上,窒息感蔓延如潮水,视线霎时昏暗,险些就此昏迷。勉力睁开眼,正对上叶景川双瞳,对方眸中杀意毫不掩饰,竟真动了置他于死地的心思。 是叶鸯动手在先,所有后果应由他自主承担,但他可用项上人头担保,他绝无伤害师父的想法。叶景川死死卡住叶鸯脖颈,直令他呼吸困难,更加无法言语,叶鸯有口难言,只得徒劳地覆上师父手背,一双眼盈着水光与之对望。有那么一瞬,叶鸯觉得就这样死在师父手里似乎也很不错,至少从今往后不必活在江氏的阴影下东躲西藏。 可叶景川偏不遂他的愿,盯了他半晌又松开手,叶鸯捂着喉部剧烈喘息,感觉一副嗓子要从此作废。叶景川手劲大得很,稍一用力便能拧断叶鸯脖子,回想起方才濒死时刻,叶鸯再仰头看他,眼神中便多出几分惊惧。 “既然怕死,何必开那玩笑?”叶景川凑近,抚弄着叶鸯脑后发丝,叶鸯恐他又下死手,忙往旁避让,而他步步紧逼,将人困死在墙角。他们二人之间距离过近,早越过了应有的界限,叶鸯心生恐惧,偏生无法逃脱,就连双目都被叶景川所牵引,仅能定在他身上。似是觉察到徒弟的惊惶,叶景川突然俯身在他喉部轻轻一咬,这怪异的举动让叶鸯顷刻间忘记呼吸,他不晓得狗师父今儿吃错了什么药。 “师……”叶鸯堪堪吐出一字,忽觉嗓音嘶哑,忙闭上嘴,面露尴尬神色。缓了好一阵子,才敢开口,却不再唤师父,只道:“外面没动静了,当真不去看吗?”说完,在叶景川手下微微挣动,急着逃开他的束缚,与此同时,双眼不住地往石室入口处瞟,似乎在担忧外面两人的安危。 这般焦躁,落入叶景川双眸却成了他惊恐的证明。叶景川并不担心方鹭师徒遇险,他现在起了逗弄徒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弟的心思,非但不松手,反而还发力把人压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嘴里说着:“无需忧心,横竖不会有人进来,不妨趁此刻好好解释,告诉我你方才在闹什么。” 叶鸯能有什么原因?他想没事找事故意闹两下,当然就闹了。他看石室入口也非出于惊恐,不过是认为外面安静得不同寻常。 很快,疑虑便被打消,因为石室外传来了方鹭的声音,他在叫叶景川赶快滚出来。那喘息声略有些明显,但能听得出他未曾负伤,叶鸯放了心,屈膝在叶景川身上一顶,没好气道:“别人叫你快滚,你就快滚,东西你已毁了,逗留在此地作甚?瞧你龙精虎猛的样儿,就该早早下山去寻个姑娘来,还不离我远些,少在这儿作怪!” “也只你一人敢用这般口气对我讲话。”叶景川嗤笑,后退一步,叶鸯拔腿便跑。石室内亦有一头石兽,但它模样与那守门石兽的凶恶不相同,叶鸯打一进来就瞅见它双爪捧着翠玉貔貅,料想它是送人出去的关键,于是经过它身旁时,眼疾手快将貔貅自它爪中夺走,顺手在它头顶轻轻一拍,果然启动了机关。 厚重石门应声开启,叶鸯飞快掠出密室,叶景川紧随其后,赶在叶鸯逃走之前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肩,一把将他拖回自己身旁。不论如何,叶鸯那所谓的开玩笑都令叶景川动怒,他绝不可能轻易饶过徒弟,这笔账必须清算。 叶鸯回头,本想调侃他两句笑他记仇,忽地看到一物,面色剧变。头顶一处空隙传来野兽长嗥,那匹诡异的狼去而复返,不知何时出现在叶景川右后方的横梁之上。那横梁上赫然破开个大洞,乃是天然塌陷所形成,天公无意协助这野兽,却被其有意利用。叶鸯一看那狼,便知晓它凶险狡诈,虽然不知它为何对自己一行人穷追不舍,但既然能造成威胁,先杀掉它断然不会错。 野狼俯冲而下,叶鸯瞳孔紧缩,想也不想,用力将师父往后一推,拔剑挡住那一口锋利狼牙。这畜生力气极大,且十分凶猛,两排尖牙死死卡着他的剑,竟也不怕剑身锋利割破舌头。叶鸯踉跄后退,差点儿让它扑倒,所幸尚有余力,仅退了两步便站定,与野狼隔了一把剑相抗衡。 那狼不傻,它一边咬住叶鸯的剑,使得叶鸯无法动用兵器,一边伸出狼爪,狠狠向叶鸯右眼抓去。叶鸯唯恐破相,往旁一躲,狼爪擦着他脸颊过去,在他颈侧挖出长长血痕。顷刻间血流如注,所幸未伤及要害,叶鸯轻咳一声,想把这畜生远远踢飞,眼前突然一花,有人替他做了他没来得及做出的事,野狼发出惨叫,往斜里飞出去。 此间狭窄非常,是以其他三人未能及时出手,就连叶景川那一脚,也是趁着叶鸯闪身,才能踢到那畜生身上。野狼硬接了叶景川一脚,又迎来方鹭一掌,吼声更为惨烈,石块划破它皮肉,鲜血流得比叶鸯还多。叶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只道这畜生不干好事,活该天打雷劈遭报应。 震怒之下,叶景川用了十成力,野狼勉强爬起,左前爪已不能着地。它似乎察觉眼前几人不好惹,收敛了浑身气焰,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地往后退却,叶景川本欲追击,忽想起徒弟颈侧还有一道血口,忙回身查看叶鸯伤势。那狼机灵,抓住逃生时机,一跳两跳,找到隐秘处的洞口,一矮身便消失得再看不到影子。 “没抓到我脸?”叶鸯伸手一捂,只觉得满手是血,黏糊糊湿哒哒,说不出的难受。颈侧疼得仿佛着了火,又好似数根长针交替扎下,那疼不光是挂在颈边,还慢慢攀爬上脸颊,这让他疑心自己仍是没躲过破相的厄运,遭了那畜生的毒手。 “就只担心脸?”叶景川一把揪起他衣领,“你那三脚猫功夫,自身都难保——” 训斥到一半,跟哑巴一样没了声,只黑着脸看向叶鸯。后者疼得直咬牙,脸色发白,嘴里嘀嘀咕咕不干不净骂着那匹狼。过了会儿,又道:“这地方邪门儿,狼都成精,照着我脸挠……” 徒弟不成器,做师父的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叶景川摇头,侧过脸与方鹭对视,后者微微颔首,道:“我要的已拿到了,此地确实不宜久留,还是离开为妙。” 听得方鹭发话,方璋连忙附和,叶鸯瞥他一眼,似是不齿他这般投机取巧的行径。方鹭陪同叶景川前来此地的缘由,如今业已明了,原来他是另有所求,之前携徒弟离去,多半是到别处寻找所需之物。这座山中藏匿的宝贝可能不少,其中竟也有方鹭想要的,叶鸯心生好奇,按住颈侧伤口,心里却在盘算着回去后怎样旁敲侧击,从方璋口中套话。像方鹭那样人,叶鸯实在猜不出他会有何需求,难不成这看上去如谪仙的人物,亦同俗人一般贪心不足? 人生在世,每走一步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叶鸯并未死于叶景川之手,可他没松懈多久便被野狼伤及颈部,只差一点儿就刺破咽喉。下山抄近路回到客栈,叶景川将这事儿精丢上床,强按着他清创上药。起初叶鸯叫得惨烈宛如杀猪,到后来却是痛得脱力,连叫都叫不出,只拿一双水汪汪眸子看人,小声哼哼着像是在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是缺心眼不是?”叶景川骂他,“你招别人也好,惹我也罢,同一畜生较劲作甚?我看你一天天闲着没事,专会脱裤子放屁!” “师父……”叶鸯卖可怜技术一流,也不回应叶景川的斥责,盈着眼泪按住他手指,貌似委屈至极,“疼,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您轻着些。” 叶鸯惯耍小计谋,他想借着舍身相护之举,来博得叶景川原谅,而事态发展正如他所料,叶景川果真忘记了要同他算账。尽管不知狗师父日后是否还会想起那回事,但在叶鸯伤势痊愈之前,他是不可能再教训徒弟了。思及此处,叶鸯的眉毛几乎要高高扬起,可惜它们飞舞到一半,又被剧痛压了下去。 “师父师父……哎哟……”叶鸯嘶嘶直抽气,真的快痛到哭出声,“您,您老人家撒手吧,让妞妞来!——疼疼疼!” 叶景川没有立马喊方璋进屋,而是在徒弟颈侧用力一按,叶鸯终于忍耐不住,极没出息地被疼哭了。胡乱抹一把眼泪,刚要求饶,忽然睁大双眼,惊诧莫名。叶景川竟俯身吸吮着他颈侧伤口,麻麻痒痒的感觉自那处传来,叶鸯身上像着了火,推也不敢推,喊也不敢喊,只得僵硬着身子任他动作。 这回却是叶鸯想太多了。师父心无杂念,不过是担心狼爪不干不净,残留些脏东西在伤口里面弄得发炎。过了没多久,叶景川放开徒弟,又道:“思来想去,仍是觉得怪。我且问问你,为何非要去挡那畜生?” “您若问这个……”叶鸯低笑,突然抬手抱住他,将他往下一拉,凑近他耳旁说,“我问心有愧啊。” 这声问心有愧,究竟是指代哪件事,叶鸯不曾明说。他也同他师父一样,学会了说话只说一半,剩余那另一半,就留给对方猜去。 叶景川自觉心里有数,不再追问,扬声唤方璋进屋,便与好友勾肩搭背地走了。方璋立于门前,回首望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又转过头,目光落于叶鸯身上,咬牙切齿骂道:“你可真有能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哪儿学来无赖招数?!” 野狼现身之时,方璋见叶鸯冲上前去,便知晓他要借助这畜生在师父面前表忠心;他知道得如此清楚,不是因为他有多了解叶鸯,而是因为这招数他一五一十对着叶鸯讲过。他总沉不住气,稍有成绩便对友人炫耀,待到友人从他那学走这招,他却又动怒。叶鸯嘻嘻一笑,接过他话头:“从哪儿学来的?自是从你这大无赖身上学的。老东西不似你师父那般好哄骗,我能瞒过他也是运气。”说到后半句,居然有洋洋自得之意。 “待他反应过来,往死里收拾你!”方璋进屋,把门一摔,轰然巨响震得叶鸯牙齿发颤。磨了磨牙,消下去那股震颤感,不知死活的叶鸯再次开口勾别人的火:“唷,瞧你脸上那巴掌印子,前半夜教师父打了,这会儿还没消下去哪?” 方璋脸一黑,忍住张嘴咬死此人的冲动,视线在其身上逡巡。没过多久,好似发现了宝,唇角勾起,笑得渗人。 叶鸯倒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苦思冥想片刻,悄声道:“你师父这番前来……” “关你屁事?”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惨遭方璋打断,叶鸯识趣闭上嘴。他这回是无法自好友口中探听到他想获知的消息了。 少了叶景川在身边,就连那伤口都疼得比之前厉害。叶鸯唉声叹气,裹着被子往床上一躺,隔着衣裳握住某样圆滚滚光溜溜的小物件,眼瞳中闪过一道精光。 叶景川送的那些小玩意儿,叶鸯常常带在身上。师父总嫌弃它们派不上用场,反增加负累,但只有叶鸯明白,能在关键时刻拿出来用的,才算是真正的宝。 这一手偷梁换柱,叶鸯玩得不错。他敢在叶景川眼皮底下耍小招数,正是因着方鹭与方璋在外头搞出了动静。假如叶景川不曾分神,叶鸯做的手脚决计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若知晓真相,叶鸯再替他挡一群狼也不顶用。 美滋滋想了一会儿,猛然回神,发觉方璋还在床边。叶鸯登时收敛了喜色,张嘴汪汪大叫:“你还杵这儿干嘛?回你屋里睡觉去,看见你就脖子疼,烦得很!” “你真是条狗。”方璋道,“前不久还叫我进屋替你师父看你的伤,这会儿又朝我汪汪乱叫,想赶我走。” “那你是走还是不走?”叶鸯蛮横无理,翻着白眼。 方璋气结,站在床边瞪了他半天,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叶鸯闭上眼不去管对方,百无聊赖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三百下时,笼罩在枕边的阴影移开了;又数了三十来下,房门发出巨响;叶鸯悄悄睁眼,屋内已没了方璋。 叶鸯霍地起身,从袖袋里摸出那颗圆珠,喜不自胜。叶景川只道他那句问心有愧是在对不合时宜的瞎胡闹赔罪,殊不知他另有所指。 暗中换走师父想毁掉的东西,叶鸯当然是问心有愧。 有愧又如何? 那丁点儿愧疚,不影响他办事。 圆珠本就归他所有,由他亲手处置,才合情合理。他想留,便留;他想毁,便毁;他想用,便用;他不想用,就暂且搁着——种种处置方式,皆任他挑选,这是他的自由。 叶鸯把圆珠往袖中一藏,重又躺回床上,心劲一松,呼呼大睡起来。 ☆、第 15 章 火光冲天,杀声震天,眼前晃动的尽是人影,须臾之间又全数倒下,消散。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双目被烟熏火燎烧灼得疼痛落泪,泪水落在火焰当中转瞬再度蒸发。人与鬼的形体都在大火里扭曲,叶鸯跌跌撞撞沿小道向山下奔逃,老仆的手死死抓着他的,那枯干的指爪深陷入他手背上皮肉,勒出数道深痕,好似粗糙的老树皮在他手上重重摩擦,令他难以忍受。 恍然惊觉,似乎有另一双手不是这样的,那双手温柔,坚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实,有力,虽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但绝不像老仆的手那般会将他割伤。叶鸯模模糊糊勾勒出了那人的形象,他浮于半空,立于山巅,叶鸯傻傻望着,突然一道惊雷劈下,散去了好梦噩梦,催着叶鸯惊醒。 的确有一双手轻柔柔抚摩着他的额头,可惜并非他梦中所见那人的。叶鸯怔愣,望向方鹭,掌中仍握着对方的手指,而方鹭并未计较小辈的不尊敬,反绽出一个笑容来:“醒啦?见你睡得不安稳,想来是做噩梦,平日里休要思虑过多,常想些开心事。”以另一只手轻拭去叶鸯额角汗珠,续道:“不提此事,你伤势如何?可感觉好些了?若身体不适,切忌强撑,尽快同你师父说。” 他提及叶景川,叶鸯猛一哆嗦,这才发觉师父不在身边,守候在他身侧的竟然是方鹭。难不成方璋那小子转了性,终于舍得放人出来?叶鸯心念电转,一刹间想到许多,稍稍思考片刻,认定方璋会因方鹭此举而大肆报复,于是决定恶人先告状,把方璋扳倒之后再谈别的。 是怎样想,就怎样做。叶鸯伪装出一副吃力模样自床上爬起,张口便道:“不是方璋的错,师叔莫要罚他!” “嗯?”方鹭心思单纯,极易上钩,当下急急追问,“怎的,他又欺负你么?” 叶鸯支支吾吾,半晌不语,这反应骗过了方鹭的双眼。后者轻轻叹息,微侧过头去望向房门那边,低声道:“他啊……就是那样的人。他既欺负你,赶明儿我教训他两句,给你出出气。” 出气可不够,还要打,狠狠地打,打到方璋以后都害怕。叶鸯暗自想道。 今日方璋大约和师父吵架了,才没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在方鹭身上,叶鸯看着方鹭泛红的眼圈,只觉得方璋禽兽不如。天底下哪能有徒弟气哭师父?方鹭就是太娇惯他了,才把他养成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师叔,您别太惯着他了,徒弟不服就得打,不打不听话啊。”叶鸯意图火上浇油,将方璋的形象破坏个彻底,“我师父成天打我骂我,您看我不是很听话?”他没脸没皮,专会自夸,能把阳奉阴违的事实歪曲作言听计从,他也算是个人才。 叶鸯的事,方鹭不很了解,但多少听叶景川提起过,因此并未把他的话太放在心上。方璋虽气人,终归没干出伤天害理的事,至少方鹭不认为他那是伤天害理。听他那么说,方鹭只淡淡应了一声,未说要打方璋,也未提要骂方璋。思及他先前对方璋的维护,叶鸯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即酸溜溜道:“我师父要有您半分好,我也不至于那般怕他。都怨他凶,多大点事就沉着张脸,瞧着怪吓人。” 说到这儿,又打了个哆嗦,仿佛他师父是索命恶鬼,会追随着他的言语出现在他身侧。 “景川待你不差,你能少跟他犟,就少跟他犟。”方鹭却是向着叶景川,给他说了两句好话,“他早先回来过一趟,见你做噩梦,便在房内守着你,这会儿他不在,是到外头给你拿药。待他再归,你见到他,好好给他认个错,这事就算翻篇了,往后你得听话。” 认错?认什么错?听话?听什么话?寥寥几语,如同春风般和煦,又如冰雹般砸得人头脑发懵。叶鸯倒吸一口凉气,疑心叶景川忘却了家丑不可外扬之训,把石室中那一场冲突说给方鹭听,但看方鹭眉宇间忧虑重重,又仿佛不像是在说那回事。 保险起见,叶鸯放弃了追问。等叶景川回来,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的时候,某些话才更方便说。 方鹭的白鸟没跟着他,貌似是随着叶景川出了门。它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叶景川那天损它,说它是个废物点心,它当时很气愤,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计前嫌地跟叶景川一道跑出去玩儿了。叶鸯面上不动声色,可他在心中早已对白鸟的举止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小东西不是傻,更不是馋嘴,说难听点儿,它压根就没有骨气。 这厢叶鸯数落着它,那头它刚好飞了回来。白鸟回了客栈,那就说明叶景川亦将归来,方鹭摸摸肩上的小家伙,突然拉住叶鸯衣袖,在他袖袋的位置轻轻一捏。叶鸯呼吸一窒,终于明白他为何劝自己道歉,自己睡相一贯不好,也许在睡着时,那颗珠子从袖袋中掉出,好死不死,让叶景川看了去。 门板吱呀轻响,再抬眼时方鹭已经离去,门外一闪而过是方璋影迹。这小子仍是不愿放开师父,还真要时时刻刻都黏着,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看了就教人烦。叶鸯皱了皱眉,移开眼不再看房门,转而认认真真想着要如何同叶景川解释。 不过,就算是亲眼看到了圆珠从叶鸯袖间掉落,叶景川也无法证明徒弟确实在密室中偷梁换柱。兴许为了面子,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如他一口咬定叶鸯以鱼目代珍珠,那不就等于他承认自己犯了错?叶鸯设身处地,觉得他大概会选择要面子,既保留颜面又不受罪,何乐而不为? 门外忽传来脚步声,叶鸯浑身紧绷,一双眼盯住那条窄窄缝隙,打定主意要防备叶景川破门而入。他实在怕极了,连小打小闹都能让叶景川动怒,如果叶景川发现他拿走了石室中的圆珠,将会产生怎样后果? 是打,还是骂?又或者干脆一刀切,给这家客栈再多添点恐怖传说?叶鸯不寒而栗,身躯先动起来,去拿压在枕头下面的佩剑。 窗扇骤然打开,一阵风吹得叶鸯背脊发凉,猛回身一望,但见叶景川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居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从窗户外头跳了进来。叶鸯手一抖,佩剑落回原位,他手忙脚乱地抓起被子把自己藏好,颤颤巍巍道:“怎不走大门,非要翻窗?” “这窗只许徒弟翻,师父就翻不得?”叶景川故作惊奇,伸手去扯叶鸯身上薄被,“衣裳穿得齐整,床上又没旁人,你裹这么严实作甚?适才同方鹭相谈甚欢,这时候见了自己师父反倒害怕,也不知你什么脾气。” 他言语中透露出一股酸味,同不久之前自叶鸯话语间逸出的别无二致,叶鸯瞟他一眼,觉得此人脑子有病,专门捡着不重要的细节在意。 叶景川拍拍衣袖,抖落一身寒意,不再去扯叶鸯裹在身上的被子,反给他掖了掖被角。叶鸯藏在被子里,心中兀自盘算着如何哄骗叶景川,正当此时,胸前忽然一热,竟是叶景川的手从薄被边缘伸进来,端端正正覆在他心口。 “师父,您究竟是要给人盖被子,还是嫌它碍事?”叶鸯蹙眉,吃不准叶景川态度,还是方鹭好,单纯易懂,温和而不暴躁。方璋那小子福泽绵长,怕是提前拿走了成百上千年的分量,才能遇见方鹭这般好师父。像他叶鸯,大约是前世作恶,今生只配走霉运,连上天赐给他的师父,都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东西。 “唔,你睡时略有些发热,是否不太舒服?”叶景川不答反问,那只手在徒弟身上游走得愈发放肆,然而叶鸯偏生挑不出他的过失,因为他并非在占便宜,而是全心全意关切着徒弟。想到方鹭说的那些,叶鸯心头一暖,语气立时柔和不少:“多谢师父挂怀……无甚大碍,醒时便退了烧,倒没多少感觉。”实话实说,假如叶景川未曾告知他此事,他兴许永远也不会知晓;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留意得不是很多。 “若有不适,休要逞强,趁早与我说了,好带你找大夫。”叶景川仔细查探一番,见他无碍,从被中抽出手,变戏法一般自掌心捧出一颗圆珠。叶鸯见得那物,心头剧震,匆忙坐起,不意撕裂颈侧伤口,鲜血缓缓淌出,遇到空气没多久便凉得似冰。 观察着他的神情,叶景川露出狡黠笑意:“想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还差些火候。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就是没看出来。你要是看出来了,何必到这时候才来逮我?”叶鸯秉持着死鸭子嘴硬的风格,一如既往地和师父犟嘴,方鹭的告诫转瞬之间被抛诸于脑后,变作了一阵什么也吹不动的微风。 如果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沉不住气,那便不是叶景川。纵然遭到挑衅,叶景川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不动如山的样子,他握着那颗圆珠看了好半天,突然扬手将之丢回叶鸯怀中,笑骂道:“你个阳奉阴违的小崽子,算是白养你了,敢算计你师祖!也罢,这东西我留着无用,只当它真被我碎了。从今往后,此物任你处置,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敢惹麻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听他所言,叶鸯诧异望去,片刻之后,惊讶转化为狂喜。照叶景川的意思,是不再同他计较,那颗珠子取代了先前随手派送的小玩意儿,成了叶鸯新的玩具。叶鸯感激涕零,几乎想当场五体投地多谢师父饶他狗命,却又听叶景川开口:“此事暂且揭过。只是你不要忘了,石室内你刺出那一剑,激起我怨气难平,说不定百八十年后也不得消。念着你身上有伤,这回不教训你,待你伤势好转,洗洗干净准备挨揍。” 语罢,抬手在叶鸯颈侧一按,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登时变得愈加血肉模糊,叶鸯眼眶中盈两汪泪,犹自逞强,舍不得把它们往外掉。叶景川顺手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把手上血污擦净,按着徒弟重新上一遍药。 叶鸯眼尖,早发现那块帕子上绣了小小的一个“裳”,正是金风玉露那花魁娘子之物。 想不到它竟出现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叶景川身上。 ☆、第 16 章 方鹭所求为何,到最后亦没有个确切答案,叶鸯旁敲侧击,也仅从叶景川口中问出方鹭是来给徒弟找东西。同样是来寻宝贝,方鹭与叶景川之目的却大不相同,并且他的所作所为,听起来较叶景川高尚几分。叶鸯磨牙,再度感慨方璋好运,那小子是撞了何等大运,才遇上方鹭这种神仙!方鹭光明磊落,性情温和,长得还讨人喜欢,反观叶景川,除却好皮囊,其余的啥也没有,单拎他那臭脾气出来说道,都能被方鹭远远甩开十条街。 大约是担心有人暗中尾随,接下来几日,叶景川绝口不提回无名山之事,倒是方鹭一反常态,总要说起巫山。同旁人相比,方鹭煞是恋旧,也许温和之人都恋旧,方鹭也不例外,他生来不适合远走。 而叶景川师徒皆是背井离乡,离开了北地来到南国定居。故乡在叶鸯心里是模糊不清轮廓不堪细分辨的一团虚影,不知它在叶景川心目中是怎样形象。每当听到方鹭提及巫山风物,叶鸯就要偏过头去看师父,他企图从叶景川脸上捕捉到不一样的神情,然而很可惜,叶景川由始至终神色淡漠,不露出分毫软弱之态,更不向他主动展示自己的软肋。 叶景川戒心很重,对着友人亦不放松警惕,叶鸯有时甚至认为叶景川不把除己身之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眼中仅能容纳他自个儿的影子。 事实当真如此吗?叶景川不言不语,叶鸯自然不知。他们在北地辗转数日,叶鸯几度窥探,都未得到满意的结果,于是慢慢厌倦了这徒劳的奔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波。叶景川愿意隐藏,那他尽管藏去,日后无人做他知音,可怨不得旁人,只好怨他从前错误的选择。 徒弟带有窥伺意味的目光过于明显,仿佛一头怯生生的小兽,想要攻击猎物,却发觉自己尚未学会如何捕食。叶景川当然没教过叶鸯如何捕食,他收徒的本意是养出个正常孩子,而非制造出一把兵器,捕猎之技巧于叶鸯而言是需要的,但并非必要。如今叶景川尚有余力庇护他在羽翼之下,而只要叶景川活着一日,叶鸯便不必动手,一切麻烦,一切烂摊子,自有师父替他收拾。 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大多孩子的特性,叶鸯和方璋是稍有差别的两个孩子。 叶景川不教叶鸯观察对手,可叶鸯求知欲旺盛,时而无师自通,学会一点叶景川没教过的东西。当日乘船离开巫山,是叶鸯先发现水下有人,叶景川是接收到他的暗示,才与他一唱一和演了一出戏。自此之后,叶景川一旦得了空闲就要去想,叶鸯究竟是何时练就了耳听八方的本事,又何时掌握了一击必杀的本领?他不记得自己有教过徒弟这些,既然非他所传授,那么不是叶鸯擅自拜了他人为师,就是叶鸯过于高明,天资聪颖。 无名山附近仅有乡野与小城,隐士高人当然没有,那小破地方,高人就只叶景川一位,叶鸯偷溜出去拜师学艺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他是无师自通。叶景川放下茶杯,眉头紧锁,半晌叹了口气。 甫一叹息,左手旁的叶鸯立马转着眼珠朝他这边看,摆明了是把他当作下一个目标来观察。叶景川觉得徒弟是太闲,才把主意打到了师父身上,下次再出门,逮几条地头蛇给他细品鉴,说不定他就要减少对师父的兴趣,专心致志去折腾别人。 中部地区已然入了夏,叶景川想着夏季艳阳高照,暑热难耐,倒不如寻个避暑好去处逍遥度日,便自作主张,引着另外三人一路向北行去。方璋从未北上,沿途风景皆是他平日难见,巍峨高山,皑皑冰雪,俱化作他瞳中一抹亮色一点星芒。见他兴致高涨,方鹭不忍拂了他的意,竟是再未开口谈过巫山雨云。 方鹭不提,叶鸯却日复一日思念起了南国。金风玉露的琴,佳期如梦的舞,令他魂绕梦牵。那旋律那舞姿终日于他脑内盘桓,经久不去,他开始想念无名山,然而他不好对叶景川说。 狗师父和方璋一道裹着皮袍,在小屋前烤火,叶鸯缠着方鹭远远避开那两人,躲在屋里说些闲话。不恋家的和不恋家的在一块儿,恋家的当然也要找同类,如此两两散开,气氛倒也融洽。方璋不在,方鹭尽管对叶鸯讲家乡,叶鸯听得心里痒痒,只恨人身无羽翼,否则定要不眠不休飞回南国,醉倒在江畔听箫听笛。 心思悠悠荡荡,始终有一缕牵挂在金风玉露,还有半缕,匀给佳期如梦。叶景川在屋外吹笛,叶鸯往窗那边看了眼,回首又对方鹭笑道:“师叔你可知,外面那家伙同倪裳姐有何过往?” 方鹭还当他要给自己讲故事,稍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发问。叶景川与倪裳的关系,方鹭自是知晓,可未曾征得叶景川的同意,他不好把那些话对叶鸯说。脸色变了再变,终是不作声,叶鸯见他如此,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苦涩顿时漫上喉头,连带着窗外那笛声都变得嘶哑难听,零落不堪入耳。 “你师父的私事,我不好多嘴,不过他对此并不避讳。”方鹭眼看着少年眸中的光熄灭,于心不忍,出言提醒,“待回了无名山,你不妨直接问他,此事,他倒不至于藏着掖着不愿回答。” 叶景川肯定愿意回答,做得了倪裳的入幕之宾,那是天大的面子,他怎可能不炫耀一番?叶鸯酸溜溜地想着,也不知是在酸谁,过了好一阵子,才道:“谁要问他?他爱说就说,不说拉倒,我不稀罕。” 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稀罕得紧。方鹭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会口是心非,仅笑笑,也不拆穿。给小孩留几分颜面,是方鹭与之相处的礼节,他不似叶景川那样讨人嫌,成天就会让人难堪。 笛声响了好久,响到太阳落山,月轮渐渐爬上天边。方鹭有些畏寒,不太能经受得住这天气,天色一黑便离开,回到自己屋内睡觉。他一走,方璋务必要跟着过去,叶鸯趴在窗框上看他们俩,只觉得方鹭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肉,而方璋活像头饿狼,尽日追逐着那鲜美的血食,可惜方璋双眼不会在夜中放光,否则他与饿狼会有九分相像。 会有长得像人一般的狼吗? 叶鸯被自己的奇思妙想吓得打个冷颤,后退一步就要关窗。叶景川收了笛子,自外面抓住他手腕,笑问:“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愿看,非得把窗关上?” “并非如此,只是……”叶鸯百口莫辩,眼神游移,支吾半晌,忽然决定先发制人。他转转眼珠,放弃解释,伸手一抓,从叶景川怀中勾出那块绣了字的手帕:“没错,我是讨厌你,谁叫你身上带这么个东西。我看见它第一眼就觉得你讨厌,这会儿再多看两眼……啧。” 尾音轻蔑,似乎不屑。遭他不齿的当然是叶景川本人,而非那块无辜手帕,更不是金风玉露国色天香的花魁娘子。虽说倪裳同叶鸯关系还不错,然而她若是和叶景川有感情上的牵连,叶鸯便觉得怪异,难以接受;个中缘由他一时间还理不清楚,暂且将这怪异感受归罪于叶景川的放浪形骸。 狗师父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这样人怎值得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托付?叶鸯轻哼,为倪裳感到不平,而叶景川眼中蕴藏了深沉笑意,平静地同他对视。 “哦,这是倪裳之物。你想要,我这就将它赠你,回头再找倪裳讨几块帕子带回无名山,给你擦脸擦手擦身擦脚。”叶景川附身近耳,呼出一口温热气息,撩动叶鸯鬓发,吹得他耳朵尖儿直痒痒。双唇轻启,吐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词句:“想拿它抚慰你那小兄弟,自然也使得。” “你个老东西!你没脸没皮,天下无敌是不是!”叶鸯面红耳赤,一把将手帕揉成团,狠狠朝叶景川掷去。手帕飞至中途,撞入叶景川掌心,叶景川推开窗跳入屋内,地上雪花被他带进来少许,很快在热气的包围圈中化成一滩水。 叶鸯平素饮食无节制,不论手边有何食物,只管拿来瞎吃。今儿白日里他沾了点烈酒,又尝了口兽血,偷吃了方璋几颗糖豆,眼下如遭火焚,躯壳里一把干柴在燃烧。方璋居心不良,往糖豆里加了料,本不是要作弄叶鸯,无奈叶鸯馋嘴偷吃,自作自受中了招。 察觉到某些尴尬变化,叶鸯急得跺脚,拼命将狗师父往外推,可叶景川脚底扎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面上,竟是纹丝不动,好似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峰。 “滚滚滚,赶紧滚。”叶鸯烦透了他这样,连推带咬费尽力气把人赶出去,连滚带爬扑回到桌旁,抓起桌上凉茶猛灌一通,灌下去小半壶才压住那团火。方璋王八蛋,这笔账算记下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明天就往方璋饭菜中加料,给他个天大惊喜,让他后悔生而为人。 叶鸯郁闷,被他赶至屋外的叶景川更加郁闷。徒弟发作得突然,叶景川何其无辜,连进屋安歇的机会都教叶鸯剥夺。山风冷冷吹刮,叶景川从骨头到血液皆是冰凉,徒弟的态度比那寒风还要更冷几分,他不禁要想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让叶鸯将他驱逐出屋。 穿过窗缝向里望,叶景川忽而醍醐灌顶。原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叶鸯身上出了点问题。难怪叶鸯尴尬,这等情状,就连叶景川都不得不尴尬起来,全然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 定了定神,再度推开房门,闪身进屋,叶鸯正坐在床上,背对着他自个儿瞎捣鼓。耳朵尖儿一动,听见师父进来,叶鸯蓦地回头,骂道:“你眼瞎吗?进来作甚!” 确实,叶景川此举说好听些是没眼力见,说难听些便是叶鸯口中的“眼瞎”。叶鸯大概是被那把火给烧糊涂了,讲话压根不过脑子,他只知道要把叶景川赶到屋外,因此专拣难听的说,可惜叶景川一眼看穿他凶恶的表象,捕捉住柔软的内里,非但不退,反还更进一步。 “我进来,当然是为帮你。”叶景川嗓音沙哑,嘴角略带笑意,步步紧逼如同捕猎的猛虎。叶鸯自知落入他的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但仍在垂死挣扎,维持着表面一点凶狠之相,仿佛那是最后的尊严。他怎就忘了,叶景川与他不同,他只嘴上说说,对方却是老手,别人看不出他身上的问题,叶景川还看不出来么?叶鸯悔得直咬牙,又气又尴尬,更恨叶景川臭不要脸,竟拿这种事来作弄徒弟。 气急之下,叶鸯眼角闪了点泪光,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地骂着,可气势上弱了不少,倒好似一只小兔子,被人揪着耳朵犹要跳脚。叶景川回身,见门窗确是关好了,便吹熄了灯,爬上床去,先把双手放到叶鸯颈侧,借着他体温取暖,再摸索着向下探去,准备进行那所谓的行侠仗义。 他双手也凉,叶鸯让他冰得说不出话,做了老半天的哑巴,直到被他握住,才想起要出声,惶惶然张口,却不知是该求救还是该辱骂。若要求救,不晓得能喊些什么,要骂,也已骂不出新的词句;正迟疑着,叶景川指尖轻轻一刮,叶鸯于混沌中逸出一声低喘,下意识探手抓住师父衣袖。 缓了好一阵子,方才清醒:“你做什么?你到外面去!哪有耍流氓对着徒弟耍的?” “你资质平平,白送给老子都不要,我冲你耍流氓?休讲笑话。我看你憋得难受,怕你一个不留神手下用错力,把自己扯个断子绝孙,这才来帮你的忙,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叶景川疾口否认,但他否认得太快,反而露出破绽。不过那明显破绽旁人能够看出,叶鸯却无法识别,他脑内混乱,身躯不受自己摆布,只眼前蒙着层微微晃动的水雾,提醒他他还活着。 互帮互助,是叶景川教过他的东西,如今这是要再教一遍么?叶鸯感到一团温热包裹着他,不禁咬住下唇,他本欲逃离,可那一点温暖攫取他所有心神,迫使他主动凑上前去。叶景川倒真未做旁的事,只顾替他纾解,叶鸯茫然,随着叶景川动作不住喘息,室内静得出奇,仅有他的声音。叶景川今晚脑子搭错了筋,竟放过绝好的嘲弄徒弟的机会,叶鸯半晌没听到他出声。要不是包裹着自己的手掌始终未离去,叶鸯定会以为叶景川此刻不在他身旁。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叶鸯情难自禁,喉间溢出点破碎声音,转眼又被吞没。身上热气消退了一瞬,过些时候又凶猛反扑,如此反复几回,叶鸯实在忍受不住,周身出了层细汗,抬腿勾上叶景川后腰。叶景川一僵,很快推开他缠上来的双腿,手下动作快了几分,倒好像他是只妖精,被他那双腿一勾,三魂七魄立时就要散去。 叶景川自相矛盾的举止亦未引起叶鸯注意,他时而冷淡,时而炽热,相比之下,叶鸯仿佛一团不知疲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累倾尽全力燃烧的火。屋内昏暗,让叶鸯的头脑也发昏,他侧过脸去,从凌乱的发丝间望见窗外一点暖光,那是屋檐下挂着的灯。很快,灯影也模糊了,风声听不太真切,唯一真实的,便是那低吟轻喘,在黑漆漆的房中撩人得紧。 叶景川裹着他,抚慰着他,带他一次次到达山巅,又挟他跌落谷底。叶鸯睁大双眼,满目空濛,汗滴自额角滑落。他不知已发泄过第几次,帮了他这么久,叶景川手可酸了、累了? 腿忽而抬了抬,正触及一火热硬物,叶鸯抬掌覆上,效仿叶景川那般轻轻揉搓。他腹中火灭了,却过渡了一部分到叶景川身上,羞赧之余,竟还有些愧疚,有些欣喜。 假如心中所想竟让叶景川听见,定要骂他大逆不道,寡廉鲜耻。叶鸯不明白自己在欣喜什么,眼睫垂落,簌簌颤抖,良久,豁出去一般凑上前,换来的却是叶景川的闪躲。 “作甚?”叶景川背对着他,声线平稳无波动,真好似一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看不出风流情态。叶鸯歪头,貌似不解,伸手去够他衣带,道:“我也帮你。” “不必。”叶景川深吸口气,头脑霎时清明。腾地站起身披衣出屋,背后叶鸯惶然问道:“你去何处?” 叶景川于门前站定,久久未有言语,就在叶鸯放弃等待他的回复时,他却开口:“自是去净手、练剑。你当所有人都是你这般怠惰性子么?若天下人都同你一样——呵!”言语未尽,人已离去,叶鸯攥紧被子一角,小声嘀咕:“说是互帮互助……何等古怪脾气。”再看那块用心绣了纹样的手帕,已脏得不成样子,可怜倪裳一片心意,竟遭他如此作践。 惯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却从老天爷那得来好皮相,大约生来便适合做一薄情郎。 ☆、第 17 章 叶鸯提一口气,把那帕子抓在手里,蹒跚步出卧房,鬼鬼祟祟寻到隐蔽角落,准备将这罪证就地掩埋。刚要掘土挖坑,突然又觉得埋了似乎不太好,因此翻找出火石,开始生火。 果真出来练剑的狗师父注意到他的异动,静悄悄现身于后,冷声问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又弄甚妖魔鬼怪?” 你不也是大晚上不睡觉?叶鸯心想,没敢直说,闷声不吭埋头点火,誓要将手帕变作一撮灰,连带着此夜荒唐一同焚烧殆尽。叶景川在他身后盯了半晌,许是觉得无趣,便提着剑转身离开,叶鸯再回过头,仅看到他给自己留下一个背影。 风流浪子最潇洒,甭管发生过何事,他都能抖抖衣袖,不带走一根丝一点尘。叶鸯望着他离开,心中怅然,转眼看那堆火,手帕的影子正逐渐缩小。它很快就要从这世间消失,连个全尸都不能留。妨碍了他人,又无力抵抗,自然是保留不了全尸的,能残余一抔灰烬,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江氏不知那被灭满门的叶家最后逃走个谁,他们始终在寻找,叶鸯处境煞是危险,他若被找到,便要迎来同那块手帕相近的结局。他不把手帕当仇人,亦没有折磨那堆残烬的想法,因此手帕尚有余灰随风飘落入山林,而江氏对待他,大约要更狠毒,毒到连枯骨化成的灰都要被无数次碾磨,铺在江家大宅的地上供千万双脚踩踏。 江家有一条路,底下铺的尽是叶家人的骨灰,这样的路,叶家同样也铺了一条。其建造者的本意大概是让后世子孙铭记仇恨,然而作为后世子孙之一的叶鸯没感觉到仇恨的深刻,只感受到了人心之可怖。 每一次从那条路附近经过,叶鸯后颈都嗖嗖直冒冷汗,那些冤屈的不冤屈的魂灵好像缠住了他,追了他十几年,追到了如今这座山上。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彻骨的冰寒包裹住他,他又回头去寻叶景川的身影,可惜没有找到。 虽然很不情愿,但叶鸯不得不承认,叶景川是他目前唯一可依靠的对象。方璋根本靠不住,而方鹭最多的温柔尽数倾倒在自己徒弟身上,叶鸯能接到的不过一点边角余料,独独叶景川把心真正放在他这儿,用心培养一个孩子。叶鸯突然有些沮丧,他想他弄清了师父总讥讽他的缘由,他既不牵挂血海深仇,又不用心习武,认真读书更没指望,这么一想,他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合该被嫌弃,何况是尽心尽力教导他的叶景川? 倘若当年叶家老仆没有把叶鸯送上无名山,兴许就不会有今日。叶鸯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念头,乍一想感觉很有道理,结局也会一等一圆满,仔细揣摩之后,却舍不得叶景川,无论重来多少次,叶鸯还是想死皮赖脸地缠着师父呆在无名山上不走,因为他除了那儿无处可去。 火早已熄灭,但叶鸯还在原地蹲着不肯走,其背影好似一头落了单的无家可归的小兽。他在这边黯然伤神,另一头叶景川同样静不下心,手中剑招完全不成架势,看不出半点儿高手风格,倒似初学者手持木棍胡乱挥舞。 静不下心,不如不练。叶景川收了剑,先折返回去看那傻子是否还蹲着烧东西,绕至屋后,叶鸯果真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灰出神。 灰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叶景川气不打一处来,他发现他这徒弟总在无所谓的小事上纠结,仿佛只对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东西感兴趣。 这么一想,立时没了好声气:“搁这儿看多久了还没看够?滚回去睡觉,别看了。” “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吗?”叶鸯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心情不太好。叶景川住了嘴,心想这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孩子脾气真古怪,分明什么也没做,怎的还伤心了?难道是在可惜那块手帕?……这也不太应该,手帕一不是叶鸯之物,二不算稀罕宝贝,他可惜个什么劲? 叶景川在这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从手帕想到防腐珠,多种可能猜了个遍,殊不知叶鸯可怜的非是死物,而是夹带在里头的真心,也许对他而言,真心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 虽不清楚徒弟在别扭什么,但更深露重寒透骨,该回屋时就得回屋。叶景川一把掐灭心中焦躁感,走过去扯着叶鸯手臂将他拉起来,令他转身面对自己。 借此机会,好好打量下徒弟,发觉这小子似乎从前年开始,个头就没怎么长。前年叶鸯是这么高,去年仍是这么高,今年依旧差不多,到了明年,可能就定了形状,再吃好喝好睡好,也没法往上窜。人不比树苗可以无限制地往上延展,命也不像树叶长出一片来年又生一片,周而复始乃死物特权,活人暂且没资格享受。 叶鸯发间有股好闻的香气,叶景川被它勾得意乱情迷,抬手抚上徒弟后背,将其拥入怀中。叶鸯惊诧,犹豫片刻才慢慢卸下心防,两人静静相拥,谁也不曾开口。待到叶鸯身上寒气被逐去,叶景川稍动了动,把他引回屋里,自己坐在桌旁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冷茶。 他这模样,竟同叶鸯先前有几许相似,叶鸯看着他,往床内侧缩了缩,小小声唤道:“师父……” “何事?”叶景川应声,离了那张木桌,来到他旁边坐下,探手去摸他的,问,“还冷?” 冷当然是不冷了。叶鸯眨着眼看他,内心滋味酸涩难言,还夹杂着轻微的苦楚。窒息了好一阵子,才说:“我有些怕。” “在怕何物?”叶景川追问。 “那可多了去了。”叶鸯语气忽然变得轻松,“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能让我害怕的东西多一些也不奇怪。” 他那样讲,叶景川不便多言,却也没有立即翻身上床,而是在黑暗中望着徒弟,若有所思。叶鸯被他看得怂,心道你不来陪我就算了,自己睡也是一样的,将被子往上一扯蒙住脑袋,径自假寐,全然不顾叶景川会不会觉得他可笑。 放在平时,早在他开口讲第一句话的时候,叶景川就要骂他了,可今夜的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过多久,叶景川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同叶鸯躺在一处,叶鸯心跳如同擂鼓,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正当这时,叶景川突然说:“往后睡觉不要总乱动。” “嗯?”人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睡姿,因此叶鸯不晓得自个儿睡相是有多差,自然而然地听不懂叶景川讲话。那方叶景川话刚脱口,便知失言,然而言语出口当如覆水难收,此时再后悔未免太晚,只好硬着头皮将尴尬的交谈继续进行下去:“你睡相不好,总往床底下翻,今夜可悠着些,你师祖我不想睡地板。” 费了好大劲,叶鸯才理解他的意思,这回关注点依然跑偏:“你怎么知道?你偷看别人睡觉?” 没人有那闲工夫偷看叶鸯睡觉,他睡觉有什么可看的?叶景川气到发笑,反手给他一拳,骂道:“少乱放闲屁!睡你的觉!” 才温和了没到半天,他就原形毕露。叶鸯心头刚聚集起来的温情叫狗师父亲手打散,简直无话可说,黑着脸哼了一声,把脑袋藏入被中,继续安睡。 叶景川倚在床头,等到叶鸯睡着,轻手轻脚爬下床。与此同时,屋外有人影一闪而过,透过窗缝可见洁白衣角。 擅长伪装,是施展瞒天过海之术的一大要求。叶鸯将瞒天过海四字铭记于心,时常拿出来把玩练习,如今这项绝技已臻化境。假如说叶景川的剑是天下一绝,那么作为叶景川唯一徒弟的叶鸯亦有一绝活,他最拿得出手的,即是这做戏的本事,纵然叶景川是他的师父,也难以将他看破。 真看通透了,可能就没什么意思了。叶鸯藏在被子里嘻嘻一笑,偷露出双眼向外窥视,然而房前并无叶景川的身影,想来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同那神秘人的交流必须要背着叶鸯进行。 师父交游广泛,谁晓得这回来找他的是什么人?叶鸯没瞧见那熟悉的服色,还当这次出现的人与上次不同,不禁暗骂一声臭不要脸,悄悄跳下地找自己的鞋穿,想尽快追出去一探究竟,看叶景川趁着夜色与哪位红颜知己月下相会。 话不好说太绝对。叶鸯又想,来寻叶景川的说不定不是红颜知己,而是个男人。瞧叶景川那眼高于顶的样子,能入得他双眸的绝非泛泛之辈,估摸着也是位俊俏公子,和叶景川之间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叶鸯想入非非,穿鞋差点儿穿反,来个真真正正的“倒履相迎”。他摸着黑,出门时险些磕到自己,为了toukui师父与旁人的秘密会面,竟做到这种地步,他也真是个绝无仅有的妙人。 沿着墙根缓慢挪动,绕过两处地方,叶鸯终于在一棵大树之下发现了师父和那神秘人的踪迹。这回他看清了,叶景川身边之人正是他上次见着的那位,可惜今夜他同样揭不下对方的面纱。他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会被叶景川发觉,但如果隔得太远,跟踪便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费了半天力气,换来的只是遥遥相望,那他苦苦追寻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壮着胆子跨出半步,静悄悄落地全无声响,叶鸯猫着腰正待接近,突然树下刮起妖风,迷了他的双眼,待他再度掀起眼帘时,惊恐不可名状——之 恋耽美 分卷阅读3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前还立在树下的叶景川和那神秘人居然都消失了,那儿仅有一棵老树两块石头,再没有旁的东西。 曾听闻山中有鬼,擅变幻万般模样惑人心神,叶鸯受了惊吓,步伐忽乱,身形一歪,踩断地上枯枝,发出清脆声响。 妖风再起,自叶鸯头顶袭来,蓦地仰头上视,但见一双纤白素手,执一把短匕斜刺,似要将他割喉。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没被锁。 我懂了。 ☆、第 18 章 性命攸关时刻,叶鸯本能地摸向佩剑,这一摸便是一僵。原来他出门时只想着跟踪,未曾料到会有此变故,佩剑压根儿没带在身上,连腰刀都叫他丢在了卧房里,浑身上下无一把兵器。 情急之下,只得往旁一闪,白衣人的匕首险险擦着他脸颊划过,所幸未伤及他一根毫毛。叶鸯反手一抓,扯下一片衣角,对方身形一顿,忽而折返,匕首自上而下挥砍,竟是被当成把菜刀来使。 那一瞬,叶鸯居然没想到去猜白衣人师承何处,更未想着估量其武功有多高明,他瞪大双眼望着那把匕首,心道:“我了个乖乖!此人莫非是厨子出身?瞧这挥刀的模样,不是经常割肉,便是经常砍瓜切菜!” 可是,如若他再不动作,他就要让对方当成瓜从中间喀嚓一刀切了。 寒光当头落下,叶鸯抬高双手,啪叽一下合掌,那匕首猛然被阻,停滞于他双掌之间,既拔不出,又劈不下,好似被团泥巴裹住了一般。叶鸯眨眨眼睛,微侧过头,露齿一笑:“嘿——抓住了!” 话音刚落,手腕发力,硬是夺走短匕,远远抛于山下。这一招何其漂亮,才出手没多久,便使来敌同他一样赤手空拳。白衣人见势不妙,伸手入袖,摸出一把暗器,尽数招呼给叶鸯。黑夜里响起嗖嗖几声,是暗器借着夜色掩护朝叶鸯扑来。 叶鸯虽看不清,然而听声辨位的本事也有一些,当即凭借判断草草躲过,不依不饶仍旧去抓那人衣袖。对方大约没想到他有这般难缠,怔愣片刻,冷哼一声,又赠他几枚飞镖。叶鸯再次躲过,姿势不太好看,山间路滑,他差点儿摔个倒栽葱。 踉跄几步勉强站定,却中了白衣人的计谋,那暗器投出来本就不是为了把叶鸯扎成筛子,而是为了拦他脚步。他脚底打滑,不得已放慢速度,正合了对方之意,那白色的影子在山间高树矮树之间跳来跳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叶鸯视野。 “呵。”头顶的树上意料之中地传来嘲笑,叶鸯怄气,含怨带怒往树干上踢了一脚,踹得那树枝摇晃不止,抖落些细碎雪沫,沾到他衣襟发梢。他早知道叶景川藏到了树上,只是不知为何竟不出手,冷眼旁观了全程,还在他惨遭算计的这时看笑话,当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净帮着外人欺侮徒弟。 “你既在树上,为何不下来帮我?”叶鸯怒道,“那是你朋友?未免也太没礼貌了些!” “我能帮你一次两次,还能帮你一辈子么?”叶景川吹声口哨,从树上摘下一片硬叶,灌注内力向叶鸯脚旁射去。看徒弟满脸厌弃地躲了,他便发笑:“这会儿躲得倒是蛮好,方才怎么回事?脚底打滑,是抹了油准备开溜吗?” 毕竟刚吃过一次亏,叶鸯必不可能在同一地方连续栽倒两次,叶景川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同废话无异。他撇撇嘴,低不可闻地骂道:“见色忘徒的混账,整日被色相所迷,连徒弟都可以卖,真是没有王法,没有天理。若老天有眼,即刻降下雷来,劈死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 他一生气就骂人,自以为叶景川听不到,实际上从小到大他每回骂骂咧咧,叶景川都完完全全听了去;只不过大人不与小孩子计较,被他骂了又不会死,是以叶景川未找他算账,否则他早已经被打脱了皮无数次。这厢他骂着叶景川,那厢叶景川搁树上揉了揉耳朵,脸上浮现出无奈与惆怅:自己管教徒弟不严,居然养出个小狼崽子。 “告诉你无数遍,追击时要注意脚下,你每次都不长记性。我看你是光记得吃,不如更名为小饭桶。”叶景川打了个哈欠,长夜漫漫,困意上涌,然而他目前无心睡眠。他等着叶鸯低头认错,最起码道一声徒弟晓得了,从今往后一定勤学苦练,谨遵师父教诲。 可惜叶鸯从不肯乖乖听话,叶景川的愿望注定落空。这小子脸皮薄,让他认错跟要他的命似的,而且面对叶景川时,他必然不低头。他磨了磨牙,开始和叶景川顶嘴:“谁说我不记得?我有注意脚下,也有注意周遭环境如何。分明是你无理取闹,无事生非,成天闲着没事,光爱挑我毛病,讲我有错。” “哦?”叶景川挑眉,露出了叶鸯所熟悉的危险的笑,“那你看,我现在的位置同你相比,有利在何处?你若答对了,今夜这一出就算是我的错;你若答不对,明日启程回无名山,我的行李得你来背。” 叶鸯年少气盛,受不得刺激,禁不住挑拨,叶景川三言两语调动他情绪,他想也不想,张口便道:“这还用问?你在暗,我在明,你若偷袭我,我是不好躲的。” 这一点算他答对了,但还剩下一点。叶景川哈哈大笑,猛地一推身边枝干,树枝上积压的厚厚一层雪全部洒落,一半落到地面,一半落到叶鸯身上。叶鸯下意识地闭眼,没来得及躲,叫那雪盖得严严实实,从远处望去好似一个刚堆出来的大雪人。一切的始作俑者在树上笑得前仰后合, 恋耽美 分卷阅读3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肚子发痛,都快要喘不过气了,还继续笑着。叶鸯面红过耳,甩掉头上积雪,怒气冲冲抱住树干,伸手扯叶景川的脚:“这不算!你使诈!” 明明是他耍赖,而非叶景川使诈。树上的积雪当然是藏匿者能够使用的“武器”之一,不能因为它与树枝融为一体,就忽略它的存在。叶景川低下头审视着徒弟,叶鸯瞪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气馁,垂下了头,脑袋抵着大树,似乎在自己罚自己的站。 在叶景川手里吃亏,总比在别人那儿吃亏要强得多,叶景川凶残归凶残,恶劣归恶劣,至少他能拿捏得住分寸,不让叶鸯栽得太狠,更不会一出手就要叶鸯的命。叶鸯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大约是在气他庇护那名白衣人,而不是气他别的。 所以那人究竟是谁? 叶鸯可怜巴巴与大树相拥,等着叶景川从树上下来,给他一个解释,而树上的狗师父看了他两眼,突然在那粗壮的树枝上躺倒,仿佛要幕天席地,与冰雪同榻而眠。纵有内劲护体,也消受不起高山之巅的冰寒,叶鸯吓了一跳,顷刻间将小心思全抛到九霄云外,急急忙忙去拽叶景川的手:“你有病吗?要睡也别搁这儿睡,走两步就能回去,还能累死你不成?” 话是关心,不过语气欠妥。叶景川“嗯?”了一声,挥手把徒弟拍开:“我不在外面睡,换你在外面睡?也是,先前瞧你那小兄弟精神得很,的确该冻一冻。” 伸个懒腰,干脆利落地跳下树,反手将叶鸯抱起,作势要往树枝上送。叶鸯知道他又要恶作剧,无可奈何攀住最近的一根长枝,格外委屈地把脸贴在上头,等着叶景川继续讲话。 他不会简单说两句使个坏就算,后面一定还有。 正如叶鸯所料,接触到徒弟的目光之后,叶景川悠悠开口:“隔着层衣裳冰冻,想来达不到最佳效果,不如脱个精光,在外面晾一宿——” “……你若想要我死,那你尽管扒我衣裳,我不反抗。”叶鸯怒极反笑,心说狗师父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玩意儿,外头冰天雪地的,真光着身子冻一夜那还了得?怕是没等到明儿下山回家,就先变成具死尸,届时叶景川要带回无名山的行李又多一样,或许是坛子,或许是棺材,总之是他叶鸯最后的容身之所没错。 由于后果严重,因此叶鸯断定师父只是说说。实事做不得,口舌之快还逞不得?估计又像往常一样说两句烂话吵几句嘴就安生,自己不做别的,等着和他吵便是。 叹了口气,借着月光仔细描摹树皮上的纹路。这老树久经风雨,风刀霜剑在它身躯刻下不少痕迹,月色沿沟壑流淌,看得多了,有种沧桑之美。叶鸯轻轻抚摩着树干,突然感觉不妙,叶景川那双手居然伸到他腰间来,把他裤子往下扯落一小截。 这老不死的,可终于是疯了! 叶鸯周身紧绷,无法抑制地散发着敌意,叶景川敏锐地察觉到徒弟游走在发怒的边缘,于是见好就收,没真把人裤子往下扯。就叶鸯那暴脾气,如果被惹毛了,今晚谁也不必睡觉,在外头打一晚的架,方能平息他胸中怒火。 眼见叶景川收手,叶鸯却又不高兴:“怎么,继续往下扒啊!干脆你自己也脱,陪我一起冻小兄弟?你摸着良心说,精神的是我一个人吗?” 兄弟兴致高昂的,还真不光叶鸯自己,叶景川晚间外出,亦是为着平息那股邪火。 拆穿了师父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叶鸯心中惴惴,叶景川搭在他腰间的手倏地收紧,把他从树上抱下来,却什么也没说,只带着他往卧房走。此地是叶景川居所之一,他自然熟悉地形,步履飞快绕过积雪深坑,一脚踢开房门,把徒弟往床上甩去,僵着脸喝道:“睡觉!” “是你说睡就能……好好好,我睡。”叶鸯构筑的勇气在看到叶景川眼神的瞬间土崩瓦解,着实不是他胆小,而是叶景川看他的眼神太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万一真酿成惨剧,死在师父手里呢? 叶鸯嘀嘀咕咕,努力入睡,想到明儿就能下山回家,心情雀跃起来。离开无名山这么久,不晓得小鲤鱼长高了么?再过些年,等她长大,说不定自己能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玩儿。 要带鲤鱼妹妹看巫山,也要带她来塞北。叶鸯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了。 叶景川坐在他身旁,轻轻戳他脸颊,看他毫无反应,便探手进他袖口,寻找那颗圆珠。叶鸯藏东西藏得不深,那颗圆珠很轻易就被摸到,叶景川指尖聚力,想将之再毁坏一次,内力聚集到一半,却突然提不起劲,蔫蔫地散去,化成烟,化成雾。 罢了。 已说过此物由他处置,不好出尔反尔,一旦食言,做师父的脸往哪儿搁?趁着他熟睡把圆珠毁掉,待他醒了,少不了要大闹一场,延误了回无名山的行程,只怕要更麻烦。 从一开始就乖乖听话多好,省心省力,毫不费事。叶景川屈指在叶鸯脑门上一弹,不听话的小混蛋好似没感觉出疼,哼哼两声便又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上不能和人讲话,容易遇见杠精。 乌鸡鲅鱼。 今儿白天去查精神科,这学期天天满课,靠刑法续的命要被英语和凌晨五点半的跑操消磨殆尽了,开个证明歇一歇。 是真的讨厌体育运动,只想安安静静做一个鶸嘻嘻。 ☆、第 19 章 叶景川睡得迟,醒得却早,次日清晨,叶鸯犹在睡梦中沉浸,忽然听到衣料簌簌摩擦声, 恋耽美 分卷阅读4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挣扎着掀起眼皮一看,竟是师父在整理行装。昨儿晚上叶鸯闹够了,浑身疲累,脑袋刚沾枕头没多久便入了周公怀抱,自然不知叶景川何时歇下,但总不应当比他早。 这人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全然感觉不到疲惫一般,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于他而言仿佛家常便饭。别人夜里不睡,白天不起,他倒好,一整晚不睡觉亦看不出倦怠情态。叶鸯揉揉眼睛,拥被起身,喉中一阵干渴,想来是缺水所致。轻咳两声,下床自顾自拾掇,待他穿戴齐整,叶景川那头行李也已收好,屋内干干净净,一如他们来时。 听方鹭说,此地即是叶景川家乡,叶鸯对此深信不疑。只有北地的冰雪,才能冻出叶景川那般淡漠性子,而打小生养在南国的人们,比如方鹭,皆是温柔可亲,只消看上一眼,就让人身心舒畅。 要说方鹭笑起来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那叶景川笑起来恐怕是如刀寒风。叶鸯同他一起生活多年,每次一见他笑,接下来准没好事情,久而久之,养成了看到师父笑容就双腿发抖的习惯,一见师父微笑,便知晓是时候落荒而逃。 此时叶景川正对着徒弟笑,叶鸯双腿下意识地打起了摆子。低头细看自己身上穿的,分明没有穿错,衣带也好好地系上,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曾沾染污渍,叶景川缘何又要找麻烦?呆愣片刻,脑内画面如走马灯般回放,猛然想起昨夜那不算赌约的赌约。他输给叶景川,按理说今日下山是要替叶景川背行李的,狗师父盯着他笑,多半是为了这个。 狗师父当真是狗,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剥削压迫徒弟的机会。叶鸯做他的徒弟,好处没捞到多少,麻烦事反倒接踵而来,一大堆一大堆,直被压得喘不上气。眼看着太阳高高挂,估摸着快到下山的时候,叶鸯哼哼两声,没了胃口,连饭也不想吃,干脆空着肚皮扛起行李,径自往门外走去。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身后叶景川问:“你又犯什么病?大早上不吃饭,赶着回去给自己挖坟?” “我给你上坟!”叶鸯愤慨,收回迈出门槛的那只脚,把包袱往叶景川怀中一甩,打定主意不帮他搬运行李,既然他嘴皮子厉害,那就让他用嘴搬东西好了。叶景川那一张破嘴,成天叭叭叭就会说难听话,好听的话一概不讲,好像说一两句动听言语能把他自己恶心死。叶鸯每次听此人张口嘲讽都得生气,受了好些年的气仍未习惯,他想他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一定与叶景川脱不了干系。 徒弟无礼,叶景川从不生气,毕竟是他无礼在先,无怪乎叶鸯以牙还牙。瞧叶鸯张牙舞爪跟头小兽一样,他倒觉得有趣,还想再逗两下,却望见方鹭从那边屋里出来,手里同样提了个小包裹,在院里老树下立定,四顾寻人,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在找不见影迹的方璋。 把方璋和叶鸯放到一起比较,后者竟乖巧可爱起来。叶鸯纵使偷溜出去玩耍,也不会跑得太远,叶景川从未担心过他走丢,反观方璋,今儿到这处,明儿到那处,出门还永远不打招呼,害得方鹭整日提心吊胆,不是怕徒弟被人祸害,就是怕徒弟祸害了人。 叶景川心里是那么想,嘴上可不那么说,就算他认为叶鸯好过方璋,他也不讲实话。眼瞅着方璋从山路那边跑上来,手里提了只野兔,叶景川又开始嫌弃叶鸯:“你成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光瞧着你就够让我头疼,再看看别人家的徒弟……啧。” “他那么好你当他师父去啊?你想要我做你徒弟,我还不愿意拜你。”叶鸯跟他置气,气得眉毛都拧在一起,恨不得即刻扑上前去将他掐死,好叫他那一张嘴再也吐不出伤人言语。叶景川不收女徒弟是对的,就他这臭脾气,收了女徒弟少不了要将人小姑娘气哭。 起初上无名山时,叶鸯的脾气还没那么差,现而今他反复无常,皆是拜叶景川所赐。他和叶景川八字相克,只要凑到一起就要吵架,偏偏又是师徒,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依他们这般情况,要想少些麻烦,必须得有一方忍让,叶景川臭不要脸,指望他退让还不如指望母猪口吐人言,所以每一次率先让步的都是叶鸯。 寄人篱下,实在凄惨可怜,谁让他没爹没妈,全家都在火里烧成了渣。 叶鸯蹙眉不语,看样子不大高兴,可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叹口气,认命般向叶景川摊开手:“把东西给我,我替你拿下山去。” 徒弟服软,可叶景川没有见好就收,他非但不将包裹给叶鸯,还抱着它往后退了半步。面上笑意未减,从头到脚把徒弟审视一遍,道:“就你那胳膊腿儿,一捏便断的样子,搬运行李就免了。你去那边把方璋喊过来,他比你个头高,又比你壮实,多搬些东西亦无妨。”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别人家徒弟瞧着顺眼。叶鸯狠狠瞪他,转身便跑,也不管给他传话。叶景川“哎”了一声,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自己背上那包裹,慢慢悠悠跟在徒弟后头下了山。双脚踏上石阶,叶景川回头望,对着巍峨群山千峰温柔一笑。 无名山是家不错,此地同样是他家乡。 可惜物是人非。 人易逝,山水面貌却难改,天下广大,处处物是人非。 终有一天,无名山也将如此。叶景川想,倘若真有那天,走在前头的多半是他而非叶鸯。 回到南国地界没两天,那被叶鸯方璋联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4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教训过的江氏公子又派了人来。上次的损兵折将并未将他打醒,他变本加厉地报复起了叶鸯。叶鸯住在客栈里,每日晨起推开窗,不是在楼下发现toukui者,就是同自房顶倒挂下来的脑袋打个照面。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叶鸯便觉得厌烦,恨不能当场拧掉那一颗颗碍事的头,来年路过江家门前,把它们挂在灯笼旁边示众。 今日天气晴好,叶鸯一大早打开窗想通通风透透气,结果刚一开窗,就对上一张大脸。面色瞬间一沉,重重地关上窗,把那张大脸与灿烂阳光一并隔绝在外。江家那群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死缠烂打,分明是他们先招惹了别人,一时大意自己吃了亏,竟还反过来找对方的麻烦。 “怎的?又来人了?”叶景川早已醒来,这时正斜倚在床上吃着果子。他吃得香,叶鸯却食不知味,扫了一眼,匆匆转过脸去,虽未应答,但沉默已彰显出内心的烦闷。叶景川见状,从水晶托盘里取出一枚果实,扬手抛给徒弟,叶鸯不忍拂他好意,伸手接了,却握着它怔怔地望向地板,也不吃,也不讲话,似乎在想心事。 江家那小子到底怎么招惹了叶鸯,叶景川直至今日也没打听出来。叶鸯惯常如漏斗般的嘴突然变得严严实实,跟被缝上了一般,叶景川严刑逼供、循循善诱,使尽百种对策千万计谋,亦无法将他的嘴撬动。那两片唇平日里软绵绵,极好欺负,然而在关键时刻,它们好似坚硬的紧紧合拢的蚌壳。 窗外的人大约是瞧见了叶景川在屋内,因此不敢来招惹,于房顶逗留半刻钟,便偷偷逃走,可他已经坏了叶鸯晒太阳的兴致,叶鸯瞟向窗缝里的那一线天光,脸色仍然阴沉,没有好转趋势。叶景川给他的那颗果子攥在他掌心,已经从冰凉换作了温热,他僵硬地抬起手,把那颗果实送入口中,的确甘甜,只是他顾不上享受。 方鹭师徒一回到巫山附近,登时化成两尾滑溜溜的鱼,叶鸯无从知晓他们的行踪,但可以确定的是,江氏公子并未差遣人去找方璋的麻烦,他始终针对着叶鸯。此人杀伤力极小,叶鸯本可将其忽略——倘若他没有三天两头喊人来跟踪的话。叶鸯气急,头脑发昏,看来叶景川常教导他的“三思而后行”果真没错,他当初就不该逞一时之快,给自己招来个终身的大/麻烦。 “那小子对你真是执着,难道你把他兄弟踢断了脖子,他才如此记恨?”叶景川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事,竟也琢磨不透,只觉得江氏家大业大人口多,出一个两个脑子有病的人亦不算奇怪。天下男男女女数不胜数,若是不出几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众人恐怕要误以为自己生活的地方是神仙居所。 不光叶景川诧异,叶鸯同样感到奇怪。他的真实身份,江氏应当不知,并且那帮跟踪者良莠不齐,怎么看怎么不像世家大族能拿得出手的护卫,反倒像是学了点儿三脚猫功夫的江湖骗子。叶鸯想来想去,依旧认为他们是听命于那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公子,然而他又想不到自己那一脚能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他下脚时明明留了心留了力,不该把人踢出毛病才是。 罢了,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他愿意派人跟着就派人跟着,横竖自己这边有叶景川坐镇,不愁别人上门找麻烦。叶鸯放宽心,把剩余的一丁点果肉送入口中,粘腻汁水沾到手指,他下意识地舔舐,目光一错,突然发现叶景川正若有所思地看他,活像是他脸上开了朵引人注目的花。 一个两个都有毛病,成天盯着旁人的脸看。叶鸯毛骨悚然,转身欲走,手掌刚搭上门板,忽又发觉无处可去。他开始盼望早日回到无名山上,无名山是叶景川的地盘,在那儿,他可享受到真正的宁静,不会再遇见跟踪者,亦不会碰上登徒子。 “慢着。”叶景川拍了拍床,将叶鸯唤回来,“外头危险,不许出去,过来给师祖喂果子吃。” “你他娘的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吃啊?”叶鸯认为他又在刻意生事,骂了一句,站在原地没有动。 片刻后,却又认了命,低眉顺眼地坐到床边,掀动十指给果子脱衣。 叶景川舌尖自他指腹上扫过,麻麻痒痒的,有些温润。叶鸯侍奉着床上的懒虫,不知不觉间也随着对方一起松懈,喂到第八颗果子时,叶鸯眸光闪动,轻声道:“老被他们黏着不是个事儿,你究竟打算何时启程回无名山?” 离开故居那日,叶景川就答应了他要回家,后来却食言而肥,拉上他跑来巫山。先前在北地,叶鸯还能同方鹭师徒逗趣解闷儿,如今方鹭不在,方璋亦不在,撇下他和叶景川形影不离,终日共处一室,怎么想怎么别扭。 “从前带你出来,你从未提起过要回去,这次是脑袋叫驴踢了?”叶景川不答反问,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欠揍。 非是叶鸯不提,而是他想提的时候,叶景川向来不在。叶鸯烦闷,闭了闭眼,拒绝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觉得是叶鸯脑袋被踢了,那就当作叶鸯真被驴踢了脑子。 托盘中水果汁液满溢,沾到叶鸯指尖,而他浑然不觉,只默默计较着哪日返回无名山。叶景川支起身,捧住他剥果皮的右手,舌尖轻轻在他手指上一卷。叶鸯猛然回神,满脸嫌弃地望向狗师父,道:“我看你才是出来一趟就不正常,你脑袋是被门夹过还是被马踩过?都病入膏肓了,还死赖在巫山不回去。你我越早归家,就越容易寻人给你看脑袋,省得一病不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4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英年早逝。” “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便不回去了。你若想回,我指条路,你自个儿走,恕不奉陪。”叶景川躺回床上,摸着叶鸯手背,“待你回了山上,必然还要想我,届时我甩掉你这拖油瓶,在佳期如梦大醉彻夜——” “——你这人!你怎么回事!”叶鸯愤然甩开他,“你不回便不回,说话难听得要命,存心将我气死,你好去勾三搭四!你收个徒弟收来作甚?是收来给你出气,给你做儿子?” “错了。”叶景川道,“是给我做孙子。” 叶鸯怒火攻心,想也不想,反手抓住叶景川,嗷呜一口咬去。叶景川手背上登时现出个歪歪扭扭的牙印,叶鸯瞧着它只觉解气得很,伸手去够叶景川右臂,想把他另一只手也扯过来咬出个印记,脑门却被轻轻一砸,紧接着头顶微沉,被叶景川脸朝下按在了被褥里。 “有话不好好谈,非要跟小狗似的咬人。”叶景川一手压着他头,一手捏着他脸,玩了好一会儿,才说,“看你病得不轻,明日就带你往无名山走,早些回去,早些治你的疯狗病。” “呵!”叶鸯冷笑。 就连带他回家这四个字,叶景川都不肯直说。 ☆、第 20 章 好容易捱到回无名山,叶鸯已断绝了同狗师父一道远行的心思,沿途风景美则美矣,美中不足即是叶景川那张聒噪如老鸹的嘴。每当叶鸯赏景出神之际,叶景川就要张口讲话,他一张口,大煞风景,存心不让徒弟好过。 前面数年,叶景川孤身一人外出,不是把徒弟丢给方鹭,就是丢给金风玉露的倪裳,是以叶鸯未曾感受过和他朝夕相处的痛苦,如今感受过了,今生今世恐怕不想再体验下一次。还是无名山好,不必与狗师父共处一室,闲来无事还可偷偷溜下山去找小鲤鱼。 他们离开无名山一个半月,再归来时此地入了夏,沿街叫卖的小贩躲进了树底下的阴凉,叶鸯瞧着他们手边的箱子眼馋。箱子里装了何物,叶鸯心知肚明,那些小贩与他相熟,见他看过来,两方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 如若没看到他们,叶鸯还不觉有什么难熬,这时候看到了,只感到干渴难忍。当下回眸去寻叶景川的身影,逡巡几周却望不见人。再一转眼,金风玉露的大门前多出个长身玉立的俊俏公子,不是他那狗师父又是谁? 好一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徒弟在太阳地里晒着快要干渴致死,他倒好,站在金风玉露门前想进去作客。叶鸯憋了一肚子气,别的念头也没有了,只盯着叶景川的背影,看他到底是想去金风玉露,还是想回无名山。 所幸叶景川尚未忘记徒弟还在后头跟着,于金风玉露楼下站了片刻,便回头招呼叶鸯往无名山的方向走。尽管叶鸯立时解渴的愿望落了空,但无名山上亦有水源,想到此处,精神振奋,步伐不由变得轻快,然而依旧不乐意和师父说半句话。 不怪他目中无人,怪只怪叶景川脾气太差。叶景川嫌徒弟嫌了一路,搞得叶鸯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几乎要认为自己当真到了猫嫌狗弃的地步。 熟识的山路现于眼前,叶鸯大喜过望,提着包袱就往石阶上跳。正当此时,叶景川又发话:“终日上蹿下跳,那是泼猴所为,早就对你说过,做人要有个人样,为何成天学猴子?师祖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 听闻此言,叶鸯脚底一滑,险些没在石阶上栽个跟头。且不说他对叶景川的所谓教诲全无印象,单单那句“做人要有个人样”,就足以成为他发怒的缘由。做人没人样的,该是叶景川才对,他每天含沙射影夹枪带棒,从来不积口德。 平心而论,叶景川算得上好师父,他教导徒弟尽心尽力,到关键时刻亦护短,叶鸯跟着他不愁被欺负,只是平常挨他欺负也不少。想起叶景川那点好来,叶鸯没了脾气,低咳一声,含含糊糊蒙混过去,脚下步伐规规矩矩地放慢了,慢到叶景川满意的程度。 兴许真是满意了,上山途中叶景川再未挑徒弟的刺儿,倒也相安无事,不曾吵嘴。临到房前,波光粼粼晃得叶鸯发昏,于是停了脚步,揉揉双眼,发出一声喟叹。巫山景虽美,终不及无名山舒适宜人,不晓得叶景川为何总往巫山跑。他一去那儿,叶鸯就觉得他是去见老相好。 离开许久,房前青叶无人扫,惟有那一方小湖泊清澈如昔,不需旁人打理。叶鸯掬一抔水,轻轻泼去面上浮尘,清凉之感将躁动心绪压下不少,连叶景川的聒噪声都变得动听起来。 叶景川手拿笤帚,把房前屋后扫了个遍,几间房让他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而叶鸯坐享其成,在旁边蹲着看他忙活。叶景川没好气地瞟徒弟一眼,暗骂一句懒惰成性,这四字被他搬出来骂了叶鸯无数次,每回叶鸯都不为所动,无动于衷好似一根木桩。对着木桩发脾气,叶景川觉得没意思,于是今天他高抬贵手放过了徒弟,没再荼毒叶鸯的耳朵。 以往他远行归来,院里也没这么多落叶,此事必有蹊跷。叶鸯蹲在地上,眼神随着师父手中的笤帚移动,他想从前定是有人替叶景川照看着无名山,但这回那人不在,所以山上才显得荒僻。 那人为何不在?是有旁的事绊住了脚步,还是叶景川另有安排? “哎……总这样下去不太好,须得有人帮忙拾掇。明儿给你找个小师妹来,从今往后你擦门窗她擦桌。”叶景川突然开口,叶鸯登时一惊,本以为他终于 恋耽美 分卷阅读4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醒悟过来发现徒弟在偷懒,然而他后半截话出乎叶鸯意料。叶鸯跟傻了似的看着他,想不通他又在唱哪一出,先前明明说不收徒,这会儿却要拐带一女徒弟,莫不是天气太热,热坏了此人的脑子? 叶鸯僵硬地扯动嘴角,小小声说:“收女徒弟?……您还是算了吧,光我一个就够您头疼的了,再往山上拣一小姑娘,这日子还往不往下过?” 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净给师父惹麻烦,但他忘记了叶景川收徒并非想自寻烦恼,而是想找一人分担无名山上诸多杂务。无名山清静是清静,可惜叶景川仆从甚少,叶鸯当年离家又好似净身出户,凡事只得亲力而为,难假他人之手,平时想偷个懒不打扫房间都不成。 想到冬日里双手冻得冰凉,仍要拿着块湿布将桌椅门窗擦拭干净,叶鸯大感头痛。叶景川若多收个徒弟,那便多一人陪他劳碌,可是有那收徒的闲工夫,还不如买个仆人上山,横竖也花不了多少钱,还省去了叶景川教导徒弟的时间。 “我劝你好生想想再作决断,就你那嘴,能保证不把人姑娘家说哭?”叶鸯无语,只得干巴巴劝师父冷静,他尚年轻,不想被女孩哭泣与师父唠叨吵到耳聋。 叶景川那择徒标准,浑然不似要收徒弟,却很像挑选仆人。叶鸯想受苦受难的只自己一人就够了,别人家小孩儿年幼无知,千万不能到无名山上来撞入虎口。 “若她乖巧,我何必横加斥责?”叶景川奇道,“我平素骂你,俱是因为你不听话,莫非你认为我骂得没有道理?” 叶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想反驳但又词穷,只好干瞪着眼看他,想听听他还能讲出些什么。叶景川乐见徒弟憋屈,放下笤帚便笑,笑过一阵子,颇为认真地说:“想要怎样的小师妹,尽管说与我听,我自去给你寻个乖巧听话的。待她上了山,平时还能陪你玩儿,也不至于太无聊。” “我瞅着小鲤鱼就不错。你去同汪姨说,看她舍不舍得把闺女给你做徒弟。”叶鸯道,“我就要她做师妹,你找了别人来,我是不会认的。” 叶景川“嗯”了一声,转头朝山路上看去,叶鸯似有所觉,随着他目光一望,发现方才提及的女孩此刻拎着个篮子爬上了山,脸颊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小鲤鱼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一双大眼眨啊眨,叶鸯瞧见她天真情态,心尖一软,刚要问她最近过得如何,耳畔却传来一声轻笑。 大事不妙。 汪姨没跟着小鲤鱼一道上山,叶鸯心里打了个突,随即听到叶景川笑嘻嘻问:“小鱼,想要个师父吗?” “师父?”小鲤鱼提着竹篮跑过来,仰起脸看叶景川,期期艾艾道,“我什么都不会呀,拜了师父能做什么呢?” “你拜我为师,什么也不必做,每日上山来陪你叶哥哥就好。你若想从我这儿学到些东西,练剑抑或习字皆可,全随你心意。”叶景川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得好似只奸诈老狐狸,叶鸯在旁边看着,下意识打个哆嗦。小鲤鱼拜叶景川为师,不晓得是福是祸,惟愿叶景川保留一点儿人性,对女孩子好些,休要像对待叶鸯那般随意敲打,不管敲打出好结果还是坏结果。 小鲤鱼心思单纯,哪想得到叶景川这无良东西是骗她上山来擦桌椅。眼看她正为多了个师父而雀跃,叶鸯大恸,几乎想不顾一切拆穿叶景川真面目,破坏他的阴谋。 “起来,起来。”叶景川挥动笤帚,一下下轻拍着叶鸯臀尖,有意无意说道,“你要师妹,我也给你找好了,你要喝水,我也给你倒好了,小少爷该动一动,去把屋里桌子椅子擦干净了罢?哎——养个徒弟懒如猪,还不能宰杀吃肉,亏哪!” “我看你就是头猪。”叶鸯抓住他作怪的笤帚,从地上跳起来,拍拍屁股上沾到的灰,跑去屋里擦桌子,誓要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小鲤鱼那傻丫头看他进屋忙碌,便也跟进去随他一起打扫,叶鸯透过敞开的房门望向院中,但见叶景川面带微笑,大约是损完徒弟,心情大好。 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仿佛开了天眼似的,随时随地都可算计他;不光要把他推入陷阱,还要往陷阱上加个盖儿,让他爬都爬不出来。 小鲤鱼好久没见叶鸯,今儿可算是见着了,缠着他问东问西,非要听他讲故事。叶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妮子糊弄得消停,不经意间往外一瞟,发现叶景川不见了。 叶景川下了无名山,去往金风玉露。 倪裳房门紧闭,屋内无声无息,然有轻烟自门缝中逸出,代她向来客致意。叶景川屈指叩响木门,门板那边遥遥传来应声,耐心等候片刻,倪裳手持一把菜刀,开门迎他入内。 瞧见她手中那把凶器,叶景川不动声色地往旁错开:“好端端的,你拿把菜刀做什么?” “我要切菜,不拿菜刀又拿什么?”倪裳莫名其妙,“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看你是有愧于我,才怕我持刀对着你砍。” 叶景川摸摸鼻尖,眼神游移,此举更加坐实了倪裳的猜测。她走到案板旁,重重将菜刀往上一剁,案板上蔬果被她那么一劈,立时裂开两半,叶景川抖了抖,感到肉痛,煞是难受。 “今儿我回山上,树叶堆了满院,尘灰积了满桌,也就那水塘干干净净,不必清扫……”叶景川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侧头避开朝自己飞来的一把刀。那把刀擦过他耳旁,直钉入身后雕花窗框,好好 恋耽美 分卷阅读4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花纹被它毁坏,犹似美人颊边多出一道伤疤,瞧上去扎眼得很。 “老娘替你东奔西走,摆平南江北叶,瞒过方鹭方璋,哪儿还有时间打理你那破山?”倪裳手起刀落,斩开一颗瓜,叶景川看她面色狠厉,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生怕她一时兴起,把人头也砍下来当瓜切。 倪裳用惯了刀,用什么都像用刀。叶景川默不作声地瞧了她一会儿,不再开口触她霉头。房中静谧,外头门边香炉里的香已燃尽了,倪裳没有再添,她专心致志同案板上蔬果争斗,完全忽略叶景川的存在。叶景川吸口气,嗅到空气中残余的香味,忽然想起叶鸯应当认得金风玉露这儿的香。 “你那夜本不必出手——也怪我玩心重,总想逗他。”叶景川叹息,“如今我只愿他鼻子没那么灵,嗅不出你这熏香味道。” “他若有心探查,你以为你能瞒他多久?”倪裳手上动作停了,斜睨着叶景川,“你可知他上回来我这里,都问了些什么?” 叶景川不答。 倪裳冷笑,把刀往旁一搁:“他问我,无名山这破地方,鸡不下蛋鸟不拉屎,为何金风玉露要建在此处?他还问我,平日里金风玉露鲜少有客,怎的还没关门大吉?他可是看出来点不对劲了,你且自己琢磨,回头想个说辞糊弄他去。” 说完,继续提起刀哐哐切菜,叶景川只得苦笑。 叶鸯那孩子当真是个机灵鬼,原以为瞒得严严实实,没成想他早看出端倪。金风玉露为何建造在无名山下,为何少见来客还能正常开门,叶景川为何经常出入倪裳房间……这种种问题,叶鸯心中大约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问倪裳,倪裳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如若答了,那必然要说假话,而假话骗不到叶鸯;如若不答,叶鸯见她沉默不语,定会感到蹊跷。总而言之,不论倪裳如何做,瞒天过海都不再可行,谎言编织得再完美再高明,亦有被戳穿的一天,与其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倒不如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将一切完整地呈现于叶鸯眼前。 “我看他也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他了罢!我们瞒他一时,瞒不了一辈子,他总有一天要知晓金风玉露和佳期如梦并非那种地方。”倪裳低垂眉眼,双手浸泡在水盆中,她的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乍一看不甚明显。习武之人,双手大抵都是这样子,只有如叶鸯一般天赋异禀的孩子,才能做到练剑还不留老茧或伤疤。 叶鸯着实聪明,但叶景川宁愿他傻。他不听话,老去触碰不该碰的东西,比如那颗藏在石室当中的圆珠,比如北上之前叶景川绘制的那张地图。实际上,叶鸯的功夫足以自保,然而叶景川犹不放心,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徒弟不可轻敌,不可轻举妄动,一遍又一遍地暗示徒弟目前还不能够离开无名山,有时连他自己都认为那些话说得太重太过分。可若是不这样说,依叶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恐怕早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届时被人盯上,惹来杀身之祸,叶景川纵有三头六臂,亦无法救他逃出生天。 远离无名山一带,便远离了金风玉露的掌控范围,他若是跑到巫山去寻方鹭师徒俩,那倒也无所谓,怕就怕他不甘寂寞,不肯前往他熟悉的巫山,而是到别处乱闯。离了金风玉露,巫山尚有佳期如梦,可当佳期如梦也无法掌控叶鸯的行踪时,叶鸯无疑是危险的。 现而今,这状况尚未发生,叶景川不可能让它成为真实。哪怕只有一丁点苗头显露,他也要将其狠心掐灭。他接受了叶家老仆的托付,便拿出一万分的真心来养育徒弟,无论叶鸯如何看待他,他都打定主意好好对叶鸯。 “他和你可真亲近,在山上时就常常念叨着要来金风玉露看你。”叶景川撇过头,罕见地流露出低落。倪裳以为是听错,诧异抬头看他,发觉他感情不似作伪,于是收敛调侃心思,劝慰道:“你待他用心,他总有一天会晓得。你是没听见他每天都与我抱怨些什么东西,今儿说你又罚了他,明儿说你又骂了他——他哪儿是不愿意跟你亲近,他那是害怕。” 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就算叶景川好声好气同叶鸯说话,叶鸯都要怀疑他别有所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罢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叶景川突然忆起北地山上那一夜,用力闭了闭眼。 “那他下次再来打听……”倪裳试探着问出半句,搬起桌上那小水盆,给它挪了个地方,等待叶景川答话。 叶景川倚在窗边,俯瞰楼下行人,沉默半晌,才给出确切的回应:“他下次再问,你尽管实话实说,若觉得不好作答,便让他回来问我。” ☆、第 21 章 奇怪的是,叶鸯后来并没有多问,或许是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想进一步确认。过了没两日,他再度出现在金风玉露的大门前,倪裳照常放他进来,做好准备打好腹稿只待他发问,没成想他竟然不问,只笑嘻嘻地问她叶景川近几日是否来过。 依照叶景川日前所言,此刻只需如实作答,倪裳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出卖叶景川出卖得毫不犹豫。在叶鸯心目中,倪裳的信誉不错,可以排到小鲤鱼之后的第二位,因此叶鸯鲜少怀疑她的话,如今更是无疑虑地选择了相信。叶鸯想,既然倪裳说叶景川来过金风玉露,那一定是来过;叶景川又骗人,他对徒弟说自己只是下山闲逛,实则他不是闲逛,而是来金风玉露做客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4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脸顿时垮下来,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如果他脑袋上生出两只狗耳朵,那它们此时一定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倪裳见他难过,虽然不解,但也不忍心将他忽视,实在想不出话来安慰他,便从袖中取出一粒糖,放置在他手掌里。 未成想那颗糖更加勾起了叶鸯的伤心事,叶鸯记得清楚,叶景川最爱吃的糖正是这一种。如今想想,叶景川大概不是爱着那种糖,而是爱着同那糖有关的人。醋意爆发得十分无理,叶鸯煞是委屈,摊开掌心对着那颗糖默默无言片刻,终是将它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咬碎了。 叶鸯下山,是得了叶景川的恩准,他今日练剑练得不错,字也写得好看,叶景川感到满意,所以放他出门。至于小鲤鱼那丫头,则恋上了习字,叶鸯下山时有问过她是否要同去,她犹犹豫豫,最后婉拒了叶鸯。 这还是她第一次拒绝和叶哥哥一起外出玩耍,导致她如此作为的根源正是叶景川。她有了师父教导,便忘记了叶哥哥的好。叶鸯心里酸溜溜,半是因为叶景川几日前抛下他,跑来金风玉露陪伴倪裳,半是因为小鲤鱼喜新厌旧,只管跟师父学写字,而不陪他下山。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哪儿都多余,他就不该生在这世上。 “啊……你师父有样东西,托我给你。”倪裳发现他面色有异,连忙补救,回身自桌上取来一只香囊,一并塞进叶鸯手中。叶鸯低头看那香囊,见其上绣了鸳鸯戏水,还有一个小小的“鸯”字,心头忽然一暖,觉得师父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顾念着他的。 但转念一想,他每天都在无名山上,和叶景川住在一起,对方要真有东西打算给他,怎么不当面给?此物假倪裳之手送来,是说不出的奇怪。叶鸯叹口气,不再多想,无论这香囊是倪裳所赠,还是叶景川之物,他们既有这份心,自己收下便是。 珍而重之地把香囊挂在腰间,叶鸯小心翼翼坐到桌旁,伸手拿过倪裳置于桌面的针线,捻在指间把玩。小鲤鱼先前也绣了花,拿到无名山上给他看,姑娘家们一个个都心灵手巧,而他叶鸯手笨,绣什么都绣得难看,曾经绣了一只小犬,被叶景川取笑说像头老熊。这么些年了,他好像就没做出几件令师父满意的事,师父总打击他也是自然。 稍微坐了一会儿,叶鸯又嫌无聊,金风玉露这儿太静了,它不该这样安静的。叶鸯不安地望向窗外,飞鸟正成群结队自天空中路过,由远及近,由近渐远,到最后变作天边几颗渺小黑点。他想起之前自己每次来金风玉露,这儿都安静得怪异,只是那时候他玩心大,好奇多过谨慎,兴奋多过沉稳,发现不了此地的种种异常,才让未解谜题遗留至今。 忽而伸手拉住倪裳衣袖,笑道:“好姐姐,你悄悄告诉我,我师父每次来金风玉露,都与你谈些什么?” 这大约就是叶景川那日所说的不好作答的状况,他们二人当真是师徒,做师父的料事如神,做徒弟的则与师父心有灵犀,连串通都不用串通,专会照着师父的推测发问。倪裳双手一抖,没来由地感觉背脊发凉,心虚般转移开视线,敷衍答道:“这个么……你不妨去问他本人罢?他虽看着凶,但是有问必答,你有何疑惑,当面问他便好了。” “嗯……倪裳姐说得是,待会儿我回了无名山上,就去问他。”叶鸯低垂眉眼,状极乖顺,然而倪裳眼尖,早瞧见他双眼滴溜溜转动,像极了要算计人的样子。心知不妙,倪裳忙抽回手,从桌上取走针线盒子,莲步轻移,到了木柜跟前,背对着叶鸯装作收拾柜子,不敢再多话,生怕被他抓住破绽。 同叶景川打交道,都没有与叶鸯对话这么累。倪裳感到憋屈,却不可明说,她必须在叶鸯面前演戏,扮演一位善解人意、温柔婉约的好姐姐。 她正出神,一时不察,被一根探出头的绣花针刺破手指。指尖传来的尖锐痛楚拉回倪裳神思,她把那根针推回原位,回头对叶鸯强笑:“我看你今日下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此时天色不早,不如……” “……我这便回去。”叶鸯讪笑起身,失魂落魄推门出屋,待到楼梯上脚步声消失,倪裳才走到窗畔,俯身看他。他离开金风玉露,先上街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或许是找不到想不出有什么好去处,在街角懊丧地站了会儿,又调转方向往无名山走去。倪裳旁观他纠结辗转,一时竟觉得他有些可怜,叶景川将他困于此地,是一种保护他的方式,同时又是一种禁锢。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愿意往外跑的呢?倪裳不由动容,然而无话可说,叶鸯已走远了,她望着楼前一片空地出神,不知过去多久,一只飞鸟从她面前掠过,她才恍然惊醒,重又关上了窗。 小鲤鱼聪明伶俐,不论是学绣花还是学写字都像模像样,叶鸯下山不过半个多时辰,再回来时惊讶地发现她已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初学者写字歪歪扭扭不算很好看,但起码不是狗爬,这说明她资质不差,日后勤加练习即可。 望见叶鸯回来,叶景川一挑眉,信手拈起桌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将它展平给叶鸯看:“你师妹的字写得好极了,横平竖直,赏心悦目,再想起你当年那一手/狗爬,我实在痛心疾首,自觉面上无光。分明师出同门,习字亦是我手把手教导,为何差距这般显著?莫不是你天分不足,生来不适合握笔书写,可我瞧你剑术也修习得不到家,该不会是太过蠢笨了罢?” 叶 恋耽美 分卷阅读4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鸯知道他又在说笑,本想反唇相讥,怎料突然失去同他耍嘴皮子的兴致。连小鲤鱼那歪歪斜斜的字体,他都能闭眼乱吹,吹得天花乱坠,还有什么话是他说不出口的?无论是和他较真儿,还是和他一道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不是良好选择,最佳的处置方法便是忽略,任凭他说。 等他说着说着,发觉得不到回应,自然会感到无趣。感到无趣了,便不再找徒弟的麻烦了,届时两方都清静,省时省力,岂不美哉?叶鸯笑笑,手掌拂过佩在腰间的香囊,不准备接叶景川的茬儿。 忽然,叶景川闭了嘴,他觉察到自己的重大失误。他竟忘记了要叶鸯叫他师祖这回事,先前撺掇小鲤鱼拜入他门下,他所说的也是“师父”。万幸叶鸯没注意到,否则丢脸丢大发,面子无处搁,当真成了颜面无光。 目光一转,瞅见叶鸯身上那只香囊,脸色微微一变,轻咳一声说道:“你身上怎会有这东西?……是了,定是倪裳给你的。丑死了,赶快扔掉,留在身上也不嫌难看,你不要脸,我可还要。” 在金风玉露拿到香囊时,叶鸯曾怀疑过此物出自倪裳之手,但如今见到叶景川反应激烈,他却又相信了倪裳所说。叶景川连说了几遍要他解下香囊,他都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叶景川,嘴角噙一抹笑。这回轮到叶景川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昨日得意,今朝失利,只是不知明儿开怀大笑的又将是哪一位。 叶鸯不甚了解绣花这回事,但他也明白那些图案若想绣好属实不易,叶景川将那一双鸳鸯绣得细致,暗地里早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思。想起被叶景川收走的小鲤鱼的赠礼,叶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这师父也真有意思,心中转着怎样念头,从来不肯对旁人说。 “你绣得蛮好,何必藏着掖着?再说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徒弟不嫌师父绣花难看,别说你绣得这么好,就算你绣得丑,把鸳鸯绣成野鸡,我也照样全收。”叶鸯溜须拍马的本事一等一,随口道出几句,便将叶景川哄得默不作声。叶景川惯有的好口才今儿都被一只小小香囊堵住,叶鸯愈看他愈想笑,但由于畏惧他雷霆手段,纵使想笑也不敢出声,只能紧紧绷着一张脸,故作正经地同他胡扯瞎掰。 小鲤鱼不知发生何事,始终在旁盯着他们二人看,通过双方对话,她推测出不少,此刻眨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掩口偷笑。叶景川无奈,又盯着那只香囊看了会儿,语气生硬道:“这种东西,也只有姑娘家会用,谁说它是给你的?莫要胡思乱想,终日猜测些有的没的,该把心思收收,多往正道上放。” “嘁。”叶鸯不屑,觉得他死鸭子嘴硬。 嘴硬也好,不硬也罢,他是如何评判,叶景川觉得无所谓。只是那香囊明晃晃挂在徒弟身上,叶景川看了总觉得脸上发热,早知今日窘迫,当初他就不该动手绣什么鸳鸯。依稀记得那小东西上头还绣了个字,也不清楚叶鸯究竟看见没有,但愿他别多想,否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冤屈。 日头逐渐偏斜,从东一路向西,小鲤鱼告别师父师兄,抱着一大叠纸蹦蹦跳跳随母亲下了山。她不住无名山上,她有自己的家可回,不像叶鸯无父无母,仅剩下师父。 眼见她走了,叶鸯忽又开始酸:“你当初教我,可没这么有耐心,哪儿不如你的意,抄起笤帚就打。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叶景川答,“那时候你不听话,成天光想着下山去玩儿,该打。” “那上个月回——回我家的时候,你干嘛打我?”叶鸯又问。 叶景川想了好久,愣是没想明白他是在说哪一回事。稍稍思考片刻,觉得他不是在说那晚争抢翠玉貔貅,就是在说石室中被扼住咽喉。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听话,所以要挨揍。 等不到叶景川的回答,叶鸯亦不气恼,自顾自往下说着:“你什么时候也对我好一点儿,就像你待别人那样,我跟在你身边……唔,算了。”讲到一半,突然兴趣缺缺,摆摆手绕过石桌,状极潇洒地钻进了屋,留叶景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发带上那一点颜色都叫屋内的黑暗吞没。 ☆、第 22 章 叶鸯极宝贝那只小香囊,除了入浴时不得不将它解下置于一旁之外,其余时刻都将它带在身上。摸着良心说,叶景川的绣工不算上乘,但正如倪裳所言,此乃叶景川一片心意,哪怕他最后没好意思将香囊亲手赠予徒弟,这香囊上一针一线也耗费了他的心血,叶鸯不能不把它当成宝贝。 其实不用倪裳从旁提点,叶鸯也知晓此物珍贵。叶景川那人平素抠门儿,还像头大老虎,凶恶非常,休说给徒弟送东西了,连给徒弟银两让人自个儿下山买东西玩儿都舍不得,他这回破天荒亲手制作一只香囊,叶鸯若不将其当成稀世奇珍,那可真真是脑子出了问题。 越看这香囊,叶鸯越觉欢喜,毕竟这是叶景川首次赠予他的礼物。从前每逢生辰,他旁敲侧击想要叶景川赠礼,对方都含糊其辞,不住推脱,到最后什么也不送,空予他年复一年的失望。他还当今生永无收到师父赠礼的机会,没成想天赐良机,叶景川随手放置准备丢弃的香囊竟被倪裳这有心人留下,几经辗转终是送到了叶鸯手里。 先前还不觉得,如今看得多了,愈发感觉香囊上那个“鸯”字眼熟。叶鸯坐在树底下阴凉处擦拭着叶景川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4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佩剑,眼神不停往那边的师父和师妹身上飘,随手又瞥见石桌上头铺开的那张纸,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叶景川的姓名,亦有叶鸯的,余下的空隙,被填满了“汪”字。 “汪”字那么简单,写一遍两遍就行了,写多了就仿佛在学习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叶鸯暗自偷笑,面上却淡然如旧,叫小鲤鱼重复练几个字,是叶景川的主意,他胆子再大,脸皮再厚,也不好让师父丢丑,否则待师妹下了山回了家,他的屁股又要遭殃。 叶景川一发怒,就爱抄起笤帚追着叶鸯打他屁股,叶鸯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自己那两瓣屁股蛋都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的厚脸皮,连滚钉板都不怕,更无从畏惧那把笤帚。他有恃无恐,殊不知叶景川每次教训他都留了几分力,如若叶景川当真下了重手,他也别说下地,双腿骨骼的完好与否都成问题。 不过,被笤帚打屁股这种事,自打从叶景川故乡回来之后就再未发生,叶景川好似真把叶鸯那番话听进去了,下定决心痛改前非要好好对待大徒弟,这几日不论叶鸯怎样故意勾他发火,他都无动于衷,冷冰冰像块石头。他不发火,叶鸯本该高兴,可是没了师父在耳旁聒噪唠叨,日子未免太无趣,他静不下心去读书,静不下心去写字,他满心盼望着叶景川能多同他说两句话,可叶景川偏生不说。 师父全心全意在教导小鲤鱼。 小鲤鱼聪明,学写字学得像模像样,只可惜她年纪太小,身体纤弱,力量不足拿不动剑,不然叶景川还准备传授她剑术。她日后倘若想走南闯北,就必须要有一技傍身,但她如果一生都不离开无名山地界,有没有一技之长便无所谓了。 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到了年龄就说门亲事嫁到别人家里去,舞刀弄枪是没有机会,再者,应当没有平民百姓愿意娶个会耍剑的新娘子。成亲之后,夫妻稍有不和之处,妻子便提起兵器挥砍,试问谁人可承受得住她的怒火?叶鸯想到小鲤鱼提剑追杀男人的场景,憋笑憋得腹痛。 “汪”字写得够漂亮,“叶”字亦很完美,叶景川终于满意了,点点头示意小鲤鱼换一张纸。小鲤鱼乖顺地把写满字那张纸放到左手边,将它叠在另外几张上面摆放整齐,这才去拿新纸,执笔等待师父教她新的字。 这时,叶景川扫了叶鸯一眼,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叶鸯一下子把腰板挺得笔直,“咳咳”两声,故作镇定地继续侍候叶景川那把剑。叶景川哼笑,提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几行字,叫小鲤鱼照着抄,叶鸯听见他给师妹念那几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师父记性是真好,当年是怎样教大徒弟,现而今就怎样教小徒弟。把那堆小儿启蒙用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也是难为他了。叶鸯一面听着他们低声絮语,一面对着阳光照叶景川的剑,剑身闪闪发亮,煞是好看,让他不禁想摸上一摸,抱上一抱。叶鸯的那把剑亦非凡品,可他认为自己的剑和师父的剑有根本上的不同:师父的剑就算不好,仍有一层光芒笼罩,直令他垂涎三尺,魂萦梦绕,而他的剑与他朝夕相伴,他早已看腻,迫不及待地想用新欢代替旧颜。 喜新厌旧,人之本性。叶鸯为自己开脱。 侍候完叶景川的剑,叶鸯开始无聊。他把两人的剑并排放在木椅上面,伸个懒腰缓缓躺倒,脑袋底下压着刚从屋里拿出来的枕头,躺在草丛中呼呼睡起了觉。今儿阳光不燥,清风刮得人周身凉丝丝极为舒服,四面八方安静极了,仅有叶景川的声音缥缥缈缈钻入耳孔。叶鸯没过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这几夜他晚间难入眠,身躯疲累不堪,只好抓住白日里的闲暇,把他亏欠的休憩全都补回来。他惬意地翻个身,压根不管这样睡觉会不会弄脏衣裳,叶景川眼角余光瞥见他,登时哭笑不得。这混账小子,以为练剑练得认真就好了么?他不洗衣不做饭不刷碗,仍旧跟从前似的天天造作,果然还是个逆徒! 气归气,笑归笑,万万不可因为训斥大徒弟而耽误了小徒弟。叶景川无奈,把全部心神倾注于小鲤鱼身上。当年抚育教导叶鸯所受挫折,必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叶鸯让他费心费神,小鲤鱼可不一样。既然丫头听话,那他这个做师父的,定要待她负责点儿,该教的必须教,不容许敷衍了事。 “你看这一句,它所说的是……”叶景川掀动书页,发出沙啦啦一阵动静,好似风吹过树梢,杂乱声响中暗藏音律。那边树下叶鸯又咕噜噜打起滚,确是睡相不佳,这儿转转那儿拱拱。叶景川懒得管他,专心为小鲤鱼讲解,丫头托腮仔细听着,貌极认真,时不时问他一两个问题,他便逐一作答。教这姑娘,的确比教叶鸯省事许多,她虽年纪小,可比叶鸯懂事要早,与她一比较,叶鸯就像头养不熟的小狼,麻烦得很,也不知当初为何鬼迷心窍,竟收了这么个徒弟。 叶景川追悔莫及,却又暗自庆幸。 尽管大徒弟不省心,但他十分有趣,给人添了不少笑料,足以抵消他把人气到头痛的罪过。将功补过,则可视为无过错,叶景川忆起往昔种种,勉为其难地承认叶鸯的确还是有那么丁点好的。他如果一无是处,叶景川绝不让他滞留在无名山。 师父念一本平平无奇的书亦能念得抑扬顿挫,叶鸯半梦半醒,忽听得熟悉声音,恍然之间竟见到初至无名山那年情形。那时候叶鸯年纪尚小,正是逮着谁就咬谁的岁数,后来居然被叶景 恋耽美 分卷阅读4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川治理得服服帖帖,连他本人都觉讶异。许是叶景川下手狠厉,他挨了揍不得不服,许是闹腾久了身心俱疲,懒得再和师父折腾,总而言之,一切轰轰烈烈的反抗也好镇压也好,到最后都归于平淡,并且今后还将一直平淡下去。 无名山上的日子确实无聊,可叶景川似乎就是喜欢无聊。每日无所事事,虚度时光,在他看来大约是一种闲适的证明。叶鸯闲不住,总往山下跑,而他从来不跟着,待到叶鸯闹出了事,才优哉游哉下山来替徒弟善后。叶鸯有时不喜欢他这样行事,然而并无教训他的资格与理由,只能任由他每天做个闲人,与此同时向他学习怎样做个闲人。 名师大抵都有些怪癖,比如方鹭的恋家,比如叶景川的闲散。一颗心修炼到一定境界,是无所谓功名利禄的,他们行事全凭喜好,只看善恶,至于钱财酬劳,则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叶景川看上去不缺钱,叶鸯也不清楚他的钱从何而来,可能金风玉露另有一些捞钱的方式,是他所不知道的罢。 小憩片刻,脚步声踏踏响起,顺着下山的石阶渐行渐远,汪姨又来接闺女回家。汪家对于叶景川收徒一事并无异议,有人替他们教养女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近两天送上山的各色小吃可填饱了叶鸯的肚子,叶景川吃那些玩意儿吃得少,几乎都留给叶鸯,叶鸯乐得坐享其成,腆着脸吃汪姨给师父送来的谢礼,吃得津津有味,口齿留香。 听说无名山上叶大侠又收了个徒弟,打起拜师学艺主意的人自然不少,大多数让叶鸯替师父挡了回去,剩下一小批难缠的由叶景川应付。回绝的次数多了,众人渐渐明白叶大侠的徒弟并非谁都可以当,看小鲤鱼和叶鸯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艳羡。每当此时,后者都要感到庆幸,好在此地民风淳朴,旁人不至于妒忌,否则又是一出烂戏,一片鸡毛蒜皮。 树的阴影移开了,身躯骤然腾空,另一块阴影投在他脸上。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伴随他进了屋,随后他被放在床上,有只手拈去他发间草叶,拍掉他衣摆沾染的尘。叶鸯装睡,心却跳得很厉害,冥冥之中感应到有什么事会发生,但也捉摸不透,难以推测。 “你师妹学东西学得快,可惜比不得你。”叶景川自言自语,声音压得很低。叶鸯还蛮喜欢听他这样讲话,他声音好听,是个人都爱听他讲话,前提是他不骂人。 叶鸯醒着的时候,叶景川从来不夸赞他,可能是怕他骄傲自满,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夸他。此刻徒弟睡着,叶景川可以无所顾忌随口胡言,因此叶鸯听到了他不轻易说出口的言语。 领口勒得紧了,有些不太舒服,叶景川伸手松了松,俯身轻轻一啄,又道:“还是觉得你瞧着顺眼,若能再听话些就好了。” ……他表达赞许的方式,似乎有些奇怪。叶鸯脑内空空,只想着他千万别用同样的方法去奖赏别的什么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他啃一口的,就算是小鲤鱼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不得逾矩,这道理叶景川应当懂。 叶景川赏了一次不够,偷偷摸摸又赏他一次,叶鸯不动声色,继续装死不出声。过了会儿,屋外似是来了人,叶鸯听见师父出去了,这才敢睁眼看周围。是熟悉的房间,熟识的陈设,然而叶景川跟中了邪似的,全然不似他所识的那个人。 回头下山问问倪裳,看叶景川最近吃多了什么东西,才搞得心智不太正常。 ☆、第 23 章 小雨淅淅沥沥,乌压压云朵覆盖在天空,云下风景俱暗,长河波光起伏,行人或许撑伞或许不撑,三两而行,有些往家中去,有些恰要外出。这便是无名山之夏,与叶家所在的北地大为不同。 闷热天气惹得人烦躁,阴雨连绵又令人气闷,山路湿滑,阻挡了行人的脚步,也阻挡了叶鸯一颗想往外飞的心。叶景川以连日落雨出行不便为由,将徒弟扣留房中,每天晨起从架上取一本书,钻入叶鸯房内,坐在他床边看,待叶鸯睡醒一睁眼,望见的就是他手捧书卷状极认真的情形。 天气时晴时有雨,叶景川时热时冷,今日他亲近叶鸯,过了一夜又变作淡漠疏离。叶鸯能觉察得到他内心有在考量什么事情,大约是因为一天换一个想法,所以一天变一副面孔。最初叶鸯不大能理解他阴晴不定的做派,后来渐渐习惯了,不多说也不多想,他要亲近,便与他亲近,他要冷漠,便由着他冷漠。叶景川终究会有想清楚的那天,到那时定了性子亦不算太迟。 一到夏季就想饮水,想一刻不停地饮水,最好是半温不热的水,喝起来舒服,还不必担忧闹肚子。叶鸯不贪凉,他明白贪得无厌是没有好结果的,太贪恋温暖会被烫死,太贪恋凉爽会被冻死,对任何事物的喜爱,都必须要有个度,对人也是一样。 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叶鸯眼睫颤抖,缓缓睁开双目,茫然望向前方。之后,眼珠转动起来,往左一看,不出意料地瞧见一块凸起,是叶景川坐在床上,腿上搭了薄被,手里捧着书卷,如往常一样细细品读。 他读什么书,叶鸯没多大兴趣,真正引得他起了兴趣的是那读书的人。他侧过身来静静看了叶景川许久,突然伸出右臂揽上对方的腰,闭上眼撒娇似的把头埋在人身上蹭了蹭,果然换来轻轻的拍打。今日的叶景川是温柔那款而非冷漠雪山,叶鸯松了口气。 “你一阵冷一阵热,昨夜今朝判若两人,难不成患了失 恋耽美 分卷阅读4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心疯?尚未开始落雨那天,我去找倪裳姐,她曾提起金风玉露附近有家新开医馆,听说医馆中那老头儿妙手回春包治百病,你要不去找他看看?”叶鸯闭着眼不住絮叨,困意又泛上来。每逢下雨,叶景川就禁止他出门,他实在闷得很,无法打发时间,只好乖乖安睡,于是那落雨声响便成了催他入眠的音律,每当听到,总想睡觉,无一次例外。 “你觉得我时冷时热,无法适应?”叶景川放下书,往被中一钻,问道,“那你喜欢怎样的?是冷的,还是热的,或是不冷不热刚刚好的?” 哪里能用简单的“冷”和“热”来形容他?此人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叶鸯被他吵醒,额角隐隐抽痛,蹙眉不语,片刻后回答:“我不喜欢冷,也不喜欢热,更不喜欢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性格;你是怎样,便是怎样,何必假扮出多种情态来逗我寻乐?别人稀罕你,那就是稀罕你这个人,而不是冷的热的不冷不热刚刚好的……假装出来的又不是你,爱上假象不正好似爱上镜中花水中月?皆是些虚无缥缈不存意义的东西,不必多提。” 他所言极是。 叶景川大概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听了便笑,虽未回话,但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狡黠,已然是原本的样子。自被中探出手,将书本远远推开,用力一卷,卷走叶鸯身上盖着的那半块被子,倒霉的徒弟遭了殃,打着哆嗦清醒过来,似怨似怒地看他:“你又发什么病?快将被子还来,你不睡,我可是困。” “着实稀奇。”叶景川惊叹,“我装模作样,你不喜欢,而今原形毕露,你却又骂我有病。你究竟喜欢真,还是喜欢假,我竟弄不明白,你干脆给我个准话。”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叶鸯心烦,感觉那两个字含在嘴里都十分拗口,几乎要令他舌头打结,“你是我师父,我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去?我说你有病,不过实话实说,有没有病跟稀不稀罕又不冲突。——把被子给我,你回你屋呆着去,别按着我折腾,一天天的瞎闹,没意思。” 叽叽咕咕一串说完,半真半假,掺杂着哄骗与胡言乱语,叶景川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他,好像把他所有的话全当了真。狗师父有没有当真,叶鸯确实不想管,他伸手夺回自己的被子,舒舒服服裹好,安心酣睡。然而困意被丝丝的凉气给逼散了,阖眼躺了好一会儿,居然越发精神,不由气闷,眯眼偷瞄师父,暗中盘算着如何装作不经意将这碍事恶人一脚踹下床。 腿稍微动了一下,立马就被捉住,安放回被子里。叶景川看破他的阴谋诡计,自然从容应对,而叶鸯让他抓了个现行,也不羞不恼,径自起身,穿戴整齐,梳洗完毕,将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跑去拿柜顶放着的伞。叶景川见他动那把伞,登时皱起眉头,喝问道:“外头正下着雨,你做什么去!” 外头下着雨是没错,可那雨势不大,压根没到无法出行的地步,叶景川要求叶鸯不出门,把他憋得很苦。叶鸯一翻白眼,转身朝他做个鬼脸,抱着伞就往外跑,匆匆跨过门槛,踩到门外水洼,水花立刻溅起,打湿他的衣角。 发尾当然也被斜斜飘来的雨丝沾染到,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叶鸯信手将头发一拢,撑开伞跳过下一个水坑,本可顺利逃脱,耳畔却掠过微风,下一瞬叶景川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端端正正挡住了下山的唯一通路。 “你有那闲心,整天呆在山上听雨,我可不跟你一样。”叶鸯转着伞柄,在伞面边缘旋出一圈水珠,噼里啪啦坠入四周的水洼水潭里,好似跳珠乱玉。他自认为没有叶景川那样心境,听雨赏花品茗一类的事他做不来,与其强压着自己去学,不如顺其自然,回归本性,该玩就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活得像头猪,也比活得像叶景川舒服。 “没有闲心听雨,却有闲心到山下乱逛?”叶景川戏谑地笑,“我倒很好奇,无名山附近有多少好去处,值得你三天两头往那跑。” 无名山周围好去处其实不多,但聊胜于无,并且叶鸯以为,只要比山上多指甲盖那么大点的趣味,便能称之为有趣。如此推断,金风玉露算是有趣,山脚集市算是有趣,小溪流小水塘算是有趣,甚至于小鲤鱼家那口大水缸,都比无名山有意思许多。叶鸯对无名山的兴致之所以维持到今日还未消退,俱是因为叶景川,可是在落雨天气里,叶景川都变得无聊,他怎能不生出下山玩乐的想法? 小雨淋得石阶湿湿滑滑,叶景川的担心并非没有来由,但叶鸯都长这么大了,如果还学不会走路,岂不是教人笑掉大牙?叶鸯撑伞,低头望向地上,雨还在不停地下,师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身旁积水形成一面又一面圆圆亮亮的镜子,其中映出无数个叶景川。叶鸯安静地看他,忽然,映在镜中的身影有了动作,叶鸯忙向后撤,却又慢了一步,袖袋中零碎物件被叶景川一把掏出,其间正包括那颗熠熠生辉的圆珠。 圆珠的出现使得叶鸯尴尬一瞬,不过那尴尬也仅仅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如常,又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甚至挂上了笑容。叶景川看他笑,知道他这笑是为了掩饰尴尬,便也随着他一起笑,似要逼迫他收声。 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明朗,叶鸯却是不笑了。他收起伞,朝叶景川伸出手,依旧没有说话,不过意图十分明显,挑明了要叶景川把抢走的东西都交还予他。 等待的同时,叶鸯忽感到有 恋耽美 分卷阅读5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哪里很奇怪,叶景川从未在他面前露过刚刚那一手,而方才他出招之时,叶鸯竟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样说或许不太贴切,哪儿有师父像徒弟的?可叶景川从旁人袖间摸出宝物的动作,千真万确与叶鸯一致。叶鸯的偷梁换柱,是北地叶家祖传的功夫,自然是从族内长辈那儿习得,这叶景川,他又是从何处学来此技? 师父姓叶。 叶家老仆识得来无名山的路。 难道师父不是师父,而是兄长? 族谱上却没有叶景川的名字,也不存在失踪或更名的状况。 或许是想多了,叶家老仆之所以找上叶景川,大抵是因为他名声传得响亮,还是出了名的不喜与人交往,把叶鸯放在与世隔绝的无名山上,对其而言最为安全,叶景川是他良好的屏障。北地叶氏还存于人世的那些年,叶鸯成天不学好,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但从来没有谁敢妄言叶景川同他家有所关联。 北地叶氏不好惹,而叶景川比叶鸯那一大家子更不好惹,叶鸯老早就听到过这样说法,只是不明白个中缘由。如今联想到无名山下那诡异的金风玉露,不禁毛骨悚然,可能叶景川明面上孑然一身,暗地里却非如此,他手上说不定有不少东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可是那珠子还是得要回来,先前分明说好了要由他处置此物。 思及此,叶鸯固执地摊着手:“还给我。” “你方才说不论什么样子,只要我是我,你便喜欢;如今我就是抢了你东西,你可要反悔,由爱生恨?”叶景川抓住他不久前说的那句话,适时反击,直把他堵得哑口无言。叶鸯追悔莫及,他哪儿敢仇恨叶景川,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他早知叶景川秉性如此,恶劣非常,竟还主动给人送上把柄,这下好了,从今往后叶景川更方便拿捏他,而他一头扎进自个儿挖出的坑,摔倒后再也爬不上来。 不要便不要。叶鸯闭了嘴,气冲冲绕过他往山下走,没走出两步,由于分神,脚底突然一滑,险些绊个跟头。叶景川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忽然又改了主意,把收走的东西全塞回他手里,站到他身侧挟着他沿石阶一路向下,似要将他安然无恙地护送到山脚。 但叶鸯清楚,他不是想护送徒弟到山脚,而是要跟着徒弟一起下山,不然,他绝无主动归还那些小玩意儿的可能。无可奈何,在心中暗暗叹息,认命般推开他回山上关门落锁。无名山穷得叮当响,并且常人很难抵达山顶,因此不会有梁上君子来造访,然而小鸟小兽仍是有的,为免回家时看到锅碗瓢盆碎裂一地,笔墨纸砚四处凌乱,每次山上无人,必定落锁关门,以保家宅平安。 站回叶景川身旁,叶鸯已没了下山去玩耍的兴致。自己下山,那是去爽,和师父一起下山,那是受难。且不说银两不再能乱花,单说叶景川会带他去的地方,都从内而外地透出无聊。叶景川从来不和徒弟同时出现在金风玉露,对赶集更是没有兴趣,每回他带叶鸯到山下转悠,皆是真的转悠,绕着山脚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走。 忆起往日,叶鸯无话可讲。 纵使有话,也不想讲。 这时候,叶景川张嘴了:“每回下山丁零当啷带一大堆东西,也不嫌沉得慌?” “那点小玩意儿不值钱,怎比得上您老贵重?带您出去转悠一圈,那才叫沉得慌。”叶鸯阴阳怪气,想把师父气回无名山上,好自己出门乱跑,可惜叶景川不动如山,压根就不上他这幼稚的当。 “说得也是。”叶景川厚颜无耻道,“人要衣装这道理我是教过你的,出门在外不可露财,却也不能显穷酸,你带着那些小东西,别人看你就像看寻常人家的小子,若带上我,就大不相同了。” 自吹自擂达到如此境界,该夸他天赋异禀,还是该说他人神共愤?叶鸯让他气笑,什么话都讲不得,闷声不吭跟在他旁边一起走着,静默之间,忽又从他方才那番不要脸的话里悟出一点深意。 带着那颗圆珠,即是怀璧其罪,身上的翠玉貔貅,更是明显标识,江家枝叶伸得极广,保不齐有暗线搭到了无名山,叶景川是担忧徒弟出了意外,才执意跟在徒弟身边。只要有叶景川在,就能护得叶鸯周全,同当年的北叶一样,南江亦对叶景川心存忌惮,他的徒弟,是不好动的。 要不是有“叶景川首徒”这一身份做挡箭牌,早在巫山,叶鸯就要被江家公子派来的人捅成筛子,哪儿还能在无名山上活蹦乱跳?侧头看了师父一眼,叶鸯不由气馁,独当一面为时过早,目前他依旧离不开师父的庇护,但就好像叶景川常常想的那样,叶鸯也常常在想,师父究竟能陪徒弟到何时? 十年,二十年? 五十年,一百年? 一百年大概不太行,那太遥远,五十年应当可以期待。五十年后的叶景川,会是什么模样?叶鸯停了脚步,去拽叶景川衣袖,没头没脑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师父您说,那颗珠子可保人躯体不朽,但它又能保人到什么时候?” “谁晓得。”叶景川仰头看天,阴沉沉的云朵重新聚集到一起,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撑开雨伞遮在叶鸯头顶。无名山很穷,叶景川很抠,他们只有一把伞,风来了雨来了,叶鸯不好让师父淋雨,于是钻到伞下,和他紧紧贴着。 寻了一处干净地方暂停歇,叶景川接上之前的话题:“那东西或许能用百年,或许能用千年,我也不太清楚,但 恋耽美 分卷阅读5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想来不论是百年还是千年,都没有什么用处。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面目如初又有何用?皮囊下还是一把骨头,心不会跳,血不会流,死了便是死了,仅维持表象,没有多少意思。” “起码瞧着好看。”叶鸯急急反驳,“完整面貌与森森白骨,我自然选前者。” “是吗?”叶景川笑,“横竖那东西你自个儿留着用……你想叫你儿子孙子把它放你身边陪葬,我无所谓,也不干涉,毕竟到那时,我恐怕已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叶鸯不耐烦,不想听他口中吐出这字眼,强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要将剩下的一半路绕完。 途经无名山下一家小酒馆,叶鸯往里一瞥,竟望见个旧相识,而对方略一抬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火花飞溅。 叶鸯深吸一口气。 叶景川果然明智,还好他陪着徒弟下了山。 ☆、第 24 章 眼见徒弟变了脸色,叶景川觉出不对,循着他目光向酒馆中望去,一看到那不应出现在此地的人,心下了然。这半大小子,翅膀还没完全硬起来,就先学会了追凶复仇,对报复的执着,已然成为了江氏后人所具备的特质,它要伴随着他们走完这一生,成为他们最为显著的标志。假如北叶未曾覆灭,世上大约还会有另外一批苦大仇深的少年人,双方碰到一处,又要搅乱一池水,闹得旁人也不得安宁。 然而北叶终是没了,仅剩下一个叶鸯,叶鸯没有复仇的心思,叶景川亦不希望他有。如果可以,叶景川甚至想要他一辈子都不与南国江氏接触,没有交集,便很难暴露,叶鸯的命就能好好地保住。但是天命不可违抗,也许命中注定北叶南江要结下梁子,叶景川把徒弟藏在无名山上藏了好些年,偶然带他下一次山,他竟那么巧合地遇上了江家公子。 不光是叶鸯在瞪着酒馆中那人,对方同样也瞪视着叶鸯。周围几名仆从已蠢蠢欲动,碍于叶景川在场,不好贸然出手,因此暂时只能看着,拿眼神做刀子往叶鸯身上戳。叶景川丝毫不怀疑,如果这群人眼中能飞出刀片,他身旁的徒弟此时一定被戳得千疮百孔,漏水泄气。 为何突然暴打江家公子,叶鸯迄今为止依旧没有作出解释,虽然叶景川不想逼他说出实情,但如今这状况,继续隐瞒似乎不太好。叶景川探询地望了徒弟一眼,感觉出后者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酒馆中的小公子哼了一声,脸色不是很妙,不过头终于是低下去了,仿佛不想同叶鸯计较。 这倒是有些奇怪。 倘若他真不想与叶鸯计较,那他此番起来就不是寻仇,可是除了报复叶鸯,他还有什么非来无名山不可的理由?无名山离江氏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江氏离巫山较近,若想游山玩水,首选自然是巫山,这位公子何必千里迢迢赶赴无名山,在绵绵细雨当中坐进破落小酒馆? 那小酒馆有多寻常,住在无名山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它平平无奇不存半点儿新鲜感觉,酒水亦是普普通通没有太好滋味,江小公子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偏要跑到无名山这里来遭罪,怎么看怎么奇怪。叶鸯皱眉,目光从酒馆中众人身上扫过,但除却几个贴身护卫之外,却也没见到其他可疑之人。 江小公子轻装简行,身着便服,要不是他那张脸太显眼,叶鸯起初发现不了他。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家伙放弃金光闪闪的装束,故意扮作穷鬼,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纵有阴谋又如何?叶鸯哼了一声,拉着叶景川快步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小公子不找他的麻烦,他没兴趣多管闲事。此人心怀鬼胎不假,但只要同他无关,他就没有跟人硬碰硬的必要。 今儿出来一趟,着实糟心。先是被叶景川教训一通,后是听见叶景川提起死这个字,好容易等到叶景川闭嘴,结果拐了个弯,更恶心的家伙在酒馆里等着。叶鸯倒足了胃口,哪怕天气放晴,他也没有任何的好心情,怏怏不乐地拖着叶景川往别处走。 “嚯,瞧你走得这么急,是怕对面人多,把你按地上揍?”雨停了,太阳呼出一口气吹跑空中云朵,叶景川收起伞,抖落伞上雨水。一把伞让他当成鸡毛掸子那样舞动,雨水到处乱飞,洒了几滴到叶鸯脸颊上,叶鸯抬手一抹,脸上现出些许愤恨,是被那江家小公子勾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怒上心头。 走得急并非是害怕,而是担心招惹到疯狗。与疯子讲道理,那是傻瓜才做的事,对疯狗讲道理的,更是傻中之傻。叶鸯不是傻瓜,他是聪明人,聪明人远远瞧见疯狗,都会明哲保身,提前躲避。正常人很难斗得过疯狗,因为疯狗咬人不择手段,下的是死口,而人总会考虑良久,最后有所保留。 作为聪明人,叶鸯所做出的唯一不明智的选择,便是当初逞一时之快,把江家小公子按在地上揍。这也不怪他,都怪那小畜生出言不逊,污了他的耳朵,要不是对方带了护卫,他早就把那根讨人嫌的舌头齐根拔下,丢进瓦罐泡酒,再弃置街旁喂野狗。 当日他动手动得快,一脚飞出去,才听见有人喊江少爷。心知不妙,刚想收势,对方却已中了他一脚,恰好还踢在裆部。叶鸯那时候想啊,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踢了,干脆再接着打,于是叫来一旁的方璋,两人对江家公子拳脚相向。倒霉公子双拳难敌四手,护卫又是群草包,被打得极其悲惨,若无方鹭及时制止,那条小命恐怕都 恋耽美 分卷阅读5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要葬送在叶鸯手里。叶鸯揍他,是下了重手,后来这打人的跟着师父跑到北地大雪山上逍遥快活,被打的却凄凄惨惨,整日躺在房里,直到近几日才下了地,能慢腾腾地走动。 据小道消息,那根秀气东西没叫叶鸯踢断,目前还能用。 回忆很快结束,叶鸯进行了短暂的自我反省,忽又开始跳脚,指着后方那小酒馆骂道:“这畜生,还有脸在无名山下喝酒,要不是你跟着,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非要打得他喊我爹不可。” “不是说不想报仇?怎么又恨上了?”叶景川往小酒馆那边瞟了一眼,江氏公子没有跟出来,可能是被叶鸯打怕了,也有可能是在畏惧叶鸯的师父。叶鸯有恃无恐,仗着叶景川给他撑腰,打江氏公子打得那么狠,如果他是个小门小派小家小户出来的孩子,此刻大约已化作一架白骨。 江家人不好相与,一个个都狠毒,能少招惹就少招惹。不怕事,不惹事,这是叶景川曾经对叶鸯提出的要求,叶鸯始终好好地践行着,除了暴打江家小公子的这一次。 事发地点在佳期如梦,叶景川本应有一手可靠消息,奈何他当时忙碌,未在现场,倪裳亦有要事,出手帮忙的方璋不明实情,旁观的方鹭又一头雾水,因而叶鸯和江小公子为何突然动手,竟是谁也说不上原因。听闻旁人所言,他们大打出手似是因为一句话,那么问题来了,江小公子究竟说了什么? 叶景川问了叶鸯几次,后者都不肯说,他不禁感到好笑,拿伞戳了戳徒弟,再次问道:“为甚打他?你要实话实说,我还能帮你兜着,不然他家里人回头闹到我面前兴师问罪,我想护着你都找不到个理由。” “你想知道,你去问他啊,横竖不是因为祖宗的仇。”叶鸯愤愤拍着伞尖,一天的好心情尽毁,“去去去,别拿它戳我。你也讨厌,你和他一个样子都是王八蛋。王八下蛋又光又圆,但破了壳还是小王八,就好比你们穿一身好衣裳,生一张好脸蛋,内里还跟个王八一样讨人嫌。” 王八咬住了人就不愿松口,叶鸯自觉这比喻妙极:叶景川揪着他那句“喜欢”不放,江小公子因为一顿毒打对他怀恨在心,他们俩人的做派当真和王八像得很;因着外表好看,勉强给他们加个蛋壳,让他们从丑陋王八变成漂亮的王八蛋,此乃叶鸯最后的仁慈。 “王八挺可爱的,像你一样。”叶景川轻飘飘撂下一句,叶鸯猛一听,竟分辨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难不成他果真认为王八非常可爱,是可以拿来夸人的形容? 说到这儿,也确实不太明白王八二字为什么成了骂人话。 言归正传,叶鸯暴打江小公子的缘由,说来太丢脸,所以他不乐意对旁人说,就算问话的是他师父,他也不愿回答。江小公子被他打了,自觉失言无状,回想起当日那话的确过分,所以跟他一样对此事闭口不谈。众人只晓得他们结了仇,可双方都不说明原因,追着问未免无礼,大家只好按捺住好奇心不去探询,仅有叶景川这不怕激怒叶鸯又不怕激怒江小公子的家伙,才敢一遍又一遍地打听。 他老是问,还不如一气说完,告知他实情,省得夜长梦多。叶鸯气结,压制心中火气,瞪了叶景川一会儿,道:“你屁事可真多。把耳朵凑过来,我跟你说。” 叶景川却不动:“不成,你就站那儿说,别咬耳朵。你牙尖嘴利,把我耳朵咬掉怎么办,今后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你过来啊,我不咬你。他娘的,我咬你做什么?还不如去啃烧鸡。”叶鸯脸色发红,乍一看像是羞涩,不过叶景川知道他那是被气得。 乖乖附耳去听,但听得叶鸯说道:“他当日在佳期如梦醉酒,错把我认作那个那个,说要与我那个那个……我若不打他,对不起我自己。他活该被我揍,你说是也不是?” “原来如此。”叶景川仍笑着,眼中却少了笑意,双眸黑沉沉的,好似想起别的什么。叶鸯说得隐晦,换个人来怕是听不懂,然叶景川久浸风月,轻易领会了他的意思。徒弟被人调戏,做师父的自然不悦,连带着瞧酒馆中那小子都不顺眼起来。 真正与江氏公子结仇的叶鸯此时反倒大度,许是叶景川护短的模样取悦了他。他的脸色正如他头顶的天那般,阴霾一扫而空,洒下的尽是亮光。之前还生着气,这会儿却不气了,不晓得该说他健忘,还是该说他幼稚。 叶鸯张口欲言,忽瞥见小酒馆内走出一人,正是那江家公子;他没带随从,没带刀剑,仅捧了一只小盒子,别别扭扭好似想往叶鸯这边来。 踌躇半晌,终是来了,将那小盒子往叶鸯手里一塞,依旧别别扭扭地道了句歉。悔过之情确有一些,更多的是尴尬。那日他酒后失言,待到清醒了本应登门赔罪,可他挨了叶鸯的揍,拉不下脸,只想着出口恶气,因此派遣诸多护卫外出,或盯梢或跟踪,本想寻个时机也把叶鸯打一顿,后来却感觉错在己身,不得迁怒于人,只好放弃。 经过多方辗转打听,知悉那打他的正是叶景川徒弟,恰好要往无名山附近走一趟,便带了些薄礼略表歉意。不知对方愿不愿收,他收也好不收也好,反正歉意是送到了,今后大可问心无愧。江小公子心虚地摸摸鼻尖,转身欲逃,突然肩上多出一只手,惶惶然回头望去,发现身后站着的是叶鸯那可怕的师父,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眼神飘忽。 “……” 气 恋耽美 分卷阅读5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氛一时间变得极怪异,叶景川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松开手道:“无事,你走罢。” 江家小公子看看他,又看看叶鸯,面露狐疑神色,随后拔腿便逃。原来北叶南江的少年人逃跑时都一个样子,叶鸯愣了愣,似从那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啊背刑法背得好累脑袋疼。 周末去动物园放松心情。 ☆、第 25 章 想问那小公子名姓,却被他突然塞来的礼物吓了好大一跳,以至于忘记了问,而再见到江小公子,是在两个月之后。那时叶鸯提溜着师妹昨日忘在无名山上的小竹篮,下山去汪家拜访,离着老远就看到江小公子带了一大群人,蹲在街口探头探脑。瞧他们所望的方向,周围空空荡荡,仅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汪。 这小子,又带着随从打算作什么妖?叶鸯四顾无人,悄悄闪入墙边阴影,小步挪到大树背后,阳光从枝叶间钻出,落到身上,恰好迷惑江小公子的双目,使其难以辨认出叶鸯面容。江小公子显然是看到了树那边有人,但光影斑驳晃得他眼睛发花,一时间竟没看出那树下站着的正是将他暴打一顿,害他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家伙。倘若他一开始就认出叶鸯,那他铁定要逃,而他若是逃走,叶鸯将会失去看好戏的机会,因此叶鸯希望他认不出自己,叶鸯希望他不逃。 叶鸯运势极佳,江小公子淡淡一瞥,没认出他,直接将他忽略,侧过头与身旁的随从说着什么。那随从满脸都写着“严肃”“正直”,听到主子说话,就点头附和,江小公子很满意他的附和,从袖中掏出块玉赏给他。不愧是南国江氏,财大气粗,随手赏给下人的东西都是上好货色。叶鸯眼馋,几乎要按捺不住,跑去抓住江小公子抖一抖,摸走对方身上所有财物。 眼馋的不单单是叶鸯,还包括江小公子身旁一众护卫。众护卫盯着那刚得了赏赐的同伴看了一会儿,突然争先恐后地附和起主子。叶鸯站树底下看着他们,感觉分外好笑,江小公子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掏出不少东西把身边随从赏赐了个遍。叶鸯叹口气,觉得小公子比自己更败家,此刻他在后悔没喊叶景川一起下山来送竹篮,师父应该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败家孩子,见识过了江小公子,今后大概会很少训斥他。 一群人乱作一团,江小公子终于不耐烦了,挥挥手叫属下安静,继而扒着墙壁,聚精会神地盯着汪家大门。叶鸯猛然惊醒般觉出不妙,这小公子带着一帮男人蹲在汪家门口干什么?抢劫大约不是,汪家没多少值钱东西可抢,看他们的模样,亦不像是来寻仇。一道闪电在叶鸯脑海中迅速划过,劈开混沌,令他惊醒。江小公子有前科,这番怕是要旧事重演,强抢民女。 叶鸯再藏不下去,咳嗽两声,提着竹篮从树后转出来,被留在家里看门的小鲤鱼恰好在这时候打开门,一开门就看到叶鸯,高高兴兴叫着“师兄”,扑到他身边拿他手里的小竹篮。江氏公子面色骤然转黑,好似锅底那般黑得扎眼,他含恨瞪着叶鸯,直让后者莫名其妙,好气又好笑。 不待对方讲话,叶鸯先开了口:“你带着一大群人在我师妹家门外,是想做什么?我警告你,若再图谋不轨,当心我让你回不了家,这辈子都在无名山底下瘸着腿!” “你说谁图谋不轨!你自己龌龊,便要泼人脏水,污人清白!”那小公子颊边乌云迅速褪去,气得小脸煞白,一下子从藏身处跳出来,挽起袖子就要跟叶鸯干架。叶鸯当然不怕,把师妹往身后一护,义正言辞质问江公子:“你与我师妹一家人非亲非故,却偷偷摸摸蹲在她家大门口,你不可疑谁可疑?你且说说明白,你蹲在这儿,到底要作甚?你要是能给我个解释,我自会向你道歉。” 江小公子张口欲言,忽又收了声,过一会儿,忿忿不平道:“那可不能说!我的事,要你来管?你这手也伸得太宽了些,你家住河边?” “嚯,你别说,无名山后还真有条河,我家正是住河边,所以要管得宽一些。”叶鸯哈哈大笑,像极了泼皮无赖。 他一句话堵死了江小公子的生路,那小孩娇贵,哪儿受过这委屈,眼眶一红,就要招呼人过来胖揍叶鸯。可当看到叶鸯身后的小鲤鱼时,伸出的手却握成了拳,竟是强忍着不喊人,硬生生吃下了这哑巴亏。 叶鸯眼尖,瞟见他手中抱了一小包裹,方方正正的,也不晓得那是个啥东西。能让他抱在怀里如此爱护的,定然不是寻常之物,既然好奇,不如抢来看看。叶鸯心念一动,脚尖稍挪,顷刻间出现在江小公子身前,一把抓走他怀中包袱,三两下扯掉蒙在上头的布,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呈现于眼前,日光透过花瓣,居然有一道彩虹。 果然是个宝贝,但他手里拿着这玩意儿,在别人家门外鬼鬼祟祟,怎么看怎么怪异。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江小公子怕是有求于人,才找来此物献宝。叶鸯笑笑,随口说着:“你想给叶景川送东西,也别堵在我师妹家门前啊,小孩子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碰坏了你的东西,你又要找她麻烦。再者,叶景川他不收徒了,拜师学艺你想都不要想,赶紧收拾行李回江家逍遥去罢。” “谁说是给你师父的?我就是愿意给你师妹送,不行吗?”不知是不是叶鸯产生了错觉,他总觉得江小公子松了口气,也不像之前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5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样浑身紧紧绷着。坏了,怕是猜错了,非但没引出对方的真实意图,反而送出个台阶。 小公子轻哼一声,从叶鸯手中夺回那水晶莲花,扬起一个微笑,蹲在地上将它递给小鲤鱼。丫头受宠若惊,先抬头看看师兄,叶鸯皱眉,却仍示意她接过此物。她立马欢欢喜喜地接了,对着日光看了又看,一派天真可爱情态,江小公子瞧着开心,嘴角不禁上扬,眼中也亮闪闪的,好似揉碎了星河。 怪异之感在叶鸯心中升腾而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在艳阳之下回望汪家大门,看惯了的模样这时居然阴森到有些可怕的地步。是哪儿可怕,是哪儿不对劲,叶鸯说不上来,他只是有种本能的直觉:和江家扯上关系,一准没有好事。 看江小公子的模样,那水晶莲花好像真是他准备给小鲤鱼的礼物,但小鲤鱼普普通通一个女孩儿,究竟是哪里吸引到了这大户人家的小子?叶鸯警惕地打量着江小公子,生怕他做出不利于师妹的举动,然而后者仅是站起来,拍了拍衣摆的土,随后就心满意足地转了身,居然要走。 “慢着!”叶鸯忙喝止他,“你把名字报给我,若此物不祥,为我师妹招惹祸事,我便去江家寻你!” 他说的是怕那水晶莲花不祥,实则是怕江小公子不祥。小少年气坏了,却不好发作,死死攥着拳,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她小小一个姑娘,我还能害她不成?!我害了她,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为甚要去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已在佳期如梦做过了。”叶鸯嘻嘻笑,“你是惯犯,不得不防。” “……” 小公子哑口无言,垂眸望着地面,半晌,低声说:“江礼。江就是那个江,礼是礼数的礼。” 名字起得不错,江礼江礼,怪不得他专爱给人送礼。叶鸯又笑,挥挥手赶他走。江礼看了眼手捧水晶莲花的小姑娘,眸中柔光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先前被他挥退的护卫重新回到他身边,跟星子围着明月似的,簇拥着他往街道那边走了。 见他走远,叶鸯心里那点儿不安定才散去,回身看小鲤鱼,已将那朵水晶莲花放到了头顶上,跟顶水缸一样顶着。江礼带来的宝贝,就让她这么糟践,当真暴殄天物。叶鸯哭笑不得,把水晶莲花从她脑袋上取下,仔细检查一番,没找到机关暗器一类,于是放了心,重又将其放回师妹手里。 江礼年纪不大,用方璋的话来说,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不排除他偶然遇见小鲤鱼便一见钟情的可能。叶鸯摸摸下巴,偷眼看那蠢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倒也没生错位置,一张脸标致得可以,确是讨人喜欢的类型,美中不足年纪太小,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江礼就算想提亲,还得再等个几年,等他和小鲤鱼都长大了,说不定这事儿能成。 当然,那是叶鸯不插手的情况。 小鲤鱼进了江家,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不被欺负那可叫奇怪。哪怕她爹娘动了心思,存着念想要她攀高枝儿,为了保她平安,她师兄也得拦。 “喜欢不?”叶鸯斜睨着师妹,不经意般问她。 小鲤鱼想也不想,直截了当点了头,她永远学不会掩饰,傻瓜一个。 “这东西你可得藏好了,别傻兮兮往外头带,就在你屋里搁着,也别让你爹娘见着。我今晚回山上问问师父,他要是说没事儿,你再给爹娘看——唔,若能拿给他们看,别忘了告诉他们那是江礼送的。”叶鸯一边说,一边推着师妹走进家门,催她进屋把水晶莲花藏好。光辉熠熠的宝物被小鲤鱼放在了大衣橱最深处,近几日天气变化不大,汪姨不可能收拾衣橱,短时间内发现不了里面多了东西。叶鸯满意地点点头,瞥了师妹一眼,仍不放心,语重心长告诫道:“江礼给你玩的,你暂且接着,他要带你去吃东西,你就搬你爹娘出来挡他回去。他哪天来找你,你上无名山时记得告知我,他敢办坏事,师兄就敢敲断他三条腿。” “师兄你真好。”小鲤鱼年纪还小,不太明白男孩子的三条腿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晓得顺着师兄的意思走,多夸他两句准没错。果然,叶鸯听她甜丝丝说了五个字,登时心花怒放,恨不得把乖师妹举起来转圈圈。 “嗯……师兄说的话,你记得了,不准忘。”叶鸯摸摸丫头的脑袋,她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短短几个月,好像又高了点儿。小姑娘有一天也要变成大姑娘啊,到那时候,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她甜丝丝叫自己师兄。 小鲤鱼把叶鸯送到大门口,叶鸯心里发怵,怕外头的野男人又来觊觎他师妹,直在汪家门外守到天黑。远远瞧见路那头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叶鸯才肯挪窝,躲在树后看到小鲤鱼的爹娘进了家门,方转身往无名山上走。 他迟迟不归,叶景川一定在山路上等他,等他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出现,等他乖乖回家吃饭。叶鸯这般想着,脚下步伐加快,几欲乘风飞起,盘旋而上直飞到无名山顶。爬到半山腰,当真看见叶景川提灯来寻,唤了声师父,急急奔去,将今日所见怪异情景一五一十讲与他听。 “江礼?”叶景川把那小公子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似是觉得好笑,“他报了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不过你见到了他相貌,依相貌寻人未尝不可。” “若不用寻,岂不更好?我要是到江家找他,那必然是我师妹出了事,最好是一辈子不需要我上门寻人。”叶鸯想得明白 恋耽美 分卷阅读5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早权衡好利弊,叶景川听他说,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学聪明了。我适才没想到,如今你这么一说,才发现找他不如不找他来得好。” 师徒二人没了话题,沉默着肩并肩往山上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被抛弃在路旁。 逐渐走近小屋,可看到屋内灯光,这时,叶景川突然说:“江礼……这个孩子,你与他也少接触罢?做师妹的遇见事要找师兄,做师兄的遇见事要来找师祖,你还嫩得很,纵然聪明,也有太多事摆不平。” 叶鸯办不到的事很多很多,比如洗衣,比如刷碗,比如听师父的话,再比如…… “闭嘴闭嘴。饿了,吃饭。”叶鸯不想听他再提江家人,闻言跺起了脚,“管他是叫江礼还是江无礼,横竖都与你无关;休要再提他了,糟心得慌,讨人厌。” 作者有话要说:  承诺了鱼6下一个脑洞开搞师徒年下。 ☆、第 26 章 自那以后,江礼,或者说江无礼,就成了小鲤鱼家门外时常蹲守的不速之客。无名山上师徒几人皆搞不懂他在做什么,不过看他每日仅是送礼,再无旁的举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散家财。叶景川仍在观察江礼,等着揪他小尾巴,而叶鸯则是想看热闹,等着瞧南国江氏如何在这败家崽儿手中破落。 可江氏有钱,一时半刻没落不了,江礼送出来的东西,今天一套明天一套,俩月了也没重样。渐渐地,叶鸯从防备转变为眼馋,每逢江礼塞给小鲤鱼新鲜玩意儿,他都要躲树上偷看。夜里回了无名山上,就缠着叶景川也给他送,叶景川交涉无用,最后只能上手打,叶鸯叫他赶得满地乱窜,这才老实,不再动歪心思。 无名山上清心寡欲,叶景川清心寡欲,叶鸯亦要随着他一同清心寡欲,尽管心没多清,欲没多寡,但表面功夫是要下足的。叶鸯蹲在树上,哗啦啦摇着树枝,本就不甚牢靠的叶子经他一折腾,争着抢着离开树枝落下去,树下的师父和师妹惨遭树叶掩埋,头上肩上还沾到了灰。 “我看你就是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赶紧给我滚下来练剑!”叶景川拂去落叶,黑着脸拍打衣袖,一旁的小鲤鱼和他一样,在身上拍拍打打又掸掸。瞧着他们两个手忙脚乱,叶鸯竟然笑得出来,他一笑,树枝晃动更厉害,叶子落得也更厉害。 呵,烂泥扶不上墙,吃喝玩乐他样样行,让他练剑,他就耍赖!叶景川“呸”了一声,拉着小徒弟站得离那棵树远了点儿,信手拾起一颗小石子,扬手挥出。劲风呼啸而过,叶鸯捂着脑门儿“啊哟”叫出来,眼眶里盈着泪,委委屈屈爬下了树,没走两步,突然被落叶堆绊住了脚,当即行了个五体投地之礼。 自作孽,不可活。叶景川嗤笑,走回石桌边拿起叶鸯的剑,宝剑铮然出鞘,半面映着天光云影,半面映着叶鸯眉眼。凝视片刻,将那一截可充当镜子的剑身推回去,再转眼看大徒弟,已噘着嘴按着脑袋,强忍疼痛自地上爬起。 说了无数次再不打他,承诺过无数次下回一定好好待他,可当他不分场合瞎捣乱的时候,叶景川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叶鸯挨揍是必然,因为欠揍,所以挨揍,没有其他缘由。他龇牙咧嘴,不敢吭声,接过师父手中的剑,跑到远处蹲了一会儿,等到头没那么疼了,方起身拔剑。 别家师徒相处得融洽和睦,师父手把手教,徒弟就认真学,他们俱是为自己而学,为自己而练习,唯独叶鸯不同。叶景川把石桌附近收拾干净,唤小徒弟回来继续写字,不经意间向叶鸯那边投去一瞥,发觉这小子压根没把心思放剑招上,那一双眼滴溜溜转着,始终不离他的身。 “看什么呢?”叶景川没好气道,“练你的剑!” “你老惯着她……”叶鸯停了动作,口中没头没脑地跳出五个字,再也没了下文。叶景川等他说话,等了老半天也没听着声音,忽觉不耐,眼看小鲤鱼练字练得差不多了,便劝她暂且停笔,早些回家,明日再来。 汪姨今儿就在无名山附近那条河上捞鱼,因此小鲤鱼没走平时那条大路,而是抄小道下了山。她一走,叶鸯脸上表情就变了,声音亦冷下来,没有点好声气:“同样是徒弟,你对她倒挺上心,到我这儿,就没师父的样子。” “叫师祖。”叶景川习惯性先接一句,纠正他的称呼。虽然纠正了无数次,叶鸯仍然全无改过之意,但习惯就是习惯,不论是否具备意义,它都将在固定的时刻出现。 叶鸯就站在那里,低着头研究脚下的土地,叶景川不可思议地瞧他一眼又一眼,觉得这孩子极有意思。分明是他想要个师妹解闷儿,小鲤鱼又是按照他的要求遴选出的师妹,他不欢喜也就算了,怎还翻了醋缸? “她比你小,我自然要照顾她;你都多大人了,还跟小姑娘计较。”叶景川换了个姿势坐着,始终不曾离开石桌,夏季的酷热未消解,石桌的凉意是他愿抱住的一棵稻草。他一边按住没用完的纸,一边单手抓起小鲤鱼用过的,墨色浓黑,纸张纯白,黑白分明,叶鸯往他手中一看,立马别过头去,唯恐刺痛双眼。 剑是没心情摸了,无来由的愤怒干扰到叶鸯情绪,他收了剑,大步走回屋,哐啷一下带上门。门板重重相撞击,发出吓人的巨响,好似惊雷滚滚,誓要震毁人耳,震破穹苍。 被叶鸯掀起的风不偏不倚恰好吹往叶景川所在那处,写 恋耽美 分卷阅读5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满字的纸张迅速飞散,如片片雪花飘落下山。崖边旋风忽来,裹挟着那几张纸上下舞动,不过多时,又纷纷颓然,无力地坠往林间河岸。叶景川目睹美景诞生又消亡,心中不胜感慨,踏着一地阳光走去敲叶鸯的门,不出意外听见门里那孩子让自己“滚蛋”。 “有你这么对师父说话的吗?”叶景川将那重复了千百遍的言语洗涮干净,再度取用,伸手去推房门。叶鸯果然没上锁,他一旦生气,心思就飘,锁门这种小事,他是记不住的。为免打草惊蛇,叶景川向来是先敲门再推门,如此一来,叶鸯就永远不记得自己上回未锁门,到了下一次他置气吵架瞎胡闹时,叶景川照样可以推门而入。 轻手轻脚进了屋,叶鸯正气呼呼躺在床上亮着肚皮,肚皮上还放着佩剑,也不晓得那把剑出现在此处是做什么用的。叶景川越看越觉可笑,越看他越像只小猴,强压下笑意,故作严肃道:“问你呢,有谁是像你这样对师父讲话的?方璋那小子混蛋归混蛋,至少他不会让他师父滚。” “你不是我师父!”叶鸯愤然起身,抓起枕头朝叶景川抛掷,叶景川当然是伸手接了,枕头若是掉到地上沾了灰土,回头还得他洗。 手中掂着那只枕头,揉搓揉搓再揉搓,到它变形过第十五次时,叶景川又问:“我不是你师父?那我是你什么人?” 虽说叶鸯那是气话,但这种话,纵然是发脾气也不可以乱说。师徒恩情哪里是能用来撒气的借口,就算叶鸯再气,亦不能挥刀将他和叶景川之间的联系一刀砍作两段。叶景川手里依旧抓着叶鸯丢来的枕头,它再一次变形,好在那不是叶鸯的头。 “你不是老让我喊你师祖吗?我现在愿意喊了,你倒不高兴?”叶鸯把被子一展,端端正正躺下去,连枕头也不要了,就那么合上眼。他合了眼,嘴巴可没闲着,仍然不断絮叨:“我既然唤你一声师祖,那劳烦你把我当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婴孩,将饭菜清水送到我嘴边伺候我吃喝,从今日起再不许打我。” 他这样一讲,叶景川明白了:原来他闹脾气不是因为讨厌师妹,而是因为他心疼自己。 的确,叶鸯使性子的原因千篇一律,皆是由于挨了揍。每回一挨揍,他剑也不练,书也不看,拔腿就往屋里跑,无名山上的卧房,客栈中临时落脚点,都被他钻过不止一遍。 恶人自有恶人磨,叶鸯这作恶多端的小东西合该被师父磨一磨。叶景川森然一笑,解下佩剑丢到桌上,步步逼近叶鸯,趁其不备,掀起被子,一把拽住裤腰,往下一扯。 叶鸯惊恐莫名,如离水的鱼般猛地弹起又落下,抓紧裤子大声质问:“你有病!你干什么!” “既是婴孩,当然无法自理。为师一片好心,准备替你擦身,你怎的不领情?”叶景川故作疑惑不解,手下发力,把裤子褪了一截,叶鸯倒吸口冷气,感觉冷风嗖嗖净扑到大腿上,吹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耍无赖,没成想叶景川比他还无赖,较之叶景川而言更加无赖的家伙,却是没了。 方鹭把方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那是真正在教徒弟,而叶景川呢,玩的成分多过教的成分。大约他孩提时过得不很幸福,缺衣少食,玩无可玩,所以收了徒弟之后,就把从前缺失的份儿都给补了回来。他将叶鸯带在身旁,首先是为了解闷儿,其次才是教习,叶鸯早已看得透彻,见扛不过他,干脆躺平在床上任其宰割。 这边手一松,那边力道也轻了,叶景川帮叶鸯把裤子提回去,忽然转身出了门。叶鸯心如死灰,摸摸脑门上被石头砸到的位置,尽管没起包,但好像有些发肿,疼得很。叶景川下手没轻没重,不就是抖下去几片叶子吗,至于拿石块砸人?叶鸯愈想愈委屈,愈想愈觉得不公平,翻了个身,把脸埋在床铺里,企图用这等方式闷死自己。 没等他把自个儿闷死,叶景川先回来了,带了饭菜清水,以及伤药。 他跟翻烙饼似的把徒弟翻个面儿,手捧伤药,一巴掌糊上脑门儿。叶鸯被他拍得直翻白眼,几乎昏死过去,忍住剧痛拼却浑身力气踢出一脚,然而踢了个空,叶景川余下的另一只手扣住他脚腕,忽然一折,登时令他晕上加晕。 “nitama是治我呢还是毁我呢?”叶鸯抗议,“你撒手!轻点儿!疼!啊——我不要你了,我明日就去巫山投奔方师叔!” 叶鸯嗷嗷叫了半宿,叶景川给他上药,他嗷嗷叫,叶景川喂他吃饭,他一面吃一面嗷嗷。作痛的不单是额头,还有他的脚腕,叶景川当真不会把控下手的轻重,一旦出手必然狠厉。叶鸯按按脑袋,又扭扭脚,想自己能四肢健全地活到今日实属不易。 明儿还得下山接师妹,到了师妹家门口,必会遇见江礼。江礼肯定又要给别人家小妹妹带些新奇玩意儿,而他若是看到了叶鸯的惨状,保不齐哈哈大笑,说不准带着护卫随从一起笑。叶鸯悲从中来,只觉在无名山上这些年过得好难受,都满了十八,还要挨师父的揍。 “嚯,光顾着收拾你,忘了你明日要下山。”叶景川恍然惊觉,差点儿摔了手中饭碗,叶鸯看着他,忽然之间急火攻心,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直挺挺倒下去。当年众天师除妖恐怕是没除完全,余下叶景川这害人妖孽在世间游荡,如今天师缺位,神仙不下凡,叶景川是没人能治了,只能盼着他有朝一日搬起石头就砸脚,自取灭亡。 ☆、第 27 章 恋耽美 分卷阅读5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风跟着叶鸯下山,吹得他头发衣摆悠悠荡荡飘飘摇摇,叶鸯探头看那山路,立时发出哀叹,他从未感觉下无名山的路竟有这般漫长。 叶景川那颗猪脑生来带坑,他把叶鸯的脚作践坏了,目前不能沾地,居然还固执地带人下山,说是要督促叶鸯保护师妹、与江礼周旋并以此作为磨炼;叶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行至半山腰方才想起他从前说过不许自己和江礼见面。看来他是出尔反尔的惯犯,说话就像放屁,从来没有准数,相信他还不如相信一头母猪。 叶鸯是和母猪过不去了,可能上辈子他是头公猪,被自己的爱人所辜负,今生才总将其挂在嘴边,时不时拎出来提上一提。想着想着,他也察觉出不对了,当即吃吃笑起来,直令叶景川莫名其妙,疑心他犯了疯病。 山脚下的几户人家近在眼前,叶鸯伏在师父背上,悄悄往他们院子里看。如今日轮仍像颗大火球,幸而风已转凉,不似几个月前的大太阳烤得人浑身难受;叶鸯眯起眼,舒舒服服搂着师父脖子,感受着自他身上传来的温热,跟骑马似的夹了夹腿,道:“离那家远点,他们家的狗好凶,看见我就出来咬。” 此地民风淳朴,狗一般不凶恶,那狗之所以追着叶鸯撕咬,多半是被他欺负过。叶景川不接话,依照叶鸯所言绕开了那户人家。所谓恶犬正卧在篱笆那边晒太阳,遥遥见到叶景川前来,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它瞧在叶景川的面子上,没有多为难叶鸯,否则叶鸯坏掉的就不止是脚,还有可怜的屁股蛋。 江礼蹲守了几个月,已然摸清小鲤鱼爹娘出行的规律,汪氏夫妇在家时,他从来不出现,每次都逮着人已走远无法即刻回来的那段时间找上门,偷偷摸摸给小妹妹送新鲜玩意。一来二去的,小鲤鱼竟和他熟悉了,可他们二人每次见面,江礼只不过是送样小东西,再简单说两句话,叶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究竟如何收买到小鲤鱼的心。可能这便是叶景川说过的“相逢即是缘”,他俩结的那是善缘,不像叶鸯和狗师父,纵使有缘也像造孽。 叶景川平时待那些看门犬不错,因此沿途走来,不论大狗小狗,都给了他面子,没去报复他的徒弟。叶鸯趴在他背上,好比躲进了坚固城池,得意之下,两条腿轻轻晃动起来,正是传闻中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今年叶鸯十八,虽然尚不及师父身量高,但也绝不算娇小轻盈,毕竟是个男孩子,不能同女子相比。叶景川嫌他动来动去忒麻烦,不好搬运,于是故意松开他,让他往下一滑。此举果然奏效,叶鸯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缠上来,瑟瑟发抖,再不敢造次。 行至山脚,叶鸯叽咕叽咕抱怨起来,叶景川没怎么听,光知道他是闲不住了,想下来自己走路。他自己走,倒也无妨,山下人多眼杂,他趴在别人背上大约也觉得丢脸,叶景川清楚他的想法。寻了个偏僻地方放下徒弟,改背为扶,两人慢吞吞往小鲤鱼家走,一路上确是遇见不少人,好在无人多问,大家只当是叶鸯调皮捣蛋,从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腿,叶鸯给人留下何等印象,由此可见一斑。 “你每日下山去接师妹,都能看到江家那小子?”叶景川搀着徒弟,只觉得扶着他比背着他还费力,不禁皱眉。他的语气受情绪波及,开始变得怪异。叶鸯停下脚步,侧头望他一眼,解释道:“是因为他成天堵在门前,我才去接师妹,你不要本末倒置。无名山那么高,下山那么累,要不是怕她出事,我才不到山下接她。”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难道从前那个一旦得了空闲就往山底下跑的不是他?叶景川嗤笑,忍了许久才憋回去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这儿人来人往,他不想让叶鸯难堪,更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叶景川教徒无方。 察觉到方才那番话略显可笑,叶鸯尴尬地清清嗓子,想另外起个话题,搜肠刮肚却找不出要说的话。沉默着走出很远,汪家的小院子终于在树影摇曳中露出了形迹,叶鸯往墙边走去,拣一块干净平整大石头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街口,等待江礼冒头。他坐在石块上,叶景川站在他身旁,恰好能取代那棵大树,给予他更舒适的阴凉。 “他每日都来,你竟不知他为何要来?”叶景川倚着树干,陪徒弟一起看蹲在汪家门外的江礼。江礼兴许是习惯了被叶鸯盯着,见他们在那边坐下,仅掀了掀眼皮,连声招呼都懒得打。 瞧他这模样,是没认出叶景川。这也难怪,叶景川隐匿惯了,大多人只听过他的名字,从未见过他长什么模样,他在外抛头露面亦无所谓,无需遮挡他那张脸。不过他确实好看,天生引人注目,看他一眼的人就没有能忍得住不看第二眼的,江礼也不例外,这小子才低头没多久,又扬起脑袋直勾勾盯着这边。 “吃盆望锅”——叶鸯眼前浮现出四个大字,它们飘在半空中,啪叽一下印上了江礼的脑门儿。江家人可恶至极,烧光了叶氏的山,抢走叶鸯的小师妹,现在又把主意打到他师父身上!叶鸯七窍生烟,但不好意思直说自己生气,咯吱咯吱咬了咬牙,伸手去拽叶景川:“你坐下。” “这石头丁点大,只够一人坐着,你自己坐便是,不用管我。”叶景川掰开他的手,顺便在他脚腕上轻轻一踢,恰好踢到昨夜负伤处。叶鸯“啊呀”叫了声,疼得直冒冷汗,登时愈加气愤:“不坐就不坐,踢我作甚?你是否把我当作木偶泥塑,以为我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5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会疼?” “倘若真是一截木头、一块泥巴,那倒不错。”叶景川道,“木雕泥塑不会讲话,更不会闹事,省了我教训人的力气。你可知,我早厌倦了与你多费口舌。” 叶鸯怒极:“那你现在便走,过了前头小桥右转,到庙里把神像抱回家,从今往后它便是你徒弟,我不再是了!” “唔……我错了,莫生气。”叶景川从善如流认了错,但他到底是不是真认为自己有错,叶鸯不大清楚。转头继续紧紧盯着江礼,发觉对方的视线仍然追随着叶景川,叶鸯心头火起,才平息的怒气骤然升腾,抬手在叶景川小臂上拍了一掌,道:“你回去!” 这般讲话,近乎于命令了。叶景川素来不喜旁人对自己发号施令,如今发号施令者是他徒弟,他更觉得叶鸯没大没小,口无遮拦。四目相对,半晌无言,良久,叶景川轻笑一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师父还是当狗?是了,上回你说想养条小狗,我未应允,你这是记恨我。” “你说什么鬼话,我要是记恨你,早在山上放火把咱家烧了,烧得你没地方住,烧得你没衣裳穿。”适才被他踢到脚腕,这时疼痛难忍,叶鸯又去揉,发觉那边鼓起一个肿块。早知有今日,当初该好声好气与叶景川说话,可不知为何,每次都不长记性,完全记不住要尊师重道。说到底,大概还是因为叶景川这人平时没个师父模样,所以叶鸯打心眼里不愿意给他好脸色,非要和他吵一架不可。 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在江礼面前宣扬,叶鸯爱面子,那些话俱是压低了嗓音说的。叶景川瞟了江礼一眼,以为叶鸯是看到他才生气,越发理解不能。既然瞧江礼不顺眼,叶鸯怎的不去揍他一顿,而是在这儿冲无辜之人发火? 当真是没教好,养出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自认为无辜,然而叶鸯的愤怒总与他有关。又坐了一会儿,小鲤鱼仍未出家门,对面江礼的目光无处安放,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望着叶景川,叶鸯目睹一切,在爆发的边缘反复跳跃,终于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深渊。 “你回去,他老看你,烦得要死!”叶鸯骂道,“他娘的,这是没见过人吗,看什么看?!” “哎——他看我就看我,与你有何干系?说话一股酸味,你是掉醋缸里头,喝了一肚子陈年老醋?”尽管他这样说了,可叶景川仍然觉得他的愤怒毫无理由。望见小鲤鱼家大门紧闭,料想那丫头暂时不会出门,于是弯腰将叶鸯从大石上抱起,竟是要打道回府。 “……!”蹲在那头的江礼瞠目结舌,一双眼瞪得溜圆,他转转眼珠,突然起身跑开。小纸包被他遗落在小鲤鱼家门前,叶鸯看见了,挣扎着要师父放他下地,把那小纸包拿过来。 他行动不便,是以叶景川依旧把他放到大石块上,让他好生坐着,自己取来纸包,放在他身旁等他动作。叶鸯戳了戳纸包,感觉里头那物软绵绵的,再一捏,果真是软的。偷偷拆开来看,居然是几大块软糕,江礼送完了玩儿的,开始送吃的了,明摆着是个收买人心的惯犯。 呵,不晓得他给多少人送过软糕。 也不晓得师妹从他那收到了多少块软糕。 江礼舍得花钱,人心自然而然聚拢而来,叶鸯摇摇头,重新把那软糕包好,扶着墙缓步移至门前。敲门之后又等了许久,师妹才跑来开门,那双眼迷迷瞪瞪的,看上去才睡醒。 “今儿睡懒觉了?”叶鸯讶异,“是不舒服么?若是难受,趁早吃药,不能拖着。” “昨夜睡得晚了,所以起得晚嘛。”小鲤鱼嘻嘻笑,笑完了探着头东张西望,问道,“江哥哥呢?今日没来吗?” 好个喜新厌旧的丫头!她认识了江礼,就忘了曾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师兄!叶鸯铁青着一张脸,极尽别扭地将那小纸包递过去,道:“他来过了,看你不开门,刚走。你若想见他,下次起早点儿罢。”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师父低低笑起来,叶鸯更来气,别过脸质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倒也没什么……”叶景川望向啃着软糕的小徒弟,勾了勾嘴角,“等用过晚饭了,再与你说。” ☆、第 28 章 是夜,叶鸯倒挂于房梁,欣赏月色满窗,风摇树影。如此良辰美景,他本该开心的,可他身边无人陪伴,长夜漫漫,只显凄凉。叶景川说话不算话,白日里信誓旦旦要与他彻夜长谈,结果到了夜里,那穿白衣裳的神秘人前来拜访,叶景川转眼就把答应过徒弟的事抛诸脑后,将叶鸯锁在房里,自去与客人相会,留叶鸯一人孤独对月断肠。 他只是推叶鸯进屋,并未把叶鸯挂上房梁,叶鸯如今吊在上面,全是因为自己想挂,与叶景川无关。凉风透窗,将死去的虫在秋风里鸣叫,听得叶鸯不胜感慨,煞是忧伤。他想人生在世就好像这小虫子,熬过一个秋天,又熬过另一个秋天,指不定哪年的秋天就死了;又或者人到晚年,便算得上步入了秋季,孩提时像春,少年青年时像夏,中年大约也像夏季,而晚年则是深秋,至于死亡,它与寒冬正相称。想着想着,不由悲怆,谁都有埋骨雪下的那天,曾经是少年,又能怎么样? 叶鸯从房梁上翻下来,袖口沾染了尘灰,他点一盏灯,借着微弱的亮光将灰拍掉,走到门边轻轻一推。外面立刻传来哐啷一声响,挂着铁链的锁晃动起来,提醒着屋中人,他已被困死在此处,除非叶景川 恋耽美 分卷阅读5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拿来钥匙,否则这扇门永远不会打开。 再去推窗,同样响起铁链撞击的声音。叶景川做事做得很绝,完全不留半点儿余地,三下五除二将叶鸯的卧房挂满锁链,变成了坚固的牢笼。叶鸯倚在窗畔,不由得胡思乱想,如若那白衣人突然起了反叛之心,将叶景川格杀当场,那他是要在这间屋里活活饿死、渴死,还是坐以待毙,等着那家伙来杀死自己?想着想着,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意识到叶景川是他唯一的保命符,没有叶景川,他仿佛什么也不是。 铁锁冷冰冰地挂在门前,挂在窗外,叶鸯感觉它们的影子狰狞可怕极了。叶景川办事不讲分寸,不择手段,光顾着达成目的而对过程漠不关心,如果换个胆小的孩子被他锁在屋里,恐怕会吓得哭闹不止,并从此对他产生恐惧。 叶鸯胆子不大,可他心大,容易忽略掉许多。他眨眨眼,外面的影子顷刻间变成了曼妙花纹,在窗上舞动着,显露一派风流情态。盯着看了会儿,竟觉得叶景川挂铁链挂得妙极,挂出了上好景致,不愧是当今大家,一代名师。 这般吹捧似乎有些过分,叶景川不过随手一挂,哪儿能担当得起如此称誉?但徒弟怎么吹嘘,叶景川也不知情,叶鸯穷极无聊,爱把师父捧到天上,那他尽管去捧。 叶鸯坐得累了,随意往窗上一靠,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结果那扇窗经他这么一压,居然被推开了。叶鸯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锁链半晌,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字体最大笔画最粗最显眼的那条正是:你又被师父骗了。 手忙脚乱从窗口爬出屋,先跑到门前仔细查看,伸手一扯,门上的锁链也哗啦啦掉下来。它和窗户上那位仁兄一样,是被叶景川挂在那儿装模作样的。叶鸯呼吸一窒,险些背过气去,好一个叶景川,表面功夫下得足,拿两把压根没锁上的锁,竟也能将人困进屋。 泄愤般踢了地上的铁链好几脚,叶鸯终于冷静,想起要把它们毁尸灭迹。他拾起锁链,鬼鬼祟祟绕到屋后,花一刻钟挖好不深不浅的一个坑,将沉甸甸的铁锁铁链丢入坑底,随后迅速把坑填平。他笃定叶景川不会花钱换锁,因为叶景川又抠又穷,而叶景川若是不换锁,又不去寻找埋尸坑底的这二位,那它们以后就要永久地消失在叶鸯的世界当中。 考虑到今后再不必受铁锁威胁,叶鸯不禁雀跃,跑到水井旁打了桶水洗手,悄悄摸到叶景川书房外面,蹲在窗下偷听屋内两人谈话。夜晚的无名山十分安静,而叶景川的书房中是万分的安静,静得好像没有人。叶鸯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不放过一点儿响动,蹲了老半天,双腿都要蹲得发麻了,才捕捉到很轻微的声音。屋里两人似乎在下棋,棋子敲击在棋盘上,声音还蛮好听。 “哒、哒、哒。”落子声有节奏地响着,双方杀得正酣畅,谁也未曾发觉叶鸯的存在,叶鸯听着无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干脆席地而坐,也不在乎会将衣裳弄脏。闭着眼将后脑抵在墙壁上,夜风拂面吹得清凉,叶鸯的意识突然开始模糊。晕晕乎乎在屋外坐着打了个盹儿,耳边若有若无飘来一声狼嚎,他一个激灵,猛然惊醒,睁眼望向林中,却空无一物。想来那声嚎叫不过是他的幻觉,天色已晚,是时候做梦。 此时腿是真的麻痹了,叶鸯揉了揉,感觉双腿又麻又痛,似有千万根细针扎在上头,轻轻捶了好一阵子,才叫血液恢复流动,扶着墙壁勉强站立。刚刚站稳,便惊动了屋里的人,窗户纸突然破开一个大洞,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直袭叶鸯面门而来,叶鸯吓了好大一跳,脚底打滑跌坐在地,这一跌倒,却是救了他的命,那匕首来势汹汹,可居然没伤及他一根汗毛。 叶鸯腿麻了,但脑袋没麻,他眼疾手快抓起那把匕首,一扬手抛掷回去,继而坐在窗下,双手环抱膝盖,接着当他的缩头乌龟。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一刺,我便诚心诚意将其奉还,物归原主,也算得上讲礼数。 屋内哗啦啦响了,乱珠坠地,惊雷轰然,是棋盘被匕首撞翻,黑白分明的棋子如同碎珠断玉般撒了一地。叶鸯以为这声音极美妙,殊不知棋子撒了满地的情形与美妙完全不搭边,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闯了祸,于是偷偷摸摸地爬起来,矮身沿着墙根行走,想回到自己的卧房,伪造出未曾出门的假象。 由于棋子掉落满地,叶景川耽搁了许久,才推开书房的门,而书房外这时自然是没有人的,叶鸯早跑回屋藏着去了。叶景川手指扣住窗棂,无意识地敲击着,待到看见窗户纸上的破洞,不起一丝波澜的脸总算有了变化。小打小闹,他不会有意见,可如果弄坏了他的东西,他便要心生不满。 一袭白衣从他身旁翩然掠过,犹似一只大鸟离开温暖的巢,义无反顾扑进前方的黑暗。叶景川伸手比划窗上那破洞,经过两人你来我往二次抛掷,匕首已把窗户纸扎得烂到不能再烂了。 叶景川捡起掉落在地的一张纸,注视片刻,提笔涂掉纸上江礼的姓名,吹熄了灯,离开书房往叶鸯那屋走去。叶鸯欲盖弥彰,没亮着屋里的灯,然而叶景川知道他仍醒着,因为那窗子开了条窄缝,没关严实。叶鸯要睡觉时,是会把门窗关紧的,现在窗户留了缝隙,恰好说明他未入眠,他留那缝,是为透气。 自己耍的小把戏,估计被他误打误撞给看破了,叶景川走到叶鸯卧房外,意料之中地没 恋耽美 分卷阅读6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看到挂在门上窗上的铁锁。房前屋后绕了一圈,没能找见,也罢,不急着找,等明儿天色大亮时再说。 摸黑进了徒弟的屋,衣上沾染到秋夜的凉气,叶景川坏心眼地去摸叶鸯衣领,指尖触及温热肌肤,成功激起叶鸯一身鸡皮疙瘩。叶鸯未出声,扫堂腿倒是先甩了过来,他脚腕还没好全,此时仍然疼痛,但盛怒之下顾不得许多,只想尽快把叶景川这灾星赶走,趁早安生。 叶景川及时收回爪子,走回桌边点亮了灯,屋内一下子亮了,暖洋洋的光晃得叶鸯眼睛发疼,不愿张开。他不愿睁眼亦无妨,叶景川做事,不需要他睁着眼。叶景川左手持灯,右手拉开叶鸯房中所有抽屉,摸遍了书架花盆,翻遍了大柜小柜,又探手进叶鸯被窝里寻觅半天,最后依然一无所获。叶鸯以为他有病,掀着眼皮瞪他,那意思是让他快点滚蛋,而叶景川对徒弟的目光视若无睹,仍旧我行我素,举着灯盏把适才摸过的地方又来来回回摸了几遍。 “我这儿啥都没有,你摸什么呢?”叶鸯裹了裹被子,觉得他莫名其妙。莫非他怀疑自己从书房里拿了东西?叶鸯这般想道。 ……开哪门子玩笑!如若在书房外蹲一蹲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盗走房中之物,那他叶鸯早就成了江洋大盗,何必留在无名山上,成天受叶景川的气?叶鸯无话可说,哭笑不得,想了想,忽然又感觉叶景川不是怀疑自己偷了东西,大概是看到门窗上的锁莫名消失,怀疑他把它们藏在屋里。 于是开口说道:“别找了,我把它们扔了,现在多半沉到水底,你想捞都捞不着。待你哪天找到,它们已经生锈,锈到不能再用,还是只能扔掉。” “哦,你老子花钱买来的锁,你说扔就扔呢?”叶景川听他这么说,料想是没把锁链藏在屋里,便停下不再翻找,把灯放回桌上,来到叶鸯床边坐着。叶鸯不知他要做什么,以为他要与自己谈心,就往床内侧挪了挪,下一瞬却发现狗师父开始宽衣解带,不由大惊,照着人侧腰就是一脚,嘴里说着:“你回自己屋里去睡,我这儿地方小,睡我一人勉强足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说容得下,就是容得下。”叶景川耍无赖,硬往他床上挤,“我今夜受了惊,非要跟你在一处睡觉不可。” “是你那朋友先朝我丢匕首,我不过是礼尚往来,你有怨言,为何不找他去?瞧他经常上山寻你,想来就住附近,你受了惊,该和他挤到一处,折腾我作甚?”叶鸯说完,略想了想,岔开话题,“不谈这个。你白日里说好了用过晚饭后告诉我那事……那事、那是个什么事?我困,你赶紧说,今儿不说就等明天,总之你答应过了,就是得告诉我。” 叶景川不答话,过了会儿,翻身将徒弟搂在怀里,逗小狗似的抚摩着头顶。叶鸯叫他揉得舒服极了,哼哼唧唧险些睡着,忽听见他说:“江家那孩子愿意给你师妹送礼,你何必横插一脚?你的身份,能少和江家人接触,就少和江家人接触,既然不想报仇,那就离他们远点儿,省得回头出了事——” 话说到这里,及时打住,没有再往下讲。再往后说,就不是很吉利了。叶景川安抚似的拍了拍徒弟后背,叶鸯在他怀里拱了拱,突然凶巴巴地冲他汪汪叫唤起来:“冻死了,去关窗!” “……” 叶景川只好下床,过去关窗。 再转身时,见叶鸯睁着俩大眼望向自己,觉得好笑,便问:“又怎么了?莫不是嫌热,改了主意想要开窗?” “胡扯。”叶鸯翻个白眼,“我看你脑子有病,心还大得很;你对江礼知根知底吗,就敢毫不设防?待他把你小徒弟拐跑,你找谁哭去?”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你无需多想。再说了,她有她爹娘护着,你呢,除了我可还有谁护着?你也指望你爹娘?”叶景川满不在乎,撩起被子一角,舒舒服服躺下去,占了叶鸯床上一半的地方。叶鸯很想把他踢下床去,但细细一品味他方才那番话,心立马软了。大约他确实对江礼知根知底,兴许那白衣人今日上山,正是为他送来江礼的消息。如此一想,再没什么话好说,极其别扭地往床中间蹭了蹭,把被子分给他一点儿,也不知是共享,还是施舍。 ☆、第 29 章 叶鸯记挂着他那番话,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前半夜像踩着白云飘飘欲仙,后半夜骤然下坠,跌落云端,惊魂未定喘着气睁开眼,侧头一望,阳光耀眼地照进来,身边不见了叶景川。披衣下床,屋内屋外找了一遍,仍是不见人影,喊了两声,亦是无人回应,这才意识到叶景川是出了门,至于出门去了哪里,目前尚无定论。 那人行踪缥缈不定,神神秘秘难以捉摸,叶鸯寻不见他的影迹,便死了心。回屋仔细打理好自己,想到外面空地上练剑,使出几招却失了耐性,不想再往下练。叶景川不在身边,剑术好与不好都没意义,叶鸯抿唇,还剑入鞘,手指不经意间自剑身上擦过,当场划开皮肉,渗出鲜血。 浑然感觉不出疼痛似的,叶鸯轻轻舔舐伤处,把流出的血吮尽了,也不包扎,就那么晾着。回去锁上房门,径自下山,刚转身忽又忆起昨夜被藏匿到土坑中的两副锁链。留了个心眼绕至屋后探看,昨晚才填平的那处果然被人挖开,坑内两副锁链不翼而飞,不用想也知道是叫谁掘了出来。 那时叶鸯掩埋它们,埋藏得过于匆忙,以至于忘记了要 恋耽美 分卷阅读6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盖住新土颜色。叶景川定是望见这一块地方土色新鲜,才想到从这里向下挖,寻找被叶鸯埋在此地的宝贝。也罢,他挖走就挖走,横竖叶鸯没想着将此物藏一辈子,只要它们仍在无名山地界,总得有一日被叶景川找到。叶鸯看开了,昨日的欣喜尽数忘却,仅留下一点侥幸,叶景川今儿可能心情好,没顾得上训斥他,也没顾得上唤他起床,他今日一觉睡到自然醒,除了做噩梦,别的都还好。 师父光是挖开了那个坑,似乎走得忙碌,忘记了将土回填。叶鸯瞧着这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干脆撸起袖子将它填上,省得叶景川晚上出来乱转时踩进坑里扭了脚。叶景川心细如发,平时做事滴水不漏,这回大约是真的急,才将坑晾在此处不管不顾。 细想一番,好似从未见过他着急到方寸大乱的模样,若叶景川也会慌乱,叶鸯倒真想见识见识。 怕只怕叶景川不肯让他见。那般高傲的家伙,让他认个错服个软,他都要怀恨在心并伺机报复,倘若叶鸯不幸遇到叶景川的落魄时刻,可能会被碎尸万段。 打个哆嗦,敲敲发抖的双腿,叶鸯三步并作两步逃开那个土坑,拔腿向山下开溜,目的地很明确,正是金风玉露。师父今日不在无名山上,定是提前跟师妹打过招呼,小鲤鱼那边不必担忧,叶鸯只需管好自己。 他想念出自倪裳之手的饭菜,已等不及要下山蹭饭。师父不在,午饭没有着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汪家蹭饭,二是去金风玉露乞怜。汪姨的点心也蛮好吃,恰能勾动叶鸯腹中馋虫,可惜他不想在师妹家门外与江礼正面遭遇,两相权衡,只得选了后者。 昨夜入睡前,叶景川嘱咐他少同江礼接触,当时叶鸯脑袋迷糊,仅知道听他说话,而忘记思考他话中含义,如今清醒了再一回想,白日里他非要背自己下山,大概是为了试探江礼的虚实。叶景川就是这样的人,多少安排多少谋划全隐没在他肚子里,从来不往外说,连告知徒弟都不可以。 金风玉露门前大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叶鸯在檐下站了会儿,觉得此地果真蹊跷。他处门庭若市,这边门可罗雀,好生凄凉。当初金风玉露刚落成时,叶景川好像带叶鸯来看过一次,叶鸯依稀记得那时候这条道上人山人海,声如鼎沸,锣鼓喧天要震聋人耳,哪想今朝冷清无边,与那荒原上秋色正相应。 蹑手蹑脚进了门,一楼有仆人在扫地。叶鸯老往这儿跑,早与他们混了个面熟,此刻他们见到叶鸯前来,便点头示意,叶鸯报以微笑,绕过桌椅板凳,在楼梯扶手上轻轻一踩,借力跃上二楼,轻车熟路地去摸倪裳房门。一楼那些仆役对叶公子不走正路的行为习以为常,非但没出言谴责,反倒还拿着抹布擦干净了他刚踩过的那块地方。鞋印瞬间被抹去,楼梯扶手恢复成原本的锃光瓦亮。 倪裳似乎不在房中,叶鸯轻轻一推门,它竟然开了。目光诧异,在门和手掌之间徘徊半刻,摇摇头踏入屋内,刚要唤声倪裳姐,忽地看清榻上睡着那人。未出口的言语硬生生被憋回去,憋得胸口闷痛,喉咙发紧,个中滋味难以言喻。叶鸯深深呼吸,低下头退至门外,呆立半晌,双手握了松,松了握,反复几回,做好准备,重新跨入房间,榻上之人却还在原位,未曾偏移半寸。 看来这是实景,而非他饿晕了产生幻觉,叶鸯脸上神情精彩纷呈,不知该站还是该坐。天人斗争许久,心中惴惴,终是坐到那人身边,轻触他眼角眉梢。见他对自己的碰触毫无反应,胆子竟大了起来,得寸进尺,将一副俊朗面容揉搓得变了形状。 身后传来一声咳,转头望去,倪裳端了盆水立在门外,无可奈何地看他折腾叶景川的脸。过了好一阵子,才走进屋搁下水盆,道:“这才睡下没多久呢,你莫要闹他。” 这可稀奇了。叶鸯停手,探身给师父拉上帘子,好让他睡得更舒坦,随后扭头问道:“他昨儿睡过了,怎么这时候又睡?他一天要歇息多久,才能舒心?” “你昨儿吃过了饭,今天不也照样吃?”倪裳反问,一句话把叶鸯问得哑口无言,只得讪笑。 教训过叶鸯,倪裳收拾出一块地方坐下,拿块软布蘸着温水擦脸。叶鸯在她身旁托着下巴看她,觉得无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眼光一转,发现倪裳腰际某物分外熟悉,昨夜他还把这东西拿在手里,一时半刻忘不掉它的模样,这会儿见着了,浑身毛发根根直立,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唯恐倪裳心生不耐,再度将其掷出。 留意到叶鸯的举动,倪裳疑惑地望向他,张口欲问,叶景川那边却突然有了声音。叶鸯身子微倾,越过倪裳肩头去看师父,师父果然醒了,正没好气地瞪着他——或者是瞪着他们两个。叶鸯瑟缩,夺门而出,没跑走多远忽又折返,一双眼逼视着叶景川,问:“你何时下了山?为何不叫我一起?” “我叫你,你愿醒么?你夜里睡不着,白天不起床,晨间喊你数声皆没回应,我还能把你打醒不成?若你有心,现在就给我滚回山上,别在此处扰人清梦。”叶景川疲惫至极,扶着额头闭上双眼,面露困倦神色。不知他是去飞檐走壁还是去跋山涉水了,竟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叶鸯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又一眼,勉强信一回他的鬼话,支支吾吾解释:“我这几日也累,每天山上山下两头跑,自然会困;人困了就要睡觉, 恋耽美 分卷阅读6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多睡会儿,又没什么大错,你何必这样说我?” “少说两句,尽惹得你师父不高兴。”倪裳听出他言语间怨气,顿觉不妙,连忙打断他们的交谈。她惯常不参与这师徒二人的斗争,可这回她立场明确,是站在叶景川一方给他帮腔。叶鸯撇撇嘴,挪进屋内反手关门,极不情愿地说道:“既然累了,那便继续睡,适才吵醒你,过错在我。你睡罢,我在旁边守着你,刚从山上跑下来,我也歇歇。” 叶景川躺回去,不过多时又张开眼:“这儿有他在,你自去忙罢。江家那小公子我不敢让他去盯着,只好劳烦你,这些天来,你也辛苦,下次再去巫山,回来给你带谢礼。”这话自然是对倪裳所说,叶鸯搓搓耳朵尖儿,颇不自在。他还以为叶景川只会给大徒弟带些小玩意儿,没想到他还给别人带。倪裳铁定能帮得上叶景川的大忙,相比之下,叶鸯好像是吃软饭的,啥事也不干,光等着人奉养。 倪裳依言离去,走时不忘带上水盆。她脸上的妆容尚未拭净,非得等到擦干净了,才肯阖眼睡觉。叶鸯不懂女人的执着,想到小师妹有一天可能也要变得这样麻烦,他打心眼里不适应。精心打扮是好事,谁不愿漂漂亮亮地现身人前?但过分的精致反倒成为负累,像倪裳这般下个楼都要上妆,就有些过于夸张了,叶鸯不太希望师妹也同她一样。 目光转回叶景川身上,叶鸯的语气又开始发酸:“倪裳姐向着你呢!分明是你脾气太差,偏说是我招惹了你。你也是,对谁都好声好气的,唯独不给我好脸色看,我不记恨你,也真是奇闻怪事。” “嗯,也许你这个人就比较稀奇。”叶景川不反驳,甚至还附和他的说法,看样子真的是累了,懒得和他多说废话。既然他不想争辩,那叶鸯不逼他,只是瞧见他疲累,依然感觉奇怪。他最近是在为何事而奔忙? 榻上叶景川翻了个身,很快入眠,叶鸯趴在他枕边看他。卸了妆容的倪裳去而复返,屈指在门板上轻轻叩,叫叶鸯出来。 叶鸯闻声而动,离开时替叶景川掩上房门。师父睡眠浅,容易被惊醒,他不想再次惊动师父,挨今日份的第二回骂。 把人喊了出去,倪裳却不讲话,只从袖间取出一封信来。叶鸯展开信纸,发现其上皆是陌生笔迹,索性跳过大段内容,直接看最后写了何人姓名,这一看便是一愣,那竟然是江礼送出的信。返回去看开头,收信人似乎是江礼之父,如此才生出了对信件内容的好奇。 ☆、第 30 章 阿爹: 无名山附近风景极好,有山有水,姑娘漂亮,儿子暂且不愿归家,劳烦阿爹在阿娘面前为儿子美言两句,骗她说我摔断了腿亦可。昨日又遇见叶大侠师徒二人,叶大侠一表人才,只可惜他收那徒弟忒没人性,看见便觉厌烦,来日准备寻个由头与其争吵一番,出出心中怨气。初至无名山那几日,托人去请过叶大侠,对方似乎不存收徒意愿,儿子拜师学艺也许要另寻他人,然叶大侠并未一口回绝,大约仍有转圜余地。 这便是江礼家书中与叶鸯关系最密切的段落。叶鸯忽略了其他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客套话,只盯着这一页反复斟酌。江礼来无名山首要目的或是看景,从他信中字迹推测,他还要在无名山滞留相当一段时间,而在他滞留的这段时期之内,他可能会来找叶鸯的麻烦。叶鸯咧咧嘴,觉得先前认为江小公子彬彬有礼的自己简直瞎得不能再瞎,他哪儿是彬彬有礼,明摆着是揣了一肚子坏水,就凭这德性,还想做叶景川的徒弟?叶鸯一个大白眼翻上了天,恨恨地捏住信纸一角,想把它当成江礼来撕碎。 转念一想,倘若江礼此时拜入叶景川门下,那岂不是成了小师弟?他比小鲤鱼大了不少,可要论资排辈,还得恭恭敬敬叫人一声师姐。叶鸯摇头,弄不懂江礼的想法,换成是他,宁愿不拜名师,也不想做别人的小师弟,他嫌尴尬。 把信纸折好,正打算放回信封,突然瞥见一张小纸条飘落在地。拾起一看,上头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已寻到,勿念。” 已寻到何物? 叶鸯将纸条翻至另一面,没看到有其他的字,指尖微发力轻轻一捻,亦觉察不出纸张厚度、材质有何异常,江礼的小字条,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小字条而已。联想到他洋洋洒洒写下的那几大篇废话,叶鸯严重怀疑他是写着写着没有纸了,才撕下一小块写上字,跟前文一并夹进信封。 江礼的信既然能被倪裳轻松拦截,那便说明信中并无机密,叶鸯厌倦了看他的流水账,但总觉得那些平凡字句中隐藏了无比玄妙的秘密,因此舍不得撒手,攥着那几页纸翻来翻去,试图再找出一些非比寻常之处;然而江礼想法跳脱,常常是上一句写这个,下一句立马跑到那个,前后二者俱不相干,任叶鸯绞尽脑汁,亦无法梳理出其间究竟有何联系。探究几次,觉得累了,索性将信丢去一旁,不再多想,随便倪裳怎样处理此物。 纤纤素手上下舞动片刻,将一封拆开过的信恢复原状,看不出半分端倪。叶鸯望着她那双巧手,突然想到了叶景川的手也极灵巧,好像条蛇一般,专爱往湿湿滑滑的地方钻。如此一想,可是不得了,脸立马红得像被火烧过,万幸此处光线昏暗,倪裳看不清他模样。 忙背过身去努力调整呼吸,平复心情,想回屋守着师父的念头一下子熄灭了。这种时候是千万不能回屋 恋耽美 分卷阅读6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叶鸯哀叹,心头乱糟糟一片,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感觉某样情愫破土而出,不合时宜地发了芽。如今又不是春天,想那破事作甚?!叶鸯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 下手不重,但声音太响,倪裳猛地抬头,诧异道:“怎的?都这时节了,还有飞虫?” 她并非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不过在这种事上,哪怕她心思再不单纯,也猜不透叶鸯此刻想法。叶鸯反应过来,迅速放下手,搪塞般回答:“啊……嗯,是啊,有虫子落在人脸上,怪痒痒的。” 倪裳信以为真,走过来查看他脸上是否被咬了个包,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没发现虫子咬的包,巴掌印倒是真的非常明显。从袖间取出点药给他敷上,清清凉凉的感觉在指间散开,又染上叶鸯脸颊,总算是把那股邪火压制,叶鸯不由松了口气,背脊亦不复先前那样紧绷,整个人一下子松懈,假如叶景川醒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又要骂他是烂泥扶不上墙。 栋梁之材也好,扶不上墙的烂泥也罢,他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叶鸯低垂眼帘,望着地板上的木纹,脑内突然灵光一闪。他好像找到江礼信中的不对劲了。 江礼派人请过叶景川,估计是谈了拜师之事,而叶景川虽未收他为徒,但也没明确拒绝……他为何不拒绝?难道是想将其当成储备粮,等折腾够了叶鸯,再去折腾江礼?叶鸯沉吟片刻,猜测他别有所图,江礼这人傻钱多的小少爷,好比一只待宰的羔羊,叶景川想宰肥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逮着江礼狠狠咬一块肉也说不定。叶鸯抖了抖,不自觉地把叶景川想象作一头猛虎,饿虎扑食,状极凶猛,能少招惹便少招惹。 虎须不好捋,老虎屁股亦不好摸,叶鸯想不通那些人为何偏爱把自己家的崽儿往叶景川嘴里送,叶景川凶残,吃人不吐骨头,活脱脱一老妖精,这样的人,真能养好孩子么?就连叶景川本人,都有自知之明,鲜少坑害别人家的孩子,他教给小鲤鱼的那一套中规中矩,完全不是他传授技艺给叶鸯时的模样。若天下人都仿佛叶景川教叶鸯那般养育儿女,恐怕离天下大乱之日不远。 脸颊上通红的巴掌印很快消退,倪裳瞅着他那张脸白生生的,突然伸手一扯。叶鸯被她掐住脸,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又不敢出声,只好强忍着,等待她兴致减退,将人放过。 倪裳掐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没多大意思,便松开手,缓步走到长廊尽头,打开木窗。于楼外扑棱棱盘旋的白鸟找到了入口,一个猛子扎进来。飞入楼中的瞬间,翅膀撞到窗框,骤然失了准头,未能顺利抵达倪裳身侧,反而扑至叶鸯怀中。一人一鸟俱被对方吓得不轻,叶鸯短促惊呼一声,信手从怀里揪出那白鸟,提着它打量,果然是方鹭豢养的蠢物。 他鄙夷的眼神,深深刺痛了白鸟敏感的心。小东西通了人性,仿佛也和人似的具备七情六欲,见叶鸯鄙视自己,立刻挣扎起来,要拿翅膀拍打叶鸯的眼睛。叶鸯眨眨眼,伸着手臂把它远远丢出去,白鸟拍着翅膀发出尖锐长啸,愤怒地朝叶鸯扑来,大有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见得它如此,叶鸯心中叫苦不迭。君子动口不动手,自己只是瞅了它一眼,哪能想到它心眼好似针尖儿,竟是一点点委屈都受不得。果然是越小的东西心眼越小,这鸟也和人们的小娃娃一般,心中仅装得下几样东西。叶鸯不欲同它计较,拉开门一闪身避入屋内,白鸟来不及停下,重重地撞在门板上,凄凄惨惨地鸣叫起来,吵得叶鸯双耳生疼。 完了!叶鸯紧紧闭眼,暗骂这蠢货坏事,战战兢兢回头望,榻上的叶景川已睁开眼,眉宇间笼罩上一层煞气,面色不善。那双眼里暗藏了千丈冰,森森冷冷冻得叶鸯直打颤,心跳得快极了,唯恐师父一个不顺心,又拿自己出气,并杀鸡儆猴震慑门外那正在悲鸣的蠢东西。 由于太过紧张,解释的话没能说出口,它一字一句崩毁在白鸟的吵闹声中。叶鸯头痛,闭上双眼,突然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横竖他在叶景川看来就是个无事生非的家伙,天天被训斥也习惯了,多听两句骂有何不可?方鹭养的那东西傻,更禁不住叶景川一巴掌下去,他索性做个专门顶黑锅的,代替白鸟挨打。 不过,它也不会心怀感激就是了。如此做法仅能减少一些麻烦而已,解决不了其他。 但叶景川的怒气竟然不是对着叶鸯发散,他的视线越过叶鸯耳畔,透过门缝望见了外面不停冲撞的白鸟。傻鸟察觉不到叶景川的杀气,居然还不死心,想进屋追赶叶鸯,倪裳连唤数声,它才不甘不愿地放过了它的仇家,重新捡拾掉落在地的职责,昂首挺胸,等待倪裳把字条绑在它腿上。 倪裳动作很快,绑好字条外带安抚一通,好歹是把小东西劝走了。目送它消失在天际,倪裳毫无风度可言地缩了缩脖子,趁叶景川还未出门,悄悄爬上楼,躲进了某个闲置房间。——她目前自身难保,暂且想不出办法解救叶鸯,假如叶景川尚未醒来,那倒还好,可以蒙混过关,若是他醒了……那叶鸯就自求多福罢!倪裳闭眼,口中念念有词,有如得道高人在超度亡魂。 叶鸯不知有人正在为自己超度,他舔舔嘴唇,极没底气地吐出一句“我错了”,随后像只鹌鹑似的,蔫头巴脑站在门边等待挨揍。叶景川抬手抚额,闭着眼冷静片刻,忽而说道:“方鹭养的这东西太蠢,平时少去招它;它爪 恋耽美 分卷阅读6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子利得很,没伤到你罢?过来,我看看。” “啊……哦,没有。”叶鸯讪讪回答。其实喉间还有六字“多谢师父关怀”,但总觉做作,没好意思真往外说。 叶景川应了一声,打起精神下地,略微活动活动筋骨,又皱起眉:“那畜生比你还要吵闹百倍,方鹭至今还没杀它吃肉,也真是个奇迹。”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滔天,看来不止一次被白鸟扰过好梦。叶鸯闭口无言,不敢附和或是反驳,只庆幸叶景川没有食人怪癖,否则自己早就下了油锅。 难得来金风玉露歇一趟脚,麻烦事竟接二连三闯进屋内,叶景川无话可说,闷着股气穿戴整齐,伸手将徒弟揽入怀中,冷着一张脸走下楼梯。叶鸯被他扯着,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害怕火上浇油,只得装作傻瓜,尽管叫他拖拽得跌跌撞撞,也不曾开口抱怨抑或提醒。离开金风玉露百步之遥,叶景川气消了,叶鸯浑身压力骤然一撤,双腿发软,全靠扶着道旁一棵树,才没有当场跌坐在地。 叶景川未留意他的紧张,自顾自负手眺望天边红霞。天黑得愈发早了,很快就要与冬季重逢,不知今年冬,又会发生何等稀罕事? 忆起往年冬季某件骇人听闻之事,叶景川竟还笑得出来。他一边笑,一边回头对叶鸯说:“近一年前那事,你还记得多少?” “一年前……一年前发生过的事多了去,你讲哪一件?”叶鸯不解,难道他触景生情,想到了往年的欢乐景象?但他这样的人,会把怎样事情认作欢乐,又把怎样事情判为悲伤? “生吃人肉,磨骨作灰的那事。”叶景川轻飘飘飞来一句,吓得叶鸯毛发倒竖。修长十指不由得抓紧了身旁树干,死死抠着,准备在师父改变主意将自己生吞活剥之前,赶快爬上树去。 仰头看看稀疏的树冠、矮小的树干,叶鸯油然而生绝望之感。世人皆知叶景川轻功盖世,小小一棵树断然难不倒他,纵然叶鸯爬到树顶,也难以寻到可藏身处,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抓回来狠狠收拾,剥皮拆骨。 正心惊胆战猜想叶景川提起此事意欲何为,对方就率先开口:“吃人不吐骨头,尚且有迹可循,更何况是留了白骨存世?你且等着瞧罢,那事你懒得做,我便替你忙活,等到该杀的都杀尽了,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天高海阔,任逍遥? 叶鸯睁大眼睛,惊讶地望他。手一颤,终是被粗粝树皮磨痛了指尖。 ☆、第 31 章 光阴如白驹过隙,秋已逝,冬将至,而就在无名山一带入冬之后,对小鲤鱼恋恋不舍的江礼被迫回了江家,由他送来的礼物至此销声匿迹。他走那日,叶鸯带着师妹站在河边送他,虽然还是记恨他抢走师妹的注意,更记恨他几次三番在信中扬言报复,但表面上总要做得漂亮,不能失了礼数。所以叶鸯和江礼假惺惺地寒暄客套,各自在心里暗暗骂对方不识好歹,都这时候了,还非要出来碍眼。 碍不碍眼倒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好聚好散。叶鸯既未率先挑衅,江礼不好当众同他争吵,表面的平和,这算是维持住了;俗话说得好,心静自然凉,眼下心境一平和,江礼竟然觉得水面上大风呼呼吹刮得紧,吹得他几欲乘风归去,到天上体验体验那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风凉是事实。小鲤鱼也觉出寒冷,不住往叶鸯怀里缩。丫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须得呵护在掌心,不能受惊,不能挨饿,不能招了风,叶鸯忙将她护住,张开双臂守着她,帮她拦风,保住一点温热。今日出门听从师父安排,多穿了两层衣裳,如今看来是穿对了,不然救美英雄没当成,先把自己整出个头疼脑热,回头还得遭罪。 他们师兄师妹二人感情好,江礼在旁边看着吃味,叶鸯瞥见他神色落寞,于心不忍,便开口说了句客气话,叫他以后愿来就来。江礼似乎没想到叶鸯有此言论,瞪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好像在疑惑他是否突然犯了失心疯。叶鸯站在原处,任凭他打量,末了从鼻孔里喷出气来,似是要借着这股气,把江礼乘坐的小舟掀翻,或者卷上半空;至于那舟中人么,当然是与之共存亡,舟倾人便死,舟飞上天,人亦不活。 这般神情,才是江礼所认识的叶鸯。他“哈”地笑了,摆摆手回身踏上小舟,人影消失在竹帘后面,忠心耿耿的随从们替他撑船,他自在帘后吟风弄月,饮酒品茗。舟渐行远,叶鸯收回视线,催促师妹回家,小鲤鱼归家之后,他便孤零零往无名山上走。 今日的山路格外长,比任何时候都长,叶鸯拾级而上,突兀地想起了北地叶氏。 那座山头,应当比无名山要更高罢?当时年少,看那儿总觉高不可攀。北叶如今若是还在,他叶鸯可能是和江礼一样的小公子,出入有人陪护,只是,那样的话,他就遇不到叶景川,遇不到师妹,遇不到倪裳,连方鹭师徒都将离他十分遥远。 南国是江氏的地盘,叶家后人如果不是存心找死,绝对不会轻易踏上仇人领土。江氏占据南方一带多年,好比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的每一片叶都能牵扯出一连串反应,环环相扣,从不孤立,就算是精心谋划,准备复仇,在置仇人于死地之后,亦要血溅当场——这是每一代人用血编纂的史册,叶鸯不能不记得,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不记得。 假如没有前代恩怨,他和江礼或可成为好友,江小公子晚叶鸯一年降生,与他同是被前辈坑害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6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可怜人。他们的先辈真真愚蠢,打来打去,杀来杀去,空结了仇怨,宝贝最后没落到任何人手里,况且,就那“宝贝”——呵。江礼随随便便掏出一样东西,都比它贵重许多。叶鸯确实想不出此物为何能引来两家争抢,他只从这两家世代的斗争中看出了无趣,众人厮杀,血流成河,然而最初争抢的宝物已然失落,最初争夺的理由也改变了,到叶鸯的父辈一代,不过是为了杀戮而杀戮,为了抢夺而抢夺,不问原因,不计后果。 无理由的狂热,不受控的狂热,无疑是可怕的,它拥有毁天灭地之威能,几代人的命运,都叫它轻轻松松就给毁了。叶鸯舒口气,忽又觉得北叶还是覆灭的好,尽管此语有反叛嫌疑,不很恰当,不太该说。他只是在想,北叶不在了,那就没人逼迫他做叶小公子,没人强迫他像江礼一样按时归家,他不愿意要一大家子人,他这辈子胸无大志,光想守着无名山上一亩三分地,守一个师妹,守一个叶景川。 叶家人忙碌得出奇,忙着经商敛财,忙着挖人祖坟,忙着向南江复仇,无人会在幽暗山路上提着灯,特地守候叶鸯归还。惟有无名山,惟有无名山间叶景川,会为他点灯,照亮回家路。北地山峦的影子在眼前心上逐渐模糊,明朗起来的仍是无名山的景色,看了几年,未曾看厌,今后还想再看许多年。叶鸯是胸无大志,混吃等死,他不想闯荡江湖,江湖风险浪急,令他忧虑,老死在无名山上,都比出去闯荡江湖要好很多。 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同龄人的激昂,豪情壮志于他而言皆空话,他最常挂在嘴边之物平凡似尘埃,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还都是乡野间孩子的最爱。江礼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平日里很少接触叶鸯所接触的,像方璋那样随着师父生活在大地方的孩子倒还可以,偶尔能和他玩到一起去,但若求完全相同,依然是种奢望。 风倏地大了,树林哗哗作响,发丝被风撩起,拂过脸颊直搔得人发痒,叶鸯往山路内侧靠拢,以防失足滚落。山下黑乎乎一片,犹如传闻中的地府,偶尔自下而上飞来一声尖啸,是山风在作怪,装神弄鬼恐吓着走夜路的行人。他往山上爬,没留意脚底有块突出岩石,竟被绊了一跤,险些跌倒。瞬息之间,一点亮光飘然而至,是他师父放心不下废物徒弟,亲自出门迎接。 “不是说这条路已走得熟了么,怎还会跌倒?”灯掉落在一旁,叶景川单手扶着叶鸯,余下只手探出去摸他双膝,没摸到鲜血,衣物也完好,怦怦乱跳的心由此安定。再望向山道另一侧漆黑深崖,心有余悸,愈发不肯放他独行,跨出一步拦在他外侧,重又拾起地上的灯提在手中,充当这夜间山中一颗坠入凡尘的星。 “入冬之后,天黑得早,尽量不要夜里走山路。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傻子一样,你晃晃脑袋,便能听到巫山一带所有水声皆装进你脑内,在那里日夜奔流,永不停歇。”叶景川嘴硬心软,分明是担心,面上却冷硬得很,他讲那话,前半段是关切,后半段是教训,结合在一起不伦不类,难为他竟能将此语说出口。叶鸯听得想笑,打算给他留面子,就没直说,自主选择了装傻充愣,陪他胡扯:“为何是巫山之水?你我身在无名山,该是装了满脑子无名山之水才对。” “因为巫山那边水更多、更深、更宽广。”叶景川冷笑,“还未说你一颗脑袋海纳百川呢,知足罢!” 叶鸯便笑。笑过之后,渐渐没了声音,静默地踢开脚边石子,又想起已随舟远行的江礼。 江小公子尚且不知,自己送出的信一封不落全被叶鸯看过了,那些家长里短,唠唠叨叨的流水账,皆印在叶鸯一双眼里,江礼家中双亲,叔伯兄弟,其性格喜好叫叶鸯摸了个大概。而叶鸯了解到的愈多,就愈觉得他们都是有血有肉之人,喜怒哀乐,该具备的全具备,乍一看与平民百姓无甚区别,没有江湖客的影子;可又有谁能想到,当年就是这群人,一把冲天火烧死了北地叶氏老幼妇孺,连才呱呱坠地的婴孩都不放过?恶鬼披上人皮,竟然也和普通人相似,又或者人有两面,一面慈爱,一面凶残。 不晓得江礼是否从父亲那儿,继承到了双面人的特征。 叶鸯再次想起江礼信中所言。江小公子都把牛皮吹成那样了,不清楚叶景川看到没有?信是倪裳拦截下来的,没有叶景川的授意,叶鸯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等事,然而拦截下江礼的家书是一回事,叶景川看不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因而叶鸯问道:“你真打算收江家那个做徒弟啊?” “你说江礼?”叶景川脚步微顿,偏过头来看叶鸯,“谁与你说的?不是告诉过你,少和江家人来往?” 哦,看来他是没见到那几封信,叶鸯就知道他懒,截了小孩子的信也不乐意看。 耐着性子追问:“他何时遣人来请过你?我天天在山上,为何没见过他派来的人?他信中说,你未明确拒绝他,那你究竟……究竟想作何?”如若他一边告诫徒弟远离江小公子,一边把江礼弄到无名山上,叶鸯定会认为他体内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正常的,另一半就总和正常的那部分作对。 叶景川没有很快回答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辞。走出十余步,大约斟酌好了,态度极差地接上叶鸯的话:“我收不收徒,与你何干?这是你该问的吗?” “啊,你果然病得不轻。”叶鸯小声嘀咕,“明 恋耽美 分卷阅读6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明说过让我离他远远的,却又考虑着把他安排到我身边,你看看,你不是有病是什么?你该不会想拿他取代我,再将我一脚踢开罢?若当真那样,我做鬼也要缠着你的。” “胆子肥了,翅膀硬了,敢跟人犟嘴了。”叶景川轻笑,作势要把叶鸯往山下推,叶鸯忙抱住他手臂,好像死也要跟他死在一块儿似的。如此边闹边走,抵达无名山顶,叶鸯望见自己卧房内点了灯,再看向叶景川居处黑暗无边,不禁咬牙:“你今晚又要占我的床睡?!” 叶景川将手伸进叶鸯衣领,冰得他一颤,随后慢悠悠说道:“冬日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你我挤在一起,方便取暖。” …… 他说得有理有据,只是从前那些年的冬日,也没见他和徒弟挤在一张床上取暖,取暖这一说法显然是托词。叶鸯心头无名火起,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杵了一下:“你还是收江礼为徒,和他抱成一团互相暖手暖脚罢!那小子专会讨人欢心,我比不得他。” “喝了多少醋,酸味大成这样。”叶景川皱眉,“你道他为何突然回了江家?我怎有可能收他为徒,不过是句玩笑话,你竟还当真了。” “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玩笑?今日说得好,这个那个皆是你开玩笑,到了明日,又搬出另一套说法。除非你签字画押,发誓今生只收两个徒弟,否则,不论你说多少,我都认为你在放狗屁。”叶鸯和他顶嘴。 “说什么话呢,有你这样的吗?”叶景川兜头就是一巴掌呼啦过来,叶鸯忙缩着脖子躲。一个箭步冲进屋,刚要反手带上门,叶景川便跟了进来,随手把灯往窗台上一搁,扛起徒弟大步走到床边,开始挠痒。叶鸯绷着一张脸,张牙舞爪故作凶狠,结果没能扛多久,突然撑不住了,连声讨饶。叶景川瞧他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可怜,于是停了手,叶鸯伏在枕间好一会儿,勉强喘匀了气,一脚踢在师父身上,意料之中地踢了个空。 他每次偷袭都不成功,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还锲而不舍,痴心妄想着要踢叶景川下地。 却说那边江礼归家,才掀起帘子准备离船上岸,扑面而来的江风就席卷着一股血腥气钻入鼻腔,直呛得他连连咳嗽,一下退回舱内,睁着一双迷蒙泪眼看江边几具横尸。岸上两个蒙面人手提长兵,仅露出眼睛隔着竹帘同他对望,其中杀意毫不掩饰,仿佛要凝聚成利箭,钉穿江礼胸膛。 云中传来鸟鸣,江礼循声望去,却没找到一只鸟,天上空荡荡的,连一根羽毛都无。怔怔望了半晌,再回过神,岸上那两位蒙面人已消失了,惟有尸体脖颈处的鲜血仍在喷涌,如泉水般汇进了大江。 江礼吞了口唾沫,颤着手掀开帘子,但见父亲派来接他的仆从横七竖八躺倒一地,无一例外断绝了生机。这是他首次目睹杀人见血的场面,鲜血横流,满地飘红,着实令人震惊。那两人也不知是受何方势力指使,江礼回忆起他们的气度,只觉毛骨悚然,仿若白日见鬼。 船身突然摇晃起来,站在船头那人往水中一看,不由惊叫出声。在他们船下,竟潜伏了一个人影,船身之所以剧烈震颤,是因为那影子伸出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推撞着,好似要把他们的船掀翻。 是水鬼,还是有人寻仇? 江礼一把掀开竹帘,拔剑向水下猛刺,这一剑来势汹汹,然而水流削弱了它的势头。船下那人可能笑了,可能没有,总之,他一旋身避开了江礼的剑,扬手出水,调戏般在对方细瘦的腕上摸了一把。江礼大惊,佩剑险些脱手,忙不迭握住剑柄,再去搜索那神秘来客的踪影,已是无迹可寻。 蓦然回首,由远及近的是达达马蹄声。 ☆、第 32 章 南国江氏的这个冬日,注定要过得不太平。 江礼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眼前浮现出横尸江岸的数名护卫,颈间刺目的鲜血,被染红的外衣与岸堤,血如山泉般流淌而下,汇入江水中,流入他所乘坐的船里。一双指甲缝里都带着血色的手自水中高高扬起,握住他的手腕,要拖他下水,要让他沉尸江底。 那双血手逐渐逼近,江礼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呆呆地坐了好久,才从幻象中缓过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压惊。才喝下去一点点,窗外突然有了响动,是飞鸟振翅而起,越过他的屋顶。江礼手一颤,余下的水全洒了,他已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连听到一声鸟叫,都要怀疑是有人来取他性命。 江家早些年惹到了不少人,结下了不少梁子,南江的那些仇家当中,最广为人知的,当属北地叶氏。几年前,北地叶氏满门被灭,道中传闻是南国江氏寻仇,而那事,江礼作为江家子弟当然是知道的,这压根不是传闻,这便是事实。一定是北叶冤魂不散,凝聚成形,前来要他们江家人清偿血债……一定是北叶,不会有别人,不可能会是别人!江礼越想越觉恐惧,怎么可能会是别人呢?横尸在外的,皆是当年去过北叶那座山头的人,小到护卫随从,大到管家主事,无一例外丧生于刀剑之下;索命厉鬼慢慢杀,慢慢摸索,就快要摸进江家来,取他们项上人头了! 江礼身着白衣,面色憔悴,眼下两块乌黑昭示着他近来几日的睡眠状况——他近几日的睡眠,根本就称不上是“睡眠”,纵然闭眼也睡不着,充其量是裹着棉被在床上躺下罢了。由于得不到休息,又终日担惊受怕,平素鲜少生病的江礼,竟感染了风寒,当真 恋耽美 分卷阅读6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如他外表那般,成了个病弱公子。他回到家的第三日,叔父就死在了外面街上,满街行人看着他头颅被割落,而那杀人凶手,却是从头到尾没露过面。对方杀人的手段是个谜,对方的身份更加成谜,江礼虽未目睹现场情形,但他凭借着旁人的描述拼凑出了当时的景象,这拼凑倒不如不拼凑,一旦拼凑成形,他的病情就加重了。一阵一阵的冷侵蚀他的骨骼,剖开他的皮肉,直往他骨髓里、骨缝里、甚至是心里钻,他感觉整个躯壳被满满地灌上了风,凉飕飕的,难受得紧。 白瓷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短暂的生命就此宣告终结。屋外婢女听到声响,慌忙敲门进屋,劝小公子回床上歇息。江礼哪儿睡得着,哪儿休息得好?闻言仅剩苦笑。可她们既然这样说了,只好依其所言,乖乖地躺到那边去,强迫自己入睡,强迫自己入梦。 北叶,北叶,北叶啊……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养育了怎样的人,江礼完全不知道。他是个年轻的孩子,不了解前辈们的仇恨,他本无理由承担他人的爱恨,那些情绪理应同他无关,然而他是江家子弟,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背上就压了一座名为复仇的大山,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恨,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杀,但原因为何,大家都说不上来,所以,江礼迷惘了十七年。他恐慌,他茫然,他彷徨。时至今日,扪心自问,他手上未曾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北叶要想报仇,也应该放过他罢?他这般想,呻/吟一声,抓紧被角将自己缠得更紧,譬如一只不幸落入蛛网的小飞虫。 他想寻仇之人是应该放过他的,可是,假如他们放过了他,那便亏欠了无辜死去的叶家人。江湖恩怨这般难以清算,罪人牵连了无辜之人,幸存者为无辜者报仇,又去杀戮无辜者……到最后啊,吃了大亏的全是无辜的,犯了错的都是逍遥自在的。大家都不愿低头,都不愿让步,因此无罪的白骨为罪人垒成了坟墓;墓中安安稳稳,与世隔绝,自有一方天地,而外面洪水滔天,早就惊扰不到他们的美梦,外人看来可笑,当事人瞧着痛苦,此乃恩怨,此乃江湖。 躺下没多久,外面忽又传来人声,婢女与来人的谈话声压得很低,似是怕惊扰到屋内歇息的公子。本不必那样的,横竖自己没有睡着,声音抬高一些也无妨。江礼头痛,扬声唤外面的人进来,婢女闻言不再阻拦,放那信使入了房中。 对方带来封信,说是从无名山送至此地,江礼一愣,呆望着它不知如何是好。从无名山那里发出的信,写信人除了叶景川还能是谁?难不成叶大侠见他离开,越想越觉得他不错,终于动了收他为徒的心思? 挥退信使,江礼一边轻轻咳嗽,一边拆开那封信。因咳嗽而带出的泪花赖在眼角不肯走,只好将它拭去,信纸上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湿意,晕开显眼的深色痕迹。江礼揉揉鼻尖,定神去读那封信,刚看两行,就变了脸色。 只见信中写着—— 小崽子: 我是你爹叶鸯。 听闻变故,深表痛心。现下江湖不太平,能少出门便少出门,非常时期,做缩头乌龟亦不算丢人。 北叶南江原是世交,如今反目成仇,着实令人唏嘘。从前我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其中某地盛行认干爹,传说干爹可护佑儿女一生平安,我虽不愿你平安长大,奈何师妹终日缠着我问东问西,想来只有你健康无恙,才能使她安心。我思前想后,勉为其难认你作干儿子,愿你多活个一两年,好叫她高兴高兴。 天气转凉,记得添衣,多喝热水,少吃冷食。 你若死了,很麻烦的,所以别死。 你爹叶鸯 …… 江礼咬牙切齿,甚至忘了病痛,几乎是用抢的,从架上取下了笔。胡乱磨一点墨,连叫婢女进来帮忙都懒得,铺开张纸,洋洋洒洒写下回信。 死狗叶鸯: 信我收到了,想让我认贼作父那必不可能,休要依仗着本公子对你道过歉,就得寸进尺,顺着竹竿爬上天。 鲤鱼妹妹是我的,你休要再和她拉关系,她喜爱我分明多过喜爱你,你若不信,问问她去。 承你吉言,你爹我染了风寒,想来是你诅咒所致。你且等着,待我病好全了,即刻杀回无名山下,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慈父江礼 拆信读信回信一气呵成,江礼怒气冲冲把笔一拍,高声唤门外婢女进来。那女孩子不知公子为何发火,还以为信中是什么坏消息,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推门入内,但见小公子臭着张脸,随手指向桌上一封信,命她将此物交予信使,快马加鞭送至无名山下。 婢女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劝公子上床歇息。睡,睡,睡,成天就知道劝人去睡!江礼怒极,拍案而起,快步移至榻前,掀起棉被钻了进去。一双脚挂在床外悬空,鞋子都未脱下,看上去全然不似要休息,倒好像是被气得狠了,钻进被窝里自顾自生闷气。 的确,他正是在生气。 叶鸯给他带来的气愤,却歪打正着给予了他入眠的机会。江礼气得头昏脑涨,鼻子也通了气,趴在被子里没多久,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舒服,不做美梦,亦不做噩梦。他坠入了黑沉沉的地方,在那里得到了安宁。 给叶鸯那混账的回信,要等到何时才送达无名山下呢? 提笔写下那封信时,叶鸯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不想写信给江礼,然而正如他信中所说的那样 恋耽美 分卷阅读6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小鲤鱼三天两头问起江礼哥哥,如此一来,叶鸯就算不想记得这家伙,也要被迫记得。他气急败坏,终于在某日午后情难自制,以江礼的干爹自居,火冒三丈地坐在案前,给便宜儿子写信。他一边写,一边诅咒江礼染上风寒,最好再染上点不可言说的疾病,终其一生都无法在旁人面前抬头。愤愤咒骂好一会儿,忽觉过分狠毒,只好去掉后面那条心愿,单单按住了前头第一条,真心实意祈求老天开眼,把风寒强加到江礼身上。 在叶鸯祈求之前,老天就已经开了双眼,江礼不光染了风寒,他还咳嗽,并且每晚不得安眠。当然,诸般种种叶鸯是不知道的,他咬着笔杆儿冥思苦想,最后放弃了写藏头诗咒骂江礼的想法。他的水平远不够吟诗作赋,像文人那样对骂还不带脏字儿,他这辈子是学不来了,只好等下辈子。 叶鸯吸溜着鼻子,享受叶景川递过来的热水,思及江礼,几欲磨牙吮血,煎皮烤肉,咯嘣咯嘣嚼他身上大棒骨。想着想着,居然饿了,于是恼羞成怒,把笔一拍,就此打住,不再多言。把信托付给师父,师父转手交给倪裳姐,倪裳姐差信使送信,保准七日之内送到江礼手中。想象出江礼拆信时那精彩纷呈的神情,叶鸯瓮声瓮气笑起来,一旁的叶景川再读不下去手中的书,瞟他一眼说道:“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样子,瞧你活蹦乱跳,显然并无大碍,莫要以病为要挟,逼我给你端茶送水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叶鸯立马大声咳嗽,咳嗽得太虚假做作,倒好似鸭子扯着嗓子在叫。叶景川险些绷不住,以书掩面不去看他,缓了一阵,放下书本温声劝阻:“作虚弄假可要不得。当真咳得太多,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届时再想反悔亦不可能,只好乖乖受罪。” 他所指为何,叶鸯心中有数,即刻停下了装模作样的假咳嗽,但很快又开始装作虚弱。 叶景川无法,被迫放下书本,将瘫在桌上的小混蛋抱回来。桌面冰凉,叶鸯的外衣同样冰凉,叶景川蹙眉,三下五除二扯掉他外衣把他裹进棉被。棉被雪白而蓬松,叶鸯在里面裹着,从远处看好像一个大白馒头,从近处看又像是蚕蛹,叶景川俯身嗅他发丝间香气,颇为满意地拍了拍他肚皮。 这等姿态过分亲密,而棉被太厚太重,压得叶鸯喘不过气,是以他不住挣动,想伸出两条手臂。考虑到天气寒冷,并且自己尚在病中,不甘心地叹了一声,闭上眼任由叶景川抱着,没过多久,头开始晕,眼皮开始打架,漆黑漆黑的天幕不断往下压,一点一点地到了底。叶鸯头一歪,身子一软,睡在了师父怀里。 都睡着了,该不需要唱童谣哄他了罢?叶景川如是想。 但依旧舍不得放手,把他搂在怀里拍拍打打,看那双唇由于呼吸不畅而微微开合,心中生了些怜惜之意。得了病的小孩子,再怎么闹也不比以往活泼,今年冬天难捱,叶景川别的心愿没有,惟愿徒弟病过这一次,就平平安安直到正月新年。 叶鸯给江礼写信,期间不停小声嘀咕,叶景川耳力过人,自是听到了他嘀咕的内容,不外乎是希望老天有眼,叫江礼病得下不来床之类。他咒江礼染上风寒,倒也不全是嫉妒对方在师妹那儿得宠,叶景川想他之所以那样说,恐怕还是因为他自己得了病很难受,就盼着江礼陪他一道难受。 能与他一起遭罪的人选众多,当中就有个心甘情愿受罪的,何必非要选江礼?叶景川搂住他,出神望向墙壁,耳边呼吸声时而粗重时而清浅,变幻不一,但都能撩动胸腔里的一团暖热,直要那心跳如雷的清醒之人也犯糊涂,做出点蠢人才会干的事来。 叶景川暗骂一声蠢货,稍稍变幻姿势,低头去舔/弄叶鸯微微开合的嘴唇。舌尖本欲突破关隘,长驱直入,却又害怕吵醒了睡着的少年,因此不过是轻轻含着,舍不得啃咬,舍不得吮吸。 人最忌讳过了病气,但叶景川以为,做别人师父的竟然干出这种事,已经不能算作人了,病气可能也怕急色鬼,不乐意上他的身。假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怕他,悄悄摸摸从叶鸯身上爬到了他身上,他倒也不畏惧,两人一同病着就是。破罐破摔之后,更加不想放手,双臂不由自主收紧一些,叶鸯不适,轻轻哼声,叶景川忙不迭抬起头,闭了眼不去看他,只怕多看一眼,登时被俘获心神。 呼啸寒风之中,一点红姗姗来迟。早要她来,她不来,这时候不想见到她了,她却忽然出现。叶景川回望窗际,不曾出声,只摆摆手要她先回山下去,莫要在此煞风景。 “既然无事,为何唤我?——哼。”女子的抱怨飘零在山中杂乱声响里,艳艳的红才上了山没多久,又要飞回山下暖洋洋房间里去。叶景川目送她走远,想她这一生精致得要命,夏日偏爱穿白,冬日偏爱穿红,今年明年的衣裳永不重样,就连那钗环玉佩,胭脂水粉,都要时常更换;俗人只道女为悦己者容,可她没有恋人,打扮全凭开心,做人能活得这般洒脱而不受拘束,想来是极为幸福。 那般幸福他也曾有,但后来突然不想再有。 “……渴。”叶鸯迷迷糊糊睁眼,“去倒水。” “真把我当你爹?自己倒去,懒得伺候你。”叶景川没好气,一口回绝他的请求。 叶鸯闭着眼直哼哼,裹带着被子往他怀里拱,嘴里一连声叫着:“师祖,师父……哥哥,好哥哥,替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6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倒杯水罢,求你了。” “行了,闭嘴。我给你倒水,你别瞎叫。”叶景川怕他再喊下去就乱了辈分,连忙向他妥协,扶着他躺好,走去桌旁倒水。再回来时,小混蛋还没清醒,喝过热水又睡了,睡得比之前还香,简直就是没心没肺的典型。 ☆、第 33 章 “方鹭传话过来,所托之事他已完成,应有的酬劳,一样也不能少。”倪裳注视着镜中那张脸,精心装点着眼角。天大地大,容貌最大,她眼中一旦装了自己的脸,就再也容不下叶景川。身后被她冷落的人手捧瓷杯,杯口氤氲着热气,面上有些不正常的绯红,听到他发出怪异声响,倪裳这才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说来奇怪,叶鸯的病痊愈得极快,可叶景川不知怎的竟与他患了同样病症。倪裳摇头,只觉这家伙是越活越过去了,小小的风寒都能将他无情击倒。面对倪裳略带嘲讽的目光,叶景川倒也坦然,倪裳不知内情,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病是如何得来。他病得不难过,与之相反,竟有几分雀跃。如今的他,就好像个愣头青,找到了同心爱之人的一点点交集,立马欢欣鼓舞,恨不得敲起锣来,昭告天下。 病成这样子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叶景川面部表情映在镜中,再投入倪裳眼里,直教她毛骨悚然。怕是脑子有病唷!倪裳放下梳子,撑着下巴对镜自赏,一边赏鉴一边想:倘若叶景川真疯了,她就转投方鹭麾下。方鹭当年也是个娇贵公子,家大业大,比叶景川更阔绰,跟着方鹭做事,绝对不会吃亏。 主子尚在人世,她却开始考虑另觅良枝。若叶景川听得到她的心声,她将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镜子四分五裂——叶景川舍不得打她的头,但砸一面镜子,还是易如反掌的。 倪裳侍弄完脸蛋,转过身来面对叶景川坐着,等他发话。两方对视,叶景川率先开口:“他要什么?我不记得了,你将那单子拿来予我。” 虽是这样说着,催她取来那所谓的名单,但倪裳没有动,依旧坐在原处,又低头观赏起了自己的指甲。十指的指甲红艳艳刚染过,正是美的时候,倪裳喜滋滋看它们,敷衍叶景川道:“能有什么?就他那人……呵,他想要的却也不多,一切全为他徒弟筹划罢了。方璋这小子,他所求之物每年不过那几样,我都懒得浪费纸笔,照旧往巫山送一份便是。” “既然照旧,那你最初就不应当告知我此事,你来我往皆是废话,实在浪费时间。”叶景川道,放下瓷杯,起身便走。倪裳翻个白眼,趁着他推门之机,小声骂道:“娘的,这不是他让我告诉你事情办完了么?要是不告诉你,又三天两头来问。我呸!” 抱怨完了,唤来小厮,命其到库房中按往年清单翻找出方鹭所需之物,一样不落送去巫山。未曾变更的谢礼,未曾变更的送礼之人,未曾变更的时间,未曾变更的地点,年复一年,这般枯燥无味地过下去。倪裳打了个哈欠,竟在这时候困了,强忍着睡意,打开走廊尽头处那扇窗,冷风吹进来,吹得她精神了些。 于风口站了不到一刻钟,热气尽散,颈间发凉,倪裳忙关了窗,回身进屋忙活起叶景川新安排的事。她盼着叶景川来给她安排事情,好让她不至于太空闲,同时也不太希望叶景川来得频繁,毕竟这奇特的家伙,每次前来都随身带着大麻烦。 别人出生入死替他摆平北叶南江,他倒好,每日在无名山上享清福,硬生生把二十八岁过成了八十八岁。倪裳叹气,暗道一声“小老头儿”,从架上取下某本书,粗略翻了几页,找到其中夹着的纸,便抽出来,放到桌上展平了看。 满纸的“江”字使她眼花缭乱,她挑了挑眉,自袖中取出另外一张纸,其上亦是满满当当的“江”,竟然全是江家人的名讳。取来砚台边闲置的笔,对照着两份名单上的人名涂涂抹抹,勾勾圈圈点点,口中念念有词,没过多久,半张纸浸透了墨色。 这一群年迈,早就驾鹤归西;那几位命不好,业已与世长辞;剩下的这个那个,这些那些,俱是被方鹭师徒清理掉的杂鱼。大多人名被倪裳抹去,其余的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暂时动不得,不过以后叶景川是否会盯上他们,还不大好说。 做师父尽职尽责到这程度,叶景川真是独一份。方鹭对方璋的宠溺现于表面,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而叶景川对叶鸯的宠溺,非是相处之日久,绝对难以觉察,他的温柔与方鹭不同,他是内敛的,低调的。倪裳有时会想,叶景川就好像一座山,满腔柔情全藏在山中,谁有资格享受他的柔情呢?当然是住在山中的人。 叶鸯常驻无名山中。 倪裳撇撇嘴,把两份名单一折再折,点起火烧掉,随后重新抽了张纸,端端正正写下几人大名。江,江,江!又是江,总是江。倪裳看得烦了,待那墨迹干透,便啪嗒一声把纸倒扣过来,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她快要不认得这个字了,快要恶心这个字了。当真难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连抄数百遍“叶”字的时候。 幸而叶景川近几年来只盯着南江北叶,暂且没想着去折腾其他大小世家,否则倪裳非疯掉不可。 五日后,满载货物的马车于佳期如梦门前停驻,方璋自楼上某扇窗中探出头,笑着同那驾车人打招呼。对方热情回应,简单寒暄两句,很快扬起马鞭,趁着天色尚早,行人稀少,一路往西疾驰。西边正是方鹭那大院坐落之 恋耽美 分卷阅读7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处,方璋意味不明地笑笑,整理好散乱的衣襟,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模样下了楼。他彻夜未归,师父不知他去了何处,现下他装出正经样子,方鹭定不知他昨晚宿在佳期如梦。方璋伸个懒腰,好似一只大猫,瞳中一闪而过狡黠的光,转眼间重归静寂。 晃回家门口时,师父也才起身,正倚在门边看人一箱接一箱从马车上搬下东西,整张脸都写着疲倦,眼眶泛红,恰是昨晚未休息好的证明。徒弟一夜不归,他竟如此担心,方璋离远了看他倒还好,待到走近,看清那张憔悴面容,心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编好的谎言还没来得及说出,就永远失去了现身的机会。方璋抢在方鹭开口之前唤了声“师父”,本以为能哄得他开心,结果他仅是扫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连笑都不笑,多余的表情更是不肯施舍。方璋一下子蔫了,打心底里生出种挫败感,师父是真生气了,怎样哄也哄不好。 “无名山送来的,就都在这里了,是否有缺失遗漏之物,还请方公子亲自检验。”车夫抹了把额上的汗,从一旁木箱上取下张写了字的纸。方鹭接过,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便将它收起,这才露出了今日首个笑容。 他之所以笑,不是因为徒弟,而是因为那送货来的车夫。他有意冷落方璋,对着别人时笑靥如花,转眼望向徒弟,就冷言冷语,不停往人脑袋上泼凉水,浇得方璋从头凉到脚,敢怒不敢言,有苦说不出。 是自己有错在先,怎好意思对着师父抱怨?方璋追悔莫及,想开口却讷讷无言,只得垂头丧气,任由师父呼来喝去。方鹭坐在一旁冷眼看他忙碌,半句好话也不想对他讲,闷了许久,说道:“若有下次,你不必再回来了,同佳期如梦里那些姑娘过日子去罢。旁人净会夸你听话乖巧,专拣好听的说,又有几人晓得你这德性?” 方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低了头不敢同他对视,那张嘴仍然有骨气,坚守着谎话不愿让步:“我没有!” “还说没有?!”方鹭怒极,一盏茶尽数泼到地上,看得出来,他本是想泼徒弟一头一脸的,顾忌着天凉,生生忍住了。青石砖代方璋受过,可怜巴巴地湿润着,方鹭胸口起伏不定,闭上眼缓了缓,忽然起身,拂袖而去,把徒弟一个人抛弃在库房里,留之与满屋零散物件作伴。方璋恨恨咬牙,在箱盖上捶了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面蒙尘圆镜,那镜面上落了层灰,却依旧能映出外界景物,尤其是他领口处火红的胭脂印。 呆愣半晌,猛然想起这是昨日意乱情迷之时所留印记,原来他考虑到多处,唯独忘记了收拾最显眼的地方,怪不得师父一眼看穿他在说谎,给他甩脸色。他挨骂算是活该,没被剥皮那是方鹭心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皆是他咎由自取。事已至此,旁的办法暂且想不出,绞尽脑汁也仅能想到找叶鸯求助,叶鸯那小子惯会装傻充愣得了便宜卖乖,要是能从他那讨教得来一招两招,不愁哄不回师父。 方璋手脚麻利,将库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诸多物品摆放整齐,随后匆匆忙忙去洗手,洗完便一头扎进书房,掏出纸笔给叶鸯写信。由于心急,字迹十分潦草,不过细读之下仍可辨认,方璋一挥而就,通读几遍,自认为此举精妙,天衣无缝,刚要转身找人去送信,一回头竟望见师父立在门前,袖着手冷着脸看他动作。 “给谁写信?”方鹭问,“是向红颜知己倾诉衷肠,还是对小鸳鸯抱怨我这个师父做得差劲?” 哪一种都不是,他猜错了,但方璋的确是给叶鸯写信,因此听到他后半句时,情不自禁地移开视线,去看他旁边那扇窗。 “拿来!”方鹭见他眼神躲躲闪闪,认定他在叶鸯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上前一步意欲夺走他手中信笺。方璋脸色一变,来不及细想,伸手扯住信纸头尾,刺啦一声将才写好的信撕作两半。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撕作两半,干脆撕成四五六七片,方鹭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他把信纸撕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两厢对视,一人眼里平静如水,一人眸中巨浪滔天,方鹭怔忪一瞬,猛然反应过来,抄起倚在窗畔的竹竿,不由分说便将方璋赶出书房。方璋挨了一顿骂,又挨了一顿打,叫师父赶去大门口罚站,来往行人见惯了他受罚,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倒也缓解了几分尴尬。 呆了不知有多久,他看到师父从门内丢出一只钱袋,不过多时,又抛出一个巨大包裹,最后重重关上家门,从里面落了锁。 大事不妙。 巫山小方公子,在年节临近的这时候,被师父扫地出门了。 门外哀嚎声震天响,门板哐啷哐啷被拍得直震,叶鸯心如铁石,不为所动。叶景川就着他的手喝下了药,摩挲着他的手背不知在想什么。过些时候,门外的声音低了下去,叶鸯眸光微闪,低声道:“这……该不会是冻死了罢?” “你想多了。他被赶出家门时,方鹭给他带足了厚衣裳,他又不是傻子,怎有可能不穿?他是冻不死的,至多是嚎累了,你且等着瞧。”叶景川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在枕头上蹭了蹭,眯起眼睛好似吃饱喝足等待顺毛的大猫。叶鸯没按捺住,伸手去捋他的头发,捋到一半,门外的方璋歇息够了,凄厉的嚎叫声再度响起来。叶鸯猛一闭眼,下意识地皱眉,心说照方璋这么喊下去,回头无名山该多几桩闹鬼传闻了,于是把药碗搁在床头,行至门边稍稍打 恋耽美 分卷阅读7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开条细缝,对外头那王八蛋说:“快滚,别在这儿叫唤,我那屋让给你了,你别打扰我师父,他还病着。” 天晓得方璋有多希望方鹭也生一场大病,好让他有寸步不离陪护在其身旁的理由。方璋一手扒住门缝,生怕叶鸯闭门不见,一手抱紧行李,生怕它们弃主人于不顾,骨碌骨碌翻滚下山,而后两眼泪汪汪地哭诉近几日所遭遇的不公,直把自己洗刷得白白,把师父描得黑黑。叶鸯耐着性子听他讲述,实则半个字也没信,只盼着他赶快讲完,好还别人一个清静。 叶景川的病好了过半,但仍未好全,叶鸯不知他那日轻薄举动,以为他是因照顾自己才染上风寒,是以愧疚难当,乖乖照顾师父,已有近半月不曾与他吵架。他们师徒二人整天待在一处,谁也不先勾火的时候,倒也融洽非常,直教旁人艳羡。方璋一面控诉,一面观察叶鸯神态,见他频频回望,不禁大恸。为何他们两人常常吵架,感情竟还这般好,自己只是在佳期如梦睡了一晚,师父就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巫山地界?方璋声泪俱下,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奶娃娃,叶鸯头痛,又听见屋内叶景川咳嗽,登时不耐烦,开始赶人:“哭够了没?瞧你有手有脚,四体健全,我就不帮你拎行李了,你赶紧上我屋里头呆着去,省得冻成冰块。” 能有个地方睡觉,对方璋而言已是万幸,哪儿还敢奢求叶鸯帮他忙活,闻言从地上提起包裹,乐颠颠直奔叶鸯卧房,全然看不出方才哀哀痛哭的模样。叶鸯摇头,回房中继续哄着叶景川喝药。叶景川闲得没边儿,不忙别的事了,就专注于坑害徒弟,叶鸯熬了药他不肯喝,非要人哄着,叶鸯若不哄他,他便出言调戏;待到占够了口头便宜,一碗药也凉得差不多了,叶鸯疑心他故意拖延,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相信病中的人脑子不清醒,智力较平时低下——简而言之,叶鸯认为师父病得傻了。 焦头烂额,手忙脚乱,这才喂完今日份的药。叶鸯松了口气,端着碗站起身,要去厨房将它洗涮干净。就在此时,门板突然被重重撞响,叶鸯大惊,药碗几乎要脱手而出,回身一看,透过门缝望见了方璋的眼,王八蛋把脸紧紧贴在门上,问他:“你那屋的门锁着,有钥匙没?” 门不是叶鸯锁的,他一听方璋这么说,立马狠狠剜了叶景川一眼。狗师父明知方璋被方鹭赶出了巫山,要来无名山投奔他们二人,竟还故意欺负方璋一个小辈,悄悄摸出去锁上了叶鸯那屋的门。 叶景川轻咳一声,从枕下摸出一把钥匙,叶鸯接过,隔着门缝递给方璋。非是他们无礼,不让客人进门,实在是不敢惹怒方鹭,坏了两边和气。 早在方璋被赶出来的那日,方鹭的白鸟就连夜送信至金风玉露,倪裳以为是什么重要事情,惊得睡意全无,取下白鸟腿上纸条一看,却是怒火冲天几行字:“孽徒当死!流连花街,夜不归宿,既不愿归家,怎不沿街行乞!吾将之扫地出门,数日后或至无名山下,切记,不准放人进屋!” 不放便不放。倪裳困意上泛,倒回被褥之间,又过两日,方璋果然出现,金风玉露花魁闭门不见客,方小公子只好扛着行李,孤身走上无名山。 回忆结束。 “钥匙给你,你自己开门去,这不算我放你进屋。”叶鸯啐道,“方师叔脾气好,屡次给你留颜面,你大晚上出去鬼混不着家有多少次,他也就这一回发了火。你就是个畜生,我若是他,便打断你三条腿,让你这辈子只能趴床上——他定也想敲断你的腿,不过他不忍心而已。” “哎——你教训得是,可如今说这话未免太迟。”方璋哭丧着脸,“你我二人也有些时日未见面了,我今晚先去那屋歇歇,明日再与你细讲,扛着行李走那么久,我累得很。” 语罢转身,拖着脚步离开,叶鸯叹息,由他去了。 ☆、第 34 章 次日晌午,叶鸯连哄带骗催促叶景川喝下汤药,又盯着他补眠,待到他睡着了,才敢推门去看方璋。他与方璋交情匪浅,如今好友被逐出家门,说不心疼那不可能。终究嘴硬心软,从柜里拿了伤药,轻轻叩开房门,一进去就看到方璋赤条条泡在大浴桶里,居然也不嫌冷。 “方师叔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作天作地。外面那么冷,你何时找到木桶,还烧了水?我和江小公子不约而同患了风寒,前几日才好起来,这会儿轮到我师父生病,你若再不注意点儿,下一个便是你了。”叶鸯从地上拾起他胡乱堆放的衣物,嫌弃地拍了拍,随手往他脑袋上一盖,伸手去摸桶中的水。目前水温尚不错,但能感觉得出已经不热,说不准再过一会儿就要冷却,连带着把桶里泡着的方璋都冻成小冰人儿。叶鸯无言,他认为方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哪儿有大冬天在桶里泡水的!往年冬天方璋在巫山一带过得惬意舒爽,那是因为方鹭时时记挂着他,眼下他在无名山上,方鹭赌气不来看他,再照搬从前的一套生活方式,自然不可取。 方璋也觉出桶中水在慢慢转凉,趁着屋内还有热气,忙脱离了温柔水波,擦干身体穿衣。叶鸯在不远处坐着,摇晃手中那只小瓶子。 这样的小瓶子,方鹭每年都以“报酬”为由找叶景川讨要了不少,里头装着的正是伤药,而那药方鹭本人用不上,要来也都转手赠予徒弟。此时此刻,于无名山顶见到熟识之物,方璋眼神暗了一暗,想说什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7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却没有说,撇撇嘴继续绑他的衣带。叶鸯斜睨着好友,嘴角噙一抹冷笑,半是讥讽,半是怜悯。 讥讽的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怜悯的是他被方鹭一脚踢出巫山,只好来投奔友人,在无名山上借宿。 “嘶……”方璋穿着穿着衣裳,突然抽了口气。叶鸯听得异动,侧目望他,但见其左侧肩头横亘一道狰狞刀伤。适才它被方璋发丝掩盖,叶鸯竟没觉察,如今瞧见了,感觉可怕得紧,忙问:“这是怎了?谁敢伤你?” “倒没什么。”他问得着急,方璋却答得悠闲,这人啊就是贱,旁人关心他,他不觉得好,若是待他冷漠了,他又要闹。叶鸯谙熟他脾性,不欲同他消耗时间,自顾自低下头捣鼓那药,等他何时忍不下去,主动开口。 果然,方璋的悠闲没能维持过一刻钟,他看叶鸯不追问,于是搬了把椅子坐人对面,试图勾起对方的兴趣:“小鸳鸯我问你,若是我给你银两,要你去杀人,你是去,还是不去?” “那要看情况。”叶鸯头也不抬。 “是恶人。”方璋补充道。 叶鸯依然回答:“那要看情况。” 这下可好,把天给聊死了。方璋哭笑不得,趴在桌面上瞅叶鸯手中那瓶子,刚想叫他待会儿上药时下手轻一些,别把伤处按得开裂,却听他问:“你说杀这人,可有王法管束?” “江湖中人打打杀杀,有仇报仇的事儿,要甚么王法?”方璋察觉他想接上先前的话题,精神为之一振,猛地从桌面上弹起,牵扯到左肩伤处,立时痛哼一声,趴伏回去。还没等叶鸯按坏他的伤口,他自己就先把那儿折腾开了,叶鸯被他吓到,手一抖,伤药险些坠地。 赶在药瓶落地摔碎之前,叶鸯手忙脚乱将它接住,随后支起上身,观察方璋伤势。那刀口长而不深,受创部位翻出些皮肉来,乍一瞧可怖,实际并非大伤。 看来方璋所说的那句“没什么”竟是真的,但肩头拉开这么长一道,定然会很疼。叶鸯浅浅呼吸,绕到方璋身侧细心为他上药,饶是此人皮糙肉厚,也痛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 当初动手时不注意,现在跑来向给他上药之人求饶……真是无理取闹!叶鸯狠下心来,在他肩头重重一按,方璋闷哼,把求饶话语吞回腹中,低着头直冒冷汗,直盼他赶快折腾,好继续未完的对话。 “哎……”叶鸯取来绷带,裹好他肩头刀伤,虽看不出这刀伤是从何得来,但结合方璋那番话,他便知晓对方去接了人命买卖。那档子事,无可无不可,叶鸯管不到他,又不愿意往深处想,收好药瓶,就要出门。 临走之前,被方璋叫住了,说是想听听他的回答。 只好稍作思量,敷衍答道:“既是替天行道,王法亦难管束,自然要杀。恶人不杀,留至何时?” 方璋这一路走来,大小山头翻了几座,崎岖小道或平坦通途踏过几条,身上那沉甸甸包裹压得他喘不过气,总算捱到抵达无名山,住进叶鸯房间,先呼呼大睡几日,养足了精神,又去找好友的麻烦。他身子骨硬朗,大冬天的泡在水里居然也不生病,省去了叶鸯额外分心照顾他的麻烦。除却他不安分,总要故意挑衅好同叶鸯打架之外,其余的倒也不错,至少叶鸯找到了可刷碗洗衣扫地的帮手。他一旦来捣乱,随意找个理由打发他去干活便是,无需费心费力与他周旋。 被叶鸯敷衍了几日,方璋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不能堕落如斯,每日听从叶鸯的差遣。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屡次反抗无果,方璋只好认命,一边受好友摆布,一边默默想念着巫山。巫山好啊。巫山景美人更美,佳期如梦里众多姑娘可都等着他回去亲热。 蓦地想起师父,难免心虚,可又认为师父毫无发怒之理。思前想后,依然认为师父小家子气,管束太严,不肯给徒弟一点点放松时机。方璋唉声叹气,拿根棍子捅着草堆,叶鸯自他背后路过,见得他此举,十分不解,于是问道:“这草堆不会言语,不会动作,何时得罪了你?” “嘻——”方璋便笑,“它代人受过罢了。” 叶鸯不再追问,当即转换话题:“方师叔将你赶出门,可有限定归家日期?” “怎有可能?他根本没想要我回去。”方璋忆起方鹭所作所为,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处,若他年师父的把柄被他抓住,他定要加倍报复。不过方鹭那人,行事滴水不漏,想抓他的把柄难于登天,因此方璋暂且还只能想一想,提前出口恶气。 大晚上不着家,在秦楼楚馆鬼混,挨打挨骂俱是他活该。叶鸯扫他一眼,猜出他在想何事,抬腿往他臀尖踢去,方璋一时不察,被掀翻在地,脑袋扎在草堆当中,活像只倒霉的山鸡。 叶鸯没想到自己竟能偷袭成功,愣了一下,很快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断气。方璋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揪掉头上草梗,先勾住叶鸯脖子,将他往下一带,嘴里叽叽咕咕来回转着几句骂人话。他骂人无非那几句,叶鸯已习惯了,因而不生气,只闭口不言,闷头同他扭打起来。 打了会儿,记挂着师父,担心师父病得难过,挥挥手赶走方璋,拾起搁置在旁的锦盒,往叶景川那屋走去。方璋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那只盒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锦盒是方鹭送来的,方璋只道它眼熟,却实在不记得它的来历。叶鸯背对着好友,悄悄将之开启一条小缝,瞟了一眼,不忍再看,合上盖子继续向前 恋耽美 分卷阅读7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走,临到师父门前,突然感到不妥:让病人见了这等东西,应当不太好罢? 正迟疑间,屋内传来几下清脆撞击声,叶鸯疑心师父又摔坏了什么杯盏碗盘,忙推门进屋查看。目所能及之处,皆是瓷杯碎片,地上一片狼藉,而叶景川斜倚床头,好整以暇仿佛在静候他前来。叶鸯又气又好笑,认为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存心给别人找麻烦,藏好怨气放下锦盒,蹲在地上捡拾那些碎片,一面捡一面暗自心疼:照叶景川这摔法,无名山上现有的杯子完全不够他摔的,回头又要下山去买,得花许多银两。 师父他到底缺不缺钱? “那盒子里是什么?”叶景川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打开那只锦盒。叶鸯倒抽一口凉气,生怕他打开盒子将里面血淋淋的东西暴露在外,慌忙搪塞道:“此物不要紧的,你且好好歇息,不必特意去看。” “嗯?它吓到你了?”头顶被轻柔柔抚弄,叶鸯却遍体生寒,师父老早便知道里面装了何物,这是在故意逗他。他算是看出来了,叶景川满腹坏水,表面上看着白,切开俱是乌黑,他比方璋黑得还可怕,被他盯上的人,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不敢说否,不敢答是,叶鸯略一偏头,从他手下逃开,想去看桌上放置的锦盒,打了个寒噤,又忍住了。叶景川看他怕那物,便说:“你若惧怕,就到外头候着,那东西是送来予我看的,待我看过了,再将它扔掉不迟。” “无妨。”叶鸯捏了捏指间那片碎瓷,似是下定决心,仰头说道,“你不要下地,候我片刻,我先去给你拿只新杯子,这回莫再把它摔了。” 语罢,匆匆起身,落荒而逃一般出了门去,转眼间又回屋来,手里捧了只崭新崭新的瓷杯,怕碰坏了似的放到桌上,离那只锦盒百八十丈远。犹疑半晌,抱着锦盒走到床前,掀开盒盖,露出里面腥气扑鼻的东西,正是一颗人头。 那人是谁,叶鸯并不知晓,不过瞧叶景川的模样,大约认得出此人身份。方鹭受叶景川所托,帮他的忙,固然不会造假,但总要看到人头,才能确定目标身亡。叶鸯听说过他们不成文的规矩,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如今目睹方鹭送来一颗头颅,内心震动不小。想到这人或许是江礼的叔父或者伯父,更加觉得后背阵阵发冷,前些日子才与江礼通过书信,嘱咐他千万小心,但愿他的确听进了劝告,藏在家里不曾出门。 江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鲤鱼得伤心难受,叶鸯非是关心江小公子,而是担忧师妹。 咔哒一声合上盖子,叶鸯变了脸色:“看好了没?你若看好了,我这就挖个坑将它埋起来,年节临近,在家中摆放此物,不嫌晦气!”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吗?要去快去,没送来的头颅还有好几个,假如耽搁了,又要多恶心数次。”叶景川摆摆手,赶他出屋,叶鸯撇嘴,抱着锦盒退出卧房,借着天光看盒上暗纹,不禁抱怨方师叔暴殄天物,居然拿这般漂亮东西来装死人头颅。 ☆、第 35 章 此类漂亮东西,在方鹭家的库房里还堆积了许多,专门用来装死人头颅。诚如叶景川所言,后面几日,方鹭又从巫山寄来无数锦盒,每一只盒子叶鸯都打开看过,无一例外是人头,其中不乏熟识面孔,却是曾在江礼身边见到过的人。叶鸯暗暗吃惊,怀疑他们是否连普通随从都没放过,虽说这些人当年也参与了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但并非主谋,不过是奉命行事,要将这群人一并铲除,似乎过于残忍。 这想法,自然是不能对叶景川说的,如若说出口,对方又要冷嘲热讽,讲他胆小懦弱,忘记杀父之仇。叶鸯跟霜打茄子似的,蹲在后山旁观方璋挖坑点火,方璋挖好一个又深又大的土坑,从锦盒里倒出一颗人头,手腕一抖,沾满血的头颅掉入坑底,仿佛一颗圆溜溜的球。 烈火燃起,焚烧所有血污,烧到最后,坑中只剩几片残损骨骼。方璋将它们拣出来,故意吓唬人一般往叶鸯身边抛去,叶鸯正出神,前方冷不丁飞来一物,不由大惊,往后躲闪,一屁股坐在草垛上,硬硬的草茬子戳得臀尖发痛,有如针扎。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一报还一报,前些时候他踢了方璋的屁股,今儿方璋就报复回来,风水轮流转,转到谁那儿谁就倒霉。 拾起散落在地的碎骨,毫无敬畏之心地将其当作飞镖,精准投掷向好友。一击不中,再发一击,方璋灵巧避开,调笑道:“怎么现在不怕了?莫非你就喜欢这森森白骨,不愿看它们连着皮肉?” “无稽之谈!”叶鸯怒道,“喜欢看白骨的是你非我,我早说挖个坑将它们简单埋了,你偏不,硬是要烧——分明是你所做选择,怎还成了我的过错?” 叶鸯甚是机灵,会占便宜,他让方璋背黑锅可以,他替方璋背黑锅不行。同他认识这么久了,方璋当然也知道他这脾气,因而笑嘻嘻不去反驳,与之玩起你追我赶的快活游戏。大冷天的,他们这么跑竟然出了一身汗,好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似的,叶鸯拭去额角汗滴,不经意间往旁边树上投去一瞥,登时愣在当场,不知该怎么言语。 方璋看他反常,顺着他所注视的方向看去,发现那光秃秃树枝间多出了一抹白,不是他师父万千宠爱的那小畜生,却又是什么东西?它停栖于此,该不会是师父来了罢?方璋心道不好,转身朝叶鸯卧房狂奔,他尚未做好与师父再度会面的准备,他拿捏不准对方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7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否还在气头上,一看到他就想抽他的筋。 白鸟的注意力不在叶鸯那边,它一心一意替主子盯着方璋。方璋回身跑走的那一瞬,白鸟展开双翼,从树枝上俯冲而下,降落于方璋头顶,眨眼间,鸟翅膀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好似被方鹭附体,要抽徒弟几百个大耳光。 小东西鬼精鬼精的,并且忠心耿耿,惹怒了它可不太好。叶鸯本想上去帮忙,忽而想到之前险些被这白鸟啄了眼,立马犯怂,默默退开,把好友抛弃在当场,自己偷偷溜回屋里找师父谈天说地。叶景川在房中亦听到外面响动,但不曾多问,他忧心那白鸟打人上头,一收拾便收拾两个,修理完方璋又跑来欺负叶鸯,盼着叶鸯回屋躲它还来不及,怎可能要他出去帮忙?师徒二人装聋作哑,无视方璋的呼救与求饶,待到屋外振翅声停歇,叶鸯才将窗子开了条缝,问:“没死罢?” 倘若被一只小鸟打死,那也太丢脸了。 方璋确实未死,可也去了半条命,那鸟真真混账,专照着他头脸抽打,每抽一下,都好像挨了一记耳光,两边脸颊至今依然火辣辣地疼。如今他蹲在树下,护住一颗头,恰好听到叶鸯这不似关心的关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畜生!它能打死谁?它敢打死谁?你瞅着它厉害,呵,鸟仗人势罢了!” “……” 叶鸯闻言,哐啷一下关了窗。 与此同时,愤怒的尖啸声响彻云霄,白鸟才停下没多久,竟又被方璋激怒。这回它并非替主人出气,而是给自己找回场子,冲撞得愈发猛烈凶残,叶鸯隔着一扇窗,惊心动魄地听方璋大叫。好友那张脸啊,待会儿就要肿成猪头,如若休养不好,怕是正月里出不了门,见不了人。叶鸯心中哀叹,却也提不起太多同情,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作恶多端,到头来终有报应,方璋作怪许多次,是时候杀杀他的锐气,让他从今往后不敢再犯。 白鸟同方璋大战数百回合之后,当天正午时分,方鹭手中托着最后一只应送来的锦盒,施施然走上了无名山。 “没想到多日不见,你竟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离归天之时不远。”方鹭接替了叶鸯的位置,紧盯着叶景川喝药。面对他那张死人脸,叶景川纵有千般赖账本领亦无处施展,只好闷头喝药。喝完药汤,把嘴一抹,抱着被子倒头便睡,既不接他的话,也不问他为何前来,光把他晾在一边,冷淡处理。 对前来拜访的友人冷眼相与,绝非待客之道,然而方鹭并未气恼,更不曾气急败坏将他自床上提起。见他阖着眼不愿讲话,方鹭也不强求他讲,拿走药碗出了屋去,扬声唤回正痛殴方璋的白鸟。白鸟听到主人发号施令,即刻停止攻击,方璋松了口气,躺倒在大石上望天,心灰意冷,心如死灰,恨不能在无名山顶挖个大洞,钻进去一路直达无名山底。 方鹭冷冷瞪他一眼,显然余怒未消,要不是怕这鸟儿下手不知轻重,方璋还得多挨会儿揍。待他那张脸被打肿了,刚好充当众人年节期间拿来下酒的猪头肉。 叶鸯失去方璋这个得力助手,没人帮他挖坑烧人头,累得吭哧吭哧直喘气,方鹭到后山寻他的时候,他正瘫在地上,无聊地用骨头片子盖房,这是他苦中作乐的唯一方式。望见方鹭前来,把骨头片子一收,开始往坑里填土,一铲子抬起来落下去,坑底那些腌臜东西俱被掩埋,不见形迹。 在他旁边看了会儿,原想说些什么,最后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握住那只铁铲,轻轻拽了两下,拿到自己手里,代他将那大坑填平。挖坑烧火这种,不像是叶鸯想出来的法子,大约是他那徒弟闲不住,寄宿在此地的同时,想方设法找些事做。 才说方璋,方璋就到。耳听得身后房屋那边有谁哼唧哼唧试图引人注意,略一回头,望见徒弟搔首弄姿,活像只红屁股猴。方鹭白眼一翻,低头继续铲土,任凭方璋咳成一朵乱颤的花,也未曾回头分给他半个眼神。方璋的花枝乱颤没颤对地方,只能换个方向继续在师父眼前卖弄风骚,叶鸯在旁边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回屋读书,心里想着要把他们这事对叶景川好好说道说道。 叶景川是装睡,方鹭前脚刚走,后脚他就睁眼起来,提笔给倪裳写信。信中所言,逃不开北叶之乱,南江余孽,等倪裳展开信笺,瞧见满篇江江叶叶,恐怕会当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然而倪裳有怎样感想,叶景川并不关心,寥寥几语将事情交代完,仰头看挂在房中的某幅图,边角处的血迹黯淡了不少,但映在眼底,依旧刺得他生疼。江氏作恶绝非一朝一夕,只是小门小户无力与之抗衡,才让其兴风作浪直至今日。叶景川暂搁笔,走到那幅画之前,轻轻掀起一角—— “咚咚。”房门忽地被人敲响,叶景川按住刚刚掀起的那处,警觉地回头望向门外,外头影影绰绰大致勾勒出个人形,体态他瞧着眼熟,应当是到后山处理头颅的徒弟。 “进来罢。”叶景川压下画纸,扬声道。他的嗓音已不复病中沙哑,叶鸯站在门外,心中一荡,按在门板上的手竟发起抖来。又想到了不该想的,此时此刻怎能想那种事情呢?叶鸯暗暗唾弃自己,强定心神,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推开了门。 叶景川哪儿都好,哪儿都正常,叶鸯进屋看他,觉得他面色红润,像是不生病了,便笑着说:“赶明儿药可以停啦,洗衣做饭那等事情,你可还愿意做?” “ 恋耽美 分卷阅读7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若我说不愿呢?”叶景川反问。 叶鸯苦笑:“我一旦离了你,做什么什么不行;你要是不愿,那我只好强迫别人。”讲到这里,稍作停顿,另起一个话题:“适才我看你去摸那张画,不知它是……” 他要探听那幅画的事,叶景川可就不同意了,顿时打断道:“啰里啰嗦的,讲这些作甚?你方师叔远道而来,还不快问问人有何处需要帮忙,休要赖在我房里不走,打听你不该打听的。” 就连那幅画,也是不该打听的么?叶鸯被他训斥一番,觉得委屈,更觉得连日心血错付。剜他一眼,恶狠狠将他划归“不可信任”的行列,带着满腔怨愤出了门去,想到山下散心。 无名山一带鲜少落雪,就算有雪,也是细细软软的一小层,连人指甲盖都没不过,那在叶鸯眼里,着实不能叫“雪”。叶鸯是北地人士,打小刻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很难忘记,尤其是那连天飞雪,百尺凝冰,可到了无名山之后,那景象就只存在于回忆当中,今生今世或许再无与之重逢的可能。被叶景川赶出来,叶鸯伸手接一小片雪,掌心冰冰凉凉的,他情不自禁打个哆嗦。 忽而意识到,无名山也不是他的家,这地方是他师父的,等哪天他惹得师父不高兴了,说不定也要和方璋一样被赶出去。到那时,他能往何处躲避?去巫山吗?回北方吗?他站在山路上,茫然四顾,叫这突然跳出的念头吓得手足无措,好端端的,怎就想到要走了呢? 因为无处可去,所以不愿离开,哪怕真有那么一天,叶景川要赶他走,他也要死皮赖脸地呆在人身边不挪窝。届时叶景川质问他要不要脸,他就回答不要,看谁拧得过谁。师父若是把他丢下山,逼他出师,他也拒绝。 何必下山?不必下山! 不散心了,回屋膈应叶景川去。叶鸯如是想道。 蹲守片刻,成功引诱师父打开房门。叶景川开门后首句话便是:“你可冷了?喝杯温水?”叶鸯想也不想,一口回绝,说是不要,双手却很诚实地接过了那只热气腾腾往上冒的瓷杯。叶景川嗤笑,打算讽刺他口是心非,忽又感到口是心非这四个字用在此处不对,便袖着手看他,也不出声,准备等他喝完水再逗他一句两句,逗完以后打发他下山找他师妹。 叶鸯捧着瓷杯小口啜饮,偷偷抬眼看师父,待杯中水饮尽了,他舔舔唇,悄声问道:“那幅画究竟有何玄妙,至于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不该你打听的,就少打听。”叶景川拿走瓷杯,单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下山玩儿去。” “我不下去。你可真行,我一问你,你就说我不该打听那些东西;你倒说说,有什么是我该打听的吗?你赶快说,若说不出来,你就跟着我姓。”叶鸯赌气,一把夺回他手中瓷杯,在掌中用力握着,好似把这玩意儿握碎以后,叶景川便能实话实说。 “说得也是。既然你问,那我便告诉你,没有一样是你该打听的。我房中挂着的画,你方师叔送来的人头,都与你有关却也同你无关,你要想知道,自己猜去罢。”索性把话挑明,再度取走他手中瓷杯,催他下山。他在这儿蹲着,专会给人添麻烦。 他赶叶鸯,竟然还赶不走,小东西不依不饶地追在人后面,非要他给出个解释不可。叶景川心烦意乱,将他拒之门外,他却打开了窗,趴在窗口同别人讲话。假如他钻研剑道时也有这般耐性,叶景川定不发愁,可他感兴趣的东西偏生都无用。 问着问着,想法就往奇怪的方向奔去,叶鸯细看师父眉眼,突然说:“我与你也有几分相像,该不会你才是我亲爹,我几年前喊的那人,实际上是个假货?” 才刚说完,立马摇头,自言自语将其推翻:“你太年轻,应当不是。——莫非你是我兄长?” 越说越离谱。叶景川没好气道:“我是你师父!” “你不是我师祖吗?怎又自称师父?”叶鸯胡搅蛮缠,“你讲话向来不可信,你的否认便是肯定,休想诓我。”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懒得管你这满脑袋水的蠢东西。”叶景川骂他,“快滚,少在我跟前碍眼。” 怎么他穿好衣裳下地一走,就翻脸不认人了呢?叶鸯暗唾一句衣冠禽兽,哐啷啷关了窗,准备找方璋勾肩搭背,俩人下山闲逛。 “咔”地一声,叶景川将窗子弄开条缝,从缝里露出一双眼:“把你那貔貅给我。” 他老惦记着叶鸯的貔貅,因而叶鸯认为那貔貅不单单是打开密道的钥匙,大约还有其他用途。至于它有什么用,却是猜不透,说不出,更无法旁敲侧击询问师父。 摸出翠玉貔貅抛过去,叶景川扬手接住,窗缝顷刻间合拢。 果真他关心宝物多过关心徒弟。 ☆、第 36 章 方鹭师徒俩在无名山上白吃白喝,一直磨蹭到年节也未归家。他们不回巫山,恰恰方便了叶鸯,叶鸯和方璋这两个做徒弟的开始成天不着家,得了空便往外跑,不到天黑绝对不回无名山上。方鹭冷漠,不出来寻人,而叶景川面冷心热,虽然嘴上不说担忧,却每日提灯守在山路口,非得看到叶鸯的影子才能放下心。纵然如此,仍旧觉得不安定,正月乃是阖家团圆欢聚的好日子,他们两个每天往外蹿,像什么话?按着两人教训过几回,他们学乖了,不再往山下溜,虽然每天四双眼睛干瞪着,谁也不率先开口,但好歹有了个团圆的表象,外人看着感到正常。 恋耽美 分卷阅读7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每年来无名山拜访的人不少,有晚辈亦有长辈,俱是冲着叶景川而来,礼物也没他叶鸯的份儿。偶尔几个机灵的,知道讨好叶大侠的徒弟,给叶鸯备上薄礼,叶鸯却不稀罕,除非叶景川亲自拆开,将那些东西送入他手里,方能博得他一笑。 叶景川好似那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只为美人一笑,倾家荡产输掉山河社稷也无怨无悔。今儿无名山上热热闹闹,针尖大的地方挤满了人,皆是来给叶大侠贺新年的,而他们想要祝贺的那人,这时候正躲在后山拆盒子。他拆开一个,便拿到徒弟眼前晃晃,徒弟若不喜欢,就随手丢到一旁,换下一个再拆,活脱脱败家子风范,比江礼还要更强。 “他们都在院里等你,你倒好,藏身此处乐得逍遥自在,你的客人,到头来竟要我给你招待。”方鹭从屋前走过来,皱着眉头绕过满地狼藉,他手中同样捧了不少礼盒,是某些人士消息灵通,提前为他备下的礼品。他和叶景川享受到了同等待遇,然而备受关注却令他感到困扰,早知如此,今年便呆在巫山照旧闭门不见客,来无名山找叶景川这厮共度新春佳节,实在是吃饱了撑的。 察觉到方鹭语气中的不耐,叶景川放下手中未开启的盒子,但仍坐在原处,没有挪动分毫。方鹭看他,他竟无所顾忌地看了回去,那眼神仿佛是在催促对方赶快回前院招待客人。方鹭气急,拂袖而去,叶景川转头继续讨好徒弟:“此物你可喜欢?是洞庭一带得来的东西……” 至此,叶鸯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也终于舍得讲话:“方师叔身子不好,你少气他,单一个徒弟就够他生气的了。——说起来啊,你今年是中了什么邪?好好的机会摆在你眼前,叫你去拉拢人心,你竟然不去,只顾玩物丧志,这不像你一贯作风。” 的确,今年的叶景川和从前相比有很大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体现在他对待叶鸯的态度上。他的转变并非一夕之功,而是细水长流,叶鸯与之相处,察觉不出来他变化得有多明显,可若是前一年的叶鸯看到此刻的叶景川,定要高声大喊妖孽快滚,还我师父。想到那场面,叶鸯绷不住,嘴角漾起笑意。 看见他笑,叶景川也笑,又从下一只礼盒中摸出块圆溜溜自带花纹的小石头,塞到徒弟手里:“这倒不是赠予我的。你和江家那小公子交情不错?他竟还惦记着给你送礼。” 江家……他还好意思说江家。叶鸯干笑两声,道:“那小子还不错,你们清算仇怨时,尽量放他一马。” “我还当你早就忘了我们百般劳累是为谁,没想到你记得。”叶景川忽然凑近,刻意压低声音说,“看在我帮你到这地步,付些酬劳如何?” 要甚酬劳?叶鸯无奈,清亮亮眼瞳望着他,等他发话。只要不是洗衣做饭,别的都还好说,叶鸯盼望他千万不要强人所难,非要徒弟下厨。 盼望还是管点用处的,叶景川越挨越近了,呼吸声近在咫尺,叶鸯耳根烧红,情不自禁闭了眼,随后便听他说:“你素来不粘我,我做长辈做得一点意思没有。趁着此时没人看见,你不妨与我亲近亲近?”语罢,戳戳叶鸯肩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谁道没人?前院那可都是人!你耍流氓可别对着徒弟耍,卖弄风骚也别对着徒弟骚。”叶鸯伸手推他,没能推动,看他期待,居然不忍心拒绝,踌躇片刻,吞回才说过的那两句话,施舍给他一次亲近。 和师父亲近完了,叶鸯腾地站起,要到前院里以同样法子答谢方师叔。叶景川忙伸手拦,好说歹说把人劝住,师徒俩一起捡拾散乱满地的物品,捡着捡着,手指碰到一处,轻轻勾了两下,狗师父色心又起,妄图奢求第二次亲近。 第二次亲近的是叶景川的脸颊和叶鸯的手掌。 第三次上阵的,恐怕会是叶鸯的鞋底。 叶鸯抱走自己想要的小玩意儿,回屋自娱自乐去了,徒留叶景川一人对空山诉衷情,满腔哀怨难说。方鹭不知发生何事,再次绕回后山,看叶鸯不在,便架走他师父回前院待客。 那些客人,或许是想拉拢叶大侠的,或许是叶大侠想要拉拢的,放在往年,无需方鹭来请,叶景川自会与他们把酒详谈,然而今时非昨日,叶景川如今想笼络住的人心,只有那一颗而已。这人哪,就是见色起意的坯子,他与美色朝夕相处,难保不被其所迷。 主人家来得晚了,当要自罚一杯。叶景川在一片笑声中干了杯酒,忽而想道:倘若哪天,叶鸯有了中意的姑娘,那交杯酒,该要同这姑娘喝了罢? 年节忙忙碌碌迷迷瞪瞪就那样过去了,雪还没在无名山居留多久,很快又回到天上去,大抵美好事物总是不长久,细小雪花也不例外。方璋今年又没看够雪,怏怏不乐随着师父返回巫山。这些天来方鹭把他教训了个够,他走之前叶鸯看他脸上通红通红带着个巴掌印子,想来不是他自己下手往那儿拍。 送走方璋,叶鸯回屋便睡,叶景川悄悄摸进来,在他身边不走。叶鸯知道师父来了,却懒得睁眼看,更加懒得动嘴,任由他在屋里呆着,做另一种枕边人。 叶景川并未打扰徒弟的好梦,只是在他身侧躺着,闭目养神。叶鸯惯会搅得师父睡不好觉,叶景川却没那坏习惯,他晓得睡不好是多痛苦的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也懂,尽管叶鸯老让他窝火,但在睡觉这等事上,他只能让步,否则会招惹来叶鸯的报复,到最 恋耽美 分卷阅读7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后两败俱伤。 刚阖眼时,叶景川就进了屋,再睁开眼,他居然还在。叶鸯见怪不怪,故意在他胸前拍了两下,把人唤回神,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可是想女人了?瞧你天天来我这里,莫不是寂寞空虚,浑身发冷?前些时候那群人给你送礼,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东西可都有,你若忍不住,不妨变卖其中一两样,回头充当嫖资。” “你何时见我去嫖过?”此语引得叶景川不快,反手往徒弟颊边一拧,听到呼痛,才松了手劲。叶鸯两眼泪汪汪,伸着胳膊要把他往床下推,结果又没能推成,双方交手两回合,叶鸯受制于人,见势不妙,意图打滚撒泼。 手脚皆被压着,打滚是没法打,一时语塞,撒泼亦无法撒。叶鸯气闷,张嘴咬人,以为这样能逼退师父,怎料师父脑筋搭错位置,非但不退,甚至还凑上前来,回敬一口。让他咬过的地方跟中了毒似的,又酸又痒又疼又麻,叶鸯连连吸气,忍受不住此等刑罚,极没骨气地求饶:“师父,我错了,您饶了我罢。您想咬,不如下山咬别人去?我这浑身没几两肉,经不住您咬啊。” 没几两肉岂不更好?要是摊上个膘肥体壮的,几人下得去口?叶景川哼笑,却未反驳。松开禁锢,拉叶鸯起身,指腹按压在留着牙印的那处摩挲,叶鸯许是觉得痒,笑着躲避,不过多时又钻回被子里,仅露出一双眼来窥探,好似在等他出去。 他等人出去,那人却不出去。叶景川勾起他一缕头发,全神贯注梳理着,随后说:“今年该十九了。” “唔。”叶鸯不知他何意,含糊应承。今年是十九了,他待如何?当初上无名山时,可从未听说叶景川这儿有甚么不成文的规矩,叶景川待会儿若是说徒弟到了十九岁必须出师,那便是打马后炮了。 但叶景川说的,倒也非是出师,他只是问:“你可有钟意的姑娘?” 钟意的姑娘?那种生物难道是真实存在的么?叶鸯蹙眉不语,接着摇了摇头。他摇头那一刻,叶景川眼中一亮,旋即又暗下去,将那已重复过许多次的话又讲一遍:“你少和江小公子来往罢。”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我看他挺好,怎么,你不喜欢?”叶鸯惊奇,“我与他吃喝玩乐,想来也不碍你的事,你管得未免太多。” “的确不大喜欢。”叶景川隔着被子,在他腰上掐一把,语气凉凉的。叶鸯觉察他在生气,顿时更觉奇妙:徒弟和谁走得近,他居然也要多管,就算是亲爹,也没道理管那么许多,更何况是师父?再者,他同江礼明摆着是冤家对头,叶景川从何看出他们两人关系不错? “既然你不大喜欢,那我下次见着他就打他一顿,他要问我,我便说是替师父出气。”叶鸯嘀嘀咕咕,半认真半敷衍,叶景川盯着瞧了一会儿,总算将他放过。 二人接连起身,叶鸯整整衣襟,方要下床,突然忆起某个问题,便扯住叶景川的衣袖,把人留住:“你如今为何不做师祖了?我记得你从前好为人祖父,何以转了性子?” 叶景川答:“我叫你孙子,你却叫我父亲,岂不乱了辈分?况且,总把我往老了叫,就会越叫越老;我还年轻,不想做那黄土埋到半截,躺棺材里出气多进气少的糟老头。从今往后,仍叫我师父罢,若你愿意,叫声哥哥亦可。” 还当他开了窍,意识到死要面子是罪过,没成想他是换了种方式要面子。叶鸯撇嘴,故意恶心他,唤了声“哥哥”,却没成功恶心到,反倒把自己整得浑身哆嗦,难受到了极点,嘟哝两声,失去外出兴致,再次缩回被窝。 “我还没嫌弃你,你竟敢嫌弃我。你这小废物,都快十九了还每天无所事事,给我起床,别老在窝里躺着。”叶景川面露鄙夷神色,拽走叶鸯身上被子,令他穿着层单薄衣裳晾在床上。叶鸯猛地受凉,连打三个喷嚏,自觉丢脸丢到姥姥家,揉揉鼻尖,满怀怨怼地起身,夺回叶景川手中棉被,泄愤般甩回床上,赤着脚往外蹦跶。叶景川拽他回来穿鞋,他倒好,穿上了鞋,猛地往人怀中一抓,光天化日之下抢走翠玉貔貅,一阵清风似的吹刮出屋,不知要去哪处逍遥。 ☆、第 37 章 江礼再次现身于无名山一带时,孤身一人,未带随从,只拖了俩铺盖卷儿,扛了包衣物,沉着张脸来到山脚下某处定居。根据倪裳的可靠情报,江小公子不知何故,跟自己的最大金主——亲爹亲妈闹掰了,所以离家出走,挑了个最近最熟悉的去处。 别人想要爹妈还没有呢,他有爹有娘竟还不珍惜!叶鸯难以理解他的举动,但看他一个人居住,生活多有不便,最后还是主动伸手去帮了他的忙,叶景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少和江小公子牵扯上关系,他全都抛到脑后,忘得精光。 春寒料峭,风未回暖,江礼只带了薄薄几层被褥,夜里自然是睡不安稳,但他顾忌着颜面,这事竟也不向人说;叶鸯看他又染了风寒,多嘴问了一句,才发觉这小子毫无出走经验,带被褥带得不对,以至于夜里着凉。自作主张替人换了被褥,得来江礼真心实意的道谢,叶鸯顺着杆子往上爬,逗着江礼唤了几声大哥,方才作罢。 他长江礼一岁,因此江礼这声“哥”,喊得着实不亏。然而,不吃亏并不等同于占便宜,那占了便宜的是叶鸯,绝非江礼。 从未干过重活的小公子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叶鸯忙里忙外。初春的井水还未脱离冬的掌 恋耽美 分卷阅读7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控,手掌浸入水里,皮肉都冻得像结了层冰,江礼旁观叶鸯替他擦门窗,情难自禁打了个哆嗦,道:“若是太冷,就算了罢?” “冷?那是因为你不动,所以才冷。像我这样动个不停,断然不会冷。”叶鸯擦净门窗,转回屋内擦起桌椅,江礼干瞪着眼,过了半晌,将信将疑地拈起一块湿布,浸透冷水学着他的样子擦。没擦两下,先冻得打个喷嚏,只好把那抹布放回原位,乖乖躺回床上装死。 小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本该一生无忧,可他耐不住寂寞,竟丢弃了原有的一切,心甘情愿跑到无名山这儿遭罪。瞧他来了几日,他爹娘也不差人照看他,想必吵得十分厉害,兴许是断绝了关系也说不定。 假如当真断了联系,那倒不错,叶鸯满喜欢逗这小子,只是瞧不上他家人,若他和他父亲从此不再来往,叶鸯不介意师父多收个徒弟。江礼被娇惯着养大,做饭洗衣劈柴火样样不行,叶鸯私自认定他浑身上下拿得出手的仅有剑术,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观察了几日,果然如此。不过,江礼的剑法倒有几分意思,不花哨,却很实用,像是专门创出来用于杀人的剑术,招招致命。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剑招,似乎是在叶景川那里,但师父和江礼所用的不是同一套剑法,至多有些相似之处,因而叶鸯并未将他们二人扯上关系。叶景川姓叶,又不姓江,他和北叶都没关系呢,怎会与南江有瓜葛?叶鸯摇头,拧干抹布,将它们晾在院子里,春日的阳光下,显露出一块又一块即将干涸的水渍。 再绕回屋里,给江小公子喂药,叶鸯忽然感到自己命苦得很,这也许就叫天生的劳碌命罢!——这几个月来,他自己病完,就去伺候师父,伺候完师父,又去侍弄方璋,好容易熬到师父痊愈,方璋回了巫山,结果凭空多出个江礼。江礼是他仇人之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对人如此上心,可对方既然唤他一声大哥,这能帮的忙,还是要帮。叶鸯叹息,舀了一勺子药汤,送到江礼嘴边,哄骗道:“喝了罢,是甜的。” 那药甜不甜,光闻味道就能闻出来,江礼皱皱鼻子,撇开脸不愿喝它。叶鸯心道这臭小子不好蒙骗,比叶景川还难缠,得想个法子哄他喝药,不然这病老不好,回头两腿一蹬,魂归阴曹,可就麻烦了。稍稍思索片刻,把药碗暂且搁置一旁,从怀中掏出个纸包,在江礼眼前晃晃。江礼识得那纸包,当即伸手去抓,嘴里说着:“你既有糖,为何不早拿出来?待我吃颗糖,再去喝那碗药。” 叶鸯仗着他病中软弱无力,手臂一抬,教江礼和那包糖块错过,冲着药碗努努嘴:“糖太少,不够你吃。你先喝药,待喝完了,我再给你。” 江礼还未上过他的当,对他此言深信不疑,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小公子把叶鸯当作了君子,殊不知叶鸯乃真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篇谎话也好,逢场作戏也好,皆是他达成目的所用招数。满怀着对叶鸯的信任,江礼仰头把药汤一饮而尽,喝完了,捧着那只空碗给叶鸯看,眼巴巴等他给块糖吃。 而叶鸯展开纸包,一层,两层,三层。到了最后,居然什么也没有,这家伙,竟藏了包纸在身上!江礼气急败坏,想把药汤泼他身上,低头一看,发觉药碗已空荡荡,药汤早进了自己腹中,要想泼他点东西,只能吐口唾沫,叫他恶心恶心。 那等不雅事情,江小公子不可能做,他光是想了想,不曾付诸实际。他的怒火,只能支撑他重重放下药碗,至于别的,纵有念头,却也有心无力,干不出了。 歇了好一阵子,叶鸯放松警惕,低头专注地折手中几张纸,一会儿折个花棉袄,一会儿折个大棉裤。江礼不会叠这样小东西,登时来了兴致,打床上弹起来,趴在枕边看叶鸯折纸。看了许久,还没看懂那薄薄一张纸是怎样变作了棉袄棉裤,叶鸯掌心又变了艘小船出来。江礼双眼闪闪发亮,找他要了张纸,有样学样地在那跟着他折,然而只学会了造船,缝制衣裤等仍然一窍不通。 看他模样,倒好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叶鸯心下暗笑,不由窃喜。同江礼交往,可以毫不设防,亦不用费尽心思猜度,这可比跟叶景川相处轻松愉快得多。只是,某些互帮互助的事情,同师父做得,同江小公子做不得。 想到此处,叶鸯红着脸咳嗽起来,为掩饰自己的反常,他打听起江礼出走的缘由。江礼本人没觉得那有何不能说,倒豆子般一五一十讲了个遍,听他讲过一次,叶鸯便听懂了,无非是爹娘不愿意让儿子总出远门,可儿子不收心,老惦记着无名山,双方因此起了争执,江礼负气出走,卷了铺盖便跑来此地,准备听天由命,随意死生。——听到此处,叶鸯忽而发笑,好在这边有人看他可怜,时常来瞅他两眼,不然,可真的要命由天定,随意死,随意生了。 知道他在笑什么,江礼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这一拳下去,正好砸到叶鸯胸口处一块硬硬的东西,砸得他手生疼。叶鸯尚未作出反应,江礼就先有了动作,伸手一勾,把那硌人的小物件勾出来,仔细打量,突然愣在当场,久久未有言语。 叶鸯心中叫苦不迭:那被江礼掏出来的,不是翠玉貔貅,又是什么东西?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叶景川叫他把翠玉貔貅搁在山上,还劝他少同江礼接触,可师父的两大建议,叶鸯全都没听。这回可好,大事不妙,江 恋耽美 分卷阅读7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小公子发现了翠玉貔貅,假若他知晓此物来历,自己该怎样扯谎,该怎样圆谎? 见江礼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叶鸯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汗,可江礼并未质问他身份,而是抓了他衣袖摇晃:“此物你从何处得来?!这不是甚么好东西,为何将它带在身上!” “咦?”叶鸯故作吃惊,“玉质莹润,雕琢精细,怎么不是好东西?我从铺子里买来它,一直带在身上,你休想糊弄我,将它据为己有。” “北叶遗物,总归不祥。”江礼咳嗽,撑着床板坐正身体,“虽不知你是被哪家骗了,但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带它出来到处招摇。幸好你这次遇上的是我,假如遇到其他江家人,早就血溅当场。” “哈,说得好可怕。我要真是北叶后人,你难道也会拔剑刺我?”叶鸯一颗心早惊得砰砰直跳,奈何嘴贱,真把自己那秘而不宣的身份往外抛。 好在江礼打定主意不信他的鬼话,听他开口便翻了个白眼,不接他的茬。叶鸯如释重负,趁着江礼背过身,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不分场合胡言乱语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掉?要一直改不掉,万一哪天祸从口出,小命没得可真冤枉。 发生如此变故,叶鸯在江礼这儿是呆不下去了,多嘱咐他几句,叫他按时喝药,藏好翠玉貔貅出了大门。才出门,就远远瞧见小鲤鱼抱着竹篮在那边拐角探头张望,兴许是想进屋看看江礼,却又不好意思。 小姑娘家家的,到了知羞的年纪,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不复往日活泼。叶鸯一方面认为她变化得正常,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她有所改变,然而小孩子都是要长大的,大孩子也要长大,长大到某阶段,人就变老,总之是一直在变的。一成不变的那是顽石,是枯木,是一切无生命的东西,但凡有生命的,皆要变化,不论变好或变坏。 她感到羞惭,不便前去,于是叶鸯接了她的竹篮,折返回江礼住处,又喂了江礼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那包子皮薄馅大,香气四溢,叶鸯早上未曾用过饭食,此刻闻那味道闻得饿了,厚着脸皮与江礼分享,吃得肚皮溜圆,心满意足回了无名山。 叶景川好似早就料到他会在外面吃过才回来,居然没给他留饭。叶鸯好生奇怪,盯了师父许久,从那餍足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儿什么,恍然大悟。在去找江礼之前,师妹定是上了无名山一趟,先给师父送了包子,难怪他看那竹篮里头空出不少地方,想来原本在空位上搁着的大包子钻进了叶景川肚腹。 洗净双手,不曾擦干,使坏一般抚上师父衣襟,叶景川眸光一凛,捏住他手腕将他逮个正着,眉毛微微上挑,似是在问:整天不安生,这回又想作甚? 叶鸯要作甚?自然是要使坏。他坏到不得了,打算探手进师父衣裳,摸摸师父的肚皮,重温大肉包的美好。 “你不是吃过了?要想摸,摸你自己的去。”叶景川眯眼,竟看透了他的意图,握着他的手腕往后推,直叫那手掌贴到了叶鸯的肚腹上。眼波微动,忽然伸手覆上叶鸯肚皮,调笑道:“若你是个姑娘家,每顿饭吃那样许多,还总要跑出去玩闹,恐怕将来没有婆家敢要你了。” “吃得多有吃得多的好处,爱玩闹也有爱玩闹的好处,你休要瞧不起我。”叶鸯认真反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姑娘的美,不在于身材,而在于气质。有人偏爱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有人执着于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另有人欢喜温顺可爱的小家碧玉,他们瞧中的姑娘全然不相同,但都招人喜欢,你倒说说,这是为何?” 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严肃中透露出几分活泼,认真中夹杂了些许狡黠。他那一双眼直勾勾望过来,好像山间的妖精即将摄人心魄。叶景川怔怔望向他,片刻过后,回过神来,找到自己的声音,给予他回应:“……我可不知道她们为何招人喜欢,我又没爱过谁家姑娘。倒是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恋上了什么人吗?” 叶鸯打定主意,准备等他说出个原因,再接着往下讲,没成想他说他没爱过别人家的姑娘。登时呛咳,险些没缓过气,心中暗暗想道:此人表面上看起来风流无边,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难不成竟冷心冷情,从未和谁更进一步么?瞧他说得煞有介事,郑重非常,不像是说谎骗人,可他要讲他没动过心,当真不太可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来简单做起来难,平心而论,若是和别人干过那等事……至少叶鸯是做不到抽身而出、冷漠无情的。 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莫非当年的叶景川就是和旁人不同,虽年少却不狂妄,未曾留种,更不曾留情?叶鸯心里奇怪,勾住师父肩膀,凑到他耳边和他讲悄悄话,刚说两句,叶景川猛一闭眼,右手捏紧,厉声道:“这混账话谁教你的!” “你说谁讲混账话?”叶鸯不服,“大家都是男人,说两句又怎的了?你长这么大,就没和谁上过床?” “……” 叶景川低估了徒弟没脸没皮的程度,思索半晌,认为只有更加不要脸,才能战胜此等无耻之徒。深吸口气,扣住徒弟双肩将他拉近身前,问道:“若我说是,你难不成要舍身饲虎,代他人喂饱我?” 果不其然,叶鸯那张脸一下子红成了煮熟的螃蟹,光瞪着他,推也不是,抱也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叶景川看徒弟羞了,怕他着恼,忙拍了拍他的背,改换另 恋耽美 分卷阅读8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一副温和面孔:“吓你玩的,怎还当真?不谈这个,你说实话,有看上的姑娘不曾?” “哪儿有!无名山这一带,我认得几个姑娘?熟识的没感觉,陌生的瞧不上眼,你想让我娶妻生子我还不乐意!你等着瞧好了,我不成家,专门赖在你这山上白吃白喝!”虽然他放低身段去哄人,但叶鸯仍然恼羞成怒,在他手臂上接连捶了几拳,气得直跳脚。叶景川听闻他那半赌气半真实的回答,不禁五味杂陈,欢喜欣悦当然是有的,但其间还夹带了一点点惆怅惘然。叶鸯说过的话那么多,发过的誓那么多,谁能担保他这一句,能安稳存放一辈子呢? ☆、第 38 章 到底是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江礼纵使年少,体质稍弱,那病也好得比一般人快,叶鸯到他居所照顾了他三五天,他便慢慢好转,几乎是一闭眼一睁眼的瞬间,就从个缠绵病榻的小可怜变成个生龙活虎的混世魔王。说他混世魔王,那可不是叶鸯闭眼瞎吹,无名山一带的生活,他适应得很快,这次来了没到俩月,就带领一帮大孩子占山为王,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叶鸯坐在墙头,双腿一晃一晃,旁观江礼处置那所谓的战利品——两截木头,一包糖糕。江礼打家劫舍,非是无恶不作,谁欺负人,他就带着一众手下抢谁的家。无名山一带的混混至多面相凶恶,拳脚功夫俱不擅长,江礼随便出手,就能将他们打趴下,一来二去,竟树立了威信,招揽来更多的追随者。 思及他初至此地的凄惨情形,与如今状况相对比,叶鸯哭笑不得。该说江家人在笼络人心、广撒大网这方面有独特的天赋吗?江礼招揽人心的手段,叶鸯真的学不来,除了天赋之外,亦想不出其他缘由,只好认定那是刻在南国江氏血液里的东西,而北地叶氏刻在血液里的,可能是“怂”。 江礼拿把小刀削木头玩儿,削了条鲤鱼,刷层清漆晾干,搁到水盆里泡着,略略抬眼打量坐在墙头上的叶鸯,手下刀锋左旋右转,居然做了只鸟出来。叶鸯名中带“鸯”,却记不清鸳和鸯究竟长个啥模样,只在别人绣花的时候模模糊糊有所感应,觉得那是鸳鸯戏水,这会儿看江礼削木头,又认不出来了,歪着脑袋打量一通,出声问道:“你这是……做了只鸭子?” 鸭子?江礼郁闷,几欲吐血而亡,愤愤然将小刀往桌上一拍,怒而起身:“这哪里是鸭子!分明是你!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啊?哦……”经他提醒,叶鸯总算看出来了,讪讪地笑,“那,你闲着没事儿干,做个我出来干啥?你喜欢我吗?”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巫山的佳期如梦,那时江礼喝得懵圈儿,醉眼昏花,错把叶鸯认作楼中姑娘,出言调戏,毛手毛脚,因此挨了叶鸯一顿揍。这是江礼深埋记忆当中不愿提起的往事,可叶鸯专门揭人疮疤,江礼不想提的事,他非要提上一句,闹得对方面红耳赤,当场丢下刻刀,跑回屋内自顾自生闷气。 把人惹生气了,叶鸯还没点自知之明,蹲墙头等了会儿,见江礼那小子不出来,觉得没意思,拍拍屁股跳下墙头,哼着小曲儿走回无名山。重物落地声响起,屋内的江礼从枕间抬起头,推开窗望向叶鸯适才坐着的地方,无法抑制地往上翻个大白眼。谁他娘的要喜欢这家伙?他平日里笑眯眯的,一旦动手比谁都狠,除非能制得住他,否则谁喜欢他谁倒大霉! 步入院中,气呼呼啃着糖糕,美食抚平了怒火,心态渐趋平和。江礼重又拾起桌上小刀,刻出水禽一双眼,简单上了色,不肯放它下水,只让它立在桌沿,眼巴巴地盯着水中那条小鲤鱼看。 借以出气的江礼噗嗤一声笑了,满意地拍拍手掌,端走水盆放入屋内,随即转出来,拿走桌上遗落的刻刀。最后,嚼着糖块坐到凳子上,提起那只水禽,掂量在手中把玩。机灵的一双眼睛,越看越像叶鸯,江礼把它举高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叶鸯那人,除了凶一些,别的倒也都好,单看在他肯舍弃仇怨,不计前嫌照顾自己的份上,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离开南江有段时间了,在他定居无名山期间,双亲竟然没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是,他们都是大忙人,顾不上给自家孩子写信,每次出行,主动写信的都是孩子,至于父母写来的信,一年之内顶多两封。大约他们认为儿子身边有护卫跟从,无需担心,便省略了同儿子联络的步骤,而江礼的一举一动,皆由护卫传信告知他们二人。 被监视的感受绝对谈不上舒适,如今江礼想起那些过往,仍然不适地皱起眉头。自由得越久,他越不想回到江家去,南江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在那里,每个人都要为先辈的仇怨而活,不容许有自己的念想,他打小就不喜欢这地方,只不过,到今天才有机会逃脱。 会在无名山居留多久,连江礼本人都说不清楚,当初离家时,他把话说得很绝,南江可能是放弃他了,但那也不错。心中忽然熊熊烧起一把火,焚尽了旧的囚笼,不过多时,火势减弱,余下的框架慢慢崩毁,旋即重新站立而起,不断拔高,变化成无名山一带的山山水水。那山是秀美的,那水是灵动的,那姑娘是乖顺的,那少年是爽朗的。江礼抚掌而笑,只觉此地妙极,住在这里一辈子,想必是舒畅的。 南江的条条框框束缚他已久,今朝得以放纵,那畅快感受无可比拟。江礼吹声口哨,把水禽握在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8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里回了屋。明日将此物赠予叶鸯好了,那人不擅拒绝,给他礼物,他不会不要。 却说叶鸯回了无名山上,愈思量愈觉得不对劲,江礼看他时,目光总是闪烁不定,分明怀了别样心思,定是另有所图。接近自己,能图什么?要姿色没姿色,要钱财没钱财,江礼图什么?叶鸯细数私藏宝贝,从翠玉貔貅想到叶景川,猛地一拍脑门,觉得是找对了。江小公子不去别处,偏偏跑来无名山,说不准还是想做叶景川的徒弟。这可不行,万万不能教他得逞,叶景川的徒弟,收两个便够了,多收就有些麻烦,况且无名山上压根儿没有给江礼预备住处。 师父那屋是师父的住所没错,而叶鸯那屋,本是叶景川不知名的亲戚留给他以后娶妻用的。叶鸯占据了“师娘”的卧房,一想起便觉得心虚,若是江礼再搬到无名山上,占用了师父未来儿子的房间,那就更尴尬了。叶鸯干咳,心说师父多半不会同意再收一名徒弟,叶大侠的徒弟,哪儿有那么好当?再说了,叶鸯依稀记得,叶景川答应过自己不叫江礼入门,假如他在这种事上出尔反尔,叶鸯真要讨厌他了。 快走数步,跳上高处石阶,借力跃至半空,足尖于树干上轻踏,哒哒几声响过之后,身影翩然掠向山巅,消失在早春时节似锦繁花当中。 无名山的花素净、淡雅,好像平日里的叶景川那样安静。叶鸯随手折一枝花插入瓶中,站远一些欣赏自家杰作,满意地点点头。这可比师父的眼光靠谱多了,叶景川哪里都好,最不好的就是那张嘴,其次则是他对花的品味。叶鸯讨厌极了他放在瓶里那些大红大紫的颜色,也不知这种颜色怎样合了他的心意,竟在他卧房中占有一席之地。 刚替换掉瓶中花朵,叶景川就抱着只盒子走进来,见到他站在屋内,略微讶异:“今儿看你一大早就下了山,还以为又要玩到入夜,怎么回家这般快?在外面受了欺负,还是谁惹你生气?” 叶鸯本想说自己看花开得好,所以早些回来给他屋里染些花香,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我今儿在山下呆着,忽然就怕得很;别的倒也不怕,只怕我不在,你偷偷摸摸收了别人做徒弟,非但纵容他鸠占鹊巢,甚至还赶我下山。” “哈。”叶景川笑了,“好端端的,不要多心。你只会有一个师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我上次那话,是认真的。”叶鸯又说。 叶景川沉吟不语,垂眸看他,叶鸯直视对方双眼,清清嗓子,但也只是清清嗓子而已,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两相对望,都不愿意先开口,这种时候,谁先示弱谁便做输家。 胜负本不是那般重要,可叶鸯存心想争口气,硬是没讲话。他们僵持了一刻钟有余,叶景川眼神飘忽起来,双手轻轻抚着盒盖,弯腰将它放下地,似有缴械投降之势。叶鸯大喜过望,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转眼珠,故意说着:“你盒子里放了什么?昨天买一条命,今天又买一条命,明天还打算买谁的命?照这般下去,你箱里的金银财宝,怕是要败光了。你想杀谁,知会我一声就好,我不收你的钱财。” “谁说盒子里放的皆是头颅?只许你折花,就不准我效仿?”叶景川果然中计,顺着徒弟起的话头往下接,叶鸯看他着急解释,心中暗暗好笑,又道:“我没说难听话,也没说混账话,你怎的与我生气?你这人凶神恶煞,怪不得我没有师娘,谁家女子受得了你?” 先前分明是在讨论盒中之物,如今话题却再度转到了奇怪的地方,叶景川不是傻子,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叶鸯的意思。当即打开盒盖取出朵花来,走到他近旁给他簪上,细细端详。叶鸯被他当成个大姑娘对待,怪异感是有的,但也确实喜欢那花,毕竟它开得漂亮,因此没说什么,仅抬手抚摩鬓角,好像叶景川给他戴朵花,就会把他头发弄得乱糟糟。 注重仪表,乃是好事。叶景川注视他良久,抬手将他发丝重新束了。十指轻柔,拢过发间,叶鸯半眯着眼,听到他说:“不论你是否认真,我都希望你不认真。” 仅此一句,再未多言。 叶鸯确是认真的。他不想成家立业,只想赖在师父身边白吃饭,这理应是没出息的徒弟们共同的心愿,可叶景川好像不希望他没出息。叶景川不会教导徒弟,养出个离了师父就活不了的崽子,当真失败,叶鸯晃晃脑袋,突然抱住他,睁着一双眼看向他身后那满满一盒的花朵,喃喃低语:“我就是没出息,离了你活不了,你养我这么久,忽然看不到你,我会不习惯。那种感受你晓得么?每天睁眼就能看见的人,有一天若是看不见摸不着了,我……” 讲到这里,“啊呀”一声,受惊般撒了手,极窘迫地解释:“我没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洗衣做饭样样不行,还是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你在我看来已是不错,哪有你自己说得那样惨?再者,往后你娶妻生子,另有人替你忙活,哪儿还用得到我?” “我那不是……不习惯么。”叶鸯心虚,弱弱反驳一句,想把师父的注意力往江礼身上引,无奈来回说了两句,竟无法扰乱对方心神。说到最后,自己先语无伦次,只好闭上嘴,乖乖装成哑巴,半趴在桌上瞅着叶景川按住那堆花摆弄。 习惯是最难改的,可难改并非不能改,只要熬过起初的那段时间,叶鸯自会习惯旁人的陪伴。到那时,师父对他而 恋耽美 分卷阅读8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言,不过是无名山上环环相扣的幻境,该破除的破除,该驱散的驱散,幻境碎裂之后,才算真实。 叶鸯难耐寂寞,望着那些花朵只感到心痒,终是伸出手去,替师父拢了花往矮瓶里嵌。双方都垂着眼帘,不肯说半句话,屋内静极了,惟有阳光倾洒,在叶景川眼睫上镀一层金,叶鸯时而仰首,瞥见那一片金灿灿好颜色,心跳便漏一拍。忽地庆幸自己没有师娘,要真有师娘,这山上可就没他的位置了,人家夫妻俩的生活,容得下旁人么? 盒中花朵数量有限,经不起用,一用就要用完。瓶中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满是各样的花,花枝上偶尔带了绿叶,叶鸯伸手拨弄这些春天的生机,突然开始后悔,如若它们生长在枝头,定还能绽放许久,但它们现下成了瓶中装饰,过不了两天就要凋零。 叶景川收起盒子,低声笑:“你这是心疼?” “有甚可心疼?它们生来便是点缀,要摘要留,还不是看人?” 他倒是看得透彻,前不久还在为这花儿黯然神伤,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看开了。叶景川没再笑了,将花瓶自他眼前移走:“它们漂亮,生得像你。” “是吗?何处像我?生来便是点缀?是摘是留全凭人定夺?”他不笑,叶鸯倒是笑了,笑得不太真诚,似是认为他说那话很没礼貌。 于是叶景川答:“夸你罢了,你总多想。——你看,花离了枝就活不长久,不正应了你先前所言?离了我就不习惯,这话你刚说过,一转眼竟不承认,莫非又在同我扯谎?” 他强词夺理,蛮不讲理,叶鸯默然,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他可千万别再收徒,否则叶鸯定要让那一耳光落到实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不悦,叶景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叶鸯磨牙,恨恨道:“我总觉得江家那小公子还是盯着你,你说过的话,可也得记住了。说不收他为徒,就不许收他为徒,谁反悔谁是小狗!” 敢骂师父是狗,叶鸯的勇气实乃开天辟地独一份,但叶景川不和他计较,他把话说得太重,也只当他在闹别扭。闹别扭的小孩,稍微哄着些就好了,若说多了,他决计听不进去。 叶景川放松下来,甚至有闲心同徒弟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们二人关系缓和,你不会介意他做你师弟或者师娘,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大徒弟听闻此言,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愤而跃起:“你敢!” 做师父的当然不敢,随口胡言,逗他罢了。叶景川收敛笑意,一把掐住叶鸯脸蛋,威胁道:“那可是你仇人之子,你长点心,莫去招惹他。你不与他接触,如何知晓他对拜师一事未尝死心?又或许你想岔了,他感兴趣的根本不是叶大侠,而是叶小公子,你以为他盯着我,真正被盯上的却是你自己。” 叶鸯叫他掐着,嗯嗯呜呜说不出话,眼眶里盈了两汪泪,背后直冒冷汗。叶景川能说这话,想必对江礼起了疑心,然而江礼一个半大孩子,甚至没有叶鸯年长,能干出什么坏事情?他看到北叶的翠玉貔貅,都还信了叶鸯的鬼话,傻兮兮地认定对方上当受骗,如此单纯的一个孩子,亦会和阴谋诡计扯上关系吗?叶鸯不肯相信,况且目前并无实证,他心存侥幸,仍对江小公子保留一丝期待。翠玉貔貅一事,当然也没对师父如实相告,就那样瞒过去了。 ☆、第 39 章 因着叶景川那番话,往后几日,叶鸯对江礼多有留心,生怕他趁别人不注意,悄悄顺走什么贵重东西。然而,叶鸯身上除了那属于北叶的翠玉貔貅之外,其余的皆不珍贵,也不很重要,他真正看重的事物,皆留在无名山上,交予叶景川保管,师父收起它们,倒好像物归原主。 观察了几日,叶鸯未曾瞧出江礼言行举止有何异常。江家这小公子惯会来事儿,呼朋引伴之能一等一的强,叶鸯今天看他带着这一群兴风作浪,明天看他带着那一群上山下河,只发觉他谁都招惹,却没看出谁在其眼中地位特殊。难道江公子来此处,当真是为体验乡野生活? ……这体验的方式也太离奇了些,他病得快要一命呜呼的样子,叶鸯迄今仍记得,乡野生活尚未体验到,先把自个儿整得半死不活,若他是用苦肉计,招数未免苦得过分。叶鸯摇头苦笑,认为叶景川担忧过度,江礼才多大一个孩子,从何而来那么许多心机?南江无人性是真的,可江礼的单纯亦是真的,叶鸯不愿将他往坏处想,宁可认为他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公子。 叶鸯身无长物,武功又比江礼高明,江礼挟持他,非但占不了便宜,还会反过来上他的当、吃他的亏。江礼挨了一次教训,应当会长记性,叶鸯不觉得他能傻到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可是,当叶鸯想起翠玉貔貅时,仍旧感到后怕,他无法确定江礼是否真认为他与北叶毫无干系。事到如今,惟有祈祷江礼的单纯不是假装,为保险起见,他在江礼眼前出现的次数,也必须要减少。 对江礼说的那番话,是叶鸯今生今世所编出的最为拙劣的谎言,它漏洞百出,浑身都是破绽,就连叶鸯自己都感觉这混账话不可信,江礼怎会深信不疑?叶鸯愈想愈不痛快,在心中把北叶南江双方先祖各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无处发泄的怨怼转移到了己身,他开始后悔当日没有听叶景川的话,居然把翠玉貔貅带下了山。 南江没有这样东西,单单北叶有,并且还是开启石 恋耽美 分卷阅读8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室之门的钥匙,想来此物留在身边确实不大吉利。叶鸯搓搓手臂,寻思着回头找个借口叫叶景川把它扔了,却又怕挨训斥,思前想后,只感进退两难,这翠玉貔貅,留也不是,丢也不是,或许它就不该被雕琢出来,一经雕琢,好好的一块翠玉,竟成了天大的祸害。 黄金无罪,美玉无罪,真正有罪的,不过是那群争来抢去,为宝贝厮打到头破血流的人。实话实说,直到今日,叶鸯依旧不懂夺宝客的心思,大概亡命之徒的想法,非是正常人所能弄懂的。叶鸯惜命,他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做亡命徒,哪儿有宝藏,他就离哪儿远远的,不去争不去抢,不沾染一丝尘垢,那些沾满血腥的鬼手,就不会抓住他的衣摆,他便能安然度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唯一变故就出在翠玉貔貅身上。叶鸯长出一口气,不经意间回想起叶家老仆送他上无名山的那日。那日的情形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逢雨夜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因为他初至无名山的当天,这一带恰好落了雨。现在想来,当时的雨势可能并不算大,只是叶鸯太小,几滴水珠在他眼中都仿佛汪洋大海。 老仆对叶景川说过什么,叶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双干枯的手将翠玉貔貅和地图交给叶景川时不带丝毫犹豫。到底是什么,叫老仆这般放心地把小公子和北叶重宝交予此人看管?是叶大侠在外的威名,还是叶大侠的高风亮节?思及师父带自己回到北叶寻宝的那些天,叶鸯不由头痛。北叶的藏宝库中,不会只有那一颗明珠,而北叶先祖的储宝地,亦不会是一间小小石室,定然还有其他东西,放在旁的地方,指不定叶景川早就知道,这些年来偷偷摸摸拿了北叶不少钱财。 某些事啊,不能深究,不能细想,想得多了,就容易不相信别人,一旦开始不相信,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要蒙上一层浅浅的灰色阴影。当初叶景川拿走翠玉貔貅,叶鸯疑心他要将北叶秘宝据为己有,曾把他划分到对立面,后来随着石室的开启,见到那颗破珠子之后,所有疑虑一并打消,刚给叶景川贴上的“贪心不足”四字标志,亦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影踪;但是,深切的绝望感和无助感依然给予他挥之不去的阴翳,今朝他回想起当时种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是早春时节太冷,风吹透了薄衣衫,该回家里,多穿两件衣裳。叶鸯浑浑噩噩地抬腿往无名山走,爬上几级石阶,忽然双腿发软,站立不稳,登时跪坐在地,若非双手撑住身下石阶,恐怕要软成一滩泥,倒在这山路上。是吓到了,还是病了?叶鸯坐在地上,慢慢回神,突然感觉流失掉的力气都回到躯体当中。看样子,方才那起不过是意外罢了,大约他思虑过重,一时难以负荷,果然,心事重重有害无益,人最好少揣些心事。 胸口一块硬物,戳得叶鸯发疼,然而那种疼究竟是源于皮肉,还是源于骨骼,抑或源于嵌在皮肉之下骨骼当中的某处,他却说不上来,他只感觉到疼痛。胸口痛,额角痛,浑身都痛,好像又发了高热,但很明显不是。叶鸯知晓,生病发热时浑身烧得滚烫,那痛楚是钝钝的,而此刻痛楚尖锐,感觉鲜明,仿若一把尖刀一刻不停地剜着心脏,这绝不是病所导致,非要说有病,便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来医治,他的心药在何方? 这块折磨他的心病,就是北叶的翠玉貔貅罢?此物象征着他的旧身份,无时无刻不警醒他,恐吓他。它教他学会猜忌,教他习惯孤独,可他完完全全不想要那些东西,他什么也没得到,除了刻骨铭心的痛楚。 心病必须要拔除。叶鸯颤抖着爬起身,一手扶住身边树干,一手伸手去摸怀中藏着的翠玉貔貅。只要他扬手一抛,此物就会落到山下,落到河底,被泥沙所掩埋,从此化作一段历史,粘连在它身上的血,亦将荡涤一空,再无鬼魅整夜叫嚣着要人复仇,与北叶的联系也要断裂,断得干净,断得彻底,断到不能再断,断到这世上只有无名山上两人记得叶鸯曾是北叶子弟。叶鸯望向山下,手抖抖索索颤动不停,他想丢掉这东西,却又不敢随意丢弃,假如它没有消失于人世,而是被什么人捡到,岂不就糟了吗?如此一想,颓然地垂下手,将其重新收藏在怀中,想起师父,忽地心痛如绞。继续往山上迈步,步调和心跳俱是乱的,没有一点儿规律,叶鸯阖眼,拍拍胸口顺气,生怕它们就这样乱上一辈子。 当晚下了雨,贵如油的春雨,驱逐了提前降临人间的暖意,迎回了专属于冬季的冷漠。叶鸯学乖了,没敞开着门窗,亦未熄灭屋内烛火。他在烛火摇曳的光芒中静静想事情,他在揣摩与他一墙之隔的那人怀抱着怎样心思,他在思索光风霁月的叶大侠是否还有其他身份。 买/凶杀人,做人命买卖,这是他所看到的叶景川,而世人所熟识的叶大侠,完全与这等事不搭边。大家都有两面,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谁也没有比谁高贵,但表里不一到极致的人,终归是可怕的,不得不小心提防。于叶鸯而言,叶景川正是他必须小心提防的对象,一想到那种萦绕在师父周身的神秘感,叶鸯便发怵,叶景川可谓对他知根知底,而他对叶景川的了解,竟然仅限于“师父”这一身份,别的印象,再也没有。 吱嘎——吱嘎——房门轻轻摇晃,叶鸯没在意,只道是雨夜刮大风,不安分地敲打他的门窗。翻了个身继续想事情,忽而感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8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不对劲,身后冷飕飕的直冒凉气,骇人寒意袭来,烛火飞快跳动两下,眨眼间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寂,脚步声从门外渐渐接近,湿漉漉的手覆上他眼睛,在他眼周摩挲,留下一圈水渍。叶鸯直觉那是叶景川,但不敢开口喊人,师父今晚分外不正常,浑身都是酒气,倘若惹怒了他,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思虑再三,叶鸯选择了最稳妥的解决办法:装死。 装死,是叶鸯的拿手好戏。他调整呼吸,闭上双眼,努力沉入梦乡,扮演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装了一会儿,昏昏欲睡,那双手也离开了,脚步声远去,叶鸯猛地松懈,险些就此沉睡,但没能放松多久,师父居然又折返回来,替他关好房门,抱着枕头躺上了他的床。 铺天盖地的酒气席卷,熏得叶鸯直想咳嗽。这是喝了多少酒?若没记错,叶景川平素不爱喝酒,因为喝酒会误事,会干扰人的判断,连设宴款待宾客,叶景川饮的都是茶,万万没想到,他今晚居然喝了酒。叶鸯没来由地紧张,好像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拼命冷静。可惜,胸中那颗心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不肯安静,砰砰砰跳得厉害,没过多时便引起了叶景川的注意。 早就擦干了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贴上了叶鸯胸膛,一个带着酒气的湿热的吻印在耳廓,叶鸯脑内轰然炸开一声巨响,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心跳愈来愈快,几乎教他喘不上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眼前竟冒出无数颗金色星星,好像是昏迷的前兆。叶鸯心道不好,忙沉心静气,默念剑诀,念了没到半截,腰间忽然搭上一条手臂,亲吻铺天盖地压下来,吻得他七荤八素,三魂尽散,七魄皆迷。 “又到山下找江家那小子?说了他危险,怎就不信?”叶景川吻着叶鸯,直把他逼得喘不过气,他听了这话,仅仅是听了,压根无暇思考,更无法作答。手臂被人牢牢扣住,反剪身后,无处躲藏,无法逃脱,只能随波逐流,期盼外界的大风大浪能早日停歇。 疾风骤雨般的欺侮持续了两刻多钟,期间双方不曾有过多交流,酒气淡了浓了,浓了淡了,每次交替都令人心酸。叶鸯迎合着叶景川的动作,分明欢愉却隐隐感到受屈,胸口闷痛,终于舍得推拒:“你喝醉了,先起来些。若是不喜欢我,不必勉强与我做这事。” 虽然他说着是不想勉强叶景川,但实际上他不想勉强谁,叶景川亦知晓。闻言松开了压制他的手,勾起他一缕发丝,问:“你不喜欢?” 叶鸯被他问得几欲昏死。喜欢自是喜欢,可喜欢与合适压根不是一回事情,怎能够混为一谈?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信叶景川不懂,然而叶景川这不知羞耻的家伙偏生要问,还等着他回答。 酒壮怂人胆,同时也助长恶人气焰,叶景川许久未听到回答,失去耐性,低头又啃又咬,渡了些酒气到叶鸯口中,叶鸯将心一横,愣是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巴掌拍得响亮,充分印证了何为“孤掌可鸣”,叶景川猝不及防,被打得微微侧过脸去,良久,却是笑了。 叶鸯那一掌挥出去,很快便后悔了,迟疑片刻,想摸一摸适才打到的地方,手伸到一半,忽然咬了牙,怒道:“你若还把我当徒弟,这等事便不要找我来做。单凭你这张脸,愿爬你床的人多得很,不必执着于我一个!” “事到如今,竟然说这种话……你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你可曾把我当师父看?”叶景川不再作弄他,翻身到一旁,与他并排躺着,半睁着眼看檐外雨水滴滴答答。那些雨珠借了月色,闪闪发亮,似是星子纷纷坠落,叶景川望着它们,一时间出了神,叶鸯起身看他,忽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不将你当师父看,此乃事实,我不作辩驳,可你是把我当徒弟看的,既然如此,你扪心自问——”叶鸯俯身,在他心口处画了个圆圈,于正中央轻轻一点,续上方才未尽之言,“——与徒弟做这事,你心中难道不受煎熬?你且好好想想罢,伦理纲常这东西,你一向看重得很,何必为我破例?” “东拉西扯,越说越远。你想要的,我愿给你,你竟不要;那你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叶景川闭上眼,复又睁开,冲着叶鸯笑笑,“不过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我一面想要你,一面觉得对徒弟做这事果真禽兽不如,想来我命中注定要受此煎熬。” “睡罢,明日再想。往后少饮酒。”叶鸯不欲多言,拉过被子盖了两人。后半夜房中再无动静,惟有帘外潇潇雨声,雨水淅沥,直到月落日出,才好停歇。 ☆、第 40 章 天堑难逾,强行越过,必遭天谴。 经那一夜迷乱之后,叶景川对待叶鸯又冷几分,然正是这般冷淡态度,教叶鸯透过失落年月,望见了从前的他。叶景川理应是冷漠的,初次印刻在叶鸯记忆中的他便是如此,叶鸯坐在院里看师妹绣花,时而回顾,与叶景川视线相撞,很快落荒而逃,那眼神冷得怕人,好似雪亮利刃,要将他片片凌迟,他毫无勇气与之对视。 出尔反尔,倒不像是叶景川的惯常举动了,他是从一而终的,说到便做到,反观叶鸯,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想要得到却偏生推拒,叶景川想方设法靠近徒弟,居然被亲手推远。叶鸯叹息,觉得自己那晚将话说得太重,直接捅破了窗户纸,造成今日局面,不知是好是坏。 身边暗潮汹涌,但小鲤鱼一无所觉,仍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8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自顾自绣着她的花。这回叶鸯记得那是什么了,他终于记得鸳鸯长个什么模样,想来是因为以后或许用得到,所以才下意识地去记。小鲤鱼的绣工极好,兴许是天赋所在,叶鸯看她绣鸟兽虫鱼,绣祥云图案,不禁羞惭,自愧不如。 活到这么大,身无长处,一穷二白,浑噩度日,本以为这就已算是难过了,可更难过的关卡竟还在后头,他情窦初开之时,撞入心中那人居然是师父,人生倒霉事莫过于此。叶鸯委屈,想弄明白叶景川是好在何处,怎就悄无声息偷走旁人一颗心,思前想后,没能考虑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在心里骂自己是个不要脸皮的傻子,连师父都想招惹。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叶鸯自认为胸无点墨,可到了关键时刻,曾读过的语句又出现在脑中。他想,自己也许是不深情的,但情不知何起这五个字,用于他身上是一万分的贴切。 情生何时,情生何处? 叶景川哪里好,值得他这般依恋? 也许是因为他常年住在无名山上,鲜少见人,面对着叶景川,不由自主将全部心神交付。 也许是因为他屡次惹祸,叶景川表面上责罚训斥,实则护短到极致。 也许是因为叶景川替他做了他不愿做的事,替他杀了他不肯杀的人,替他扫清了前路,只为让他今后好好生活。 或是由于叶景川年年将好礼分他一份,或是由于病中悉心陪护,或是由于平日里精心照料,无微不至。 细细算下来,叶景川待他好的地方有许多,美中不足就是那张刀子似的嘴,总说他这里不好那里不行,总要伤他的心。 叶鸯眸光一黯,双手微垂,无意间碰到了师妹摆在一旁的针线。利针刺破指尖,伤处登时渗出血珠,洇湿了袖口上一小片,斑斑血迹,在日光之下瞧来十分刺眼。 他自己无甚感觉,无甚触动,小鲤鱼却发现了他衣袖上污渍,慌忙叫道:“叶哥哥,你手上何时被刺破了?怎也不说?” “嗯?”叶鸯回神,抬起手看了看,笑着安抚,“无事,小伤而已。天色渐晚,你该下山回家了,若回去太晚,小心你娘又有话说。” 红日西斜,照得叶鸯后背心发烫,他能感受到叶景川灼热的视线,这也正是他急着催师妹归家的缘由。好在师妹年纪小,纯真可爱,少对旁人生疑,听他那么说,果真收拾起针线盒,对他们道了别,蹦蹦跳跳沿小道下山。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叶鸯无限惆怅,这小姑娘迟早也要对某人动心的,千万不可像他一样,违背伦理纲常,恋上个不该贪恋的人。 回首对上叶景川,叶鸯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模样,只是胸中怦怦乱跳的心做不得假。心跳是最难掩盖的破绽,倘若叶景川在此时贴近他的心脏,便会发觉它跳动得紊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蹦出胸腔。叶鸯低头,挤出那点血珠,指节被他自己掐得发白,惟有指尖殷红刺目。 看着地上的影子,叶鸯不禁目眩,叶景川起身,向这边走过来了。 “疼?”叶景川走到他身后,却不碰他,仅仅是问。叶鸯稍微松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得了他的回答,叶景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微一笑,随后绕至他身前单膝跪下,捧着他被刺破的手指含吮。叶鸯双颊发烫,浑身酥麻,想抽回手,却感受到叶景川不容抗拒的力道。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叶鸯抽气,颤声道:“何至于此?!” “装了几日正人君子,这会儿想原形毕露一次,怎么,不行?”叶景川握着他的手,温热自交接处传来,烫得叶鸯又舒服又痛苦,顷刻间百味齐聚上心头。更用力反握回去,警告般说着:“尚未想好,就不要急着做禽兽,等过几年,你突然后悔了也说不定。” 在他眼里,竟是这样?原以为他不过担心自己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没成想他竟还担忧自己移情别恋。叶景川一愣,继而笑了,低头亲吻他手背,悄声接话:“万一等过几年,我发现我一辈子也不后悔,回想起今时今日,怕要觉得吃亏。” “强词夺理。”叶鸯气得发笑,抬手想再给他一巴掌,奈何心疼,不舍得让他难受。到最后仍旧放下了手,静静坐在原处,面上表情缓缓消失,仿若一尊精致人偶,无悲无喜地望着叶景川。 叶景川怕极了他这副样子,他的心事极难猜,稍不留神,他就要往最坏处想,从前那些年,次次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猛然间一痛,像是心尖最脆弱处插了把刀,随着心脏的跳动慢慢往深处刺,心上流出血来,疼得尖锐,却将习惯,并且还要将那把刀吞入更深处,直到它刺穿人心,致人死命。叶景川感到痛楚,强笑道:“若你不信,总觉得我要后悔,那就再等些年罢。你我还年轻,倒是等得起的。” 叶鸯不答,垂着眼帘轻轻勾他手指,过了会儿,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非是我不信,这实在是……实在是……!你讲实话,你心里头是否也觉得此事不对?要真发展到更进一步,你敢说你不会愧疚,不会后悔?” “我应当愧疚,但无怨无悔。”叶景川起身,将他也从凳子上拉起来。金乌坠地,远山昏黑如墨,叶鸯眼眶酸涩,一头扎进师父怀里,死死咬住牙不肯出声。半晌,叶景川拍拍他的后背,打破沉默:“你如此担心,倒是情有可原,想来我动心动得奇怪,就连你也觉出不对劲。” “是吗?什么时候?”叶鸯藏在他怀里,闻言便是一颤, 恋耽美 分卷阅读8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塞外那晚?是那时不成?” “更早。”叶景川叹道,“想来是觉得你好,便喜欢上了。” 早到什么时候,直至最后一刻也未挑明。当晚叶景川厚着脸皮跟进叶鸯卧房,自是同枕同席,相拥而眠,然而更进一步的机会,此夜间亦不曾有。 兴许是为了散心,又过几月,叶景川打点好行装,带着徒弟去了巫山。时隔一年,巫山风景并无多大变化,但心境不同,所见自然不同。叶鸯从前不喜看云,不喜看天,天空变幻不定,云朵四处游移,让他觉得讨厌,可如今看来,游移不定反倒是自然,倘若凝滞不动,便失去了美感。 此次外出,叶鸯本想带上师妹一道过来,然而小鲤鱼她是有家的,她双亲多半不放心她,于是叶鸯识趣地没有多问,依旧予她一句空话,一个难以兑现的承诺。“再过些年就带你去巫山看看。”——这话他说了无数次,每次师妹都信以为真,不过说谎的叶鸯知道,等再过些年,就会有人上门来向师妹提亲,到那时候,她再想外出,是更加不可能了。 敷衍她而已。 方璋坐在船头喝酒,酒气飘入船舱,熏得叶鸯直皱眉撇嘴。兴许是因为他的表情过于夸张,没多久,方璋就注意到他的不悦,但未曾放下杯盏,反而故意将酒杯凑到他跟前,作势要将酒液倾洒而出。 叶鸯正烦躁着,没心思陪他玩闹,瞪他一眼,别开头去,望着船舱另一侧的黑暗兀自出神。方璋从未见过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当即一愣,随后笑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怎么,喜欢的姑娘要嫁人了?” “嫁人?”叶鸯冷笑,“原来你也晓得姑娘家长大了是要嫁人的。” 他这话说得突兀,但方璋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讪笑两声,不再多嘴。叶鸯瞪他几眼,直至消气,方肯再开口:“你自己的债尚未还清,就少关心别人的事,多嘴多舌,油嘴滑舌,怪不得谁都想揍你。” “非也非也。打是亲骂是爱,姑娘们对我动手,亦是深情流露,你不懂。” 分明是惹了一身烂桃花,挨了上当受骗的姑娘们一顿打,他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看来从前是叶鸯看走了眼,世间最无耻的男人并非叶景川,真正的无耻败类,现在正和他同坐一条船上。 “我师父那样随性的人,尚且通晓感情之事不能乱开玩笑,你面上瞧着是比他正经,可惜总玩弄旁人的心。你且玩罢,待到哪日把人伤得透了,气得跑了,想后悔都没地哭去。”叶鸯挥手,赶走飞入舱内的小虫。天气转暖,四处乱飞的虫也多了,嗡嗡乱响,恼人得很。 比虫更恼人的是方璋,此人听得叶鸯讽刺,竟也不觉尴尬,甚至还凑近了,冲着他笑。笑些什么?有何可笑?叶鸯屈膝,狠狠一顶,方璋连忙避开,嘴里叨叨咕咕说着:“你师父哪里是不乱开玩笑,他不对你开玩笑而已。” 叶景川对徒弟开过的玩笑那还少了?叶鸯觉得好友此语全无道理,刚要张口反驳,面色忽地一变,厉声道:“你整天胡言乱语,有意思没有!” ——稍稍一想便知,方璋口中的“不对你开玩笑”,正是指的感情一事。叶鸯脸上风云变幻,颜色精彩极了,他竟不晓得方璋何时看出端倪! 若说先前只是猜测,如今看他反应这般激烈,那猜测八成是要落实。方璋眸光一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关切,仿佛致歉,又近似于同情。 叶鸯攥着拳头,强忍住没去揍他:“你每天话少一点是能死么?有些事不好说,你非要挑明了讲,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你这样做人的?” 这样做人的,在他眼前刚好有一个,尽管别人不这般做,但只要有一人如此,那便是有。方璋腆着脸指了指自己,不待叶鸯发作,先把他爪子按了下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眼神太明显,我想装作毫不知情都办不到,能瞧出你们关系不一般的,定然也不止我一人,从今往后,还是收敛些的好。” 叶鸯同叶景川的关系当然不一般,但旁人再怎么想,也只会认为他们师徒情深,鲜少有人像方璋一样拐到歪处。有道是心中有何物,眼中便见到何物,叶鸯没好气地瞟他一眼,觉得他心中有鬼,因此眼中所见全是鬼。叶鸯自认从未将深层情绪流于表面,所以方璋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我眼中又没明明白白写着爱慕,你说我眼神太明显,试问一句,明显在何处?”叶鸯认定他在同自己开玩笑,是以也用了玩笑的语气问他,可方璋今日超乎寻常地认真,叶鸯同他四目相对,他竟不笑,也不再说别的话。 良久,方璋轻声为他答疑解惑:“只要你看着他,眼睛就是亮的,同你看别人时不一样。” “哈?是吗?”叶鸯心中一惊,然面上不动声色,仍旧与好友说笑,“那他看我时,眼中难道没有光?” “你心里有数,何必问我?”方璋右手把玩酒盏,左手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忽然捏开他的嘴,倒了几滴酒进去。叶鸯睁大双眼,下意识去踹他,擦擦嘴唇,嫌恶地扇走鼻端酒气,低低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放眼五湖四海,心里最没数的就是你!有那窥探旁人的功夫,不如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拉帮结伙来巫山寻你的那些姑娘呢?你又央着方师叔去挡?” ☆、第 41 章 同是收徒,方鹭较叶景川更幸运,却也较之更惨。方璋表面老实,纯洁如一朵小白花,扯开那层外壳,内 恋耽美 分卷阅读8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里却是漆黑。他一边长大,一边坑害他师父,甭管是欠人银两,还是欠人情债,统统要方鹭替他偿还。关于此行缘由,叶鸯稍微知道一些,叶景川带他外出,虽有散心之意,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为了帮助方鹭摆平某些上门讨债的姑娘。 姑娘们无辜,而方鹭比她们更加无辜,徒弟欠债,凭什么要师父来还?徒弟惹了桃花,凭什么要师父来挡?叶鸯愈想愈觉得方璋就是一个大混账,火气蹭蹭冒上来了,愤然给他一脚,道:“这是替你师父踹你。你风流成性,四处采花,行径仿若淫贼,他没将你套麻袋里乱棍打死,当真是天大的奇迹。” 方璋自饮自酌,陶醉非常,冷不防挨了叶鸯一脚,酒液登时呛入喉咙。猛然间咳起来,眼眶发红,似是委屈地落泪,但叶鸯知晓,他轻易不掉泪,如若他泪如雨下,多半是在装可怜、博同情。 叶鸯冷笑,非但不去安抚,反而又送上一巴掌,方璋忙弯下腰,掩唇断断续续地咳着,手中不忘托着那只酒杯。酒杯材质不算上乘,模样谈不上好看,叶鸯不知他为何如此看重这东西,转转眼珠,突然伸手抢夺。 浪荡公子风流成性,可每日练功不曾遗忘,叶鸯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出手抢那酒杯,他竟然还能反手阻拦,将对方的手向后推。叶鸯微微一笑,感觉他极有意思,即刻生了些玩闹心思。简单同他过几招,故意托住他手背往上一抬,杯中酒水立时倾洒而出,尽倒在了方璋身上,晕开大片深深浅浅的痕迹。浓重的气息于船舱内弥漫,经久不散,叶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捂住鼻子忍了又忍,最后也没能忍住,和方璋一同咳嗽起来。 “何苦?”好容易喘匀了气,方璋抬手掀开竹帘,江上长风吹来,清凉触感拂面,舱中酒味被吹走不少,鼻端所嗅到的,终于是新鲜空气。叶鸯揉揉眼睛,挤开方璋坐到船头,伸手掬江中水,回身往舱内泼洒,方璋才让酒浇过的衣裳顷刻间又浸透了江水,变得湿淋淋的,黏在身上格外不痛快。 自觉那衣裳穿着不爽利,方璋报复心又起,拾起脚边空酒坛装了满满一坛江水,待叶鸯回过头,忽地朝他脸上泼过去。前有水幕迎面而来,后有大江滔滔不绝,叶鸯进退两难,死死扣住船舷,硬接了一坛江水的冲刷,发丝衣襟皆被打湿,好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他是落汤鸡,方璋也没好到哪里去,落水狗与落汤鸡相对望,不约而同地抢占船头位置,要晒太阳。巫山云来了又走,走了复又归来,叶鸯百无聊赖地看着,对着空中飞鸟吹口哨。 飞鸟不为他停留,很快振翅远去,化作了天边一颗小小黑点。叶鸯叹息,等待着方鹭那只白鸟出现,方鹭不传信过来,他们二人不敢上岸。 都怪方璋在外头招惹了许多姑娘!他给这个送玉镯,给那个赠金钗,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转着圈儿说了一遍,哄得姑娘们都以为他是命中注定的良人,将要与自己携手浪迹天涯,关于将来之日的美梦自是做过了,可惜美梦未能延续多久,“良人”眨眼间移情别恋,对另外的女人大献殷勤。争风吃醋少不得,头破血流或许也真有,不过姑娘们心明眼亮,打过几轮,便晓得方璋真实面目,立马冰释前嫌,临战结盟,刀枪棍棒一致对外,直指身处巫山的方璋。 天晓得方璋为何那般消息灵通,为何那般有先见之明,早在老相好们开始互相扯头发撕脸皮之时,他便把即将到来的大灾大难告知师父,并向师父求助。方鹭恨他恨得牙痒,却不能真的把他丢出去让那群姑娘们戳死,只得修书一封,送往叶景川处请人出山帮忙。赋闲家中无所事事的叶景川接到他的消息,当机立断携徒弟前往巫山替他解围,恰好在姑娘们抵达巫山地界的前两日赶至。真要算起来,是这两位做师父的救了方璋一条狗命,令他得以偷生片刻。 经此一役,方璋这小子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外出——万一那些姑奶奶气还没消,于巫山一带徘徊不去,见到他就扑上来挠花他的脸怎么办?人要脸,树要皮,没了那张脸,方璋就连当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人渣都做不到,仅能做一个丑陋的人渣罢了。 叶鸯偏过头看他,总觉得今日这局面在他眼中并不稀罕,瞧他神定气闲的模样,大约是早有预料。流连花丛时,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否则招来毒虫叮咬,便会一命呜呼,看来方璋深谙此道,无需旁人来教。 方鹭与叶景川怎样替他打发那些女子?是低声下气地道歉,还是散尽家财送上赔礼?叶鸯眉头一皱,只觉得前后这两种都太令人难堪,他不愿看到那两人对谁低头弯腰,更不愿他们将钱财耗费在这等事上。 心浮气躁,赶快闭上双眼数几回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才数到第五只羊,叶鸯沉不住气,又抬手拍了方璋一巴掌。这一掌打出,并未蕴含内力,但打得决计不轻,“啪”的一声脆响于舱内回荡,转瞬间教风裹挟着直往巫山顶上飞去。方璋捂着脸颊,眉毛拧成一团,自知理亏,不敢反抗,不敢还手,幽怨地注视着叶鸯,似乎在质问他为何总有报不完的仇。 “这回他们替你打发走那些姑娘,往后你便收收心罢!”叶鸯语重心长,打定主意要劝导他浪子回头。这样的事再来几回,休说方鹭疲惫不堪,叶景川怕是也累,方璋这么大一个人了,理应独当一面,怎能次次搬出师父做挡箭牌?师父能护他一次, 恋耽美 分卷阅读8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恍然间发觉,自己的想法已受了叶景川的影响,方才那一刻在脑海中跳出来的,竟是叶景川常常对他说的话。独当一面,独当一面,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叶鸯忽而感到心头漫上一层苦涩,原本准备拿来教训方璋的言语难以说出口,他尚且做不到独当一面,怎能强求方璋做到? 已没有合适立场去训斥,叶鸯闭了闭眼,续道:“总招惹此类麻烦,也不是个办法。终有一日,你会厌倦,会想找个人定下来,长相厮守,度过余生。风浪见得多了,便要贪恋安宁,这道理你不该不懂。” 他说着,语气已比先前缓和八分,方璋却不领情:“尚未玩够,谈何安定?趁着年轻时不玩一玩,到老了,玩不动了,也没得玩了,岂不无聊透顶?”语罢,斜睨叶鸯一眼,小声嘀咕:“才十八十九便要定下来,当真没什么意思,你不懂我,我倒也不懂你。”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两人常常话不投机,一言不合就要打架,直至今日仍未断交,真真是除却“方鹭并未大义灭徒”之外的第二奇迹。 叶鸯想打他,却又懒得因这等事与他动手,于是哼哼两声,翻过身去,阖眼小憩。随着叶景川星夜兼程赶来巫山,舟车劳顿,东西辗转,他已疲累至极,恨不能长眠不复醒,此刻方璋在他耳边叽咕叽咕讲话,他一概当作蚊子嗡嗡,置之不理,倒也偷得一时半刻用于歇息。 没过多久,绵长的呼吸声从身侧传来,方璋侧目,望向叶鸯背影,不由自主地闭了嘴。再想摇醒他,继续谈论先前的话题,却突然记不起原本想说些什么,只好作罢,学着他的样子侧身安睡,试图寻得安宁一隅。 两人各怀心思地躺在舱内睡去,竟是毫不设防,幸而江上大船小舟众多,倒也无人注意到这边船舱内倒卧的是谁。他们一睡,便睡到落日西斜,血红的光映在叶鸯眼皮上,将他唤醒,再睁眼时不禁恍惚,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这样久。 支起身揉揉眼睛,见方璋早已醒来,正坐在船头望着夕阳出神,便埋怨道:“你既醒了,为何不叫我?在船上睡得这样久,太阳都要下山了,他们找不到人,又该急眼,赶快回去罢。” “看你睡得香,就没敢打扰,如今你醒了,恰好归家。”方璋语气淡淡的,似乎有心事,说罢,动手将那小船往岸边划。叶鸯才醒,浑身无力,约摸着是太累,短短一小会儿还睡不够,伸手握住船桨划了两下,感到手臂酸痛,只得作罢,将船桨交还方璋,自己倚在舱内闭目养神。 适才做了个梦,感觉不算美妙,梦醒之后,记忆好像被拭去了一般,什么痕迹也没有留,再想追溯,已十分困难。那梦太虚幻,人抓不住它一片衣角一缕发丝,终归要眼睁睁看着它走掉,它走得无情,反衬托得追寻它的人分外可笑。 到了岸上,却不见方鹭身影,叶鸯皱眉,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不知如何开口警告。方璋面色如常,引着他沿街慢慢走,很快便走到方鹭住处,叶鸯略一抬眼,但见白鸟耷拉着脑袋站在墙头,见他们二人归来,精神一振,紧接着状极紧张地蹦蹦跳跳,时而回望院中,仿佛那里蹲了妖魔,正等待两只细皮嫩肉的猎物自投罗网。 白鸟的样子不对劲。叶鸯轻轻一扯方璋衣袖,将人推到树后,小心翼翼地去叩门。哒哒的声响回荡在巷中,墙头的白鸟不跳了,转着眼珠看他,看了会儿,复又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方璋归家,从来不爱敲门,直接上去踹一脚,门便应声开启;每天傍晚,方鹭听到大门被踹开,就知道小王八蛋在外面鬼混够了,想起要回来,这时候旁的话也不必说,等他进屋便是。叶鸯敲门,为的正是提醒方师叔不要误伤,轻敲两下,重敲三下,方鹭听见了,定然晓得外头并非小混蛋,而是叶景川家小鸳鸯。 然而此刻院中除了方鹭,显然还有他人。女子的声音嘈杂四起,木门微微开了条缝,叶鸯暗叫不妙,连忙往左一错,躲开门缝中飞出的尖刀。那把刀寒芒闪烁,并非凡物,刃上一点翠色,瞧着像喂过毒。叶鸯双腿一软,扶住墙壁,恼怒地望向方璋,早知他招惹了这样凶悍女子,自己就不该打头阵,他欠的债,应由他本人偿还。 如今想要反悔,为时已晚,方璋觉察到那群姑奶奶尚未离开,竟心安理得做了缩头乌龟,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将叶鸯孤零零地晾在家门前做替罪羊。叶鸯如何看不懂他的意图,当即恨得牙根发痒,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像要迸出火星。太讲义气终究不行,不定哪时就要吃亏,叶鸯想到树后把方璋揪出来,谁知刚跨出半步,院门大开,从中飞出数把兵器,阻拦了他的去路,当即呼吸一窒,险些气得昏倒。 一女手持双兵,率先踏出院落,双眼在叶鸯面上一扫,奇道:“咦,怎不是那姓方的?你又是何许人?来此处作甚?” 此乃好友居所,叶鸯自然能来,但他面对这上门来讨债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自己识得方璋那混账。避开对方打量的视线,叶鸯双目锁定树后的好友,说道:“我与那小子素无交情,与诸位一样,上门寻仇罢了。” 好么,友人变仇家只在一瞬间,这人情啊,果真瞬息万变,分外不靠谱。方璋咧了咧嘴,不再指望叶鸯帮他,却也未曾落荒而逃,见那女子循着叶鸯的视线朝这里看,便大大方方 恋耽美 分卷阅读8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自树后走出来,向她拱手作揖。他面上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有悔改之意,女子冷笑,眸光凛冽,手腕翻转,剑锋刺向的却非方璋。 “你与他结仇,为何攻击我?!”叶鸯意想不到她会对自己出手,这招没能避过,利剑划开皮肉,左腹登时血流不止。幸而剑上无毒,否则照现下状况来看,他必死无疑。 那女子柳眉倒竖,厉声喝骂:“休要以为装装样子,我就看不出你们蛇鼠一窝!横竖他逃不出我手掌心,在杀他之前,先拿你祭剑!”话音未落,双剑悍然直刺,竟是出了杀招,要叶鸯血溅当场。 霎时间,斜刺里冲出另一把剑,将她手中兵器挑飞出去,叶景川周身似是笼罩着一层冷气,杀意毫不掩饰地显露在外。叶鸯一个踉跄,差点儿坐到地上,自觉丢脸,不敢抬眼看他,只按着伤处嘶嘶吸气。 “冤有头债有主,江姑娘要寻仇,还请找对人!你与我徒弟无冤无仇,竟出手伤他至此,莫非南江教出的孩子,都与你一路货色?”长剑往前一送,堪堪抵住那女子喉头,轻轻晃动两下,未曾伤及对方一分一毫。白鸟于墙头蹦跳,跃至三人近处,低低鸣叫起来,叶景川嗤笑,兵器回撤,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扶起叶鸯,向院内走去。 叶鸯疼得直冒冷汗,却不忘打量院内众人,这一看不禁咋舌:那些被方璋花言巧语所迷惑的姑娘们,无一例外生得极漂亮,方璋这混球,怕是把方圆百里的小美人都招惹了个遍。 难怪她们气恼。生得这样美丽,想来是被家人捧在手心当宝贝呵护的,不曾受过委屈,更不曾遭到欺骗,向来顺风顺水,只在方璋这儿翻了船。 先前伤及叶鸯的那姑娘挨了一番叱责,站在外头泫然欲泣,叶鸯余光瞥见一名与她服饰相近、容貌肖似的女子匆匆往她那边去了,多半是她孪生姐妹,看她难过伤心,忙着安慰。 “师父把话讲得太重啦,她站在门外哭成那样,倒也可怜。”叶鸯道,“怎么说也是南江的小姐,娇惯着长大的,多年来没受过屈,脾气火爆一些也正常。” 叶景川不接话,看也不看那姑娘,于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抱起叶鸯,往东边小院子里走。方鹭从正屋出来,面色发白,掩唇不住咳嗽,望向门外踌躇不前的徒弟,无奈地叹口气:“你当真作孽……既是回来了,给姑娘们挨个道歉罢!再有下次,我亲手折了你的腿!” 方璋自知理亏,没敢应声,低眉顺眼地进了家门。 ☆、第 42 章 起先在船上,叶鸯见方璋镇定自若,还当他十拿九稳,不惧那群上门寻人的大小姐,没成想他只是太过自傲,又盲目相信方鹭会替徒弟将姑娘们摆平,当真遇见大批人讨债,他仍旧是慌乱的。南国江氏的小姑娘伤及叶鸯,令方璋慌上加慌,果然应了他的名字,变得慌慌张张,晕头转向,连道歉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活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他的道歉,要说有诚意倒也真有,不过那诚意占多少比重,可就不好说了。叶鸯不曾听见他的道歉,只在次日听到了他跟方鹭顶嘴,他讲话着实气人,叶鸯听了几轮,光想下地到院里揍他,然而一动就牵扯到伤处,咿咿呀呀哼哼唧唧惨叫几声,复又躺回床上,被迫装死。 行动受限,的确是极讨厌的事情,叶鸯郁闷,却也没有办法。他之所以负伤,本就是因为他对外人不设防,倘若他昨日对那小姑娘多一点点的防备,现下就不是这般情状。 今日睁眼,首先望见的竟是昨儿伤到他的那女孩,叶鸯受惊不小,一个翻身,险些从床上摔下去,定睛一看,发觉认错了人。眼前这姑娘笑得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叶鸯一下将她与昨日那母老虎区别开来,想也知道,这是那暴脾气小姐的孪生姊妹,她们姐妹俩生得像,气质却全然不同,仔细观察,极易区分。 被叶景川训斥到哭的那位昨晚就回了南江,留在这儿的是她姐姐。做妹妹的脾气火爆,姐姐倒是温和,叶鸯接了她递来的药,一面喝一面悄悄打量她。像她这样性格,在南江兴许是异类,思及江礼和昨日的姑娘,叶鸯不禁感到好笑,笑过了,便温声问道:“姑娘出身于南国江氏,想来识得江礼小公子?” “江礼是我弟弟。”好脾气的姑娘掩口而笑,眉眼弯弯,叶鸯只消瞧着她,心情便会转好。他专喜欢这款的,只是可惜,喜欢归喜欢,过日子过不到一起去。能跟他过日子的,普天之下仅能挑出一个叶景川,除叶景川之外,其他的人看看就好,多余的东西不必想。 她唤江礼弟弟,但叶鸯不晓得江礼是她亲弟,还是她叔叔伯伯家的孩子。江礼这小子脾气暴躁,和刺了叶鸯一剑的女孩肖似,而留在巫山替妹妹补救过错的这位江怡姑娘,跟他们二人无半分相像,仿佛是不同人家的孩子。偌大一个南江,出现几个不一样的人属实正常,假如整个南国江氏都和江怡似的温温和和,想来能与北叶相安无事,更不会把主意打到北叶的宝物身上。 叶鸯本不欲同江家人再牵扯上关系,然而或许是命运捉弄,南江的人接二连三地在他身边出现,甚至是往他近处蹦。说是巧合,未免太巧,说是有人刻意而为,却又根本不像。叶鸯微微摇头,盯着碗底纹路,面上闪过奇异神色:“江姑娘离家这般久,亲人该担忧了罢?不知姑娘准备何时启程,离开巫山?” “须得等你伤势痊愈,再作打算。我妹妹不懂事,伤 恋耽美 分卷阅读9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到了你,我替她照顾几日,也是理所应当。”江怡接过药碗,伸手将快要滑落的被子往床上堆了堆,表情坦然,看上去心中没有鬼。 叶鸯满腹疑虑,诸多疑问无从说起,原想继续试探,但叶景川恰在此刻推门而入,立时扰乱了他的心绪。 “方璋那小混蛋刚挨了顿打,这会儿正蹲院里嚎呢,你得了空去骂他两句,让他长长心眼。”叶景川看也不看江怡,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叶鸯听得此语,嘴角抽搐。要他去骂方璋?能怎么骂?别人家的浪子尚且有回头的希望,方璋这样的,还是算了罢!与其希望他浪子回头,倒不如希望他早些浪死,毕竟他留在人间也只会到处祸害。 师父此话不假,刚刚才说完,叶鸯就听到方璋在外面扯着嗓子骂街。巫山这边的话,叶鸯半懂半不懂,不过,听方璋骂人还是能听懂的,当年他初至巫山,听别人讲话听得一愣一愣,那时候方璋曾教了他不少,大多都是骂人话,打架斗殴时气势如虹地喊出来,煞是威风。 “随便玩玩,随便说说而已,同样都十八九岁,怎的她们就吃亏了?!”方璋在院里大叫,“你打我啊,你有本事打死我!我变了鬼也要缠着你,给你找麻烦使绊子!” “听听,这才是没大没小呢。”叶鸯小声说,“我对你还是满尊敬的……” 叶景川不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江怡在旁边站了会儿,许是觉得尴尬,便拿起药碗出了门。 方璋昨日道歉,说得不情不愿,虽然过了姑娘们那关,但到了方鹭这儿,终是混不过去,被冷酷无情地抽了几巴掌,非但不服,反而还叫骂。叶鸯翻个白眼,又开始觉得那帮女孩子们当真眼瞎。方璋这样的人,两面三刀,油嘴滑舌,一旦知晓他的真面目,还有谁家姑娘会喜欢他? 不知方璋骂了多少句,那边的门终于让他给喊开了。叶鸯透过窗扇向外窥探,看到方鹭怀里抱着个水囊倚在门框上,面色竟比昨日还要差。视线缓缓移动,从他怀中的水囊扫过,望进他的双眼,叶鸯心头猛地一跳,发现那双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全都碎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古往今来多少事,大半如此。 叶鸯胸口一阵抽痛,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却不是为自己的伤而难过。 但叶景川不明白他察觉到什么,只道他伤得厉害,登时焦急起来,要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查看伤势。叶鸯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忽然抬了手臂,将他往下一勾。 生怕压到对方腹部剑伤,叶景川忙撑住床板,叶鸯稍动了动,在他颈侧轻轻磨蹭,道:“难受。” “那姑娘年纪轻轻,下手倒是狠。”叶景川支起身,把挂在身上的叶鸯也带起来,换了个坐姿,将人抱在怀中安抚。其实叶鸯腹部的剑伤并非那样可怕,对方不过一名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再狠毒再气愤,出招又能重到哪里去?叶景川关心则乱,哪怕叶鸯只是被割破了手指,他也会生出到江家寻仇的心思。 叶鸯笑笑,不予置评,在他怀里腻了一会儿,旁敲侧击问起方鹭的事。这回叶景川没有隐瞒,徒弟问什么,他就一一作答,只是当叶鸯问起方师叔为何面色差劲时,他少见地迟疑了一瞬。随后,他垂下眼帘,轻叹一声,这才说方鹭受了徒弟的气,生了场病。 要气成什么样子,才会患病?叶鸯大吃一惊,愈发觉得方璋混蛋。若世人对男女一视同仁,方璋这样的家伙,怕是要被抓去浸猪笼。 外头院里,方璋仍在同师父吵架,叶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认为戏言无罪,方鹭不应当追究他的过错。 “同样都是人,差不多年龄,相近的身份背景,怎的我就有错,她们没错?”他这样问。 方鹭脸色惨白,双唇颤动,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很快关上了门。他声音太小,旁人难以听清,但方璋显然是听到了,瞬间像被扼住喉咙,暴戾情绪冒了个小小的尖儿,一眨眼沉没回水底。 为甚他有错,她们无错? 谁先动心,谁就上当,继而吃亏。——道理这般浅显,怎还有人不了解? 一生顺遂或坎坷,在叶鸯身上是不存在的,他的运气时好时坏,偶尔福有双至,偶尔祸不单行,运势好就好极了,运气差亦差得很,总归与常人不大一样。不过,因祸得福这四字屡次应验,教他不得不相信福祸相依的说法,每回倒了大霉,就盼着接下来的某天时来运转。 此番被方璋连累,腹部开了个大口子,叶鸯知晓这是要走霉运了,却不觉得郁闷,反而感到欣喜,每日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干,光顾着想象即将到来的好事情。江怡代妹妹赔罪,照顾了叶鸯几天,叶鸯下不了地,穷极无聊,左等右等等不到叶景川的出现,干脆厚着脸皮同江怡姑娘搭讪。他比方璋老实许多,不会看到个女孩子就起色心,与江怡谈论的皆是些家长里短,若叫旁人听去了这闲聊的内容,说不准要以为是对好姐妹在说地谈天。 叶景川一反常态,出现得莫名,消失得也莫名,与之相比,方璋倒是安分了不少,呆在家中不曾出门。叶鸯眼前少了个师父,多了个朋友,不觉得很好,亦不觉得很坏。他要求低得很,从来不计较是谁陪他,但凡有个人与他讲话,他便开心。 方璋的前科摆在那儿,叶鸯不敢让他和江怡独处,万一这混账的安分只停留在表面,内里仍旧是躁动的,多半要对江怡下手。叶鸯怕他祸害完妹妹,再来祸害姐姐,每 恋耽美 分卷阅读9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日见他前来,便找个借口把江怡支走。江怡的亲妹妹遭受过坑害,她瞧在眼里,记在心上,自然能了解叶鸯劝她离开的用意。她更知道方小公子绝非良人,因此,在巫山逗留的数日,她从来不对方璋说半个字,有时远远望见了,就当作没看到,低头绕开他,自己走自己的路。如此反复几回,方璋识趣地不来扰她,居然也相安无事。 叶鸯身上带着伤,玉液琼浆不可饮,诸多美食无法享用,清粥小菜伴他度日,白水供他解渴,嘴巴里淡出鸟,而方璋逮住他的痛处,故意欺侮他,特地搬来美味佳肴在他房中大吃特吃。香味丝丝缕缕地飘来,勾得叶鸯食指大动,馋虫一刻不停地闹腾着,可惜闹腾也没有用。不能吃就是不能吃,若是因为贪嘴,导致伤好不了,往后还会有更多与白水清粥相伴的日日夜夜。 闭目塞听,努力将自己与那撩人的香气隔绝,然而毫无作用;叶鸯愤然抬头,狠狠甩过去一个眼刀,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打定主意忽略那一桌好饭好菜的引诱,但他年纪尚轻,资历稍浅,定力不足,没忍多久,不停地咽起口水,肚子也咕噜噜地向他抗议,要他速速坐到桌旁大快朵颐。叶鸯天人交战一刻钟有余,本能战胜了理智,他猛地一掀被子,尴尬笑道:“稍吃一丁点,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如今正值夏夜好时光,好友对月独酌未免太寂寞,不如让我来陪你罢?” 明摆着是自己嘴馋,竟还打着陪友人饮酒的幌子,别人圆滑的那一套,终是被叶鸯活学活用了。方璋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出声,指着对面空出的那把椅子,要叶鸯落座。他似乎早就料到叶鸯无法抵抗珍馐玉馔的诱惑,那空出来的座椅,竟是为叶鸯准备的。 就某方面而言,叶鸯也算是不辜负好友的期待,方璋等着他来陪自己一道吃饭,他就真的来了,此举虽是为满足他本人的口腹之欲,但实实在在也便利了方璋。近来几日,方璋在家里闷着,真真是憋得慌:近在咫尺的大美人不正眼看他,冷冷淡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师父生了大病,暂时也不愿见人;叶师伯来无影去无踪,又不喜与小辈有过多交流,就连方鹭豢养的白鸟,也因为他到处乱攀桃花,不给他好态度。他孤独寂寞,借酒浇愁,可独饮独酌,终是举杯消愁愁更愁,须得有人陪他说说话才行。想来想去,厚着脸皮来寻叶鸯,怕叶鸯记恨他,用了美食引诱,总算诱其上钩,收获一个可陪自己闲聊的知心友人。 中了他的计策,叶鸯无知无觉,只管夹菜往嘴里送,瞧那模样,活像是饿了八辈子,没吃过一顿好饭。方璋端着酒杯看他,一时间竟忘记了讲话,良久,喃喃道:“……这么着急作甚?有谁不给你饭吃吗?” 待到他受了伤,躺床上十天半个月无法动弹,每日仅能用白水解渴、以稀饭充饥的时候,他自会晓得好友此刻的难处。叶鸯没搭理他,比了个手势叫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伸长手臂去够他摆在面前的酱牛肉。牛肉入口,唇齿生香,叶鸯满足地喟叹一声,看在牛肉的面子上,他勉强原谅方璋即将脱口而出的废话连篇,和方璋过不去可以,不能跟牛肉过不去,跟牛肉过不去的,那是傻子。 “我跟江姑娘……”好友一张口,就是叶鸯不大想听到的开场白。 “少打江怡姑娘的主意罢?招了她妹子还不够,又去惹她本人,你何必?”叶鸯翻个白眼,认定方璋贼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江怡当面骂他,才能叫他死心。 方璋筷子一抖,刚夹住的牛肉片掉回盘里,他扫了叶鸯一眼,疾口否认:“非是江怡!” 不是江怡,就是她妹妹喽?叶鸯斜睨着他,等着瞧他舌灿莲花,他却忽然噤声,笑着给叶鸯倒了杯酒。叶鸯馋嘴是真的,但他怕死也是真的,这会儿喝酒,若是一个没弄好,伤势就要恶化,届时小命不保,后果谁来承担?当机立断推开了那杯酒,颇不甘心地倒了杯白水。 清水入口,酱牛肉的香气霎时间被冲淡了,再看那满桌的酒肉,立时觉得它们索然无味。叶鸯草草扒拉几筷子,不忘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过多时,院内有了声响,叶鸯匆匆一抹嘴,果断抛弃方璋,跑回床上蒙头大睡。 叶景川敲敲门板,咳嗽两声,叩开门后,站在原处看着屋内。他不是唤叶鸯起床,他身边带了另外一个人。 ☆、第 43 章 原以为是那叫不出名字的暴脾气姑娘去而复返,结果探头一看,跟在叶景川身旁的竟是江礼。叶鸯的脸一下子黑了,叶景川不允许他和江礼接触,却又将人带来巫山,这是何意? “路上碰巧遇到这孩子,将人带来找他姐姐罢了,休要用那眼神看我。”他的目光里带了刺,刺得叶景川浑身不自在,这时候,他是否发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景川解不解释。叶景川知晓江礼身份尴尬,但他有所不知,叶鸯瞪他,非是因为他和江礼走在一处,而是因为他行事诡谲,时而要叶鸯顺着他的意思往左边去,时而一声不吭地拐到右边。不过,既然他给出了解释,叶鸯也不胡搅蛮缠,只别过头去装睡,放任他们在屋内走来走去。 这里现下住的是叶鸯不假,可叶鸯仅仅是寄宿于此,做主人的方鹭还没发话,叶鸯要想赶人出门着实不够格。然而,江礼进了这间屋子亦无妨,毕竟叶鸯不厌恶他,更不觉得他危险。那一肚子气来得莫名其妙,连叶鸯自己都觉得奇怪,将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9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路不明的怒气撒到旁人身上,终归不太好,赶人这种事,还是不能干。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对上江礼的一双眼,叶鸯弯弯眉毛,露出个被掩藏住一半的笑容,随后躺在原处,默不作声,仿佛乌龟藏进了壳,准备安眠。 叶景川看看他,又看看江礼,想说什么,咬牙忍了回去。叶鸯心善脾气好,他这个做师父的却不一样,他心里有了怒气,必定要抓个人发火。此时房内除他之外有三人,叶鸯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他舍不得再折腾了,江礼是别人家的小公子,当然也不能教训,叶景川眼珠一转,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抬手在桌上一拍,喝问道:“谁叫你来这儿摆酒肉的!” 方璋受到惊吓,立时自椅子上弹了起来,床上的叶鸯心虚,生怕师父察觉自己犯了禁忌,于是随着好友狠狠一抖。这一抖好死不死扯到了伤口,叶鸯眼前一黑,只感觉流年不利,一天到晚的,倒霉事情居然没个头。 “你怎的了?听叶大侠说你受了伤,是我那二姐姐下的手罢?”江礼看他眉头紧锁,猜到他痛苦难当,忙伸出手,效仿哄孩子的妇人在他背上拍了拍。此类动作由他做来,用到叶鸯身上,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了,叶鸯的痛劲儿尚未过去,旋即闷闷地笑起来:“多谢关心。你从无名山一带赶来,想必也累了,用过午饭不曾?若不嫌弃那边桌上酒菜被人渣啃去一半,不妨吃上一些。” 江礼确实也饿了,闻言摸摸肚皮,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那你呢,吃过了么?……唔,你身上带伤,想来那些酒肉饭菜是不能吃的。”后面半句乃低声自语,语罢,脸上现出忧虑神色,似乎在考虑怎样把那一桌东西挪出屋去,省得叶鸯干看着却不能动嘴,平白无故遭一回罪。 尽管他的心思没有用大字写在脸上,但叶鸯仍是看破了他的意图。他的心思好猜得很,毕竟他从来不多加掩饰。叶鸯下意识拍拍他搭在床边的手,扬声唤叶景川:“师父,快将那会说人话的畜生撵出去罢!他摆了一桌好酒菜在这儿,光明正大地欺侮我哩!可怜我不能下地,又要忌口,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吃,那叫一个饿呀——” 一番话讲得中气十足,他说自己饿了肚子,纯属放屁。方璋右眼皮猛地一跳,撂下筷子转头就跑,可惜还未跨过门槛,衣领就叫叶景川捉住。忐忑不安地一回眸,撞见那双蕴藏了寒冰千尺霜雪千里的眼瞳,不由得冒出冷汗,迭声讨饶,顺带拖叶鸯下水:“叶师伯,你休要听他胡说!我是搬了好酒好菜在他屋里享用不假,可我——我并非自己一人动筷子!叶师伯您问他,他吃了酱牛肉,您看看他牙缝里,指不定还有肉沫,他是装可怜,您心明眼亮,可别中招哪!” 叽哩哇啦一通好讲,总算博得些许认同,叶景川抓着方璋衣领的手松了松,后者不禁随之松了口气。但很快,一颗心复又高高吊起,原来叶景川依然认为他有罪过,非要押着他到院里好好教训。方璋欲哭无泪,再不敢为自己辩解,本来嘛,说他无辜他也不无辜,叶鸯要是没瞧见他好酒好菜地吃着,怎会想起要啃酱牛肉? 更别提他还想给叶鸯倒酒。 忽略掉被提至门外的方璋,叶鸯调整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伸手勾起江礼下巴,状极轻佻:“你这是千里寻姐,还是千里寻夫?你这样热情,我可消受不起。” “二姐姐就该往你脸上刺,把你脸整坏了,看你还好意思说这话不。”江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自己同情这人果然是在犯傻。 忆起初见,竟有种不真实感,当日,他见叶鸯生得好看,一双惺忪醉眼便认错了其身份,现在想想,恨不能返回过去,狠狠甩自己一个大耳光。叶鸯好看是好看,但和那被调戏的姑娘们不是一路货,这人生来就是调戏逗弄别人的。江礼心有不满,重重哼了一声,道:“没死就成,我去看看我姐姐。” “哎,回来回来。”叶鸯看他起身要出门,连忙喊他停步,语气很是急切,仿佛有何要紧事。江礼闻声,果然止步回头,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叶鸯轻笑,摆了摆手:“罢了,你去找她,我不讲话。” 最要命的莫过于说话说一半。江礼差点儿晕厥过去,拍着胸口给自己顺了好久的气,勉强平静下来:“不急,她又走不了。你先说。” 叶鸯眨眨眼,忽而压低嗓音:“江怡姑娘离开巫山后是要回家的,你是同她一起走,还是等我几日,与我们一道回无名山?” “我跟你一起走,就不回南江了。那鬼地方,憋得人好生难受。”江礼搓搓衣角,还想再搜刮出几句旁的话,却是刮不出什么油水,只好轻轻一叹,转身走了。 他孤身一人从无名山跑到巫山这里来,想必是极为挂念姐姐的,可他既然挂念姐姐,为甚不回家去?叶鸯很快想到,他和他爹娘恐怕真闹掰了,不然不会舍弃南江而选择无名山。 那,无名山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他留恋? 和江礼有关的问题,考量到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一个死循环。千变万化,都逃不开同一个地方:江礼为何偏偏选中了无名山? 他不是为叶景川。 假如他不死心,还想拜师学艺,叶景川断不会给他念想,将他带在身边。 他也不像是为了叶鸯。 至少叶鸯没感觉出来他对待自己是特别的,他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 ……除了小鲤鱼,她是个例。 莫非江礼真对师妹 恋耽美 分卷阅读9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有什么想法吗?叶鸯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心脏疯狂跳动鼓噪。 但愿是他想岔了,师妹才多大啊,江礼不像是会丧心病狂到那地步的人。 因着江怡在场,此番前来巫山,江礼并未光顾佳期如梦。叶鸯每天看着他面壁发呆,总觉得他对佳期如梦那地方仍有念想,可造化弄人,他姐姐盯着他,他风流不得。不光是他风流不得,方璋同样风流不得,他们两人每日坐在院里面壁,也不清楚脑袋里转着什么。 江礼当真只是前来寻他姐姐,别的事很少去做,没有他和方璋在耳旁聒噪,叶鸯只觉此刻清静非比寻常。伤患需要静养,虽然静了不一定能让伤好多快,但总比吵吵闹闹来得强。不知方鹭当年如何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门外便是闹市,院中却有奇异的静谧,仿若置身山林,仅能听到悠悠鸟鸣。最近变故颇多,想来敢于放开嗓门叫嚷的,也就剩下方鹭养的那小东西。 叶鸯躺了大半个月,期间叶景川常常不见踪影,来照顾他的,竟然是江氏那俩姐弟。江怡似乎通晓些医理,偶尔从外面带了药回来,给叶鸯调理身体。叶鸯听她念叨,不由蹙眉,难道自己当真虚弱成她所说的那样子,非得好好养着不可?他活了十九年,倒没觉得有什么体虚之症,这恐怕是对方夸大其词,担心他不肯好好喝药,故意吓唬他,叫他听话。 不得不说,恐吓的方法竟然是管用的,在江怡的注视之下,叶鸯不敢不吃那些药。她不光盯着叶鸯吃药,还支使弟弟拦着方璋,不叫他带酒肉进这屋的门,叶鸯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大鱼大肉逐渐远去,含着一把辛酸泪咽下稀粥。如此酷刑持续了很久,直到叶鸯伤处不再是那副血肉模糊的惨状,江怡才恩准他下地。 如今方师叔不管事儿,师父又不在,竟教这小丫头片子反客为主,训起别人来了。叶鸯摇摇头,撑着床板起身,扶住墙壁慢慢挪至门口,在门槛上一屁股坐下,翘首等待叶景川归来。望夫石下江水悠悠,叶鸯面前不远处亦是江水悠悠,他懒洋洋地把脑袋搭在门框上,双眼半睁半闭,心里想着:若师父迟迟不归,门前怕是真要多出一块活人化成的石头,等他回来了,看到石头,保准大吃一惊。但到那时候,自己已经没了知觉,不会说话,不会抱怨,他怎样喊,也都听不到了。想着想着,不晓得是认为哪里好笑,居然吃吃地笑出了声。 旁人大多认为此类想法不吉,因而避讳去想,避讳提及,然而叶鸯完全不在意这些,他明白人到最后都要死去,并不会因为少想这一次两次,而多活几十年,所以他放肆地胡思乱想,没过一会儿,竟想好了将来要在墓碑上刻什么字。墓碑上刻的字想好了,却又开始忧虑找什么人来刻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值得他挂怀:今生今世他是没有孝子贤孙来为他哭了,那待他死后,为他流泪的会是谁?是方师叔,还是妞妞?是江礼,还是师妹?真到了那天,叶景川会为他哭吗? 他从未见师父哭过。叶景川的眼泪,应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长街上有人纵马,马蹄声嘚嘚由远及近,一片月白色绣云纹的衣角出现在叶鸯视线。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头也不抬地说:“你回来啦?我困了,背我进屋去罢。” “说是困了,怎又坐在外面?大街上可没有你的床铺被褥。”叶景川嘴上嘲笑他,却诚实地弯了腰,将他抱起。背着他进门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抱着省时省力。 马儿甩甩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门,摇头晃脑地往后院走去。方鹭家的东西都成了精,也都比他徒弟要听话,叶鸯瞟了那匹马一眼,感觉它比方璋省心得多。如若叶鸯处在方鹭的位置上,那他宁愿收一匹马做徒弟,也不要收方璋。 “我刚刚在想事情……”被叶景川放到床上,叶鸯突然来了精神,也不困了,拉住师父衣袖,留他在房中陪同。叶景川本来无事,见他挽留,索性脱去外袍,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细细摩挲,问:“想什么?想我?” 叶鸯遭他抢白,猛地一噎,干瞪眼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哪里是在想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不是想我,又在想谁?——对了,佳期如梦离这儿不远,定是想念那里的姑娘们。”叶景川自说自话,三言两语定了叶鸯的嘴,叶鸯好生气恼,苦于想不出辩驳言语,只好憋着股气在他身上猛捶。捶过数下,气差不多消了,撇着嘴把先前那句讲完:“你今儿白天不在,没听到江怡姑娘说我体虚,实不相瞒,她说完后,我就在想,若哪天我虚着虚着忽然死掉,你会哭么?” 轻描淡写道出一个“死”字,叶鸯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叶景川却已愣了。怔怔瞧了他半晌,忽地大怒:“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纵然是我死,你也不准死!你要敢死在我前头,休想看到我为你哭!” 话还没讲几句,他怎生气了?叶鸯眨眼,支起上半身凑近了看他,极认真地说道:“那我要是死在你后头,你也一样没法为我哭啊。”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叶景川没法接。对视一眼,感到又气又好笑,最终没能骂出口,只是警告:“往后不许这样讲话。” 不讲就不讲,说得好像这话非讲不可似的。叶鸯轻哼一声,躺回床上,翻身睡觉。春天里的困倦延续到了夏日,由于受了伤,他现在懒得很,打死不愿意动。他去门口等叶景川归来,是给对方面子 恋耽美 分卷阅读9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证明自己将其放在了心上,要是方璋三天两头不着家,他绝对不去寻找,那小子爱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和他没有关系。 虽是别别扭扭地通了心意,但两人中间好像还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况且在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师徒,假如相拥而眠的样子被看了去,少不得要惹出流言蜚语。叶景川顾忌着南国江氏的那俩孩子,更顾忌着时不时来找方鹭办事的客人,压根不敢让房门敞开着,亲了亲叶鸯鬓角,便起身去关门。 再回来时,叶鸯又睁着眼看他,眸中似有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迈不过那坎儿?”离近了,听到叶鸯这般问,言语间蕴含了淡淡愁绪,“你又想要我做情人,又想把我当徒弟,你不难受,还有谁会难受?我本以为,我钟意你这件事已算是最莫名的了,没想到你比我还古怪,分明愿意,却不肯承认。” “谁说我不肯承认?只是你我之间……于情于理不合,外人喜好乱嚼口舌,不可不防。” 他这样说,叶鸯心愈发痛。几滴泪在眼眶中晃荡许久,最后被掩去。叶鸯抬起手臂盖住双眼,声音沙哑:“说不定你并非怕外人嚼舌根,不过是没那么心动罢了。” 停顿片刻,释然般道:“难怪你说不会哭呢!向来只有我为你难过的份儿,你说是不是?” ☆、第 44 章 一向只有小孩子才爱犯矫情,叶鸯自认为长大了,不会跟从前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可真到伤心的时候,仍是要哭上一哭才痛快。他安慰似的告诫自己:眼泪非是懦弱的象征,觉得委屈了,觉得难过了,不流几滴眼泪,还能怎样宣泄?——不这样想还好,一旦开始这样想,眼泪就如同决了堤一般止不住地流,擦干一次,很快又要再擦拭一次,袖口都沾湿了。 叶景川不忍看他伤心难过,但着实想不出安慰的话,牙尖嘴利的那一面此刻躲藏起来,暴露在外的尽是笨嘴拙舌。拉开徒弟的手臂,换来对方奋力一挣,挑明了是拒绝他的安慰,可是不安慰又怎么能行?他不想放着叶鸯可怜兮兮地哭,哪怕是徒劳,也要做些什么。 再次拉开叶鸯的手,将两只手腕牢牢抓住,叶景川垂下眼帘,将他捞到怀里,细细亲吻。泪珠入口,发咸发苦,也不晓得它是本来便苦,还是因着主人心中苦楚,才有了如此滋味。 别人对苦涩唯恐避之不及,叶景川吻去叶鸯面上泪水,却甘之如饴。他紧紧抱着怀里那少年,眼泪流出一滴,他吻去一滴,总不教它们滴落到叶鸯衣领上。叶鸯闭着眼,睫毛颤抖,像极了带着露水的花瓣,又好似细雨迷蒙当中的蝶翼。泪是不流了,脆弱还挂在脸上,叶景川看着他发白的面色,半晌无话。 他竟还敢说自己体虚是假,不说让他去看别人了,单让他看看近在咫尺的方璋和江礼,他都该觉得丢脸。那俩孩子面色红润,身体健壮,哪儿跟他似的,三天两头闹一次毛病,昨儿看着还好,今日就病恹恹的。叶景川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叶鸯掀起眼皮瞪他,道:“小时候闹毛病,那是叫你气得,长大了闹毛病,还是叫你气得。你整个就一千古罪人,能不能闭上嘴,暂且安静安静?” 千古罪人乖巧地闭上嘴巴,等待他发号施令。 “你说老实话,到底是想把我当徒弟,还是想把我当情人?”叶鸯心一横,重新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摆上台面谈论。他们必须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不然,要是像方璋和那群小姑娘似的,这厢爱得认真而那厢不过玩乐,好的结局不必说,肯定不会有,坏的结果,就有许许多多种了。 叶景川想不出他的问题该怎样回答,只觉得不论怎样回答,他都不会高兴。动动嘴唇,打算贪心地说两样关系都要,口中却又泛上适才尝过的苦涩味道。话在唇边,变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叶景川托住叶鸯后脑,逃避似的吻了上去。柔软和柔软相厮磨,湿润与湿润相纠缠,晦暗光线渲染出一派暧昧气氛,双方都呼吸得急切,像是脱了水的鱼,只能借助相濡以沫之法过活。 一时情动,立刻引发燎原大火,叶鸯喘息着,头脑渐渐不清明,但晓得引着叶景川往他那处去。叶景川暗自庆幸不久前关好了门窗,否则一室春光乍泄,要叫旁人看到,他可是要嫉妒。 三两下除去叶鸯衣物,强忍着没往人身后探寻,仅宠着他惯着他,抚摩他难受之处。兴许是舒服了,没弄几下,叶鸯低喘一声,身体前倾,死死攀附唯一的依靠,颤颤巍巍吐出轻吟。 叶景川呼吸微滞,没再多加挑逗,搂着他待他回神,等他气息平复之后,解开衣衫,教他去摸那烫似火炭的东西。叶鸯小声呜咽,羞赧地别过头去,以生涩动作予其爱抚,叶景川虽不觉他的技巧有多磨人,但紧紧锁着他,看他做这种事情,个中滋味,自是销魂蚀骨,难以言喻。 这时候,惯常沉寂的叶鸯突然勤学好问起来,一手把握住师父身上脆弱部位,一手攀住师父肩膀,借力凑到对方耳边,悄声征询他的意见:“师父可要进来?” 一句“师父”唤出口,手掌仿佛变小了,抓不住什么东西,叶鸯后悔失言,也不再问,抖着身子继续“礼尚往来”。片刻之后,感觉自己的手愈来愈小,欲哭无泪,只好爬下床,跪在微凉的地板上。叶景川覆在他肩头的手倏地收紧,仿佛想将他扶起来,可惜身躯如遭火焚,动作较往日迟缓,非但没扶起徒弟,反被徒弟扶正,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9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个不该到的地方去。 白日里阳光直射,天气闷热,温暖就成了最不珍贵的东西,而这时金乌归巢,暑热暂收,那一点温暖便教人情不自禁地贪恋。叶景川不忍直面自己的内心,原来他本性卑劣,纵然有负罪之感,却依旧想玷污他的徒弟。 想与他翻云覆雨,想将他困锁床笫,想挟他入滔天巨浪中颠簸,听他唤自己师父…… “……可以了!”叶景川抓住叶鸯发丝,强忍横冲直撞的冲动,想将他从地上扶起,要他到自己身边来。混账事一次只做一样便好,若是做得多了,那人就不是人,而是禽兽,甚至于禽兽不如,不是东西。叶景川很怕自己今晚变得不是东西,因此强行中断了这场欢愉。 叶鸯异乎寻常地执拗,认定了现在还不可以,仍旧扶好了,精心侍奉,温柔含裹。管他做徒弟还是做情人,世间情情爱爱的事诸多变化,本就混沌,不如就那样混沌下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的乐子,放在今朝享受。 颊边酸痛,累得很了,微微放松一下想喘口气,叶景川却突然发起狠来,丝毫不顾师徒情面,使了劲欺负他。叶鸯趴伏在师父双膝之上,哀哀地抬眼望去,等了许久,凌厉的鞭挞终于结束,这些年来叶鸯给师父制造出的大小麻烦,加倍奉还于己身,先溢满了口,后流出半数,吞食半数。 叶鸯此番一跪,跪得不冤枉。 人这一生,只跪谢天地君亲师。 于叶鸯而言,天地不足为惧,君不近,亲不熟,惟有授业恩师,当得起他沉沉一跪,尽管今时今日,这跪谢的方法似有不当,忽染上些旁的气味。 “从前与你置气,未曾认认真真行过拜师之礼,今夜一并补上。”叶鸯抹去嘴角一点湿濡,将额头抵在叶景川膝前,“我那问题,你要不想答,就不要答了。做徒弟也好,做情人也好,别的也好……只要是你,我都乐意。” 他敬的人,他爱的人,表面上厌恶,却偷偷喜欢的人,向来都只有那一个而已。 情之一字,想不通,堪不破,说不清,道不明。 干脆就不要去想,不要去探寻。 叶景川扶他起身,教他躺回床上,柔柔地安慰着,从发丝到胸膛,从指尖到小腹,轻柔触感扫过一遍又一遍,每个瞬间都无限延长。夜还不深,师父归家还没有多久,却好似已过去了半辈子。十指相扣,发尾相结,不知是谁拖着谁共沉沦。 “你伤势未愈,年纪又小,那事就先不做。”叶景川将衣物套回徒弟身上,隔着轻薄衣料按住他腹部。叶鸯点点头,默许了他的安排,伸长手臂去够他的指头。复又双手交握,倒回床上,却未行云布雨,不过是交颈而眠罢了。 叶景川好似忙完了,竟空出不少闲暇时间来陪伴叶鸯,按理说叶鸯有他陪护,不再需要江怡来照看,可江怡绝口不提要离开巫山的事,谁也不好贸然开口驱赶一个姑娘家,只得装作不知道,装作看不见,放任她留在方鹭家中。旁人的尴尬,江怡好似全然不知,她以照顾方鹭为由,仍旧每日端水送药,只不过照拂的对象换了,从叶鸯变成方师叔。要不是清楚她不会对自己和师叔有别样心思,叶鸯怕要误以为她想嫁入巫山或无名山做媳妇,好在她没有那想法,不然,无论她选择巫山还是选择无名山,都注定会把相思错付。 待到方鹭用不上旁人照顾了,江怡失去了滞留此间的理由,终是在某个落雨的清晨,收拾好行装去了渡口。姐姐离开,做弟弟的当然要去送,一向喜欢赖床的江礼特地起了个大早,替她拎着包袱,一路送她到船上。 适逢细雨潇潇,江上笼罩一层薄雾,远处水面上船影朦朦胧胧,船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抖落一身烟雨。江礼吸了口气,只感觉鼻腔中充盈的皆是水,清清凉凉的,冻出一点尖锐的疼痛,刺得头脑霎时间清醒。困意像是泡沫,教雨点击碎,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伞面上响成一大片,雨滴时重时轻敲打着青石板,足音被掩去了,天地间仅剩下潇潇的雨,和雨中默然不语只顾前行的人。 “叶大侠他……”江怡蓦地开口,突然咬住嘴唇,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了。她弟弟不明就里,只道她是问自己拜师学艺之事,不胜烦闷地摆摆手,回答:“叶大侠不收徒,姐姐莫要痴心妄想了,再者,他那二徒弟比我还小,我若真做了老三,岂不丢人?” 江怡愣了一瞬,旋即“扑哧”笑出了声,对弟弟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中包袱,道:“送到这里便够了,我这就回家去——待你气消了,早些回来罢?” “待到气真的消了,我再重做打算。”江礼臭着一张脸,是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场激烈的争吵。少年人最容易与爹娘产生分歧,并且在这时候,双方都不肯让步,谁也不愿先低头,谁也不愿承认错误;于是,误会也好,争端也好,都无法化解,只能将它搁在那里,等待漫长岁月去磨平它的棱角。江怡素来乖巧懂事,没亲身体会过弟弟现下心境,却也知道大多数孩子都走过这条路,因此无法多说什么,予他一个拥抱,转身便要登船。 才迈出一步,长街那头忽地响起口哨声,江怡惊诧,回头望去,但见叶鸯左手撑伞,右手握着一支短笛,眉眼弯弯,俱带笑意。她轻轻惊呼,刚跨出的一步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立在远处看叶鸯走近,朝她摊开手,献宝似的送上那支笛子。 “江姑娘走得太急,忘了从我这儿拿礼物。”这时风 恋耽美 分卷阅读9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住雨歇,叶鸯将笛子放在江怡掌中,收起了伞,郑重其事地向她行礼道谢,“这些天来,多谢姑娘关怀照顾。今朝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从此后,山高水长,望君珍重。” “喂,你少打我姐姐的主意!”江礼总觉得他说这话是别有用心,伸手在他腰侧用力一戳。叶鸯被戳得又疼又痒,一下子跳开去,高声谴责他的所作所为:“你休要将我和方璋那小子划作同一类人!我只不过送礼致谢而已,绝无他想!” 方小公子再度成为了反面典例,被拖出来鞭尸。 江怡笑笑,也向叶鸯行礼,视线却越过打打闹闹的两名少年,落到了那边树下,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身上。 叶鸯外出,叶景川不会不来。 哪怕叶鸯是到渡口送别江姑娘。 江怡垂下眼睫,不再往那边看,整了整肩上的包袱,将短笛收入其中,踩着踏板登上了船。江礼见她真要走了,即刻停止与叶鸯玩闹,望着她的背影,张口想唤声姐姐,却又惧怕这二字喊出来,就勾起了自己回家的心思,只好闭口不言,目送她离了江岸。 船桨一撑,波纹一荡,姑娘的衣摆被江风吹动,好似天仙下凡,马上便要乘风归去。 南江的两位姑娘,姐姐内敛,妹妹张扬,各自不同,但都是极美的。叶鸯怔怔地看她,却不止看到她一人。他仿佛从江怡身上见到了她的孪生妹妹,那也是个漂亮姑娘,可惜遇人不淑,枉费真心。 听说双生子之间会有奇妙的联系,抑或相似之处,江怡难道也会同她那妹妹一样,会在错误的时刻,遇上错误的人? 船未行远,变故陡生! 江内突然飞出一物,于空中回旋,不偏不倚削去了撑船之人半块头颅。尸身倒下,小舟剧烈震颤,江怡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坠入水中—— ——水下尚有埋伏!叶鸯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扶住江怡肩膀。正当此时,脚腕上猛地一沉,水中藏匿的神秘人抓住他,将他们一并拖下大江,往深处沉去。仓促间呛了口水,叶鸯眼角余光瞥见一点寒芒,那拖他们下水的人,要杀害的竟不是江怡。 ☆、第 45 章 长剑破水而至,撞飞那人掌中匕首,叶景川一把拎起徒弟,顺带救走江怡。由岸上到江中不过片刻,由水下回到地面亦在瞬息,叶鸯不住咳嗽,眼圈发红,心中暗暗骂着,决心下次不再贸然出手救人。他本就不会水,适才去救江怡,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事实上,落入江中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江礼明明在他身旁,遇险的是江礼的姐姐,他一个外人,上赶着做什么去? 叶景川救走他们两人之后,未曾再对水中埋伏者出手,是以叶鸯认为那神秘人已经远遁,然而当他喘匀了气,回头望身后江水,竟发现一片血雾当中探出颗美人头。 世上美人千万种,有人美得清纯,有人美得妖艳,但还有另外一类人,将清纯与妖艳杂糅。叶鸯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今儿是碰见水鬼了,看来他平时远离大江大河是对的,不然,要是撞见这种索命恶鬼,怕是早就变作水底沉尸,魂归阴曹地府。 急忙伸手扯住师父衣袖,另一只手扶着江怡,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躲到师父身后,眨着眼睛看那水中的人头。水中那位显然是名女子,头发墨一般黑,两片唇瓣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却不知是涂了人血,还是擦了胭脂。叶鸯看着她,冷不丁打个寒颤,半是因为江边起风,半是因为受她惊吓。 女子年龄不大,看上去比江怡还小,年纪轻轻便做了鬼,心中一定怨气难平,急着拉人给她垫背。叶鸯情不自禁地犯了怂,忘记了去照顾江怡,只管藏在叶景川身后,口中念念有词。往日里从别人那儿听到的驱鬼咒语,此时竟派上了用场,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多学点儿东西准没有错。 叶鸯不停嘀嘀咕咕,企图从那些咒语中借得力量,但还没等他把江中女鬼念叨得灰飞烟灭,“女鬼”就先开了口:“好小子!你原是无名山的人,出手搭救江家那姑娘作甚?!” “我救人,碍着你什么事?”叶鸯一听她指责自己,立马冒头,本不敢看她,情急之下却突然忘记了害怕,这一看便是一惊。那女子现下已出了水,正坐在船上拧着湿哒哒的头发,材质古怪的衣着勾勒出少女特有的曲线,好看得令人心惊胆战。叶鸯“啊哟”叫了一声,错开眼去,忿忿不平道:“只许你杀人,竟不准我救人吗?你要是再杀一次,让我看到了,我还是要救她!” 少女冷笑,不再与叶鸯多费口舌,把头发扎成马尾,往脑后一甩,转而攻击起站在一旁茫然无措的江礼:“你个乌龟王八蛋!姑奶奶本想拿你姐做幌子,引诱你上钩,没成想你看到亲姐落水,居然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下来的竟是个不相干的人!一个外人都比你动得勤快,你这弟弟是怎么当的?就你这么个懦弱不懂事不中用不中看的东西,项上人头还满值钱!” 语罢,又去嘲讽叶鸯:“别人家的姐姐,你着急忙慌去救;要不是你师父捞你出水,你方才就得替那小子去死!我在水下看不清人,若当真误伤了你,你找谁哭去?不该救的人少去救,不该管的事少去管,你师父没教过你吗?你要是不改掉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毛病,当心哪天糊里糊涂丢了小命!” 直到这时,叶鸯才听懂她在说些什么。原来这少女不知是何人雇佣而来暗杀江礼的杀手,要以江 恋耽美 分卷阅读9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怡做幌子,引诱江礼上钩。她真正的目标,非是江怡,非是叶鸯,而是江礼小公子,可叶鸯快了一步去搭救江怡,由此一来,打乱了她全盘计划,无怪乎她生气。 “既不会水,就少出头。”始终沉默的叶景川开口,帮着那少女教训叶鸯。后者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不需要他再来做事后诸葛亮。 那年纪轻轻的姑娘把玩着匕首,竟也不怕锋刃割伤手指,瞧她那模样,似是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叶鸯忽而想到方鹭师徒,心中涌上复杂情绪。江怡还是赶快离开巫山较好,若是在巫山留得久了,发现自己曾经照顾过的人竟是—— ——罢了罢了,这等事不要去想。叶鸯抹了把脸,从衣摆里拧出一股水,苦哈哈地望着师父,那意思是想回家换衣裳。叶景川叹口气,忽然脱下外袍罩在他身上,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伞,把他往来路上推。走出两步,猛然惊觉,侧目望向江氏姐弟,对江礼点了点头。 江礼会意,忙拉着姐姐退至一旁,离江上那危险的姑娘远了些。叶景川这才看向舟中的少女,对视半晌,唇角浮上一抹笑影:“是谁的事,就该由谁偿还,小友你且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女闻言,回之以笑:“无名山的意思,我今儿懂了。这几人与叶大侠关系匪浅,待我回去了,告诉姐姐妹妹们,将他们的名字抹掉便是。” 她对着叶景川是一副态度,转头对上江礼,却又换了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情:“呵,你这小子着实像只弱鸡!也罢,横竖我没收钱,看在你好友师父的面子上,就放过你!” 话音一收,抬手藏起兵器,自船头跃上江岸,就此开溜。 那紧贴她身形的衣裳,不知是何等材质,在江中浸泡了那许久,居然没被水打湿。叶鸯看她背影,灵巧轻盈得出奇,不由讶异。反观自己身上,湿淋淋的能拧出一大盆水来,登时蹙眉,哀怨望天。 远去的少女身影几经起落,最后消失在佳期如梦的方向。联想到少女先前所说的“姐姐妹妹们”,又想起方璋与佳期如梦关系之密切,叶鸯立时毛发倒竖,浑身上下飕飕地直冒冷气。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并非青楼,而是叶景川搜集情报、发送信函之地,那巫山的佳期如梦呢?是叶景川名下家业,还是方鹭的? ……方师叔清心寡欲,高贵出尘,根本不像是会开青楼的人。叶鸯用力一咬舌头,强迫自己清醒。单看方鹭对徒弟出入佳期如梦所持何种态度,便能瞧出他与该处并无多少关联,若佳期如梦实乃他所开设,那方璋频繁前往楼中,他应该高兴才是。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无名山,巫山,叶景川,方鹭。 倪裳。 “说起来,有些时日未曾见到倪裳姐了,不知她在忙些什么?”叶鸯突兀地提起这个名字,引来叶景川注目。 “我前几日倒见过她……怎的,你想她了?”叶景川微微眯眼,眸中透露出危险的光芒,仿佛只要叶鸯点头,他就立马扑上前去,一口叼住对方喉咙,逼迫其承认自己不想念倪裳。 前几日见过?那这么说来,他莫名地消失,便是找倪裳去了? 叶鸯敏锐地捕捉到了特异的气息。 先前叶景川曾言,会为他扫清障碍,铲除所有绊脚石块,但其中缘由,他竟从未深究过。 如果说叶景川此举只是为了让他无忧无虑四处逍遥,那这阵仗未免太大;并且,牵涉到如此多的人,流过如此多的血,怎么看怎么像是复仇。 回到方鹭家里换了身衣裳,再次把江怡送到渡口,江面上的血腥痕迹已然被人抹去,叶景川负手立于风中,眺望远方,若有所思。叶鸯走到他身旁,目送江怡上船,忽地从她频频回望的神态之间察觉到某种情愫,一时难以压抑心中怒火,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在叶景川臂上拧了一把。 叶景川大吃一惊,按住他作乱的手,微微皱眉,貌似不解。 “她喜欢你哩。”叶鸯小小声说。那声音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每一个字眼都透出一股煞气。 “可我同她不熟,纵然合了她的眼缘,亦不能同她发展什么。”叶景川神色淡漠,仿佛他们眼下所谈论的非是情爱,而是其他可随意挂在嘴边的闲扯。 不发展是最好,叶鸯只怕他吃盆望锅,脚踏双船。要真有那么一天,不等仇人来杀,叶鸯就会先被师父成群的姬妾给气死。 看破他内心忧虑,叶景川重申一次:“我已说过,今生只动这么一次心,就算她心悦于我,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假如有人倾慕我,我便要将真心分出一份,那我的心岂不是要碎成许多片?我的心只有一颗,完完整整的一颗,它如今在你手里。你握着它,还有何物值得害怕,又有何事值得畏惧?” 宽大衣袖垂下,遮去交握双手,叶鸯低头,不再试图套他的话。人心经不起考验,感情经不起试探,猜忌的次数多了,所寻求的真相尚未见到,心上就先多了丑陋的裂痕。光洁如新的表面,终归比裂纹遍布的模样好看许多,因此很多人宁愿粉饰太平,也不愿揭开表皮,露出底下的伤痕。 从前叶鸯以为那种人是傻瓜,他觉得真实总比虚假要强,可这事真轮转到他头上了,他却感到以前的自己实在不明智。真相果然有那么重要吗?大约并非如此,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心里没有比“真实”二字而宝贵的东西。 恋耽美 分卷阅读9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叶景川好心好意,从倪裳那儿调来人手,一路护送江怡归家。船在江面上推开一道水纹,往远处去,前方风平浪静,波光浅浅,云影轻轻。 江礼兴许是真和家中闹得十分不愉快,他分明知道有人盯上自己,却拒绝与姐姐一同归家。叶鸯不认为南江会分不出人手照看他们两个,但江礼周围有人陪护是一回事,他要不要那些人陪护又是另一回事。旁敲侧击问了两句,叶鸯发觉江礼宁可死在外头,也不想再收受父亲给予的恩惠,然而父母给孩子的,又怎能被称为“恩惠”?父母爱子心切,天经地义,子女在长大以前,躲在双亲的羽翼之下避开风雨,旁人也不会横加指责。但江礼心高气傲,打定主意要和南江断绝往来,被父母帮扶,于他而言仿佛是很丢脸的事。 心高气傲的孩子们的确会像江礼这样,叶鸯心中满不是滋味。不过南江的事,外人不好插嘴,只得每日将这小子盯得紧一些,省得他初出江湖不久便横死街头。 和江礼相处日久,叶鸯真把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可当对方提起他师妹的时候,他那张脸变得比谁都快。江小公子提了小鲤鱼几回,发现只要一提到她,叶鸯就扑上来扯自己的嘴,当即不敢再讲,偶尔想她,就跑去门外找个树洞,咿咿呀呀地诉说。 叶鸯近来没闲着,暗杀江礼的那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身上的伤才好了没多久,他便悄悄摸去佳期如梦寻人。可惜,做人命买卖的家伙们从不会轻易现身,他找了几日,不曾找见那姑娘,却等到了倪裳。 倪裳的忽然现身,使金风玉露与佳期如梦间非同一般的联系有了实证。叶鸯遇上她时,她正抱着一摞书从后门走,要将它们全数搬到楼上那间房中,而叶鸯不知她在后门附近,恰好从那翻墙进入。刚翻到后院里,猝不及防同倪裳打了个照面,双方瞠目结舌,相顾无言,旁的念头倒不曾有,只感觉这般会面万分尴尬,尴尬到能令往日里无话不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对望半刻,悄悄潜入别家地盘的叶鸯认了怂,沿原路返回,翻至墙外大街上,打算拔腿开溜。跑出两步,忽又想到这或许是天赐良机,好教他问清楚佳期如梦究竟是谁名下产业,于是瞬间调转方向折返回院门口,隔着一道门缝对上了倪裳的视线。 倪裳犹在院中未走,看他跑回来,皱眉说道:“要走便走,要留便留。扭扭捏捏,反复无常,像个什么样子?” 如此语气,竟有几分叶景川的味道,看来她这是近墨者黑,遭到旁人同化,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这儿是巫山的佳期如梦,又不是无名山下金风玉露,你在此处,又是为何?”叶鸯不答反问,“是我师父要你来?前几日佳期如梦有人要杀江小公子,该不会也是受他指使?” “你这样怀疑他,他该要伤心难过了。我来此处,只为整理些旧物,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你莫要胡思乱想。”倪裳回答,“那要对江小公子下手的人,非是你师父,不过是南江从前结下的一桩仇怨罢了,动手杀他的姑娘之所以停手不干,倒真是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 这般说来,他们还真认得那女孩子。 “她是佳期如梦的人?”叶鸯追问。 倪裳一手托住书册,一手拉开门,脸上神色无改,既不紧绷,亦不松懈:“我可没说她是佳期如梦的人。假如你哪天在此处瞧见她了,再来找我兴师问罪不迟。” “随口打听一句而已,怎扯上兴师问罪?”叶鸯嬉皮笑脸,跨过门槛钻入后院,举步走向面前高楼,“要拾掇什么东西?去几层?我来帮你。” 倪裳张口,欲言又止。片刻后,望着他的背影叹息,那眼神略微有些怪异。 作者有话要说:  变温太大,又冷又困。 京津冀的春天大概都是一个鬼样子。 ☆、第 46 章 与后院连通的这座高楼,似乎是和佳期如梦的主场分隔开来,独立成一座的。佳期如梦内部装潢精美,极尽奢靡华贵,而叶鸯现下所在的这栋楼中,陈设古朴典雅,光线昏暗,同前头那明亮的寻欢场差异不小,极好区分。叶鸯留心看脚下楼梯,发觉此地虽寂静却整洁,好像经常被打扫,不是完全没有人来的样子,稍稍一想,认为这座楼便是倪裳在巫山的“书房”,那一排排柜子里放着的,应当都是倪裳的所有物。 倪裳走在前头,为他指明方向,一边走着,一边留心看两侧的立柜或支架,时不时从怀里那摞书册当中抽出一本两本,放到与之相对应的架上。叶鸯大致扫了一眼,见那些木柜木架都被涂了标号,想来是为方便整理收藏。倪裳要记住这么多的标号,也真难为她了,若换成叶鸯来记,恐怕是记不住的。 干某些见不得光的事,心性自是要比常人更加坚强,叶鸯想倪裳大约天生便适合做这类事情,而自己呢,只能混吃等死罢了,连给她打杂的资格都够不上。 又开始后悔适才贸然揽过了帮她整理旧物的担子,真是的,要到何时才能稳重一些,知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叶鸯暗暗谴责自己的轻率,但事实上,无论他再怎样成熟稳重,都无法预料到这座楼内竟有如此情景:立柜与木架整整齐齐排了四五层楼,架上满满当当放着木盒与书本,有些地方留着空隙,却也塞了几卷纸,大约是谁的画像,至于那画像中的人,多半已经死去。 唉——不知倪裳姐要收拾 恋耽美 分卷阅读9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旧物,在第几层楼的第几号木架上? 又或许,是藏在了柜子里? 从一楼走到四楼,倪裳怀抱中的书册越来越少。当最后一本小册子被她放到五楼的某个木架上时,叶鸯已然眼花缭乱,甚至于看不清架上编号。 她放下那册子,施施然转过身,叶鸯以为这就算完了,晕晕乎乎往楼下走,却被她按住肩膀,态度强硬地拖了回来。猛然清醒,这才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只庞大木箱,箱中堆积什物杂乱无序,有一部分甚至装不进箱子里面,跑到了外头地板上。 有卷轴,有纸张,有残缺不全的瓷碗,还有折断的毛笔……倪裳说要整理旧物,这话果真不假。 当真是旧,旧到怕人。叶鸯苦笑,走上前拾起那支仅剩一半,并且磨秃了脑袋的毛笔,问道:“这种东西还要留吗?它已无法再用了,若是没必要留下,便扔了罢,省得占地方。” “那倒也是。待会儿我看到要扔的,会告知你。”倪裳跟提溜小鸡崽似的,把叶鸯提溜到一旁,挽起袖子推倒木箱,箱中零散事物登时哗啦啦散了一地。她走到墙边点灯,昏黑的室内骤然亮堂起来,那光源吸引了叶鸯的注意力。 这团光亮得突然,亮得过分,叶鸯疑心她不是点了灯,而是取出了其他什么宝物,因此伸长脖子往墙上发光处张望。不看还好,一看便感到惊奇,但见一颗鸽子蛋大的明珠光华熠熠,镶嵌在墙砖之内,而砖墙外部有一机关,平时机关并不开启,明珠便藏在墙内,待到要用其照明,就打开外面那层盖子,令里头的明珠显露。这东西叶鸯瞧着眼熟,然而猛地一想,却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只好默认自己曾与它在梦中相见,有过一面之缘。 室内亮堂起来,叶鸯不好再找借口推脱,极其别扭地坐下,伸手触碰那些沾满灰尘的旧物。这堆破烂玩意儿不晓得在楼上扔了多久,叶鸯一挨到它们,就觉得满手都是土,当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迭声道:“好姐姐!这可也太脏了,待会儿我帮你收拾完,得打桶水洗洗手!” “你且先收拾着,我到楼下给你打水去。”倪裳嫌他事多,霍地起身,瞥了地上的破烂一眼,又说,“这里头没啥重要的,你觉得哪个能用,就把它们丢回箱子里去,觉得哪个不能用,就直接扔了。” 叶鸯瞅着她,拿脚踢了踢那支秃噜毛的笔。 “行,扔了罢。”倪裳冷笑,“主动请缨要来帮忙,却还挑三拣四,你这孩子也真稀罕。” 稀奇的何止我一个?你在这楼里收藏了许多破烂,用来装破烂的木箱甚至蛮好看,在指责他人之前,怎不先想想自己的怪癖?叶鸯极尽郁闷,但不敢说,嗯嗯啊啊地应承,目送她下了楼,撇撇嘴继续整理眼前堆积如小山丘的物事。 秃噜毛的毛笔,磨损的砚台,已不能再用的茶杯,破裂的瓷碗……叶鸯越拾掇,越觉得倪裳古怪,这箱子里分明全是不能用的东西,非要他坐这儿收拾,是为什么? 果然还是自己太多话了。想必倪裳原本就只是要扔掉废物,压根没想着找人帮忙,拉他上楼,仅仅因为他多嘴而已。叶鸯唉声叹气,肠子都悔青了,强忍着满手尘灰的恶心感,把那些毛笔砚台之类拢一拢,丢到身边同样破败的竹篮里,打算提着它们下楼,找个地方扔了去。 下楼以前,打开窗子往外面看了一眼,出乎意料地没瞧见倪裳的人影。倪裳将他当苦力支使的事实也已经很明显了,叶鸯不由泄气,愤愤然拍打着窗框,窗上挂着的小铃铛被他摇动,叮叮当当作响。 倪裳去了何处,叶鸯不晓得,他离开佳期如梦的后院,将那一篮子旧物丢弃了再回来,却仍未看到倪裳出现。打个水罢了,居然要这么久?附近应该有水井才对,她难道舍近求远,跑去了江边? 可是,自此地到江边也没多远,以她的武功,来往一趟花费不了多久。叶鸯哭笑不得,忽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绕过几个弯,到临近人家借了盆水洗手洗脸,洗去那层浮土,他又是个玉树临风好少年。 趁着倪裳不在,叶鸯于楼内东翻翻西找找,此间主人的藏物,被他翻看了个遍。那些眼熟的抑或陌生的画像,在他手中逐一展开复又合上,到后来,江礼死去的几位叔伯兄弟也映入他的眼帘,严肃的面容,成为了他们留给人间的最后印象。 画像的角落里,端端正正写了个“叶”字,想来是代表叶景川。 江礼一心想要拜叶景川为师……可惜了。 造化弄人啊。 叶鸯闲不下来,很快就翻到了四楼。不过是打开几幅卷轴,看一看里面的人自己是否认识,本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四楼不止堆积了旧物,还有经年未曾打开的木匣与书卷。叶鸯对这种匣子心有余悸,总害怕里面放了人头骨,因此不敢靠近,只敢站在远处观看。 但有几幅画搁在了它们附近,如果叶鸯好奇,非要将之展开观摩,便不可避免地要靠近木匣。 踌躇半晌,好奇心占了上风,叶鸯壮着胆子走过去,目不斜视地从架上取下画卷。 这是一整层楼里——不,是一整座楼里——最大的一张画。 叶鸯屏息凝神,将它打开,眼望见纸上绘了不少人像,压根不似先前所看到的那般,每一张纸上仅绘制一人面容。 这样多的人,大概不是被买凶杀害的罢?叶鸯轻舒一口气,慢慢将手中的画放在地上。 画卷延伸着,不停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地延伸着,突然,叶鸯瞳孔紧缩,他竟在这画里头,发现了自己的父亲! 是认错了? 不,绝对不是认错! 在父亲身旁,他还看到了随北叶一同殒灭的大伯,以及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几位叔叔。 甚至于他的母亲……还有从前曾经陪他一起玩耍过的不知名的小哥哥。 瞬息之间,周遭所有属于人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余森森鬼哭,潇潇鬼雨。凄冷阴风吹刮,拂过鬓发,掀起衣摆,一道冷气骤然打入他的心脏,直教他心口剧痛。他抖着双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而就算他能说出来,此刻楼内空荡荡的,又有谁人来听他诉说? 用力推开余下那半面卷在一起的画纸,呈现在眼前的,是滔天血泪,是遍地野火,是难偿的人命债! 画纸角落里,果不其然写着一字“江”。 叶鸯再往下看去,登时感到一阵晕眩。 浑浑噩噩地收起这幅画,将它放回原位,叶鸯不待倪裳归来,逃也似的出了院门。 当天夜里,叶鸯缩在叶景川怀中,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回来到巫山,他的好运气仿佛用尽了,剩下的都是霉运,将他的正常生活搅得一团糟。他本还想关心关心方师叔,顺便保护一下江小公子,没成想这一去,竟然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 那是罪证啊,是如山铁证! 叶鸯颤抖个不停,时而双眼紧闭,时而睁开眼睛,茫然望向他处。过了没多久,似乎怕得很了,忽然攀上叶景川的肩膀,翻身坐上对方小腹,胡乱摸索着去解他的衣带,指尖亦探入衣领,双腿在人身侧磨蹭着,仿佛饥渴难耐,急切地需要爱抚。 “怎的了,怕成这样?”叶景川于沉沉黑夜当中望向他,没去按住他的手,而是一把抓住他的腰,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下来,重又裹回了薄被里。他动作迅捷,力气也大,叶鸯动弹不得,根本无从反抗,也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按下双腿,压住双手,徒劳地自口中逸出一点泣音,轻声唤着:“——师父。” “我在。”叶景川撩开他鬓边汗湿的发,看他这副模样,甚是怜惜。于是,在他唇瓣上轻轻烙下一个吻,把他所有言语全封回口中,温柔拥其入怀,将他耳廓紧紧贴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位置。 叶鸯抱住师父,贪婪地倾听自他胸膛中传来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不止有那幅画,不止有那幅画…… 此时此刻,就连叶鸯自己,也成了罪恶的证明。 好像有一把刀子挖着他的心,鲜血横流,尖锐刺痛。他忽而想道,也许他这一生,所有的好运气都用来同叶景川相遇,而除此之外的一切,暗自生长的情愫也好,悄然潜伏的恩怨也好,俱是天大的不幸。 “今日出去,看到了什么?”叶景川突然问,“是有人盯上了你,还是你看到了别的?” “唔……什么也没看到。”叶鸯昧着良心回答,“不知怎么回事,忽地感觉害怕而已,大抵是落水那日觉得自己要死了,直到今儿也没缓过来。” 他如此解释,倒也能说得通,叶景川虽然看他奇怪,但想到他畏水,便觉得他的说法有几分道理。由此不再追问,两人抱在一处说了半宿的话,直至叶鸯困倦,方才作罢。 叶景川一贯醒得早,若是当天有事要忙,他还要醒得更早。叶鸯身上没有他那么重的担子,是以每天师父睁开眼时,他还在床上蒙头大睡,师父何时出门,他完全不知道。 窗外的白鸟叫过第五遍,叶鸯黑着脸将被子从头上扯下来,先瞅了眼身侧空荡荡的床铺,随后狠狠一瞪外头的鸟,寻思着改天找个理由,把这烦人畜生浑身的羽毛都拔干净了,看它还有没有颜面再乱叫。 仿佛察觉到他的恶意,白鸟一缩脑袋,悄悄飞走,在它走后又过半刻钟,窗纸上映出个人影来,瞧那身量,应是江礼。叶鸯深吸口气,总算忆起今儿安排了事,他们在巫山停留得太久,是时候回家了。 方师叔的病未曾好全,因此没能来送,方璋说是要照顾他,一扭身钻进屋内,再也寻不见人。叶鸯摸摸下巴,目光落到远处佳期如梦的楼上,灵机一动,对坐在桌边的江礼勾了勾手指,道:“你去街上,给我买个剑匣回来。” “哦。”江礼闻言起身,往门外走,走出去没多远,忽又折返回来,向叶鸯摊开手。 “作甚?!”叶鸯不解其意。 江礼答曰:“给钱!” 堂堂南江小公子,竟沦落到连买剑匣的钱都出不起了?叶鸯半晌无话,盯着他看了许久,极其吝啬地掏出钱袋,恋恋不舍地将之放入江礼右手。江礼与那钱袋一并行远,叶鸯可怜兮兮地看他们,当然,他心疼的是好不容易攒下但很快就要被花出去的银两,而非累死累活替他跑腿的江礼。 待到看不见江礼的背影了,叶鸯抖擞精神,四顾一周,见方师叔的白鸟不曾露面,师父尚未归来,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抄近道赶往佳期如梦。 佳期如梦后院。 院门上挂了把沉重的大铁锁,倪裳早已离去,树荫摇动覆在院墙之上,为这萧索院落增添几分阴森之感。叶鸯伸个懒腰,轻车熟路翻过墙跳入院中,推开一楼的某扇窗,做贼似的钻了进去。 或许说他像做贼是抬举。趁此间主人不在,擅自闯入,不是鸡鸣狗盗之辈所为,却又是什么? 但事发突然,叶鸯此举,实乃形势所迫。倘若他不做一回小毛贼,该要怎样从倪裳的藏书阁中取走他所需之物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这等时候,切莫计较君子风雅,风度不能当饭吃,不能当兵器使,该丢就得丢。 昨日叶鸯走后,倪裳显然回来过,叶鸯看到架上某些摆设的位置稍有改换,而四楼那幅专属于北叶的画卷,也被拿了下来,跟其他卷轴放在一起。叶鸯鬼鬼祟祟地将那几卷画逐一展开,从中找出他所求的罪证,又将余下画卷恢复原貌,仍与先前一样放置,随后抱起画,猫着腰溜下楼梯。 院中无人。 爬上墙头往外一看,巷中依然寂静。 叶鸯自半空中跳下,沿来时路返回方师叔的私宅。江礼上街一趟,这会儿也快回来了,但愿江小公子知晓何为勤俭节约,给他叶大哥剩点儿银两。 风瑟瑟,雨飘飘。 巫山之夏,向来不缺雨。 有人将这连绵不绝的称作“鬼雨”,若是结合雨幕笼罩下阴沉沉灰蒙蒙的万物来看,此类称呼倒十分贴切。 阴雨和鬼魅是兄弟,奇闻诡事常伴着落雨发生。 倘若在翻过院墙时,叶鸯肯回头看一看…… ……定会望见那理应空旷的窗口处,多出一张人脸。 作者有话要说:  鲸鱼打战场打自闭了。 辣鸡游戏剑网三,辣鸡职业惊羽诀。 伤害量401w,承伤量430w。 辣鸡,辣鸡,真辣鸡。单体输出打战场就是想不开,还不如去打竞技场。 自闭了,自闭了,打战场打到手断,要被天策踩,要被丐帮墩,要被霸刀圈起来,还要被毒经叮叮!我是弟弟,我是弟弟。打什么战场呢?不如做个咸鱼。 ☆、第 47 章 江礼不懂得节约,但好歹也知道一分钱一分货,他花光了叶鸯所有的积蓄,换来一只做工上乘材质上佳的剑匣,美滋滋地搁在叶鸯面前。叶鸯肉痛,咬着牙检阅他扫荡而来的战利品,半晌,欲哭无泪地说道:“好……真是好东西!好极了!” 他的心痛,江礼岂能懂得?他们二人,一个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富贵公子,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可怜崽子,要想让前者明白后者的苦痛,绝非易事。叶鸯按住绞痛的胸口,抚慰着胸腔中脆弱的心,不断自我告诫,试图冷静冷静再冷静。江礼没有被坑,那剑匣是好物,他的银两不曾白花,只是换了个方式陪伴在他身边罢了。 银两没了可以再攒,可以厚着脸皮找师父要,但如此精美的剑匣若是错过,就再也遇不到了。叶鸯努力说服自己,强行接受了一穷二白的事实,尽管掂量着空钱袋时依然难过,却实在比先前好受许多。 他死要面子,因而他的伤心表现得并不明显,与此同时,江礼又是个粗线条的孩子,不曾注意到他神色有异,根本没觉得花光钱袋中的银子有何不可。江小公子把剑匣抱回来以后,自顾自坐到一旁吃蜜饯儿,口中的甜淡化了双腿的疲累,他打个呵欠,捶捶大腿,问道:“平时也不见你用剑匣,怎的今日忽然想起要买这东西?” “突然又想用了,不可以吗?”叶鸯斜睨他,认为他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在无理取闹。虽说跑腿的是江礼本人,然而出钱买剑匣的仍是叶鸯,江礼帮人办事罢了,怎还那么多话? 仿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鄙夷,江礼嘴里含着蜜饯,脸上已现出怒容。重重一拍案几,对他怒目而视:“嘿——这东西好歹也是我给你带回来的,我多问两句又咋的了?我就是问了,不可以吗?” 叶鸯“吭”地笑了:“你这语气,是跟方璋学来的罢?听哥哥我一句劝,少和那家伙鬼混。他游手好闲,你跟着他学不到好,反而学到一身坏毛病。” 跟着方璋学不到好,跟着别人就能学到了?江礼觉得他无聊,不接他的话,坐回座位上托着下巴嚼了会儿蜜饯,忽然又说:“你着急购置此物,恐怕不是用于装你的剑。老实交代,你是否偷了什么宝贝,要拿这玩意儿来藏?” 若非知晓南江众人并不擅长算命,叶鸯定要认为江礼继承了某种神秘的祖传绝学,因此料事如神。煞是奇怪地看他一眼,转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隆重地请出那卷画,将其抬上木桌。望见画卷出场,江礼颇为自得,晃晃脑袋大肆点评:“不错不错,你眼光不错。这玩意儿是古物,还是名家所作?所属哪个朝代,出自谁人之手?这等宝贝,你从何处得来?” 还没看到画中是啥呢,就先夸上宝贝了!叶鸯一阵好笑,故作严肃地答道:“此物乃无价之宝,实为佳期如梦顶级画师大作,年代嘛不甚清楚,想来是前些年的。半个时辰以前,它刚刚被我从佳期如梦后院里偷出来,还新鲜热乎着。” “咳咳咳——”江礼猛地咳嗽,似乎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回答。适才给人带来快乐的蜜饯这回成了残酷的折磨,混合着糖汁的唾液呛到喉咙里,呛得江礼直流泪。好嘛,还以为叶鸯真拿到了宝贝古董,没成想他是到佳期如梦那地方偷东西去了! 佳期如梦的画,有什么好的? 不会是春宫图罢! 江礼大惊失色,眼神中多出几许恐惧,声音都走了调:“这东西不能登大雅之堂,你带它回来作甚!你寡廉鲜耻,你、你——你个无耻败类!我看错你了!” 都没展开看过,他如何得知此物不能登大雅之堂?叶鸯好生奇怪,但不知怎样开口去问,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捂住耳朵装没听到,放任他在一边叨叨咕咕。 剑匣的长度与宽度都恰到好处,不光能搁下一卷画,还能搁下叶鸯的佩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叶鸯想到背着剑匣却不把剑放进去终究奇怪,便将佩剑也藏入其中。放好剑与画之后,从角落里找到前几日买来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剑匣,外头再套一块布,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外人决计看不出他背了个啥子东西。 ——以上皆为叶鸯志得意满的想象。事实上,但凡是个走江湖的,瞧见他背上一个有棱有角长条形状的东西,都能辨认出那是剑匣。 目睹他所作所为,江礼在旁边直摇头。他这一看就是鲜少用剑匣,不过他就算不带佩剑也无所谓,横竖他有师父做靠山,倘若当真遇险,叶景川定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他。 除此之外,假如有人想伤叶鸯,江礼必不可能袖手旁观。 “你倒也真好福气。”江小公子有感而发,顺手从怀中纸袋里取出一块蜜饯,递给叶鸯。叶鸯正忙着倒腾剑匣最外层包裹的那块布,腾不出手接他的蜜饯,便张开嘴,小狗似的叼走了食物。江礼轻哼,捻捻手指,又道:“说起来,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佳期如梦那儿,竟成了缘起之地。” “缘起之地……哈,想来是孽缘。”叶鸯摇头晃脑,嘻嘻哈哈,“严格说来,我们这非是不打不相识,你那时候喝醉了,浑身软绵绵的,分明是我单方面揍你。” “你竟也知道是你单方面揍我!”分明是在和他煽情,他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讨打!江礼恼羞成怒,又往口中塞一块蜜饯,抬脚便踹。叶鸯弹着舌头,故意扮鬼脸,□□般蹦跶到木桌另一侧,抱着那只被裹成了小号棺材的剑匣倒回床上,欢欢喜喜地打起滚。 终于要回无名山了。 又一段时间没见面,不晓得师妹长高了么? 就着小鲤鱼的话题,与江礼多谈了两句,方璋便来叩门,说车马已备好了,现下正在门外等候,要他们赶快出去。叶鸯咧嘴,抱着剑匣走出屋,经过方璋身畔,抬手一扯对方耳朵:“师叔还难受着?你可快去哄哄罢,省得回头哄不好——那话怎说的来着?——赔了夫人又折兵。” “夫人是谁,兵又是谁?你这混账!”方璋没好气地驱赶他,跟赶鸭子似的把他赶到马车近旁。 叶鸯跳上马车,车身被他踩得微微一沉,身后江礼不满道:“你慢着些!里头足够宽敞,又没人跟你抢!” “我就怕你跟我抢,所以要跑快点儿,不给你留地方。巫山前几日才下过雨,空气正新鲜,要不你就别进来了,在外头赶马车怎么样?”叶鸯嘿嘿地笑,模样极其欠打。掀开车帘,望向车中端坐的人,唤了声“师父”,抱紧剑匣,一矮身钻入车厢。 江礼也上车,刚掀开帘子,就撞见叶鸯的大脸。叶鸯一手搂着他的宝贝,一手按在江礼肩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安排了对方的去向:“外面空气清新好闻,但我体虚,不能贪凉,只好便宜你了。别进来了,去赶车罢,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方能身强体壮。” “滚蛋!”江礼怒道,“一口一个年轻人,你他娘的比我大多少?!” 气到心头,怒满眉梢,当即口无遮拦,将叶鸯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一遍。叶景川不阻止,叶鸯亦由他骂,待他骂够了,嘻嘻一笑,将人拖入车内。拉车的骏马仰天长嘶,遵循驾车人的指引,往大道上奔去,而巫山微雨被甩至身后,融化成纸上一点浅淡墨色。 不久前惨遭江礼温馨问候的叶鸯的祖宗十八代,此刻正依偎在叶鸯怀抱当中。马车颠簸,直教叶鸯犯困,但纵使快要坠入梦境,他也不肯松开双手,仍然死死抱着长条状的某物。 “你的剑,放进去了?”貌似在闭目小憩的叶景川忽而睁开眼,锁定叶鸯双臂所环抱之物。假若叶鸯清醒,或是江礼在看,定能发觉叶景川面部现出一种诡异神情,连带着那双眸子,都往叶鸯的剑匣上投去危险视线。 叶鸯睡得迷迷糊糊:“是……放进去了。嗯。” “呵……平日里不见你多珍惜它,这时候了,却突然将它当成宝贝。”叶景川笑着,抬手在叶鸯头顶揉了一把。 江礼已经蜷在小角落里打盹了,没人看得到叶景川的亲密动作。适逢弯道,车身晃动,叶鸯轻声咕哝,顺势一滚,翻到师父怀中,大睡特睡。 叶景川凑近他唇边,听到他小小声说着:“近几日落雨,唯恐湿了剑身,便找个小房间,让它呆着……” 剑又不是人,住甚房子?叶景川拍拍他的脸,叫他闭嘴。 叶鸯将那剑匣抱得更紧,死物的冰冷传达到他身上。凉风从外头钻进来,吹得他不很舒服,因着贪恋师父怀里温热,于是跟小动物似的把自己缩成一团,头搭在师父肩膀,双唇微微开合,睡得毫不设防。 叶景川心神一动,本想亲亲他,想到旁边还有一双随时都有可能睁开的眼睛,只得作罢。 叶鸯怕水,前些天出手搭救江怡之时又险些被淹死,叶景川唯恐他受了惊,说什么也不肯走水路归家,仍然像来巫山时那样,乘车返回无名山一带。他们乘车,倒也是选对了,近来几日阴雨连绵不绝,江上浪险风急,若是坐船,稍有不慎便会倾翻,从陆上走,要较之稳妥许多。 江礼并不随叶鸯一同上山,无名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地名,无甚可牵挂,他真正惦记的,是他在山下的小窝。远远望见熟悉的院墙,回头对叶鸯使了个眼色,不待后者回应,便掀开车帘,拿起包袱跳将下去,右脚在马背上轻轻一点,不过历经几番起落,叶鸯就已找不到他的身影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 探头出去,外面仅剩下一匹马,车夫不知所踪。那拉车的马被江礼踩了一脚,竟跟没事儿似的,晃晃脑袋继续向前疾驰,只是在它背上,一片洁白之间,突兀地现出一块黑色印记,正是江礼这个臭小子方才一踏所留下的脚印。 他走就走罢,还偏要留个记号,生怕别人不记得他出现过。 叶鸯无奈叹息:“好么,待会儿也不必做别的了,先把这匹马洗干净罢!横竖不是他掏钱买来的马儿,他不心疼,硬是踩上一脚,踩死了可怎么办?” 拉车的骏马膘肥体壮,无论如何看,都不会被江礼一脚踩死。叶鸯如此言论,倒好似江礼是个巨人,而他们的马是只小蚂蚁,脆弱得不堪一击。 因而叶景川感到好笑:“要当真会被一脚踏死,就不能称之为马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如果恰好踩中不该踩的地方,不也一样会出事吗?”叶鸯伸个懒腰,躺回他膝上,放肆地在他胸前乱摸一气。不久前江礼与他们共乘马车,他迫不得已,暂且收敛,如今江礼一走,他顷刻间原形毕露,恢复了流氓本色。 叶景川一面抓住他的手,阻止他解开衣扣,一面暗自思忖着他这句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历来如此。 “你也知道有些个地方不能随便碰,不能随便踩?”叶景川面无表情,“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明知故犯?叶鸯心里一凉,登时想到某样不能碰触之物。那玩意儿这时候正藏在他身边的剑匣里,难不成师父趁他睡着,悄悄将剑匣打开看过? 故作淡然,强忍着好奇不去动剑匣,叶鸯吞了口唾沫,霍地起身,尴尬笑道:“既然师父不愿意被我碰,那便不碰了。您不喜与人这般接触,总抱在一起也的确不像话……哎,我、我到外头透透气去。”说完,一手抄起剑匣,一手去掀车帘,神色匆忙,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模样。 不做亏心事,缘何心虚?叶景川冷笑,扣住他脚踝将他拖回车内,正待严刑逼供,车身突然一震。骏马止步不前,清风吹开帘幕,抬眼望去,但见一座高峰。 无名山到了。 真真败兴。早不到,晚不到,偏生这会儿到。叶景川瞥见马背上那块显眼的黑色鞋印,不由皱眉。他终于也知晓江礼举动的不妥之处,若是江礼没踩他们的马,此刻还能稍作耽搁,但现下马背上脏了,须得即刻洗涮干净,万万等不得。 “无趣。”叶景川收回手,不胜烦闷地往叶鸯肩头拍下一掌,“下车罢。” ☆、第 48 章 自打从巫山回来之后,叶鸯便对叶景川的书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天两头往里面跑,时不时翻开他架上的书看几眼,虽然看不了两行字便感到无聊,但仍旧每日坚持着翻看。叶景川觉得他好生怪异,仿佛中了邪,屡次询问他是否想查找什么东西,然而叶鸯总是答非所问,要么就抛出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有没有颜如玉,叶景川也不知道,叶大侠并非料事如神,现而今,他只知道叶鸯再这样折腾下去,迟早有一天能把自己的师父烦死。 叶景川好像一头大老虎,天生爱圈地盘,他认定的领土,绝不容许旁人随意侵犯,就算是他的徒弟,亦要遵从这些规矩。且不论无名山本就是他的地盘,单说那书房,便是他圈定的领土之一。平日里他把此处当作静心修养的好去处,可如今叶鸯对此地感了兴趣,不论何时,但凡能想起来,就要推门往这儿跑,常常将榻上闭目小憩的他惊醒,一来二去,终于惹得他发怒,弃置已久的铁锁挂上了书房的门——自然,是从里面挂上的,为的正是不让叶鸯跑进来,惊扰他人好梦。 铁锁链挂在门内,门闩牢牢插着,叶鸯伸手一推,见推不动,即刻明白师父正在里头睡觉。既然他要歇息,那叶鸯便不进屋,铁锁起到了它应起的作用,为书房内的大老虎阻拦了聒噪的小鸟。 剑术已不再能提起叶鸯的兴趣,书本更加不能,但叶鸯生来擅长给自己找乐子,叶景川不陪他瞎胡闹,他就去找别人,这样东西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立马去寻下一样。从方师叔那儿回来以后,师父兴许是累到了,接连几日,休息的时间都较以往更长,他一休息,都是钻进书房,因而叶鸯找不到人陪自己玩儿,更没法去翻他架上什物,只得溜下山去带师妹玩耍,抑或同江礼闲聊。 师父最近不在,小鲤鱼家中亦有事情要忙,是以她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曾上山。要说想念,真真切切也是想的,她日夜盼望着能歇口气,好到山上寻师父与师兄,可惜这个机会始终没能等到。 叶鸯忽然下山来,小鲤鱼欣悦非常,牵着师兄的手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而原本坐在她身旁的江礼惨遭冷落,不由得对叶鸯怒目而视,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瞳中几乎要冒出火。瞥见他目光,叶鸯暗叫不妙,慌忙岔开话题,摸了摸师妹的发顶,眼睛却望向江礼:“你姐姐平安到家了,昨日送了封信到无名山,你要不要看?” “我姐姐?她写信?”江礼闻言皱眉,“她给你写信作甚,你休要胡言乱语!” 江小公子心里憋了一团火,讲话也带着火气,叶鸯觉得他马上就要拔出佩剑,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横冲直撞,当即没绷住,笑出了声。 他笑得莫名其妙,江礼回报以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你笑什么?她是真没理由给你写信,若她那封信当真是写给你的,我就是你儿子。”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的子子孙孙千千万万,遍布天下,又不缺你这一个。”叶鸯直笑,过了会儿,严正仪容,复又开口,“不过,她那封信的确不是写给我的,信是送到我师父手里,至于信中写了何事,我半点不知。我师父接到信,当场拆开看过,看完便点把火将它烧掉——嘿,我刚刚是逗你玩儿的,你就算想看它也看不着,早就化成灰了。” “那你说个屁?!”江礼翻白眼,翻到眼睛疼。叶鸯这怕是无聊到快死了,才跑下山拿他当消遣,要不是他忌惮叶大侠,又确实打不过叶鸯,这王八羔子早就被他按在地上,揍得说不出话。 夏日将过,叶鸯的生辰也过去了,但江礼不晓得他生辰是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就连他自个儿都不很清楚,唯一对之印象深刻的,怕只有叶景川一人。叶鸯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同江礼说着生辰的事,一边看师妹效仿江礼的模样拿把小刻刀认认真真削木块。看了会儿,不禁赞叹他们两位着实心灵手巧,此处三人,似乎仅有叶鸯一个不会刻木头片片,更不会削木头块块,他所能做的,不过折几张纸而已。但人各有所长,别看江礼善于雕刻,叶鸯教他折纸,他照样学不会,毕竟大家都是人而非神仙,无法样样擅长、面面俱到。 消磨时光,浪费生命——孩子们最爱这么做。叶鸯虽满了十九,却仍带有孩童心性,在他看来,年轻时候就该四处浪荡逍遥,否则到老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胸中有凌云壮志,下定决心要走遍山河万里路,也将因某些限制,不能成行。秉持着如此原则,今日他浪费了半天在江公子的小院子里,又浪费了半天在外面的街上,直到天擦黑,才拖拖拉拉地往山上跑。上山的同时,一颗心依然静不下来,甚至开始盘算明天要拉江礼到何处闲逛,又怎样从师父那儿讨来银两。 吃、喝、玩、睡,哪一样不要花钱?叶鸯最大的摇钱树便是叶景川,因此,无论是吃喝玩,还是蒙头睡,都与师父脱不了联系,一旦提到这四个字,脑中浮现出的首个念头便是“去找师父”。叶鸯自觉如今离不了叶景川,暂时还无法跟人玩貌合神离那一套,所以某些疑问被他压下,待到来年翅膀硬了,能够脱离师父而独立了,他再把它们搬出来,同师父好好说道说道。 回到山上,天还未黑尽,而书房的门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透过门缝往屋内看,床上男人一动不动,看不出胸膛是否在起伏。叶鸯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冒险地敲了敲门,唤道:“师父——” 喊了第一声,叶景川毫无反应;喊了第二声,他还是毫无反应。叶鸯怕了,刚要开口唤他第三次,忽见得他睁开双眼,嘴唇轻启:“叫什么叫?那么大声,死人都得被你吓醒。下山浪了一天,倒还知道回来,没良心的玩意儿,怎不到别人家留宿?” 别人都巴不得跟情人天天腻在一张床上,你倒好,竟还叫我去爬别人的床。叶鸯腹诽,很想把这话说出口来狠狠质问他,但在看到他眼中森冷寒气的瞬间,刚刚鼓起的勇气立时像个泡沫一样,“啪叽”一声当场碎裂了。 到别人家留宿,不一定非要睡别人的床,叶景川非是让他去与旁人同榻而眠,而留宿一语,亦不过是气话罢了。 叶景川气过了,披衣坐起,闭眼揉着眉心,隔着一扇门问叶鸯:“你可饿了?在山下是否用过饭食?” “我不饿,你饿么?”叶鸯伸手推门,推不开,又拿肩膀去撞,苦哈哈道,“你把门开开罢,外头好冷,让我进屋暖和暖和。” “你究竟是想在这儿找什么东西?”叶景川并未给他开门,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滚回你自己屋里呆着,从今日起,这地方你不准再来了。” 是表现得太明显了吗?他怎会知道别人是想来此处找东西?叶鸯猛地一噎,讲不出话,隔着一道门感受到了叶景川隐而未发的怒火。 一时心直口快,话语冲破樊笼:“你惯常多心,总怀疑我要做不好的事,什么欢喜我,说到底,还是讨厌我罢?你若这样想,那我无可辩驳,今晚我就依你所言,下山跟江礼睡觉去,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来扰你,你也少来烦我。” 说完转身便走,走得毫不留情,但他走出去没多远,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轰然洞开,叶景川站在门口,怒声喝道:“滚回来!你想翻什么东西,尽管翻便是!今夜你一气将它们都翻完,如若找不到你想要的,便乖乖给我认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 他被气得连说话都说不顺溜了,颠三倒四,极为混乱。叶鸯心头一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发觉自己抓住了一个好机会。 “要是我找到了,你待如何?”叶鸯回身,冲着师父扬了扬下巴,看上去颇有些得意。 叶景川大概从未被人逼到这般境地,一时居然没能作答,怔愣片刻,才说:“……那随你怎么处置好了。” 得了他这句话,叶鸯面上阴翳登时散尽,转而换上一副明媚脸孔,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从他身旁挤进屋。 ——上当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叶景川的脸色更差几分。他大风大浪见识过不知多少,现而今居然在小河里翻了船。 叶鸯羽翼渐丰,竟也会使计摆师父一道,此乃叶景川始料未及……徒弟这步好棋,走得令他防不胜防。 是夜,书房中灯火通明,窗户纸被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得发亮,檐外月影悄悄退却,是叫那灯光照得黯然失色、自惭形秽,不敢再于人前出现。房中书架上空空荡荡,那些书卷画册、笔墨纸砚,统统被叶鸯取下来,一件件一摞摞摆放在地上。 叶景川房中向来干净整洁,只要他在,地上铺的石砖就被打扫得不染纤尘,叶鸯把书画一股脑堆在地上未尝不可,叶景川甚至还帮他堆。叶鸯轻哼,拍了拍他的手,不要他帮忙,自己吭哧吭哧搬空了书架,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刷拉拉翻书。 翻书不等同于看书,要是逐字逐句细读,叶鸯读十天十夜都未必能将一室藏书读完,而他没打算细看,仅仅是要翻,由此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他和叶景川相处得久了,深知这家伙和倪裳姐有个类似的习惯,他们都爱把重要的东西往书页里夹,但那东西若是过了时限,变得不重要了,他们便转眼忘却,连带着那本夹了私货的书也不再被打开。根据这种习惯来推断,假如叶景川在无名山上的书房中当真藏了写过字的纸片,那叶鸯去翻他架上的书准没有错。 翻了几本,叶鸯犹嫌速度太慢,索性抓住书脊,像拨弄琴弦似的拨开书页。这般招数果然高明,书中的纸片纷纷扬扬直坠而下,如雨,如雪,如春日飞花,深秋落叶。 叶鸯旗开得胜,炫耀似的冲师父挑眉,叶景川却不曾望他,只死死盯着那堆细细长长的字条。半晌,脸色遽变,伸手去夺,叶鸯忙与他争抢,混乱间一张纸条悠悠飘落在面前书堆之上,错眼去看,竟是铁画银钩的一个字:“鸯”。 “……”叶鸯半晌无话,手下动作骤然变慢,那堆纸条全数被叶景川抢了去,三两下全部撕毁,其架势仿若毁尸灭迹,手段狠辣非常。 叶鸯拈起一条漏网之鱼,悠然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复又拾起另一边惨遭叶景川毒手的碎片,磕磕绊绊读出上头的字:“鸳鸯瓦冷……翡翠衾寒……” “……你等谁魂魄来入梦呢?”读到此处,叶鸯不禁失笑。 “等你。怎么,不可以?”叶景川没好气道,“本是从前随手写着玩儿的,谁料到你竟来找这玩意!” 叶鸯自然不是来找他信笔写下的诗句,但接连抖了好几本书,从里面掉落出来的尽是此类东西。叶景川大约撕得累了,也懒得再毁灭证据,到了后半夜,仅仅是坐在一旁,看叶鸯挨个展开那些字条,辨认其上字迹。 展开一张,上头写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重开一张,又见:“莫道横塘秋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 “……” “情深意重,你倒也真行。何时写的?我怎没见过你写?攒了这么许多,尽是点酸倒牙的东西,要不是我认得你的笔迹,定要以为别人潜入了你书房。”叶鸯道。 “不爱看别看了,都说了随便写的。”叶景川被撞破秘密,恼羞成怒,“让你进来折腾我架上的书,已是给你天大恩典,怎还说三道四起来?” 不说就不说,闭嘴而已。叶鸯不再多话,给他留了几分薄面,不让他丢人太过。逼人不能逼到绝路上,逼叶景川这样的人尤其如此,要真把他逼得退无可退,他定会扑上来咬人一口;叶鸯自知没能耐承受他的报复,于是作出退让,放他一条生路,亦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两全其美,着实不错。 很快,翻拣出的情话便积了厚厚的一叠,叶鸯疑心所有书中都夹着此类字条,于是将它们抖了个遍。然而字条数量似乎有限,再往后他只找见了一些莫名其妙不知是描绘何物的图纸,情诗却再也看不到。 叮铃一声,硬物坠地,叶鸯一个激灵,探手拾起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适才他碰到书堆顶上某只木盒以后,盒盖翻开,侧卧于地面上,从中滚出此物,他掂量着这玩意儿,愈看愈觉得眼熟,但总也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连一块鹅卵石都令他生出熟识之感,这也太荒谬了,不过,叶景川收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做什么? 他是否慧眼独具,收藏的并非鹅卵石,乃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叶鸯轻轻叩击那颗石头,声音清脆,琅琅作响,然而依旧听不出它是不是美玉。仅凭声音便能断定手中之物是何种材质的人,恐怕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罢? 想开口问师父这石头的来历,转头望去,但见师父支着下颌,头颅一点一点,竟是又睡着了。 “白日里便在睡觉,到了夜里居然还睡。”叶鸯自言自语,“是去哪里鬼混了?一天天搞得这样累。” ☆、第 49 章 次日,叶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师父的书房恢复原状,在这期间,被他挪到床上的叶景川始终不曾醒来。要不是探过他鼻息,知晓他还有气,叶鸯说不准会将他挪入棺中即刻下葬。事实上,他的疲累映在叶鸯眼里,着实显得怪异,叶鸯守候在床榻之侧,细细赏看他的睡颜,总感觉他并非由于疲劳才陷入沉睡。 纵然心中有疑惑未解,也不好直接唤醒师父要他为自己答疑解惑。叶鸯耸耸肩,伸了个懒腰从床边站起,拿起木桌上的抹布,静心擦拭木架。木架一日不擦,就要沾染灰尘,既然叶景川不肯清醒,那擦拭木架的事,便由叶鸯代劳,不过是擦两下罢了,横竖费不了多少事。 手在水中泡得久了,总感觉有些凉,师父这间书房虽然坐落于阳面,但现在阳光照不进窗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口,要想暖和,还得到外头站着。叶鸯甩甩手上水珠,手肘不意撞到架上某处,那块凸起被他碰得松动,紧接着向下陷落,叶鸯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倏地一黑,突然翻转的木架将他推入一个洞口,左脚尖撞到石阶,险些当场摔个倒栽葱。 甩着头强迫自己清醒,叶鸯抬眼一看,吓得丢了手中那块抹布。前方不远处赫然一口水晶棺材,四周幽幽亮着烛火,墙上一幅挂画,其中所绘之物正是北叶宅院——叶鸯曾经的家。 早教叶景川收去的明珠孤零零躺在水晶棺尾部,于烛光照射之下闪烁着夺目光芒。望见它,叶鸯下意识地抽一口气,喉中似乎梗了个什么东西,全然发不出声音来。环顾一周,稍微放松,密室之内没有藏尸,叶景川不曾可怕到那地步,会在自己的书房中摆放尸体,然而那一口水晶棺材,还是非常奇怪。 “有病哪!”叶鸯小声骂他。人在外头睡觉,一墙之隔的地方摆个这玩意儿,真是好玩他娘放声大哭——好玩死了! 壮着胆子站起身,一步一停顿地走向水晶棺,伸手摸了摸,感应到一片寒凉。探头往棺内一看,竟杂七杂八堆了不少物什,俱是以往在北叶那座山上出现过的。 ……倘若叶景川去过北叶,搜刮来北叶遗物,那倒也正常,但此处所堆放的,全是叶鸯从前在山上见到过的东西。叶鸯浑身一震,如遭雷殛,骨血皆冷,他终于不得不相信,叶景川与北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水晶棺最底层,铺开一幅巨大的画,叶鸯拨开画纸上压着的物件,惊恐地发现那正是他从佳期如梦带出来的“罪证”。刚要将之取出,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闷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明晰,叶鸯猛然回首,见叶景川倚着门框,倦眼惺忪,一双眸子原本如含春水,此时此刻却好像江河冰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叶鸯自以为成功设计了叶景川,其实不然,师父早就张开大网,在此处静静等候。 似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叶鸯安静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动作也不做。 “你从佳期如梦带走此物,竟以为我不知情,我该说你傻,还是委婉一些,说你天真?”叶景川关闭身后入口,狭小的空间内气氛霎时间凝固。叶鸯见密室之门关闭,自知无法逃脱,索性在水晶棺边沿坐下,祭出唇枪舌剑,与其交锋:“我却也不知你有如此怪癖,收藏我家的东西在此处。只是不清楚你午夜梦回之时,想到北叶那一整座山的冤魂,良心可安?” “三言两语定我的罪,你有何证据?”叶景川于他身前站定,忽然抓住他衣领,一把将人提起,“给我起来!我在这里站着,就没有你坐着的份儿!” “绘像与签字搁你眼前摆得好好的,还想狡辩什么?莫要告诉我这不是金风玉露的惯例,亦同佳期如梦无任何关系!”叶鸯去掰他的手,怒道,“你果真不可信!你与南江合谋,灭北叶百余口人,那大火烧了几日,一整座山俱被烧成焦土,你可知道!我爹娘,我兄长与我姐姐,都死在你们手里!枉我将你当师父,枉我敬你爱你,你竟隐瞒我许多,我这些年来,原是认贼作父!” “认贼作父?”叶景川冷笑,“你亲生父亲本就是贼人,你何必再认一个?北叶瞒你才是瞒得真好!那群人被千刀万剐亦是活该,将其挫骨扬灰犹嫌不解气,一把大火烧死,太便宜他们!” 讲到此处,竟是怒极,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单膝跪下,扣住对方脖颈。感受到叶鸯颈间温热,叶景川面上狠厉神色方有所缓和,捂住叶鸯的嘴闷了他半晌,这才继续向下说:“你沉不住气,只看到一角便以为窥得全貌,天下姓叶之人有无数个,你就如此确定,同南江合谋之人是我?你生父杀人双亲,掳走孩童收为养子,却不曾想过此乃养虎为患。那少年怀恨在心,反咬一口是早晚的事,他念着旧情,饶你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你竟还怨他不放过你亲人?” 师父所说之事,叶鸯半点不知,他听得云里雾里,仿若置身于庞大迷局当中。怔怔望了叶景川半刻,没能寻到任何一句话用来辩驳,这一瞬间,北叶令他感到陌生,无名山令他感到陌生,就连他自己,都变得分外奇怪,好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时空的人。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夜空,掀开被暗色遮掩的回忆,“养子”这身份一亮出,指向性极其明显,叶鸯登时想起出现在那幅画中的某人,当即剧烈挣扎起来。他父亲收养的孩子,应当只有他从前见过的那位哥哥,当时他年幼,仅仅知晓此人来自他乡,其余的一概不了解,而今时今日被叶景川这么一提及,曾经忽略的细节立刻疯狂叫嚣着破土而出,化作一根长长藤蔓,牢牢捆束住他的咽喉,使他窒息。 叶景川松开手,看他伏在地上狼狈地咳着,俯身凑近他耳际,好心好意提醒道:“棺中那点东西,皆是你曾赠予他的物什。大到印章,小到卵石,连一颗早就无法生根发芽的种子都被他留下,你说,你何德何能,让一个人这般惦记你?” “……”叶鸯捂住喉咙,突然起身,从水晶棺最底部拖出那幅画,单膝压住画纸,空闲的右手抬起纸张一角,狠狠撕扯。纸张禁不住他的折磨,在他手下发出一声脆响,从中间裂作两半,裂纹不偏不倚,恰好贯穿画面正中央那人的面部。稚气未脱的脸庞霎时变得狰狞,再笼罩上叶鸯的影子,一时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恍若鬼魅,叶鸯急促喘息,伸手盖住那张脸,心里又苦又涩,谈不上什么滋味。 光斜斜地打下来,照亮翻卷而起的画纸边缘,南江的“江”字之旁,赫然落了一字“叶”。叶鸯闭了闭眼,集中精神重新审视有字的那一小块,铺平弯折之处,“叶”后面还有“影”,正合了师父所言,是北叶山上那外来的孩子。 少不经事,陪那人玩耍,竟不知自己也是他仇人之子。 是谁认贼作父? “他还活着?”叶鸯突然问。 “或许是死了。”叶景川道,“他与虎谋皮,同南江合作,南江却也忌惮他。他无父无母,一人行走江湖,孤立无援,你猜猜这样的人,能在南江追杀之下撑多少年?” “骗我好玩吗!”叶鸯骤然回头,眼中似要喷火,“自打从巫山回来,你说了多少句谎话!” 几乎是从地上弹起,叶鸯愤愤然在那张画上跺了好几脚,忽而扬手,甩了叶景川一耳光。欺师灭祖这四字,他果然做到了,这一耳光打得毫不留情,叶景川不适皱眉,被他扇得侧过脸去,脸颊上浮出五道指印,轻轻抚摩,感到火辣辣地疼。 “文字游戏好玩吗?”叶鸯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说做出屠灭北叶一事的人姓叶名影,我倒要问问你,当年在那座山上的‘影’,难道不是你本人?!你以为将字写得潦草一点,我便会看错?你以为自己和北叶撇清关系,我就决计认不出你是谁?叶景川,究竟我蠢,还是你傻!” 叶鸯语速飞快,沉甸甸坠在心头已久的言语如泉水喷涌,如飞瀑泻流,压抑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将他硬生生造成了不同的模样。反客为主,将叶景川逼至墙边,叶鸯从头细数他百般破绽,誓要迫他说出真话,签下罪状。 “佳期如梦后院的那座小楼,里头藏了不少破烂,有些风格鲜明,显然是北地之物,至于那墙上机关,更是北叶独有设计,其间明珠,乃我父生前收藏,由此推论,佳期如梦曾为我父操控,金风玉露和它同气连枝,多半与其有相同来历。倪裳姐听你差遣,为你所用,绝非一日两日,她一手把握金风玉露佳期如梦两地,亦非朝夕之功,早在她为我父效力那时,你们二人就在暗中联系,以忠诚之名,行反叛之实。北叶带你回来,本想要你对付南江,却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北叶覆灭当日,众人不知你已背叛,因而老仆带我前往无名山投奔你,你本不想收留我,却念及旧时情谊,将我留下,收做徒弟——如此这般,是也不是?” “不是。” 事到如今,两人都快撕破脸面,叶景川竟还笑得出来:“你半拼凑半猜测,倒也真说对一些,可惜疏漏颇多,尚有不少谬误。” 将叶鸯拢入怀中,用力压住他背脊,逼他和自己相拥,叶景川梳理思绪,旧事重提。 二十年前,在塞北常年覆雪之地,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倪,一户姓叶,皆是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姓倪这家有个女儿,姓叶那家有个儿子。 倪姑娘生性活泼好动,常拉着邻家伙伴下山去玩,到傍晚天擦黑才肯归家。到那时,山路上会亮起一盏灯,今日是这家父亲,明日是那家母亲,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落雪,总有一人提灯来寻。 后来某天,两人回来晚了,山路上竟没有光亮,摸黑爬上山,才到半山腰,便闻见一股腥气。夜里风大,倪家那姑娘心中慌乱,不慎跌倒,手掌撑地,触及一片粘腻,再起身,借着月色看去,赫然满手鲜血,骇人非常,转头看脚边草丛,竟发现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以及一盏熄灭已久的灯。 没过多时,远远瞧见一行人举着火把,从山上下来。 “你们爹娘遇了南江的贼人。” “跟我们走罢,再过些年,便去报仇。” “就说这些罢,说多了亦无用……那群人,打头的便是你爹。”叶景川咬着叶鸯的耳朵尖儿,咬出一个牙印,“他以为小孩子好糊弄,压根懒得伪装,他手持剑,剑身上挂了块布,是我娘的衣料。” 本就没有什么反叛,没有什么暗中勾结,他与倪裳本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而叶鸯生父,千真万确是他们二人的仇敌。 叶景川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关于倪裳:“她怕冤了好人,后来还去查过,你猜怎么着?——南国土生土长的人,生来受不住塞北严寒气候,根本不曾,也不可能往那里走。” 只有叶氏距塞北那座覆雪山峦较近。 后来叶景川带叶鸯回过他的家,沿着当年叶鸯生父行凶的道路。 “北叶覆灭与我们二人有关,这一点不假;金风玉露和佳期如梦的来历,你也说得不错;你父亲的用心,你更是猜得准确,但其余的,仍有疏忽之处。” “烧光整个北叶,单单留下你,是我的授意,那仆从是我的人;可我没想到他竟找来无名山,给我送了份大礼。” “别说了。”叶鸯忽道,“我听不懂。” “懂不懂在你,说不说在我。”叶景川寻到他颈侧,发力狠咬,似要将他拆吃入腹,“我本没想……本没想留下你!” 原本没想留下他,却又改变主意。 叶鸯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从前一碗热粥,一声哥哥,一颗种子,一块圆润卵石,竟遭到叶景川这般惦记。 其父有罪,稚子何辜? “你刚来无名山那时,我也恨你,后来却想通许多。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再乖一些,不去窥探旁人想什么,不去窥探那些旧事,你我今日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仍是一对平凡师徒。” “胡言乱语。”叶鸯茫然,但依旧习惯性地辩驳,“做甚么师徒?照你那般说法,你从未将我当作徒弟。想来是因为我从前待你好过,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若是我没有……” 不知想到何事,眼眶一热,突然落下泪来,抬起手腕狠狠一咬,咬破皮肉,立刻见了血。 疼痛很真实。 非是噩梦,胜似噩梦。 它比噩梦更骇人。 “你是不是骗我?”叶鸯回头看地上那幅图,复又望向师父,急切追问,“北叶之事与你无关,与倪裳姐无关,我父亲没有做那种事,我遇见你也是意外;我这几日在你房中乱动,你生气了,所以骗我,是也不是?” “不是。”叶景川答,“我骗过你许多,惟有今日,皆是实话。” 稍作停留,低声续道:“未想通之前,因你父亲而恨你,这是真的。后来想透了,爱你亦是真的。你曾问我何时心动,如今我想,应当告知你答案——从你首次开口唤我,我心便不静,你唤我多少次,我心动多少次,你是我命中贵人,亦是我今生劫数,情之一字,原与我无关,是你令我逃不脱。” 叶鸯唤他哥哥,他心动;唤他师父,他心动;唤他景川,他亦心动。 他的心是浅浅一碗水,经不起摇晃,经不起撩拨。 有些人啊,生来运气不佳,爱的同时,既要与仇怨争锋,又要同伦理纲常抗衡,双肩扛两座大山,心尖尖上放一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人。 他们之间,远不似叶鸯所设想的那样简单。 若当真只是师徒,倒也罢了,可杀父之仇,向来不共戴天。 该如何自处? 人站在独木桥上,向左是丛生荆棘,向右是万丈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太草了哈哈哈哈哈:d (我 抽 我 自 己) ☆、第 50 章 叶鸯只顾沉睡,不曾做梦。 黑夜包裹住他,封闭他的五感,不肯让他清醒。 像是叶景川逃避现实那般,叶鸯选择了与之相同的方式。他伏在枕间昏睡了三、四日,直到第四日太阳落山,才悠悠醒转。他无知无觉,在床上躺了许久,这时一睁开眼,源源不断的声响如潮水般涌来。他动了动手指,五感归位,下一瞬,听到屋外传来倪裳的声音。 倪裳似是在与叶景川争吵。 他们吵得激烈,但那声音传到叶鸯耳朵里,一时难以辨别词句,不过是嘈嘈杂杂的一片,纷纷乱乱地响着,好不热闹。 叶鸯张了张口,想唤一声“倪裳姐”。突然,嗓子像是被人扼住,一丝呼唤也发不出。他沉默得太久,嗓音都生了锈,非得狠狠地咳上一咳,才能够恢复如初。抬起几近麻木的手臂,掀开床上挂着的纱帘,叶鸯勉力支撑自己坐起,低着头咳嗽两声,随后倚在床头,呆呆地望向前方,不知在思考何事。 陷入沉睡之前的混乱与惊惧,争先恐后地奔回到他脑海里,叶鸯一阵气闷,再望向屋外两个人影,登时产生一种不真实感。用力一拍身下的床铺,软绵绵的,浑不受力,仿若一大团白云,教他感觉自己是已经死了,到了天上呆着。 要真死了,却也痛快,人死一次,前生牵扯不清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哪儿还用得着再去操心?然而他没有死,他狠狠一掐大腿,仍是疼的,探手一摸,叶景川于他身上留下的牙印犹在。密室当中所见所闻,想来亦为真实,不存在虚假抑或欺骗。 “……真他娘的混蛋。”叶鸯低声骂道,也不知是在骂那早已入土的亲爹,还是在骂自个儿,或者在骂叶景川。 骂谁都无所谓,全是混蛋。 外面倪裳听到屋内有了动静,忙不迭进门查看,叶鸯侧头望去,却因她逆光站立,看不清她的脸。 “倪裳姐。”叶鸯简单唤道,旁的话再也没说。他面对着倪裳,竟也说不出话了,都怪他一时好奇,惹了大乱子,闹得所有人都尴尬。 倪裳半晌无言,怔怔地盯着他瞧了会儿,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入屋内,来到他床边嘘寒问暖:“你睡了许多天,如今感觉怎样?是否渴了,或是饿了?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去?” “倪裳姐。”叶鸯眨眨眼,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去年夏天,你回家的那次,是否真想过要杀了我?” “说什么混账话!你小小一个孩子,谁会想着要杀你?”倪裳失声叫道,旋即回头望向叶景川,眼中冒火,“你整日胡说八道,好的赖的统统往外讲!那事跟他有何干系,你偏要让他知晓?” “是你带他到佳期如梦,让他见到了那东西,他既看到了,怎会不想追查?”叶景川反过来指责她,“你这些年来吃掉的东西,全长到你胸前两坨肉上了,完全不长脑子!” “你好,你厉害,你不往胸前长肉,你长另一处地方!”倪裳反唇相讥,“你居心不良,早就对别人家孩子有所图谋,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脑内想法却极尽下流!早知你长大后是这般性子,当年在塞北雪山之上,我就该一脚踢你下去,也省得你不停叽叽叨叨,给旁人徒增烦忧!” “……”叶鸯不敢相信这便是叶景川当日所说的“青梅竹马”,瞧他们吵得这样激烈,蹦出的话这样狠毒,活脱脱一对仇人,哪里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眼看叶景川攥紧拳头,似要和倪裳拿拳脚讲道理,叶鸯顿时打了个哆嗦,醒过神来,叫道:“你们、你们不要吵了!是我好奇心重,怨不得别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人!” “现在知道自己多事,当初何必探寻?我不告知你实情,你怨我有所欺瞒,我真告诉你,你又难以接受!你一味逃避,昏睡不醒,偶尔醒来,也呆滞好比傻子,你存心想要气死我,赶我到九泉之下继续追杀你爹那老东西是不是!”叶景川身形如鬼魅,瞬息之间便到了叶鸯跟前,越过倪裳,一把抓住他发丝将他提起。叶鸯被扯得生疼,又掰不开他的手指,只好向着他使力的方向倾身,哀声求饶:“我爹已死了,你便放过我罢,父债子偿这种事情,本就没有道理。” 叶景川如今已不想要他们父债子偿,然而此刻正在气头上,叶鸯这般言辞,无异于火上浇油,一刹间,竟令他的怒火愈发炽烈。倪裳见叶景川神情变化,唯恐他头脑不清醒,做出些会叫他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忙伸手阻拦,想将叶鸯护到身后,眼前却忽地一花,叶景川提小鸡崽似的将徒弟拎了起来,脚不沾地往门外飘去。倪裳慌着追赶,可她才追出门,已寻不见叶景川的踪迹,此人对无名山地形熟悉之至,天知道他带走徒弟以后,又会跑到哪处! 叶景川藏身之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书房里所设的密室。这密室何其隐蔽,连倪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叶鸯想,若非自己意外发现了它,恐怕这辈子,都仅有叶景川会走入此地。 水晶棺孤独地躺在密室内,叶鸯靠墙步步挪动,挪到近处,转动眼珠往棺中瞧,发觉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被师父收走了,也不晓得他还能把它们往哪儿藏。它们都已经叫叶鸯发现过一次了,又不怕发现第二次,叶景川此举,画蛇添足,欲盖弥彰。 “你把它们带走藏起来了。”叶鸯干笑,“你心虚吗?今生喜爱的第一个人,竟是杀父仇人的孩子……” “再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叶景川拔剑,往前一掷,剑尖恰好卡在叶鸯面前不远处的地砖缝隙当中,剑身狂抖。叶鸯本想咧嘴,却害怕与舌头分离,只好抿着唇,暗自吞了口唾沫。 师父性情反复无常,多半是在阴阳两面摇摆不定的时日久了,连自己本应是怎样性情都记不清楚。依倪裳先前所说,幼时的叶景川压根不是这般模样,也许,他阴险毒辣的那一面是受了北叶熏染,若他不想起北叶,他就是个正常人,若他想起来了—— “抬头,张嘴。”不知何时,叶景川已来到他身前,拔出了钉在地板缝中的佩剑,冷冷瞧着他,仿佛真要对他的舌头动手。 叶鸯眉毛一挑,果真抬头望他,但很快又垂下双睫,掩去狠厉之色,手指灵活动作,去勾他的裤腰。 “割我舌头,你真舍得?纵然你舍得,它又舍得吗?”叶鸯一推,将人推到水晶棺边沿坐着,双膝跪地,撩开对方衣角,“倪裳姐不知道这地方,自然也撞不破我伺候你……师父……你想要我唤你师父,还是唤你哥哥?” “你发什么疯!”叶景川按住他发顶,阻他前倾,却因着那一丁点私心,未尝将他推远。叶鸯心中冷笑,片刻之后,那冷意蔓延到脸上:“没错,我疯了,你却也疯了。师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叶景川要在仇怨与恋情之间作抉择,叶鸯亦然。拦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不止有数年光阴,不止有师徒伦常,更有叶景川不堪回首的过往。叶鸯生父一手制造了缠绕叶景川多年的梦魇,而叶景川反过来将梦魇叠加于叶鸯心上。 是杀叶鸯,还是留叶鸯,不过叶景川一念之间的事,可惜他们之间牵绊太深,叶景川从前所做出的每一选择,都延伸出千丝万缕,牢牢捆束住他自己,牢牢捆束住他的徒弟。恩怨是非,或许本来分明,可当它们真正现于人世,其间界限却不清晰。叶景川仇恨北叶不假,但他不可能因为仇恨北叶,就将这种恨意转嫁,进而仇恨叶鸯;他对叶鸯有情不假,然而他对叶鸯的情意,远不足以熄灭他心中野火。时至今日,他依然恨着北叶,依然恋着叶鸯,只是这二者之间,有着斩不断的关联,这便成了困扰他的难题。 “我这些天躺在床上,总不停地想以前那些事。初至无名山,你对我的恶意是真实的,你想要我向南江复仇,恐怕也是想利用我,就好像我父亲当年利用你那样。你对我的态度转变,恰好在我言明放弃复仇之后,如今回忆起来,我不禁要想,你是否因我此举,而放下了对我的恨?”叶鸯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一手扶住叶景川右膝,一手覆在对方身上某处,缓缓磨蹭,“你被我父亲带回来之后,便在北叶的囚笼中长大——你说你心动,想来是因为幼时的我以真心待你,整个北叶,惟有我对你不掺假。” 忽而笑了起来,仰头与之四目相对:“你且猜猜,我心动在何时?” “你的心思,我猜不准。”叶景川眯起眼,视线从他的下颌移入他的衣领,颈侧的牙印还留着,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有些暧昧。 “是你不再逼我的时候。”他既猜不准,叶鸯便告知他答案,“我很简单……我怕复仇。对南江复仇也好,对江礼复仇也好,对你也好,我都怕。师父,我怎样看待江礼,就怎样看待你,你呢?因为我让你想起从前那些事,你就要继续恨我吗?” “继续恨你,倒不至于,我喜爱你还来不及。只是,你说怎样看待江礼,就怎样看待我?”叶景川钳住他下巴,几乎掐出指印,叶鸯隐隐约约嗅到一股酸味扑面而来,匆忙挽救:“非是你想的那意思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打个比方罢了。我与他之间的牵绊,不正好似我和你……” 话说一半,眼看师父脸色越来越糟,叶鸯心道不妙,赶快住口,嘴巴闭得太急,险些咬了舌头,当场溢出泪来,极尽委屈。他那么说确实不太恰当,可个中意思,叶景川应当明白,怎又莫名其妙打翻了醋坛? 想不出取悦他的方式,叶鸯灵机一动,瞄上那兀自沉睡的小师父,隔一层布料轻轻揉搓。果不其然,叶景川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猛地被吞回去,钻入叶鸯耳朵里的非是怒骂,而是他一声急促低沉的喘息。叶鸯当真践行了先前所言,尽心尽力地服侍起小师父,置身于密室之内,与叶景川做这等事,他心中竟生出背德逆伦的刺激感,背叛了北叶的原不是叶景川,而是他叶鸯。 倪裳姐寻不到他们,一定会焦急,她以为他们会争吵、会打斗,而他却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口中含吮着师父的…… 叶鸯赧然闭目,摒弃视觉感知,埋首费力吞吐,咽不下的清液浊液沿唇角滑落,被叶景川拭去。 “你爹泉下有知,该要觉得——”叶景川一句话堪堪开个头,忽又收了声,叶鸯感受到他生命的跳动,感受到雨露喷薄而出。面色绯红,伸手将唇边一点恩惠也拢入口中,主动为他舔舐干净,抖着手系好腰带,低声道:“他们要是看到我这样,该视我为千古罪人。我无耻至极,给祖上蒙羞,可我如此,全是因为你。你曾因我不欲向南江寻仇而嫌弃我,丝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现在你是不是又要鄙薄我一次?” 师父半晌不答,叶鸯以为这算默认,胸口霎时间传来被撕裂似的痛楚,内里柔软的脏器仿佛碎裂成了一片一片,永远不会再跳动。他想师父的确爱憎分明,喜欢便是喜欢,厌恶即是厌恶,大约自己所做过的许多事,于师父而言都像是个笑话,充其量博得一个无法到达眼底的笑意,其余的用处,再没有了。 他太没骨气。仇人就在眼前,他理应扑上去食其肉饮其血,可他不敢,他不情愿。 他忘了北叶南江的世仇,和江礼小公子做了朋友。 他明知北叶覆灭与师父有关,却还跪在这里,为对方做这事。 普天之下,没有比他叶鸯更不要脸的人了。 叶鸯只想昏睡,不想做梦。 师父说他是自己命中劫数,而在他看来,师父同样是他甘之如饴的劫难。 ……他确实不要脸了,那种东西,要来无用。他仍旧觉得叶景川对他好,仍旧觉得叶景川值得他贪恋。甚么仇,甚么怨,他扯不清,他听不懂,师父没有教过他这些,他连记住都嫌麻烦。 千帆过尽,过尽千帆。斜晖脉脉,江水悠悠,心碎断肠处,刻下二字“景川”。 “南江想拉拢人心,给你写了封信,景川,江姑娘倾慕你。”叶鸯闭着眼,呼吸浅浅,语调沉沉,“倒不如杀了我,挑个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娶江怡。” “我与她成亲,又何必杀你?”叶景川道,“叶鸯,你惯会胡闹,好生不讲理。我养你这些年,真真受了不少气,若你肯讲讲道理,想来我能多活个五十余岁,也不至于每天一睁眼就想收拾你。” “不讲道理的是你!叶景川,最不讲理的就是你!”叶鸯喉中溢出声悲泣,“你以为我真不要脸到那地步,等你成了亲,还会缠着你?方师叔不是我的,倪裳姐不是我的,江礼不是我的,只有你是,只有你是!北叶没了,我仅剩下无名山一个家,是你教我依赖你,是你教我离了你就办不成事!现在你告诉我,无名山要有女主人了,你要成亲了,而我无家可归,你要我看着无名山上多出个别人,要我看着你对她好,要我连你都拱手让人,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怎么可能?你教我独立成事,我从来没学会过,我在努力去学,可你忽然不教了,你把我推出去——” 猛然间,一口气喘不上来,堵得眼前发黑,叶鸯手撑地面晕眩片刻,忽而起身奔向密室入口处。到了那边门前,面对着一堵石墙呆呆地站了会儿,回首道:“叶景川,你开门,我到外面找倪裳姐……你自去与江怡成亲,我不想再见到你。” 叶景川并未挽留,径自走到他身侧,寻见机关所在,向下一按。 门开了,叶鸯最后含怒带怨地瞪他一眼,转身跑出书房。 倪裳未走,在外久候,见他突然出现,忙上前询问,唯恐他们二人又生争端,平白教叶鸯受了伤。叶鸯摇头,示意自己平安无事,旋即拉住她衣袖,带她往山下走去。 “到快入夜时候,记得回来。”叶景川在身后说。 叶鸯身形一顿,本想说声不劳他牵挂,眼眶却突然一热。 那句话,自是难以脱口。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一日晚上扶摇对青锋属实神仙打架…… 无脑押52和问情子枫。 ☆、第 51 章 酒入愁肠,愁更愁。 叶鸯面色憔悴,分明是病患的模样,却一杯接一杯不停饮酒。江礼坐在他对面,怀中抱着鲤鱼妹妹,四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位突然发疯的大师兄,似乎想弄清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使得他借酒消愁。 杯中那点酒不太行,经不起叶鸯这般喝,当他喝到第五杯时,厌倦了倒酒,索性将酒杯丢弃一旁,拎起桌上的酒坛,仰头便灌。酒液沿着颈侧流下,滑入领口,在衣料上打出一片湿痕,叶鸯嫌那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不舒服,伸手擦了又擦,却无法阻止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湿意的扩散。酒香四溢,从衣领沾到袖口;点点湿濡,自喉咙反爬上脸颊。不晓得是哪里触动了叶鸯的心,他忽然伏在桌面上,嚎啕大哭起来。 江礼缩了缩脖子,捂住小鲤鱼的耳朵,过了会儿,犹疑着去护她的双眼。见得师兄如此,小鲤鱼也难过,而不管是耳闻悲声,还是眼见悲情,都足以让她心痛,江礼的举措,起不了多大作用。半晌,江礼自己也意识到了此乃徒劳,只得叹口气,将师妹带到房中,交予倪裳看护,转身返回院里,继续陪叶鸯饮酒。 恍然不觉师妹已进了屋内,叶鸯兀自将头脸埋在双臂之间,于石桌上趴伏。细微的抽泣声自他无法掩盖的缝隙传出,直令旁人不由自主地为他揪心,牵肠挂肚。江礼原想安慰他,可不明白他的悲恸源于何处,只好暂且沉默着,倒了杯酒送入喉中。酒味苦涩,叶鸯心中更苦,江礼心中也苦,没喝几杯,腹部隐隐作痛,无奈之下撤去杯盏,伸手将叶鸯扶起。 “酗酒伤身,莫要再喝了。究竟发生何事,值得你这般糟践自己?”江礼道,“若你愿同我说,对我倾诉亦无妨,我保证守口如瓶,不向外人透露半分。” 他说他守口如瓶,叶鸯是相信的,与他相熟这段时间,两人彼此交换了不少秘密,江礼一字不落地把它们封存在心里,真真切切没对别人说过。可这次的事,说来丢人,而一经说出,也无所谓甚么守口如瓶。叶鸯醉眼朦胧,惨笑两声,攀住江礼左臂:“此事本不是秘密,亦无保守之必要,我巴不得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好人尽皆知!你且等我缓缓……待缓过气来,我与你说……” “好、好,不急。”江礼唯恐他出了岔子,听他如此提议,自然应允。两厢沉寂,对坐半刻,叶鸯恢复镇定,扫开桌上酒坛:“先前我来寻你,提及你大姐写来的信,你可记得?” 与江怡有关之事,江礼怎有可能不记得?但江怡那封信,和叶鸯又有什么联系,江礼却不清楚了。他僵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想起点头,刚点了头,便听到叶鸯继续往下说:“你父亲,想把你姐姐,嫁给我师父。” “……” 此语宛若晴天霹雳,江礼被当头击中,劈了个外焦里嫩,只呆呆地望着叶鸯双唇一张一合,顾不上作出旁的反应。见他震惊,叶鸯却是笑了,喃喃道:“师妹要有师娘了。你姐姐是好姑娘,大姐也好,二姐也好,生得漂亮,知书达礼,嫁来无名山正好。”一语终了,复又去寻那酒坛,坛中佳酿却已被他饮尽,不过剩下可怜巴巴的几滴。 江礼感到晕眩,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或许五味杂陈,或许索然无味,或许酸,或许苦,或许辣,或许咸,却终归不是甜。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江礼起身,死死按住叶鸯:“先不谈我两个姐姐,你且告诉我,你为何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叶景川要娶你姐姐。”叶鸯说,“你大姐待我不错,我恨不起来她。她倾慕叶大侠,如今得偿所愿,是她平生之幸,可我……” 叶鸯垂下眼帘,话锋倏地一转:“她想要他,我也想。我也想,你懂么?” “我姐姐?不……你、你……?”江礼悚然一惊,按在叶鸯身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他适才想岔了,竟以为这对师徒同时看上一位姑娘,然而仔细一咂摸,叶鸯方才那句,分明是在说自己和江怡都对叶景川有意。是了,他这回没管叶大侠叫“师父”,而是直呼其名,他们之间关系错综复杂,非是一言可以道破。 江礼霎时间明白了他心碎的缘由,求而不得是为苦。作为叶鸯友人,他不愿看着对方痛苦,但另一边站着的,居然是他大姐。江怡和叶鸯,注定要有一人陷入求而不得的漩涡。江礼胸口一闷,几近窒息,但很快收拾好心绪,温声劝导:“此事尚未敲定,说不准还有转圜余地,既是叶大侠娶亲,理应过问他的意思。他与我大姐不相熟,听说、听说他对我二姐印象亦不佳,万一他不愿呢?你不要伤心太早,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景川愿不愿,叶鸯着实不知道,但他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只要他稍作计较,便会选择迎娶江怡。 叶鸯深知北叶罪孽深重,自己生下来就为祖辈负了债,而那些人命债当中,亦有属于叶景川双亲的一份;叶景川与他在一处,怕是要时时刻刻想起过去,江怡则恰恰相反,她干干净净,叶景川娶她为妻,也许会逐渐忘却从前。再者,南江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单瞧这一点,江怡就是所有人眼中的香饽饽,娶江怡为妻之后,南江的产业,叶景川无疑可分一杯羹,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巫山一带佳期如梦,更能扩大势力范围,延伸至他处。反观叶鸯,他什么也没有,他能够带给师父的好处,远远比不上江怡,在江怡的身份背景之下,叶鸯相形见绌。 而最最重要的是——江怡作为女子,能为叶景川生儿育女,她同叶景川不会有夫妻以外的关系。与她相爱,叶景川不必时刻遭受良心的谴责,不必时刻煎熬,而叶鸯和她不同:叶鸯的存在即为罪孽,只要叶景川与他纠缠一日,便一日不得安宁,如若叶景川这一生当中都有他的影子,那感受,更是无法言说。 想过这些以后,江礼那番话,再进不到叶鸯心里,他重又倒回桌上,抱着酒坛自言自语。江礼依稀听得他是在骂混账王八蛋,可凑近了去听,却没从他口中听到过半个人名。这是醉得厉害,只知道骂,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连骂谁也不清楚了,江礼替他难过,但又帮不了他的忙,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脊,给他顺气,以防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先把自个儿噎着。 拍拍打打,哄孩子似的折腾了一会儿,叶鸯没了声息。江礼疑心他昏倒,探头去看,竟看到他睁着眼,安安静静地平视前方,其目光呆板,如同失智孩童,其神色僵硬,仿若木雕泥塑。 思及倪裳提到过的嗜睡之症,江礼顿感无力。叶鸯这是又开始逃避了,面对难题他不愿去想,就封闭自己的五感,装成一个傻子。 装傻有什么用处?江礼气结,要把他唤醒,身侧却突然起了阵风。风住云停之后,叶景川出现在他们二人身前,神色寡淡,看不出哀乐喜怒。 江小公子低头一看,适才还睁着的那双眼,现在已闭上了。 叶鸯果真是逃避的一把好手,大约他属乌龟。 “他都对你说了什么?”叶景川的视线在江礼身上扫过,其中竟夹杂了煞气,江礼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搭在叶鸯肩上,乍一看状极亲昵。 如同被火苗烫到一般,江礼猛地缩回手,后退半步,浑身紧绷:“他只是说,叶大侠您要与我两位姐姐成亲,至于旁的,再没有了。” “当真没有?”叶景川挑眉,重新审视江礼一番。 江礼本欲同他对峙,但姜还是老的辣,老虎还是大的凶,与他对视了不到半刻钟,江礼就败下阵来,低头盯着地面,小声说道:“……确实还有一点点。” “还有一点点?还有什么?是我们二人的身世,或者纠葛?”叶景川咄咄逼人,江礼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逼得喘不过气来,却也不懂应当如何回答,支支吾吾许久,只说:“叶大侠,你们的事,我不好说,但是……您若有心,还请您好好待他。” 叶大侠听了江小公子这番话,冷笑一声:“看来他与你关系匪浅,日前所言,俱是实话实说。这几日天刚亮他便下山,待到天黑透了才归家,这期间,他都与你在一处罢?” 这可怎么回答?!江礼攥紧拳头,掌心沁出细汗,直觉告诉他前方是个大坑,跳也不行,不跳却也不行。他头脑发懵,又想把叶鸯喊起来,叫这人亲自应对难缠的叶景川。 正处于沉睡当中的叶鸯无法应召醒来,不过,屋内却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可替江礼解围。 “师父。”怯生生的呼唤,出自小鲤鱼之口。小师妹将门开了条缝,满是畏惧地望向院中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犹豫一瞬,终是跨过门槛,跑到叶景川身旁,搂住他的腰,为叶鸯求情:“师兄心里难受,每日只顾喝酒,喝醉了就哭……师父,他是心里难受,您莫要罚他。您罚过他无数次,就饶了他这一次罢?” “鲤鱼,你回来!少和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倪裳在屋内怒喝,“他惯不会待人好,有气只管往外撒,当心他逼死你师兄,又逮住你折腾!” 听见那个“死”字,江礼头皮发麻。谁能想到叶鸯会死?可照眼下这局面来看,到最后,叶鸯恐怕非死即疯。猛然抬眼望向叶景川,惊讶地发现对方神色有所松动,暴戾偃旗息鼓,柔情似藤蔓爬满心墙。褪去爪牙之后,叶景川的内里仍是一汪柔柔的水,包裹住他的小鸳鸯。 “是他好奇心重,又误会了我,怎还成了我的错?”叶景川低声自语,注视着伏在桌面的叶鸯。一刹那,天地间仿佛仅剩下他们二人,他大步上前,将叶鸯抱到怀中,临出门前,回首留给江小公子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待叶景川远去,倪裳方再开口。她所提醒的对象,非是小鲤鱼,而是江公子:“从今往后,你对着他们二人,说话得小心些。什么身世,什么家人,提都不要提。” “唉……我记得了。”江礼欲哭无泪,“干脆连那情情爱爱的事,也都不提了罢!他自己都看不破,我又怎能帮他?” “他们之间的事,的确难梳理清楚。”倪裳道,“你若有机会,该写封信送回去劝劝你姐姐。嫁给个不爱她的男人,还不如不嫁,省得伤透一群人的心。” 把江怡姐妹嫁到无名山,是江礼亲爹的授意,江礼没那么大的胆子去和他爹叫板,因此,听到倪裳如此提议的一瞬间,他的首要反应便是回绝。然而,眼前忽闪过叶鸯泪水涟涟的模样,江礼“啊呀”叫了一声,烦躁地抓抓头发,道:“好罢,好罢!我且试着劝一劝她,若劝不动,我也没得法!” 清醒时还在山下与江礼对酌,不知怎的睡过一觉,便到了无名山上。叶鸯望着身边帷帐发怔,想自床上坐起,刚动了动,腹部却突然一阵抽痛,痛得他倒回枕间,额角渗出冷汗,意识被这痛楚一牵扯,终于回笼。 “师父。师父。”叶鸯哑声呼唤,掀开帷帐,叶景川闻声推门而入,却见他探手去够床尾堆积的衣物,似乎又要穿戴整齐,跑下无名山。 霎时间,叶景川心头火起,然而那火苗熊熊燃烧了不过一息,很快就变作一滩灰烬,孤独寂寞冷清地躺在地面。他走上前,为叶鸯拢好衣襟,披上外袍,沉声问:“江礼那你已去过了,怎么,还想去别处?是金风玉露,还是佳期如梦,你说一声,我送你过去。” “你是真不想要我了,急着送我走哪?”叶鸯道,“我想去阴曹地府,你现在便送我去罢?” “谁不想要你?是你看到我便难过,难过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与其天天往山下跑,不如先到他处住个十天半月,待你冷静了再回来,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会好受许多。”叶景川深知他如今听不进去解释的话,因此干脆不说,只俯身烙下个吻,恋恋不舍地含住那两瓣柔软的唇,细细碾磨。 叶鸯随他亲吻,心中时而混乱,时而清明。许是当局者迷,权衡不出利弊,分辨不出是非,这一霎间,人竟忘了惧怕,忘了仇恨,仅能记得爱意是何种滋味。 唇舌相接,最柔处的触碰带来阵阵战栗,仿佛有道闪电当空落下,贯穿天灵与背脊。叶鸯下意识地想到些什么,但那念头不过闪动了一瞬间,很快就湮灭在汹涌的潮水之中,随着他们二人粗重的喘息,渐渐不甚清楚。叶鸯忽而想到,自己这是叫叶景川抛出的真相给砸傻了,暂时静不下心来思考,大概真像叶景川所说的那样,这段时间,他们还是分开较好。 可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惧。想到某种可怕情形,叶鸯抖抖索索抬起手臂,环住师父的肩,恳求道:“你先应了我,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娶妻,不要生子,不要忘了我。你知道,我只有你。” “是……是。我害你没了家,我害你只有我,这是我错。”叶景川捉住叶鸯发尾,贪婪地呼吸着其间清香,“叶鸯,如今我真心待你,莫要再疑我。” 爱一个人,会怕什么? 怕的是爱他却不由自主去怀疑,也怕该生疑时不生疑。 叶鸯多心又胆怯,这两样,他皆害怕。 “你若是敢,趁我不在……我、我做鬼也不,不放过你……”叶鸯说完这句,竟打起哆嗦,叶景川怕他闭过气去,忙轻轻拍打着他后背。 恍然间忆起当初未明了心意之时,叶景川曾以师父的身份,对病中的徒弟百般照顾。 到今朝,还是他们二人,被照顾的徒弟,照顾徒弟的师父,角色未曾变更,其间蕴藏的情意,却有了极大不同。 ☆、第 52 章 叶鸯原想躲在金风玉露,近距离监视叶景川,但不知怎的,一看到师父那张脸,他整颗心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只好跑得再遥远些,又臭不要脸地去了巫山。叶景川并未食言,果真送他出行,若非他们一路沉默,这番情形,倒同上次前来并无差别,然而很可惜,在师徒二人之间,终是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途经佳期如梦,叶景川对叶鸯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叶鸯看在眼里,觉得他这是在嘲讽,当即别过脸去,冷哼一声。马车驶过佳期如梦正门口,若有若无的脂粉味道从车帘外飘进来,混合了近在咫尺的熟悉香气,竟然说不出的好闻,叶鸯遭受迷惑,重新将视线放回师父身上,贪心不足地嗅了嗅他身上特有的气味,不甘心道:“待你娶妻生子以后,他们也要每夜闻着你身上这味道睡觉了。” 分明没人要娶妻,没人要生子,他却总往那处想。胡思乱想,自寻烦恼,这八个字形容的便是他罢?叶景川叹息,倾身上前,不顾他的躲闪,将他拥入怀中,迫使他闻自己衣衫沾染的清香:“既然喜欢这味道,那就多闻几次,等我死了,再想闻也闻不到。” “你胡说八道!”叶鸯破口大骂,“我看你就是存心膈应我,专拣难听话说。你存心不想让我好过,非要我难受,看着我难受了,你却高兴!” “有样学样罢了。这招数,也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叶景川抚掌对答,意有所指,叶鸯分明听懂了,却固执着同他置气,不肯再开口,将脑袋搭在车厢内侧假寐。道路坎坷不平,车身颠簸难定,叶鸯自然是睡不着的,叶景川看他双目紧闭,又因为闭得太紧,导致眼皮底下两颗圆润眼珠的滚动分外明显,不由得笑出了声。平时叶鸯入睡,当真睡得很死,而他若是醒着,装睡就装得不成样子。他那两颗眼珠永远也不得闲,一刻不停地滴溜溜转动,叶景川分辨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就只观察他的眼珠。 我被你所伤,你竟还有脸笑我?听见他笑,叶鸯只觉委屈,睫毛上顿时沾了几点泪花。那几滴晶莹落在叶景川眼里,有如残荷带雨,又似草叶垂露,分外可怜可爱,直看得他呼吸微滞,邪火燃起。 目光游移至对方小腹之下某一部位,叶鸯怔在当场,片刻后反应过来,颊边漫上绯红,愤然大骂:“看来这世上比我更不要脸的人也有,近在眼前的就是一禽兽!此时还在外面,你却又动了甚么歪念头?” “离别在即,你小师父想你念你,难过得直要流泪,你竟也没点表示。”叶景川感叹,“长大的鸟儿翅膀硬了,不服管教,着实让你大小两位师父心痛难当、失望至极。” 依稀记得他什么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叶鸯气恼,简直想给他一拳。刚离了座,忽感到马车前进速度减缓,掀开车帘一看,前方集市上人也不少,阻了他们前行的去路。方鹭住处分明离得并不很远,此刻隔着人山人海望去,竟也似隔天涯,叶鸯抿唇,旋即回头,恶狠狠望向叶景川:“此刻离你我目的地尚有一段路程,你若不想这样下去见人,就赶快自己解决,省得丢丑!” “丢人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那么紧张作甚?”听了他的话,叶景川非但不着急,反而还不慌不忙地躺了下去。叶鸯一时气恼,脚底打滑,本要出手揍人,没成想扑到了师父身上,脸颊正抵着火热滚烫的一处,尴尬非常。 “你兄弟出了事情,就该你自己解决!”叶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眼前发黑,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堪堪缓和。他打定主意,不会再为叶景川做这等事,不要脸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次两次可以,万万不能一辈子都不要脸下去。捂住发烫的脸,叶鸯背过身,不去看,不去想,只待叶景川运功,自主平复。叶景川和他一样爱面子,断然不会带着擎天一柱走下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 他预料得不错,叶景川看他没有帮人纾解的意思,便盘膝而坐,自行运功,真气流转过两周,马车慢吞吞地抵达了终点,那擎天玉柱也疲软下去,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叶鸯不敢再看师父,逃也似的跳下马车,径直奔入小院寻方师叔,方鹭却不知在做什么,虚虚套了件外袍,便走出来迎接他们二人,头发甚至还散着,未曾束起。衣冠不整这四字,向来与方鹭不搭边,而此刻,在光天化日下,叶鸯亲眼见证了他的异常。 叶景川不紧不慢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到方鹭,顿时一愣;下一瞬,又望见从方鹭身后屋里走出的方璋,一双眼立刻眯起,透露几分敌意。方鹭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许久,才想起赶方璋进屋,方璋从鼻孔里出气,也不叫人,回屋拿了团什么东西,径自走入书房,把门砰地一关,从里面落了锁。 “几天不见,这小子愈发无礼,他欺师灭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罢?这般品性,打死他都嫌轻,你竟还纵容他?”叶景川啐道,“我看你昏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天天围着他打转,哪天被卖了,说不准还会替他数钱。” “我自有分寸,你少说两句,若是让他听见了,下次又该跟我折腾。”方鹭压低声音,对叶景川道,“差人送来的信我已看过,自己的事,你尚且掰扯不清,我的事,你便少操心。” “回头出了事,伤了心,休怪我不提醒你。”叶景川嗤之以鼻,将叶鸯行李交到他手中,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小院,重新登上马车。马儿调转方向,又沿着来时的路,往无名山奔去。 “师叔莫要生气,他这人就那样,不把朋友当朋友,不把情人当情人;甭管对着谁,他嘴都那么毒,说白了就是掂量不清。”叶鸯接过方鹭手中包裹,忽又感到委屈。叶景川走得毫不留恋,果真是把徒弟当成了拖油瓶,拖油瓶这东西么,就是早甩掉早安生。他走得潇洒,没准儿回去就阳奉阴违,将对叶鸯的承诺高高挂在牌匾上,低下头就跟江怡拜堂成亲,然后三年抱俩,五年抱仨,子孙满堂,爱当爹就当爹,爱当祖父就当祖父,后代无穷,姬妾无尽。 怎么想怎么难受,难受到食不知味,连平日里最爱的东西都勾不起食欲,草草扒了几口饭,叶鸯便回屋躺着,这一躺,躺到了深夜也睡不着。 方璋看热闹不嫌事大,端了盆不知名的果子悄悄潜入叶鸯房中,搬把椅子坐在床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天的内容,逃不出叶鸯此番前来的缘由,方璋一面啃果子,一面充当叶鸯前行路上的指导,胡乱出些馊主意,引得叶鸯一阵气恼。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算,哪儿来那么多事?寻死觅活,也不嫌烦。”方璋拭去手指上黏哒哒的汁液,随口谴责叶鸯,“你离开无名山,自己是清闲了,我们可闲不下来,又要替你排忧解难,又要防着你有轻生之念,当真苦难无边。” “我求你盯着我了吗?”叶鸯反问,“你说得轻巧,若你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屠过你满门,你怎样选?” 方璋挪了挪屁股,伸个懒腰,慢条斯理道:“我又不是你。” “废话!你不是我,所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叶鸯抄起枕头,往他脑袋上砸,“给我滚蛋!” 方璋依言滚了。叶鸯终于看出来,什么排忧解难,什么悉心陪护,全部都是假的,此人不过是来凑热闹,没有热闹可凑,他立马拍拍屁股,跑得连个影儿都不见。 然而他的心宽,着实值得借鉴。叶鸯躺回去,脑内始终转悠着他起初的那句话,愈想愈觉得有道理,可仔细一思量,这几分“道理”压根站不住脚,哪儿有人能轻易忘却家族仇恨的?且不说他生在北叶,落地伊始便继承而来属于整个家族的恩怨情仇,就算他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面对亲情与爱情,亦难抉择。 叶景川当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虽对北叶感情不深,但血脉相连的证据无法湮灭,亡故的亲人站在阴曹地府之前,一双又一双阴沉的眼睛盯着他,叫他在午夜梦回时无法再度入眠。对师父的依恋,原本甜得像他从山中采来的果子,可其间忽然掺杂了仇恨,就好比甘美的汁液混合了浓稠鲜血。师父的刀不曾砍在叶鸯身上,却真正刺入了他亲眷的身躯,叶鸯立在师父身前,立在亲眷对面,往这头走,是背叛家人,往那边去,是违背本心。他捂住双目,大口喘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倘若自己与北叶无关那该多好,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他所需要。 如今再谈平淡,已然显得可笑,命途不容更改,往事无可挽回,况且,如若他生在普通人家,与北叶再无关系,他同叶景川的相遇机会,也将少得可怜。或许叶景川本人都不愿意承认,他们二人的相遇,和北地叶氏这庞大的家族紧紧牵在一起。 除了北叶,与师父关系密切的还有南江。 想起江怡,叶鸯心口抽痛。 那时叶鸯被她的孪生妹妹刺伤,她心怀愧疚,主动留在巫山,无微不至地照顾叶鸯这名伤患,而叶鸯借着与她接触的那几日,摸透了她的脾气,发现她切切实实是个好姑娘。这样的好姑娘,性子温柔,模样漂亮,家世显赫,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若非叶鸯心有所属,只怕也要为她动情,更何况是别人? 她人美心善,叶鸯自愧不如。江怡姑娘那双手是救人的,他不行,他只能杀人,只会杀人。 叶鸯同江礼交好之前,对方曾派人来找他的麻烦,那时他心狠手辣,为图一时之快,出了杀招,当时不觉得有何不妥,事后回想起师父的眼神,却总觉得奇怪。叶景川的双眼当中,除却表层的讶异,似乎还暗藏了失望,想来是认为叶鸯一边说着自己怯懦,一边对旁人下死手,着实可气可恨可哀。 房门不曾落锁,外面的人要想进屋,直接推门即可。叶鸯听见院中传来脚步声,以为是方璋那混蛋东西去而复返,气哼哼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听他的讥讽,却并未等来方璋的笑,反而等来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 正好似方师叔能从敲门与否准确地分辨出来者是叶鸯还是方璋,叶鸯同样能从这简单的举动中辨别来人身份。叶景川和方璋惯常随性,无所顾忌,想进门就直接推门,向来不先敲门提醒,会敲门的,只有方师叔和叶鸯两个,就连倪裳姐跟小鲤鱼都没这般习惯,当然,她们平时也不会进男人的房间。 “方师叔。”叶鸯坐起身,掀开被子刚要下床,方鹭便进来了,手中托盘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显然是他的作品。 今夜喝到了方师叔亲手煮的粥,赶明儿又要被方璋针对。方璋这混球,从不肯把师父跟叶鸯分享,但凡方鹭对叶鸯好一些,他就寻衅滋事,总之是得找个理由打叶鸯一顿。叶鸯最近心烦,不想再惹麻烦上身,然而美味当前,谁会跟食物过不去?当即接过方鹭手中冒热气的瓷碗,呼呼吹着气,低头吃了一小口,肉末的鲜美爬到舌尖,蛰伏已久的馋虫开始活动。 “慢着些,当心烫。”方鹭一撩衣摆,坐在叶鸯床边,“明日不准再这样了,心里多难过,也不能不吃饭食。” “是妞妞手艺太差,弄得我不想吃。”叶鸯强行解释,“他煮饭一贯难吃得很,想来是缺乏锻炼所致,师叔就不一样了,那些饭菜经了您的手,立刻化腐朽为神奇。” 叶鸯连饭都不会煮,充其量择择菜,也不知他是怎么有脸对方璋的厨艺表示鄙夷。 方鹭笑笑,不欲同他就此话题继续闲谈,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景川与你的事,我已知悉。适才小混蛋过来找你,本是奉了我的意思,要劝你放轻松,可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不靠谱、不中用,多半要弄得你发脾气,只好自己前来;你有甚么不痛快,尽管对我讲,我都听着。” “……是倪裳姐告诉您?”叶鸯猛地咽下一口热粥,险些烫了舌头。 “非也。”方鹭摇头,“作为你师父,景川将你送来,自然要将前因后果告知于我。” 好一个叶景川!叶鸯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方璋突然跑来对他说那番话,他还以为这混账好奇,没成想问题出在叶景川那里。 这下想隐瞒也瞒不住了,想暂时忘却也忘不了了,逃避更成为无稽之谈。他跑来巫山,非但做不成缩头乌龟,还失去了朝叶景川撒气的机会,真真自掘坟墓,自建牢笼。 ☆、第 53 章 离开无名山的首个夜晚,叶鸯没能入睡,方鹭亦然。 这一夜,二人共处一室,促膝长谈,而隔壁的方璋独守空房,孤苦伶仃地等候一整晚,直至柳梢头的玉兔换作了金乌,方才怒气冲冲地叩响叶鸯屋门,要叫他出来一决雌雄。 他俩之间,雌雄无需分辨,对于这等挑衅,叶鸯置之不理,依旧拉着方师叔的手,与之扯东扯西。他和方璋是好友不假,然而这真实的情谊,总跟他们的互相坑害脱不开关系,叶鸯现下气闷,急切需求有一人站到比他更加倒霉的位子上,让他开心开心,恰在此时,方璋送上门来,叶鸯乐得见他不痛快,他不痛快了,叶鸯心里头便舒坦。 晾了徒弟一整晚,方鹭有些过意不去,听见方璋在外面砸门,当即起身,要将人放进来。叶鸯被他吓一跳,连忙劝阻:“师叔,您看天都亮了,他这时候过来敲门,不是唤您回屋歇息,就是已睡够了,想找麻烦。您听我的,休要搭理他,告诉他您要睡在这里,打发他走,保准他无话可说。”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方鹭头脑并不清醒,叶鸯这番言语近似于挑拨,他竟然也轻信。方璋在门外听得师父驱赶自己,心中酸水顷刻间化作汪洋,掀起滔天巨浪,几欲把挑事的叶鸯淹没,只可惜方鹭守在叶鸯身侧,任凭他再怎样张牙舞爪,都无法伤及叶鸯一根汗毛,仅能目睹叶鸯极尽嚣张。 不过叶鸯如今嚣张,乃是借了方鹭的庇护。待到不久之后,方鹭睡得熟了,方璋推门而入,先将师父送回房,后又偷偷摸回来,把叶鸯按在床上暴打一顿,打得人连连求饶,才肯罢休。 因着方璋那一顿打,叶鸯睡得极不舒服,没睡多久,刚过了正午便再度醒来,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稍微动一动就觉得难受,只得躺在床上瘫着。始作俑者扒在窗口,幸灾乐祸、大肆嘲笑,叶鸯颇为无语,但着实没话可说。 抵达巫山的第一日,叶鸯感受尚可,这会儿算是第二日,感觉就不怎么好了。 在方鹭这儿住下的次日清晨,叶鸯惨遭方璋毒打,周身酸痛。这笔账,他在脑袋里好好地记下了,待来日方璋落难,他定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好事不成双,坏事倒成双结对,不知为何,自打离开叶景川,叶鸯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日子竟过得愈发艰难。饭食明明都是好物,美味佳肴或清粥小菜俱合他胃口,可当他吃下那些食物以后,居然胃痛如绞,好似有一把钢刀切割着他的肚腹。如此一来,只好用药,但方璋闹脾气,不愿给他省钱,拿了他的钱袋上街,专拣贵的药材买,存心坑他一笔,好叫他出出血。叶鸯一面用着好药,缓解身上伤痛,一面暗自心疼,到了夜里抚摩着日益扁平的钱袋垂泪,别的言语已然讲不出,仅能诚心期望自己的身体能够争点气,不要一天到晚老想着作妖。 许是心疼钱,到了后面几日,胃痛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头痛。天气转凉,风吹得紧,凉风阵阵,于夏季而言是种享受,于秋冬而言是种煎熬,叶鸯躺在屋内,也受了风的侵袭,这回运气好了些,没再发热,可头痛依旧免不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方璋听候师父差遣,前来照看叶鸯,见他病痛缠身,感到极其爽快。于是抚掌而笑,当着他的面喝酒吃肉,其行径之恶劣,瞧上去颇为眼熟,与上次所作所为无二。 巫山虽好,终不如叶鸯认定的家。呆了几天,看不到叶景川的脸,听不见叶景川的声音,叶鸯愈发难过,师父的尖酸刻薄着实令他想念,尽管方师叔温柔和煦如同春风,但和叶景川一比,却黯然失色。 叶鸯翻个身,对着床板撞去,分明是温柔的人才好,方师叔凭什么比不过叶景川?一定是他的感觉出了差错,他才和叶景川吵过,险些动手,在这节骨眼上,怎可以突然返回无名山?面子虽不值钱,大多数时候亦可随手乱丢,但唯独关于这件事,叶鸯想要选择保留几分颜面。 “当真不回去?”方璋翘着腿,靠在桌子旁边,手里把玩一块玉牌,“你死在巫山,就要给我们添乱,我们自顾不暇,哪儿有空来管你?不如这样,明日我起个大早,把你送到佳期如梦,你死在那儿,说出去也长脸,终归不会有人觉得你是饱受相思之苦,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你少放狗屁!死在秦楼楚馆,说出去更丢脸!——不过你却提醒了我,等哪天你病得快要归天,我就背你去往佳期如梦,给你寻个最大最舒服的房间,花你的银两叫最好看的姑娘,让你在临死前好好享受人间至美,早登极乐之境。”叶鸯一口气说完,剧烈咳嗽起来,方璋怕他真死掉,连忙丢下玉牌,飞扑过去给他顺气,嘴里嘟嘟囔囔:“要死也别在这时候死啊,挑个良辰吉日,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挂,悠悠荡荡,岂不美哉?现下这时节,只是偶尔有风,过两天又要闷热无比,你若死了,尸身发臭,连头七都过不了,就得匆忙下葬。听我一句劝,忍过这两天,暂且不要急着去死,待入了冬,你想怎样死便怎样死,到那时候,不论如何都无所谓了。” 听了他这番不着调的“规劝”,叶鸯差点儿真叫他给气死,如若换个更脆弱的病人躺在此处,恐怕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那时,就已经一命归西。叶鸯不禁要思考,同方璋相识的这所有人究竟是忍耐了多少,才能让这混球活到今日,倘若周围的人从不忍让,凭他那张嘴,大约活不过十五岁,便要被扼杀在长大成人的路上。 “我被呛到了,所以才咳!”叶鸯拂开好友的手,愤慨至极,“你这么想我死,当心我做了鬼也缠着你,每天夜里吓得你尿裤子!” “唔……”方璋沉吟,旋即笑得格外灿烂,“你对我情真意切,情深似海,倒与那些姑娘们很相像。” 叶鸯平生最恨的就是拈花惹草,方璋提及此事,果不其然见到他暴跳如雷。他从方璋联想到叶景川,进而忆起所谓的良辰吉日并非要为死亡而挑选,要选良辰吉日的,俱是天大的喜事,不晓得叶景川会选哪天成亲,会选哪天迎新娘子过门。 心情差劲的时候,实在不能与方璋这家伙对话,一旦和他聊上,说不了几句就会被挑动情绪,紧接着心境变得愈发糟糕。 天色尚早,此时收拾行李返回无名山为时不晚。叶鸯透过窗扇看向外头的阳光,越看越觉刺眼,阳光仿佛都在嘲讽他的慌忙,讥笑他因叶景川而大乱阵脚,纵然头痛,也要即刻回到无名山上,回到叶景川身旁。 方璋瞧着他折叠衣裳,既不出手阻拦,也不上前帮忙,只在他整理好行装之后,淡淡地问了一句:“这便走了?” “我若不走,你待如何?”叶鸯反问,“我赖着不走,你嫌我烦,如今我要走,你却又挽留。你这作风,倒也真和我师父有几分相似,看来普天之下不靠谱的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模样。” “哈,说得好像你不是男人似的。”方璋冷笑。 叶鸯不以为然:“你们不靠谱的男人是一个样,我们这些靠谱的,跟你们不一样。我出去找马车,这便走了,等方师叔回来,你记得知会他一声。我这回走得太着急,等我们那点破事掰扯清楚了,再来巫山找方师叔玩儿。” “——方鹭是我师父,不是你师父,谁要你来找他玩!”方璋怒道,“你想胡闹,就去找叶师伯,再不济,你还有江家那小子,少来缠着我师父问东问西!再让我发现你拉着他一起睡觉,我便与你断交!” “哟,原形毕露了你这是。”叶鸯冷笑,“你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偏爱吃独食,又总爱乱想,迟早有一天,你得被自己瞎想出来的事情活活气死。” 衣摆一转,言犹在耳,人已远去。方璋翻个白眼,自桌上拾起那块玉牌,捏在手中玩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会儿,觉得无趣,索性将其丢在地上,推开门进了隔壁那间房。 日夜兼程赶回无名山,掐指一算,离开此地不过十五天,竟油然而生一种度日如年之感。叶鸯摇头感慨自己可怜可笑,将包裹往肩上提了提,做贼一样偷偷跑上山。 叶鸯这次回来,未曾当面告知方师叔,然而师叔的那只白鸟飞得可比他快多了,大约早已送信上山,告诉叶景川他已认输,乖乖地从巫山跑回家。丢人丢到家,这也太实在了,连一点点面子,叶鸯都没能给自己留下。 师妹和江礼应当不晓得他回来,叶鸯亦不敢先去寻他们二人。他心心念念的仅有叶景川一个,尽管知晓无名山上下没有要办喜事的气氛,但心中仍旧焦灼,非得亲眼看到叶景川孤身一人,未曾娶妻,他方能安心。 山林间静极了,风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叶鸯提着包裹,又拐过一个弯,视线撞到前方那人身上,讪讪地发不出声。叶景川不知何故,竟然在此等候,是等他,或是在等旁人?叶鸯喉头滚动,想说的话语全然说不出口,羞赧非常,转身欲走,却又舍不得离去,只得浑身僵直,站在原处,等身后的师父打破这片静默。 叶景川不辜负他的期待,果真在他之前发了声,没让他把面子里子一起丢光:“听说你在巫山水土不服,总是生病,这回也带着病回来。” 此语并非询问,叶鸯抹了把脸,破罐破摔:“因为想你,所以得病,因为想你,才带着病回来。” “何必?”叶景川似乎笑了,随后又道,“你离开这段时日,南江总来信扰我,信来得很多,很急。不过,现在不是谈此事的时候,我先带你上山,你赶路累了,要歇一歇。” 叶鸯不是很想歇息。他说到南江,直说得他倒霉的徒弟几乎要背过气去,偏生他无知无觉,径自走来解下对方肩上包袱,又将人打横抱起,居然是想这样带人上山。被如此对待,叶鸯无端愤怒,自己不曾病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叶景川将他抱起来,是在轻视他,认为他没用到连路都无法亲自走吗? 刚要与之细分辩,忽感天旋地转,西边那轮红日都失了颜色,于瞳中缩成小小的黑黑的一点。叶鸯猛地闭眼,当场昏迷,叶景川低头望他,眸中透出些许无奈。争强好胜的性子,在叶鸯身上亦有所显露,然而他总在不该逞强时逞强,在不该好胜时好胜。 “……着实麻烦。”叶景川低声自语,“惯会给人找事情做,这小崽子。” 晕晕乎乎又是两日,两日后的清晨,一阵敲锣打鼓声将叶鸯唤醒。叶鸯疑心是叶景川没良心,趁他昏睡之际,把南江那对姐妹花迎娶进门,这么一想,可不得了,硬生生被气得清醒。 醒来以后,周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晃晃脑袋爬起身,屋内屋外寻了一圈,找不到师父人影。怏怏转回屋内,突然在木桌上发现张字条,白纸黑字写着:我到山下买酒,去去便回,不要乱跑。 说到山下买酒,谁知道是不是去送彩礼?叶鸯这般想,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将那纸条放好。摸摸颈子,察觉到身上出了层薄汗,想来是惊吓所致,不如趁着师父尚未归来,先去打水沐浴,待他回到山上,再与他讨酒喝。 说来也真奇怪,最近一年,叶景川饮酒饮得愈发频繁。叶鸯不清楚他是准备借酒浇愁,还是突然转了性子,改了习惯,苦思冥想,一时想不出结果。得不出结论,干脆不再思索,他胡吃海喝亦无妨,只要好好活着便可。 叶景川回来得极慢,叶鸯靠在桶沿,被热水熏得昏昏欲睡,留心听着外面动静,然而什么也听不见。抚摩着腹部,叶鸯暗自思忖,他已经连日未用饭食,竟也感觉不到饥饿,都怪师父害人不浅。 桶中热水柔柔的,白雾蒸腾,蒙蔽了叶鸯心智。借着水汽遮掩,手指缓缓下滑,探入隐秘的某处,轻轻捣弄,背德逆伦的刺激感再度上泛,逼得人眼角发红,只能闭了眼,豁出去一般往更深处游走。 就在此时,门外竟传来酒坛撞击声,叶鸯猝然睁开双目,动作僵硬。待到确认外面那人暂且不会推门而入,才稍有松懈,放心地将自己里里外外涮洗一通,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尊造型绝美的花瓶。 非得生得好看,里外洁净,瓶中才有资格插花——花瓶的确是这样的。叶鸯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应该能看出我明天要飙车。 这段时间太累了,飙车放松心情。 【随便写点东西】 方璋:你卷子上是谁签的字?谁给你阅的卷?叶影是个什么人? 叶鸯:哦,那是叶老师……你把影字拆开,就知道了。他写字忒丑,还很潦草,看错也不奇怪。 叶景川老师站在走廊上,隔着半开的玻璃窗对叶鸯同学投来死亡凝视。 ☆、第 54 章 皂角香气萦绕鼻端,叶鸯倒掉桶中的水,坐在床沿拧着湿漉漉的发,眼神飘忽不定。房门半开着,在清风的玩闹之下微微晃动,时而像要闭合,时而像要大敞,叶鸯被它弄得紧张,随着它每一次摇晃而揪心。 叶景川背对房门坐在院内,始终不曾回望,不曾对上叶鸯的双眼。他手捧酒杯,面前桌上摊开几页纸,纸上写了什么,叶鸯没敢细看,单在经过他背后时投去匆匆一瞥,望见了落款处一个“江”。 ……想来仍是询问他婚期。 今日的风又暖了,阳光也好,那阳光洒在叶景川肩上,直教叶鸯怎么看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看不够。起身走到门边,手撑住门板悄悄往外偷瞧,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叶鸯反应过来,差点儿咬到舌头。 从前开玩笑说要化作望夫石,怎还真的效仿女子,痴痴凝望起心上人?叶鸯自觉丢脸,却不肯离开房门,反而上前几步,走到院里,慢吞吞挪到师父背后,问道:“是南江来的信?” 叶景川动作迅疾,早在他站定的那一刻,便已将信纸倒扣。叶鸯虽感到委屈,但也没说什么,只伸出双臂,从背后拥住他,小心胆怯地索吻。 他们二人起初吻得清浅,到后来,叶景川的动作却如同狂风暴雨,打压得叶鸯连连喘息,低声呜咽。挣扎间,叶鸯被扯到师父身前,手臂一摆,柔软掌心擦过衣料下某处,叶景川啃咬的力度骤然加剧,叶鸯不禁颤抖,忽又听到他说:“论乖巧,你不及江家大小姐,论浪荡,又不及佳期如梦的姑娘。无论是装乖巧,还是装浪荡,你都学得不像样子,教人一眼便能看出破绽,既然如此,何必去学?” 叶鸯静默一瞬,轻声道:“在你眼里,我总不及旁人。方璋那小子坏到根里去,你从前也觉得他好,更何况江姑娘?我什么都不是,这点我心知肚明,求你不要再提醒我,我听了难过,不愿意听。” 堪堪说完,下唇挨了一记狠咬,叶鸯想师父确实喝醉了,是以把控不好力道。 师父向来不喜饮酒,因为饮酒误事,酒后剑锋也失准头,但这一年来,叶鸯总能见到他房中有酒坛,有杯盏。它们明晃晃摆在那里,有时充盈,有时空荡,充盈时满屋弥漫酒香,空虚时,那酒气便跑到叶景川身上。曾有一次,或许两次,酒的气息被师父渡来,那是叶鸯平生所尝到过的最甘醇的美酒,值得他一辈子为此心碎断肠。 “久闻师父剑招高明,今日我想讨教一二。”叶鸯嗓音压得极低,轻轻在所谓剑柄上摩挲,“徒儿学艺不精,学什么都不像样,劳烦师父教导我……最好是用它,将我这不成器的孽障钉死在床上。” “可想好了?”叶景川扯松领口,推开桌面上那些零散物件。信纸飘扬,酒盏叮当,酒液洒了满地,倒便宜了山上泥土,平白令它们染了层香。 “师父若是愿意,那就来罢。”叶鸯当真豁出去,羞红一张脸,将双腿抬起,整个人半挂在师父身上,脚跟抵着师父后腰,完全是一副邀请姿态。扬起颈子轻轻喘息,眼睛里像是装了江海,熠熠水光晃动,着实漂亮得紧。 叶景川忽而后悔自己从前嘴毒,心中一软,倾身去吻他眼睫。舌尖在眼尾处流连不去,扫得叶鸯发痒,不禁扭动身躯,既像抗拒,又似迎合。 “师父,师父。景川。”叶鸯迭声唤着他,“你与我做了这事,要欠我一笔债。余生尚有几十年,这几十年间,哪怕你娶妻生子,你也要还……” 自然会还。 在院中交颈厮磨,显然不太妥当,叶景川离开身下温热的躯体,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捉在手中,关入了暗无天日的牢笼。半开不开、半闭不闭的房门总算是合上了,雏鸟最脆弱的部分却被打开,一片温软欲拒还迎般绞紧复又放松,怯弱地吞吃着被强行塞入的食粮。那食粮起先细而纤长,后来变换作粗而硬的一样东西,叶鸯猛地扯住被褥,面上显露出一派迷乱情状。 无名山上有猛虎,专爱吃不听话的小鸟儿。 “师父的剑……果真锋锐难当。”叶鸯不住抖着,眼角绯红,随着利剑的寸寸推进,又难耐地仰起头,哀声恳求道,“还是慢一些罢?痛得过分,我受不住,师父手下留情,切莫真将我捅死在床上。” 叶大侠剑法高明,但过于狠戾,一出手便是杀招。叶鸯今日有幸领教他的剑术,却不知还剩几条命用于承受。 猛虎开始巡视领地,驯服猎物,叶鸯颈间喷上温热鼻息,带着酒意,带着师父衣上若有若无的好闻气息。无名山上的猛虎,专爱吞吃小鸟儿,专爱作践好看的花,花瓣被大力撕扯,袒露出其中柔软的蕊,随之而来的,则是虎爪凶狠的捣弄,又或者毁坏花蕊的并非锋利虎爪,而是猛虎坚硬又温柔的什么东西。 师父不喜饮酒,叶鸯曾问过缘由,那时对方给了他答复,只道喝酒误事,剑锋易失准头,如今看来,却非如此。若喝酒误事,怎的招招狠辣?若剑锋偏斜,怎又精准攻击到致命之处?叶鸯果然学艺不精,可他偏爱逞能,妄图挑战师父,换来的却是溃败讨饶。那胜者自要乘胜追击,并不因他示弱而暂且退让,致命杀招再出,此番当真要了叶鸯的命,一时间竟然失语,只晓得死死咬住牙关,不让羞人声响泄露半分。 猛虎践踏过花园,单单留下一朵他中意的花,温情难得,又常常在被摧残之后。叶鸯受制,咽喉落入虎口,粗粝舌尖划过来复又划过去,轻轻咬出个印记。一路向下,含住一点未开放的花蕾,稍稍用力撕扯,登时听到猎物低声哀鸣,潜藏在血液深处的兽性即刻引燃,短暂的温柔又消失了。 到入夜时,无名山一带忽落了雨,最初淅淅沥沥,随后倾盆而下,闪电划过夜空,直教屋内胆怯的雏鸟恐慌莫名,一时间走投无路,竟向掠食者求援。仿佛想起那实为重逢的初见,叶景川按住那双细瘦腕子,俯身与叶鸯碰头,其状极尽虔诚,像是叩谢天地,叩谢高堂,最后一对拜,然后红烛光暖,溢满新房。 天地可谢,至于高堂,大约不必拜了。 横在他们当中作梗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无非是这一样。 徜徉于生和死之间,混乱过不知多少回,叶鸯终于等到疾风骤雨止息的那时。师父贪恋他的好处,并未立即拔剑,凶器嵌在体内,动一动就牵扯出钝痛,叶鸯腰肢酸软,每一寸肌肤骨肉都像是受过刑,却仍舍不得逃脱猛兽的巢穴,反主动送上前去,好像要报答对方收留自己躲雨的恩德。 拉住叶景川一缕头发,抖着手将它们与自己的结在一处,叶鸯蓦地遮住眼睛,藏回被中断断续续地哭。 “我若死了,我爹娘不会认我。”他哭得可怜,几乎断了气,“我下场要是不好,那都怪你害我。” “你不对南江复仇,又与江礼交好,那时你为何不哭?”叶景川道,“上我的床,是你心甘情愿,有甚可哭?” 叶鸯不答,只是摇头。 他不肯复仇,那是怯懦。 而他恋上仇人,便当自责。 恩仇交织,情义难全,这是叶景川一手缔造的局面,是叶景川给他出的难题。他们这一辈子,就要困在一张怪模怪样的大网里了。 于叶鸯而言,叶景川是哥哥,是师父,是爱人,是仇人。 那在叶景川看来,他又是什么? “你与江怡,何时完婚?”叶鸯费好大力气,才敢探出头来,声如蚊蚋,倒像是做足了亏心事,生怕被发现。 “你着实可笑、可怜、可哀。”叶景川冷笑,“我不喜欢女人,你猜我会不会与她成亲?” “……” 觉察到自己上当受骗,积压的情绪骤然爆裂,叶鸯抓住叶景川双肩,恨不能在其上撕扯下一块肉来:“你骗我!叶景川,你混蛋!” “是你愚钝到令人发指,心动得莫名其妙,休要把过错都推给我!”叶景川低声斥责,“哪天我到了阴曹地府,同样无颜见我爹娘,你拖我下水,我便也拖你下来。今次你给了我,往后你与我便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再想跑,再要后悔,也都晚了。” 叶鸯咬他,舍不得下重口,咬了两下,又哭起来:“莫名其妙的是你!我依恋你是因为我只能看着你,我只能肖想你,而你呢,你身边好男人好女人千千万万个,你凭什么拖我下水,你凭什么!” “你他娘的成天专会胡说八道,怎就惯出这么个破毛病?!”叶景川属实暴躁,“说了不喜欢女人!又从何而来千千万万个!” 他试图同叶鸯讲道理,然而这般事情全无道理可言,叶鸯并不愿意听他讲道理。 此刻叶鸯只是想,倘若来年他们死了,是否当真像叶景川所说的那样,两个人谁都没脸去见各自的爹娘。 真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活着的时候要牵在一起,死了还得牵在一起。 若无意外,这辈子就算是毁了,算是完了。 叶鸯心愿得偿,却总也高兴不起来。冥冥当中有所预感,仿佛会发生几件不好的事,但不晓得究竟会是何事,只得躺在床上,双目放空,企图用足不出户的方式来逃避危险。叶景川如往常一样,手捧本书倚在床头,若非他将书拿倒了,看起来倒也像是在认真研读,叶鸯撑起半身,好奇地打量他许久,问道:“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叶景川回神,瞟他一眼,“睡你的觉。” 此刻屋外雨停了,湿漉漉的寒意钻到被子里,叶鸯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又去拉师父的手。叶景川放下书,将右手递过去给他握着,叶鸯轻轻捏了两下,忽然感到好笑。 这回换成了叶景川来问:“你笑什么?” “在想你。”叶鸯直言不讳。 叶景川以为他又骗人,左手伸过去扯了扯他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就在你眼前,哪儿还用你想?我看你是想念别人。实话实说罢,是想方鹭,还是想江礼?” 从前他还只谈江小公子,现在竟然带上了方师叔,叶鸯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忽然起身穿衣。 如今这时节,落一次雨,天气便凉一分,放在往年,叶鸯断不会挑这种时候外出,因而叶景川感到诧异,不禁要想方才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真要深究,叶鸯能挑出他无数错处,但这回叶鸯忽生出下山之念,非是因为他那一句两句话。回到无名山这许久了,叶鸯还没见师妹上山来过,江礼亦然,并且将近一月,这两人音讯全无。假如师父不说,叶鸯或许想不起要去寻人,可他既然说了,叶鸯便要立刻下山。 穿好衣裳,顺手从柜里翻出把伞,叶鸯哄猫咪似的摸了摸师父头顶,竟还有闲心同他开玩笑:“我是在想江小公子,这就要下山与他饮酒,寻欢作乐去了。” 听出他在开玩笑,叶景川面色稍霁:“连日落雨,山路湿滑,你下山时小心着些。冬日临近,天黑得早,尽快回来。” 安抚好无名山上这头大老虎,叶鸯踩着积水,啪嗒啪嗒跑下了山。 他当真是用跑的,思念友人心切,容不得半分耽搁。 及至山脚,空中乌云已然消弭,洒下日光千尺,叶鸯手中持伞,自觉无用,但看那炎阳炽烈,便将伞撑开,改遮雨为遮阳。沿着大路慢腾腾走到江小公子的住处,一眼望见门外有个人以扇覆面,躺在藤椅上头晒太阳,行至近处,掀开扇面,不是江礼,却又是谁? “一个月不见,你竟活得像个小老头儿,莫非这就叫作未老先衰?”叶鸯道,“你躺在外头,无遮无拦,当心又有人寻仇,想拿你项上人头去交换万两黄金。” “一个月不见,你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听。”江礼懒洋洋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目光在叶鸯喉间扫了一圈,突然自藤椅上弹了起来,一张脸憋得发红,俨然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叶鸯虽不晓得他发现了什么,但隐隐有所预料,抬手抚摩咽喉处,略微有些钝痛,想来是叶景川几番啃咬所致。 去往巫山小住之前,叶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话倒了一部分出去,江礼因此知道了他与师父之间秘而不宣的情感。这时,经那暧昧印记的警示,当天情景一刹间全部回到了江礼脑海之中,江小公子的眼神四处游弋,无处安放,过了半晌才耐住尴尬,另起一话题打破这诡异的沉寂。 “我听倪大姐说,这个月你是去了巫山,我本也想随你一道散散心,可又放不下师妹,所以未尝寻你。”江礼唯恐叶鸯误会自己冷漠,是以急着解释,随后话题再转,转去了另一边,“我家中有亲人去了巫山,为的正是先前佳期如梦那事。不会再有人买我一条命了,昨日我接到大姐来信,信中略微提了几句,暂时可以放心。” “那妮子确是佳期如梦的人?”叶鸯疑惑,“我往佳期如梦去了好几趟,也没见到她的人影,怎的你亲人一露面,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难道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威慑力? “……碰巧而已。”江礼答,“其实他们是当街调戏女人……唔,恰好遇到。” 原来与世家大族的威慑力无关,只同江家纨绔子弟们一脉相承的风流浪荡有关。 叶鸯呵呵地笑,不欲追问细节。和江礼面对面尬笑过一阵子,叶鸯又说:“你大姐有没有对你提过她的婚事?我师父——景川他昨夜告知我,他没准备与谁成亲,一切俱是我误会,可你父亲三番五次催婚不假,我倒分辨不出他是否在说谎了。” 这样怀疑叶景川,若是让他本人听见了,少不得要再发一次疯。江礼咧了咧嘴,不打算再瞎搅和他们的事,只敷衍道:“她并未提及此事。不过,你也不必焦急,或许叶大侠拒绝的信刚送出去,这会儿还没送到南江。” 此言有理。叶鸯点了点头。昨夜他累了,歇下得早,叶景川倒是在书房里多待了几刻钟,说不定那时叶景川便在写信,只是没有让他知晓。 叶景川那人确是这样,他作出怎样决定,极少往外说,叶鸯已习惯了,当即不再多想,转而笑嘻嘻地拉着江礼问有没有酒,要与之对酌。 可惜,叶鸯今儿来得不巧,江礼的酒刚喝完了,眼下只能用茶招待。那茶是好茶,然而江礼不会泡茶,胡乱抓了把叶子搁到杯中,倒点凉水便端到叶鸯面前。叶鸯哭笑不得,一边埋怨他浪费好物,一边重新烧水泡茶,时间慢慢消磨,在沸水蒸腾出的白气里流逝,又随着四溢茶香被饮入喉,叶鸯细细品咂,感觉出一股暖流涌动于四肢百骸,直教人耳目一新。 “——适才就想问了,你是先睡了一觉,才来找我喝酒,还是被睡了一觉,醒来后不敢面对事实,所以来找我喝酒?”江礼半闭着眼睛躺在藤椅里头,双手捧一杯热腾腾的茶,那模样仿若一位老者,但现下他所打听的事,仍是只有年轻人才会打听的。 并且是只有年轻男子才会打听。 “你还小,这种东西不能对你说。”叶鸯又嘻嘻地笑,“你记住睡与被睡各有各的好处便是,别的不要问了,我不可能告知你。” 江礼哼声:“好啊!你不说,我就去金风玉露打听,倪大姐要是不知道,我就央她去问叶大侠,你等着瞧。” 叶鸯刚想告诉他叶景川不会将此事往外说,耳畔忽传来振翅声响。一只乖巧可爱的白鸽扇着双翼在江礼肩头着陆,它抬起鸟爪,一张小小字条被绑在它的腿上。 ☆、第 55 章 江礼解下信鸽带来的字条,脸上现出十分奇异的神色,过了片刻,将那纸条揉成一个团,转头对叶鸯道:“说是家中有事,要我尽快回去,却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如此,莫名其妙得很。” “说不定真有大事,只是不便说明。”叶鸯劝他,“稳妥起见,还是收拾行装,回家去看一眼,若当真无事,你再回来。” 他说的这法子极平常,极简单,江礼怎可能想不到?怕只怕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然而,终是放心不下,搓了搓那团纸,信手丢弃一旁,江礼搁下茶杯,转去屋内整理行装。独自饮茶未免太过无聊,是以叶鸯随着他进了屋,却也不动手帮忙,仅仅站在一边与他搭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借此打发时间,没说多久,江礼那简单的几样东西便装好了,当即背上包袱,准备出门。 他想走就走,竟然不多作停留。叶鸯抬头看天色,总觉得他出不了城便要遇上黑夜,好说歹说想劝他明儿再动身,他却异常固执,说什么也要今日出城。 今日事今日毕,倒也不错,只要他不认为连夜赶路有何不妥,夜间出行亦无所谓。叶鸯摸摸下巴,忽然萌生出了到南江去看看的想法,不过这念头稍纵即逝,眨眼间被他自己掐灭。南江有甚好看?别人家发生何事,本来与他无关。 叶鸯这般想着,却很实在地送江小公子出了城去。瞧着那轻骑扬尘,像要一日行千里,顿时不再担忧,提着从江礼那儿搜刮而来的两包茶叶,潇潇洒洒回了无名山找师父。 江小公子惯会收藏些宝物,然而宝物落在不懂欣赏之人手中,就算再珍贵,也难以得到其应有的待遇。这好茶搁在江礼的柜中仅能蒙尘落灰,到了叶鸯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手里,就与先前不同,即便是泡在普通山泉水里,亦能飘出香味。 徒弟下山一趟,去时两手空空,道是访友,回来时居然带了好茶,饶是叶景川脸皮厚比城墙砖,也感到过意不去。但听说江小公子现下已出了城,要日夜兼程赶往家中,上门还礼的心思只好暂且搁置,随口训斥徒弟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这厢无名山上二人对坐品茗,心境闲适,那厢江礼快马加鞭赶赴南国,心急如焚。他既感到那信笺来得莫名,来得怪异,又总认为的确有大事发生,焦灼心绪驱动骏马,载着马背上一颗似箭归心一路向南而去。 披星光带月色,接连跑了几日,不论是马还是人,都已疲惫不堪,光想寻个地方歇脚,其余的,什么也不愿意干。可越是临近南江,那信鸽来得愈频繁,几乎是催着他拼命赶回家中去,而展开字条,永远是简略的二字:“速来。” 江礼掬一捧水,冲洗面上浮尘,强打精神继续赶路。还差一小段路程,今日之内,必定能回到家中。他打定主意,如若亲人平安无事,就算再困再累,他也要即刻返回无名山,南江的气氛令他不愿久留,谁晓得父亲召他回来,又准备吩咐他去做怎样的事。 经过一棵茁壮大树,枝叶凋零的树冠之间忽而垂下一片红绸,不偏不倚恰好扑在江礼眼前,蒙住他的双目,阻挡他的视线。江礼唯恐绸布上涂抹药物,慌忙屏息勒马,骏马长嘶,往前冲出两步,这才停下。猛一回首,树枝上赫然一位少女,红衣红裙,口如朱丹,眉目极为熟悉,正是先前欲要他性命的姑娘。 “是你?!”江礼惊诧,脑海倏地空白,呆望着那女孩,甚么言语也说不出来。红衣姑娘收回那块垂落下去的长长绸布,眼底有遮不住的倦色,张了张口,逸出一声叹息:“你这次归家,短期内无法返回无名山了,我倒是要往金风玉露走一趟;有何想要说的,你不妨趁此刻告知我,我好给你那妹子带话,省得她找不见你,疑神疑鬼,平白操心。” “我家中究竟出了何事?”江礼一听,便觉不对。依她所说,南江仿佛发生了巨大变故,而这剧变,竟能拖住人的脚步,教人于此盘桓,不得归去。 除却此事之外,还有另外一处细节,令江礼感到诧异。他逗留在无名山一带的缘由,这姑娘似乎了如指掌,难道佳期如梦众人手眼通天,天底下万事万物,都逃不出她们的监视? 寒意倏忽漫上周身,如潮水席卷,如坚冰凝结,耳畔飘来一阵哀声,唤醒了江礼的魂。小公子紧握缰绳,回望向坦途尽头一点洁白,终于变了脸色。 “若是能见到她,记得告知她,我会回来。”江礼匆匆说道,“有劳姑娘了。” 语罢,一甩马鞭,抖动缰绳,骏马似流星般划过树上女孩的视野,朝那点纯白疾驰。 南国江氏。 惨声惊天,满厅缟素,绕过正厅,后方院内放了口乌漆木棺。 仆役走上前来,牵走小公子的坐骑,骏马前蹄刨地,焦躁不安。几次三番想挣脱束缚,走到主人身侧,却硬生生被扯住,被按住,到最后,仍旧逃不脱受禁锢的命运,重又回到狭隘逼仄的小房间。 不满地顶撞眼前牢笼,亦无法破栏而出,马儿负气,卧在地上不肯起身。仆从对它束手无策,只好撒把干草,放些食料,任由它在此处郁闷。千里马虽宝贵,但比不上更加金贵的小少爷,随意安置好这匹坏脾气的马,众人匆匆赶往院内,生怕小少爷有个闪失,教南江失了独苗,后继无人。 江礼站在棺木之侧,眼神空洞。周遭万物于他而言不过虚幻,此时此刻,他眼底只映得出棺中那一具女尸。 死者拥有独特的美貌,叫人看过她一眼便难忘记。生前的她,张扬如火,肆意挥洒着无处安放的美丽,她性子骄纵,却也有骄纵的道理。这样一个她,无论怎样也不该同死亡联系在一起,一场病,岂能让她与世长辞? 暴病而亡?暴病而亡? 江礼目眦欲裂,移步上前,想碰触棺中冰冷的脸,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后悔。她走得太突然,令人无法接受,她在他的印象里,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大姑娘。上回她去巫山,他闻讯而动,然而赶到巫山时,她已先一步离开,剩下大姐还留在那处,照顾着被她伤到的叶鸯。叶鸯也真倒霉。——那时江礼这样想。叶鸯代方公子受过,迎来无妄之灾,二姐姐办的这事,着实不妥。 那时他还想,等哪天回了南江,再见到二姐,定要把这事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要她认个错,道个歉。可后来,归家的日期一拖再拖,最终拖到今天,他真真切切地又瞧见了他姐姐,却是一具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尸体。她周身冰凉无力,睡在可怕的棺木里,像人偶,像泥塑,像一切僵硬的没有活力的东西。那不是她,不是旁人眼中的她,不是江礼印象中的她。江礼低下头,久久无言,仍是什么也说不出。 惊诧将他吞没,拖到沉寂的水底。并没有浓重的悲哀或者伤痛,有的,不过是一点不甘心。 仅仅是不甘心。仅仅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她就这样逝去。 突然想起一月前酩酊大醉的叶鸯。 那桩由始至终,只大姐一人心甘情愿的婚事,坑害了多少人? 叶鸯不愿,自然是肯定的,无名山上那两人都不愿。以二姐的性子,大约也不乐意,她突然患病,又要为此事而烦闷,这必定加重她的病情。江礼眸光一凛,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抓住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他能够辨认来者身份,但这种时候,他不想与对方讲话,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他都不愿意讲。 那人为谋利,间接害得自己女儿去死,如此行径,应当为人所不齿。 有满腔怨怼欲诉,只可惜同父亲比起来,他人微言轻,再说多少,亦是无用。 “回来了?”已看到他出现,对方仍然这样问。 “是。”江礼答道。 江家二小姐的死讯,没过多久便传到了无名山,听闻噩耗的瞬间,叶鸯与当天的江礼一样不敢置信。任谁都不会想到,江家二小姐竟会暴病身亡,叶鸯怀抱着和江公子相近的念头,认定这非是她离去的方式。 是也好,不是也罢,斯人已逝,空谈这许多已然无用。二小姐一死,结亲自然是结不成了,叶鸯却高兴不起来,总感到心情沉郁,小师妹随他一道郁闷,郁闷的缘由恰是江礼。 二姐去世,江礼一时间回不来,尽管他托人带了话,不过叶鸯还是觉得,横竖都是同类结果,他那句话说了不如不说。 再者,亲人离世,他需要多久才能缓和? 一个月两个月怕是不行,至少要一年两年。 叶鸯剥了只熟鸡蛋,放在碗里拿筷子不停地戳。叶景川嫌他浪费粮食,将他的碗抢走,换两三个肉包子搁到他眼前。闻见肉味,叶鸯感觉出饿,便不再糟蹋东西,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一抹嘴,说道:“发生这事,你是娶不到老婆了,可怜那江家二小姐,因为不想嫁人,竟早早谢世。她如此结局,你要负一部分责任,待几十年后,你我入了黄泉,不光你爹娘要打你,我爹娘也要打你,江小姐还得提剑捅你——这么想想,你倒也很惨。” “生死大事,怎能容许玩笑?你也该挨打。”叶景川正色,“她该恨的是她父亲,我在此当中,可什么也没有做。非是我上门提亲,要娶他的两个女儿,而是他自作主张,想拉拢我。” “少推卸责任,我说你有错,你就是有错。”叶鸯挥手打他,“你若是早早拒绝,将此事挑明,她不至于窝火,我也不至于伤心难过,可你偏不说。” 叶景川为自己分辩:“我与她不相熟,怎知晓她气性大?我顾及她姐姐,等着寻个委婉说辞,哪里想得到在此之前,她竟忽然去世。或许此乃命数所致,她走到了那关键时刻,便化鹤离去。” “是时候到了。”叶鸯为之叹惋,同时,内心滋生难言哀伤,竟是由南江二小姐的猝然谢世,想到了旁的事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忙着做一些决定,希望能有好结果。 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愿,但总要制造机会,努力获取所求之物。白日梦还是要做的,万一它实现了呢? ☆、第 56 章 本以为江礼少说也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来无名山,没成想刚过了仨月,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叶鸯偷溜下山买酒,竟与他不期而遇。还是那家熟悉的小酒馆,空气中荡漾着的还是熟悉的酒香,叶鸯还是从前的叶鸯,江礼和以往比起来,却很不一样。 去时他穿了何种颜色的衣裳,叶鸯已记不得了,总之非是如今这惨淡的白色。白色与江礼不搭调,他更适合张扬一点的色彩,然而这时候,二姐去世不久,他想张扬,也张扬不起来。 不该出现在少年人脸上的愁苦,此刻如一层淡淡的雾气般,笼罩在江礼脸上,那双眼里仿佛蕴藏了莫大的悲恸,只是不甚明显,乍一看不过点点水光。叶鸯注视着他,没有笑,他反倒冲着叶鸯笑了,笑过之后,眼底的水光愈发明显,犹似揉碎了天上星河,叶鸯心尖一疼,刚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他却先哭起来。 这一下子,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叶鸯无奈,放下怀中酒坛坐到他身侧,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少年人本就清瘦,接连愁了这数日,愈发清减,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形销骨立,触手可及之处尽是坚硬骨骼,硬邦邦的,硌手。 可叶鸯全然不嫌江小公子身上没肉,拍起来不舒服,他恍若无知觉的木人一般,只晓得在江礼背上拍拍打打,试图哄得人不再哭泣。兴许是他的轻拍起了效用,兴许是江礼意识到放声大哭过于丢人,两刻钟后,一切汹涌悲情都收回了心海,海面上风平浪静,潮水不再翻动。 “既然伤心,怎的这么快便回来?”叶鸯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酒坛,觉得把他一人抛在此处不很好,于是说,“你且等我片刻,我托人将这两坛酒送去山上,再陪你出去转两圈。” “你不是偷溜出来喝酒的吗?”江礼便笑,“把酒送到山上,你师父知晓实情,该骂你了。” 叶鸯一拍脑门,这才想起自己下山跑来小酒馆的初衷。可不是吗,把酒送到无名山上,正等于自投罗网,他只顾着江礼,竟然把自己下山之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当即一拍大腿,改口道:“那算了!还好仅有两坛酒,你我各自拎一坛,放到你的小院子里头。你今儿若是想喝,我便请你喝,你若是不想喝,刚好替我藏着,省得我那狗鼻子师父又从房里翻到酒,跑来骂我。” 从他房间里搜出酒坛,叶景川当然要骂他,瞒着师父偷偷喝酒,难道不该挨骂?江礼不置可否,存心与他胡乱掰扯,又问:“你要喝酒,在此处稍作停留亦无妨,为何非要到我那院子里去?现下天已冷了,并且今日降雪,在院中对酌,终不比在屋内安适。” 的确,今日空中飘着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碎雪花,是平素难见景色,可叶鸯曾在北地居住,这点雪对他而言近似于粉末,压根不值一提,若非江礼忽然谈及,他都忘了今日在飘雪!干笑两声,强行解释道:“适才不是对你说了么?我师父长了狗鼻子,我身上沾一丁点酒味儿,他都能闻得见。此地酒香弥漫,停留的时间一长,衣上便要带走酒气,待我回了山上,他凑过来这么一闻——哎呀,那可真是完了蛋。” 江礼只道他说得夸张,殊不知夸张中亦带有几分真实,叶景川的鼻子当真灵敏,说不准还能从徒弟身上闻出他今天与谁有过接触。拿狗鼻子来形容叶景川,竟也嫌埋汰,狗鼻子都没他的鼻子灵。 叶鸯打个哈哈,继续往下说:“所以你看,到你那小院子里饮酒,不单单安静,还能救我的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乐而不为?” “说得好听!救你一命,于我而言并无好处,除非你先交付我银两,我才肯作出决定。”江礼嘴上如此,右手当真探到叶鸯腰际,去摸他的钱袋。摸了两下,兴致缺缺地松开手,张口吐出一句嘲讽:“你着实穷!” “是很穷没错。我这样一个穷鬼,省吃俭用请你喝酒,你就没点表示?”叶鸯摇身一变,变作泼皮无赖,说什么也要随江礼一道走。江礼拗不过他,摆了摆手,率先抱起一只酒坛,走在他身前出了小酒馆的门。 方一出门,一阵夹杂着雪沫的寒风扑面而来,久居温室的江礼不禁一个哆嗦,霎时间清醒。叶鸯哪里是缠着他要到他的小院里玩儿,分明是怕他酒后无状,待到醒了酒感到丢脸。 无名山上这对师徒,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江礼摇头,心间冒出暖意,就连怀中那坛酒,也轻成了鹅毛。他抱着酒坛健步如飞,在薄薄的积雪上烙下两行脚印,叶鸯跟在他身后,许是觉得有趣,每走一步,都要与他留下的印记相贴合。走出三十余步,江礼察觉有异,回眸一望,见叶鸯这般幼稚,不禁失笑。 “你自称兄长,却跟在弟弟后头,踩他留下的脚印,这像什么话?”江礼道,“我不给你带路了,横竖你也认得路。你过来,走在我前面,我也要踩你的脚印。”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叶鸯挖空心思想逗他笑,可他总不笑,这会儿随便做一件事,居然博得了他的笑意。叶鸯站在原处,看着他脸上那抹笑影,突然忆起师父讲过甚么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江礼这小子,就跟那褒姒一般,非要看别人犯傻,他才开心。 唔,这般说来,自己便是城下诸侯?叶鸯被这联想惊到,继而觉出好笑。踩着细雪啪嗒啪嗒跑到江礼身旁,两人交换了位置,换成叶鸯走在前头,江礼紧跟其后。偶然几次回头,叶鸯都见到江小公子认认真真地踩着前方足迹,真好像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孩。 那双眼中的悲恸,这时被白雪洗刷得干净。江家二小姐若能望穿幽冥,直望进江礼双眸,必定会为他的平静而欣喜。亲人故去,悲伤可有,但切忌悲伤一世;人来到阳间走一遭,归去之日迟早到来,生者不必过分执着,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二人入了江礼那小院子,没能即刻开怀畅饮,原因无他:江小公子久久未归,院内石桌石凳早就积了层灰,又同细雪微雨那么一混合,登时泥泞不堪,令人不敢入座。所幸无名山一带冷归冷,井水并不封冻,江礼用于擦拭桌椅板凳的软布也还好端端挂在架上,未尝被人偷取,多费点力气拾掇拾掇,对他们而言不成大问题。 待到擦干净外头石桌,雪已停了,空气湿冷,直往人袖口衣领里渗。叶鸯打着哆嗦,突然失却在外饮酒的兴致,这般天气,酒液怕是刚从坛中倾泻而出,就要化作一滩冰凉,人饮一碗冷酒入喉,非但没暖起来、没热起来,反要让它把热气全数吸走,那滋味当真难受。 搓搓冻到发僵的手,两人各自提一酒坛钻入屋内,关闭门窗,寻一处落座。好酒终于启封,香气洋溢满室,叶鸯担忧酒沾衣裳,把杯子举得离自己很远,江礼看他可笑,摇了摇头,连日烦忧即刻一扫而空。 “二姐下葬不久,我本不应当这时候回来,可家中那气氛凝重得过了头,令人感到难熬,只有回到此处,方能够安心。”几杯酒下肚,江礼似乎要开始吐露真言,而叶鸯对他的抱怨并无多少兴趣,一双眼盯着他面前玲珑小巧的酒杯,暗自想道:南边的孩子酒量竟然这般差劲,若是放在北地或者塞外,只要是个人都能随随便便将他灌晕。不经意间抬眼望去,但见江小公子醉眼朦胧,嘴里犹自嘟囔着在抱怨,叶鸯忍了又忍,才没当场笑出声。 江礼对自家亲人怨念颇深,叶鸯托着腮听他絮叨,只觉他那些烦恼说特别也特别,说寻常也寻常。人多的地方,哪儿能不生矛盾?古往今来多少家族皆是如此。皇家争权,富家夺利,平民百姓没权更没钱,无甚可争夺,只好四处造谣,乱嚼舌根,非要把平静的一潭清水搅得浑浊,才会觉得舒坦。 “人少的地方,纷争的确会少,但你总躲在这儿也不太妙。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回家了?待你大姐有了夫婿,下一个就轮到你,到那时,你若不回去,你爹说不定还要带大批人马来此处绑你回家。”叶鸯道,“还是寻个时间与爹娘谈谈罢,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 对方没接他的话,反眯缝起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通,凑近了说:“我在这里呆着,你难道不开心?我爹也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给过你什么好处,你竟向着他说话!” 天地良心,叶鸯哪里有所偏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江小公子喝得上头,听什么话都仿若指责,叶鸯的提议,他半点没过脑思考,只嫌叶鸯不顺他的心意。 “对了。”江小公子喝得晕晕乎乎,脑内却忽然灵光一现,想到某事,“你明日不要下山……” “为何?”叶鸯不解其意,因而追问,江礼却一歪脑袋,趴在桌上睡着了。 叶鸯:“……” 当真酒量差得很。 想方璋亦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士,怎就没像江小公子这般,只消几杯酒便能放倒? 疑心自己买错了酒,叶鸯扒在坛口闻了又闻,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非是自己买错了酒,也非是方璋天赋异禀,而是江礼这小子酒量不行。上回叶鸯郁闷,拉他对酌,虽然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有好几轮,但江礼似乎在酒中掺了水。叶鸯那坛是烈酒,他那坛是水,所以到最后亦不曾倒下,可怜叶鸯当时受表象蒙蔽,还真以为他千杯不醉。 现而今,院子被他们收拾干净了,酒也被他们喝完了,江礼自顾自昏睡,全然不顾叶鸯的感受。叶鸯咬着牙把江小公子扛到床上,为之盖好棉被,擦擦额角热汗,掐指一算,忽然觉出这下山一趟好像做了桩赔本买卖。当即肉痛,不肯久留,生怕自个儿一时气恼,下手没了轻重,把床上那醉猫打坏。 到院中打了桶井水上来净手,趁着天空不阴,暮色未沉,叶鸯气哼哼捞起搁在门边的伞,步出大门。他对师父许诺,天黑前必定还家,只是他在这里耽搁了些时候,说不准到家时恰好摊上天黑。叶鸯摇头,总觉叶景川会借题发挥,万般无奈地加快脚步,与天上云朵争着赶起路来。那云彩高高低低地铺了半边天,墨色浅浅,是降雨飘雪的先兆,无名山一带入了冬,雨水却也不少,今年一整年都多事,雨都不甘寂寞,来得比往年频繁。 作者有话要说:  要开始锻刀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第 57 章 正值清晨,天光熹微,狂风如刀,雨丝斜斜既紧又密,凶猛撞击着院门,雨点当中夹杂着雪片,乃是最招人厌的天气之一。那雨雪经昨日短暂的一停歇后,反扑之势居然如此之盛,嘈嘈杂杂在门外闹得人好生心烦,江礼揉着额角,不甘不愿地醒来,听到了风声雨声当中裹着的敲门声。 门外来客极有礼貌,叩门叩得有节奏,江礼本以为那是叶鸯,但转念一想,昨夜似乎已经嘱咐过叶鸯今日不要下山,对方应当不会这样傻,在旁人提醒过后,还明知故犯。况且,风吹刮得这样狠,雨下得这样大,山路浸透雨水,恐怕湿滑难行,叶鸯大约不会自讨苦吃,冒着雨往山下走。 稍微定神,瞧向窗外,院中并没有人,但叩门声不知倦怠地响着,动静不大不小,刚刚够他听见。江礼心下有了计较,来者的身份逐渐明晰,那果然是他要迎接的人。 然而他并未立即起身,依旧在原处侧卧,呆呆地望着屋檐下那片雨幕,直到外头响动停了,才慢吞吞爬起来洗漱。棉被是懒得叠了,干脆摊开平铺在床上,衣裳倒不用重新找一件,眼下他所穿这身尽管带有皱褶,却尚未到见不得人的地步。烦闷地抓抓头发,自柜上寻到一把旧伞,凑合着出了门去。 院门开启一条小缝,熟悉的服色跃入眼帘,江礼翻个白眼,道:“您穿这身衣裳多少年了,怎也不说换一换呢?” “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门外那人,赫然是江礼生父——曾率人屠灭北地叶氏满门的江州,这也正是江礼警告叶鸯不要下山的缘由。叶鸯那只翠玉貔貅,父亲认得,若因此引了祸端,众人可都要遭罪。江礼磨牙,把父亲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遍,不无讥讽地问:“早就说了不用来管我,怎又来了?嫁女儿嫁不成,便想叫儿子娶妻?你——” 后面的话不堪入耳,江礼及时住了口,终究是顾忌父子情面,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 江州森森然一笑:“想说什么话,尽管说下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非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少拿这话来激我。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江礼不上他的当,砰地关了门,转身便往屋内走,竟是怒上心头,连场面话都懒得讲。 小儿无礼,江州也不生气。他们父子二人分歧良多,争吵亦非首次,从前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和美美,到江礼二姐暴病身亡之后,就连表面上的平静都无法继续维持。然而,纵是如此,江州依旧不以为自己有错,只道儿子无理取闹,居然完全忽略江礼的拒绝,抬手推开院门,步入庭中。 江礼手头闲钱不多,买下的这小院子,自是不能与南国江氏华美的大宅相比拟,并且,因着他一人独居,此处略显冷清荒芜。江州独自立在院中,大致扫了一眼,更加觉得他可笑,抛弃了富贵荣华,跑到这鸡不下蛋的破地方来,又有什么趣味可言?终日同乡野小民混在一处,实在辱没身份。 待到哪天,他后悔了,还不是要乖乖回到南江继承家业,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身份高贵的大小姐过门? 想到那天,江州突然笑了。江礼搁屋前站着,见到他笑,思及才下葬不久的二姐,心口不禁闷痛。 这时,父亲目光一转,又落到他面上,沿着他的脸向下细细打量。他如今还穿着昨日那白衣裳,下摆有些皱了,不过整体而言尚算洁净,不论是雨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是雪是水是泥,统统沾不到他的身,直教他成为灰蒙蒙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这亮色刺目,扎得别人惯看暗夜的双眼生疼,江州捏着眉心,出言斥责:“人都埋土里了,穿一身白做给谁看?滚去换掉,那妮子也值得你为她悼念?” “你瞧不起女孩子,却忘了你娘也曾是女孩子!”江礼骂道,“好一个糊涂老东西!女人得罪过你什么?我那两个姐姐难道不是你闺女?你娘生你养你,在你眼中也算不上恩德你当真可笑至极!生下三个犹嫌不够,到外面又整出孩子来,见她是一闺女,立马放盆里顺水冲走……你将她送离南江,倒是行善积德,她要留在你身边,早晚被你坑害得半死不活!” “听你的口气,她住在此地,过得倒比你两个姐姐要快活?”江州只是笑,没有别的表情,半讥讽半嘲弄,好似江礼在同他讲笑话一般,压根不值得他听进耳中,记在心上。 他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太过恶心,江礼几欲作呕,做了几番吞咽的动作,勉强忍回去,却是一句话也不肯与他说了。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自以为是者同样叫不醒,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在那里,旁人皆是错,只有他们正确,万事万物都要照着他们的意思发展,若不遂他们的愿,便成了不识抬举。与这二类人谈论道理,讲究尊重,是最无趣也最无用的事,江礼看透了父亲,因此不再多话,只等着他逐步向下走,走到最后便毁灭。 江州随他进屋,在桌边寻了一处坐下,又问他几个问题,不外乎是此间生活如何如何之类。他既然问,江礼就答,只是言语间并不透露其他消息。倪裳和叶鸯的存在,他对父亲隐瞒,关于小鲤鱼的事,他也未曾提及,简单谈了三五句,江州意识到他不可能多说,识趣地闭了嘴,只静静地坐着看面前水杯。 他不讲话的时候,真也像个寻常人家的正经父亲,然而江礼清楚,他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罪孽。北叶的确好不到哪儿去,但南江也别想遮遮掩掩,作过的恶洗不干净,不论北叶还是南江,都不是什么好鸟,此乃板上钉钉的事实。 沉默不是江州的本相,他的沉默通常持续不了很久,没过多时,他又提起了先前惨遭暗杀的那几位。江礼深知他非是准备为谁报仇,是以兴致缺缺,不接他的话茬,甚至翻了个身,宁可朝向墙壁,也不愿意面对他。 先前因着叶鸯那事,江礼与倪裳熟稔了,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巫山地带佳期如梦,断然不会再为难他,同时,那些叔伯兄弟的死因,他已差不多摸得清楚,不过佯装不知,明明掌握了线索却也不说。他迫不及待地想与南江这鬼东西撇清关系,不为别的,只因他亲爹太讨人嫌。他不能做那弑父凶徒,也伤不了他爹一根头发丝,但他总能躲得起;他躲得远远的,不闻不问,不看不听,他什么都不清楚,南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亦是他能对亲生父亲作出的唯一回答。他的做法显然奏效,江州看他像截木头似的不出声,讨了个没趣,起身走了。 或许他过了正午还会回来,或许他这次觉得没意思,下回再也不来。江礼想。 最好永远别来,永远别再出现。江礼不胜烦闷,用力捶了捶胸口,堵在那儿的一团气却怎么拍也顺不下去,固执地卡在那里,令人难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用于此刻,似乎没错。 今儿老天爷仍旧不开心,稀里哗啦地从天上往下泼水,叶鸯大清早就被嘈杂的雨声吵醒,清清冷冷的空气袭来,冻得他一个哆嗦,下意识钻进叶景川怀中。师父醒得比他早,只是天冷,同样不愿意动,起身洗漱过后,依然回到床上,怀里搂着宝贝徒弟,好像打算在床上消磨一整日。他将徒弟当宠物抱着,时不时抚摩手底乌黑发丝,而叶鸯把他视作枕头,视作火炉,阖着眼紧紧黏在他身上,拿他取暖。 两人各取所需,生活极尽和谐。屋外冷风吹卷,树叶不堪其扰,沙啦沙啦作响,雨丝不听话地敲击屋门,分明喧嚷到使人心烦,可叶鸯枕在师父身上,打心底里感受到蔓延生长的静谧。静谧发乎于心,不过它所带来的非是凉意,燥热从小腹冒出,聚集到上不了台面的某地,进而试图控制人的身躯,做出点儿不堪入目的坏事。 察觉到内心邪念,叶鸯脸颊飞红,蓦地睁开双眼,跳下床跑去外头淋雨。淋了一会儿,绮思又浓,只好去烧热水,将自己收拾干净,再度爬上师父的床,想要充当花瓶。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话倒也真实。”叶景川伸个懒腰,拥他入怀,指尖顺着那线条优美的背脊往下滑,探入幽秘之处,轻轻抠挖。弄出几声低吟,方觉得满意,有了兴致,于是上头唇舌也动了起来,开始攻城略地。叶鸯迎合他的动作,自觉无耻,不禁恼恨,同时又嫌他动得太慢,无法即刻满足,一时委屈,竟呜咽出声,仿佛在控诉他荒淫无度,专会想些花样用来折磨人。 叶景川挺身,耳畔呜咽声登时停了,叶鸯勾住他肩膀,伏在他身上,像一只被喂饱的猫咪,满足得直哼哼。同师父上床,叶鸯是乐在其中的,若非叶景川见过他溃不成军的模样,还真要以为他这是纯粹的欢愉。 欢愉也好,纠结也罢,做是做了,爽是爽了,爽快那一时,业已足够。 纠缠一轮,叶鸯累了,叶景川身上猛兽般的特质却悠然转醒,忽地将他按在床笫间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个面,一口叼住他的后颈。酥麻痒意霎时爬满半身,有如万蚁啃噬,直教叶鸯抓心挠肝,难忍之际,挣扎着想要将师父推到一旁,不想招致愈加凶狠残暴的欺凌;末了,还要听师父笑自己欠收拾,当真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如火般的炽烈褪去,尚余几分旖旎,叶鸯披件外袍,在威逼利诱之下吞了师父的恩赐。此事本为屈辱,他做来倒全无那意思,叶景川既喜欢瞧他这样,那他照做便是。 后脑骤然一沉,师父竟扣住他,予他一个绵长的亲吻,叶鸯大惊,可力气尚未恢复,全然挣脱不开,只好皱着眉头,等待对方结束。叶景川多咬了几口,咬得人浑身发颤,终于舍得放开,细细端详叶鸯片刻,忽而问道:“你方才是怎的?莫非心有芥蒂,还念着北叶,念着你我的仇?” “……不干净。”叶鸯听了他这话,知晓自己不得不解释,便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眼皮,手指紧紧揪着床单,说出那三个字。 也光说得出这三个字,旁的话是没了。叶鸯静了一瞬,复又起身,打算到隔壁瞧瞧水冷了没有,若是尚有余温,便就着温水将身体涮洗洁净。 “你惯会多想。”刚下了床,身后就传来师父懒洋洋的语调,“不干净的是我,又不是你,每天自怨自艾,有何用处?” “多想的是你。”叶鸯转身谴责他,“你老想着我记挂北叶,记挂那群死人,就只有你每天提醒我,为难我……你这家伙平素作恶多端,好处都让你占了,竟还不满意,非要提点不能说的,让人难堪。” 正当此时,腰部突然一酸,叶鸯抿着嘴揉了揉腰,缓缓坐回床上,又道:“看什么看!都是你害得——你去搬热水来,不能光得了趣,不管收拾。” 叶景川理亏无言,只得依他吩咐,起身去隔壁摸那点剩余的水。桶中之水虽有温度,但是不热,于是花了时间重新烧水,待到水热乎了,转回卧房将一身懒骨头的叶鸯抱来,精心服侍他入浴。 叶鸯唯恐他色心复燃,叫他滚蛋,他乖乖滚了,滚去书房读书。又过一个时辰,叶鸯穿戴齐整,手里撑了把伞,站在门口说要外出,不待叶景川回话,人已飞快跑走,纤细身形眨眼间被雨丝吞没,不残留一点影迹。 想他许是心烦,要下山乱转,叶景川便没有气恼,可是心高高悬起,怎么也放不下。书上的字一团乱麻似的挤到心里,无论如何也梳理不通,抬眼望窗外倾盆雨水,愈发不安,只能暗自叹息,匆匆找出把伞,多拿了件厚衣裳赶下山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坑搞搞渣攻啊,之前答应了鱼六要搞师徒年下,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第 58 章 叶鸯此番下山,非是临时起意,更非是同师父赌气,只不过是见到房中有师妹遗落之物,想趁早还给她而已。下了山后,叶鸯直奔汪家,叶景川远在半山处,居然能够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影子。看他进了汪家大门,这才宽心,放慢脚步,把厚衣裳往怀中拢了拢,想着:果然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穿那么薄,可别又生了病,和上回似的瘫在床上奄奄一息。 江怡会号脉,叶景川其实也会一点,虽说治不了病,但探寻一下旁人的状况,确实够用。先前他趁叶鸯熟睡,偷偷探过其脉象,只觉紊乱虚弱,完全是一得病就养不好的那类,按理说各人身体各人心里有数,可也不知怎的,这孩子天生对自己不上心,每日胡搞八搞,得了病又难养,到头来,竟是要师父记挂着他,方能保他安康。 汪氏夫妇热情好客,又真情实感喜欢叶大侠这徒弟,自然亏待不了他,好吃的好玩的尽数招待着。叶鸯混账的一面全在师父眼前,外人看他,无不认为他彬彬有礼,这正好比叶景川在旁人看来是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一般好笑。他们师徒俩私下里不知为此事笑过多少回了,但真到外人面前,却又下意识扮出一副正经模样,好维持自身形象,人之两面三刀,莫过于此。 叶景川来到汪家门前,未曾入内,只撑把伞在外头静静站着,等待那闲不住的徒弟推门而出。他知道叶鸯在屋内待不长久,不过送样东西而已,能拖延多少时间? 小鲤鱼留下的,确非稀罕物件,一块刺绣,值不了几个钱,然那一针一线,皆是她耗费苦心所为,一朝遗落,必定郁结于胸,除非将其找回,否则不能心安。她尚且不知此物丢在何处,寻遍了家中也找不到,因而怏怏不乐,叶鸯来时,她正使性子不肯吃饭。 忽然师兄前来,手里还拿着自己遍寻不见之物,小鲤鱼登时喜出望外,缠住他问东问西。待到问清此物在何处寻得,立即后悔自责,面露愧色,叶鸯好生安抚一通,答应了她过些时日到外面玩,那张脸复又乌云转晴,开开心心地笑了。 小孩子着实好哄,大孩子却难敷衍。随着年纪增长,所求也与日俱增,再不是简单的一个承诺便能满足,非要添上不少附加条件才行。叶鸯摸摸师妹的额头,嘱咐她好好吃饭,切莫再耍脾气,随后向汪氏夫妇拱手告别,和来时一样,提着伞出了门。 今年雨水多得可怕,像是在阻碍人们外出,但总有人乐意在大雨天离开温暖居室,到外面瞎晃荡。这种人,叶鸯是一个,叶景川又是一个,别人看他们无聊,他们却乐在其中,将那漫天风雨视作趣味点缀,纵使寒冷逼人,亦无所畏惧。叶鸯出了汪家大门,一眼望见师父,丝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毫不觉得奇怪,然而当他看到师父手中竟还拿了旁的物件,不由惊奇。 目光诡异地在叶景川面上扫了两圈,叶鸯试探问道:“横竖回到山上也是无聊,不如出去转转?” “下这么大雨,你还想走去哪里?山下低洼处早已淹了,遍地雨水,冷得怕人,有什么好转?”叶景川面色无改,将自己那把伞收起,挤到叶鸯伞下,为他披衣。道旁石刻充当了伞架,雨水覆面而下,石材被洗得晶莹透亮,叶鸯盯着它瞧,一时挪不开眼睛。 “哎……你说不去,那便不去。”叶鸯不欲同他作对,及时改口,“我突然有些冷了,思前想后,还是在床上抱着你舒服。我们即刻回家罢,你讲得倒也是,这鬼天气,没什么可玩儿的。” “山上的醋不够,酱油也剩得不多。先去街上走一遭,买瓶醋便回家。”叶景川将自己的伞拿起,并不撑开,拉着叶鸯往街上走去。叶鸯去摸他手,感觉冷得过分,便紧紧握住,宽大衣袖垂落,遮掩住交握双手,在昏暗天光里,竟无人能将这番纠缠看分明。 叶景川反握住他的手,实实在在地将他抓在掌心,一块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从叶鸯身上传来的温度令他心安,旁的事,暂且顾不上想了。 不知是他哪一句话逗趣,叶鸯忽然发笑,笑了好一阵子,方说:“那些姑娘家看你,都认为你是翩翩公子,浊世异人,谁能想得到你又要买醋,又要打酱油?” “若不饮食,我也只好饿死,买瓶醋,打瓶酱油,有何稀奇?”叶景川从他手里抽出伞柄,蓄意调戏,“不要抓着伞了。这木头棍子又冷又硬,怎比得上真正好东西?” 言下之意,是只有那暖热且温柔的玩意儿算是好物——自吹自擂的本事,他要认第二,天下无人敢当第一。 “你这话说得,好像你那玩意儿很软似的。”面对这般斯文败类,叶鸯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盯着他看一阵子,讲不出话,叶鸯转眼望前方店铺,轻咳一声,催促道:“行了,你进去买醋罢,我在外头等你。” 他说了话,叶景川竟不答,叶鸯抬头,但见师父视线牢牢锁死在前方,脸色不大好看。刚要循着师父双眼瞧过去,对方却突然将他往身后一扯,牢牢护住,叶鸯大惊失色,不晓得师父发现了什么人,忐忑不安地冒出头,朝前路上看,恰有一人撞入视野,正向这边缓步走来。 那人样貌并不出众,然而周身有层戾气环绕,直教叶鸯瑟缩。此人的身份,他不知晓,不过看师父这样紧张,想必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叶公子,别来无恙乎?”江州抬高伞面,招呼着叶景川,目光在他脸上悠悠转了一圈,又落到他背后那孩子身上去。这孩子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州稍作思量,认定他是叶景川藏在无名山中的大徒弟。 他这徒弟来得蹊跷,江州迄今不知,他当年是从何处捡来了个半大孩子,养在山上。叶景川其人,江湖扬名已久,他的脾气,江州略有了解。他平素鲜少发善心,总不会是在道旁遇见个乞儿,随手带回无名山,那孩子必定大有来历。 这时,发觉他们二人姿态亲密,江州似有所感,笑意渐敛,冷声问道:“终身不娶,莫不是为了这孩子?” “是又如何?”叶景川反问,“纵然是金屋藏娇,又碍到了谁的眼?” 已很久无人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了,此语一出,两厢静寂,连叶鸯都讷讷无言,不敢出声。江州神色阴鸷,步步逼近,叶鸯抬眼,见他狠狠瞪着自己,怒气霎时间被激发,眸光一冽,险些脱口而出反骂回去。不知名的老匹夫,居然拿这般眼神瞧他,鬼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莫名其妙地招来个怪人! 江州行至近处,身形突然消失不见,竟是顷刻间转到叶景川背后出手,直击叶鸯天灵。叶景川对他此举早有防备,登时回护,叶鸯却未如两人所预想那般匆忙退避,反自腰间抽出短匕,迎上江州。江州本不畏惧他掌中兵器,奈何叶景川不容小觑,霎时收了攻势后撤,那衣袖动得比人要慢,生生被割裂,又在几道雪亮刀光中变作了碎片。 原以为真是金屋藏娇,没想到这小子不软,竟会咬人。江州静静审视叶鸯,心中百转千回,瞬息之中变幻无数念头。叶景川的徒弟,着实比同龄人强上一些,但从未有人传过他的名声,是他不愿扬名立万,还是他师父不欲让他卷入江湖纷争? “……” 浊世多奇人。 江州略有感悟,未多纠缠,拂袖而去。 “你随我进去罢。”待到江州身影全然没入雨中,叶景川复开口,“等买到了,便回家。” 叶鸯应声,随他入内,又好奇地回首望去,想着那怪人是何身份。 回了家中,雨将停歇,叶景川要煮饭,要喂饱二人肚子,却放心不下徒弟,于是命叶鸯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侧。叶鸯横竖无聊,便当真跟着,跟了没一会儿,觉得自打在街上见过那人之后,师父就忽然古怪得很,不免担忧,悄声询问:“你怎的了?山下那人有多可怕,至于你吓成这副模样?” 叶景川正要开口,眼前忽地闪过塞北雪山上四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转瞬之间,塞北白雪又变作笼罩北叶的一片炽烈火光。呼吸不禁停滞,想说的话哽在喉头,难以吐露。 摇头示意他无需多言,慌里慌张用过膳食,心不在焉地刷洗碗筷,不留神摔裂只碗。弯腰去拾碎片,指尖不慎划到尖锐处,立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时渗出鲜血,血珠滴在洁白瓷片上,红艳艳的煞是显眼。叶鸯目睹这一切,又惊又怕,唯恐他再划出一道伤痕,连忙扑过去紧紧抱他,迭声说着:“你且停一停,你且停一停,那碗又不金贵,坏了便坏了罢!究竟发生何事,教你魂不守舍,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说与我听的吗?” “亏得今日下了山。”叶景川抬手抱住他,却是自说自话,全然忽视他的询问。 叶鸯怔愣一瞬,柔软的吻便印上来,师父轻轻拍着他的背,吻了一会儿,又放开他,嘴里说道:“近来雨水多,不太方便,不要再下山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突然对我说不要下山?”叶鸯蹙眉,“山下闹鬼不成?” “还有谁告诉你不要下山?江家那小公子?既然都叫你别下山,为何还往山下跑?”叶景川低声笑,伸出舌尖舔了舔近在咫尺的耳垂,软绵绵的,触感极好。 叶鸯愈听,愈发感觉他不太正常,然而还没等问出口,他便松了双臂,拾起那只裂开一半的碗,随手丢到旁边立着的木桶里,回身将碗筷搁到架上,摆放整齐。寒意从足底升起,直冒到头顶,叶鸯唤了声师父,对方却不曾转头,只说:“到房里等我去。” “那我到房中等你,你快点儿来。”叶鸯退出屋,手脚不停颤抖。他忽然之间想通了,原来他不经意间与他的仇敌擦肩而过,无怪乎叶景川忧心! 可恨自己竟忘了江礼的告诫。若是他昨儿多想想,把江小公子那句话真正听进去,而不是当成酒后胡言乱语,说不定这些时日,还能安安稳稳地蒙混过去。 适才在山下遭遇的,怕是江礼那亲爹。 叶鸯蜷在棉被里,不肯冒头,门外足音轻叩,一双手抚上他腰侧,他情不自禁地一抖。 “现在知道怕了?”叶景川无奈,“那时在街上,你不是凶得很吗?” “你他娘说什么风凉话?若我知晓那人是谁,我跑都还来不及,谁能想到这老东西竟出现在无名山!”叶鸯骂道,“我还道江礼那话说得奇怪,原是他爹要来!这下可好,他如今晓得你不娶妻是因为我,该上门找我麻烦了!” “假如你当真害怕,倒也有解决方法。”叶景川慢条斯理地给他支招,“你下次告诉他,你也是受我所迫,全部罪责都在我,与你无干,说不定他能够放你一马。” 好啊,越说越混账!叶鸯觉得他是在说疯话,气急败坏,抓着他的狗爪子狠狠咬了一口,恰好啃到伤处。叶景川原本四平八稳的风度顿时端不住了,叶鸯听到头顶传来变了调的抽气声。 下一刻,叶景川掀起棉被,将两人严严实实罩住。一片黑暗当中,叶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到有头凶残猛虎叼住了他的喉咙,牙齿在皮肤上慢慢地磨。 “你想咬死我?!”叶鸯去推师父的肩,赶他走开,可惜轻而易举地被镇压,叶景川啃他两口,含混不清地讲了句话,重又把人抱紧,去寻他的唇舌。叶鸯反抗不能,呜呜地叫着,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恨不能给贸然下山的自己两个大嘴巴。 ☆、第 59 章 叶景川此人,言而有信,说到做到,诚实得非比寻常。先前他说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叶鸯,以防叶鸯丢了小命,便当真步步跟随,不论叶鸯在做什么,一转头,总能见到他的人影,时而出现在右,时而出现在左。 饶是情深似海,也要被他这番举措消磨得不剩多少。叶鸯既好气又好笑,只是不晓得能怎样说。终于有一日,叶鸯坐在浴桶之内,叫叶景川那如狼似虎的目光看得受不了了,忍无可忍,怒声道:“江州并不清楚我的来历,想来也和大多人一般,认为我是你捡回无名山的孩子,对北叶赶尽杀绝,如今自是不可能的事。你不愿娶他的女儿,偏偏看上我,他就算心中不平,想杀我泄愤,亦起不到效用,还会得不偿失;你且动动脑袋,好好想想,他对我下手,又有几样好处?至多是寻上门来,骂我两句算了,哪儿用得着你这样紧张?这几日,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搞得人心惶惶,外头响雷打闪你都害怕,连带着我跟你一起担惊受怕,我看你也不是想我好,就是寻个由头黏着我罢了。” 一口气说完,叶鸯抚了抚胸口,转过身不再看叶景川的表情,自顾自趴在桶沿假寐。这时叶景川突然摸到他身边,探手入水,一本正经说着:“水已凉了,你快出来。你体虚畏寒,不能用冷水冲洗,尽快离了这水,到我怀里,我给你暖一暖。” “你个王八蛋,这又是哪里学来的花言巧语?”叶鸯嘴上嫌弃他,却任由他将自己抱出浴桶,拿棉被裹成一颗圆溜溜的球。早先在桶中泡着的那时,叶鸯已困得不行了,这会儿坐到床上,更觉困倦,不禁打起哈欠,往后一仰,竟是倒头便睡,也不管穿件衣裳。叶景川忙活一通,抬眼看见他居然睡着了,登时哑然失笑,擦了擦额角的汗,过去为他掖好被角,又放下床栏上未撤去的帘子,守在他身侧再度过一夜。 叶鸯睡得安稳,叶景川心里可是乱极了,尽管徒弟说的那番话有道理,但他仍然免不了担忧。关心则乱,大抵是这情形,他越是想,越是惊惶无措,除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再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估摸着得等到江州离开无名山一带,他才能真正放下顾虑,睡个好觉。 躺在叶鸯身侧,千万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有苦有甜,还有酸涩。最近天公郁闷,频频降雨,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景川被雨丝扰动,一闭上眼,就想起从前叶鸯来时,自己那不加掩饰的恶意。如果说叶鸯是长不大的孩子,那他叶景川又何尝长大过?情之一字,于他而言真真参不透。回忆往昔,他恨得真切,恶得真切,到头来,忽然转去做善人,企图将血海深仇一笔勾销,只留下满腔爱意——如今看来,他是成功了,而其中似乎夹杂了隐忧,那些往事无法根除,仅是埋藏,它们仿佛在伺机反扑,等着啃他的骨,饮他的血,嚼他的肉。 纤细丝线揉作一团,分不出头,分不出尾,叶景川梳理无果,最后惟有叹息。 叶鸯在朦胧梦境里听到他的轻叹,迷迷糊糊翻过身来,将手掌搁在他胸前。叶景川一颗心砰砰跳动着,好似青涩少年郎,慌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覆上叶鸯手背,嘴角一勾,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他们二人从最初的互不信任、互相算计,逐渐走到如今,说来的确奇妙。叶景川睡去之前,又忆起故地重游的那年。想来人心受触动也很容易,缘分到了,自然动心,那时他想,既已心动,压制无用,倒不如顺水推舟,看水流能否将这小舟送到叶鸯心里,博得个两情相悦的机会。 那情愫踩在刀尖上,站在悬崖旁,最后成功了。 他抢占了叶鸯一颗心。 好好地睡到后半夜,叶景川始终无梦,而叶鸯突然做了梦。梦里头师父穿了一身红,拿根小金杵掀他的盖头。盖头四角缀了流苏,在烛光下金闪闪亮成几束星星,叶鸯觉得好玩,觉得好笑,伸手去扯,却被师父啪地一下打落了手。梦到此处就结束了,叶鸯忽而醒来,见外头天色还暗着,便往叶景川怀里拱了拱,继续休憩,待天光大亮,太阳照进卧房,也不愿意起床。 叶鸯总是这样,勤快一阵,又懒一阵,而勤快可能不会令他上瘾,懒惰却会。叶景川不乐见他懒,但每每想到前一晚自己做过的亏心事,怎么也狠不下心来逼他起身,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滞留在床上陪他懒着。 他们两人拥抱在一处,各怀心思,一个想着来年春夏可不能这样懒散,须得多练练剑,另一个则懒得毫无负罪感,甚至明年还想瘫在床上犯懒。但良心的谴责是无声又毒辣的,叶鸯躺着躺着,总觉得事情不对,便张开眼,随便寻了个话题说道:“我昨儿做梦了。” “美梦还是噩梦?”叶景川听他提起梦,有些紧张。从前叶鸯做梦,常常是梦到北叶的焚天大火,不知他昨晚是否又重复了那相同的梦境? 慌忙去察看叶鸯神色,竟见其面上带笑,叶景川一怔,感到惊异。既然笑得这样好看,想必是美梦了?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叶鸯悠然开口,为他答疑解惑:“我昨晚梦见你拿根小金杵,来掀我的盖头。” “那真真有趣。”叶景川嘴上这般说,同时很实在地笑出了声,“你我皆是男子,就算要拜堂,也不该有谁戴一红盖头。” “我正因此发笑。”叶鸯道,“再说了,讲究那些虚礼作甚?天地不值得拜,高堂也都不在了——你我偷偷摸摸厮混在一起,还老害怕遭雷劈呢,要是去拜爹娘,亲还没结,先打起架来,吓人得很。” 说完,把头蒙起来吭吭地笑了,叶景川也跟着笑,两人笑作一团。好容易缓过气,叶景川正色道:“说老实话,以后可还会怨我、恨我、气我,认为我不可尽信?” “怨你恨你,自然不会,至于气不气你,得看你欠不欠收拾。”叶鸯猫似的伸了个懒腰,把脸埋枕头里,闷闷吐出后面几句,“并且你着实不可尽信。回回说只弄一次,弄完了又食言,混账东西。” 叶景川推卸责任,把罪责堆了部分到徒弟身上:“动心有你一份,动情有你一份,动念还有你一份,怎就只能赖我?别光说我的不是,想想自己身上的错处罢!” 要不是与他打交道,没准儿终此一生也听不到这般歪理。叶鸯闻言,隔着块被子踹他一脚:“哄骗加逼迫的时候,你却也不说了?佳期如梦的姐姐们都说男人在床上讲话不用心,从前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叶景川原想说,既然没试过,就无资格评论相似与否,但又怕他真找个歪瓜裂枣来膈应自己,顿时浑身一激灵,甩了甩头,主动求饶:“好,是我错,是我错。您饿了吗,渴了吗,小的给您拿点心,再倒杯水?” 他忽冷忽热,忽而高高在上,忽而做小伏低,叶鸯嫌他反复无常,又送他一脚。末了,拢着被子爬起来,瞧着外面阳光正好,又想下山走走,立时起身,一面拾掇,一面催促叶景川更衣,要他陪自己到街上闲逛,顺便买些暖炉火炭一类冬日里用得到的物什。 陪他外出,总好过他独自外出,叶景川稍微一想,也便同意。即刻起床换衣,拿了佩剑与他作伴往山下走,迎面而来的风有熟识的冷冽,冬季又将到来。 风之冷暖,向来与光照无关,虽然那日头晃眼,但风实打实地凉,溜到人袖口里面,激起一阵战栗,直教人瑟缩,仅想躲入温暖巢穴,捱过这难熬的冬天。小鲤鱼搓着手,哈着气,趁天晴出门清扫阶上落叶。前些天总下雨,叶儿还是青色,就已被雨打风吹去,委顿在门前,倒卧在积水里,可怜这青青的生命,分明没到凋落的时候,却被迫零落成泥。 她半蹲下去,小心地提起一片叶,仔细观察叶上脉络。那纹路浅浅的,将叶面割裂开许多小块,仿佛棋盘上的方格。 突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想起师兄好久没有陪自己下棋了,自己最近也鲜少上山去。其实并非情谊转淡,而是今年真真多事。小鲤鱼不知那些爱恨纠葛,更不懂何为恩怨情仇,她只明白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师兄也变化了许多;其中最显著的差别,就是他外出的次数在增加,以往他是能不动就不动的,但在今年这短短的一年内,他离开了数次,去过最多的地方便是巫山。 她托着腮,将树叶放入门边小水沟,那叶子跟艘船似的顺流而下,眨眼间被冲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她又想到师兄实际上是每年都要出远门的,但不清楚为何,前些年她从未感受到那种莫名的惊慌。 有陌生来客自身边走过,无意中遗落一颗金灿灿的东西。小鲤鱼轻呼一声,拾起那块黄金,拎着裙摆追了上去。前方那人听到有小姑娘叫自己伯伯,诧异地回过头,待到看清她掌中之物,更为惊奇。瞧她打扮朴素,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小姐,竟也视黄金若浮尘,晓得要物归原主。 “多谢小友。”江州接了她递过来的那小块黄金,本想径自离去,但看她容貌秀丽,不禁心生喜爱,生生停了脚步,立在原处多看了她一会儿。想起自己那才出生便不见踪影的小女儿,遗憾地叹口气,若她尚在人世,也该有这么大了。 在大街上盯着别人家的女儿看,着实有些古怪,江州摆首,快步走开。走出不远,重又回头,那纤细可爱的影子还在清扫石阶上的落叶,真是乖巧极了。 江礼那两个姐姐,从前确也这般可爱过。江州敛眸静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温情。 可惜,仅仅是一闪而过。 转过街角,倏地抬头,竟和叶景川师徒不期而遇。两方对视,半晌无言,叶景川摇摇头,带着叶鸯继续前行。即将擦身错过时,江州低声说道:“先前吾儿想要拜师,你不愿收,如今这亲家又做不成,想来日后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这话乃是说与叶景川听。叶鸯拉了拉师父的手,仿佛在示意他赶快打发走此人。于是,江州听到了叶景川的回应:“你年纪大了,想不服老,却也不行;总去盘算,容易折寿,既已上了岁数,那还是安分守己一些,别搞那些有的没的,方能活得长久。” 叶景川压根就没改过自新,对着外人,他讲话依旧夹枪带棒,不懂礼貌。叶鸯在旁听得不停咧嘴,频频回顾江州,生怕他被叶景川激怒,再度出手伤人。 然而江州未曾不满,反是大笑几声,笑过这一阵,又道:“你所说倒也不错。我算计来算计去,已失了两个女儿。我那儿子……哈,不提也罢。”随意摆了摆手,神色黯然,背身离去。 叶鸯只晓得江礼有两个姐姐,却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小妹。当即好奇心大盛,缠住师父问东问西。 江家那点事情,叶景川是知道的,但不怎么乐意提起。听他问起江礼那小妹,叶景川先是皱了皱眉,随后说:“那个庶出的小女儿?自是被她生父亲手扼死,没甚么好讲的。” “亲手扼死?”叶鸯更加惊讶,“既是庶出,又是女孩,不受宠也情有可原,但死,却不至于罢?” “他正妻有权有势,拿小女儿一条命换这些,对他而言不是稳赚不赔吗?”叶景川觉得无聊,懒得细讲,便敷衍答话。 叶鸯仍旧不解:“怎会有如此善妒的女子?一定还有别的缘由。你不要瞒着我,快详细说。” “还有何种缘由?单是不想看到旁人给自己夫君生儿育女,就已足够。”叶景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且假想一番:江小姐嫁到无名山,给我生下个闺女——” 休说生孩子了,她单单是嫁过来,叶鸯都能气死。 即便如此,仍要嘴硬:“大人的事,同孩子又没关系……” “此话当真?那我便不发愁了。”叶景川短促地笑了一声,举步前行。 叶鸯咂摸他那句话,忽然回过味儿来,登时怒气冲冲地揪住他质问:“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但听得叶景川咳嗽两声,笑道:“你又犯傻了,为师骗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休整好又要回学校,活着真累。 ☆、第 60 章 路过汪家,意外地看到师妹在门口扫台阶。叶鸯仰头看她家门前那棵大树,觉得树上没怎么秃,可师妹身边的落叶竟然堆积了不少,瞧上去好生奇怪。 小鲤鱼扫地扫得心无旁骛,叶鸯看她这样,便想使坏。存心吓唬她,掩藏了声息悄悄走近,蓦地从她身旁扑过去,果然换来她一声尖叫。 任谁在专心致志时遇袭,都会有瞬间怔愣,但当他们反应过来之后,那瞬间的怔愣就要转化为怒气。小鲤鱼本以为自己运气不佳,遭遇了街头怪人,定神细视,却发现从旁边飞过去的那家伙原是师兄,登时举起扫把,拿扫把棍儿给了叶鸯重重一击。 她下手留了情,理应造不成伤害,然而叶鸯纵情纵欲,她打击的那处又极尴尬地是叶鸯后腰,是以在那一刻,叶鸯面上表情微微扭曲。不过,在师妹眼前不好太放肆,自要偷留几分颜面,是以叶鸯的表情仅仅扭曲了瞬息,眨眼间又恢复常态,嘻嘻哈哈地跟她逗闷子。 “你好久不下山来看我,今日下山一趟,竟还故意吓唬我!有你这样的师兄,倒不如没有好呢!”小鲤鱼一跺脚,回身去找叶景川撒娇,“师父看他,坏死了,成天欺负人,讨厌得很。” 叶景川本不气恼,但她既然说了,就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即刻双眉一拧,双眼一瞪,厉声训斥道:“你个孽障!欺负你师妹作甚!还不速速过来赔礼道歉,换为师饶你一命!”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师父假怒,师妹假怨,演技惟妙惟肖,若教旁人看了,定要以为泼皮师兄将挨一顿毒打。叶鸯憋笑憋得腹痛,表面上又随他们一起演,把无赖本色发挥了个十成十,张口便道:“我有何错?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师父勿要轻信谗言!我哪里有吓唬人,分明是想与师妹好好打个招呼,倒是小师妹呀,把好心当驴肝肺,吵吵闹闹非要收拾我。” 小鲤鱼扬起巴掌,往他背上拍去,嘴里叫着:“你近来总不在,想必是跟别人玩去了,还偷偷学了坏点子,专门对付我。上回你给我送东西,我还当你要带我上街,没成想又等好几日,始终不见你人影,直到今天你才出现,一出现就吓唬人。” 如此清算,确是叶鸯理亏,而他消失期间,不是在跟叶景川天南海北地跑,就是在为叶景川生气;真要计较起来,叶景川要和他担同样的罪责,师妹这一串质问,不光问住了师兄,还问住了师父。 叶景川心中有鬼,当然心虚,眼神顿时飘到他处,过了会儿再飘回来,强行解释:“你师兄身子虚,总爱生病,最近他躺在山上喝药,不方便到处走,并非故意冷落你。” 小鲤鱼握着扫把,顿觉委屈:“天老下雨,山路太滑,不便行走,我爹娘又嫌林间危险,不同意我上山;可我不上山,你们不下山,那就一直见不到面了呀。” 听她发愁,叶鸯忙道:“师父骗你的。我们这一年是因为忙,才抽不出空闲,好不容易得了空,却赶上下雨。你莫要着急,这几日天气放晴,我若得了空,便下山来找你,你一个姑娘家,爹娘不放心是对的,我嘛,就没什么好怕的。” 叶景川闻言,翻了个大白眼,似是不满意他随便许诺,而小鲤鱼浑然不知师父内心愤慨,自顾自激动起来,拉着师兄的手说东说西。 师妹在外面站得久了,手掌冰凉,叶鸯握着她的手,给她暖了一阵,以此为由催她回屋。目送她拖着那秃头扫把跑入家门,叶鸯搓搓手掌,瞟向叶景川,“哈”地笑了:“你看什么呢?我陪她玩,又不用你来看护,你尽管在山上呆着,睡你的大头觉呗。”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可能吗?”叶景川骂道,“就不该应了你下山!先碰见江州,又听你随便许诺,这一整天的好心情都快糟蹋没了。” 他心情不好,并不全怪叶鸯,只是叶鸯恰好撞上他的剑锋,他不由得想往前送出一招,将这惹事的小混账穿在剑上。 叶鸯不以为然。反正已答应了师妹,叶景川再不情愿,也得跟在他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如今的他,和从前那些年一样,在故意给叶景川找麻烦,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下这点儿意义。 从前他给师父找麻烦,乃是蓄意报复,这时候仍旧是蓄意报复,但报复之缘由略有不同。叶鸯揉了揉腰,嘴角勾起一抹含着恶意的笑,双目直勾勾望向叶景川:“你成天占我便宜,我今儿也想占你便宜,怎么,不行?” 哪儿能不行?叶景川无奈,过去拢了他的肩膀,往大街上走:“不谈这些了——你说需要何物?现今天冷,总在外头晃荡,冻得难受,你我即刻上街,快去快回,早点儿到屋内盖厚棉被去。” 两人拉拉扯扯,往人来人往之处走了,早先与他们分道而行的江州,却是去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江礼那院落挑得好,于闹中取静,别有一番风味,虽说紧邻闹市,但很少有人真正往此间走,小院正主住得舒服,江州作了儿子的客人,亦觉舒心。他扣响门环,屋内江礼一脸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问道:“又上哪儿转悠去了?” “这里景好,随便走走。”江州带上门,视线貌似不经意地扫过儿子身上,“你在无名山住了些日子,可与叶大侠相熟?” 江礼蓦地警觉,怕他想打听别的事,于是留了个心眼,含蓄回答:“与叶大侠只是略有交集,谈不上熟稔;至于叶大侠的徒弟,他同我之关系,倒担得起这二字。” 江州若有所思,不再追问,江礼看他不问,暗自松了口气,又说:“再过俩月就到年节了,你准备何时回家?” 听他话风,全然是想赶他爹走,而他自己,却没有归家的意思。江州察觉了他的弦外之音,淡淡抛下一句“这日子过得倒是快”,旁的事情一概不作解答,提着手中酒肉,进了屋里。 再怎么生气,该吃饭还是得吃饭,江礼从来不跟食物过不去。他爹买来酒肉,他道了声谢,即刻捋起袖管大快朵颐。待到吃饱喝足,擦擦嘴角,把用过的碗筷杯碟一并收走,跑入厨房,但听得丁铃当啷一阵脆响传来,好似瓷碗瓷碟互相看不顺眼,大打出手,他爹在饭桌旁心惊肉跳,而他本人恍若未觉,刷干净碗筷,随意擦干双手,便回了卧房蒙头大睡。 江小公子平素没有这样懒散,至少不会一整天躺在床上发呆,然而这时江州在场,江礼既不想陪他爹讲话,又不想在他爹眼皮子底下办事,只好借睡觉来逃避。他睡,倒也不是真睡,充其量闭上眼睛,胡思乱想罢了。其中想得最多的,还是他爹什么时候回南江,留他一人于此间逍遥自在。 年轻人大抵都是闲不住的,方璋如此,叶鸯如此,江礼更如此。江小公子在家中憋闷得久了,好不容易逃出樊笼,找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一片新天地,怎可能轻易随父亲归家?江州也曾从他这年纪过来,自能搞懂他的心思,可世上许多人,皆身不由己。 今年家中缺人,很难再如往常那般和和美美地过节,不圆满的宴席,不设也罢。江州默然不语,收拾好饭桌,弯腰去按隐隐作痛的左膝。它受了风,酸胀不止,教人难熬,叶景川说得对,人到了年纪,是该服老,纵然他认为自己尚有余力,事实也不容许他乐观了。 他们父子二人并不睡同一间房,江礼长大了,不再如孩提时那般依赖父亲,况且此处是他购置的居所,江州来此,是他的客。尽管这做主人的没有自知之明,做客人的也没把自个儿当客人,但那界限始终划得清楚,将双方分隔在两端,谁也沾不到谁的衣角。 江礼辗转反侧,终是难眠,他白天睡,夜里睡,睡得太多,精神百倍,再谈休憩,竟觉得有点儿恶心。骤然坐起,跳下床榻,悄悄将门推开条缝,见父亲不在桌旁,登时大喜过望;蹑手蹑脚出了屋,摸到父亲卧房附近,透过未关严的窗缝瞧了一眼,看他背对这边侧卧,即刻喜上眉梢,转身便跑,鸟雀一般跃上墙头,飞快地溜到了街上。 他隐匿气息的本领,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竟然能瞒过他那修行数十载的老爹。他出了门,江州竟完全不知情,就连起身关窗时,都未曾注意到他已经不在家。 跳出院墙之外,江小公子伸个懒腰,觉得外头的空气比院中的新鲜许多,不由心情大好,一路向河边行去。无名山一带的水源,有些地方冬日封冻,有些地方常年涌流,全依其所在地势地貌而定。位于山中寒凉之地的,或许凝成了冰,但在山下低洼处潺潺淌着的,一年四季都有涓涓细流,供往来行人观赏或掬水洗尘。江礼生在南国,长在南国,天生亲近水流,一经出门,无处可去,便下意识地去找最近处水源,如今他心绪不宁,惟有坐在河岸边大石块上,才能令他安心。 正如父亲不知他外出会去哪里,父亲出了门,他一样不清楚其目的地;但稍作思量,有两点可以肯定:无名山和汪家,江州断然不会去。 无名山有叶景川坐镇,叶景川背后的势力庞大而神秘,江礼对之略有耳闻,具体状况他记不得了,仅仅记得那背景连南江都无法小觑,若非如此,江州也不会费心拉拢叶景川,想要他娶江怡为妻。现今江礼二姐去世,结亲自然没了下文,江州的遗憾是必然,但远不到要报复的程度,更加没有前往无名山叙旧的理由。江礼托着下巴,抓一根枯草撩拨面前清水,水面上荡开一层层的波纹,他凝视波纹中心的小圆点,兀自出神。家大业大,有许多好处,然而坏处也许多,只是此刻他头脑发木,一时讲不清楚。 至于汪家,江礼自认瞒得极好。只要江州以为他与小师妹素无瓜葛,想来小小一户人家,不会被额外关照。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良多,并且许多事情发生得也突然,甚至叫人来不及习惯。于江礼而言,父亲的出现便是一类突发事件,父亲留在他的小院子里不肯走,则是突发事件当中最为可怕的一件。是他志得意满,离开了没多久,竟以为自己摆脱了南江的阴影,殊不知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已将他和家乡紧紧牵系在一起,任他走到天涯海角,亦挣不开束缚。 不管跑得再远,飞得再高,南江的影子还是黏在他脚底,如影随形。江礼感到烦闷,脑内却突然灵光一闪,异想天开:假如有个兄长,自己不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么?——可转念一想,要真有那时,家业之争又成了无法避免的灾难,人活这一辈子,原来遍地都是难处,路不可能好走。 ……当真羡慕叶小公子。江礼酸酸地想。叶公子若要闯荡江湖,不单有师父作陪,更有倪裳、方鹭等人从旁协助,他若不想闯荡江湖,还有一座无名山供他偷懒。无名山这地方多好,该有的全部都有,不该有的,一样也无。 只可惜叶鸯身在福中不知福。 江小公子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谴责叶鸯,突然鼻子痒痒,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再睁眼时,忽望见水面上现出一个巨大黑影,紧接着后脑勺被人按住,往下一压,他躲闪不及,险些掉入河里。 来人见势不妙,连忙转推为拉,将他往上一提,他这才避免了坠入水中变成落汤鸡的厄运。既惊又怒,猛一回头,原是刚刚念叨过的那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给他整了一出恶作剧。 “还好还好,没真掉进去。这天气,弄湿衣裳可麻烦了,还是干干爽爽的舒服。”叶鸯笑道,“大老远就看见你在这河边蹲着了,怎么,是想我又不敢上山敲门?” “谁想你!你自作多情,你个苏妲己!”江礼气急败坏,连连甩头,却挣不开叶鸯搭在他后衣领上的那只手。叶鸯听他胡说八道,颊边笑意更深,悠然开口:“苏妲己眼高于顶,瞧不上你。” “你是妺喜。”江礼快要让他气死,嘴上又改了个称呼。 叶鸯摆首,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江小公子,这样不可以啊,你先前说过绝不应仇视女子,这时候出尔反尔,像什么话?” “……………………” 江礼沉默许久,才想到该如何反驳:“我不仇视女子,我仇视你。” 说的什么东西?叶鸯一愣,准备还击,奈何词穷,到最后憋不出半个字,只好笑笑。 与此同时,江礼也气得笑了:“不是说过叫你别下山?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父亲来此寻我,怕是要到来年开春才走,你当真不害怕?” “该害怕的不是你么?”叶鸯道,“你爹过来逮你,跟我有何关系?” 江小公子略一思忖,有理有据地回答:“当然与你有关系。我爹讨厌妺喜,还讨厌苏妲己。” ☆、第 61 章 非要提及妺喜与苏妲己,将会涉及到另外一个非常深奥的话题,而在冬日里讨论深奥的话题很费脑子。叶鸯不准备继续陪他胡扯,咧了咧嘴,回头往那边树下瞅了一眼,复又压低声音问道:“你说老实话,你爹到底来干嘛的?” “当然是来此守株待兔,准备抓我回家。”江礼不明就里,但也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嗓音,两人你来我往,仿若山间匪徒在对接头暗号。“暗号”对了几句,叶鸯发觉他们二人所谈及之事全不相同,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只好暂且住口,斟酌着言语,谨慎万分地向江礼吐露好几日前街上那场突然遭遇。江小公子听得一愣一愣,手中的草杆子都掉进了水里,顾不上捡,呆滞半晌,才说:“那……那他真打了你?” 合着刚才讲那一通也是白讲,他这样问,明摆着没认真听。叶鸯又无奈又好笑,从头与他讲起,末了,再度问起江州来到无名山的缘由。这回江礼用心听了,把前因后果梳理得明明白白,可父亲忽然现身于无名山的原因,他仍是说不上来。他所知晓的,仅有父亲要带他回南江一事,至于其他的谋划或者企图,他一概不知。 他离开南江之日久,家人在忙活些何事,他大约是得不到消息的。叶鸯忽而想到这一点,登时发出声叹息。本以为南江的小公子真能掌握几件外人无从知晓的事,却偏偏忽略了这孩子是个不着家的崽儿,他连他姐的婚事都不晓得,还能指望他清楚他爹的一举一动?叶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他想自江礼身上入手,然而江礼浑身上下无处可钻空子,纵使他想坑蒙拐骗,亦做不成。 “我爹又不知道你是谁,犯得着打你?”江礼眼珠一转,意识到不合情理之处。江州那人,对南江有害无益的事他向来不干,怎就突发奇想,要对叶鸯出手?叶鸯那番言语,看似精密,毫无漏洞,但仔细一探究,江礼便认定他必有隐瞒。 这一问,着实难以预料。叶鸯微怔,刚准备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江小公子已从他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抿着唇,冷冷地瞧着他,等他如实相告。 难道真要将叶景川的浑话和盘托出?叶鸯变了脸色,朝那边树下频频回顾。虽说江礼早就看破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但真要坦坦荡荡地与他谈论此事,叶鸯仍旧做不到。 只是江礼步步紧逼,非要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罢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叶鸯如此想,眼一闭,牙一咬,心一横,凭借记忆把师父的话复述一遍,待到复述完毕,掌心出了层薄汗,几乎不敢去看江礼的神情,耳朵里嗡嗡的,比首次爬师父的床还要紧张。 江礼听他讲完,久久未发一语,盯着他透红的耳尖看了半天,“嗤”地笑出了声:“那倒无事。我还当我爹发现了什么……现今看来,不过是因为讨厌妺喜和苏妲己。”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妺喜和苏妲己身上,看来这俩名字,今儿是逃不过去,必须登台唱戏了。她们死多少年啦,骨头都化成了灰,竟仍要时不时被拖出来鞭尸。叶鸯扼腕叹息,却不晓得是为谁而叹。 双方静默对视,叶鸯眼中一片空濛,没映出江礼的影子。江礼瞧出他在想事情,因此不曾出言惊扰,依然坐在河岸边大石块上,手下轻轻揪着草梗。不知过去多久,叶鸯恍然回神,简单说了两句,便要到那边树下寻师父,哪想刚转过身,忽听得江小公子在背后叫道:“叶鸯,叶鸯。我今儿晚上不想回家,你家里有空余的房间么?” 空余的房间自是有,不至于无法留客,但他不想回家的原因,恐怕是与他爹有关,叶鸯忌惮江州,不敢贸然做决定。江礼绕到他身侧,望见他面带犹疑,明白自己的请求太过突然,令他为难,只好改口说:“……如今天色太晚,也许不大方便。明日你有空么?你若有空,我起早些,到山上拜访,山下危险,你莫要下山了。” “你这语气,倒好像我是个刚会走的小孩子,一下山就要被大老虎叼走。”叶鸯失笑,“我适才犹疑,并非因为天色已晚,实在是怕你爹找不到你的人影,即刻杀上无名山。这几日我都有空,你若有话要说,且约个时候罢。明日——明日怎样?我也起得早一些,专门等你上山,你尽管来,我一定在。” 得了他这句话,江礼心中烦闷大致被压下去一角,然而依旧笑不出来。他站了片刻,勉强挤出个笑脸,突然张开双臂,抱了抱叶鸯。叶鸯瞪大眼睛,没弄懂江小公子又在唱哪一出,光看到树底下叶景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顿时一个激灵,额角沁出冷汗。 好在江礼不过情难自禁,并未得寸进尺,历经突如其来的拥抱,他转瞬间又恢复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先前分明是他问叶鸯有没有空,想去无名山上呆着,但此时瞧他那神气,倒好像是叶鸯请他来家中作客。叶鸯被他刚才那一下闹得心慌,唯恐叶景川脾气上来,又发起疯,当场将他大卸八块,连忙打发他走,待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才堪堪放心。 徒弟和江礼的对话,叶景川懒得听,小孩子们穷折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腾,他不打算掺和,但刚刚那个拥抱,实打实触碰了他的界限。他阴沉着一张脸,眉梢仿佛挂了严霜,叶鸯缓步挪近,冲他尴尬地笑笑:“这个……好友之间,勾肩搭背也正常嘛,师父您多虑了。” “今日勾肩搭背,明日——”叶景川话未说完,冷哼一声,拎小鸡似的把徒弟拎起来,拖着就往山上走。叶鸯见识过他暴戾情状,当即从头顶凉到脚底,迭声唤着“师父”“影哥哥”,见不奏效,又色厉内荏地威胁:“叶景川你听着!你若再如先前那般对待我,我立马从山顶跳下去,说到做到!” “先前哪般?是打你,还是骂你?”叶景川步履如飞,带了个人,速度丝毫不减慢,眨眼间掠至高处,踏着晚霞接近山巅。叶鸯张口欲言,却灌了一嘴的风,不禁郁闷地闭了嘴,死鱼一样挂在他身上,任凭他怎样撩拨,也不答话。 次日清晨,江礼被窗外的叽叽喳喳吵醒,睁眼望去,看到几只体型娇小的鸟儿站在窗台交头接耳,不晓得正谈论冬,还是谈论春。打了个哈欠强撑着坐起,本觉无聊,忽又想到今日要去无名山,立时精神百倍,只感到屋外天光都明媚不少。 江州坐在院里,自己同自己下棋,江礼临出门前瞅了他一眼,没瞧出这般自娱自乐有何兴味。他爹干的事,在他眼中大多莫名其妙,然而他的一举一动,于江州而言都值得关心。看他要走,做父亲的当然得问,江礼敷衍着答了,他爹也再没别的事,大手一挥,放他出了门去。 在这附近住了数月,山下每一处都已经跑遍,唯独那座山,江礼始终没上去过。南国也是有山的,奇峰险峰或秀美或陡峭,总具备别样风味,江礼看它们看得多了,不感觉有何新奇,倒是无名山这不奇不险更不出彩的地方,使他心生喜爱。 阳光灿灿,无雨无风,山脚到山顶一派祥和宁静,把冬天都过成了春。江礼总算明白他家窗台上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在叫唤些什么,它们大约和人一样,因难得的好天气而舒心。 叶鸯昨儿没挨揍,今天就放肆了,江礼抵达时,他正在房顶上晒太阳,好似一只惬意的大猫在晾晒自己蓬松又柔软的毛。日光温暖,晒得他很舒适,若是那屋顶并非斜坡,而是像北方民居那样平坦,他说不定会更加舒适。 叶景川于书房内闭门不出,也许正读书,也许正打坐,江礼朝那边扫了一眼,无意出声惊扰。他昨日便已说过要前来拜访,这时候再打招呼,便显得怪异,还不如直接爬上房顶找叶鸯闲聊。 心念电转之间,屋顶上那家伙翻了个身,随后又转了个向,趴在屋脊上眯着眼看他,如此情态着实同猫儿有七八分像。江礼再度忆起昨日“妲己妺喜”一言,抿了抿嘴,感觉此人与那祸国殃民的妖孽相去不远。 妲己是狐狸精,叶鸯呢?是小鸟,还是小猫? 江小公子立在屋前,定定地看了他好久,才绕至一旁寻找竹梯,顺着梯子爬上房顶。这时叶鸯仍旧挂在屋脊上,将自己扯作长长的一大条,他明知江礼也爬了上来,却固执地不肯挪窝,迫使对方屈居于他脚畔的一小块房顶,在那里抱膝而坐。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叶鸯百般作妖,江礼自有对策。他托着下巴暗暗思忖,没过一会儿,顺着梯子爬下去,站在屋前给竹梯换个位置,再爬上房顶,就坐到了叶鸯脑袋旁边。叶鸯低咳两声,被他的奇招打败,迫不得己起身,给他让出空位,又掸掸衣上浮尘轻灰,道:“我等了你好久,为了等你,连师父都不陪了。你要与我说什么事,尽快说来听听,若我师父等得急了,心情差劲,咱们二人都没好果子吃。” 这倒不是他信口胡言,叶大侠的坏脾气,江礼已领教过一回,那恐怖景象在他心上留下了浓重的阴影,直叫他今生不想体会第二次。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往阳光可直射处蹭了蹭,却依然不愿开口。 “哎,你这人也真稀奇,昨儿说要与我闲聊,有好些话想讲,如今真来了我家,又什么都不说。”叶鸯看江礼不作声,便躺了回去,双眼半睁半闭,模样十足懒散。江礼不住瞟他,好像真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忽被吞下,直到最后,它都还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他说也好,不说也无事,横竖叶鸯闲人一个,听或不听他的倾诉,都无甚差别。两人一坐一卧,竟是沉寂着晒起了太阳,他们不嫌无趣,可是恐怕连天上太阳都要嫌他们无聊。 光芒太刺眼,照得叶鸯头痛,闭了会儿眼睛,抬起手臂遮在脸上,这才舒服了点儿。缓过暴晒的一阵,凉风忽而吹来,云被推到太阳前方,遮挡住它一部分的光线,日照之威力稍有减弱,叶鸯蹬了蹬腿,突然说:“你爹赶来找你,也有他的理由,今年过了年,就随他回去罢?” “不大想回去。”江礼黯然,“在那呆得久了,没什么意思。” “小祖宗,那是你家,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跑得再远,也得回去。”叶鸯坐起,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话说回来——你这些年去过北地?为何我听你讲话,总有点北方人士的味道?你们南国的孩子,不都受不了严寒气候么,怎会往北方跑?” “塞北雪山之寒,我们当然无法承受,那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纵然是春夏也难捱。不过,平原一带倒还可以,我曾去过一两回,是在春天。”江礼耐心解释,絮絮说了不少,“我曾有过北方的朋友……与他相处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一久,口音便拐了弯,在那之后想过要改,却总也改不过来。” 叶鸯拍拍大腿,笑道:“既然改不过来,那就不改了。你这朋友是北方人,却不知他是北方哪里人?” “这我不清楚。那是早些年认识的朋友了,已有很久不曾联系。此事说来话长,一提起它我就心烦……你道我为何不待见我爹?还不是因为他管得忒宽,连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都要管,他哪里是在养孩子,他是在养他自己。”江小公子神情郁闷,眉宇间笼着层乌云,倒豆子似的叭叭叭吐出一大堆话来。叶鸯注视着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来找我,无非是为说这些事罢?早说不就好了,偏要坐在那不出声,跟闷葫芦似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江礼吃惊,这才察觉他在变相套话。面上乌云顷刻间散了,换上一片红霞,又恢复了原本闷不做声的样子,河蚌一般紧紧闭着嘴巴。 那诱使他开口的家伙却不知悔改,不懂得何为见好就收,反而笑嘻嘻地缠住他问东问西:“你若本就与父亲相似,他便无需挖空心思去想怎样改造你,你也不会因他举措而恼怒,所以你们父子二人,其间必定有严重分歧。令你反感他的,是哪件事?是你喜欢的姑娘他不喜欢,还是你讨厌的姑娘他偏偏喜爱,还要许配给你做妻子?” 这人,三句话不离娶妻,和他讲正经的,他就要瞎扯。既然他爱说,为甚不去他男人面前说?江礼翻个白眼,撇了撇嘴,表示不齿,不愿回答。过了片刻,忽又改变主意,打算一举消除他的疑惑,好叫他安静,便清清嗓子说道:“真想听?” 叶鸯忙不迭点头,满眼闪烁着兴奋,嘴上却仍端着架子:“倒也不是我想听,只是觉得你憋得太久,容易心里难受,不如今日一吐为快。” 真会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江礼一时无语,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了听。叶鸯故作犹豫,挣扎几回才挨过来,听见江小公子说:“我不讨厌妺喜和妲己。” “什么?”叶鸯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往深层一想,这话好似别有含义。 ☆、第 62 章 那天以后,江小公子再没来过,叶鸯向师父打听,向倪裳打听,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竟是那曾接了生意要取江礼性命的姑娘告知他此人近日动向,原来江礼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他爹还没走,他大姐又离了南江,跑来无名山。 江家人对无名山究竟有怎样的执着,竟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叶鸯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却想通了师父和倪裳对此事三缄其口的缘由。他们二人不对他说,无非是怕他听到江怡的名字,心里不爽,可江怡也无错处,他犯不着跟女孩子过不去,更遑论找她的麻烦。 江礼留下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始终在叶鸯心尖尖上打着转。他那句话似乎在说叶鸯本人,又仿佛在讲天下诸多女孩子。叶鸯那时问他,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显然是有所保留,不打算在这时候揭晓答案,可叶鸯抓心挠肝,急不可耐,非得听他亲口道出个中秘密,否则不能痛快。 大姐和父亲一左一右,绊住了江礼的脚步,堵住了小院的出入口,外头的人踌躇着不敢进入,里面的人憋屈着不敢走出。叶鸯被满腹疑问困扰得睡不好觉,不由再次记上了江礼的账,但当他眼前浮现出江礼憋闷的神情之时,账本竟化成了轻飘飘的烟雾,随风散尽。 罢了罢了,他也难受,一报还一报,两边恰好扯平。叶鸯拍拍大腿,决定不计较江小公子这一回两回的失误,谁没有个行差踏错的时候呢? 况且,江小公子身上不全是错,他无意中也办了好事。多亏他拖住江州,叶鸯才能够大摇大摆地独自一人下山晃荡。江州为盯住儿子,每天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在江礼屁股后头,江礼不外出,在家窝着,他也跟江礼一起窝着,父子二人如此,真真便宜了叶鸯。 这小细节,却也不是叶鸯自己发掘到的,他躲在无名山里不做实事,哪儿能探查到这些?江礼的近况,皆是倪裳手下那名唤清双的姑娘为他说明,虽不清楚这女孩是否真去看过,但信她总比不信她强。 清双姑娘来了数日,帮倪裳姐打理了金风玉露之内不少东西,还要时不时跑到江礼的小院子替叶鸯瞧上两眼,当真成了个大忙人。她本人对此全无怨言,但倪裳看不下去,揪着叶鸯的耳朵训了两回,直到叶鸯保证不再打听江礼,方松开他脆弱的耳朵。 年关将至,山下气氛热闹起来,叶鸯以为清双姑娘会在此过节,然而早在那之前,她便离开无名山,回到了佳期如梦。正好似叶鸯视无名山为家一般,她同样把巫山看作她的家,佳期如梦在外人眼里上不了台面,于她而言却是最熟悉的地方,不论什么节日,她都要回到那里度过。叶鸯不觉她的认知有何不妥,反感到她身上带了那么一点侠气,本是无家可归之人,漂泊好比无根浮萍,竟也在这江湖中找到了一个家乡,不可谓不奇妙。 世间多的是人想回家,想一辈子在家中呆着,叶鸯早先认识的一群人当中,方师叔就是这样,如今结识了清双姑娘,她亦同方鹭相似,有一双装满了故园的眼瞳。由他们二人出发,联想到天南海北到处浪荡的某几个家伙,叶鸯不禁哑然。有恋家的人,当然就有不着家的,恋家者之所以恋家,其缘故大抵相同,而在外浪荡的游子,则各有各的理由。叶景川是不愿回,不敢回,江礼则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厌恶那个家,至于方璋么,不过喜新厌旧而已。 脑内转着乱七八糟想法时,叶鸯正趴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背后抵着师父的一双手,师妹也在屋里,正于桌旁刺绣。他们倒没有厚颜无耻到玷污小姑娘的视线,叶景川只是在给他捏肩,叶鸯兀自出神,忽然肩上力道稍微重了,登时按出他几声叫唤。 叶景川皱着眉,伸手给徒弟的脑袋来了一记,问道:“做师父的给你充当苦力,你却在做什么白日梦?” “好端端地想事情,你平白无故扰我作甚?”叶鸯不满,回身想打他,却被他一把按住,停留在背上的左手飞快地点了两下。他点到的两处,不晓得是哪些个穴位,叶鸯虽无特殊感觉,但身体仍旧下意识地僵直,当即不敢乱动,只得恼怒地望向他,眼神中透露出无声的谴责。 然而叶景川仅仅是同他闹着玩,不存别的心思,叶鸯没有特别感觉,那是因为师父点到的位置压根和穴道无关。他平素就游手好闲,更曾经扬言今生不涉及医术,穴位筋脉所在之处他从来不记,叶景川拿这招骗他,一骗一个准。 “适才在想何事?快说真话,我已点了你的穴,你若说谎,将会腹痛不止。”叶景川半恐吓半威胁,借着身躯遮挡,右手在叶鸯下巴上捏了捏。 真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别人,怕不是醋坛子打翻,酸溜溜地过年,一股醋味飘到明年去!叶鸯本能地抗拒,可刚要撒谎,小腹蓦地抽痛。脸色登时一变,惶恐不安地望向师父,低声说:“我不过是在想,方鹭师叔和清双姑娘都恋家,你跟妞妞,还有江小公子,倒是不一样,总到外面瞎跑瞎闹。” “我每日都在家,你说我不恋家?我看你在讲笑话。”叶景川愠怒,回首唤小鲤鱼,“宝贝徒弟,你且说说,你师兄是否成天胡说八道,浑不着调?” 小鲤鱼手捧刺绣,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脆生生答道:“师父说得是!” 她那边话音刚落,叶鸯立时鬼哭狼嚎:“叶景川!你怎么一点点道理都不讲!我不想说真话,你偏逼着我说,我说了你又不高兴,还想罚我!” 叶景川被他吵得头痛,扬手在他臀上拍了一掌,怒道:“谁要罚你!闭嘴!乖乖趴好!” 师父这是嫌他烦,不想听他吵闹,要继续给他捏肩了。叶鸯心中暗喜,表面上仍假装委屈。撇着嘴趴好,感受到师父的手再次搭上身来,那温热触感令他心思忽地一拐,拐到了歪歪斜斜的小巷里。巷中寂静,静中却隐约有声,侧耳倾听,耳畔环绕着的,居然是routi相撞击的声响。登时一惊,发觉那声音竟是来自于脑海深处,看来是深深刻下了磨不灭的印记。 心中有鬼,寻常动作也非比寻常。叶鸯的脸一下烧红,愈发用力地抱紧怀中那只枕头。叶景川觉察到他的不对劲,见他耳根颜色有异,当场发笑:“看来我点的那处,倒让你诚实了不少。” “……”鉴于师妹在场,叶鸯没敢发声,把脸埋得更深,期盼他的手尽快挪开,不要再殷勤伺候,将人往深渊推落。叶景川明白他的意图,只佯装不知,一双手贴得更紧,呼吸也近在咫尺,清晰可闻,而在小师妹看来,他们二人乃是凑近了讲话,倒没哪里稀奇。 僵持几息,未能分出胜负,反成了两败俱伤。叶鸯觉出师父气息紊乱,将脑袋从枕头里□□,上下打量他一圈,探手在他腿上轻拍,调侃道:“师父累啦?” “你少说话,听见你声音就觉得烦。”叶景川把徒弟按回去,敲敲他的右肩,“舒服了没有?要是还疼,再给你多按几下?” 叶鸯不答。 叶景川疑惑,歪着头看他,搞不懂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你不是嫌我烦吗?”叶鸯粲然一笑,“你嫌我烦,我便闭嘴;这样,你该舒服了罢?” 不久前确实讲过类似内容的话,他非要提,也不能说他错。叶景川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半晌叹了口气,说:“是为师的错。” 小鲤鱼这妮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连他们在掰扯什么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捣乱:“师父莫要给他道歉,他专会得寸进尺,您给他三分颜色,他立马开个染坊出来给人看。” “你这些话都跟谁学的?”叶鸯问,“以前你听话得很,今年是怎么一回事?” 师妹不予回应,冲他扮个鬼脸,低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绣花。叶景川在旁嗤笑出声,替她分辩:“许是发现了你的真面目,不骂你两句不能行。” 但凡是人,皆有两面,叶景川都还有几张不同的脸孔,怎好意思说别人?叶鸯不服,认为他们俩在找借口。针对便针对,硬要搬个理由出来,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唇枪舌剑几番交锋,叶鸯终是辩不过师父,败下阵来。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远不及叶景川半分,师父想把他扳倒,简直易如反掌。叶鸯眼看吃亏,面子也讨不回来,不由气闷,但又没旁的办法,只好翻过身去,面朝墙壁侧卧,不同师父讲话。 没过多久,忽然感到无聊,于是揉着肩坐起来,问桌边绣花的师妹:“今儿天气还行,咱到街上玩会儿?” “还上街呀?”小鲤鱼大感惊奇,“你前些天摔了跤,应当静养才是,为何每天都闲不住,要往外跑?” 师妹比叶鸯懂事,知道受了伤就该好好养伤,而不是去折腾别的,可叶鸯向来心大,瞧不上所谓休养生息那一套。他生长得极其野蛮,摔了胳膊腿还要上蹿下跳,肚子破了口还要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喝酒吃肉,俱是他干出来的事,指望他安安生生躺床上养病,那是不可能的事。 带一个病号下山,再怎么说也得征求师父的意见,小鲤鱼放下手中绣花针,犹疑着望向叶景川。她年纪尚小,正是消停不了的时候,于屋内憋闷得久了,亦想出门玩耍,师兄那番话,恰好触动她隐秘的心思,勾出了她的愿望。 叶景川望她一眼,道:“若想出门玩,倒不必去大街上,在山间绕两圈,又有何不可?” 小鲤鱼想想也是,刚要答应,却听见师兄抗议:“这山里头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有甚么可玩?出门就是要到街上,人多了才热闹,光在山中呆着,迟早跟你一样变成个老头子。” 叶鸯太过放肆,忘记了师父近在身旁,话音刚落,忽然被翻了个面,臀上又挨一记重抽,登时嗷嗷地叫起来,其嗓音中蕴含四分矫揉造作,六分真情实感。 软磨硬泡之下,叶景川总算松口,放他们二人出门。叶鸯如愿以偿,嘻嘻笑了,一瘸一拐地挪下床,道:“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无以为报,不知师父想要何物做谢礼?您尽管开口,哪怕是天上月亮,我也摘下来带回家,放进您的房间。” 摘天上月,采林中花,本就是外头那些混账小子们哄骗姑娘家惯用的伎俩,叶景川瞧不上这招数,况且他不爱月亮,也不太喜欢野花。适才叶鸯刚起了个头,他便知晓接下来会听见怎样的花言巧语,而叶鸯所言与他预料之中无二,一语终了,他没别的念头,只是在想:这种浑话,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心里虽然这样念叨,脸上却仍要装作波澜不惊:“既已允了你下山,就赶快滚走,废话这样多,有何用处?” 叶鸯乐得不给他带东西,信手拿走架上佩剑,与师妹一前一后出了门去。叶景川这回没送徒弟下山,两人前脚刚走,他便离了床铺,径自钻入那藏匿于书架后的密室。无名山上风萧索,卷一片半黄不黄半青不青的叶悠悠飘落在窗前,没过多时,那叶片停止了短暂的休整,再度随风而起,向山谷中飘远。 通透的晶体在微弱亮光下闪动,其质感如流水,指尖搭上去,却又是一片坚硬平滑。叶景川缓缓抚摩着水晶棺边沿,目光凝视着诸多杂物积压之下的那幅画。佳期如梦的姑娘,画工精湛,技艺超群,不单单可作画,还可修补残缺之处,曾毁坏的部位,经过一双巧手复原,重又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叶景川望向它,恍然间竟觉得它与当年分毫无差。 早知后来要出事,就不守佳期如梦的规矩了。时至今日,叶景川已记不清自己为何要在南江的画卷上留下姓名,但毫无疑问,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他后悔过不止一次。 其中最为懊悔的,就是忘记了这张画存在于世,因而错失粉饰太平的良机。 常言道:“世事难料。”叶景川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伸手将那幅画捞起。 叶鸯会找到此物,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江礼会来无名山长住,亦出乎他的意料;到江州出现时,他虽然紧张,但意外之感确是没了,倒好像他们命中注定,要与江州在这尴尬的时候相遇。 叶景川十指一动,画纸顷刻间化为齑粉。若是清双姑娘看到他一举毁去自己修补了数日的画卷,定要大发雷霆,以下欺上,同他好好地打一架。想到清双,他忽然笑了,倪裳教出的小妹妹,当然和她本人一个模样。 ……叶鸯那性子却不知像谁。大约他独具一格,自成一派。 从北叶密室中带来的圆珠受到气劲干扰,忽然从台上滚落,掉在水晶棺底,发出好大一声响。叶景川探头望去,见它并未摔裂,反倒在水晶上砸出个小小的坑,不禁感到好笑。 硬碰硬,竟然还不吃亏? 伸手握住它,把它放回原位扶正,叶景川暗自思索。南江那对父子来到此处不知为何,为稳妥起见,他又将与北叶有关的一切事物藏进了这间密室。此处隐蔽,断不会轻易被发觉,但愿事情发展顺利,不要横生枝节。 北叶南江争抢了许多年的这玩意儿,现今就在叶景川家里,可他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这圆珠有哪里稀奇。叶鸯倒挺喜欢它,然而叶鸯之所以喜欢,也不过是因为它质地通透,外表好看,至于它的用途,叶鸯半点儿都不关注。 防止尸身腐朽——唉,不过是死人才能用的东西。 到用上它的那时,人都死了,还能享受到什么好处? 叶景川感到无趣。 顺手敲了敲那口水晶棺,不由得要想,这些世家大族,好像专爱收集此类华而不实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肚子疼很生气,有不祥的预感。 刀在路上。 ☆、第 63 章 今年气候反常,人也总爱生病,年节的味道因而减淡不少,但该举办的盛会仍要照常举办,并不由于这一点点的突发状况贸然更改。和盛会结伴而行的,是招摇撞骗的假算命先生,每年这个时候,算命先生的摊位前头都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实际上大家都晓得这种是江湖骗子,但谁让他们会说漂亮话呢?大过年的,谁都乐意听吉祥话,讨好彩头。 叶鸯不信命,平时也鲜少去这样的摊子前面凑热闹,见到了就快步走开;他不信,乃是与他儿时经历有关。他曾被父亲带去算命,那先生信誓旦旦说他会成状元,还预测他长大后文武双全;此等屁话,听在年幼的叶鸯耳里不过一阵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飘飘的风,风过不留痕,连一丝波澜也未曾留下,可他那精明了一辈子的爹,竟叫这蹩脚的谎言欺瞒,当真付了那先生银两。从此之后,他爹管教他更是严格,关爱倒是少了,兴许是不想让他泡在蜜罐子里被宠坏,变成个弱不禁风的瓷娃娃。思及此处,叶鸯耸耸肩,暗自想道:“你不宠我,却还有别人宠我,到了叶景川这儿,不还是一样要被宠坏?”转念一想,命数好像还真有几分可信,说不准他叶鸯生下来就是要做个白瓷娃娃,让人捧在掌心里关怀。 于是,刚绕到另一边的脚收了回来,叶鸯牵着师妹转过身,又往那算命先生跟前挤。无名山附近的居民都识得叶鸯,也清楚他向来嫌弃这算命摊子,见他朝这边来,便怪笑着起哄,叫道:“小叶公子也来听吉利话啦!” “怎么,这地方是你们家的,只许你们听先生讲话,我就听不得?”叶鸯知晓他们并无恶意,带笑反问。那群乡民拍着巴掌,给他闪开一条道,教他上了前,去找先生算命。 今年来摆摊的先生与往年不一样,起码山羊胡是真的,剑亦是真的。叶鸯坐到他对面,细细观察他那双手掌,眨了眨眼,笑意渐敛,复又抬头,认真询问道:“前辈可要问我几句话?单凭两眼干看,恐怕看不出什么来罢?” 小鲤鱼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拉住他衣袖的手微微攥紧。叶鸯其人,向来不尊老不爱幼,行事全凭喜好,能够让他放下高高在上的仪态唤声前辈,这位先生一定不简单。小鲤鱼抿着唇,偷眼打量算命先生,可她资历太浅,再怎样瞧也瞧不出端倪,反而把自己绕得迷糊,像是小兔子落入了猎手的圈套。 “小友准备测算何事?”算命先生微微一笑,问出了首个问题。 “唔……嗯,算姻缘罢。”叶鸯语惊四座,环绕在他周围的众人一怔,旋即三三两两地笑了。叶大侠看徒弟看得紧,无名山一带谁不知谁不晓?叶鸯想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勾搭小姑娘,纵然不死也得脱层皮。 算命先生捋捋胡须,丝毫不受旁人影响:“小友姻缘早至,那人已与你生同衾。将来之事,白头偕老不大好说,但终归能够死同穴,做一对双宿双飞鸟。” 这一个“死”字,从他口中森森吐出,激得围观者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纷纷议论起这算命先生的口无遮拦,不懂避讳。大过年的,怎可谈“死”?他也不知找个别的字来替换! 反观叶鸯,却是因先生这一番话喜笑颜开,活像听到了天大的喜事。有好事者将算命先生的话反复斟酌,发觉先生说叶鸯姻缘早至,业已与那神秘情人“生同衾”,这便是说,早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了。不由瞠目结舌,悄悄退到后排,抚了抚怦怦乱跳的心,想道: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好福气呢?或许亦是江湖中人?那可不得了啦!这成了亲之后啊,岂不是神仙眷侣,一段佳话? 与此同时,算命先生口中那和叶鸯生同衾的人从窗口探出头来,高声喊道:“还不快带你师妹上楼?菜都要凉了,却还在外面瞎晃!” “知道啦!”叶鸯扯着嗓子回应他,旋即压低声音,又去问那算命先生,“前辈,您再算算我师父,他那位天成佳偶又在何方?” 算命先生袖手,双眼半睁半闭:“小友,同样的问题问两次,老朽可不愿意回答了。” 叶鸯大喜过望,更加笃定眼前这位前辈有真材料,与往年的江湖骗子并非同类,当即高高兴兴从怀中掏出银两,置于案上。他动作太快太急,放在怀里的翠玉貔貅滚落在地,算命先生替他拾起,嘱咐道:“此物休要随身携带,财不外露,亦是安身立命之法。” “多谢前辈指点,不知前辈您——”叶鸯未出口的话被算命先生一个摆手挡了回去,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无门无派,自成一派。普普通通一名江湖客罢了,不需打听。相逢是缘,聚散天定,小友与我相遇这一场,今生缘分便尽了,何必多问?” 好罢,好罢,不问便不问。叶鸯笑笑,见他有要归还银两的意思,慌忙起身,牵着师妹的手跑入酒楼。小鲤鱼跟着他跑,直跑得气喘吁吁,感觉师兄从来没有逃得这样快过。 坐到了饭桌旁,回到了父母身边,小鲤鱼仍在疑惑。 师兄明明问了两个不同的问题,为何那老先生竟说他将同一句话问了两次? 哪里问两次啦? 小鲤鱼一头雾水,拍拍脑袋,决定先填饱肚子再细想。 可待她吃完一顿饭后,饱是饱了,适才萦绕在脑内的疑问却也与饥饿感一并被消除,化成了烟,化成了雾,渐渐淡去、淡去、淡去。 叶鸯离开没多久,那算命先生就收了摊。他顺着人潮缓缓前行,但不曾去往人群聚集之处,而是在半道上拐了个弯,拐到荒僻的野地里。 有人在他身后紧紧跟随,不知何意。 “小友也想算一卦吗?”先生回头,对上尾随之人。他的长须在风中簌簌抖动,好似枯黄的草叶随风舞动,伪造出一派虚假活力。 来人同他对视片刻,转身折返。先生捋着胡须,长长叹息。 江州见到了北叶的翠玉貔貅。 他途经那家酒楼,恰好路过算命先生背后。 因着行人身躯阻隔,叶鸯未曾注意到他,然而他的双眼,有相当一段时间停留在叶鸯身上。他听到算命的老人吐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很快又听到了叶鸯的笑,随后视线缓缓偏移,盯住了桌上的银两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望见了桌下的翠玉。 他不可能认错。 那色泽,那大小,那式样,分明就是北叶的翠玉貔貅。北叶的翠玉貔貅,在叶鸯手上。 江州沿着街道疾行,脑海中的景象却在飞快倒退。他陷入一场幻境,那幻境中有北叶的山峦,有烧天的烈火,有空空如也的木匣,还有趁着夜色奔往山下的苍老的身影。 叶氏老仆带走了一个孩子,听说是最愚钝最懒惰最不受宠的一个孩子,江州始终在找他,却未曾有想要的结局。 细细想来,叶景川身边莫名其妙多出个徒弟,恰好是在那年。 从前并非没有怀疑过,但一想到叶景川与北叶不可不说的仇怨,那点疑虑即刻就被打消。逃离的叶氏老仆,带走了北叶唯一的正统血脉,那是北叶的正统。北叶上一代的正统,杀害了叶景川的父母,北叶这一代的正统,便是他仇人之子,既是仇人的后代,怎有可能好端端地活在他身旁? 怎有可能?怎有可能?江州忽然停步,继而仰天大笑,过往行人无不侧目,以为这半老的男人犯了疯病,登时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离开这条街道。 不无可能!不无可能!那一模一样的翠玉貔貅,那过分吻合的时间,错不了! 叶鸯!叶景川!哈,可笑! 江州神色狰狞,近乎癫狂。他走了一路,笑了一路。 在他快要忘记的时刻,翠玉貔貅带着腥风血雨呼啸而来,于他眼前停驻,强令他回想起当年,回想起北叶的秘宝,回想起北叶与南江的旧怨。 无耻,无耻!江州痛骂无名山上那一对师徒。 他们二人,一个拜仇人为师,一个收仇人之子为徒,又行那逆伦背德之事,合该被五雷轰顶,承受形神俱灭,永不超生之苦! 若早知北叶后人藏身在无名山,何须大费周章,天南海北去寻找?!叶景川打得一手好算盘!北叶的后人,他带走了,北叶的财宝,他还想要! 他定知晓北叶秘宝的踪迹!一年前,抑或两年前,他曾去过北地,那时自己派人跟踪,到最后无功而返,甚至还因山中野兽,折损了一名护卫…… 江州森森地笑,立在儿子的别院门前。 飞走的过去已归巢,不听话的孩子,仍不愿回家吗? 他扣响门环,江礼为他开了门。 父亲从外归来,不知怎的,模样有些奇怪。江礼心下生疑,略略打量他几周,确认了眼前此人是父亲,却因他的变化而更加迷惑。迷茫间,忽听得父亲问:“叶大侠那徒弟,你可认得?” “……叶鸯么?自然认得。”江礼脚步不停,声音不颤,那嗓音仿佛一碗端得平的水,分毫不向外洒落。 “哈哈哈哈——”江州狰狞可怖的大笑自耳后传来,几乎要掀翻屋顶。树枝间停息的飞鸟被这阵大笑惊动,拍打着翅膀飞向高空。江礼悚然一惊,猛地转头,当胸而来的是重重一掌,那掌风强劲,直把他整个人扫飞出去,砸到墙边。直到摔在地上,他才察觉父亲发现了怎样的事实,登时又惊又怕,挣扎着想要起身,左脸颊却挨了一记耳光。 “混账!白眼狼!吃里扒外的东西!”江州抬腿,在他身上连踹几脚,怒声骂着,“北叶的小畜生,也值得你包庇?!” 江礼于惊惧间,竟还不忘回护叶鸯:“你有何证据说他是北叶后人!” “翠玉貔貅摆在跟前,休要跟你老子装傻充愣!”江州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又用力向下一掼,砸回地面上。江礼吐出口血,剧痛难忍,但仍要替叶鸯分辩:“翠玉貔貅纵使在他身上,也不一定是他所有!北叶覆灭那事,叶大侠亦曾参与,万一此物是他从师父手中得来,你岂不错认仇家?!” 江州怒极反笑:“我养出的好儿子!我养出的好儿子!事到如今,居然还向着仇人说话!你与那叶景川俱是一路货色,那是仇人之子,他身上哪里值得你记挂!他莫不是只狐狸精,给你灌了迷魂汤,好叫你一门心思为他痴傻!” “你是在侮辱我们二人!”江礼面露痛楚神色,“你口口声声称他为仇人之子,我的疑问,你却不答!” “想糊弄老子,你还嫩得很!”江州扣住他的脖颈,手掌慢慢收紧,江礼于极度痛苦中产生幻觉,仿佛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音。 父亲在他耳旁,无不恶毒地说道:“那翠玉貔貅,是在我眼前被带走。当日林间起火,阻了我的去路,前方山道上,除却一名老仆,便是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是逃逸的北叶正统!北叶覆灭当日,叶景川人在佳期如梦,他不过提供了一张地图而已,争夺甚么秘宝,他本就无意参与,他一心只想为他爹娘报仇!哈!你道他真有那般神通,真有那般奇诡的思路,竟要一名老仆为他盗取财宝,送往无名山么?!” 他松开手,江礼剧烈咳嗽,稍稍缓过了气,又说:“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断定叶鸯就是那孩子……” “如何不能断定?!如何不能?!”江州暴跳如雷,“是或不是,你自己早有计较,与其质问我,倒不如扪心自问!” 江礼呼吸一窒,不再开口,胸腔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不清楚是何物正逐渐崩溃。 江怡原本在房内缝补衣物,听得院中吵闹,以为是弟弟又在顶撞父亲,但随后传来的声响,教她愈发觉出不对劲。放下手中针线,壮着胆子走到窗畔向外张望,发现地上倒了个人,定睛一看,那不是她亲弟弟,却又是谁?惊惧地睁大双眼,目光往旁横扫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竟见到一滩鲜血,再往弟弟面上瞧,嘴角那一点殷红,红得刺目,红得惊心。 她掩口惊呼,强忍着没落下泪来,推开门跑入院内,手忙脚乱地扶起江礼。江礼于浑浑噩噩之中,感觉到有人以指尖拭去自己唇上鲜血,眼睫不由轻颤,朝那只手的主人望去,果然是大姐。 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唤出一声姐姐,江州便转回他身前,阴沉着一张脸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可辩驳?当你知晓他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就应当传信回南国,将此事告知与我!” “没有真凭实据,你岂能断言他是北叶后人?该扪心自问的是你,非我。”江礼望着父亲,双眼熊熊冒火,然而他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江州若再打他一掌,他兴许连小命都要交代,如今吊着一口气与人争论,完全是依仗着南江正统血脉的身份,强行支撑。 江怡虽然不懂他们之间缘何爆发如此激烈的争吵,但听了那么久,总能听出些前因后果。她生怕父亲被激怒,再将弟弟打伤,连忙道:“爹爹,您先冷静,兴许小叶公子的身份,不似您想的那样——” 可江州早已陷入癫狂,怎会因她三言两语而恢复冷静?她话未说完,便被推了出去,额角恰好撞在凸出的石块上,当即身子一软,无了气息。 “你……你!阿姐!阿姐!”江礼周身冷彻,眼前一黑,全然不能视物,大口大口喘着气,耳畔嗡嗡乱响。似是过了百年那么久,视野中诸多事物逐渐明晰,江礼腿脚发软,难以站立,几近昏倒。好不容易提起一丝余力,爬到大姐身边,扶起她绵软的身躯,登时看见额角红的白的颜色都混合在一起,黏糊糊一大片,弄脏了她的发,弄脏了她的衣。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多,急,写得赶,不过剧情节奏应该没有太快。 ☆、第 64 章 继次女之后,长女也死在眼前,而江州分毫感受不到死别之苦,两条鲜活生命的逝去,在他眼中正如那枝头叶落般寻常。眼见江礼因大姐死亡而状似痴傻,他不以为哀戚,反倒张狂大笑:“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他走上前,弯腰提起江礼,另一只手拖着江怡尚带余温的尸体,行至暗不透光的偏房,猛地踹开门,将自己这对儿女一并丢入房中。江怡的尸体被他抛到桌旁,肩膀重重一撞桌腿,原本摆放整齐的茶杯茶壶登时倾侧,挂在桌沿晃晃悠悠,最终坠落,“啪”地摔成粉碎。 那脆响未能唤回江礼的魂,他仍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双目呆滞,只知凝视大姐带血的面容。静默良久,拖着麻木疲惫的身躯爬到姐姐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合上一双眼睛,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外面已是黑夜,但平时黑漆漆的小院,今晚竟多出了点点火光。江礼茫然,动了动手脚,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看来在他昏迷之后,有人进过这间偏房,将他移动到此处,还给他盖了层棉被,以防受凉。 江礼头脑昏沉,五感亦是迟钝,门外有人说着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混沌之中,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墙角某物,借着黯淡的光线,隐约能够辨别出人形。 那是什么?是什么? 那是—— 江礼耳畔轰然炸开惊雷。他翻下床,奔至墙角,想唤醒大姐,却在伸出手的瞬间浑身发颤。江怡的眼睛微睁着,一对眸子泛着死亡的色泽,瞳孔中央映出点光,然而那光芒不过是窗外一簇簇火苗的倒影。它模模糊糊,又张牙舞爪,极尽嚣张,江礼倒抽一口冷气,后退半步,不敢再触碰她的身体,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弹跳,跳得很急,很忙,很慌。 “死得好!死得好!”幻觉当中,父亲一声声叫嚷。没用的女儿总算都死绝了,她被无名山上的妖怪迷惑,早该去死,没有用的东西,死了是最好。 江礼深吸一口气,血腥味道冲醒了他的灵魂。他渐渐能听得清外面那些人的声音。 听着听着,一颗心复又高高吊起。试探着伸出手触碰房门,发现没有上锁,实在是意外之喜。他必须要走出去,但不是这时候,此刻,江州仍在院里。 上天仿佛知晓他内心焦灼,并未让他等待多久。很快,院中的火光熄灭了,一条黑色的长龙走上街,向远处游动。江礼看到父亲带领暗卫离开,哽在喉咙里的呜咽终于显形,他将姐姐的尸身搬上床,双膝跪地,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随后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为免和父亲正面遭遇,江礼走了另一条路,但终是出门出得晚了,行至中途,便已望见一条火舌舔舐着天幕。那火舌正中央,被一团红色芯子包围住的,正是汪家的屋顶,江礼嗅见一股焦糊味道,似是真闻到了,又好像没有。 远远传来人的喧哗,有男人在大喊着“走水啦”,有女人在尖叫,有小孩子呜呜地哭着,哭得像厉鬼,像冤魂,游荡的魂灵于火光中飞到天上去,像神话中的嫦娥般飞进月亮,住进广寒宫。江礼曾给鲤鱼妹妹讲过嫦娥的故事,她说那月亮上冷啊,任谁住在月宫里,都是要想家的,然而他们越是想,就越是难过,为什么呢?因为再怎样想,也回不到家。 江礼跑得更快,衣摆卷起寒风,风嗖嗖的,烧焦的味道一股一股往他鼻腔里钻。他离那火场近了,却突然一拐弯,闪身进了小巷,他看到他爹正从汪家后院所对的那条路上过来,紧随其后的几名暗卫团团包围住一个女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孩,带着黑色指套的手搭在她肩上。 她爹娘没了,和江怡一样,到月亮上去住着了。今夜有三人效仿当年奔月的嫦娥。 江礼默不作声,望着那一行人蚂蚁似的经过。他们走出一段路程,然后他跟了上去。他隐匿气息的本领超群,有把握不被江州发觉。 他腿肚子发颤,两排牙齿轻微碰撞着,发出格格的响。他怕,但他仍要跟着,他不能叫他的小妹妹也走进尸山血海当中,成为那里倒伏的一滩皮肉,他不想要她也腐烂,烂到最后,仅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他惊恐,他慌乱,却又猛然从惊恐慌乱之间找到了什么。战栗席卷过周身,可怖的浪潮消退,剩下的是冷冰冰的思量。他想他不能令死人复生,他不是神明,可是,活着的人,只要他尽力,总能保全的罢?他路过河畔,吸一口冰凉湿润的无名山的水汽,那曾流淌过小鲤鱼指缝的水流,给予了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既像蚂蚁又像借道阴兵的那群人找到了暂时的落脚点,他们走入街边无人的小屋,那小屋里曾经住过一个乞丐;江礼去年见到过他,今年冬天却是没再见过了,也许他是死了,尸体都腐败得不剩下什么了罢。哈,陌路人的生或死,如今是顾不上啦!江礼停驻于院墙之外,隔着一堵墙听父亲的声音,听女孩压抑的抽泣,她在哭谁呢?大约是哭她的爹娘,可她的爹娘……她的爹娘…… 悲伤调动了江礼的情绪,他站在那里,额头抵着墙壁,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印子。粘稠的血顺着齿缝往口中倒流,沿着喉管爬下,爬到他腹中,积淀,沉淀,最终被腐蚀,被消化。他静静地流泪,静静地流血,静静地想。他想江州这是孤注一掷了,拼上一切要抢夺北叶不知名的秘宝。无论叶鸯到底是不是北叶后人,只要江州还惦记翠玉貔貅,他纵然不是,也得是;当然,他真的是,对江州而言,这很好。 新年来临,街上人多,江礼不喜欢人多,然而叶鸯喜欢。今儿叶鸯一定是带着师妹出来玩儿了,江州看到他带着师妹,才想到要用师妹要挟。小师妹是人质,而大姐……江怡,则是江州用来嫁祸的筹码,是江州拿来出气的可怜虫。江州杀死她,并从她的死亡中挖掘出了报复的快意,他已把叶景川和叶鸯划分到了北叶的阵营,而所有与他们站在同一边的,江怡也好,汪家三口也好,俱是他的敌人。敌人,必须要消灭掉,并且在消灭前与消灭后,都得最大限度地去利用,去压榨,去吸ganta们血管中每一滴血,抽ganta们身上每一滴油,唯有如此,才算胜利。 江州想得到完全的胜利,因此他真真切切在那样做。他在吸血,榨油,在生生撕扯活人死人们的肉。多年来,南江就好像一头食人的怪兽,飞速地成长,飞速地膨胀,疯子驾驭着怪物,要合谋吞噬更多。贪欲蒙蔽了人与兽的眼,将他们拖回到同样的起点,杀声一响,暴徒便骑在凶兽背上,朝终点处摆放的虚幻宝物拼命奔跑;这驭兽而奔的人啊,他或许筋疲力尽心怀不甘地死在路上,或许真在路的尽头得到他的宝贝,那几率对半平分,而他忽视风险,一厢情愿地往自己心目中的成功前行,在他前行路上,所有被他视作阻碍的人,皆被他座下怪兽踩死,就地埋葬。他逐渐与怪兽合为一体,怪兽成了他,他成了怪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暴戾,他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也是他所认为的美德,一切残忍都成就他所钟爱的美,一切冷酷都成为他获胜的标志。 疯子总以为胜利近在咫尺……需要有人来打碎他们的幻想。 今夜,江礼不做梦了,他要把江州的梦毁去,他要让江州再不能做梦。 杀死一个,又杀死一个,还想杀死多少个?多少条人命,才能堆砌好他的楼阁,教他心满意足? 不能再有谁的性命,断送在他手上了。 江礼闪身藏入树后,江州自小屋内走出,他目送着父亲远去,江州去往的是他别院的方向。 刻不容缓,时不待人,但争分夺秒的同时,务必镇定。 江礼默数一百二十下,随后钻入了破败的小屋。 街边的这小屋子毫不起眼,常年无人修缮,屋顶好像随时都要坍塌,屋内又脏又乱,但这无法阻碍江礼的视线。跨入屋内的一瞬间,他望见了墙角蜷缩的女孩,女孩面上挂着泪痕,尚有泪花在眼中闪动。见到他来,她眼神一亮,旋即又黯了下去,想唤声江礼哥哥,却惧怕那些黑影子,因此不敢出声。 黑影子们恭恭敬敬向小公子行礼,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州吩咐他们在此地看管这姑娘,不能出半点儿差池。 小鲤鱼眼巴巴瞧着江哥哥,盼望他出手搭救,然而江礼未尝分给她一个眼神。 “我爹叫我来问她话,你们到外面守着。”江礼烦躁地抓抓头发,踢开脚边石子,自言自语般抱怨,“这破地方——嘁!” 抱怨的同时,江礼半藏在身后的右手握紧,留心观察着暗卫们的反应。他是在演,他是在赌,他不确信这拙劣的谎言能否成功将人蒙蔽。如若暗卫不知江州已和他爆发过争吵,此计兴许能够顺利实施,怕只怕他们知道。 怕只怕他们知道! 江礼当真怕极了,腿似乎也在抖,但暗卫们听了他的话,并未显露出异常神情,黑影子们排成一队,从他身边经过,站到门外把守。 好,好!如此甚好!江礼双眼闪闪发亮,欢呼声险些脱口而出。掐了自己一把,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强行镇定,装出一副暴脾气,高声道:“冷死了!把门带上!” 门应声而关。 小鲤鱼傻愣愣地望着江哥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已被打横抱起,瞬息之间翻出屋,撞入眸中的是满天星子。星河美得吓人,挂在天上玉带似的冷冷地晃,冷冷地闪。那是无温度的美,天生带来凛冽肃杀的冰寒。 她没有出声,江礼也没有。与生俱来的默契,令他们同时屏住呼吸,收敛气息,隐瞒了江州的诸多眼线。 这是冬夜,天未回暖。 万物都冻在坚冰里。 有一滴水,自江礼眼眶中落下,滴上小鲤鱼的眼睫。 小鲤鱼仰起脸来。她知道冬日的无名山不下雨。她知道雨是天上水。她知道从天上来的客人,周身不带半丝温度。那水珠温温热热沉沉,乃是凝结了莫大悲恸的一滴泪。 它也许是咸的,咸到发苦。 江礼未曾前往无名山,而是直奔金风玉露。他心知自己已成负累,此刻前去投奔叶鸯,虽能带去消息,要他们师徒二人做好防备,却也增加了他们的负担,令他们在抵抗江州的同时分心旁顾。他脚下踩着人家屋顶上的砖瓦,心跳得极乱,但头脑异乎寻常地清醒,他想他如今只需做两件事便好:一是逃去金风玉露,二是嘱托倪裳传递消息,尽快将一切告知叶景川。 火熄灭了,汪家没了。小鲤鱼越过高低错落的房顶,望向月色下一缕浓重黑烟。黑烟在奔月,它在奔月的途中舞蹈,那是它能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瞥。 浓墨重彩。 “江哥哥。”小鲤鱼叫道,“我爹娘……” “他们不在了,而他们还活着。”江礼压抑着哭腔,脚步不停,“好妹妹。我是你哥哥。” 小鲤鱼觉察到他身躯细微的抖动,紧紧抿着唇,不肯发声。谁都不能再发声了,唯恐一张口便是号啕。谁都不能再发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死亡如影随形。 深夜时分,倪裳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披衣起身,走出卧房,发觉那声响是来自楼下,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拍打金风玉露的大门。迷惑攀爬上她的眉骨,好看的眉毛拧起,半夜里突如其来的动静,往往伴随着不祥,她站在楼梯口,犹疑着是否要去开门。 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定数,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她的手已经搭在了门闩上。 门闩被取下,外面的人撞了进来,江小公子抱着个女孩冲入金风玉露,踉跄着摔倒在门边。 倪裳吓了一跳,反手重新插好门闩,急急问道:“出了何事?出了何事?你伤势不轻,快快上楼,这孩子——啊!” 看清那被江礼护在怀中的女孩之后,倪裳怔在原地。 “倪裳姐,我爹他、他,要对叶鸯——叶鸯那只貔貅——”江礼喘着气,说话断断续续,极不连贯,但倪裳竟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当机立断将人从地上扶起,扬声朝二楼唤道:“清双!那只鸟儿飞走了不曾?把它弄醒,给无名山送信!快!快!” 最后那字声嘶力竭,几乎喊破了她的喉咙。江礼重重喘着,双眼模糊,依稀望见二楼有一人影急匆匆进了屋。 待到爬上楼,江礼三魂七魄已丢了一半,双眼中遍布红丝,非是熬夜所致,而是焦虑过甚。他趴伏在桌面,喉中发痒,掩唇咳嗽,吐出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倪裳点亮灯光,光照去他身边,这才发觉指间粘腻,沾满鲜血,忙撑起身问道:“鲤鱼,你可受了伤?” “哥哥。”小鲤鱼哽咽着唤他,旁的话却也不讲。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始终没有再掉出来过,仿佛那是什么财富,不可随意挥霍,值得她用心珍藏。她那样宝贝几滴泪水,江礼这有泪不轻弹的好男儿反倒放声大哭,连声道:“是我害你,是我害你!我不该到无名山来寻你,我若不来,哪有今日这些事!” 在他的哭声与泪滴中,时光飞速倒流。居所远离南江宅院的侍妾,新生的婴孩,顺水而下的木盆,河边浣衣的新妇,俱化作小小的剪影。听过他的讲述,倪裳心惊,小鲤鱼哀恸,错综复杂的故事像张大网,一张网编织而成需要多少纠葛。 它将一切都网罗。 叶景川逃不脱,叶鸯逃不脱,北叶南江逃不脱。 江怡,江礼,二姐,小妹,都逃不脱。 就连那杀人放火孬事做尽的江州,都被这张网所缠缚。他以为他置身事外,其实不过局中一粒棋子,自以为霸道地肆意横行着。 小鲤鱼,小师妹,小妹。她本姓江。 江礼,汪鲤,汪梨郁,江梨郁。 由“汪”归“江”,如去左右臂。 这一夜,江梨郁痛失养父母。 南江的梦魇,南江的罪恶,如附骨之疽。 作者有话要说:  来姨妈了,疼一晚上,但摸鱼倒是流畅不少。 ☆、第 65 章 清双立在门边,掌心捧着只鸟儿。鸟儿刚刚带来吉兆,却又要送去噩耗。适才她运笔如飞,一字不落将要事写下,江梨郁之身世,江州之罪恶,以及笼罩住无名山的阴谋,都将被这白鸟携带着,落到无名山顶上。 江礼一气说完,整个人脱了力,半死不活地软倒在桌旁,江梨郁想哭,却又不愿引得哥哥内疚,只好躲去隔壁,悄悄抹泪。倪裳害怕她出了事,跟去她身边陪护,白鸟被放走,屋内仅剩下江礼和清双。 “……这么晚了,你去睡罢,吵到你,是我不好。”江礼把脸埋在两臂之间,闷声说道。他的双肩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在颤抖,他在压抑哭泣的想望。 “无事,此间只你我二人,若是难过,想哭便哭罢。”清双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又叹道:“我还欠你一声抱歉呢。你不是懦夫,是我当初眼神不好,错怪了你。” 江礼想扯出一个微笑,却没能成功。嘴角很快耷拉下来,喃喃念着:“我大姐……她还在那里。和上次一样,我、我没能救她……” 他的内疚与痛苦感染力太强,甚至通过喉舌,传达给了清双。清双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痛色,握住他的手,温言劝导:“事发突然,那不是你的过错。你已救了小妹,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二人要好好的。” “对、对。你说得是。”江礼颤着声音,总算不再掉泪,“多谢,多谢。清双,我已无事了,你去休息罢,不必管我。” “若是不管你,再出了事该怎么办?”清双柔声道,“世事无常,世人皆随波逐流,如今你亦有所感悟,发觉己身原是水中一根浮木,这是已看透了人间,但你莫要忘了,两截木头靠在一起,总比独自漂流要强。” 语罢,扶起江礼走近床榻,催他躺下,自己搬来矮凳守在床头。江礼累极,伤势又重,很快便陷入昏睡,清双支着下巴看他,伸手摸摸他的发丝。目光一转,瞥见他唇边血迹,登时蹙眉,好生心疼。 如此过了一夜,到第二日,白鸟飞回,带来叶景川的答复,与此同时,倪裳也为江家兄妹备好马车,由清双护送他们二人,到佳期如梦暂避风头。登车之前,兄妹两人回望无名山,那高山巍峨,半山绕云,这般美景,不知来年何时方能再瞧见。 可怜的白鸟一夜未停歇,刚刚从无名山回来,又被清双带上马车。它须得在车里稍作歇息,待歇够了,还要去巫山送信给方鹭、方璋。寻他们二人前来,非是江礼的意思,乃是叶景川作出决定,江州其人深不可测,而要对待不知深浅的敌人,助力自然越多越好。 前夜江礼携小妹出逃,江州不久后便已发觉,但为掩人耳目,不好大肆搜寻,只得暗中派人蹲守在城门,又于城中各处悄悄查探。不得不说江礼投奔倪裳是选对了人,江州纵然怀疑金风玉露,也无法做出举措。况且金风玉露的疑兵之计着实有效,马车出城,城门口的暗卫心生疑窦,却见那车帘被风吹起,里头仅坐了一个姑娘,只好将它放过。 车行至安全地带,那端坐的姑娘坐不住了,打开车座下暗箱扶出小妹,掀开布帘问车夫:“如今该安全了罢?我这身装束,要到何时才能改换?” 一开口,竟是男子嗓音。 前头赶车的汉子闻言笑了,却是女子声线。回首打量一番马车里的人,故意调戏:“小娘子倾国倾城,为何总想着要换掉这身衣裳?是面料不舒服了,还是款式不合心意?到了巫山,我再为你买更好的,怎样?” 清双靠谱是靠谱,但她玩心也太重了。江礼苦笑,摸了摸脸上的易容。坐回车内,揽镜自照,竟觉得她那句“倾国倾城”倒也贴切,然而自己终是男子,不能假扮红颜,她瞧着自己好看,今生恐怕也只能瞧见一次罢了。 金风玉露的易容技巧,足以将男人变作女人,将女人变为男人,改头换面,修整轮廓,全不在话下。江礼望着镜中那张脸,愈发感到陌生,在倪裳手下,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怔愣过后,猛然回神,复又探头问着:“真不能换掉这身衣裳么?” “路上哪儿有时间留给你换?”清双道,“你若真不舒服,到了佳期如梦以后再说。” 她既已发话,江礼不好意思再问。缩回车中,拿纱巾蒙住头脸,把妹妹抱进怀里,百转愁肠凝结。这一去,不知何年再归,巫山风景秀美,佳期如梦安适,但那终究不是家。江礼的家已不在了,小妹的家同样不在,江州着实有能耐,竟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了那样许多。如今江礼草木皆兵,车轮的滚动,骏马的长嘶,都令他心颤,惟有抱紧小妹,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他方能真切地知晓自己尚在人间。 …… 无名山下,枯草摇曳,半青半黄的叶子掉在草丛里,草丛边上有几根断裂的横梁,皆被烧焦,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谙世事的孩童踩在横梁上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死去的横梁震颤着,却无法喊出声音。它的喉舌被火烧毁,它的身躯,有大半在火中化作了灰烬。 这是汪家的东西。昨夜汪家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凶猛,借着风吞噬整座房屋,汪家三口人于睡梦中死去。邻人前去救火,没能救回房子,更没能救回此间主人,夜尽天明之后,除却断壁残垣,再无他物。 惋惜自是惋惜,别的情绪,却再也没有了。伤春悲秋,不适合乡间的人们。告别了这一夜,该笑的仍是笑,该活的仍是活,别人家中发生意外,妨碍不了大家自己的事情。年岁照样轮换,江河照样流淌,日子照样平平常常地过。 只是无名山不平常。它注定不平常。 有一行人抬着口棺材,于无名山脚停驻,为首那人神定气闲,瞧不出有多悲伤。过路人纷纷猜测,那是汪家的什么远亲,找来殡葬的队伍,即将收走一家三口的余灰,然而瞧那口棺材,又不像是空荡荡的模样。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这种热闹能少看还是少看,看多了着实不吉利。汪家三口人死得奇怪,兴许他们的冤魂要化作厉鬼,找人索命。 这般想着,惊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恐的人们拉走踩在横梁上晃晃悠悠的孩子,随之而来的,便是厉声呵斥。晦气这东西,古往今来都沾不得,沾上了就没好结果。 众人仓皇着退避,很快作鸟兽散,江州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露轻蔑。摆摆手示意随从放下江怡,他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无名山巅的石阶。无名山不高,这山路不过多久便能走完,山间寂静,使他愉悦,而他最乐见的,还是这山峦被毁灭的情景。他家那头小白眼狼,自以为带走叶鸯的师妹,便能阻挡他上山的脚步,殊不知一切谋划早就成形,多一个理由抑或少一个人质,都不成大问题。 原想利用长女的尸体,嫁祸于人,后来却又放弃。这通说辞,外人也许会相信,叶景川是决计不会信的,与其送笑柄上门,倒不如不加掩饰,索性让阴谋亮出獠牙。 江州沿山路疾行,到山巅时恰是正午,叶景川坐在阳光可直射处,耐心擦拭一尊雕像,叶鸯立在他身侧。桌面上的玉雕表面平滑,映出刺眼光芒,江州站得较远,看不清它的形体,只依稀辨别出那是种兽,至于这兽是哪家哪类的兽,就说不上来了。 他不去看那雕像,他的视线钉在了叶鸯身上。叶鸯注意到他的眼神,偏过头来,竟对他笑了笑。叶鸯一笑,叶景川也便笑,一面笑着,一面抬头对上江州,道:“前辈造访寒舍,有何贵干哪?若要贺年,就免了罢。近两年不是什么好时候,煞气太重,欢喜不得。” 说完,放下手中软布,玉雕的全貌便呈现出来了。它浑身绿莹莹的,闪着幽光,是头只进不出专会敛财的貔貅。 “这翠玉貔貅,前辈瞧着可顺眼?”叶景川特意在“翠玉貔貅”这四字上加重语气,状似无意,却极嘲讽。 叶鸯轻笑,江州冷然。 这对师徒,好似浑不知大难临头。他们是有备无患,还是效仿孔明唱空城计,江州一时拿不准主意,于是前行几步,在叶景川身前不远处站定,与之僵持。 “前辈远道而来,一路颠簸,抵达此处,又殚精竭虑,为南江谋划良多,想必是累得很了,何不过来歇歇?”叶景川招呼着江州,转头对徒弟说道,“你去泡茶,要最好的茶叶,最好的水。这是贵客,须得用心招待才是。” 叶鸯应声,拿起桌上软布,步调不急不缓,走进侧屋。 待他走后,江州一撩衣摆,于石桌旁落座,同叶景川隔着一尊翠玉貔貅对视。叶景川眼神淡漠,江州眼中燃火,一冷一热,本也是平静之相,然而前者眸中那片冰湖底下,暗流早开始翻涌,等待着大动干戈。 叶鸯很快端来茶杯,放在二人面前,然而那说是茶水,其中却无几片茶叶,充其量是烧开了的水,没有什么特别。江州怀疑他存心膈应别人,侧目望去,等他解释,而他不曾开口,仅是冷冷回望,那神情态度仿佛在说:你的茶来了,是好茶,这便喝下去罢。 来到别人的地盘上,饮食都要注意。江州瞟了杯中热水一眼,将其置于桌面,并不擅动。他没那个胆量喝叶鸯拿来的水,谁能保证这小子不会使坏,给他下毒? 瞧出江州满腹疑虑,叶景川不禁摇头。他心里有鬼,因而处处畏惧,处处谨慎,若换作旁人在此,断不会如他一般踌躇。 “行了。长辈说话,你跟这儿杵着做什么?到林子里头玩儿去罢!记得别掏鸟蛋,别捅蜂窝。”叶景川把对江州的鄙夷全藏在心里,垂下眼睫小口饮着热水,复又抬眼,驱赶徒弟。 叶鸯嗤笑:“师父这话说得好奇怪,这畜生又不是人,您关心它是为何?再说了,这时节,这地方,哪儿有鸟蛋,哪儿有蜂窝?” “为师说有,便是有。”叶景川道,“这畜生呢,自然不是人,但它既会叫唤,又会走路,我们只好把它当成人啰。好啦,这儿没你的事情,你自己去玩儿,若是瞧见林中有野兽,怎样处理,就不用师父教你了罢?” 叶鸯不用他教,更没兴味听他们谈话,耸了耸肩,径自走掉。路过小院中摆放武器的木架,从上头取下佩剑,掂量在手中钻入林子,不过多时,树林边缘处枝叶纷纷摇动,惊起几只留在此处过冬的飞鸟。 那鸟是动的,那人是静的。他们俱是静的,但从叶鸯踏入林中的那一刻起,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湖面,一滴水掉进了沸腾油锅,刹那间天地变色,四面八方袭来的敌意将叶鸯包围。放眼望去,高低错落的枝丫上,蹲着的站着的,尽是些不会发声的飞鸟,尽是些不会思考只晓得执行命令的怪人。南江的暗卫,是这样的存在没有错,他们放弃了作为人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为江州作傀儡。 无名山上有猛虎,南国同样也有,而这虎与虎,正和人与人一样,习性有所不同。无名山的老虎,平素安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气上来了,欲望上来了,至多吃一只小鸟儿,那南国之虎却与它大相径庭。南国的虎,平日里吃人肉,饮人血,身边还跟了不少伥鬼,充当它的利齿尖牙,陪伴它行凶作恶,旁人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这群鬼头脑里开的是什么花。 人鬼殊途。 叶鸯没心思猜测伥鬼的想法。 他不信命,不敬神,不怕鬼。千千万万只鬼拥挤在他眼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易便能斩断的虚影。 暗卫之“暗”,不在于服饰色彩,仅仅在于匿形潜影。 好巧不巧,叶鸯偏爱钻研些歪门邪道,令藏匿在暗处的怪东西显形,是他平生乐趣之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鬼想来,就来罢。叶鸯双眼轻阖,听声辨位,最近处的一人沉不住气,拔出短匕向树下猛扑;与此同时,叶鸯拔剑出鞘,鬼影幢幢的天地间出现铮然一声响,如鸿蒙初辟,如凤鸟长鸣,清音震荡山林,短匕不敌长剑威力,从中央裂作两截,随它一起裂开两半的,还有一颗头颅。 干脆让红更艳,让白更纯,让那为虎作伥的鬼死得更彻底,让这寰宇间再不生幽魂。 林间死寂。 再过几息,八方云涌,四面风来,无数道目光直指叶鸯,剑影刀光齐动。 暗卫们动了杀意。叶鸯亦然。 叶景川放入林中的非是笼中幼鸟,而是一头与他同样疯狂的野兽。江湖中人,立在风口浪尖,踏着沸水烈火共刀锋,骨子里若不保留几分野性,怕是早被掀翻下去,尸骨无存。从踏足这片是非之地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像野兽,注定要用旁人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 人有两面,一面外显,一面内敛。 叶鸯将他内敛的那部分隐藏得极巧,极妙。 他从未走进武林,江州不知他深浅几何,还真以为他是叶景川庇护之下的废物一个。 可惜叶鸯不是废物。大多人看不穿自己的真面目,他也一样。他对自身的评判,乃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并非一无是处,他的剑,亦不似他所认为的那般迟钝,与之相反,那剑快到了极致,狠厉到了极致,铺天盖地的怨和怒,与生俱来的天分,淬炼出了他的锋刃。 无名山虽无名,却从来不留无用之物。叶景川早看出叶鸯危险,否则断然不会将他设置成对付南江的最后一颗筹码。叶鸯从来都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凶器,叶景川爱他,并不意味着要将他永久封存,不逼迫他报仇,并不意味着要妨碍他出手。 叶景川不逼他,同样也不拦他。 只要他想,他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距叶鸯上一次动杀念,已不知过去多久,那回的情形,他迄今仍记得清楚。南江派来的暗卫潜藏在船下,被他一击毙命,血在水面上扩散,不过多时便消失。水,漫无边际的水,叶鸯惧怕它,因为他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坠入水中,都将在短暂的动荡之后被淹没,承受窒息的灭顶之苦。他千真万确更喜爱在地面上打斗,尤其是山上,尤其是林间,这样的地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快意,报复的快感在他心中升腾而起。他是不想报仇,可他没有忘记当年在山中跌跌撞撞奔逃的经历,他是恨江州的,只不过多年来这仇恨都叫他藏住了而已。 江礼可与他化敌为友,但江州万万不能。 叶鸯向来恩怨分明。谁爱他,他就作陪,谁恨他,他的恶意便加倍。叶景川爱他,是以他肯放下一切,同叶景川共沉沦,而江州恨他,害他,伤他好友,杀他亲人,因此他要将最恶毒的诅咒加诸于江州之身。他要斩断恶兽的爪,拔去恶兽的齿,令其只能匍匐前行。 叶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善意有限,不可随意浪费,而江州与其手下暗卫,不值得他消耗所剩无几的善心。 杀人剑出鞘,所过之处血落如雨。南江的精锐,大多在上一年折损于方鹭师徒之手,江州目前无人可用,无名山是后备空虚,但江州这来犯之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安插在林中的这群伥鬼,压根不够入叶鸯的眼,偶尔有几人能在叶鸯身上留下伤口,也不过是借助人数,方能占优。他们人多势众,若无一人可趁乱得手,那便傻到不能再傻,蠢到不能再蠢了。 利刃划过皮肉,叶鸯感到疼痛,步履却丝毫不乱。衣袖挥荡,划出个优美的半圆弧,修长五指扣上偷袭者脖颈,微一发力,抓出五个血流不止的洞口。 南江不如北叶,江州不如叶鸯之父。 如若换作叶鸯生父来此,必要先将兵器淬毒。 脖颈上开了五个血洞,那人抽搐着重重倒地,他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叶鸯尽收眼底。 没甚么残忍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们协助江州作恶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假如说北叶是罪有应得,情有可原,那倒也说得过去。 可汪氏夫妇做错了何事? 江礼那两位姐姐做错了何事? “呸!”叶鸯啐道,“帮着畜生办事,也不过是畜生罢了。汝等对江州忠心耿耿,不如就带着这份忠诚,先到黄泉为他开路!” ☆、第 66 章 剑,是迅疾的剑,来去如风,每一挑每一刺都宣泄着无边恨意;人,是怨毒之人,满腔幽愤无可倾诉,只能凭借剑锋,凭借那一招一式,将怒气怨气全部送出。林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潇潇的红雨落在冬季,嫣红沾在叶鸯的眼睫上,沉甸甸好像深秋红润甜蜜的果实。 也许它真是甜的。叶鸯想。 但叶鸯不准备品尝它的滋味。 一片残损的布料自半空中悠悠飘落而下,叶鸯抬手,操控着长剑画出一朵花。残破的碎布顷刻间变得更碎,它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吸饱了红艳艳的雨水。红雨在凝固,布料在板结,剑锋拨开逐渐僵硬的死物,狠狠刺入尚且温热的躯体。那肢体的主人闷哼,头歪去一旁,没了声音,叶鸯歪着头看他,像看一块冷硬的石头,良久,嘴角浮上一抹笑影。 倚着树干,仰头望天,阳光刺眼得很。冬天的太阳白花花的,冷冰冰的,像是块挂在天上会发亮的玉。在冬日里,叶鸯有时会想,日月二者是否本为一体,只不过那黑夜消减了原有的光?冬天的太阳,和月亮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可真是太像了!——然后这时他又想,昨夜汪氏夫妇看到了月色不曾?他们有没有透过昨晚的月,提前见到今晨冉冉升起的朝阳? 不轻弹的泪,噼里啪啦坠下来,叶鸯眼睫之上凝结的红雨受了热泪的感化,粘稠地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抹,眼角晕开红痕,活像是效仿女子,在面部上了妆。 他上了妆也不好看,总不如师妹这真正的姑娘家柔美漂亮。 汪姨心心念念要看女儿出嫁,没成想这竟变成了终其一生无法实现的愿望。 她本可以……他们本可以! 叶鸯深深吸气,想遏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那眼泪一意孤行地决了堤,哗哗向下流淌。它淌得凶,淌得急,直令叶鸯喘不过气,胸腔内一颗心剧烈跳动着,难掩的恨疯狂鼓噪,他咬紧唇,齿缝间弥漫上血的味道。……那血确是甜的,甜到令他发慌,甜到令他迷乱。他如梦初醒般收回剑,手指按压在唇上,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在此刻走出林间。 鸟又静了,人又静了。这树林子里遍布静谧,静谧带来了死亡的讯息。 叶鸯面无表情,独自站在满地横尸当中,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收起佩剑,沿来时路离开树林。 林深深处,距他的家远了。他想回家去。 江州在同叶景川对弈,翠玉貔貅被他们丢到一旁,弃如敝履。那玉确是上好的玉,雕工精湛,表面光滑,兽的形体大气亦不失优雅,千真万确是好东西,可惜它并非江州所求那物。人哪,就是这样的,不论眼前摆放的东西有多好,只要非他所需,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其精妙之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拿到此处来用亦不算错,江州瞅着北叶的财宝,忽略面前的许多,岂不正是被“叶”挡了眼,所以望不见高山么? 树林里红雨纷纷的那处离山巅远了,虽远不了多少,但仍是远了。叶鸯走走停停,时不时倚在树干上,坐在草地上,依靠短暂的停歇来缓解周身的疲乏。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躯的疲惫,但这也许是好事,尚能感到劳累,说明他还活着,不至于要跨进鬼门关。 距山巅更近了,石桌旁影影绰绰晃动着江州的面容,晃动着师父挺拔的身姿。叶鸯站定,藏身树后,侧耳倾听着棋子哒哒叩响,好似马蹄。他棋艺不精,就算走上前去,旁观对弈的那两人,一时也无法判定谁胜谁负,非得等到某一方被杀得片甲不留之时,才能够看穿完完整整呈现在眼前的结局。 他在等。 棋盘之上,大军压境。 当年魏军兵临城下,诸葛孔明端坐城楼抚琴,潇洒自在,悠然自得。 那时,孔明先生怎样想? 这时候,叶景川又怎样想? 叶鸯等待许久,空中没有一只白鸟经过。 压抑,憋闷,窒息。紧跟着失望赶来的,是一丝丝绝望,然而当他看到叶景川如松如竹的背影,却忽然觉得,哪怕是天堑横亘在他眼前,他也要去试着飞跃。 诸葛孔明守一座空城,城中尚有老弱残兵。 他们守一座空山,这山当真是空。 棋盘上密密麻麻遍布棋子,黑与白连接成大片,遥遥望去,好像一只又一只眼睛。那些眼珠零落、四散,与躯体分离,坚硬而寒冷,如石,如冰。阳光照在平滑细腻的棋子表层,一点一点明亮闪烁,整个棋盘蓦然间化作天幕,珍珑则成为满天星斗,挂在那里,眨着慑人的眼,映照人间丑恶,所有罪孽,在毫无感情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叶鸯打了个寒噤,猛地从幻象中惊醒。 没有漆黑的天幕,没有夜空中的星,那石桌附近,不过叶景川与江州两人。 浅浅地抽一口气,错眼瞥见地上雕工精湛的翠玉貔貅。专属于死物的眼眸中透露出十足的轻蔑和嘲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在无名山上不存在。师父的棋艺,比徒弟强了太多。 白子得胜。敌方溃不成军。 这局棋,是叶景川赢了。 “承让。” 江州闻言,却仍在笑。 叶景川侥幸赢了这一局棋,此乃小气运,而他的大运势,谈不上好。 方鹭师徒迟迟未至,这时,无名山真真正正是座空山,叶景川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原来真是唱了一出空城计。”江州笑得阴毒,“你再能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 “你若不挑在年节作乱,我又何必效仿孔明?”叶景川道,“谁都有家,只你没有,所以你的城不空。” 巨响震撼整座山头,拦在两人之间的石桌轰然崩碎成数块,就连那棋盘棋子都遭了殃,顷刻间被慑人气劲碾磨成粉。 惟有那只翠玉貔貅,还好端端地蹲在地面上,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叶景川抽身后撤,同江州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叶鸯移步上前,欲拔剑相助,却被师父拦去身后,护得严实。他周身浴血的模样,自己全看不到,叶景川却瞧在眼里,他清理林中藏匿的南江暗卫,已耗费不少气力,如若这时放任他与江州对阵,无异于送死。 事实证明,叶景川选了对的路。就在他护住叶鸯不久后,江州的攻势如暴雨般侵袭而来,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震颤。江州多活过那么些年,可不是白白活着,数年积累的功力,非是叶鸯一名小辈可匹敌,叶鸯的剑固然锋利,但要想同江州硬碰硬,他还不够资格。 “快躲到林间去。”叶景川低声道,“你原不该出来……你一出来,他便盯上你。” “他想杀我是必然,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若打算替我拦他,那他非得先取了你性命不可。”叶鸯拔剑,本欲对抗江州,此时却受那真气摧折,只好以剑支地,勉强站立。叶景川知晓叶鸯所言亦有道理,然而两人共同死于江州之手,非是他愿看到的结局,当即轻轻一叹,衣袖振荡开去,亮出兵器,直面强敌。 与江礼不同的是,江州未携刀剑随身,江礼这小子不似他爹,打死不肯练习掌法,偏要持三尺青锋。不过,江州不用兵器,仅凭一双肉掌对敌,这于叶景川而言,倒是个突破口。长兵对短兵,具有先天的距离优势,而长兵对双掌,其优势更不必多提。但反过来,江州的可怖之处,正在于他那双手掌,叶景川寻此处突破的同时,不得不防。早些年,江州也是扬名江湖的大家,折在那双手下的兵器不计其数,叶景川的剑,保不齐要成为他掌下断兵之一。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眨眼间覆盖阳光,紧接着,它的影遮住了江州的影。阴惨惨的风掀起衣摆,使得江州看上去如鬼如魔,似有无形漩涡出现在他周身。那双藏在宽大袍袖当中的手猛然一动,环绕在身边的一股气登时从无形化有形,卷带着枯草败叶,直扑叶景川面门。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此乃常人皆明了的道理,可叶景川师徒不久前刚揭了江州的短,他不报复回去,怎么能行? 关于江州这般行径,叶景川并未多言,只静默着抬起剑,一把将面前残败生命尽扫落。折断的草梗,碎裂的叶片,纷纷倒地不起,横七竖八躺在他脚边,一副死不瞑目的情状,而他本人,领口处亦被一条漏网之鱼割开裂隙,万幸不曾伤及皮肤。 那片没能拦住的飞叶,直冲着他身后的叶鸯而去。叶鸯于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过这一击,气力回复少许,登时握紧长剑,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死死瞪着江州,仿佛随时准备豁出自己这条命,将其一并拖入死地。 叶鸯站稳脚跟,深吸口气,紧握手中剑,扶住叶景川的肩膀,悄声说:“不必护我。他既不死不休,那与他拼命便是。” “我却舍不得你有甚么闪失。”叶景川匆匆说完,更上前一步,剑锋直指江州,扬声道,“相识多年,我自认足够了解你,你此番前来,无非是想夺取北叶秘宝,可我若说北叶压根没有宝贝,你怕是不信。我这徒弟的命,你想讨了去,我倒也不在意,只是你要想动他,须得先过我这关才行。”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江州冷笑,“你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一世?” 今日上山,江州本做好了败兴而归的打算,但叶景川这做主人的,竟仍滞留在无名山上。当瞧见他的那一刻,江州便明白,无论今日南江暗卫队折损多少人马,伤亡有多惨重,叶景川都从中讨不了好处。 他不走,除非两个缘由。 其一,他有所顾忌;其二,他准备速战速决。 一时半刻的拖延,影响不了这次交锋的迅速落幕。叶景川不打算走,他是想在此地,干脆利落地同南江做一个了结。 江州五指成爪,掌中好似托了团有形亦无形的东西,右掌赫然拍出,却未伤及对面那两人分毫。应声崩毁的,是地上那虚假仿品,貔貅的头颅被拍碎,滚在地上混进砂石之间瞧不出原有的形状,叶景川见他如此,悠悠叹了口气。 他毁掉这假货,乃是存了不抢到所求之物绝不善罢甘休的心思。倪裳来信说他见到了叶鸯的翠玉貔貅,此语果然真实。 “那东西我扔了。”叶鸯忽然开口,声音颤抖,却没掉出一滴泪,“害人的东西,留下无用,我早该扔掉他,否则也不至于有今日。” “你方师叔来得可真慢。今朝你我若一齐止步于此,不如约好来年化作不散阴魂,到他家里头作怪去。”叶景川没接他的话,反而笑着,另外起了个话头。叶鸯明白师父在宽慰自己,便眨了眨眼,努力逼回即将落出的泪。这还未到伤心处呢,不至于哭,况且天无绝人之路,方师叔总会赶来相助。 江州没兴趣再听他们腻腻歪歪,沉喝一声,双掌拍出。与此同时,叶鸯一拧身,竟主动脱离叶景川的庇护,来到他身侧为他分担了部分压力。可江州功力之强盛,岂是叶鸯想拦就能拦?踏出安全地带的瞬间,他便感到胸口闷痛,当即气血翻腾,猛地吐出一口殷红,沾在衣襟。 如若要说这一对肉掌是江州的弱点兼长处,那叶鸯亦是叶景川的弱兼长。叶景川借助他扫清南江暗卫亦不在话下,但偏偏不能拿他来抵抗江州。江州寻到突破点,伸长手臂向叶鸯胸前抓去,居然是要活生生掏出他的心脏,叶鸯大骇,却没能退开,情急之下,只能拔剑去挡。 而他的佩剑,在这时救了主人一命。寒光四射的宝剑,削铁如泥,饶是江州狂妄,也不敢以血肉之躯迎击。叶鸯横剑挡在身前,锋刃朝外,倘若江州掌心与那白刃相接,就算能使剑身崩断,双掌亦会染血,这等赔本买卖,江州必然不会去做,他向来只待旁人的命很慷慨,换到自己身上,便极尽吝啬。 叶鸯捡回一条命,来不及后怕,来不及庆幸,眸光一冷,右腕翻转,趁江州收掌后退之际,抖出几道剑光,迅速封住他周身要害之地。江州不以为叶鸯能构成多大威胁,动用浑厚真气拍散那几缕剑影,却忽然望见叶鸯脸上现出诡异的笑意。 那笑,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年轻人脸上见到过。 它近乎于狂,近乎于癫,但又具备了迷乱之美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足以动摇所见者的心神,令他们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然而,江礼在叶鸯这儿见到过的,绝不是此类带有迷惑性质的笑容。 他之所遇,惟有真挚。 江州不配。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江州只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猎物,居然忘记了背后尚有一个叶景川! 他倾身前扑,背后不加防备,空门大露,给了叶景川可乘之机。 这对师徒着实狡猾。先前他们二人你来我往,情意绵绵,当真骗过了江州,直令其认为叶景川会不顾一切地护卫情人,而当叶鸯主动踏入险境之时,叶景川却又不来。 叶鸯在前方做诱饵,他伺机而动,绕到江州背后充当了那阴险毒蛇。 尖牙一出,剜掉一块血肉。江州适才为躲叶鸯,稍稍后撤,没成想这一退,竟把自己送到了叶景川的剑锋上。 是回身抵御叶景川,还是先解决掉叶鸯? 江州眸光一闪,心下有了计较。 ☆、第 67 章 恃强凌弱,乃江州惯用之手段,他是强横霸道的惯犯。这些年来倚仗南江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作了不少恶,但在同敌手过招之时,如此习性,怎么说也该丢掉。叶景川原以为他会舍弃叶鸯,回身同自己打斗,却未曾想过他竟跟只王八似的,死咬住叶鸯不放。 叶鸯显然也没料到江州会紧咬鱼钩,不舍诱饵,俊朗面容上霎时现出一丝错愕。不过,心间惊诧并未影响到他的脚步,他一旋身,足下踏着碎玉,直把江州往崖边引。无名山之地势,他比江州熟悉,那断崖陡峭,休说是人,飞鸟瞧见都要惧怕,更何况崖壁光滑,既无藤蔓又无岩石可攀附,任你武功再高强,直摔下去也是凶多吉少。 强劲的掌风把叶鸯整个儿笼罩在里面,他只能左闪右避,尽量不直接撞上江州的袭击。二十年来锻炼出的逃命本事,今时今日俱用在这里了,但愿他的腿脚,不辜负他的期望。 事到如今,叶鸯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自己的玩笑。假如跟在江州背后的叶景川也跟他一样轻松,那便好了。 越过江州的影子,叶鸯同师父遥相对望,那双眼中的焦灼与担忧,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江州而稍显冷硬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水。原来师父当真牵挂着他,见他身处险境,虽一言不发,行动却替其表明了心迹,就是瞧在师父如此担忧的份上,他也得争点儿气。 江州紧追着猎物,十指如勾,屡次抓挠过叶鸯衣袖。叶鸯瞧见那布料被扯得稀碎,不由吃惊。这双手,居然比甚么铜钩铁钩金钩银钩还要可怕,金银铜铁尚不能将人的衣裳划成这副模样,江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 ……看来在这一双手上,江州是下足了功夫。 可惜他眼界太窄,常年为利奔忙,终是荒废了武艺,酒色财气,也慢慢掏空了他的身体。叶鸯能感觉得到,江州掩藏在锋锐表象之下的那具躯体正无可挽救地滑向衰败,对习武之人来讲,身体的衰弱,无疑是最大的悲哀。 他若肯静心,迟早会成为儿女双全、数代同堂的老人,尽享天伦之乐,他的绝学,也不至于荒废,更不至于无人可继承。 但他的心,不肯安静。 刹那间,叶鸯心中腾起难言情绪,说是惋惜,却又不像,说是可怜,也不够格。他只知道那情绪复杂到言语无法描述的程度,非要为它找个合适的形容词,那大约是“苍凉”。 距绝地愈发近了,叶鸯暗自提起一口气,准备自江州左侧脱逃。 只要江州再往前跨出一步,迎接他的将是粉身碎骨。 叶鸯准备好松懈,然而就在这时,叶景川身侧山路上忽跃出两个黑影,双兵齐出,堵死他前进的路,连出两剑,俱是杀招。 “师父!”叶鸯失声唤道,心神大乱。霎时间,他再顾不得甚么以身作饵,再顾不得甚么江州,一整颗心,皆牵挂在叶景川身上。侧身躲过朝自己拍来的一掌,尚未站稳,便踉跄着提剑去刺那突然出现的暗卫,可拦了一个还剩一个,那没能拦住的,将掌中兵器用力嵌入了血肉之躯。 瞬息万变。 棋差一招。 南江的暗卫,其“暗”不在于服饰,而在于高超的隐匿技巧。 武功可以不强,拳脚功夫可以差劲,但一定要会躲藏。 江礼擅长匿形潜影,正是从暗卫身上采取了一技之长,化为己用,但叶鸯从来没见过他使出这一招。 他们功亏一篑,断崖下未能出现江州的横尸。 江州收掌,负手仰天长笑。 大势已去,败局已定。 叶景川仍留了一条命在。 那名暗卫没能将兵器送入更深处,就先死在了叶鸯剑下。 叶鸯手臂一摆,长剑横扫,锐不可当。剑锋掠过处,身首分离,血如泉涌,触目惊心。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叶景川心中浮现出了所谓骄傲。 他这一生,只为叶鸯骄傲这一次。 叶鸯是他可怜的小鸟儿,是他心爱的情人,是他最得意的孩子。 “咳……”叶景川忽地笑了,将叶鸯拥入怀中,身形向后一撤,低声道,“可算来了,等得好苦。” 那条登山之路上,飞来三个人影,在那三人背后尚有数人,或身着南江暗卫服饰,或身着佳期如梦的华丽彩衣。 方鹭师徒日夜不停歇,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总算赶到无名山。叶鸯回首,眸中写满惊诧。从巫山到无名山的这段路究竟有多远,他是知晓的,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早已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但未曾想,方师叔当真赶来救命,时间还卡得这样巧。 倪裳今日未曾盘发,长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感。叶鸯望着她的背影,瞧见她衣袖上染的血迹,她先前不曾上山来,兴许是在山下被什么人绊住。南江到底有多少人,叶鸯不清楚,如今他想,他再也不需要搞清楚这问题了。倪裳既然能上山来,那便说明江州手下的人已不足为惧,他大可以放心。 心念电转之间,叶鸯想过许多,而到最后,一双眼不由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飘,待到看清那处狰狞伤口,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都说不到伤心处,男儿不流泪,可叶鸯这二十年来流过许多次泪,几乎每一次都是对着叶景川。是叶景川专门勾起他的伤心事么?他擦擦眼睛,意图遏制那股湿意,它却不受阻碍,冲破樊笼。叶鸯想抱紧师父,却又不敢,过了这样久,师父居然又成了他不敢拥抱的人。 上一次不敢拥抱,是害怕自己心痛,此番亦然。 若是因着他的动作,使那伤口处的兵器扎得更深,他将用尽余生来悔恨。 “脸色那么难看作甚?天无绝人之路。”叶景川道,“扶我进书房里去——唔,在此之前,先把这玩意儿替我拔/出来,硬邦邦的,难受得很。” “我……师父,我不敢……”叶鸯伸手,复又退缩,他果真一点儿长进也无,至今仍是个胆小怯懦的孩子。 师父会失望吗? 叶鸯忐忑不安,攥紧衣摆,说道:“我、我先扶您进屋……我喊倪裳姐来,好不好?” 这时,叶景川不再讲话,或许是有心无力,或许是默认他的做法。 叶鸯没敢多想,将他扶进书房,去开启密室机关。 余光瞥见他们二人离开,方鹭眉毛一拧,厉声喝道:“你跟进去!” 此语乃是对方璋所言,他对着倪裳,断不会用这般严厉口气。方璋一愣,眼中划过怒色,碍于旁人在场,不好发作。收了剑追进房中,恰好撞见密室大门洞开,叶鸯惊愕地望向他,他一时心烦,没好气道:“看什么看?你胆小如鼠,见点血就吓得不成人样,还得老子来帮忙。” “……”叶鸯被他这话呛住,半晌没能开口。他说别人胆小,可他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处于此般境地,又当如何去做。 旁观方璋从叶景川身上拔出那带血的兵器,叶鸯心痛如绞,眼前阵阵发黑,倒好似那短兵非是嵌在师父胸口,而是扎在他心尖,拔出的那一瞬,血淋淋地挖下肉来。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兀自难过半晌,又想起密室入口还开着,只得强作镇定,搀起师父,缓缓步入密室,背靠那水晶棺坐下。方璋亦跟了进来,但不曾张口讲话,密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室内三人就这样沉默着,静静地听外面打斗声响。 方师叔与倪裳姐联手,就算杀不了江州,也定能将其赶下无名山去。想到这层,叶鸯便要起身,关闭密室入口。然而,他刚刚站起来,手腕上突然一紧,垂眸望去,师父握住他的手腕,对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师父不让他关门,他只好坐回去,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心里又觉得难受。叶鸯眼中掠过迷茫之色,呆呆地瞧着师父,过了一会儿,转头去看方璋。方璋却没有将视线放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在发呆,他心里也藏了事情,有话却难脱口的,何止是叶景川与叶鸯! “师父。”叶鸯忽然抖了抖,抱住叶景川的手臂,和他紧紧相依,“我冷。” “今日风大,冷也正常。”叶景川半阖着眼,左手覆在叶鸯小臂上。密室内死一般寂静,寂静到令人窒息。叶鸯呆了,傻了,仅知道握住师父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仿佛整个天下只余他们互相依靠一样。 …… 叶景川笑笑,说了一句话,叶鸯离他很近,听清了他的言语。 …… “方兄。”叶鸯忽然叫道。 方璋闻声,眼睫微微一动。 叶鸯叹气,恳求道:“能否到外面替我瞧上一眼,江……那人走了不曾?” 他想说的,自然是江州之名,但不晓得是怕污了唇舌,还是怕别的什么,堪堪吐出一个字后,那另一个字再难脱口。方璋定定地站在原处,没有应答,片刻后却转身出了门。不过多时,叶鸯听到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不曾走,仍在山上。” “替我叫方师叔来罢。”叶鸯又说,“他们许久无声,想必是再打不起来了,这时候少个人,该不会影响什么。” 他身在密室内,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因此一切全凭猜测,但他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以方璋没有出言反驳。 方鹭带着半身血迹走入密室,抬眼看到叶鸯,满脸惊愕。 “方师叔。”叶鸯起身,冲他一笑,“劳烦您了。” 稍顿了顿,自言自语般道:“天无绝人之路。” ☆、第 68 章 叶鸯同方璋步出书房时,江州已在暗卫的拼死保护下逃之夭夭,无名山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皆身着暗卫服饰。不用多看也知道,南江经此一战,必定大伤元气,那些暗卫做的非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在杀人这一方面,他们经验不足,比不上佳期如梦的人来得狠厉。 娇俏的姑娘们不懂得何为“放人一马”,她们只晓得对待敌人要赶尽杀绝。倪裳未曾制止她们,任由她们追杀南江众人去了,她知道江州逃得快,姑娘们多半是追不上的,追不上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还要回来。 有几名喜静不喜动的女孩,未曾与姐妹一同前往追击,叶鸯瞧见她们正拖曳着地上的死尸,一具一具往断崖下丢。那边断崖下有什么?叶鸯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但那里终归不会有人家,并无出现“天降凶尸”一类奇闻怪谈的可能,她们挑在此地毁尸灭迹,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师父呢?!景川呢?!”倪裳急红了眼,见他们出来,提起裙子就要冲入书房。叶鸯的笑还挂在脸上,伸手将她拦住,低声道:“方师叔带他从另一边走了,他受伤略重,须得静养,接下来不能与我们同路。” “已经走了?”倪裳不敢置信,她总觉得叶景川不该走得这样快,难道他当真伤势严重,非得即刻去僻静之地休养不可? 想起他胸前那把短刀,倪裳打了个寒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有方鹭在,一定没有错。倪裳反复深呼吸几回,咚咚乱跳的心终于恢复正常,她抚了抚散乱的马尾,解下发带重新束发。一面束发,一面不忘问叶鸯:“江州那老东西逃了,接下来你待如何?” “逃?”叶鸯按住腹部,闷闷地笑。紧接着,笑声愈来愈大,竟有些癫狂之态:“他想逃?他居然敢逃?他能逃到哪里去?他若逃到天涯海角,我抓住他,必定将他千刀万剐,他若返回南江,我就拉他一家老小给他陪葬!”说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倪裳被他吓了一跳,刚要劝他冷静,眼前却突然一花,赤红色的影子飞过她身旁,往山下奔去了。 “阿鸯!”事发突然,倪裳花容失色,唯恐他暴怒之下失去控制,长发一甩,追着他跑下了无名山。 “……叶鸯!”方璋咬牙切齿,险些被气昏过去,但又不好说他什么,只得跟上两人脚步,一边痛骂,一边可惜。 好容易追上了,却发现叶鸯根本不是去往江州逃离的方向。倪裳与方璋找到他的那一刻,望见他身前阴沉沉的棺木,霎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 棺木下头垫了薪柴,火还烧着,已将它吞没了一半。棺盖原本是闭合的,至少在倪裳赶来无名山时,它是闭合的。倪裳和旁人一样,都以为它是汪家远亲搬来此地,收敛汪氏夫妻尸骨余灰之物,但这时瞧见棺中人形,却发现压根不是这样。 江怡静静躺在棺内,恬淡安详,眉目如生。 叶鸯隔着大火静静望向她,随后含着泪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狂风吹来,火势更猛,棺木周遭有枯草的地方霎时被点燃。方璋“啊呀”叫了起来,如梦初醒般上前,扶着叶鸯离开火场。他一步三回头地望向江怡,然而除却一片火海,其余的,什么也瞧不见。 美人如花,却在黄泉。 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就这样飘零在冬季的长风里。她比她的妹妹还要不幸,就连一块小小的坟地,她都没能得到。 江州逃得匆忙,把她丢在了这里。女儿的尸身不能救江州的命,他认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一些。方璋心间蓦地漫上一股悲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是我害她。”叶鸯忽然说,“是我害他们,我……” “你闭嘴!”方璋骤然发怒,“事到如今,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不如好好想想将来要做何事,趁早打算!” “将来?将来?”叶鸯目视前方,瞳中尽是空茫。将来还剩下何物?除了找江州寻仇,他再也想不到旁的事了。天大地大,竟无他物能勾起叶鸯的兴趣,惟有江州的性命——惟有江州的项上人头! 双眼猛地一亮,亮到骇人。口中喃喃说着:“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我这就去追那老东西,他必定是逃回南江去了!我要拉他满门陪葬,一个都逃不脱……” “你能有如此雄心壮志,自然是好的。我这就随你去追他。待追到了,你若要杀他全家,我定助你一臂之力。”方璋和倪裳手下那些姑娘们一个样,说好听点叫性格冷酷,说难听点叫草菅人命,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没甚么大问题,对得不能再对,而方鹭若是在这儿,少不得要打醒他们两人,迫使他们收回方才那番言语,并且从今往后不再提及。 可惜方鹭这时并不在,无人从旁制止。 倪裳本欲规劝,却又想到自家那些女孩子做的皆是人命买卖,当即尴尬,闭口不再多言。 默然之间,忽忆起某件重要的事:“景川他要修养,是去何处修养?他那伤,得歇上几年?” “唔……这不好说。”叶鸯沉吟半晌,耸了耸肩,随意回答,“方师叔带走他,去了何处我是不知道,至于他那伤嘛,兴许到了明年这时候,就好得差不多了罢?” “你他娘的!”方璋毫无征兆地暴怒起来,给了叶鸯一拳,“你拖我师父下水,是想作甚?!” 叶鸯灵巧避过他的拳头,嬉皮笑脸道:“方师叔自愿来帮忙,你又凭什么不爽?” 这个问题问得不错,方璋霎时间偃旗息鼓,虽然面上仍有怒容,嘴上依旧骂骂咧咧,但好歹不再和叶鸯动手。倪裳提心吊胆,唯恐叶鸯再说出什么话来刺激到方小公子,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看你们这样子,景川的伤应无大碍。今日你们也累了,不如先到金风玉露歇歇脚?——阿鸯,无名山上可还有需要带走的物事?用不用再回去一趟?” “不用。”叶鸯摆摆手,“那儿刚死过人,这时候回去,总觉得不好受。” “衣裳不换了?”方璋在一旁插嘴。 “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换我就换。”叶鸯又开始耍贫嘴,“咱俩同穿一条裤子长大,你的就是我的。你换了衣裳,就等于我也换了衣裳;你的衣裳,亦可看作是我的衣裳——” “我呸!”方璋再度暴跳如雷,“衣裳来衣裳去,你你我我大半天,讲出来的话屁用没有!老子看你就是懒,就是穷,连外衣都懒得换,连置办新行头的钱都出不起,只把老子当冤大头!” 叶鸯嘎嘎大笑,竟不反驳:“你说得对。” 方璋扑过去要打他,半道上被倪裳拦住。倪裳着实搞不懂方小公子今儿是怎么回事,讲不了几句话就要打人,只道他连日赶路,心情不好,逮着叶鸯就想拿人当出气筒。好生哄着劝着,终于安抚好方璋,三人向金风玉露行去,无名山上那几位专门毁尸灭迹的姑娘此时也下了山,莲步款款,腰肢如弱柳舞动,方璋走在前头时不时回望,似乎在往她们几人身上倾洒自己的目光。 看过了她们,方璋又去寻师父,然而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不曾瞧见方鹭的身影。 方鹭和叶景川在一处。 叶鸯来到金风玉露,大睡三天三夜。如若方小公子清醒着,见到他这样能睡,少不了要冷嘲热讽,可惜这次方璋失去了嘲讽他的机会。 因为他们两人都在蒙头酣睡,谁也嘲笑不了谁。 在这期间,方鹭总算是现了身。他已换过衣裳,将自己打理干净,倪裳与他大致交谈几句,打听叶景川现下所在,他却避而不答,仅说好友需要静养,自己已经安排好名医随身服侍,劝倪裳不去惊扰,倪裳闻言,只得作罢。 话题从叶景川身上挪开,跳到了叶鸯这里。方鹭揉揉稍嫌干涩的双眼,用力眨了眨,轻声问道:“阿鸯睡在何处?” 倪裳抬手,给他指明了方向。 眼看他踏上楼梯,倪裳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皱眉:“你这么关心别人徒弟,就不怕你家那小东西吃味?” “他?一头小白眼狼。”方鹭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路过徒弟的卧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人一眼,径自向叶鸯所在的那里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倪裳撇了撇嘴。 这群男人,每天搞七搞八,真不嫌麻烦。 阴惨惨的灰色包围了叶鸯,他又在做噩梦。 他骨子里还是个胆小鬼,每次见到死尸,都要做上一场不好的梦。 这回的梦境分外可怖,分外长久,令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能从自己轻飘飘的身体来判断,这里应当是虚幻的世界,而置身于梦境之外的他的身躯,此刻应当还完好无缺。 有一双手温柔地拭去他额上冷汗,两条手臂将他扶起,他靠在了一人肩头。从对方身上,传来了熟悉的味道,却不是他想见的那人。他哭了,哭得像个婴孩,泪水滚滚而下,他听到一声轻叹。温柔的人擦ganta面上泪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渐渐地,他不再哭,他的意识钻回他的躯壳,他慢慢睁开眼,叫着:“方师叔!” “我在。”方鹭应声,继而问道,“做噩梦了?” “……”叶鸯瑟缩一下,钻回他怀里,没过多久,又开始小声哭泣。 方鹭再次见到了他情难自控的模样。 这个软弱的小孩。 假如方璋在自己眼前哭,方鹭或许不会心软,然而此时抽泣着的是叶鸯,情况顿时变得不一样。 对于叶鸯,方鹭总有莫名的偏爱和心疼。 这理所应当。 “我师父、景川他……”叶鸯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动静,方鹭慌忙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胸前衣料被洇透,温温热热的,方鹭不由得也湿了眼眶,赶快闭上眼睛,防止那湿意扩散。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是落泪,叶鸯就更平静不了,叶鸯可以哭泣,他不可以。 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最后还是叶鸯先开口:“方师叔,明年这时……” “明年这时,我陪你去寻他。”方鹭语罢,心下大恸。 短短一年而已,说过就过去了。他想。 叶鸯精神不大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几句,他又觉得困,再度睡去。方鹭怕他又做噩梦,于是在床边陪护,刚改换了姿势,猛一抬头,却见到徒弟立在门边,神色阴沉,眸中似潜藏了一场盛大的暴风雨。 “你回来了。”方璋冷冷瞧着师父,只说出四个字,再无他言。 “我回来了,那又怎样?”方鹭蹙眉,“难道我一举一动,还要事先向你汇报?” 徒弟反了天,竟想管束他的师父。 方璋挑眉,正要发作,望见榻上侧身而眠的叶鸯,微微一怔。叶鸯面上犹带泪痕,纵然在睡梦中,也睡得不安稳,旁人见到他,不禁要猜测他是否又做了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责问的话到嘴边,竟转成了一句“他还好么”。方璋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的蠢话,顿时一愣。 “你希望他好吗?”方鹭认真地问。 方璋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昭示了一切。 纵然嘴上嫌弃叶鸯,可真要说起来,方璋仍是希望他好。 方鹭也一样,倪裳也一样,江家那对兄妹也一样。 叶景川更是如此。 ☆、第 69 章 江州回到南国,先召来医师察看伤情。他伤得最重的部位,非是那血流不止的左眼,而是后腰被割开的裂口。在他追赶叶鸯途中,叶景川亦对他穷追不舍,那一剑又一剑皆刺到实处,将他腰间划得一片血肉模糊。当时他情绪亢奋,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未觉出疼痛,如今冷静下来,便感到痛楚难忍,好像整个人都被从中间剖开,分作两半似的,不由心下暗骂,恨恨诅咒那对狐狸化成的师徒尽快去死。 他启程前往无名山时,还是好端端的,回来后却成了这般模样,更别提那随他前去的大小姐。南江家仆见他孤身归来,总觉怪异,但主人家的事,岂是下人可以过问?心里头再奇怪,也只好憋着。 那医者为江州办事许多年了,自然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眼见江怡未归,他也不多言,默默替江州包扎好伤口,捋一捋花白的胡须,便收拾好药箱,慢吞吞走出门。 才跨过门槛,忽听得背后江州问道:“老大夫,我这左眼?” “好生休养着罢。”那大夫头也不回,直截了当下了定论,提着他的药箱离开,徒留江州在屋内对着他的身影发愣。 大夫直言不讳,一语点出江州负伤的左眼已然作废的事实。这下,哪怕江州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尽快习惯以独眼视物的生活。 怔怔地坐了半晌,长叹一声,抚上左目,心中五味杂陈。说起来,他左眼被方鹭刺伤,还是因着倪裳的某些言语,以及一张被她团成团的纸条。江州动了动身子,自袖袋中翻找出那皱巴巴的小纸片,将它展平,放在桌上。灯影摇动之间,江礼的笔迹跃入眼帘,江州再度叹息,受伤的那只眼睛火辣辣地痛,仿佛有把刀子扎在他眼眶里,左剜一下右剜一下,存心不让他好受。 南江宅院很大,可如今还留在此地的人已经很少,往日繁华盛景终不复,昔日里那些笑靥,不是埋在了黄土之下,就是远走到海角天涯。江礼带着小妹去往何处,江州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儿子选择留下字条,揭开那尘封已久的往事,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江州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其中最小的那姑娘,降生伊始便不在他身旁。 她那生母身份低微,生下她后竟不敢留,只将孩子装入木盆,顺水而下,江州派人来接小女回南国时,曾经的高楼已是人去楼空,唯余新燕还在筑巢。失去小女儿的踪迹,于江州而言乃是平生最遗憾之事,他不止一次想过,若今生还能再遇见当年离散的骨肉,自己定要好好待她,可到头来,这一厢情愿没能敌过他的贪欲,他亲手杀死了抚养小女长大的那对夫妻,亲手织就了往后要陪伴她一生的噩梦。 江礼留下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着他亦将一切前情告知小妹,当看到那寥寥几字的瞬间,江州就明白,自己这一生,看上去什么都有,到最后却一事无成。 随着方鹭师徒的现身,前些年发生在南国的血案,结局水落石出。江州曾远远见过凶手的招数,断不可能认错。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废了左眼,在同胞兄弟或表兄弟当中,他还算是最幸运的。 毕竟他的兄弟们,都被方鹭亲手送上了黄泉。 方鹭帮助叶景川对付南江的理由,江州难以推断。此人风格古怪,特立独行,用常理来揣测他的想法,显然是不可能,而若不用常人与他相对照,那他这般行动的原因,就更加不可捉摸了。江州想到此处,颅内突然剧痛。他连日奔忙,在佳期如梦众杀手的追拦阻截之下逃回南国,一路上没睡过安稳觉,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何为夜不能寐,何为提心吊胆,直到这时,他才领悟到当年逃出北叶的那孩子心中作何感想。 他也很想终止在这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若他此刻停下,那便是功亏一篑。他的兄弟,他的属下,他的两个女儿,都就白死了。 江州紧握右拳,奋力一捶桌面,桌上的纸条被风吹走,飘落在地,其上泪渍在灯下十分扎眼。 北叶的翠玉貔貅尚未到手,怎能轻言放弃?待到有了那只翠玉貔貅作钥匙,他就可以打开藏宝地的大门,届时北叶多年来积累搜刮的宝贝都要成为南江的所有物,南江财力增强,地位亦能够更上一层楼。 没有金银财宝堆不出的东西。江州想道。 忽而忆起被抛弃在无名山脚的长女。 她虽无用,但怎么说也是南江的大小姐,还是得挑个时候,为她造一座衣冠冢。她妹妹有的排场,她也得有。 江州唤来下人,把江怡的身后事交予他们去办。下人拿了银钱,不多讲话,唯唯诺诺地退出房间,临走时再三保证,定会将此事办好。 看罢,没有钱堆不出的东西!江州点了点头,支着额角,闭目养神。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轻敲。是啊,没有钱堆不出的东西,部下可以拿钱买,感情可以用钱维系,只要舍得花钱,大家都会帮你。 唯一拿钱也买不到的,大抵是健壮的身躯。 左眼复又疼痛起来,江州眉头拧得死紧,鬓边滑落几滴冷汗。 方鹭的这一刺,虽不及叶景川给他造成的伤严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最显眼的疤痕,往后余生,他就要带着这道疤过日子了。江州神情阴鸷,怒气冲上眉梢,恨不能把方鹭大卸八块。方鹭的影子在他心目中逐渐扭曲,扭曲成怪模怪样的妖魔。 他自言自语,嘟哝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变得癫狂。门外的仆役听到他在房中砸东西,瓷杯玉器撞击着地面,噼里啪啦全部摔碎,吵得震天响。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推开门,询问是何事惹得主人不快,依靠财物维系的所谓忠诚不过如此,映在旁人眼里,实在可笑非常。 初始的惊恐过去了,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役们低下头自顾自忙活,扫地的仍在扫地,刷碗的继续刷碗,再没人关心从那屋内传来怎样的动静。屋内的江州也发泄够了,几十年来,他从未如此疲惫过,他摔累了,他骂累了,于是踩着满地狼藉,走向屏风另一头的内室,仰面朝天倒在了床上。 后腰处的剑伤经受撞击,有再度撕裂的迹象,然而江州已经不在意它如何变化。那只残废的左眼不停刺激着他,推他陷入疯狂。 他忽然不想再把罪孽都推到方鹭身上。 一切都是叶鸯带来的,若要兴师问罪,首先得问叶鸯。 要不是叶鸯拖他们下水……他们怎会在年节跑来无名山?要不是叶鸯叫来他们,自己怎会与方鹭正面遭遇,又怎会遭对方毁去一目?江州的意识陷入混沌,真正昏睡以前,他愈发笃定了这个认知:所有的罪,都深深种在叶鸯身上,要想使一切尘埃落定,就得先杀死叶鸯。 对了,这才对。南江和北叶,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江州万万不能跟傻儿子一样,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叶鸯的当。 他务必将这份仇恨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只要叶鸯还活在世上,这仇恨就要延续,他不允许南江子弟选择遗忘。 江州嘶声大笑,仿若鬼哭。疯狂地笑了好一阵,双眼上翻,猛然昏倒。 父亲有多癫狂,江礼半点儿不知道,他没有千里眼,更没有顺风耳,身在佳期如梦的他,无论怎样也望不见南江。他看不到南江,也不想去看,从无名山一带逃走后的每个日夜,他满心念着的并非是那曾经的家,而是他的大姐,他的小妹,还有叶鸯。 与父亲的疯癫不同,江礼的“疯”,不曾表现在明面上,只不过日间呆滞,夜间噩梦不断罢了。这情形在从前也曾有过的,那时候他家中出了变故,接二连三地出人命,直搞得人心惶惶。 如今的情况,较之那年又好到哪里去?是好了么?是差了么?江礼呆望着面前一块空地,地面上倏地出现一个豆丁大小的女人影子,她飞快地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江礼笑了,想去拉她的手,然而他刚碰到她的指尖,她竟迅速地倒下去,变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她的面容终于明晰了,是大姐,是二姐,是在最好的年岁猝然离世的美人。江礼微怔,胆怯地缩回手,抱着肩倒回床上,阳光拧成一个漩涡,令他头昏眼花,他一歪脑袋,身体突然失重,猛地摔到床下,地板硬硬的,磕到他的手臂,引起一阵酸麻。 “你不好好睡觉,翻来翻去作甚?”睡在隔壁的叶鸯听到他这屋传来动静,便来敲他的门。江礼揉揉眼睛,自地上爬起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好大一跳。如今哪里是大太阳的正午呀!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惟有窗户纸还朦朦胧胧地透着月光! 难怪叶鸯语气不善,定是被自己摔下床的声响惊扰。江礼甩甩脑袋,清醒过来,连忙爬起,一瘸一拐地走去开门。刚要张口赔罪,却又听得叶鸯说道:“你睡觉实在不安分,照你这么摔法,没准儿哪日晨起我推门入内,就能看到你头破血流的惨状。这样罢,你到内侧睡去,我拦在你外头,咱俩挤一挤,这大冷天的,倒也暖和。” 江礼丝毫没觉出哪里不对,想了想他这番说辞,认为是个不错的提议,便应允了。即刻转身爬上床,乖巧地躺在内侧,给自个儿盖好了被子,睁着俩大眼睛望向床顶,无助又迷茫。 叶鸯回屋拿来枕头被褥,爬到江礼床上舒舒服服躺下,闭着眼睛,好像入眠很快。江礼受到他绵长呼吸的影响,困意不住上泛,眼皮开始打架,张开嘴打个哈欠,正欲入眠,叶鸯却侧过身看他,轻声道:“我以前睡觉也爱乱动,跟你一样。” “是么?嗯……”江礼迷迷糊糊,竟还知道回应他的话,“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哪……” 晚上的睡相好不好,难道还能从人的外貌看出来吗?叶鸯扑哧笑出声,嘴里睡着:“你若不信,就去问叶……方璋。” “谁要问他。”江小公子面上登时现出不情愿的神色,整张脸皱成了苦瓜,叶鸯凑近了看,觉得他实在好玩,脸上一皱一皱的,好像癞蛤/蟆。 江小公子一名翩翩美少年,有如芝兰玉树,在他眼里竟成了一戳一蹦跶的丑东西,也不知该说他总有奇思妙想,还是该说他眼瞎。 后半夜江礼睡得很好很舒服,而叶鸯自讨苦吃,非但挨了他几下重拳,还领教到了他那威力超群的窝心脚。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阳,叶鸯哭笑不得。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难不成先前师父与自己同榻而眠之时,睡在外侧的感受就是这样? 兴许没有那么糟糕,叶鸯想。睡相差成江礼这样的孩子,应当不会再有了。 唉…… 下次不再主动请缨,和江小公子作伴了。得想个法子把方璋骗来。 叶鸯打着鬼主意,吃吃地笑。 仿佛又回到前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他不曾遇见江州,他的世界风光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癞蛤/蟆。 这个和谐词简直欲盖弥彰。 ☆、第 70 章 江礼于佳期如梦躲藏数日,足不出户,体验了一把千金大小姐的待遇,除却叶鸯常拿此事做把柄取笑他以外,别的倒也还好。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由勤奋到懒惰的转变,同样可适用这道理。江小公子歇了几天,歇出一身懒骨头,若非他还能感受得到饥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恐怕连饭都懒得吃,连水也懒得喝。 他确也用不到喝水吃饭,倪裳每天按着他给他灌药,光喝药就能把他喝饱。那药颜色乌黑,不知都掺了些什么东西,总之闻上去味道不太好。叶鸯今日又被倪裳赶去送药上楼,他脚踩着楼梯,一股苦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熏得他头昏脑涨,差点儿打碎了碗,可那只碗千万千万碎不得,倪裳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他若是一不小心,大约再难看到明天的太阳。 叶鸯所受的皮外伤瞧着吓人,但多休养几天,那伤就好了大半,反而是江礼的内伤一直不见好转。江州失控之下,不分轻重,居然将自己的亲儿子打成这般惨状,好在他没下死手,否则叶鸯需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一个已经魂归阴曹的好友。 比起大姐二姐,江礼着实好运,然而摊上这么一个爹…… 叶鸯端起碗,拍了拍江礼的头,哄骗道:“这药当真是甜的。” “……”江礼瞟他一眼,在榻上翻了个身,拽起被子蒙住头。 “喝一口嘛。”叶鸯又说。 “不喝。”江小公子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但凡长了眼睛,长了鼻子,都能知道叶鸯捧了一碗苦药。江礼不瞎,也不傻,叶鸯说那碗药是甜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在被子里藏了好一会儿,觉察到叶鸯并没有走,江礼探出头来,说道:“既然这药不苦,你先尝一口看看?” 话音刚落,叶鸯的面容变得扭曲,他看看手中那碗药,又看看江礼,勃然变色:“你到底喝不喝!” “你态度这么差,我当然不喝。”江礼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些。 叶鸯磨着牙,盯住他看了半晌,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江礼以为他放弃了逼迫自己喝药,刚要爬起来继续玩骰子,却听见门板被人敲响。抬眼一看,叶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面沉如水的方璋。 他把方璋喊来,其意昭然若揭,是准备按住病患,强行喂药。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江礼把骰子一扔,跳下床跑到桌边,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药。那药据说是调理身子的,可江礼每次喝下它,都感到五脏六腑齐齐抗议,兴许被亲爹打出的内伤养好之后,他还要承受这药带来的新伤。 方璋抱剑立在门前,冷眼旁观他乖乖喝完那碗药,随后举步走进屋内,拿起桌上空碗。江礼注意到方公子面色不佳,好像在和谁置气,但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待到方璋离去,他掐着脖子干呕两声,感觉嘴里一股药味,怎么也散不掉,不由望向叶鸯,问:“这药还得喝多少天?我感觉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儿就停了药罢?” “你说停就停?成天做噩梦,休息也休息不好,还打算不吃药?”叶鸯颇为无语,伸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赶他回床上呆着。 江礼这间房的格局有些奇怪,床铺竟然靠着窗。叶鸯每次来他屋里,都要多看两眼窗扇,不晓得他睡这儿,晚上会不会觉得凉。 心绪不宁,是该静养,然而他们寄宿在佳期如梦,绝对的安静便成了一种奢望。佳期如梦这地方,暗地里养着杀手,做着人头买卖,表面上却仍是寻欢场,真可谓是鬓影衣香,夜夜笙歌。江小公子住在此地,没变得越来越虚弱就不错了,还想滋补?怎样补呢?叶鸯百思不解,倪裳的用意,非是他可以琢磨。 他们所住的房间,位于整栋楼的最高处,从窗口探头向下望,能看见街上的行人蚂蚁似的走来走去,江礼平素无聊,就靠看这景象打发时间。叶鸯不陪他闲聊,他就坐到了床上,趴在窗口往外面看,叶鸯立在他身后,循着他的视线看天上云,看地上人,忽然觉得好笑。 既然想笑,叶鸯就不憋着。或许是他的笑声过于嚣张,令人气恼,江礼闻声回眸,瞪他一眼,语气不善地说:“你笑什么?” “你睡觉那样不安分,又是挨着窗,万一哪天不留神,从顶楼翻下去怎么办?”叶鸯坐到床沿,伸出手臂把江小公子拽回来,江礼却死死抓住窗框,不肯松手,不愿意回到床上。他有好些时日不曾出门,如今已是憋闷难熬,每天唯一的指望,就是趴在窗口透透气,而叶鸯居然要剥夺他的自由,不允许他看窗外的风景,他怎可能接受? “你不要碰我。”江礼道,“我就算摔下去,也和你没关系。再说了,你是有夫之妇,光天化日之下与别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你他娘的才是有夫之妇!”叶鸯恼羞成怒,顺手抄起软枕,往江礼脑袋上招呼。江小公子不甘示弱,竟拖着残病之躯和他大打出手,房间内一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待到闹得累了,两人一同倒下,江礼翻了个身,继续看着那扇窗发呆,叶鸯亦侧过身来,把手搭在他肚皮上,捏了两把,笑道:“倪裳姐的药可真管用,你在这儿住了没两天,就被养得白白胖胖,养到明年,刚好把你杀掉,熬一锅肉汤。”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江礼的平静再次被扰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猛地翻身坐起,对叶鸯怒目而视,但叶鸯笑嘻嘻的,直令他的怒火无处发散,只能在心间慢慢萎缩。江礼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面上一派淡然。这会儿叶鸯没了表情,枕着手臂静静地望着他,双方俱是沉默,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要说的话。 江礼掀动嘴唇,试图打破僵局,叶鸯却抢先开了口:“你心里头不舒服,就不要总发呆。越是出神,就越容易想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些破事,想得久了,郁结于心,纵然吃药,也起不到作用。倪裳姐给你抓的药那么苦,你不想喝它,就得先把身子养好,否则,更苦的还在后头。”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道理,江小公子并非不懂。倪裳给他的药俱是好物,安排给他的卧房也极舒适,可他住在此地,总觉得心不安,好像亏欠了别人似的。 “你当真不怨我?”江礼忽而问道。 叶鸯扫他一眼,飞快地错开视线:“怨你作甚?我疼你还来不及。” “……” 江礼一阵恶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咧着嘴搓搓手臂:“你好好说话!” “我怎的没有好好讲话?”叶鸯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玩心又起,一双眼晶晶亮,是明眼人都能瞧出的激动。江礼暗道不妙,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再度被先发制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叶鸯搔首弄姿,腻腻歪歪地朝自己这边贴过来,嘴里还说着:“我这样喜爱你,你竟然嫌弃我?楼中那些姐姐妹妹们说得果然不错,男人都是骗子!从前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如今竟分道扬镳,恩断义绝!你这负心汉哪——” “……哥哥,你饶了我!”江礼抱着枕头,一退再退,最后退到床尾,欲哭无泪,“你心里装着谁,大家一清二楚,何必演这一出戏呢!” 他虽未明说,但他讲的那人,分明就是叶景川。叶鸯面色骤变,眨眼间恢复平静,装作若无其事:“我换换口味不可以吗?他又不在,你怕甚么?” “你以为我傻吗?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就喜欢他那样的。”江礼往后蹭了蹭,缩成一团,“他不在才多久,你就跟疯了一样。你正常点儿行么?我害怕。” 还以为自己装得很像,没成想竟让他一眼看穿。叶鸯一愣,顿觉无趣,仰面朝天躺回床上,叹息道:“是啊,他这一走,我便疯了,也只有你能看得出来。你怎知晓我就喜欢他那样的?你这榆木脑袋,究竟何时开了窍?” 此刻寄人篱下,就算被说是榆木脑袋,江礼亦不敢提出异议。他忍气吞声,抱紧怀中的枕头,小声说:“是方公子告诉我的。他说你就喜欢被凶,叶大侠总凶你,所以你喜欢叶大侠。” 又是方璋那小子在胡乱放屁。叶鸯愈发烦闷,恶声恶气道:“是嘛,他这样说?那我也告诉你,他得了病,活不长啦。” 江礼信以为真,一双眼瞪得老大,叶鸯看他信了,又继续胡编乱造:“他常年眠花宿柳,染上点儿病也不奇怪。你回头离他远一些,当心他起了色心,再把病过到你身上。” “哦……你又说谎。”江礼突然兴趣缺缺,“他要真那样可怕,你舍得叫他照顾我小妹?” 别人说得正起劲,他怎么总拆台?叶鸯后头的话尚未出口,猛地被他一噎,猝然呛咳。他寻找的突破口真不错,江梨郁是叶鸯与他共同的软肋,假如方公子当真禽兽不如,叶鸯赶人出门还来不及,怎会让人帮忙照顾师妹? 叶鸯的谎言被揭穿,再没什么话好讲,蔫蔫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满脸都写着落寞。江礼感觉他情绪不对,但不知他为何难过,只能坐在旁边干瞪眼,不晓得找什么话题同他说。 他闷,叶鸯更闷。闷了许久,忽然伤心起来,眼眶红红的,却没有泪滴滚落。死死瞪着窗口下面那块墙壁,目光似乎要在墙上凿出个洞,叶鸯紧咬着牙,双肩颤抖。离开师父还不到半月,居然就熬不下去了,好在只有短短一年,一年之后,他再去寻叶景川,到那时,不管是天还是地,是江州还是其他仇家,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方璋老说混账话。自己喜欢师父,哪儿是因为师父凶?叶景川后来温柔得很,他原本就是个温和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岂是旁人可随意评判的?方璋那样说他们两个,纯粹是嫉妒。 “我想他了。江礼。我想他了。”叶鸯低喃,目光空洞,整个人都呆滞,“我不怨你,但你父亲……” “莫要再说了。明日我去找清双讨那方子,陪你上街抓药。总在屋里闷着不好,我们都出门走走。”江礼抱着枕头,坐在床尾一动不动,双眼却紧盯着叶鸯,“你口口声声说我思虑过重,我还以为你这些天来吃得饱睡得香……哈,果真不是那样。” “要是哪天,你父亲——”叶鸯不接他的话,只顾着讲自己的,还没讲完,就闭了嘴,红着一双眼看楼外白云。天上云是白的,巫山的云很美,美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叶鸯看它们,好像看到一场梦。 梦醒后,镜花水月终成空。 江礼忍不住开口:“短短一年而已,你不要太伤心。你不是总劝我么?怎的,那一套到你自己身上,就行不通了?” “唔……”叶鸯头痛,于是闭眼,“别提了。那时候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疼到自个儿身上,才晓得有多难受。” 静了一瞬,江礼小心翼翼地问:“那……还上街吗?” “赶明儿我来找你罢,我先回房去睡。你夜里记得关了窗,往床下铺俩垫子,省得磕到碰到。”叶鸯面带倦色,起身离去。临出门时,心神恍惚,险些撞上门框。 叶景川不在身边,他竟失魂落魄到如此地步,难道当真被惯坏,离了师父就什么也做不成吗?江礼心下犯了嘀咕。瞧叶鸯的模样,还没到这程度,但他的确恍惚得过分,这是出于何种缘由? 罢了,明日再说。几人一起上街走走,再回来时兴许能好受些。 江礼压住那点怪异感觉,慢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慢蹭回床头,把枕头放回原位,躺了下去,直挺挺的,宛如一具尸体。这是他近来惯常的举动,只有一言不发地躺在屋内,他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宁。他对着床顶出神,脑内似乎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飞速掠过,想抓来它细细观察,略一迟疑,却选择了放手。 ☆、第 71 章 江梨郁坐在房间正中央,摆弄着一只水盆,水里上下浮动着鸳鸯与蝴蝶,是她兄长后来重新雕给她的。原本的那些玩物,一半被抛在无名山下江礼的小院子,一半被火烧成了灰,江礼只好再动手给她做几个。她现在可真挑剔,外面买来的东西,她一概不要,偏要哥哥亲手给她刻这样的小玩意,倪裳对她束手无策,只好对江礼说了,请他每日少发会儿呆,多陪陪他小妹。 既然是小妹需要陪伴,那江礼说什么也要去。他现在不想再见他爹,不想再与南江有任何交集,唯一能令他对生活有点兴趣的,仅剩下他妹妹江梨郁。这姑娘是个宝贝,不光能吊着她亲哥的命,还能吊着她师兄的命,江礼和叶鸯两个人私下里痴的痴,傻的傻,可到了她面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倪裳站在走廊上,悄悄看了他们一会儿,终于放心地下了楼。 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被师父赶出家门的方公子坐在楼下,怀里抱了个姑娘,浑身散发着酒气,软成一滩烂泥。倪裳手撑栏杆,眯眼向下望,忽然又觉得这些男人是越来越完蛋,越来越靠不住。对那女孩勾了勾手指,命她把方公子扶到别处,倪裳袖手,仰天长叹。有他们几人在此,作为青楼的佳期如梦,恐怕要早日关门大吉。 昨夜方鹭前来,邀她共饮,两人随便闲扯几句,就提到了今后的布置。叶景川避世养伤,无名山上暂时不会有人居住,金风玉露只能关闭,而众人回到巫山以后,伤的伤,颓的颓,一时难以重振精神,这等时候,连倪裳都感到分身乏术,竟生出彻底由明转暗的念头。再三权衡利弊,她认定关闭佳期如梦才是上策,如今北叶没了,叶景川又不在,佳期如梦探听那么多的消息,又有多大用处?况且,叶景川似乎曾说过要与徒弟一同退隐,游山玩水,不问世事,由此看来,那些江湖消息,他是不准备再搜集了,关闭佳期如梦亦无妨。 把这想法对方鹭说了,方鹭确也同意,因而倪裳准备过两日就关闭名为佳期如梦的青楼,暗中保留以往做人命买卖的渠道——人可以不抛头露面,可以不常现身,但佳期如梦有那么多人,饭肯定要吃。要吃饭,必须得做买卖,她们赖以生存的,正是那人命生意,有人买仇家的命,她们才能得来钱财,去购置柴米油盐。 倪裳精打细算,觉得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去做那些表面功夫,专心藏身于暗处,对她们而言更轻松。最近叶鸯抱怨了不少次,总嫌楼下的客人太吵,等青楼的门关了之后,他大约就能闭嘴,安心回到屋里睡他的觉,江小公子也能好好休养,至于方璋—— “你那徒弟,真不打算管啦?”倪裳打量着方鹭的神情,试探问道。方璋被赶出门,回了几次家都吃闭门羹,他在师父那儿讨不到好,就跑来佳期如梦发脾气。倪裳想打他,却也打不得,只能嘴上教训两句,而方璋屡次在她面前扮演乖巧小孩,转头又冲着叶鸯发飙。叶鸯状况本就不佳,哪儿受得了他刺激?上回俩人吵起来,方璋不知说了什么混账话,竟气得叶鸯拔剑,若非清双见势不妙,骂了他一顿把他赶到另外一间房里,佳期如梦关门大吉的日期,或许要被迫提前。 今日他跑来这里,只是喝酒,尽管喝醉以后仍旧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但好歹不再寻衅滋事。倪裳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巫山今年有点凉了,以前没这么凉的,这一年是怎么回事?莫非所有倒霉事情,都赶在今年降临人间了吗?待叶景川回来之后,可不要继续倒霉了,那谁受得了呀!倪裳想到此处,无奈地笑了笑。 “倪裳姐。”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人叫自己,倪裳抬头望去,看见叶鸯自楼上探出一颗脑袋,冲这边嘻嘻地笑。在他背后,江礼牵着小妹的手,仔细为她披上厚厚的棉袍。只消看一眼,倪裳便知晓他们这是要出门了,出门走走也好,散散心,不至于那么憋闷,倪裳巴不得他们到外头转悠,总在屋里藏着,于己无益。 但江州不可不防。这厮从无名山逃走以后,躲回了南江养伤,然而他的眼线遍布各地,也许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看似寻常,实则与他有关。倪裳托着腮,瞅了叶鸯两眼,抬高声音说道:“你要出门,记得带上个人。” “我就是人呀,倪裳姐。”叶鸯嬉皮笑脸,“江礼也是人呀。” 江礼闻声,忿忿地瞪他,却不好开口反驳。 他明知别人不是这意思!倪裳气结,柳眉倒竖。叶鸯见状,连忙大叫:“好姐姐,我错啦!我同你开玩笑的。我们约了清双一起上街,这会儿她正换衣裳。” “我换衣裳,你嚷嚷那么大声作甚?”他话音刚落,清双推开房门,一把木梳被当做飞刀掷出,恰好擦着叶鸯鼻梁飞过。许是那木齿撞到了叶鸯的鼻子,他抬手捂住半张脸,踉跄后退,抱怨道:“好嘛!我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你们把耳朵堵上好了,省得我哪句话说不对了,又叫你们糟心。” “让我们堵上耳朵?你怎不缝住你的嘴?”清双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叶鸯揉揉鼻子,将目光放到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无辜的木梳身上,小声嘀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梳完头,用不到梳子啦,把它扔出来,也不说捡回去!” “她那是被你气得。”江礼为妹妹系好斗篷带子,回身收拾桌上那堆鸡零狗碎的玩意,突然听见叶鸯不怀好意的笑声。 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笑。江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待开口问他,就听到他说:“横竖你现在闲着,把梳子给她送屋里去呗?我刚惹得她生气,她这时候不乐意见我的。” “不行。你去。”江礼反对他的提议,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叶鸯又说:“我进她的房间,我师父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 江礼最烦他把叶景川搬出来说事,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到走廊那头拾起木梳,叩响了清双的房门。清双余怒未消,听到敲门,以为是叶鸯前来,拉开门扇张口就要骂,突然发觉站在外头的是江小公子,登时变成一只哑了的炮仗,光顾着干瞪眼,什么话也讲不出。叶鸯见她瞠目结舌,笑到打跌,说时迟那时快,清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江礼手中的木梳,这次木梳不偏不倚,正好撞到叶鸯脑门上,打出他一声惊叫。 江梨郁不忍心见师兄挨打,然而叶鸯实属活该,清双这还算脾气好,给了他小小的一点教训,倘若换作脾气更火爆的姑娘……那把梳子撞上的恐怕就不是叶鸯的脑门,而是他的咽喉。 她这样想,叶鸯亦然。叶鸯捂着额头蹲下,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伤心人恰遇到疼痛,皮肉之苦与心上煎熬相互作用,酿成了一坛苦酒,许许多多快被他遗忘的事情,借着此刻的痛纷纷挤了过来,誓要让他疼上加疼。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去招惹清双,他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叶景川还在,少不得要教训人,但他教训完徒弟,还会教训出手伤人的清双…… 如果师父还在…… 如果他还在,自己哪里用得到和别人调笑? 叶鸯极尽委屈。 千错万错,皆在叶景川身上。都怪他不在,无人管束叶鸯,叶鸯才去招惹人家小姑娘。 清双拿木梳砸人,这还算好的。木梳砸到头上,顶多起个大包,要么就泛起一块乌青,在叶鸯看来,皮下淤血总比显眼外伤要强。曾经给他造成外伤的姑娘,历数二十年也仅能找出那么一个,而这位姑娘早已去往地府,假如黄泉路上她走得快,此时大约已做了谁家新生婴孩。叶鸯忆起她,不禁生出唇亡齿寒之感。尽管她的死瞧上去与旁人无关,但她死亡的前因与后果,丝丝缕缕皆牵系住无名山。无名山后来遭受劫难,和她姐姐也有几分关系,抛开北叶南江的恩怨不谈,叶鸯与师父对她们姊妹俩,终究是亏欠。 蹲了好久,叶鸯才起身,钻入屋内对着铜镜细端详。发现额头平安无事,一张俊俏面皮未曾破相,心下大喜,不由原谅了清双。 再出屋时,对面廊上已不见了倪裳姐的身影。她于何时离开,叶鸯毫无察觉,不过,倘若她离开得不声不响,那一定是有事在忙。关闭佳期如梦这事,叶鸯日前曾听好友提及,如今略一思索,总觉得倪裳姐真打算那样做,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到底为何不是滋味,却真的说不出理由来。 女人梳洗打扮大抵要多花一些功夫,叶鸯等了又等,盼星星盼月亮,等得花凋零、草枯黄,这才等到清双出门。她打扮前后有多大差别,叶鸯全然看不出,顿时感到自己宝贵的生命被她浪费。尽管这样想,嘴上却仍谄媚,阿谀奉承之道,他拿捏得很好,三两句哄得清双眉头舒展,终于不再苦大仇深地瞪他,给了他几分好脸面。 说要到街上去,但也不晓得上街作甚。巫山之冬不似北方那般凛冽,而道旁的树木花草,都与它们身处北地的同伴相接近,无一例外光秃秃,像是被人扒光了叶子,做成了晾衣杆。此时花草是这副模样,人们当然失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可如果不看花草,不去游园,巫山又还剩下多少东西?大冬天的,天气阴沉,水也阴沉沉的,如今天气尚未回暖! 一行四人出了佳期如梦的大门,萧索景象即刻跃入眼帘。清双神情郁郁,一手牵着江家小妹,一手抬起,搁在嘴边不住哈气,借以取暖。她对巫山之熟悉,并不亚于长住于此的方鹭师徒,这儿的美景,早对她不存任何吸引力。今日她出门,不过是担心两位公子而已,他们二人的失魂落魄,大家伙有目共睹,她要不跟来,真出了意外怎么办? 听说出门这事,原是江小公子提的,那他应当有个具体的筹划罢?清双咳嗽一声,望向江礼,却见这不认路的蠢货站在街口,满脸茫然。再转头去看叶鸯,此人眺望远方,又在发呆。 “明明说了要上街,现在又站着不动弹啦?”清双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恨不能揪住他们两人的耳朵,狠狠地揍几拳。早知道他们所谓的“上街”是站在街口走神儿,她就不出门了,在楼上随便找个房间,从窗口往下看,不也一样是盯着他们吗? 兴许是觉察到气氛不对,叶鸯猛地回神,笑道:“怎的不走了?要去何处,这便去罢。”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垂眸望见江梨郁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叶鸯咧咧嘴,自己接上刚才那句没人接的话:“到前头转转好了。我买点儿小玩意,回头带到无名山。” 话音未落,他已走在其余三人身前。江礼抿唇,看了清双一眼,示意她去自己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前面,清双却不同意,竟当街牵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行。这样走了一段,清双觉出他的僵硬,俯身同江梨郁耳语几句,小妹眨眨眼睛,挤到他俩中间,左牵一个右拉一个,颇有几分左拥右抱的风流。 清双不禁莞尔,江礼面上亦带着笑。正当此时,走在前方的叶鸯忽然回眸,见得三人如此,心下暗叹:叶景川不在身旁,自己竟成孤家寡人了。 前方不远处,有商贩兜售零碎小玩意儿,各类玩物琳琅满目。江梨郁已对它们不感兴趣,叶鸯却走到小贩跟前,与之讨价还价。那东西确是好看,然而不大实用,以叶鸯的年纪,要玩这些也不合适,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要买来送给师妹。江礼犹疑着不敢张口,直至离开那名小贩很远,才说:“这样的东西,小妹已用不到了。” “我买来给师父。”叶鸯低声回答,“我从前送过的,师父一定喜欢。” 那分明只有小孩子才会玩,他缘何赠送此物给叶景川?江礼愣了半晌,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这也难怪。他们二人在北叶的过往,江礼怎会知情?叶鸯摸着那小人偶的脑袋,笑得十分宠溺。叶景川不在他身边,从前的事却愈发明晰,少年时候的师父,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偏偏自己年幼,尚不通情/事,后来到无名山上,居然没认出他就是那小哥哥,平白耽误了这么些年。 少年的叶景川,与后来很不一样,但有一点从未变过。 从前他喜欢听叶鸯叫哥哥,后来他喜欢听叶鸯叫师祖。 叶鸯一开始和他作对,故意恶心他,非要叫他姐姐。及至北叶覆灭,叶家老仆将叶鸯带上无名山,他还是不愿意遵从叶景川的意思,乖乖叫声师祖,每次都师父师父地叫,叫到叶景川气恼,扬言要打他,方才作罢。 江礼见叶鸯面带笑意,心中觉得不对,却不曾多言。趁叶鸯不注意,他压低声音,悄悄对清双说道:“我总觉得叶大侠……” “你小声些,别让他听见。”清双闻声,面色剧变,“有些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多话。叶大哥不在,他疯得厉害。” 江礼乖乖闭了嘴,沉默地盯着脚下石板。 江梨郁仰头看他们两人,又看看前面师兄的背影,满眼困惑。 ☆、第 72 章 又过几日,佳期如梦果真关了门。关门那天,倪裳钻进藏书小楼,躲在僻静处清点财物。佳期如梦果真富裕,江湖中最富裕的组织,恐怕就是它了,倪裳看着纸上那数字,感到心满意足。休说有进有出,纵然入不敷出,拿这些钱养活一帮人也足够,短期内,她不用再担心自个儿会不会饿死。 他们的余钱,养十个八个叶鸯亦不在话下,哪怕是几十个几百个叶鸯—— ——不行,倘若真要养几十个叶鸯,那还真有点儿怕。 佳期如梦的姑娘们,平素不住巫山,巫山充其量是她们的临时落脚处。她们做人命买卖,常年在各地跑动,今朝在天南,明晚也许就到了海北,倪裳关闭佳期如梦,对这些姑娘影响不大。早在关门的前两天,就有人受了委托,收拾行装离开,其余暂时没接到委托的,在后面几日也陆陆续续离去,离去之时,一人带走一只鸟儿,等着用它们传递书信,有它们帮忙传消息,无论身在何处,总不至于断了联系。 叶鸯看那些飞鸟,竟没有一只比得上方鹭家的大白鸟机灵,想来倪裳姐多年训练出的鸟,仅那一只是最好的。最好的宝贝,当然是留给关系最亲近的人——哎,若是自己当年也踏足江湖就好了,没准儿还能从倪裳姐手中讨只鸟来玩玩儿。叶鸯想着,极尽惋惜。 眼看着姐姐妹妹们都走了,清双居然还不动身,叶鸯旁敲侧击问了几回,发觉她当真没有要走的意思。稍加思索,叶鸯想通了她留下的理由,于是会心一笑,不再追问。棒打鸳鸯的事儿,他做不来,他和他师父一样,平生只羡鸳鸯不羡仙,旁人谈情,他撮合还来不及,怎可能将其拆散? 江礼要知道叶鸯打甚么主意,大概会脸红到脖子根儿。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叶鸯眼前立马浮现出江小公子满脸通红的模样,登时扶住栏杆,哈哈大笑。他笑出了眼泪,笑到肚子都疼,而引他发笑的那人从他身后路过,看他一眼,嘟哝道:“又笑什么?莫名其妙。” 好罢,好罢,莫名其妙就莫名其妙。待他以后反应过来了,谢谢别人还来不及。 叶鸯擦干眼角笑出的泪,按住酸痛的腹部,缓了好久,才能直起腰。 春日已至,巫山的水变得活泼。好几场雨落下来,这地方冷了一阵,又开始热,天气反复无常,好像小孩子的面孔,变化多端,叫人难以捉摸。 今天也在下雨。叶鸯坐在栏杆上,双腿悬空,侧着身子透过那巨大的窗口看雨丝。雨丝绵绵,如针,如线,密密的,凉凉的,打在窗框上,浸得木料也湿润。叶鸯的眼睛被雨水沾湿,他歪歪脑袋,觉得巫山的雨天仿佛少了些东西。 哪里少了东西呢? ——对了,巫山光下雨,没有闪电,也不打雷。巫山的雨安静,但也许只是今年的雨安静。这一年来,各地的天象都异于往常,叶鸯记得自己昨儿好像问过清双,她说巫山下雨亦是要打雷的,不过今年有些奇怪罢了。 它安静了好,安静了好。叶鸯巴不得它安静。大雨和大火构成了他今生最不愿碰触的记忆。人都说烤火舒服,饮水痛快,然而火也好,水也好,都必须有个度,一旦超过那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限度,它们所带来的就不是温暖安逸,而是无穷无尽的痛楚。 那种痛,叶鸯已受够了。 他不喜欢下雨天,可他仍是在看雨。 天总落雨。 他的心里也总有一场雨。 叶鸯呆呆地看着,耳畔突然响起叶景川的声音。师父不在,已有将近三十日了,而在今后的这一年间,他又将孤独寂寞地看多少次雨? 好在只有一年。一年之后,又能见到叶景川。 叶鸯垂下眼帘,模模糊糊看到一楼厅内倪裳冲他挥手。她在说什么,叶鸯听不清,但他猜测,倪裳姐是在叫他回屋里去,不要把腿吊在栏杆外头。 勾起嘴角冲她笑笑,干脆利落地一个翻身,人已不在原处,徒留一点水光轻晃。 大雨耽搁了人的行程,三日前,叶鸯就已拾掇好了行装,准备动身南下,岂料天公不作美,那天清晨他刚要出门,外头的天霎时间阴了,稀里哗啦开始落雨。呆呆地盯着天空看了半晌,叶鸯退回房中,想等雨停了再另作打算,然而老天脾气古怪,他等了整整三昼夜,都没等到雨停。 再好脾气的人,遇见这等状况也要着恼,更何况叶鸯的脾气本就算不上好。他回了屋,并未像倪裳所想象的那样安睡,而是坐到桌前,摊开了一幅画卷。那画卷上的人面,是他熟识的仇敌,他这番南下,誓要与过去做个了断。 此次出行,叶鸯对外说的是散心,至于内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都不知道。隔着一扇门,他听见江礼正对清双讲话,嘴角不禁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江小公子不愿再回南江,他不回去,倒也很好。 江礼的脚步声渐远,往楼上的房间飘去。这几日天气不好,楼内光线暗沉,引发他的噩梦,才停用不久的药又喝上了,他适才下楼来,是从倪裳这儿拿药。叶鸯抽抽鼻子,似乎闻见了那股药味,倪裳说它是苦口良药,它果真苦涩难当,叶鸯比江礼还怕苦,他宁可病着,也不愿去抱药罐子,他总觉得自己的病还未治好,就要先苦死在治病的路上。 除却江礼,旁人俱不知晓叶鸯亦有心病。江小公子本欲将此事如实告知倪裳,但在叶鸯的威逼利诱之下,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他不说,叶鸯反而感谢他,假如被倪裳姐扣留在佳期如梦,每日强行喂药,自己的行程又将往后拖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顺利南下。 倘若一年后必须要回到无名山,那南下之事绝对不可拖延。 叶鸯算日子算得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再次见到师父之前,他有几件事必须要做完。 那天正午,雨势减弱,又过两刻钟,许久未见的太阳终于舍得出来。叶鸯喜出望外,飞奔至藏书小楼,珍而重之地将那幅画收藏好,复又回到房间,取走行李,踏出了佳期如梦的大门。街上空气清凉,使连日困顿顷刻间一扫而空,叶鸯稍候片刻,等来一辆马车,车中伸出只洁白如玉的手,轻轻掀起帘子,露出方鹭的面容。 “上来罢。”方鹭说。 叶鸯避开地上水坑,小心翼翼地爬上车。他钻入车厢,看到角落里方小公子的脸色,不禁笑了。这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管己身境遇如何,看到方璋倒霉,他总是舒坦的。 “你笑什么?!”方璋抬高声音,恶声恶气地骂道,“你这小贱人,再笑一声,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成天犯贱的是你。”叶鸯回嘴,“每天出去拈花惹草,挨打挨骂那不是活该?你不知悔改,贱兮兮地勾搭别人家姑娘,非得等哪天身染恶疾,才肯消停。” “你敢咒我!”方璋大怒,拍案而起,竟是不顾场合,要在车内同叶鸯打斗。方鹭蹙眉,一掌将他拍回座上,警告般看了两眼,他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在人前老实,在人后呢?叶鸯心下冷笑,越看他越觉得可恶。相识这么些年,眼睁睁看着方璋日益堕落,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而惋惜够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厌烦。方鹭同此人朝夕相处,竟还兀自强忍着,没提剑把他切成片,真真是奇闻怪事一桩,像方小公子这样的恶徒,放到哪儿都是人人喊打,谁叫他乱摘桃花枝,又不晓得悔改。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方鹭想到什么,忽然问:“南江那孩子,也知道你要出门?” “废话连篇!”方璋翻着白眼,抢先答了这问题,“他早先几日就说要出门,佳期如梦谁不知道这事?” 他如此态度,直令叶鸯心头火蹭蹭往上冒,言语间不由得也带了八分火气:“师叔问我话,你插嘴作甚?” “我张嘴说话,还得先问你不成?”方璋嗤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忒把自己当个人。” 叶鸯不理他,转头对方鹭说道:“江公子与师妹皆知晓我要外出,但此行之目的,未尝有人告知他们。” 方鹭刚点了点头,身旁的徒弟又开始惹祸:“你们两人凑在一起,专说废话。怎的,是打算说一路废话,一直说到南江?” “你少说两句。”方鹭听得心烦,胸口又闷得慌,于是摆了摆手,将车厢留给他们二人,掀开帘子,坐到外头赶车。叶鸯坐在车内,听他与那车夫简单交谈几句,随后马车短暂地停了一停,车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 此刻马车尚未出城,车夫大可以慢慢溜达回去,路上经过酒楼面馆,还能先坐下吃两口饭,惬意得很。 车夫惬意,方璋却不。 叶鸯眼瞅着方小公子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活像去找街头杂耍者拜了师学了艺。他愈看愈觉可笑,偏偏心里堵得难受,笑不出来。 良久,方璋咬牙切齿地指责道:“你果真是个灾星!” 叶鸯耸耸肩,不置可否。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方小公子种了什么,就会收获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且清醒些罢。”叶鸯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跟小狗似的将自己蜷成一团,枕着包袱,盖着衣裳,闭上双眼。 每天整得神神道道,有何用处?方璋心下烦闷,压根没细想他那番话的意思,骂了声娘,背对着他躺下,继续生气。 躺了不到一刻钟,老觉得不舒服,只好坐起来。上下摸索一通,没摸到哪儿不对劲,想了又想,认定是马车过于颠簸,才导致自己无法入眠,因而朝外头叫道:“你赶车慢一些,颠得要死,没法睡觉!” 方鹭不讲话,但马车的速度当真慢了。 走得慢了,方璋仍不满意,翻两次身,还睡不着。看叶鸯睡得香甜,登时愈发嫉妒,掀开帘子一角,对师父说:“你进来。” “我坐进去,换你赶车?”方鹭反问。 “你说什么胡话?当然是让他赶!”方璋瞪眼。 “让他睡罢,莫要扰他。”方鹭拢了拢衣领,哈一口气,见徒弟不动,便又补充道,“你也睡去。” 睡什么睡!根本就睡不着!方璋气急败坏,甚至想给叶鸯一脚,将人踢醒。 正当他伸出腿意图使诈的时刻,方鹭悠悠一叹:“你们若不养足精神,等到了南国,因此吃亏怎么办?” 他永远是拿这些事来压人。方璋哼了一声,退回车内。 方鹭仰头看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拉车的马儿心情好,吃饱了,喝足了,跑得也快。 用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南江。 ☆、第 73 章 南江才送走一位小姐,另一位又出了事情,而大小姐似乎比二小姐更倒霉一些,甚至只有一座衣冠冢。停留在院内的那口棺,里头装的是几件生前的衣物,听说她的尸身,被抛在了无名山一带,再没有归家的机会。于宅院内洒扫的下人经过那乌沉沉的棺木,下意识地往棺中瞧了一眼,如若大小姐的尸身此刻躺在里面,怕是味道大得很。 生前再怎样美,死后也不免腐烂。想到那红颜化白骨的场景,着实令人遍体生寒。 江州的左眼状况不太妙,近来几日都躲在房中静养,但装了长女生前衣物的那口棺已在院内停了两日,假如继续停留下去,恐怕有些尴尬。因此,稍作歇息之后,他便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准备于今日将那衣冠冢迁入山陵。 对于江怡之死,江州如今可谓是半分愧疚也无。他的心,从头到尾都装着独子,至于女儿是死是活,他平素不会管。他一生的好心,都倾注到了江礼身上,仅有的内疚,全给了素未谋面的小女儿江梨郁,而可笑的是,江礼并不愿意接受他的偏爱,竟带着小妹离开了无名山,至今仍然不露行踪。 他们不露行踪,却也和暴露无甚差别。天下仅有几处,是江州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南江无法探查的,除去北方酷寒之地,就是金风玉露、佳期如梦。江礼是南国人,受不了严寒气候,塞北常年覆雪处,他断不可能去,那么,他就是藏在佳期如梦里头了。他以为那儿安全,以为父亲决计想不到,可实际上,江州略一猜测,便能知晓。 后备空虚的无名山,难以阻挡江州的脚步,那佳期如梦呢? 江州认为,若在此时贸然出击,前景将不容乐观。 经过上次那番缠斗,南江暗卫折损过半,此时尚未恢复元气,反观佳期如梦众杀手,却士气正旺,从无名山上一路杀下来,竟还打算乘胜追击。忆起当日逃命的情形,饶是江州身经百战,也感到心有余悸。暗卫之能,终是比不过训练有素的杀手团体,真要打斗,南江占不到优势。 还是要从长计议。 叶景川擅长维持表面平静,实则暗中捅刀。巫山那对师徒,乃是受他所托,杀害南江众精锐。若无他在幕后操纵,南江还不至于像今天这般虚弱,假如那批曾杀上北叶山头的精锐尚在,区区一个佳期如梦,还入不了江州的眼,更遑论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外头的天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天空明明暗暗,晃得江州头昏。春日里似乎是容易犯困,他支着额头,这般想道。片刻后,撑着桌面疲惫地直起身,慢腾腾走到里屋,躺回榻上,闭目养神。还有相当一段时间留给他歇息,哪怕他睡上一觉,也能及时将长女的衣冠冢送往山陵。 仆役们行色匆匆,自他窗前路过,却无一人发出声音。江州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南江大院里头,不管是人还是兽,都不允许出声。 几名下人路过后院的草垛,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难道在后院里竟有老鼠不成?! 他们神情古怪地对视一眼,向那草垛走去。 江老爷正在歇息,万不能因为这一只两只老鼠受了惊。 天色暗又明,云彩来又去,江州歇够了,终于睁开眼睛。他仍旧不能习惯用独眼视物,总感到万分别扭,一旦睁眼的时间长了,右眼就胀得生疼。习武之人,身上每处都至关重要,四肢五感缺一不可,倘若失去一样,对阵之时就免不了要吃亏。 江州起身更衣,门外突然出现一名仆役,手中端了碗茶。江州看他眼熟,未起疑心,召他进来,坐在桌旁将那茶水喝了,便问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起自己安排下去的事。起初这仆人回答得好,到后来,却是一问三不知,江州感到怪异,正待斥责,却听见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刺耳可怖,仿佛索命冤魂疯狂的嘶喊,江州辨别出他的声音,周身剧震,刚要出招,心口猛地一痛,低头望去,但见一把短刀没入身躯,鲜血汩汩向外流。 从佳期如梦走出来的人,都会易容的招数。 方鹭与倪裳私交甚笃,她会的,他多少也会一手。 那名“南江仆役”大笑抬头,扯下易容,露出本来面目,层层遮掩之下,果然是叶鸯的脸孔。 江州瞪大双目,半句话也说不出。 “倪裳姐劝我小心,怕我运气不佳,有来无回,今儿看来,我运气还是不错。”叶鸯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今天是晴是雨那般随意。他摸着下巴,笑了一阵,又说:“江礼是我好友,我杀你,并不影响我喜爱他,但南江的家业,他恐怕不愿继承。你当年烧了北叶整座山头,今日我也把南江烧了罢?你那些好兄弟,在地下等你作伴,可也等得太久啦。” “暗……暗卫……”江州剧痛之下,竟还不忘自己养的护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叶鸯出现在这里,南江暗卫怎会一无所知,不采取任何行动。 “哈——他们先行一步,到前头开路去了。”叶鸯微笑,指尖抵在刀柄上,用力往前一推,“江州前辈,来生再会。” 江州向后一仰,躺倒在椅背上,随后整个身躯无力滑落。他这一世,曾声名大噪,曾叱咤风云,到头来,竟死于籍籍无名之辈的偷袭。如此下场,着实可笑,可悲,可哀,可叹,但叶鸯将留给他几分薄面。 方鹭走入屋内,在江州面上摸索,继而从袖间取出几只瓷瓶。他拧开盖子,将瓶中之物倒在掌心,轻轻揉搓,叶鸯站在他身后,看他忙活。约莫用了半柱香的工夫,方鹭转过头来,面孔已然改换,竟与横尸在地的江州无二。 “衣裳便不换了罢。”叶鸯道,“死人的衣裳,穿了晦气。” “连死人都装了,还谈什么晦气?”方鹭微哂,把江州的尸体拖入内室。 偌大的南江宅院,今儿十分冷清,方璋假扮作小厮,与重新戴上易容的叶鸯蹲在院内,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院落正中央那口棺木。他们未曾见过南江二小姐下葬时候的情形,但适才听“同伴”们交谈,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细节。江州的一双女儿死后,棺木都摆放在相同的位置,那些人们“触景生情”,回忆起早就埋入山陵的二小姐,在那儿感叹着世事无常,红颜薄命。 薄命的何止是红颜?叶鸯摇头,扶着墙壁站起身,捶了捶发麻的双腿。他蹲得太久,血液不畅,此刻稍稍一动,酸麻感觉就自脚底钻上来,刺激得他面容微微扭曲,险些不顾形象地叫出声。 从前在无名山上,叶鸯偶尔也被罚跪。跪久了和蹲久了,感觉其实是一样的,猛然站起身时,双腿必定麻痹,压根挪不动步子,然后他装出可怜兮兮地模样,惨叫两声,必定勾得叶景川前来细看。 罚他的是师父,后悔的也是师父,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替他揉腿的还是师父。叶景川口是心非,分明难受,嘴上却总不说,每当想起这茬,叶鸯便觉好笑,如今回忆起来,倒觉得那些年是自己使用苦肉计的巅峰。 可现在叶景川抛下他,独自静养去了,他再想用苦肉计,也没人肯上当。 江州左眼戴了一只眼罩,站在院中指挥几名下人搬运那庞大的棺材。 不幸被选中的倒霉蛋们背对他,哭丧着脸,吃力地将本该空荡荡的棺材抬起,忽而惊觉这东西好像又增添了一点重量。 大小姐生前的物品不少,倘若老爷把它们都堆了进去……那这分量,也算正常。 疑惑在他们眼中一闪而过,转瞬湮灭。他们拿钱办事,从不去管不该管的事,从不去问不该问的细节。主人家的事,和他们无关,横竖只为了混口饭吃。 怀抱着这样的心态,一行人抬着沉甸甸的棺木,渐行渐远。 叶鸯与方璋跟了上去。 由方鹭假冒的江州坐上马车,一路与运送遗体的队伍同行。 这支队伍正运送遗体去往南江山陵,尽管身在队伍当中的人对此全不知情。 棺木原不似这般沉重,它之所以沉重,是因为它吞下了一个成年男人。 真正的江州于此长眠。叶鸯看在江礼的份上,并未对他的遗体做出什么,反倒还给了他安然下葬的机会,让他得以进入南国江氏的祖坟。 但叶鸯的“善”仅限于此,这口棺,仍是以江怡的名义入土;至于江州,他没有资格得到碑文镌刻,没有资格得到灵位,更无资格享受后人的供奉。 拿钱办事的下人把棺木送入山陵,叶鸯混迹其中,在雨中双膝跪地,对着那方石碑跪拜。他跪得真心诚意,他跪的不是棺中的江州,而是碑文所铭刻的江怡,以及江怡身边,那没有名字的南江二小姐。 短短几行字,概括了她们的生平。 在如花般娇艳的年纪,平白遭受了暴雨侵袭。风停雨歇之后,绿肥红瘦,花瓣簌簌凋零,吸饱了水的泥土当中,仅留下行将腐败的根。 深深的惋惜与绝望,难言的内疚与愤恨,交织着出现于叶鸯脸上。 完美的易容是最佳掩饰,它遮挡住叶鸯的所有情绪,让他看起来与旁人相似。 惟有叶鸯知晓,身边众人的泪都落得虚假,而他的泪落得诚实。 午夜梦回时,叶鸯常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常见到已故的江怡。非是冤魂,非是厉鬼,她不过是带着笑容站在那里,美得像朵春花。她美,她素净,她纯洁,她无辜,旁人或许都做过错事,可她由始至终都无罪。她走得毫无道理。 上天想收走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讲道理。 二小姐病逝那年,叶鸯曾编造出一个传说,用来哄骗江礼。 “天上有神仙看二姐姐生得漂亮,就把她带上天宫啦。” “你不要哭了,她在天上看你呢。她做了天上的仙女,日子可比你好许多。” 这样的胡话,江礼却也信了。 今时今日,叶鸯又搬它出来,蒙骗自己。 江怡和妹妹一样,做了天上的小仙女。 ☆、第 74 章 下人们发觉老爷今日很奇怪。 这怪异并不浮于表面,而是一种特别的感觉。有胆子大的人悄悄打量江州,总觉得老爷不是老爷,倒好似换作了另外一个人。 但那张脸,还是原来的样子,衣裳,也是平时爱穿的那身。 许是痛失爱女,独子失踪,一时无法接受,心中难过罢? 这样想着,却没敢多问。默默无言地回了南江宅院,忽听说老爷准备遣散仆役,闭关静养,潜心修行,将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 目送众人离去,叶鸯抬眼看到黄昏的颜色洒在房顶瓦片上,晶晶亮。残阳如血。 金乌向西坠落,夜色笼罩人走茶凉的大院。方鹭除去易容,换回自己的衣裳,一推开门,就看到阶下独坐的、亦恢复本来面目的叶鸯。大红的灯笼在叶鸯身旁摇晃,漾开一圈暖融融的涟漪,驱散了黑夜的冷,为此间三人带来一点宝贵的光。 “方师叔。”叶鸯说着,似有哽咽之声,“我曾想过,待到江礼接管南江,我便来南国玩一玩,拉他作伴,可没想到——” “世事难料。”方鹭看了他好久,才想起来应当说些什么,可是,话刚脱口,又后悔了。正如方璋所说的那样,废话能少出现就少出现,“世事难料”这四字,已是人尽皆知,如今再将它提起,又有何意义? 方鹭是个敏感到极致的人,话一讲出来,觉得不对,立时住口,警惕地望着叶鸯,生怕对方感到不快。然而叶鸯并不似他那样心细如发,听他吐出这四个字,只是点了点头,继而失魂落魄地望向那盏红灯笼。 灯笼的红灼伤了叶鸯的双眸,令他头昏目眩,但在晕眩之间,竟又叫他捕捉到一点清明。他深深看它一眼,拍打着衣上浮尘,慢慢悠悠地起身,恰在此刻,方璋自后院转出来,道:“东西都放好了,你准备何时动身?” “客栈里头房间已订好了,这就点火把它烧了罢。”叶鸯回答,踏上凳子扯下那只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随着方璋入了后院。方小公子的视线越过叶鸯,投到师父身上,状似无意,却弄得方鹭浑身不自在,只得轻咳两声,整整衣领,趁着天黑出了门去。白日里与南江护卫拼杀时烙下的伤疤,这时忽然开始作痛。 方鹭悄悄离开江氏大宅,沿着街道缓缓踱步。手臂上的刀口白日里并不张扬,可到了夜晚,经微凉的春风那么一吹,伤处周围的皮肉竟撕扯着疼将起来。它疼得出其不意,方鹭未尝防备,行走间牵扯到了,登时轻轻地叫出声音,那声响极细极轻,好似小奶猫有气无力的哼哼。 及至走进客栈,这阵痛楚仍未缓解。方鹭寻到白日里预定好的上房,点亮灯光,自行李中翻出药箱,忍着痛洒上药,创口处有如针扎。长痛不如短痛,若不敷药,只怕刀口痊愈更慢,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愈合来得好。 离家多年,几乎每次受伤都令方鹭难以忍受,但难忍是一回事,习惯却又是另一回事。他难承受,但他已经习惯。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就好像叶鸯习惯了叶景川的存在一般,方鹭已习惯了接受痛苦,尽管这感受于他有害。 处理好伤口,方鹭坐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眺望江氏大宅上空的火光。他凝望它,心中想的却是它熄灭后的模样。今夜复仇的火焰再度燃烧了,可这兴许是它最后一次现身了罢?烧过这么些年,火势总该减弱,弱到最后,就要消弭。火与仇恨之间,亦有共通之处,无人纵火的那天,恨意将离开人世。江小公子能放下吗?叶鸯能放下吗?方鹭突然替他们感到疲惫,他伏在窗边,静静地合上眼睛。 后来,关于那一夜南国江氏发生的变故,坊间流传着诸多版本的传说。 其中流传范围最广的,乃是说那江州痛失子女,一夜疯魔,遣散仆役护卫之后,一把火将华美宅院烧得干干净净,片瓦不留。 人们唏嘘着,感慨着。唏嘘感慨过后,各忙各的事情,各走各的路。 别人家的事情呀,能少管,就少管。任他朱楼倾塌,任他荣华富贵散作飞烟,又与我何干? ——江小公子亦是这般想的。他暂住在巫山,便只关心巫山的事,他仅仅在乎明天是否能够放心地出门,其他的事情,哪怕是听见了,他也全当没有听见。南江的变故,他不是没得到消息,他知道了那起意外,然而他将它划分为了别家事,纵使听闻消息,也一笑而过,全当旁人在谈论什么奇闻轶事。 狡兔三窟,江州不会那样轻易就死去。江礼这样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眼中千真万确是狡诈的形象,是阴谋诡计的代名词。他认定江州未死,说不定眼下还藏匿在某处,伺机反扑。 可在这一天,清双接到了一封由飞鸟送来的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 然后她告诉他,从今往后,大可以自由自在地上街去。 江礼定定望着她,无法自控地要往更深处想,然而在触及内部核心的前一瞬,他惊恐地缩回了头,像是一条受了惊吓的小狗。 他不敢拨开迷雾,他宁可不见真容。 檐外风铃轻响,暖风送来阵阵春花香。他怔忡一刹,提起佩剑出了门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仿佛无家可归的一缕死人魂,他呆呆地飘到街口,瞧见叶鸯。 四目相对,叶鸯面上少见地没有漾开笑意。江礼看他一双眼眸黑沉沉的,犹如潭深千尺,不禁愣了神。 但他很快又笑了,笑得一如往常,眉宇间有着少年英气,却无端添了沧桑。 就那样,他站在街口,背着离开时随身携带的包袱,惬意地拍拍衣袖,抖落满身风尘,看上去闲适又轻松。 紧接着,他步履轻盈,走到江礼对过,问道:“怎么一个人出来?清双今日不陪你吗?” “啊……”江礼微怔,“我想静一静,便没有拉她出门。” 两人并肩而行,专往城中僻静处走。踏过长街,踏过小桥,絮语铺了满路,给每一块青石板都染上缤纷颜色。叶鸯面上挂着笑,而那笑不曾落到实处,江礼则始终低首垂眸,不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周遭色泽艳丽,正值大好春光,此间二人却只顾伪装。外界的暖,透不进他们心里,风再柔和,也化不开万丈坚冰。 “江礼。”叶鸯又叫了他的名字。江礼脚步微顿,稍稍仰首,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看身边的人。不待他思考出个妥善的处理方式,先被死死扣住肩膀,这儿无人经过,叶鸯抓紧他,哭得放肆。 “对不起。”三个字如同惊雷,砸入江礼耳中。 “你对不起谁?”江礼神情木然,“是他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本该随你的便。” “那是你父亲,江礼。”叶鸯低声道,“我对不起你。” 像是溺水的人沉入湖底,脚腕上黏着淤泥,空气全被夺走,余下无止境的窒息。 当啷—— 佩剑坠落在地。 逃避,果真是徒劳无功。 叶鸯依然扣着江礼的肩,好像怕眼前的人就此远走高飞,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这时,他不再为自己辩驳,只急急忙忙地保证:“是我做错,对不住你。你等我一年,我必当偿还!” “我不要你还!”江礼想到某种可能,眼神霎时间变得凌厉,一把挣开他的手,自地上拾起佩剑。转身往前走出一截,似是气不过,复又折返,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你这蠢货!” “我会还你的。”叶鸯眼神迷茫,经他一呵斥,竟还有些委屈。 “说了不要你还!”江礼暴怒,“你从未亏欠我,少自作多情了!谁稀罕你的——”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江礼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极其缓慢地蹲下去,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江州死了。那诡计多端,好像能凭借阴谋权术成功活到最后的家伙,居然以这样平平无奇的方式死了。江礼花了好久,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 当时叶鸯外出,众人都瞒着江礼,如今叶鸯归来,他们竟还要隐瞒。他们想编谎话,那是他们的事,江礼气闷,不戳穿这拙劣的谎言,却也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每日坐在房间里,一壶接一壶地饮酒。 他酒量不太行,叶鸯怕他难受,便来他屋里坐着,两人也不说话,成天面对面干瞪眼。若是旁人来陪,倒也还好,可来的偏生是叶鸯,这可触了江礼的霉头。如今他看到叶鸯,就想起那所谓的“偿还”,心下愈发烦躁,恨不能敲开此人的脑袋瓜,看一看里头是否装满了天下所有大江大河的流水。叶鸯自以为欠了江礼的债,说什么也要还,然而江礼清楚,要不是自己那混蛋老爹在外惹事生非,哪儿能生出后面这许多事端?要叶鸯背这口黑锅,可真有点儿冤。 灌下口酒,江礼的脾气又上来了,猛一抬手,便将那杯子甩飞出去,可怜的瓷杯遭他迁怒,撞到门框上粉身碎骨,被迫殉了地下的亡魂。 “要撒气冲我撒,别毁了东西。”叶鸯温声哄着,蹲在门边弯腰捡拾地上碎片。他神思恍惚,碎瓷便割破了他的手指,江礼望见一点殷红刺目,心上一疼。 “你过来。”江礼哈出一口气,酒味悠悠飘散,叶鸯诧异地回头看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总之这事得挑明了说。酒壮怂人胆,当年叶鸯借着酒,对江礼吐露心中真言,今日江礼也要借助酒意,跟叶鸯谈得明明白白。 “他害死我两个姐姐,却真正关爱我,并且我与他血脉相连,你说他死了,我不惆怅是假,但要我恨你,我着实恨不起来。”江礼斟酌片刻,想采取个委婉的措辞,最终败给了一团乱的思路,只好选择开门见山。 叶鸯微微张口,面上讶异之色更深一层。 江礼豁出去了。颤着手抓起另一只酒杯,倒满酒液,浅饮一口,低声说:“若每人都要去恨,谁又能幸免?小妹该恨我爹么?该恨你么?倪裳姐该不该恨你我?你同叶大侠之间那一番纠葛,你都能梳理清楚,为何到了我身上,反而看不透呢?” 他又气又急,最后问道:“叶鸯,你说实话,北叶南江那些仇怨,你是不是都记得?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才非要分得这么……这么……”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没有甜饼,没有。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第 75 章 他醉得糊涂了!——实不相瞒,当亲耳听到他问那句话时,这便是叶鸯脑内蹦出的首个想法。 谁说过讨厌他?谁说过讨厌他? 除去最初那点小孩子打闹似的不愉快,还有何事让江礼认为旁人讨厌他?! 叶鸯抛下门旁粉身碎骨的酒杯,朝江礼步步走来。他手上犹滴着血,瞧上去略显可怖,然而江礼不觉得他可怕。江小公子趴在桌面,迷迷瞪瞪地看他,居然还打了个酒嗝。 “我若真厌恶你,你以为自己还有命在?”叶鸯戳了戳他的脑袋,一戳就是一晃。江礼不堪其扰,皱着眉头将那只手赶去一边。 “唉——”叶鸯叹息,“适才那番话,你说得对。恩恩怨怨的事,哪儿能这么容易就分清?爱恨本就相伴相生,我硬要分出个界限,着实愚蠢。” “你知道自己蠢就好——蠢货!”江小公子满意了,终于舍得离开木桌,摇摇晃晃地去找床铺。摸到褥子,便一头栽倒,醉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能壮人胆的那股劲头过了。 叶鸯哭笑不得,过去替他掖好被角,只觉自己也未老先衰。新婚还没多久,变故就接二连三地到来,好不容易迎来安逸,却又要照顾一个大孩子。 叶景川都没这般待遇,江礼真好福气。 如若师父亲眼目睹此情此景,江礼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想到师父,叶鸯笑了。忆起叶景川,他就是喜欢笑。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他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说好了一年后再见,怎的这时跑出来勾人? 叶鸯蹙眉,绕过仰面朝天伸展四肢的江小公子,一把推开窗。 笛音戛然而止。 ……师父躲猫猫的本事,又更上一层楼了。 离开窗畔,准备去收拾桌上杯盘狼藉,却意外地被江小公子拽住手腕。叶鸯“咦”了一声,转眼望去,但见江礼双眸亮晶晶的,两片唇不住动弹。侧耳倾听,听到几个模糊的气音,仔细分辨,仿佛在叫自己的姓名。叶鸯感到好笑,俯身凑近了看他,忽然被他一把搂住腰,唤道:“爹爹。” 叶鸯:“……” 啊,适才他可能听错了,江礼喊的,也许不是他的名字罢? “爹爹。”江小公子酒后愈发呆傻,居然也不认清楚眼前之人的身份,张口就叫爹。叶鸯表情僵硬,立在原处,硬生生承接了他深情的呼唤。江小公子喊叶鸯一声爹,叶鸯就打个哆嗦,双腿发颤,几乎站立不稳,只觉要减寿三年。 叶鸯张了张口,说道:“我不是你爹。” 他本意是唤醒江礼,好结束这一场荒唐闹剧,然而江小公子不领他的情,更没体会到他的意思,嘴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 忽闻魔音穿脑,叶鸯头痛欲裂。 号啕很快转变为啜泣,江礼哭得委屈,叶鸯心中刚熄灭的负罪感顷刻间重燃。他伸手,轻轻拨开小公子颈侧汗湿的发,捏了捏对方的脸。娇生惯养的孩子,本不应背负祖辈的罪孽,当初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决定拿平常心看待江礼的罢? 说来也真有趣。他曾以为江小公子对师妹图谋不轨,没成想这吊儿郎当的孩子,居然是鲤鱼妹妹真正的兄长。可笑两人争风吃醋那么久,到最后也没能分出个胜负。 少年人的生命,由意气二字搭建而成。 从最初到最终,皆是意气之争。 当有一天,少年学会了圆滑,学会了事故,那么他将不再是少年。老一辈的大门,要为他敞开了。 叶鸯不会有那天。 纵然是死,他也要死得像个年轻人。意气用事,有哪里不好呢?那是少年最显著的标志,打在他们身上,烙在他们身上。他要活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他不要活得老气横秋,不要被祖辈恩怨与江湖纷争束缚。他心明眼亮,早就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的日子。 江小公子醉了,连话都讲不清楚,父亲死去,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叶鸯清楚这点,于是默不作声,笨拙地学着哄孩子睡觉的父亲母亲,将人抱在膝上,轻轻拍打,打碎了他的哭声,拍走了他的噩梦。江礼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同身边之人对话,他若自己说,叶鸯就听,他若同叶鸯交谈,叶鸯便答。 渐渐地,叶鸯的思绪飘往他处。他耳畔萦绕着江礼低低的嗓音。今晚的小公子极脆弱,许是把叶鸯当作了生父,竟对之提起娘亲。 江礼的娘亲? 那个曾被叶鸯认为善妒的女人。 “唉……”叶鸯眼中光华流转,须臾寂灭。事到如今,善妒与否已不可考,过分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不是疯,便是傻。 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呢。 但某些事,他务必问个明白。 叶鸯倾身,凑在江礼耳边,悄声问:“你娘亲呢?我找不到她。” 江礼的母亲多半未死。叶鸯去找江州寻仇的那日,并未见到传闻中的女主人。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还是从下人的闲谈中得到,依其言论,早在南江二小姐意外身亡之时,江礼的母亲便与丈夫分居。 “我娘……?我娘,回家,不回来。”江礼丝毫不觉叶鸯别有用心,毕竟此刻在他眼里,怀抱着他的,乃是幼时记忆中那个和蔼的父亲。 “不回来?”叶鸯心头大石缓缓下落,“那你要去寻她吗?” “不……不去。”江礼不满地咕哝,把叶鸯缠得更紧,“她不要我们,我不找她。我带着妹妹,不找她。” 他说得混乱,不过叶鸯能够了解,有江梨郁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在身旁,这小子短期内不会去寻他的母亲。 叶鸯猛然想起,江礼离家之初,恐怕就与双亲一刀两断了,因为他小妹的身份,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好小子,才多大点儿年纪,竟提前感受到众叛亲离! 叶鸯心疼他,却也不知道因何心疼。是因他一夕之间被毁坏殆尽的家吗?是因他努力想逃出樊笼,但始终不得解脱的命运吗?是因他在短短两年间历经沧桑吗?——如果这些,都足以构成心疼江礼的缘由,那自己呢,又有谁来心疼?方璋不可指望,师叔平静近乎冷漠,师妹年幼,倪裳一无所知,有谁来心疼自己呢? 叶景川肯定心疼他,然而叶景川不在。叶景川看不到他的模样,摸不到他的心,不知道他有多难过,不知道他有多想念,不知道他相思成疾,不知道他夜夜不得好眠。 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竟无一人是知己,竟无一人可诉衷情。 天昏地暗,往往仅在瞬间。 死死咬住下唇,甚至于咬破了皮肉,咬出了血。叶鸯沉默着,颤抖着,不敢哭出声音。这天地间,有一人放肆地哭泣就够了,不需要多添悲声。 谁都伤心,谁都难过。那痛楚若能化出形体,定要垒成座高台,直冲九天。叶鸯闭上眼,努力劝说自己沉静。他想,这一丁点哀恸,实在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后人书写,他不过是人间一粒尘沙,一片流云,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哪儿有什么需要浓墨重彩来描绘的悲伤? 他不以为有。他努力想看淡。看得淡,人心里就舒坦,不至于愁肠百结,不至于哭哭啼啼。他无意效仿传说中为恋人哭倒城墙的姑娘,那不是他的愿望。 可他仍旧伤心,不论怎样忽略,一根刺都扎在他心上,稍稍一动,就磨出血。 那根刺扎在叶鸯心里,对他缓慢用刑。此刻他闭着眼睛,感受心上传来的痛,不由得自虐般想:南江暗卫的兵器,嵌入叶景川的身体里,想必是极痛的罢? 那一定痛极了。痛彻心扉,痛到麻木,失去知觉之后,又被它唤醒,迎接新一轮的煎熬。 都怪他迟疑!都怪他懦弱!都怪他吓得慌了神,居然不敢动弹! 说不定,只差那一点点的时间…… 叶鸯哆嗦着,腾出一只手用力掐住大腿。有什么温热湿滑的东西自他眼眶中掉落,他顾不上擦拭,便叫那一滴清露附上了江礼的眼睫。 江礼正欲睡去,忽有所感,立即惊惶地睁开双目,叫道:“别哭,别哭。叶鸯,你不要哭。” “哈,还以为你醉糊涂了,认不清我。”叶鸯本想笑,声音却哽咽,“我不哭。小孩儿才哭呢,我不小了。” 是不小了,都二十了。 等到明年,再见师父的时候,他兴许又长高了。 叶鸯再没哭,再没掉泪。他不忍心吵醒江礼,他想江礼需要好好休息。他一直在江小公子的房间内滞留到后半夜,眼看着夜鸟归巢,眼看着月上树梢,直到双腿血液流通不畅,有麻痹感传来,他才恍然惊觉:是时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的卧房。 小心翼翼地把江小公子放回去,坐在床边捏了捏腿,等缓过劲来,才慢腾腾挪出屋去。桌面上杯盏凌乱,着实有碍观瞻,但他今夜顾不上收拾了,赶明儿天亮,再来好好拾掇罢。 回到房中,辗转难眠。深夜静静的,适于思考。叶鸯心急,想即刻入梦,然而梦不遂他的愿,偏生失约,只留给他满室寂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事情。 他匆匆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感觉那近似于一场闹剧,又好比一出看烂的戏,处处都透露着平凡,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懦弱,暴露出他的逃避。 但是在那平凡表象之下,仿佛隐藏了不一样的东西。 叶景川曾对他说,人生在世,总不会与旁人样样相似。叶鸯认为这话很有一番道理。两个人遇到一起,相似的地方多了,可能助长友情,可能催生爱情,还可能滋生仇恨。两个人遇到一起,若是一模一样,细细想来,便有些令人恐惧。 如同在无名山上居住时那般,叶鸯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自己和师父兴许有哪里相似,和江小公子大约也有哪里接近。想是这样想,然而他和师父的相同处十分难寻,倒是他和江小公子,相似得分明。 他用了许多年来逃离北叶带给他的阴影,与此同时,江礼亦在挣脱南江的巨网。显赫家世,高贵身份,在他们眼中譬如浮云。有得必有失,倘若他们选择依附参天大树,那便从此失去了本我,这是两人所厌恶的。 所以,叶鸯放下了怨,逃开了恨,一心一意地去依恋叶景川,祈求能得到好的结果。 所以,江礼毅然决然抛弃了家族,跑来无名山这平淡无奇之地,找他的小妹,结交他的友人。 所以,北叶和南江的两根独苗,在阳光下相遇,明明知晓对方的身份,却仍旧试图靠近。 天生反叛的孩子,永远不怕危险。他们这一路,本也就该风平浪静,不生险情。 叶鸯实在是怨哪。他怨的不是旁人,他怨自己的父亲,也怨江州,连带着记恨上为那一颗小破珠子而反目成仇的先祖们。 斗到现在,都不知道要争什么,要抢什么,却还在争,还在抢。 闹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要杀,为何要打,却还在打,还在杀。 旁人看来风云诡谲,震天撼地,惟有身在风云中央的人,才晓得心中迷茫。 叶鸯难过,可不敢再流泪。明日晨起时,眼睛要是肿成了桃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子,少不得要编造谎言搪塞,而他现在,连说谎的精力都丧失了。他翻过身,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就在这会儿,迟迟不来的梦境终于来了,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吻,拥他入怀,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他在梦境中溺毙。 ☆、第 76 章 “叶鸯,叶鸯。”梦走到尽头时,叶鸯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叫得很急切,几乎有些凄怆。他吓了一跳,猛地自床上弹起来,身上覆盖的薄被跟鹅毛似的让他甩飞出去,蹲在他床边喊他的人却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可算醒啦。” 言语之间,全是松快,哪儿有方才梦中所听到的凄怆? 叶鸯按住额角,闭眼深深呼吸。他认为自己是受了梦境的影响,才从旁人正常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儿莫须有的哀伤。近来总是这样,休息不好,躺下必然做梦,梦境时好时坏,不过坏的总占大多数。眯着眼摇摇头,把残存的暗色摇出记忆,叶鸯伸个懒腰,倒回床上,唱戏般念:“贤——弟——哪!今日怎突然入我房中,扰我清梦,带着那烦忧来!——” “你他娘的!”江礼被他一波三折的调子惊得蹦了起来,受惊兔子一样蹦到房间角落,蹲在那儿,警惕地盯住他。多看两眼,觉得没啥大问题,壮着胆子挪回床边,问:“你说今儿要出门走动,这时候怎还赖在床上?你是想上街买玩的,还是想去吃喝?” 叶鸯对此事全无印象,不禁蹙眉:“我何时说过?” “管你何时说过,反正你是说了。”江礼道,“不行,我都过来找你了,你休想抵赖。” 这胡搅蛮缠的性子,像极了多年前的江梨郁。鲤鱼妹妹那时候就总耍赖,经常搬出叶鸯没印象的言语,缠着叶鸯带她出门玩儿。 叶鸯才醒,脑子转不过弯,迷迷瞪瞪地穿衣裳,下床洗漱。及至洗完脸,精神一振,登时忆起昨儿是在怎样情景下说出了那屁话。 当时江礼快要睡着,嘴里却还嘀嘀咕咕说着大姐二姐,叶鸯嗯嗯啊啊地哄他,随口便说了一句“回头带你出去玩”。这下可好,江小公子别的不惦记,昨夜两人哭哭啼啼,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如今看他的样子,他是全忘了,仅记得叶鸯要出门。他这样子,气得叶鸯直想笑,却不能因此同他吵架,只好敷衍着将人挡回去:“说了回头带你出去玩儿,又不是今天。你稍等两天又能怎样,难道还会少块肉么?” 肉,自是少不了的,它们好端端挂在江礼身上,除了他自个儿,旁的人谁也甭想抢走。叶鸯此语一出,江小公子立时瞪起了眼,骂人的话堵在喉间,将出未出。 被封存的记忆如初春湖水,渐渐解了冰冻,江礼干瞪眼,不好真骂,末了嘟嘟囔囔念叨几句,怀抱着一腔不满,出了叶鸯房门。叶鸯打发他走后,倦意就攀了上来,但此刻万万不能睡。 江礼的突然出现,牵引出他埋藏在心底的某个想法,他拿着软巾擦脸,动作轻柔,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向楼外白云。白云和白雪,有着相近的外貌,在这天气尚未炎热起来的时刻,叶鸯竟开始疯狂地想念塞北那常年覆雪的山峦。 秋冬季节前往塞北,江礼怕是受不住,那换个时间去,他能不能行?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叶鸯异常兴奋,刚刚泛上的一点倦意飞快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其实他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激动些什么,他只晓得,当那依稀相识的场景猛然跃至眼前,他一潭死水般的眼睛就要活了。 叶景川的故土,叶鸯曾到过一次的地方,此时应细雪满山路。他忆起那年随口对师妹许下的承诺,想来已是时候兑现。 养父母双双身亡之后,江梨郁很少再开口。她从一条活泼的小鱼儿,变成个眸中带有深深忧郁的姑娘,她一夜之间长大了。对着哥哥,她仍旧依赖,然而加倍的依赖后头是否隐藏着其他故事,迄今依然是未解的谜题。 叶景川做师父,做得十分不称职,可在江梨郁有限的认知里,师父便是叶景川这样子的。他教了她读书习字,教了她许多大道理,尽管那些条条框框有纸上谈兵之嫌疑,但对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女孩子而言,它们搭成了她的整个世界。 这一方小小世界,不同于父母带给她的,不同于她亲眼所见到的,它特殊又玄妙。叶景川将一块又一块字从书中捧出来,排列组合作词句,词句再整合成文章,偌大天地收拢在他的手掌。他摊开手,掌心稳稳托座高楼,上接天至高处,下承水至深处,正中衔着人群熙攘处,山高海阔,日明星耀,被他请到江梨郁眼前。透过师父召唤而来的这些,江梨郁偶尔顿悟,仿佛看穿一切,但当她兴奋起来,想抓住聪慧的衣角,它却又忽然不见。 师父离开后的数月,江梨郁染上了静坐沉思的癖好,她用她有限的能力去思考,试图区分开是非黑白。她静静坐在床边,双臂环抱一只软枕,软枕表面有了褶皱,那是心的沟壑。千沟万壑连作一片沧桑,沧海桑田。 叶鸯站在外面,敲了敲门。 江梨郁猛然回神。日月山河暂且收拢,聚合成她眸中一点。 她望向师兄,等待对方开口。 随后她听到平生最难以置信的字眼。 “去收收衣裳罢,带你看师父从前的家。”叶鸯这么告诉她。 叶鸯说一不二,不顾倪裳的反对,态度强硬地将师妹拖上街,要带她去买几身新衣裳。江梨郁双眼滴溜溜地转,忽地觉出倪裳并非不同意他们外出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而是不大信任叶鸯的眼光。 果不其然,没了他人从旁制约,叶鸯挑衣裳挑得便豪放,不管色彩有多鲜艳刺目,全都喜气洋洋地往师妹身上套。亏得江梨郁眉清目秀,纵然套只面口袋也难掩天生丽质,否则叶鸯包装出来的,实打实是名小村姑。 江梨郁不很喜欢这颜色的衣裳。汪姨生前偏爱素净淡雅,她女儿自然同她一样,然而师兄为她选得高兴,这令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师兄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她跟着他一起笑,突然又感到悲怆。 是从何时开始,看到他放心地笑,竟成为一种奢望? ——由于对师兄过分关爱,江梨郁放任他铺张浪费,花不少价钱买来一堆往后兴许不会穿的衣物与布料。扛着它们归来之时,门口等候的倪裳被叶鸯气得面色铁青,几欲当街出手杀人。金风玉露最美的娘子,此刻面目狰狞,双手如铁钩,挂住叶鸯的衣领,将他死命往楼内拖。若非他们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旁人兴许要误会这是母亲教训不成器的儿子,倪裳气得昏了头,撸起袖管便打,叶鸯哎哟哎哟叫着,眼底漾开笑影,中和了皮肉的苦痛。 “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倪裳打累了,坐在一旁抱怨,“老娘辛辛苦苦省下许多银两,供你吃喝供你穿,你就上外头糟蹋钱去!” “给师妹买衣裳,怎能叫糟蹋钱?”叶鸯玩弄话术,偷梁换柱,偏要曲解倪裳的意思,登时换来对方怒叱,险些又挨一顿打。 “你长得好看,打扮也不差,一双眼却是瞎!”倪裳又骂,“你看看,你买的这都是什么?你给老母猪做被子,它都不要,你还想给小姑娘穿?!” “师妹喜欢。”叶鸯回答。 江梨郁:“……” 那一瞬间,她深切怀疑自己对师兄的关心和可怜是否全送到了狗肚子里,看来师兄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与其关爱他,放纵他,不如给他吃结结实实的一顿打。 在说实话和不说实话中间,江梨郁摇摆不定。倪裳从她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纠结,长叹一声,按住绞痛的心口,转身上了二楼。木门关闭的声响传来,江梨郁扁扁嘴,下意识地望向师兄,叶鸯瞅她一眼,耸耸肩,随手抓来件外袍,自言自语道:“买这些又怎的了?多好看!”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江梨郁见到满眼的红。那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呀?它是斜阳余晖染透的半边天,是鲜血,亦是朱丹;它是满园繁花当中艳压群芳那一枝,是天火,亦是灯盏。这种色泽,江梨郁在出嫁的新娘身上见过,在年夜高挂的红灯笼周遭见过,却独独没有在她师兄手中见过。她怔怔地瞧那件衣裳,触摸到慑人的美,但这颜色,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穿。 “师兄。”江梨郁叫他,“相似的衣裳,你怎买了两件?” 另外一件,明显不适合他的身量,想必是拿去给别人穿。 “哈——”叶鸯只笑,“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回屋去罢。过两日就启程,一路向北走,到那里时,恰好夏天。” 那里。那里是哪里?江梨郁心中已有了答案。 因此不再多言,抱了几身看上去稍微顺眼点的衣裙,跑回自己的房间。 是夜,烛影跳动,火光摇摇,叶鸯紧闭房门,坐在桌边,饮一杯酒。在他身前不远处,他为另外一人留了杯盏,空了座位,可那人注定失约。巫山的云轻轻敲他的窗,巫山的风轻轻拍他的门,但它们都不是他的客,故而门窗未曾开启,将其无情地拦在屋外,不得入内。 叶鸯起身,指尖摩挲着身上衣料,水一样的红在烛光下漾开了,影子落在酒杯里,映得那满满一杯陈年佳酿如血般引人注目。他买来的这身衣装恰巧合身,仿佛是他天造地设的情人。——这个假想令他心情极好地弯起嘴角,一仰头,面前的酒杯便空了。 另外一只杯子,仍旧满满当当,叶鸯想了想,替失约之人将酒喝干,借助三分醉意,隔窗跪拜天与地。他未曾见过大婚的情形,仅有个模糊概念,知道成亲是要拜天地、拜高堂的,他与师父对拜过,房也圆了,只差天地高堂来作见证。 首次满怀虔诚地去拜天地,心间滋味有些微妙。叶鸯摇摇头,忽然觉得高堂还是不拜较好。已故的爹娘若是见到师父,说不定会大打出手,如此看来,还是私奔稳妥。 当一个大活人突然开始担心死鬼的事情,那他离做鬼也不远了。 叶鸯搓搓发凉的手,褪下那一层红。它被放进箱底,而大衣箱上落了把锁,或许今后不会再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底下雨真的很冷。 ☆、第 77 章 风悠悠地吹,水柔柔地晃,波心驻留一艘小船,船舱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惟有酒气弥漫。 忽听得一阵响动,矮几旁抬起只手,在桌上乱摸一气,摸到佩剑,便半睁着眼爬起身。原来非是船中无人,而是光线太暗,那人又一身玄衣,因此看不分明。 船边游来一个纤长的黑影,依稀是个人形,叶鸯按压额角,心烦意乱,佩剑铮然出鞘,凌厉寒芒霎时间向下一刺,直逼水中那不速之客。水流温和地裹住躯体,减缓了叶鸯的攻势,对方翩然旋身,游龙般躲过这一击。叶鸯眯起眼,见那人避开他的剑,伸手抓住船舷,不由出声问道:“你不在楼内呆着,跑来此处作甚?如今还未入夏,水凉得很,别沾了寒气。” 他语气温和,哪儿还能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看得出方才刀剑相向的影子。 来人拧了拧湿淋淋的头发,毫不客气地抢走叶鸯身上毛毯,三两下将自己裹得严实,又说:“我不在楼内呆着,自是出来寻人。你最近几日是怎的了?成天不着家,他们都担心你。” “哎……我说你若是无聊啊,就去找江小公子,他见到你一定高兴。”叶鸯顾左右而言他,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啊!”清双气急,抬手打他,“别人都关心你,你愣是不领情,你这个人真是——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不知是否词穷。 叶鸯见她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心知不能再开玩笑,便到船头摇着橹,慢慢往岸边靠拢。这段时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撑船,不过仍旧怕水,此乃天生带有的毛病,恐怕到死也不能改。 叶景川若是见到他独自荡舟至江心,多半要怀疑他被人假冒,但事实上,一年时间足够叶鸯学到许多,只看他愿不愿意去学。 师父不在,叶鸯浑身的骨头都跟被抽走了似,再没人催促他读书,监督他早起练剑,他住在巫山,愈发懒散。懒散的背后,藏匿着不知所措,藏匿着迷茫,人这一生,总得经历这样一个阶段。 “倪裳姐在学吹笛子。”清双裹着叶鸯的毛毯,突然没头没脑抛出一句。叶鸯闻言,挑了挑眉,似有疑惑,却未曾明说。倪裳向来不喜音律,少时习得弦乐,乃是为了掩饰身份,这次不知是为了什么? 似乎看穿他的疑问,清双笑了:“只许你念着你的好哥哥,就不许她想么?” 叶鸯明白了她的意思。想念叶景川的,不止自己一个,倪裳与叶景川自幼一起长大,对其的亲近之感只会多,不会少。叶景川忽而消失不见,她一定也担忧,只不过她的担心,不曾表现在明面上罢了。 “嗯,是这样。我晓得了。”叶鸯顿了顿,小声续道,“那她学会了么?” “她今日才开始学,哪里能学那么快!”清双答,“兴许过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学得差不多了罢。” 十天半个月?那倒也不是很久。叶鸯想着,又说:“却不清楚我师父当年学了多久。他吹笛子,确是好听。” “你总爱念叨他。”清双评价道。 “不好吗?我见不到他的人,想想也不可以?” 清双没再说话。小舟静默地靠了岸。 叶鸯扶清双下船,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在水中浸泡了那么久,这双手竟还是热的,相比之下,叶鸯身上冷得可怜。 他站在这水边,复又想起江怡。江怡与妹妹生前到过一次巫山。 当时江怡抓着他诊脉,是不是曾说他身子骨虚,容易得病? 从前不信,现在不由得他不信。 清双一个姑娘家,都比他强了不少,至少那双手大多时刻是温热的。 “冷啊。”叶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把毯子给我罢?适才受了风,现在正头疼着哪。” 那条毯子沾了水,清双将它挂在臂弯里,并未递给叶鸯,冲着他摇了摇脑袋。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佳期如梦,江礼从楼内打开门,叶鸯跨过门槛,刚要上楼,突然被江小公子叫住,回过头去,迎面撞上一碗药。 熟悉的苦味,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叶鸯眉毛拧作一团,转身欲逃,却被江礼单手制住,按在了楼梯上。只好眼睁睁望着对方手持药碗狞笑逼近,盈着两汪泪,服毒一样喝光了那碗苦药。 风水轮流转,把苦口良药转到了叶鸯跟前。如今已不是他逼着江礼吃药的时候了,江小公子在他的压迫之下翻了身,加入到给人灌药的行列,首先被逮住喂药的便是叶鸯。 若说他不想好友过得舒坦,倒也不是这样,但叶鸯的确从他的举动当中窥探到公报私仇的意图。江小公子放下药碗,咧开嘴笑得灿烂,叶鸯瞥见他一口白牙,没好气道:“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只剩牙是白的。待天黑以后出门上街,你可千万不要冲着人笑,当心旁人只看到两排牙齿,生生吓昏过去。” 江礼并不似他说得那般黑,平日里也不穿黑衣,反而是叶鸯,不论白天黑夜都用深色衣裳裹着,若在夜间外出,猛地一看就仅有一张白色的面孔,真正很吓人。江礼收敛了笑意,气呼呼给他一拳,骂道:“别人都说我白,就你说我黑!我看你那双眼是用不到了,抠出来安给别人罢!” “嚯!好生残忍!”叶鸯故作惊恐,自他身前逃开,三两步蹿上了楼。江礼骇然变色,拔腿追赶,高声叫道:“你休要跑!还有颗药丸子哩!” 泛着苦味的药汤还在叶鸯腹中翻腾,他哪儿有心情再吃什么药丸?——别说是药丸了,就算给他来几只肉丸子,他都得犯恶心。 登时哐啷一下关了门,从卧房内部落锁,隔着层木板,打发江小公子回屋:“喝点药汤就够啦,怎用得上药丸?那东西金贵,你自个儿留着吃,别用到我这里,用了也是浪费。” 浪不浪费,并不因他一句两句话而定。他这话要是让倪裳听见,少不了要挨一顿骂。但江礼的敲门声却真的止住了,叶鸯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放心地回到床上发呆,今日之内,江小公子是不会再来热脸贴冷屁股了罢! 可惜好景不长,美滋滋躺了没多久,一阵暴戾的砸门声轰然炸响在叶鸯耳畔。他浑身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般跳起,不留神磕伤了额角。 额角的痛,加剧了内心的惊慌,外面的砸门声仍在继续,叶鸯连滚带爬,翻下了床。这声音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他不可谓不熟悉,先前为了逼迫江礼吃下苦口良药,他便用过此等招数,没成想江礼有样学样,原封不动地给他还了回来。懊丧地揉揉脸,走过去开门,房门悠悠打开条细缝,缝隙里露出方璋的脸。 极黑,极臭,像块刚从茅坑里挖出的石头。 “谁让你来敲门?”叶鸯底气不足地质问。 才一开口,嘴里就被塞进颗苦了吧唧的东西。方璋面部表情纹丝不动,手下动作却迅猛,他分毫不留情面,用力按住叶鸯的脸,不让对方有张嘴的机会。双方僵持几瞬,叶鸯露出一丝痛苦神情,难耐地吞咽,将那颗药丸送进了肚子。 直到此时,方璋的神情才微微松动。他盯着叶鸯瞧了半晌,少见地关心道:“你身子骨差,脉象紊乱,须得保重身体。这药,该吃还是得吃。” 方公子这番话,仿佛一名忠臣在对皇帝说“保重龙体”。叶鸯咧咧嘴,那股经久不散的苦味飘了出去。方璋皱眉,一掌拍在他下巴上,道:“闭嘴。” 叶鸯其人,生来不爱服从,听见有人要他闭嘴,登时怒火滔天,可大张着嘴着实不雅观,在报复之前必然先丢脸。是以他瞪了方璋半晌,也没能讲出半句妙语,反而换来对方的大白眼。 “记得吃药。”方璋面沉如水,态度冷硬,“他已经很累了,你还非要给他添点事干。——哼。又不是他的徒弟,那么关心作甚?” 语罢,愤然拂袖,转身离去。 叶鸯瞧着他的背影,猜测他所说那人多半是方鹭。 于是叶鸯张口:“你既知道他累,为何总在他面前乱晃,给他添堵?” 语不惊人死不休。 方小公子的脚步顿时停了,整个人斜斜地站在楼梯上。叶鸯心道不好,连忙关门,眼前却是一花,方璋跟鬼似的抓住门扇,恶狠狠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放在从前,叶鸯说不准会一溜烟儿跑走,告诉方璋自己没种,但这时,他心中积累的怨气仿佛被点燃了,火苗一路蹿上天去,凶猛地炸裂开。他向外跨出一步,双眼发红,压低声音警告对方:“你想重蹈覆辙,还是想变本加厉?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倘若有天真见了棺材——” 一语未尽,方璋在他门板上重重砸了一拳,铁青着一张脸快步上楼。 “我呸!”叶鸯望着他的背影大骂,“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一心为了你好,你竟还砸烂我的门!” 宣泄完毕,用力甩上房门,委委屈屈地回到被窝里,复又缩成一只团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发烧了,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发烧,浑身疼。 越长大体质越差。挠头……这算是人类迷惑事件吗? ☆、第 78 章 “你可知晓人与猪的区别?”江礼坐在叶鸯身旁,嘴里叼着半块糖瓜。糖瓜黏住了他的牙,令他讲话有些含混不清,不过这并不影响叶鸯听他说话。 叶鸯侧目望他,露齿一笑:“我认为我与你并无太大区别。” “滚蛋!”江礼踹他一脚,舌头动了动,把那半块糖瓜推到右边腮帮子里藏着,自顾自接上方才的话,“这猪呢,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会像人一样动脑筋,这便是猪和人的区别了。” 叶鸯感到无聊,打个哈欠:“我看你是在说废话。行了,你出去玩儿罢,我撑得慌,睡会儿。” 语罢,忽听得江礼压抑地笑起来。叶鸯猛然惊觉自己恰好印证了那句“吃了睡”,不禁气恼。江小公子近来闲得没事干,总爱找他玩此类文字游戏,叶鸯想起师父从前亦是这般欺负人,立时撇了撇嘴。若是凭借个人喜好,将天下人分门别类,江礼和叶景川恐怕能分到同一处。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叶鸯摸摸腹部,转头对江礼说道:“你又不是猪,怎知道它们不会像人一样动脑筋?” 江礼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一招,当即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双方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叶鸯先翻了身,没过多久,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睡过去,江礼却未曾走,仍然靠在床尾,嘴里衔着糖瓜,掌中托着书册。佳期如梦藏书丰富,又与无名山不同,尽是些话本之类,江小公子读这些闲书读得津津有味,从日上三竿读到夜深人静也不停歇。 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莫过于此。一本书还未读到一半,叶鸯便睡醒了。睁开眼时,先疑惑地望了望外头天色,继而开口问:“你为何还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江礼把手中书册抛开,伸个懒腰,“外头正下着雨,我不在屋里呆着,还去淋雨不成?” 清明前后,雨天着实多得很。他话音刚落,沙沙的雨声就钻入叶鸯耳孔,好像根细细的发丝,搔得人浑身发痒。叶鸯摸摸耳朵,驱散那股痒意,恍然间回神,想到点儿什么,于是说:“待这雨停了……”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江礼能够领会他的心意。待这雨停了,巫山一带便要转暖,短暂的温暖过后,极致的闷热将接踵而来。到那时候,北地气候反倒宜人。叶鸯想要往北走,去寻他师父曾住过的地方,江礼虽未亲眼见过该处,却也听说那一带天凉,想来是与南方不同。 江小公子嚼着糖瓜,含含糊糊地说着:“你真打算拉我同去呀?我长这么大,还未去过那么往北的地方。” 作为纯正的南国人士,江礼对传闻当中滴水成冰的塞北怀有莫名的恐惧。或许是从小听的流言多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北地在他心目中,除了冰雪还是冰雪。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不那么偏北的地方与南国一样,也有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时候,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小桥流水的景观。 叶鸯爬起身,抱着枕头看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在北方长大的旱鸭子畏水,在南方水流里泡大的孩子又将畏惧什么? “仅仅是个提议罢了,究竟要不要去,还得看你。”叶鸯道,“你若不愿意离开南国,我也不逼迫你。” 这倒是讲的实话。他要不乐意往北跑,叶鸯总不能把他五花大绑,塞进马车里带过去。 江礼摸着下巴,皱起眉头,仿佛很认真地在思考。 南国景美,然而看久了总觉得腻烦,入目之处全是小桥流水,耳畔听得尽是哗啦哗啦,江礼从小到大,光听那水声都听得烦了。趁着天热躲到北地,大约是个不错的选择。传闻北地景物大气雄浑,与南面截然不同,如此一想,心竟然收不住了,拍打着翅膀要往北飞。 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向往,叶鸯笑笑,抱着枕头躺回床上。窗外雨声停了,檐角仍有水珠滴答,叶鸯眯眼看那水做的珠帘渐渐稀疏,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掰起手指。 倪裳曾言,人活到一定岁数,就要“返老还童”,叶鸯从前不信,可如今事实告诉他,倪裳姐所说完全正确。十来岁的时候,自己还认为掰手指是小婴孩才会做的动作,没想到现在过了弱冠之年,胸中那砰砰乱跳的玩意儿竟变成了小孩子的。 掰完手指,他又去抠指甲。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指甲,十指被修整得光洁圆润,柔软至极,好似初春新发的杨柳枝。江礼抱着手臂旁观他自娱自乐,过了会儿,翻身下床,说要去给他找把刀剪剪指甲。叶鸯汗颜,伸手去拉他的衣摆,想唤他回来,却没能拉住,让他走到了木柜之前。 柜上摆了不少零碎物件,有刀,有剑,有装饰精美的小圆镜。江礼掂量着它们,从中挑了把顺手的银剪,回身望去,忽地发现床上空了,叶鸯早跑得没了影。 将手中那把剪子放回原位,江礼蹑手蹑脚走出门,回到自己占据的那间房,收拾起床上摊开的包裹。上回叶鸯说叶景川的家乡略有点儿冷,江礼便记得了,现下床上平铺的,大多是冬装。叶鸯问他愿不愿去,实在多此一举,单看他每日都要摸一摸这些衣裳,便能知晓他有多期待见到北地风物。 期不期待,倒也非先决因素,真正牵引他向北而去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叶鸯。 有些人一生仅一次会面。 有些风景,一辈子只看一眼。 江礼隐约有种预感:这次去过叶景川的家乡之后,终此一生,他再也不会踏足北方了。 叠着叠着衣裳,忽感到心痛如绞。只得停下动作,拍拍胸口,自喉间逸出一声叹息。 人与牲畜有何不同? 人是有意识的,有灵性的,人具备更丰富的情感,人比牲畜更聪慧、更神奇。 江礼想,那些猪啊牛啊羊啊马啊,应当不会知晓何为心痛罢。 倪裳学笛子没学两天,又迷上了卜卦。叶鸯向来不信这种东西,但她每天神神道道地说话,旁人也只能听。 昨儿夜里,倪裳将几枚铜钱在桌上一字排开,嘴里叽叽咕咕念了些什么,叶鸯感到不耐烦,挠挠耳朵就要回房,却突然听见她说明日天要放晴,正是出行的大好时机。刚迈出去的脚霎时间收了回来,半是疑惑半是惊奇地望向那些铜钱,似乎想从它们身上瞧出奥秘,然而左看右看,那不过是普通的铜钱罢了,压根没有什么稀奇。 可到了第二日,天气当真放晴,甚至于晴得过分。叶鸯晨间睁眼,被刺目的阳光激得流出泪来,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扑到窗畔看了又看,瞧上好久,才肯相信雨真的不再下。眼看着空中阴霾一扫而空,叶鸯眼里闪烁起亮晶晶的光,那光晃动许久,慢慢沉淀到心间,转化为不可抑制的狂喜。 门板忽然开始吱呀吱呀地叫唤,叶鸯回首看去,江梨郁正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眨啊眨,满怀期待地同他对视。他轻咳一声,打个手势,小师妹立时笑起来,欢欢喜喜地关上门,一阵轻快而有节奏的脚步声飘下楼梯。 倪裳为他们备好马车,却不与之同行。她对自己曾居住过的地方没有丝毫眷恋,况且,只要她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无需急于一时。叶鸯收拾好包袱,从楼上晃下去的时候,她正给江梨郁梳头,一边梳,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起初叶鸯以为她在说有用的话,就凑到近旁听了一耳朵,可她所说的无非是要小姑娘多穿衣,别着凉。于是,听了没两句,叶鸯便意兴阑珊地走开,率先钻入车内,抱着只枕头继续睡他的觉。 江礼啃着糖瓜,见他躺下,诧异地看他一眼,说:“白天睡,晚上睡,这还没清醒多久,上了车怎又要睡下?我说你啊,一天天光睡觉,也不嫌无聊。” 叶鸯懒洋洋地把眼睛睁开条细缝,反问回去:“那你一天天光啃糖瓜,觉不觉得无聊?” 江礼一时语塞。 他平素很少见到糖瓜这种食物,因此吃了一回就再也忘不掉它的滋味,每天不吃就不安心,还真没感觉腻。 “不腻?”叶鸯笑道,“好嘛!你啥时候不想吃糖瓜了,再来问我要不要少睡会儿觉。” 江礼瞪了他半天,磕磕绊绊憋出一句:“说……说不定,我明天、明天就不想吃了呢!” “哈,说得不错。万事皆有可能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叶鸯颇为赞赏,但这赞许仅仅流于表面,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短短一日之内,江礼就能放弃心爱的糖瓜,转食他物。 抱着枕头磨蹭许久,叶鸯长出一口气,再度睁眼,上下打量江礼。 对方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发毛,当即大叫:“你又看什么!” “你从前没吃过糖瓜?”叶鸯不答反问。 “是没吃过,那又怎样?”江礼不解其意,匆匆撂下一句,又从袋中抓出块糖瓜塞到嘴里。叶鸯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像瞧见从前北叶山头上偷吃果实的小松鼠。 当年见过的小松鼠,恐怕没活到这时候。 “果真好可怜。”叶鸯假惺惺地掬一把泪,“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能吃到这玩意儿,你竟吃不到。” 要是换成方璋听他这般口气讲话,兴许此刻两人已大打出手,但江礼不是方璋。方璋那野孩子,打小没爹教没娘养,师父用心教导他,他就阳奉阴违,哪里比得上江小公子这种读过书的孩子温和?叶鸯那么讲话,江礼愣是没生气,反倒平平静静地解释:“也不是吃不到,是我娘不允许我吃。” “为何?”有东西不吃,他娘怎么想的? 江礼舔舔嘴唇,回答:“我娘说,有更好的,就要吃更好的。家里有鱼有肉,哪里要吃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许是在一起生活多年的缘故,他把母亲的模样完整再现了个十成十。叶鸯搓搓手臂上新冒出的一层鸡皮,小声道:“真是搞不懂你们有钱人的想法。” “他们想什么,连我都搞不懂,更不要说你了。”江礼吃完一颗糖瓜,又低着头到袋子里掏。这时,江梨郁掀开车帘,道是有东西忘在房间里头,说要上楼去拿,江小公子听她讲,嗯嗯啊啊随口应付,居然是见了糖瓜就忘了妹妹。 幸而江梨郁并未在意,很快放下车帘,提着裙摆跑回楼中。 江礼含住糖瓜,复又抬头,伸出腿轻轻踢了踢叶鸯的手臂:“你说,我爹想要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嗯?他没与你说过?”江礼竟主动提起他那死在叶鸯剑下的亲爹,这让后者感到奇怪。不过他并非贪财之徒,之所以有此一问,大概只是好奇。 可那物的真面目,叶鸯此时还不太想让他知道。 故而意味深长地笑笑,卖了个关子:“那东西倒挺好看,但它被我师父带走了,这时候不在我身边。你若想看,再等一年,我从他手中要过来,给你瞻仰瞻仰。” “你得说话算话啊。”江礼不假思索地应了这一年之约,专心致志呱唧呱唧吃着。吃了一会儿,小声嘀咕:“这丫头,怎还不来?她房里整整齐齐,找样东西,犯得着用这么久?” “你若不放心,上楼看看不就行了?”叶鸯把包袱推到一旁,换了个姿势,背对他侧卧。 “不看。好容易跑来车上歇会儿,下去干什么?”江礼否决叶鸯的提议,蹭到对方身后,紧紧挨着他盘腿而坐。 维持这样的姿势没多久,叶鸯先受不住了:“小祖宗,离我远点儿行不行?让我好好睡一觉罢!” “你睡你的,我在这坐着,又不碍你的事。”江礼不动,不挪窝。 “那你别吃东西。”叶鸯说,“吧唧吧唧吧唧吧唧,烦死个人。” 话音方落,后心挨了江礼一脚。 他才说过不会碍叶鸯的事,转眼就忘。 踢完了,还死皮赖脸地凑过来:“那到底是个啥东西啊,先给我讲讲呗?” “那东西就是——”叶鸯拖长尾音,却没了下文。 江礼咀嚼的动作停了,眼巴巴瞅着他,只待他讲故事。 然而他说:“——就是不告诉你。你想知道啊?乖乖等一年罢。” ☆、第 79 章 江梨郁房间整洁,要找一样东西,的确花费不了多长时间,只是她哥过分紧张,妹妹稍微离开一时片刻,都得疑神疑鬼。幸亏她并非不懂事的婴儿,赶在江礼上楼寻她之前,便提了裙摆,抓着一只小布包爬上马车。 布包里的物件有棱有角,江礼的视线于其上停留一瞬,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闷声说着:“带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 “哥哥送的东西,不带在身边,总感觉不踏实。”江梨郁回答。 这妮子,专会拣好听话说。叶鸯想。 转眼去看江礼,没出息的小子竟因为妹妹的一句话而面红耳赤。知道的人能看出他是激动欣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挨了训斥。叶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换得江礼在他背上重重一敲,后头的尾音立刻被敲散,零零碎碎,好像被剪碎的布块一般难以拼凑成完完整整的形状。 江礼难掩欣喜,但仍要端着兄长的架子,故作淡定:“这种小玩意儿,为兄还能再做不少,并没什么可稀罕。” “哥哥不以为它们稀罕,我却稀罕得紧。”江梨郁眨着一双无辜的水灵灵的大眼睛,伸出软绵绵的手掌,在江礼膝上拍了拍,仿佛在告诉对方不必多言。 江礼登时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小妹真乖!回头想要何物,尽管告诉哥哥,都给你买。” “你这败家子,拿着倪裳姐的钱做顺水人情呢。”叶鸯小声嘀咕。南江的财物,大抵随着那富丽堂皇的住宅烧成灰烬,江礼现下出手阔绰,还不是沾了倪裳的光?若非倪裳收容他住在佳期如梦,他怕是要无家可归。 叶鸯声音不大,然而车内地盘也不大,这番话,既然江梨郁听见了,那么她哥哥当然也能够听见。不过,二者皆知此语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乃是玩笑,并未同叶鸯计较。虽说亲兄弟也有明算账的时候,但叶鸯本身也在倚靠佳期如梦这座大山,他没有立场来指责江礼什么,顶多说着玩玩儿。 “哈啊——”叶鸯说完,伸展腰肢打了个哈欠,声音中蕴含浓浓倦意,眼角泛起泪花。这人嘛,流泪的时候很多,伤心了就大放悲声,高兴了就喜极而泣,而要说那最为常见、最为普遍的缘由,还得是“困出来的”。抬起手腕揩去泪珠,叶鸯吸吸鼻子,把脸埋在枕头里,打定主意不再睁眼,除非到了客栈,将要下车歇脚。 到了客栈好哇。不管那客栈多小多差多旧多破,总得有张床。 叶鸯离开佳期如梦的床铺还没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开始怀念它的温暖,想和它再度拥抱。 这样似乎不太好。 “怎还不走?”叶鸯蓦地睁眼,顷刻间违背了自己方才许下的诺言,背叛了尚未谋面的客栈,“有别人要来?” “你且等等,清双她才下楼。”江礼道,“先前我对你说过,清双与我们同去。你这记性可真差,才告诉你的事,转头就忘。” 叶鸯想了又想,愣是没回忆起他究竟何时对自己说过这种事情,于是摇了摇头,躺回去继续思念尚在远方的客栈。瞧江礼那口气,多半不是别人忘了记,而是他压根就忘了说,到头来,还要朋友替他背那口“记性差”的黑锅。 天边飞来一口锅,叶鸯乐呵呵地接过它,反手扣在了自个儿脑门子上。 背黑锅背得还蛮开心。 没过多时,车身微微一沉,是清双坐了上来。都不用睁开眼睛去看,叶鸯就知道她定然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们这一行人啊,叶鸯懒,江家兄妹不认道,惟有清双可当此重任,引领一行人前往塞北雪山。 感受到车轮正向前滚动,叶鸯喉间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好像一只被哄开心的猫。他将他的枕头抱得愈发紧了,江礼在车中另一边瞧他,不禁要疑惑他为甚偏要带一只枕头。 也许是为了路上能睡得更舒服一些罢? 叶鸯的心思着实古怪,江礼全然摸不懂。 车行至某一路段,车顶骤然一沉,拉车的两匹马齐齐长嘶,却不曾停下奔忙的脚步。江礼眉头一皱,察觉到有人来,下意识地把妹妹往身后一护,提起剑就要掀开车帘,然而不请自来的那位客人在他之前有了动作,率先揭开车帘一角,对着他笑了笑。 “方……大侠?”江礼微怔,很快就明白了为何那两匹马不曾惊慌失措。来者是它们熟识之人,它们当然不会受惊,倒是自己,情急之下竟未察觉这等细节。 有了一次教训,便不会再粗枝大叶。江礼旋即想到,既然方鹭要随他们前往塞北,那么方小公子必定会跟随师父前来。如此一想,便探头探脑地朝方鹭身后张望,果不其然,清双跟在方鹭后头钻进了车内,布帘被风吹起,从角落里露出的身影正是方璋。 原定的四人队伍,此时多出二人,但这小小的地盘,居然也不显拥挤。方鹭和清双都安静,上了车便闭目养神,江梨郁自顾自玩木雕玩得开心,一方小天地内,竟只有江礼吃糖瓜的声音悠悠回荡。 “你别吃了。”叶鸯闭着眼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吧唧吧唧吧唧吧唧,要我说多少次,烦得很。” “噢?那我到外头赶车,您老人家先睡。”江礼说完,起身便往外面去。 才刚放下糖瓜,叶鸯再度发话:“算了,你呆这儿罢。爱吃就吃,爱喝就喝,声音小些,别整太大。” 他愿意让步,江礼自是不客气,顿时一屁股坐下,抱起那袋糖瓜,用它们封住了自己的口,绝不多说半个字。 于是这一路上,叶鸯耳畔始终萦绕着吧唧吧唧的声音。 江小公子刻意压低了声响,然而糖瓜融化后着实粘牙,就算他不吧唧嘴,亦有口中糖瓜代他发声。 习惯成自然。叶鸯见惯了大风大浪,区区一点吃食物的声响,怎能撼动他的心神?江小公子制造出的动静,一概被他无视,无视得习惯了,就仿佛耳根当真清净。 可惜清净没多久,便抵达途中歇脚的客栈。清双带着江梨郁上楼放行李,把行李都安置好以后,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家就拉着江礼出去闲转。江小公子被迫放下他心爱的糖瓜,糖瓜孤零零地被他遗弃房中,在夕阳下沐浴着红彤彤的光,好比惨遭夫君抛弃的新娘。 按理来说,江礼不在身旁,叶鸯周遭应该安静才对,但比江礼更可怕的是方璋。若说江礼吃糖瓜的声音对叶鸯而言是听觉上的打击,那么方璋给叶鸯带来的,则是视觉听觉与触觉三个方位面面俱到的摧残。近两年叶鸯愈发讨厌看到他,其中也没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每次见到他缠着方鹭,都有种想暴起杀人的冲动罢了。 偏生这惹人生厌的家伙不懂避嫌,更不懂低调行事这四个大字该怎样写,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还想把在车内贪凉的叶鸯往外赶。 倪裳姐的马车是找方师叔借来的。 叶鸯忍气吞声,望向方鹭,想看到他出手教训方璋这混蛋,还自己一片安宁之地。 然而方鹭什么也没说,只对他眨了眨眼。 “……” 无奈之下,叶鸯抱起枕头,灰溜溜地爬出车厢,任由方小公子在车内胡乱造作。 横竖是他们家的东西,若是弄脏了,他们一定心疼,所以,清理不清理,大约不需要旁人来干预。 清双恐怕也是知道了点儿什么,才借口上街玩耍,支走了江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兄妹。 唉,用心良苦,用心良苦。 不晓得她收了方璋多少银子。 大家都是好友,既然有钱赚,为何不一起?叶鸯忽然领悟了一条另类的生财之道,但这条生财之道,貌似得出卖方师叔。 摸了摸胸腔中活蹦乱跳尚未死去的良心,叶鸯咬咬牙,决定不赚方璋的黑心钱,给自个儿积点阴德。 走上二楼,看着楼前停驻的马车,叶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外面人来人往,他们在里头搞小动作,须得万分留心,不能闹出太大动静。 ……养大方璋这白眼狼,实在苦了方师叔。 还是叶景川好运气,养了个多么听话的徒弟。叶鸯沾沾自喜。 他选择性遗忘了初见时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其实他不遗忘也没什么,毕竟日后回想起来,那些往事蒙了层雾,从雾里看花,总要凭空多出几分美丽。 “唉——”叶鸯托着腮,凝视楼下被斜阳染了色的车顶。 猛然间,一段羞耻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叶景川暴露身份之后,送他到巫山借宿的那次。 相似的马车,相近的情景,那时候,他的小师父想他想到难忍,硬是抬起了头,要和他亲近亲近。 他是如何做的? 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鬼迷心窍,想放纵一回,彻底丢掉没用的颜面,做无耻之人,行无耻之事。 但他终是后悔了。 不为别的,车外头人太多,他一想到,便觉心慌。 可他当年竟不知晓,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慌乱的情况。 一股邪火自小腹烧起,向上烧到喉咙,向下燃到脚底。叶鸯跟被烫到似的,忽然跳将起来,合拢窗扇,紧闭房门。为了叫自己安心,木桌被他抵在门板内侧,帷帐亦放了下来,他解开衣带,气息不稳地伸出手。 要做这事吗? 分明不是首次,却总感到紧张。那感觉就好像……好像有人在身后窥探他一样。 一种如芒在背的恐惧感。 窗外突然传来响动,叶鸯大惊,慌忙抓紧领口,仓皇无措地向后退却。风吹起轻薄的帷帐,冻得指尖发凉,他望向那扇窗,睁大眼睛。 ☆、第 80 章 适才仰首那一瞬间,叶鸯分明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窗外闪过。纵使对方化成灰,他都认得那是谁,然而心心念念的人忽地现身于眼前,他竟生出几分迷惘,终究没有实感。手掌覆盖之下仍是一片火热,未尝显露出熄灭的迹象,可这种时候,实在不能…… “……”叶鸯重重一咬嘴唇,尝到鲜血滋味。血液的腥甜与伤口的疼痛逼迫他保持清醒,但他最想掐灭的不是迷茫,而是那股蹿起来的邪火。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火势已愈燃愈烈,眼看就要将他吞没,无人来帮他灭火,大约还是需要自给自足。 外面的风停了,再也没有调皮地钻入窗缝,掀开帷幕。帷幕轻轻落下,掩去一室春光,房内喘息声渐浓。 叶鸯双眼含泪,始终望着窗外,似乎还在盼望刚刚的影子再度出现。可他忘记了,如今还未满一年,哪怕他想,想得受不了,只要一载之期不满,他就不能同叶景川相见。 呜呜咽咽的哭声在颠簸当中支离破碎,前所未有的空虚顷刻间席卷周身。叶鸯卷起被单,草草擦拭,想要桶水将自己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却突然醒悟已无需再做花瓶。 只消一念,火便熄了。 叶鸯颓然倒回床铺中央,猫儿似的拿脸颊蹭了蹭软枕。窗外的人影出现一次,就没有第二次,他缓了口气,不再期待。随手丢弃脏污了的被单,自柜中取出条干净的,裹在身上草草睡去。 沉睡之前,仿佛听到了有人上楼敲门,但他累得很了,一时张不开眼。 “他在里头作甚?”江礼站在门外,睁着眼透过门缝往里窥探,除了一张被拦在门前的桌子,并未瞧见其他的什么。叶鸯那张床距屋门有段距离,江小公子站在这儿偷看,看不见床上的人形,只能看到微微晃动的帷帐。他锲而不舍,杵在叶鸯门口充当门神,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叶鸯兴许是睡舒服了,从帷帐间伸出条手臂,顺着床边软绵绵地垂挂下来,像条没有鳞片的白蛇。 江礼见状,大惊失色。 原来叶鸯为了睡得舒服,身上不着丝缕。 “哥哥?”江梨郁看到兄长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感到奇怪,踮着脚尖也想往里看,却被一把抱起,从师兄门前逃开。她没能见到房中那让哥哥面色大变的东西,又委屈又气闷,一张脸皱成了小苦瓜。 清双在旁边问:“跑这么快,他在里头沐浴还是怎的?” “他、他睡着。”江礼面红过耳,不敢多言,只摆摆手,抱起妹妹冲进了屋,将她放在桌旁,随后夺路而逃。 江梨郁用诧异的眼光望向兄长的背影,随后歪着头,与清双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她感到奇怪,清双同样觉得奇怪,于是耸耸肩,蹑手蹑脚地走回叶鸯门前,紧紧贴在门缝上,向里偷看。 和江礼一样,她望见了堵在门口的木桌,以及地上揉成一团的被单。 不过,与江小公子不同的是,清双看到的并非那条仿若无鳞白蛇的手臂,而是两只白生生的脚。 它们从帷帐里伸出来,足尖泛着嫩粉色,有如胭脂点缀,有如香花初蕾,清双惊异地张大嘴,一时间居然挪不开眼。 旋即,那双脚的主人动了动,仿佛是嫌弃帷帐内的空气不流通,闷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自己,所以着急要露出更多的部分,贪婪地拥抱外面那一丁点凉风。 他这不动还好,他一动,两条腿就无遮无拦地跃入了清双的眼帘。清双眉头一皱,感觉叶鸯这房间处处透露着怪异——不,不如说是叶鸯本身就很怪异。他那两条腿光溜溜的,时而敞开,时而绞在一处,就算是正人君子,看到这般景象都不由多想,更何况是藏身于烟花之地的清双? 直觉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清双慌忙后退,可惜迟了半步。 床上那衣衫不整睡相不雅的家伙胡乱打滚,左翻右拱,“扑通”一声摔下了地。 好嘛!她所料想得没错,完全不是想太多! 清双哭笑不得,却又无法破门而入,搬他上床,只好摇头离开,留他在地上冻着。 是他自个儿不好好穿衣裳,不好好在床上睡觉。这客栈人来人往的,假如有谁不安分,来他门前偷看,他就算吃亏,也得自认倒霉。清双撇嘴,回屋去找江梨郁,小姑娘还关心着师兄,看清双姐姐回来便问东问西,然而清双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告诉她师兄还在休息,喊她不要打扰。 既然哥哥和姐姐都说师兄在休息,那一定是真的在休息,江梨郁对此深信不疑。 江礼不敢回客栈,一旦回到客栈,他就必须要经过叶鸯的房间,一旦经过叶鸯的房间,他就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往门缝里偷看。他隐隐约约觉得,叶鸯床上应该还有别的人在,但这点想法好比浮萍,风一吹就漂走了,没有根系紧牵,压根站不住脚。 围着客栈兜了好几个圈子,转到行人侧目,议论纷纷,江小公子也不敢贸然折返,生怕上楼时恰巧遇见那凶神恶煞的叶景川。 “奇怪,奇怪!”他低声自语,“这人哪,明明已经……着实奇怪!” 焦躁地跺跺脚,还是选择回到客栈里歇息。进门时小心谨慎地朝叶鸯门前先望一眼,见那边毫无动静,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钻入了自己房中。 “做什么跑这样快,难道有人要杀你?”桌边,方璋叼着一只鸡腿扭过头,眼中透露出浓浓的嫌弃。 他是在嫌弃与自己共处一室的竟然是江礼。 江礼并未在意他的恶劣态度,仰天长叹一声,走到床边瘫成块烂泥。 那并非他一人的床,到了夜里,方璋同样要在上面睡。方璋其人,独占欲强得出奇,连一张床都不愿与人分享,当即臭着一张脸,抬起沾满油的双手,往江礼身上抓去。 “啊!”江礼看清他泛着油光的手,高声大喊,“你离我远些!” “你给我起来!”方璋满面怒容,“让你睡了吗!这是老子的床!” 江礼可能与他天生八字不合,听闻此言,顿时被激怒,正欲破口大骂,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两双眼同时向外一转,讶异地发现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叶鸯。 “本来天气就闷,还在这吵吵嚷嚷。要吵就到街上吵去,保准有人看热闹,替你们壮大声势,铺张排场。”叶鸯开口,声音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明显是被他们方才高声喊出的几句话惊醒。江礼呼吸一窒,讪讪抿唇。 随后又听叶鸯说道:“你若不愿与他同住,便到我那间房里去。被褥适才都换过了,睡得应当舒服。” 这话是对方璋说的,不愿与人同住的,是方璋而非江礼。 方璋哼了一声,仿佛在说“算你识相”,看也不看江礼一眼,拎起桌上半只烧鸡,扬长而去。 不远处传来房门关闭的声响,叶鸯摇头,拢拢衣襟,踏入江礼这间卧房,顺手带上了门。 “你睡够啦?”江礼明知故问。 “没睡够,这不打算换个地方接着睡吗?”叶鸯笑答。 “嗯……”江礼翻遍肚皮,终于又掏出一句话,忙不迭双手奉上,“夜间要睡我这里?” “怎么,你也娇贵,要一人独霸一张床?”叶鸯挑眉,作势要走,“既然如此,那我去寻方师叔,他定然欢迎我,他那间房,也比你们这间更舒适。” 江礼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叫住他:“你别动气呀!我、我没旁的意思,只不过确认一番,方——那家伙事情忒多,和他住一个屋,我觉得怕。” 瞧瞧,这就是小孩子,稍微一吓唬他,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叶鸯心中暗笑,背对着江礼扯了扯嘴角,复又转过身来,扯松衣带爬上床,在江礼身边仰面躺下。 “不久前醒来一次,见到你在楼下乱转,是在找什么人吗?”他闭着眼,忽然提起这茬。 “咦?!我没——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会找人!”江礼感到惊讶,困惑地望向他,没弄懂他为何有此一问。 如此问话,确实太过突兀,兴许吓到了他。叶鸯沉默片刻,将眼睁开条缝,再度确认一遍:“那你,是掉了什么东西?” “呃,也没。”江礼越发迷惘,“我不过是出去走走罢了。这地方,莫非有哪里奇怪么?” “不是这地方奇怪。”叶鸯觉得他迟钝到好笑。 心性单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是都置身于江湖风浪当中了,仍旧那样单纯,似乎不太妙。 似笑非笑地将他打量一遍,叶鸯又问:“你可知晓我为何突然换房?” “嗯?”江礼被他绕得云里雾里,更加迷糊起来。 看这模样,千真万确是不知晓了。 叶鸯一时无语,找不出半句话与这单纯的孩子说。 两人对视,叶鸯无奈,江礼迷茫。瞅了江小公子迷迷瞪瞪的双眼半晌,叶鸯伸出手,拍了拍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他的头,低声说:“江湖上风险浪急,往后须得小心着些。我白日里睡够了,今夜专程来陪你,你且放心歇息。” “啊……好。”江礼虽不解其意,但依然认真听了他这番言语。叶鸯笑笑,眼睫如蝶翼扑动,掩盖一丝忧虑情绪。 ☆、第 81 章 日间江小公子吃了一路糖瓜,到了夜里确是困了,脑袋刚沾枕头,立刻睡得如同一头死猪。今晚他睡得安分,连打滚都无法顾及,叶鸯拦在外侧,没被他踢下床去。 然而,尽管如此,叶鸯仍是睡不着。江礼安静是安静,但房间中弥漫着一股诡异气氛,到了这儿,那被人窥探的感觉愈发严重。叶鸯蹙眉,起身掀开帷帐,薄纱在月光映照之下,流淌着水一样的光。 与此同时,窗外亦有道光掠过,紧接着,被toukui的感受稍有减轻,并且渐趋于无。叶鸯指尖微颤,重又放下纱帐,准备安睡,猛一回头,却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 “啊!”叶鸯不由惊叫出声,“你有病呀!大半夜不睡觉,看我做什么!” 那直勾勾盯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躺在床内侧的江礼。这小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醒来后也不出半点儿声音,若非叶鸯回头看到他睁着眼,定会默认他此刻还睡着。 “你才有毛病。大半夜不睡觉,往外面看什么?”江礼不满,“见到我醒来,你就这般害怕?你心里藏了鬼,是也不是?” 他直接逼问,对方必不可能讲真话,叶鸯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他单纯,还是该笑他太傻。在原处愣了半晌,张了张嘴,想现场编个瞎话出来,可惜深夜会麻痹人的头脑,负责编瞎话的那一部分撂挑子不干活,搜肠刮肚竟然也找不出半句谎言。 所以,直到最后,叶鸯亦不过是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无法吐露。 他说不出,完全说不出。 很多时候,人说话也是错,不说还是错。今夜这种局面,叶鸯若是撒谎,江礼定然不快,可他若是不说谎,江礼又嫌他像根木头一样呆。叶鸯生怕触了江礼的霉头,闭口不言,小心地往床沿挪去,而这个动作更加激怒了江小公子,他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对方衣袖,厉声道:“你要去做什么!” “……” “腿麻了,换个姿势坐着。”叶鸯老实回答。 江礼闻言,放开他的袖子,坐在床上,与之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滞,令人呼吸困难,叶鸯抓抓脖子,低声说:“今夜无事了,睡觉。” “是不是有人?”江礼突然问。 叶鸯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与人换房,况且他夜间掀开帷帐,去看那扇窗,这般举止十分怪异。联想起他今日说过的那番话,江礼敏锐地觉察到不正常。 “嗯。”叶鸯罕见地没同他兜圈子,简短地发出个音节权当回应。躺回床上,动动手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补上一句:“走了。” 既然叶鸯说外面蹲守的人已经离开,那多半是真的离开了,就算他们不走,有方鹭守在客栈里,也不会闹得太乱。江礼终于放心,拍拍枕头侧卧,一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地盯着叶鸯。 叶鸯仅有的部分睡意顷刻间被这一对铜铃大眼驱散得无影无踪,又生气又想笑:“都说人已走了,还看我作甚?那人又不是我叫来的。” “不是你叫来的,你也该知道他们的来历罢?”江小公子理直气壮。 “你好不讲道理!我凭什么知晓他们的来历?”叶鸯恼火。 仔细一想,好像确是如此。 但直觉在警示江礼,那暗中窥探的家伙,或多或少同叶鸯有点联系。 “说不定是来杀你的呢?”江礼这般想着,随口说道。 “嚯!你又知道啦!毫无真凭实据,嘴一张,牙一碰,就敢讲他们是来杀我!”叶鸯磨了磨牙,伸手去推江礼,硬是把他推远一截。 可江小公子认为自己那番推论极其有道理,愣是凑了过来,准备与叶鸯理论,好说服他乖乖背上这口黑锅。 从小到大,叶鸯顶在脑袋上的黑锅真不少,若他乐意背,倒也就背了,全然无所谓,若他不乐意背呢,哪怕是叶景川这最招他爱的人,都不能强令他接受。如今江礼要盖在他脑门子上的,显然是他不乐意背的那种锅,因此他表现出了极少见的抗拒。 两人压低声音,你来我往地争论,争至末尾,叶鸯气急败坏,揪住江礼的发丝狠狠一扯,骂道:“好啊,你这小兔崽子,硬要说人是来跟着我!那就算他们是来杀我的好了!纵使他们冲着我来,我也要拉你垫背,叫你到棺材里给我陪葬!” “你敢?你想想小妹,想想清双!我要真被你拖死,她们该伤心欲绝,伤心得太久了,没准儿就跟着你我一起下到阴曹地府;黄泉路上热热闹闹,四人作伴,莫非你会因此感到快活?”江礼振振有词,每一句都在往叶鸯心窝子上插刀。叶鸯被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只好掐住他的肩头,拼命摇晃。 他眼前发黑,而江小公子被他晃得发晕,两人都难受,因此没折腾多久,便摇旗休战。叶鸯深深呼吸,一下一下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江礼闭了会儿眼睛,听他呼吸还未恢复正常,不禁感到怪异。 睁眼一看,发觉叶鸯面色不似从前红润,在月色下竟有些死相。江礼怔愣,旋即被那忽然跳出的想法吓得肝胆俱颤,眼前明明是个大活人,哪儿显露出死气沉沉的模样! 谨慎起见,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无事罢?” “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像是无事的样子吗!”叶鸯大骂,“我今儿要是死了,就是被你活活气死的!你再多说一句,就等着给我收尸罢!” “当真那么严重?”江礼好像没听到他最后一句似的,自顾自讲起话来,“那边风凉,你过来些。倪裳姐说了,你如今吹不得冷风,白日里也穿厚些,莫要贪凉。”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最后一句话的严重性,叶鸯白眼一翻,呼吸一闭,软绵绵倒回被褥之间。江礼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探叶鸯脉搏,生怕此人真被气出个好歹,但手还没搭到叶鸯腕上,就先被甩开。 意识到叶鸯是在恼火,江礼忙不迭道歉:“我错啦,你不要动气,倪裳姐说了,你身子骨虚,气不得。” “她还说过什么?”叶鸯没好气道。 “她还——”江礼本欲回答,却又觉得那话不好意思脱口,便讪讪地闭了嘴,不再多说。 倪裳当然说过别的。 叶景川人不在此处,威慑力倒半分不减,倪裳唯恐两位小公子气到叶鸯,回头送不去一个完完整整的孩子,于是三天两头警告江礼与方璋,导致这二人能把她的警示一字不落地倒背如流。 看他鹌鹑似的样子,叶鸯就明白倪裳说了什么,无非是将凶巴巴的师父搬出来,做他遮风挡雨的大山。 想到叶景川,登时更加委屈。 “我师父都没这般气过我,你他娘倒好!”叶鸯踹了江礼一脚,犹不解恨,因而又踹一脚。 江小公子许是真的怕了,任他打任他骂,既不还手,也不吭声,叶鸯打人,好像在打一只软绵绵的枕头。 对着枕头宣泄怒火,并没有什么意思。叶鸯说了几句,轻轻踢了两脚,偃旗息鼓,不再搞出动静。 “撒完气啦?”江礼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竟在叶鸯怒火方熄的时刻出声。 一听这话,叶鸯的无名火蹭蹭蹭直往头顶冒,险些跳起来骂人。然而就在这时,江礼忽地凑近,细心为他盖好被子,随后将手臂搭上了他的腰。 “你脑子有包?”叶鸯道,“撒手。小心我回头告状,说你对我图谋不轨。” 他语气很冲,江礼却仍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耐心对他解释:“我今晚睡不着啦,专守着你。你睡相太差,我若不压着些,怕你又踢被子。” 叶鸯无暇细想他为何知道别人睡相差,但他既然给出了理由,便不好冲着他发怒。 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骂不出去,也吞不回来,噎得叶鸯万分难受。又翻一个白眼,叶鸯小声嘀咕:“你他娘的都没我高,还想替我压被子……行罢,你不睡就不睡,不许闹我,我可睡了。” 待他闭上眼,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江礼缩回手臂,裹着被子往前拱了拱,像只小兽似的钻到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睡去。 什么压被子,什么专守着你,全是骗人的。 江礼也学会了息事宁人的假话。 倘若叶鸯醒着,定要起身拔剑,同他大战三百回合,不死不休。 可惜叶鸯没醒。 直到次日,初升朝阳透过窗纸与帷帐照进床榻,叶鸯依旧在睡,拿他当靠枕的江礼反而醒得早,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轻手轻脚穿好衣裳,绕过他蹦下了床。 睡得饱,睡得香,神清气爽。 只是昨儿夜里,叶鸯究竟在看什么?难道窗外,当真有跟踪他们的人吗? 江礼洗漱完毕,开窗透气,思及前夜发生的种种,手下动作霎时停了。 侧耳倾听片刻,窗外并无响动,提心吊胆地把窗户开启一条细缝,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传来,清晰可闻。 是寻常的声音,是寻常的光景。江礼不再犹疑,一把推开窗,外面果真没有任何人。 或许昨晚隔着扇窗toukui他们的家伙,只敢在夜里出现罢? 江礼俯身下望,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在楼下人群当中扫过,但大多人行色匆匆,并没有抬头观望的闲情。 不,似乎有一个。 感应到自角落中投射而来的视线,江礼迅速转头,恰好捕捉到仓皇逃避的人影。叶鸯说得没错,真是被盯上了。 来者何人? 他在跟踪叶鸯,还是方鹭师徒,又或许是清双? 是他单枪匹马,尾随众人吗?他是否还有同伴? 那人的行事方法,略微有些熟悉。沉吟半晌,江礼敲了敲窗框,突然有了头绪。 “贤弟哪——清晨风凉,切莫学那佳人,独自凭栏,——”床上才醒的叶鸯咿咿呀呀又开始吓人,江礼猛地一抖,指尖擦过粗糙的窗框,居然破了皮。 “……” 上一回叶鸯突然唱起大戏,吓得江小公子风度尽失,这回依然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五点出门,十点半才到家,出门两三趟花了四五千,女人真他吗可怕,这个可怕的女人还是我妈,我疯了,好累,好绝望,逛街好累,商场好大。 ☆、第 82 章 唱过一出戏,叶鸯便收了声,翻身面壁侧卧,继续睡觉。江礼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接连唤他两次,他才懒洋洋地回头。那双眼里蕴藏的意味仍是倦懒的,仿佛在叫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过江礼此时无暇计较对方的态度问题,他连比划带描述地将楼外那名古怪跟踪者对叶鸯说了,后者果真被他勾起兴趣,眼中划过一道精光,腾地坐起了身,赤足往窗畔走去。 “外面刮风,你不要动。”江礼见状,连忙拦住叶鸯去路,阻止他进一步行动。 叶鸯本想逞强,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被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到,下意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紧接着,干燥的风令他喉咙刺痒,还未喘匀气,竟又开始不停地咳。北地的四月,常有此类尴尬状况,而南国地界空气湿润,叶鸯在那儿住了数年,曾经熟悉的感受,居然也变得陌生起来,一时半刻无法习惯。 江礼无可奈何地关上窗,温声道:“那人已经走了,你这时候再看,也追寻不到他的踪迹。昨夜我们在此短暂停留,今日又该启程北上,他们若真打算跟踪,定要随你我一路向北,你想探究他们的底细,到那时候再忙活,亦不算太迟。”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叶鸯总觉得不放心。匆忙将自己捯饬干净,躲在屏风后头换了身衣裳,复又扑到窗边,扒住窗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老半天,终于在窗扇外侧发现了一个浅浅的印子,那痕迹是崭新的,足以证明昨夜有人来过,还用利器做了标记。 然而,那家伙做十个八个标记也不顶用,他们一行人,仅仅停留一夜罢了。马车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客栈门前不远处,赶车的方璋摘下斗笠,朝二楼吹了声口哨。 “这小子可真招摇。”叶鸯小声叽咕,“就该拿张纸把他的脸糊住。你看看,路过的大姑娘小姑娘们,都在看他呢。” “方公子生得好,自然讨人喜欢。”江礼哼声,语气中却含着不屑与怨愤,甚至还有一丝丝酸。 没办法,欺骗南江二小姐感情的那位人渣,正是方璋。 江礼不记恨他都算善良,怎可能心平气和地对他表示赞赏? 叶鸯摇头晃脑,嘴里又念了方璋两句,转身回到桌边收拾包袱。草草打了个结,把包裹背上肩头,站到房门前,对江礼勾勾手指:“还愣着作甚?过来罢,坐上车,继续往北走。” “你收拾好了,我却还没收拾呢。”江礼猛然回神,忙不迭去整理自己的行装。 叶鸯抱臂倚门,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有时晃动得太厉害,他便忽然惊醒,揉揉眼睛,强打精神,接着看江礼叠衣裳。江小公子手脚麻利,动作迅速,的确也没耗费多长时间,但叶鸯一面犯困一面等待,就感到那时光太过漫长,仿佛过了百年。 到了车上,还是昏昏欲睡。方鹭疑心叶鸯受了风寒,探手去试他额头温度,却发觉其体温与常人无二,并没有病弱迹象。由此看来,不是劳累,便是犯懒。好罢,只要不是发热,任他困,任他懒。 方鹭精神头还算足,不过也没有替代方璋赶车的意思。徒弟大了,做师父的不愿再庇护他,如今的体力活,方鹭多半都丢给他去干,好在强健体魄的同时,磨炼他的心智。 赶车就跟钓鱼似的,不能全神贯注,也不可心不在焉。有些人乐意钓鱼,乐意赶车,非是由于他们擅长苦中作乐,而是他们善于从外物当中发掘内在的“静”。马蹄扬尘,鱼尾生波,这都是动,而当人们寻找到了“动”的规律,即刻认识到动中亦有静谧。 可惜此类道理,现今的方璋难以参悟。他的心智尚且停留在目中无人的阶段,除了天大地大,就是他本人最大,迄今为止,在师父与好友之外,还不存在其他人或物能撩起他的兴趣。 他参悟了也好,不能参悟也好,总之,他赶车仍是稳的,找路仍是准的。方鹭时不时掀开车帘,看一眼道旁风物,见没有偏离既定道路,便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赞许,在方璋眼中大约不算什么,但总比批判强上太多,假如师父这一路上从来不给方璋好脸色看,这小子恐怕要怀恨在心,故意惹祸。 隔着一道轻薄的车帘,车厢内的说话声飘入方璋的耳朵。 “他无事罢?莫不是没睡够?”这是江礼在问东问西,试图搞清楚叶鸯的状况。 “无事,兴许是太累了,且叫他睡。”方鹭回答,“横竖他回北地,不是为看风景。” 不是为了看风景,还能为了什么?方璋没把江礼的话放在心上,而师父说的话,他句句仔细想。 登时忆起北叶那座藏了密室的山头,那山中都被挖空了,收藏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足够撑起许许多多个佳期如梦与金风玉露。方璋舔舔嘴唇,几乎要认为叶鸯此行是准备回到北叶挖开那座山,但理智告诉他,事实并非他猜测的这样。 的确,仅凭他们几人,想挖开一整座山,有点儿过分夸张。况且,方璋了解叶鸯的心思,北叶的财富,对叶鸯而言如同粪土,叶鸯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的生活而已。 天不遂人愿啊!方璋叹息。 “叫你赶车,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事?”正当此时,方鹭突然掀开车帘,一双眼幽幽地盯住徒弟,瞳仁中仿佛闪烁着莹莹鬼火。分明知晓他不凶悍,方璋心里却无端冒出一股寒意,而最令人生畏的,则是他吐露的言语。 “你又不会读我的心,怎知晓我在想旁的事情?”方璋死鸭子嘴硬,紧咬着不肯承认,“无中生有,指鹿为马,师父的癔症愈发严重了。” “哈,我有癔症?”方鹭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别人看不透你,我还看不透你?道走偏了,专心驾车,不要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方璋如梦初醒,慌忙拐弯。他拐得太急,车身剧烈摇晃,方鹭险些跌倒,慌忙之中,伸手扶住他的肩。 一切很快恢复如常,方鹭轻咳一声,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窸窸窣窣的声响飘过来,车帘复又被放下。 口是心非的东西。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方璋暗自冷笑。 为了引诱师父现身,接下来的一段路上,方小公子操纵马车拐了无数次大弯,走了无数条岔道。行至正午时分,眼看叶鸯被晃得难受,睡也睡不安稳,方鹭忍无可忍,沉着脸叫徒弟停车。该死的孽徒这会儿倒出奇听话,嘻嘻一笑,将车停到路边,继而转头,不怀好意地望向他。 方鹭被气得心绞痛,兀自忍耐,没有抬手抽他一耳光,只是瞪他两眼,接替了他的位置,赶他到车内乘凉。 这时候,方小公子总算安分,没再捣乱。叶鸯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车身没有那么晃了,不由轻舒一口气,浅浅地呼吸着,再次进入梦乡。 方璋低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惨,越看越觉得可怜。 从前他不会这样嗜睡,上次他嗜睡,是因为叶景川伤了他的心,这回他嗜睡,却还是因为叶景川。 看看清双,又看看江梨郁,方璋感觉从她们那儿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压低声音问江礼:“他昨夜睡了么?” 江礼同样低声回复:“后半夜我醒了一次,见他没睡;那时已很晚了,尽管催着他躺下,也睡不了多安生。” “……真是麻烦。”方璋撇嘴,十分嫌弃的样子。 江礼摊摊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给叶鸯擦汗。 叶鸯身子骨是虚,如今他不容易入眠,还比别人更怕热、更畏寒。今日阳光好,车内众人感到温暖,他却热出一头汗。江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滴滑落的汗水,惊讶地发现那汗是冷的。轻轻一点叶鸯额头,着实不烫,但异乎寻常地凉,凉得像数九寒天里凝结的冰块,直令江礼上下两排牙一起打摆子,哒哒哒哒响个不停,恰与马蹄声重合。 “他怎的了?”方璋一颗心霎时间提到嗓子眼,挤过去探叶鸯脉搏,只感觉弱到不可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一般。 “这……”饶是方璋嘴欠,此时也欠不起来,张口呆愣半晌,才僵硬地缩回手,道,“今晚我与他同睡罢。再这样下去,怕不能好。” “唔——你们小声。吵。”话音刚落,那脉搏微弱的家伙突然有了动静,将另外四人吓了好大一跳。他蹭蹭枕头,挪动身子,钻入最阴凉处,继续呼呼大睡。方璋在他肩上拍了拍,想劝他换个地方睡觉,省得过一阵发冷,他却无动于衷,像只冬眠的乌龟,藏进厚厚的壳,对外界一切不予理会。他拒绝配合,方小公子没了办法,思忖再三,从江礼处要来手帕,仔细擦干叶鸯额上汗珠,随后从包裹里扯出件外袍,盖在叶鸯身上,这才作罢。 清双旁观他做这一切,不由失笑:“原以为你们闹掰了,难道不是这样?” “闹掰了吗?是谁说的这种话?”方璋道,“好友就是好友,偶尔吵两句没什么的。他想我好,我想他好,这便够了,至于相处方式,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说完,对江礼笑笑:“我说得对罢?你也应当是想他好的。” “谁不想呢?”江礼叹息,“只他一人对自己不上心,活好活差浑不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爱憎分明,这是理想中的人格。叶鸯不是这样,江礼也不是这样,这段故事里所有人都不是这样,他们并不看重仇恨,只是想放下,选择自己想要的友情或是爱情,然后好好生活。 谁都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不该”“不能”,但谁也不能替别人做选择。所以,就算创造出他们的我能做到爱憎分明,他们也不可以,那背离他们的人格。 这段故事原本就是几年前某个晚上我做的梦,从开头到结尾都是一个梦境的重现。我并不准备因个人喜好而改变最初的设定,一旦改了,这个故事的意境就会完全转变,它将不再是我的梦。 如果两家祖辈结了仇,他们给予后人的将是一种“仇恨教育”。在梦到这段故事之后,想到了这个问题。 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两家恰巧是祖母一辈结的仇。 江礼诞生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这位好友。 前人的仇怨究竟该不该让后人来背负,是一个永恒的说不烂的话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理由。 ☆、第 83 章 不在意自己死活的叶鸯睡了一路,正午歇息时他没醒,夜间停车时他还没醒。方璋唤他起身,他抬了抬眼皮,没能爬起来,稍微动了两下,又跌回枕间。瞧他如此,方小公子直翻白眼,但也不能将他扔在车上,总得把人挪到屋里头去。于是对江礼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叶鸯,下了马车。 叶鸯简直犯贱,旁人叫他起,他不起,这会儿大家放弃了叫他,他却悠悠转醒,软绵绵地靠在两位好友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方璋看不惯他把别人当仆役来差使,冷笑着刺了他一句:“你软趴趴的,是没有骨头么?” “是呀,是呀。”叶鸯厚着脸皮承认,“我没有骨头,劳烦方哥哥背我上楼。” “你恶心不恶心?”方璋感到一阵恶寒,咧着嘴抖了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叶鸯恶心人的招数多又多,可谓是天赋异禀,叶景川平时大约不教他这些,全靠他个人摸索。 江礼轻咳一声,关切道:“你睡了一路,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昨儿没睡好?我夜里睡觉不安分,今晚你就不要与我同住了罢?” 同住还是要的,叶鸯想。那群人说不定是冲着谁来,假如他们的目标是江礼,到了夜间江礼身旁无人,怎么看怎么危险。 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此他晃晃脑袋,直接否决江礼的提议:“与你睡一张床,总比独处要舒适。” 他们两人嘻嘻笑着,方璋在旁边听得不是滋味。昨日傍晚叶鸯提出换房,要与江礼同住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不对劲了,叶鸯这小子仿佛有了新欢忘却旧爱,为了区区一个江礼,竟把多年好友一脚踢开。方小公子何时遭遇过此等对待?当即气得直咬牙,说:“你们两人感情好,倒把我当作空气一般。” “平时也不见你吃味,今儿闹什么脾气?”叶鸯觉得奇怪,“你夜间无聊了,去找方师叔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叶鸯与方璋聊天的特色。他们二人多年互相踩痛脚,已然踩得习惯,知道踩哪里最痛,扎哪里最狠,甚至修炼到了随便说出一句话都能往对方心窝子捅刀的境界。叶鸯的无心之言,听在方璋眼里刺耳得很,原本就差劲的心情立马更加差劲,黑着脸扫了叶鸯一眼,不再出声。 察觉他的不快,叶鸯自知失言,连忙直起腰来讨好他:“哎,你别气,我错啦。我这嘴太欠,你若生气,不如抽我一巴掌消消火?” 他要能少说两句,方璋定能多活个十好几年。方小公子心下冷笑,手臂一晃,叶鸯失去倚仗,向后仰倒,登时发出尖叫,死死扣住了江礼的肩膀。他手底下压到江礼的一缕头发,江小公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能骂他,只好眼泪汪汪地动动脑袋,颤声说:“松、松……” 后面几个字,疼得四分五裂,终难冒出。 方璋哈哈大笑,把叶鸯放到地上,后者惊魂未定,双脚沾地,险些没站稳,给方璋来个跪拜大礼。方公子得意地挑挑眉,拎着叶鸯的后衣领,将人拖入房中,安放到木椅上,叶鸯敢怒不敢言,只道:“你欺负江礼,当心挨骂。” 色厉内荏,不足为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他?”方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手,片刻后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安生得太久了,我倒也真想挨顿骂。” “有病吧你?!”叶鸯感到不妙,霍地站起,拔腿便逃,其身姿矫健,全然没有不久之前病恹恹的影子。 没能逃出多远,发尾被人一把抓住,方璋拽紧他的发丝,粗鲁地将他拖回桌旁。叶鸯既惊又怒,连声叫骂,偷眼看向门边准备求援,然而江礼不知所踪,似乎去了别处。 就差那么一瞬间,房门就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锁住了房中可怜的傻鸟。方璋一口气憋了许久,今天逮到机会,非得打个够本不可。 叶鸯还没出手,背上先结结实实挨了重击,顿时“啊哟”一声叫出来,扶住桌沿大骂:“你先停手!且等我拿剑,我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小人行径罢了!” 方璋从不自诩君子,他给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倒不似在骂他,反而像是赞扬。 “多谢。”他心情极好,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有病哪!谢什么谢!我说啥了你要多谢!”叶鸯急眼,一手揉背,一手抓起桌上茶壶,将满满一壶水泼洒出去。那壶中的水是热是冷,他不曾注意,只想着借此一举,暂且逼退方璋,为自己争取片刻喘息时机。 清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间雨点似的落到了地面,木桌上当然也有一部分,正亮闪闪地发着光。方璋背着手,对叶鸯呵呵冷笑,不无嘲讽地说:“这壶精美,想必贵重,你可得拿稳一些,千万别欠下债务,非卖身不能还清。” “哈!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种事了罢!”叶鸯果真放下水壶,嘶嘶抽着气坐到床边,他步履摇晃,显然是受了些伤。方璋下手从不留情,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万一他哪天跟个病秧子闹着玩儿,一不留神将对方打死了怎么办? 看他疼痛难忍,方璋面色稍霁,是出气出够了,打完巴掌预备着给块糖吃。 一撩衣摆坐去叶鸯身边,探手抚上适才遭殃的部位。手下微微用力,便听见压抑痛呼,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真那么疼?”方璋半信半疑,手臂绕至叶鸯身前解开衣带,拽住衣领往下一拉,白皙皮肉上赫然浮现一个掌印,五根手指,几条掌纹,居然都印得分明。 这下真尴尬了。 “……你是哪家出来的小少爷?打你一掌竟打成这样,实在娇气得过分!我去给你拿药,乖乖坐着别乱跑。”作为“凶手”,方璋对叶鸯的伤情非但毫不内疚,居然还反过来谴责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叶鸯欲哭无泪,小声抱怨:“你下手从来都没轻没重,我最近身子不好,哪儿扛得住你拍我一巴掌?得亏你没往我脑袋顶拍,还给我留了条命在!” 语罢,复又抽着气,费力地去够背上那只巴掌印。他疼痛难忍,眼泪都出来了,随之涌现的,还有无止尽的委屈。以前二人也是这般打闹,然而如今的他不同于往昔,没法硬扛对方这一掌,说白了,也不怨方璋不留手,怪只怪自己体虚柔弱,不比过往。 将被单揉成一团,感受着粗糙表面在指尖摩擦出的疼痛,叶鸯闭了闭眼,一滴冷汗自额角滑入鬓发,湿淋淋黏糊糊的,令他浑身不适,恍然间竟也分不清汗水与血水的差别。低低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来,满不在乎地拿手帕掩了,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晨间起就堵在喉咙里的淤血,竟被方璋那一下拍出他的身体。叶鸯清清嗓子,觉得神清气爽,要是背上不痛,那感觉估计就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更好了。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方璋如愿以偿挨了师父的骂,叶鸯听着好玩,嘴角不禁上挑,扭过身去,想看看师叔把徒弟训斥成什么模样。才一转头,就迎面撞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嘴角的笑登时一僵。 江梨郁紧抿着唇,抱着那只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药箱,费力地走进屋来,爬到叶鸯床上,极认真地说道:“我来给师兄上药。上过药了,就不会疼啦。” “嗯……嗯,好。”叶鸯放柔语气,违心地说,“其实现在,也不是很疼嘛。” “哦。”师妹情绪低落地应声,显然知道叶鸯在讲瞎话。 她长了一双大眼,又不是长来好看的,师兄想糊弄她,现在是糊弄不过去了。 凉丝丝的药膏沾到伤处,晕开一片舒爽感觉。叶鸯松了口气,仰头望见方璋站在身边,嘴巴一咧,又开始犯贱:“怎么着?挨骂啦?好玩不?” “我看你好玩儿!成天病病歪歪的,嘴巴却从来不闲!”方璋气得发笑。 江梨郁不关心几位哥哥的小打小闹,她全神贯注地为师兄上药。保持一个姿势,压得腿有些麻了,她便微微一动,挺了挺脊背,指尖在铁皮盒子里头一搅,又挖出一块冰冰凉的药膏,慢慢擦到师兄身上。正当此时,一股微弱的血腥气混杂在药味里飘入她鼻端,她脸色微变,飞快地垂下眼帘,视线在床铺间一扫,望见了那条被叶鸯拿来擦拭血迹的手帕。 她轻轻皱眉,放慢动作,趁房内几人不注意,悄悄将它藏入袖中。一刹间,不知想到什么,扁了扁嘴,眼眶发热发酸,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哎——哎?谁欺负你啦?”温热的泪落在叶鸯肩膀,激得他险些原地起跳。顾忌着师妹还在身后,愣是忍住了没有动,但心里的惊慌免除不了。 “师兄。”江梨郁唤他。 “怎的了?有人欺负你吗?”叶鸯诧异,又问一遍。 哪儿有人欺负她?江梨郁垂着眼,把药膏放回箱内,笨拙地抱起箱子下床。方璋唯恐小姑娘摔倒,连忙替她搬药箱,她站在原地,局促不安地道了声谢,随后绞着衣摆,欲言又止地望向叶鸯。 从前在无名山的时候,她就常有这样的小动作。叶鸯一愣,恍惚间仿若置身于数年前。但这感觉稍纵即逝,未曾多留片刻,他很快回过神,问了第三遍:“是有人欺负你啦,还是有什么心事?” 江梨郁摇头,突然张开双臂,给了师兄一个小心的拥抱。 叶鸯回抱住她,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纵然如此,仍不放心,于是又叮嘱道:“若是有谁欺负你,就告诉师兄;我若不在了,便去找你哥哥。” “你会不在吗?”江梨郁问。 她的这个问题,叶鸯没能回答。 背后的伤处,此时隐隐作痛。 “看你方哥哥,下手忒狠。”叶鸯强笑道,“鲤鱼,待会儿帮师兄个忙好不好?你去找师叔告状,叫他出手收拾这惹祸精。” “真是方哥哥吗?”江梨郁又说,“再怎样也不该是这状况……” 丫头大了,不好糊弄,叫人把她带走算了。叶鸯摇头,扬声冲门外叫道:“清双!” ☆、第 84 章 自打那天被方璋重重拍了一掌之后,叶鸯竟爱上了捶背的感觉,接下来两日,他也不睡觉了,以病痛难忍为由,整天逼迫方璋照顾伤患,给他捶背捏肩。方璋气得牙根发痒,几次想下手拧断他的脖子,然而当手指搭上他颈侧,感应到微弱的跳动时,一颗石头做的心便软化了,只好将他放过。虽说兄弟情谊可以不堪一击,但方公子认为,自己和叶鸯还远远走不到这一步,尚可维持表面的平和。 要是气得狠了,真想杀人,方璋就转移视线,去看江礼。他常常把死去的江州搬出来安慰自己:看,江礼的亲爹死在叶鸯手里,他们二人尚未反目成仇,叶鸯又没杀他方璋的爹娘,他们为什么不能互相谅解? 如此一想,觉得有理,于是把它当成了完美的自我安慰方式,与此同时,还不忘给江礼递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江小公子接收到方璋的同情,却完全没有领会到当中真意,他对这种目光视若无睹,依旧每天给叶鸯送水端饭,将其照顾得无微不至。方璋感到怪异,心情也随之复杂起来,每每想开口询问,又因顾忌叶鸯旁听,而讪讪地收了声。 不跟叶鸯和江礼搭腔,方璋就把眼睛嵌到师父身上。方鹭昨夜收到了倪裳写来的信,若非她写信过来,方璋都要以为她真打算不过问江湖事,可她的所作所为证明,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逃不出她的窥视。 哪怕叶景川不在了,倪裳却还是倪裳。她不是卑微的偶人,她有心,她会想,纵然无人发号施令,她亦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做出相应的决策。掌管佳期如梦那么多年,领头人又不是白当。深吸口气,往后一仰,方璋眼前浮现出的却不是倪裳的影子,而是方鹭接到她那封信后怪异的神情。他隐约猜到方鹭有事隐瞒,但他们之间……到底有何事值得遮遮掩掩? 倪裳姐身在巫山,心系塞北,可她若有事,就该亲自前来。方璋烦闷透顶,两条眉毛几乎要拧成团,恨恨踹了车厢一脚泄愤,才稍微平静些许。 叶鸯正跟另外三人凑成一堆玩金叶子,冷不防车身一晃,侧目望去,但见车厢内壁印了个灰扑扑的脚印,一看便是方璋的杰作。他瞅瞅那只脚印,又换了个方向,瞅瞅方璋的脸色,后者臭着脸冷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哼,只待他出言讽刺。片刻静寂之后,金叶子哗啦啦被拢成一座小山包,叶鸯动了,紧接着,方璋听到他笑:“你又怎的了?天天发脾气,当心把桃花都赶走,往后再讨不到老婆。” “尽是些烂桃花,不要也罢!”方璋凶恶地讲着气话,眼睛却不停往车外飘。叶鸯注意到他的双眼,并由此看穿了他一戳就破的小心思,然而为了给他保留几分面子,未曾明说,只道:“人嘛,各有各的事,不可能每一件事都要说出来,对不对?” “无所谓。”方璋兀自嘴硬,“不说便不说。哪天想说了,我倒也不愿意听。” 嘴上这样强硬,老把“不听”二字挂在口头当威胁,但又有几次真正实践过?叶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回到那边三人之间,继续玩金叶子。亮闪闪的光晃瞎了方璋的眼,他暗骂一声“装模作样”,抢走叶鸯的枕头,抱在怀里躺下,面对师父所在的方向侧卧。隔着一道帘子,方鹭的身形若隐若现,似鬼魅又似天仙。 “他是怎么一回事?”清双捏着一片金叶子把玩,不经意间看到方璋,觉得好生奇怪——他从来都是气势汹汹怒火熊熊的,几时有过这般失意的模样?要不是他始终在清双眼皮底下,没有离开过,此刻清双恐怕会认定他并非方公子本人,说不准还要想方设法逼他除去面上易容。 没有易容,没有替身,那垂头丧气的家伙就是真的方璋。叶鸯憋住笑的冲动,故作严肃地解释道:“惹到的烂桃花多了,难免受点儿情伤。” “哦。”一听与方璋的烂桃花有关,清双就兴致缺缺,不打算再问。 手里那片金叶子,可比方公子的情史吸引力大。 她没追问,江梨郁更不可能问,但江礼突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搁下手中金叶子,意味深长地望向叶鸯。 方璋背对着他们,没能及时察觉正在酝酿的阴谋,仅听到桀桀几声笑,随后面前薄薄的车帘一下子被掀开。明亮天光映照之下,方鹭的背影格外清晰,它径直撞入方璋的眼睛,令他浑身剧震。 方鹭回头,先看到面对自己侧卧的徒弟,顿时一怔。旋即收拾好情绪,不再看这成天捣乱的孩子,对另外两人说:“还未入城呢,你们出来作甚?这城外一片荒芜,日光暴晒,可没有风景好看。” “还没入城哪?门不是已经在前面了吗?”叶鸯笑嘻嘻地抬手一指,指尖朝向的方位尘沙飞扬,其间隐隐约约有一座城,像美人面上覆着一条柔软的丝巾。阳光刺目,方璋下意识地闭眼,低声道:“你在远处能望见它,但真要到那里去,又将花费不少时间。” “也许就快到了。”方鹭探身,落下车帘,温和的声音透过帘幕传来,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坐回去,不要乱动。” 他说的话,叶鸯多半会听,横竖他不会害人。叶景川和倪裳不在,方鹭便是他的前辈,叶鸯不服方璋,不服清双,面对方鹭的时候,却不得不服从。 “咳……北地天干物燥,尘沙也多,不在外头吃沙子也好。”叶鸯尝试着为自己的乖巧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干巴巴讲出几句,又住了口。 他听到一阵奇怪的风声,有东西正追赶马车。 清双目光转冷,衣袖轻拂,将金叶子收回木盒,谁知才收到一半,一把长刀突然穿透侧壁,擦着她的鼻尖划过。 江梨郁受惊,愣在当场,但未曾出声,只睁着眼呆望那刀尖,眸中满盈恐惧。她吓得傻了,非但忘记躲避,连话都忘了说。 马车微晃,长刀缓缓后撤。它堪堪撤离一指节的长度,叶鸯忽而拔剑直刺,再收回佩剑时,半截剑身已沾满粘腻鲜血。 “如今蚊虫愈来愈多,嗡嗡乱响,着实烦人。夏季唯一的缺陷,恐怕便是它罢?”车帘那头,方鹭轻描淡写地说着,那语气仿佛在与谁闲话家常。叶鸯回首,一眨眼间,悬挂的布帘已然浸透血色。 蚊子血太显眼,他们一行人大约难以驾车入城。事到如今,只好弃车步行,到了城中再另作打算。 江梨郁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紧抿着嘴不断往哥哥身边靠拢。江礼抱过她,把她护到怀里,脸色发白,冷汗打湿衣衫。 “是什么人?”清双沉声问道。 “无从知晓。”方鹭回答,“倪裳的信,昨夜才送到我手上。” “闲来无事出门转转,居然也要被追杀。”叶鸯冷笑,“各自退让,各自安好,就那么难做到?”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原本也不指望听到谁的回答。 方鹭停下马车,割断帘幕上染血的部分,随意弃之荒野,又从包裹里翻出块崭新的布,草草挂上。佳期如梦有钱,却也经不起大手大脚的挥霍,出门在外,能节省一点是一点。 拭去颈间细汗,手搭凉棚眺望,城池已近在眼前。 北地干燥,少见水流,不似南国那般被江河环绕,但城中客栈大多修了汤池,一年四季满满当当盈着水,水质清澈,映得出来者面容。今夜众人落脚的客栈,乃是城中最奢华去处,楼后有座高山,山脚下挖出水池,自屋内向下望,可见白雾蒸腾,迷迷蒙蒙,宛若仙境。 白日里突然遇袭,叶鸯情急之下,出手杀人,无意中暴露了自己伤势痊愈的事实。方璋再不肯替他捏肩捶背,而本该由他来搬运的那部分行李,又从江礼肩头回到了他身上。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来尝,叶鸯有苦无处诉说,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被方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璋和江礼使唤了大半天,感觉自己累得像头牛,这会儿见着熟悉的汤池,他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要进去泡一泡。 当即翻出换洗衣物,抬腿就往外走,右脚还未出门,却听床上的江礼叫道:“你回来!你做什么去!” “出了满身汗,怎么也得冲一下罢!夏天不冲凉,哪儿能叫夏天?”叶鸯振振有词,将干净衣裳往左肩一甩,大摇大摆地把右脚也挪出屋。 眼下方鹭师徒不在,清双带着江梨郁去了后山汤池,仅剩下叶鸯一人陪伴江礼,而照这情况来看,江小公子很快就要失去唯一的伙伴。他不肯独处,生怕出了意外,胡乱抓起一件衣裳,飞扑过去,死死抓住叶鸯的腰带。 叶鸯腰带被他扯住,险些回身给他一耳光。巴掌即将挨到他的脸颊,硬生生忍住了,怒声警告:“再敢有下次,我就真打你了!” “呼——意外,意外。”江礼拍拍膝盖,站直身体,学着叶鸯的模样把衣裳搭在肩头,问道,“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主动开口,叶鸯很难拒绝,但有件事不得不提醒。 “你那件……拿错了。”叶鸯说。 江礼跑得太急,随便扯了堆布料攥着追出来,此刻定睛一看,搭在肩上的哪里是什么剪裁合身的衣物,分明是块包袱皮。不由汗颜,尴尬地回屋去换,却又因换哪一件而犯了难。 叶鸯不紧着去,倚在栏杆上等他。当他翻出第五件外衣时,走廊尽处的那扇房门打开,里面的住客走出来,经过叶鸯跟前,状似无意地侧过头,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像过了电似的,叶鸯手脚发麻,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喉间,他皱起眉,握手成拳,低声咳嗽。 那杀气绕身的中年女人再未回头,她走下楼梯,消失在苍茫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一直到六月底,我还会被复联4气出病。 ☆、第 85 章 她离开之后,那种古怪的不适却未曾消失。叶鸯强自镇定,深深吸气,赶在江礼跨出屋门之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一定是楼中无风,太憋闷了,才弄得人不舒服,等到了后山,应该会好一些。 靠近白雾环绕的水池,影影绰绰的人形愈发清晰。江礼瞧见那堆白花花的肉,挠挠下巴,移开视线,拉上叶鸯往较远的一处走去。叶鸯打个哈欠,任由他拉着,到了水最深的地方,便坐在池边上看他泡水。江礼摇头,觉得此人今日格外奇怪,分明说了要沐浴,这时靠近水源,却只在旁边干坐着。 忽然之间,水面上哗啦一下扬起朵巨大的水花,水花正中央冒出一颗人头。江礼抹了把脸,眯起眼睛辨认来者,一张臭脸,一个鼻子两只眼,是不久前莫名消失的方璋没错。 “你来这里泡水都没叫上我们,真不够意思。”叶鸯半开玩笑似的抱怨,捞一捧水往方璋脑袋上泼。方璋不畏水,放他在那里瞎胡闹,拧着发丝瞟他一眼,说:“难道我不叫你,你就不来了么?” “那不一样。”叶鸯强词夺理,“你邀我前来,是你有心,我主动前来,是我自己想洗。” “好,好。你说得都对。”方璋撩开鬓边湿淋淋的头发,手掌突然向下一拍,激起半人高的波浪,哗啦一下吞没了端坐池边的叶鸯。 叶鸯冷不防与水幕亲切相拥,没顾得上闭嘴,当即呛了一口水进去,又恶心又不好受。他拍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憋得脸颊发红。想到自己刚刚喝了别人的洗澡水,喉头便是一阵抽搐,然而腹中空空,想吐也没东西可供他吐。 他眼中亦进了水,疼倒是其次,就怕沾染了污物,导致双眼失明——他惧怕深水,一是因为他看不透深水,二是因为他觉得水中尽是鱼类的排泄物,脏得要命。眼下他们所在的水池,其中固然不会养鱼,但它实打实作为人们沐浴的去处,沐浴的同时,借着水流遮掩,那些人或许要做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叶鸯愈想愈心痛,恨不能报复方璋,把这混蛋的头按下去,让他一次喝个够,灌上满肚子旁人的洗澡水。 此等报复方式过于残忍,仅限于想象。叶鸯揉着眼睛,离水池更远一点儿,他可不想在这儿跟方璋闹腾,要是被扯进水里,小命怕是要玩儿完。 “还是怕水?”方璋跟条狗一样甩了甩头,不过他的长发仍然湿漉漉的,黑蛇一样搭在他肩头,并没有变干的迹象。叶鸯捂脸,唯恐他头上的水珠飞到自己眼里,犹豫片刻,连嘴也捂住了,瓮声瓮气道:“我可没有喝别人洗澡水的癖好。” 方璋感觉他意有所指,歪着脑袋想了想,忽而意识到他在骂人。登时怒了,凶巴巴瞪着他,骂道:“你才喝别人的洗澡水!你不光喝洗澡水,你还喝——” “师叔!”叶鸯忽地坐正身子,两眼望向方璋身后,脸上露出堪称乖巧的笑意。方璋见他如此,果真中计,回头一看,却未曾寻到方鹭的影子。叶鸯这招屡试不爽,方璋吃了无数次亏,还没长记性,依旧是听到师父的消息就即刻自乱阵脚。 看来叶鸯能够预料到别人准备说好话还是赖话,他不想听方璋说那后半句,就耍了个花招打断。经他这么一闹,方璋已气到无话可说,沉默地撩起池水擦洗手臂,一步步走到叶鸯身侧,敲了敲对方的膝盖,道:“你下来。” “我不下。”叶鸯嫌弃地推了推他,起身欲走,“我到那边去洗。” 大约还是嫌此处水太深。 可池水清浅的地方人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很多,要想洗得干净,还不如呆在这里。 方璋显然不愿他走得太远,听他要离开,立时露出为难神色。而方公子的左右为难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很快,叶鸯脚腕上多了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入了水池。 仰倒的刹那,叶鸯几乎窒息。他暗暗下定决心:倘若今儿自己英年早逝在这小破池子里,方璋往后余生千万别想好过。 半身浸入池水,布料湿透,暖洋洋沉甸甸地贴在叶鸯身上。方璋顺手摸了他腹部一把,评价道:“怎么比小时候还瘦?该多吃些东西才行。” “松手。”叶鸯动了动,想给他一脚,却因池水阻碍,没能成功。 水会减弱人的攻势,这亦是叶鸯讨厌水的其中一个理由。 这次方璋没有违背他的意愿,但也不曾乖乖听话。叶鸯只感到腰部少了支撑,脚下一滑,就要坠入水底。 “……” 早知道先站稳再骂他! 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叶鸯身旁出现一个人影,赶在他入水的前一刻,伸手将他扶起。江礼这小弟不白养,比方璋这匹喂不熟的野狼听话许多,叶鸯舒了口气,猛然回身,重重一拳打在方璋肩上。 你打我一掌,我还你一拳,双方扯平了。 “若是我师父在这儿,他饶不了你。”叶鸯还是怕水,然而池岸太高,他上不去,只好找了个相对较浅的地方蹲着,一边委屈,一边指责方璋。水波在他眼前晃动,银光四射,晃得双目发痛,他受不住这种刺激,背身闭眼,十分后悔自己提议来此沐浴。方璋简直就是他的祸星,比叶景川还狠,叶景川好歹能当他的情人,方璋这混球呢?除了“混球”,别的啥都不剩。 叶鸯在心里骂了方璋几遍,怒气怨气基本都消了,这才扶着池沿除去衣物,抖着手去摸皂角。池里水深,方璋跟江礼在那边鱼一样游来游去,叶鸯回身望去,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玩水是小孩子的把戏,叶鸯不屑于参与其间。 姓江的那条鱼却不忍心看他落单,抓了把木梳别别扭扭地蹭过来,问:“我帮你梳头?” “嗯?你是我爹还是我娘,要帮我梳头。”叶鸯正往身上打皂角,听见他问,动作稍稍一停,递给他一个揶揄的眼神。江礼撇撇嘴,不待叶鸯同意,伸手扯掉发带,一下一下地将他发丝梳透。 撩起发尾,视线在叶鸯背部那块泛红的印记上停留片刻,江礼突然笑出声音。叶鸯疑惑转头,旋即明白他在笑什么,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伸手去夺木梳,恶声恶气地说:“有什么可笑的?风水轮流转,赶明儿它说不定就印到你身上。” “我可不像你那样仇家众多,也不似你这般嘴欠。”江礼不赞同他的说法,摇了摇头,又把木梳拿回来,依旧梳理着叶鸯的头发。他好像很喜欢梳头,但照他这样梳下去,叶鸯的脑袋怕是会秃,于是,在他梳到第十遍的时候,叶鸯出言制止:“好了,再梳就没头发了。你去玩罢,我自己洗。” 江礼“哦”了一声,却还不走。 “有事?”叶鸯挑眉。 他点点头,手指有意无意地轻点水面,指尖与水面相接处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每当他有心事,他就习惯这样敲击桌面,如今身旁没有桌子,他就敲打池水。有了他这动作充当预警,叶鸯一看便知晓他心中藏了话,打算找人倾诉。 “你是看上谁家姑娘,准备移情别恋了吗?”叶鸯故意调侃他,“你倒也不怕挨清双的打。” 一旦提及清双,江礼的脸就红成了猴子屁股,他慌乱低头,泼了点水到脸上,企图通过外界降温来使自己冷静,然而这毫无作用,该红的地方依旧通红。 叶鸯不禁咋舌:“好么,我错了,不该胡说八道——你瞧瞧你这脸,跟涂了层胭脂似的,放到佳期如梦里头,别的姑娘怕都要黯然失色。” 这是夸人还是损人,江礼无暇分辨。他在水下掐了掐自己的腿,强行镇定,随后若无其事地游走了。叶鸯耸耸肩,侧过头搓洗那三千烦恼丝,以前是叶景川伺候他的头发,今天叶景川缺席,来给他梳头的是江礼。 江礼这孩子脑袋里缺根弦,想对朋友示好,却总也把控不了恰当的方式。叶鸯老觉得自己无意中妨碍到了清双,这么一考虑,顿时头皮发麻,不由加快了搓洗的速度。 洗着洗着,那种被人盯着、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起初叶鸯疑心是方璋在背后捣乱,然而当他侧身望去,竟见到方璋在水池另一头趴着,压根不在近旁。皱起眉头,疑心更甚,沉下心来静静感受,猛地发觉那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来自于天上。 ……难不成老天当真有眼,发现他作恶多端,要降下天谴? 这不太妙啊。 雷电若是劈下来,池子里仨人都得遭殃。 方璋变成烤鱼也就罢了,江小公子造了什么孽,要陪着他们俩共赴黄泉? 叶鸯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心有不甘,一会儿感觉方璋罪有应得,一会儿又想江礼着实可怜。正当此时,水波晃动中,有什么东西跃入了他的眼帘。 池畔有灯,水面上有树影。 树上仿佛坐了个人。 叶鸯抬头,目光锁定倒影来源,那树冠之间果然坐了个人。其面目煞是熟悉,叶鸯大吃一惊,认出她即是那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中年女子。 他娘的这客栈闹鬼不成?! 猜想中的滚滚天雷未尝落下,叶鸯脑袋里的雷倒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把他烤得外焦里嫩。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杀人太多必见鬼,叶景川说得对。 ☆、第 86 章 自己究竟是怎么在一个大妈的注视之下洗完澡,又是怎么穿衣,怎么走回卧房,叶鸯全然不记得,他脑袋木木的,好像上一刻还在池中泡水,下一刻就回到了床上。为了节省房费,今夜方璋与他们二人同住,而这说法中暗含的漏洞,突然变傻的叶鸯没能发觉。 方璋睡在最外头,江礼躺在最里头,叶鸯被他俩夹在中间,睁着大眼毫无睡意。传闻中的女鬼,应当都是年轻貌美的那一类,可他今晚遭遇的这位,显然上了年纪。看来老天瞎眼,想收他的命还不给他匹配一个美人,凭什么呢?难道他配不上漂亮的姑娘吗? “妞妞。”叶鸯叫道,“你说,我长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璋烦躁,“你师父夸你多少次了,你没听够是不?” “我总该配得上一个漂亮女鬼?”叶鸯纠结。 方璋暴怒:“你有完没完!还睡不睡了!” 睡在床内侧的江礼抱着枕头幽幽转身,盯着他们二人,其眼神中透露出一次次失望后的平静。 好得很,现在仨人都睡不着。 睡不着倒也好。叶鸯想起那古怪的中年女人就害怕,谁知道她会不会夜间潜入少年“闺房”,吸他们的魂魄补充力量。 若是夜间醒来,突然看到床边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咦呃!”叶鸯自己把自己吓得要死,他猛然坐起,掀开帷帐望向窗扇,见那边没人,才稍微安定。 “你他娘的——”方璋深吸一口气,也坐起来,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一惊一乍作甚?见鬼了?” “你怎知我见了鬼?”叶鸯大惊,“你也看到她了?” “……” 方璋用一种“你果真有病”的神情鄙夷地打量他,却多多少少起了疑心,没敢再躺回床上。与此同时,睡在最里面的江礼闻言起身,死死抓着枕头,惊疑不定地靠近他们二人。 叶鸯吞了口唾沫,去拉方璋的手。 方璋本想叫他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可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伴随着呼呼的风声,这令他寒毛直竖,不假思索地反握住叶鸯,手心出了一层薄汗,面色也微微发白。人吓人吓死人,倘若他今晚没跟叶鸯睡在一间房,听到这阵声音,多半会认为有贼人入室行窃,但有了叶鸯方才那番鬼话,在走廊上兴风作浪的东西,他怎么想都觉得是鬼。 方小公子从未有过与鬼魅仅隔一堵墙的经验。 另外两位小公子同样没有。 三人瑟瑟发抖,起初还各自为营,很快就抱成一团,互相取暖。 而这时,走廊上安静了。 “走、走了。”叶鸯小小声说,“接着睡罢?” “睡你娘个大头鬼?”方璋咬着牙骂他,“你要能睡着,我管你叫爹!” “听上去很有意思。”叶鸯僵硬地笑,“可惜……可惜……哎。要不是我的确睡不着,我还真挺想做你爹……” 方璋气昏了头,口不择言:“放狗屁,我是你爹。” “我爹死了。”叶鸯道,“你这话说得很不吉利。” 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讲出这种事,叶鸯明显是个十足的白眼狼,饶是方璋没良心惯了,也被他唬得一愣。正要开口谴责他的无良,外面走廊上又有了声音,方璋眉头一皱,却全无推门查探的意思,反而把叶鸯的手抓得更紧。 叶鸯身处二人之间,原本是最安全的位置,可惜方璋和江礼挤得太紧,他未尝感受到安全,只感受到不适。动了动快要被压麻的腿,叶鸯打发方璋去开门,方公子离屋门最近,理所应当要办这事。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在周遭的静谧衬托之下,方璋的呼吸声格外明显。他反反复复做了无数个深呼吸,终于决定慷慨赴死,去打开那扇能要人命的房门。 身边突然少了个人,叶鸯有点儿不习惯,纠结片刻,拽了拽江礼的手臂,两人静悄悄下床,缀在方璋背后。三人战一鬼,大概吃不了亏,人多还是有好处的,可以互相照应。 外面走廊上没有灯光,这一层楼唯一的光亮,仅剩下他们房中那根蜡烛。叶鸯回头看了两眼,发觉烛火正在摇晃,心中暗喊一声不妙,就要关上屋门,却仍是晚了一步,手指堪堪触及门板,背后的烛光便熄了。 烛火熄灭那一刹,方璋背上冒出冷汗。他的双眼终于习惯了黑暗,但他宁愿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看到走廊尽处的房门开启,从中探出一颗女人的头,黑蛇般的长发拖在地上,往无边无际的暗夜中延伸。在看清她的脸之前,方璋死死咬住舌尖,猛地关上了门。 绕回桌边的江礼点燃蜡烛,转眼就看到方璋面无人色,嘴唇也打着哆嗦。虽然不知道方璋看见了什么,但江礼认为,既然他害怕,那自己也应该害怕一下,好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奇怪。 三人当中,最胆小怕事的其实还是叶鸯,然而此时此刻,叶鸯心中忽地腾起一种诡异感觉。那被人窥探的感受近来时常出现,或许今日“撞鬼”与之有关,根本就不是巧合? 又或者,他撞见的本来就不是鬼。 人吓人,吓死人。人装神弄鬼,是想把别人吓成死鬼。 怎能让这不知名的来敌如愿以偿? 叶鸯勾勾手指,示意方璋离开那扇门。他已听到了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这动静很熟悉,不过他一时间想不起曾在哪里遇见这样的声音。 方璋早就头皮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麻,再禁受不住刺激,扶着门板勉强站稳,立马跌跌撞撞地跑到桌旁。环顾一周,没找到合适的藏身地,慌不择路,干脆弯腰向桌下一钻,当了缩头乌龟。 他常年在外浪荡,又随着方鹭到处收割人头,乃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叶鸯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吓成这副模样。 可能他恰好目睹有人装神弄鬼。 又或者真有脏东西飘浮在房门之外。 ……是人是鬼,且开门看看。叶鸯心一横,牙一咬,大喝一声,推开了门。 门外的方鹭抱着一只空水盆走向自己的房间,闻声诧异回首。 “师叔?”叶鸯茫然,“这么晚了,您这是……?” “夏季燥热,夜里睡觉时出了些汗,打盆水来洗洗。怎么,我吓到你们了?”方鹭莫名其妙地看了叶鸯身后的木桌一眼,心里犯了嘀咕。此刻在桌子底下藏着的那小混球,怎么看怎么像他徒弟——不,应该就是他徒弟没错。 方鹭的神情霎时间变了:“方璋!!” “怎么是你?!”方璋惊叫,“那女鬼呢!你有没有见到她!” “什么女鬼?我看你是睡觉睡多了,睡出失心疯!”方鹭没好气道,“你给我从桌子下头滚出来!成天瞎胡闹,没个正形!” 瞎胡闹的明明是叶鸯,不久前先提到女鬼的也是叶鸯这个混账。方璋有苦说不出,又怒又委屈,只能趁方鹭不注意,用眼刀狂甩叶鸯的后背,企图在上面戳出几个大洞。 近几年来,对着徒弟的时候,方鹭多半没有好脸色,然而当他与叶鸯交谈,即刻变得温柔似水。正好似叶景川欣赏方璋的胆大妄为,方鹭亦很喜欢叶鸯的安分,他们二人当年收徒,恐怕是收反了。 “身子不好,就早些睡觉。”方鹭把水盆搁在栏杆上,盆沿反射着屋内一点烛火,摇曳出温暖人心的光晕。那水盆本该是冷的,可它得到了火焰的渲染,立时改头换面,由凉转热。叶鸯的视线在它身上短暂停留一瞬,旋即对方鹭扯出一个微笑,道:“这便睡了。” “他又闹你?”方鹭脸色变了变,再次越过叶鸯的肩头,对桌下还未出来的方璋怒目而视。 “没……不是他的错。”叶鸯含糊其辞,眼睛到处乱瞟,这是他准备栽赃陷害时经常采取的伪装。 但如今最重要的,并非栽赃陷害,因而叶鸯的眼珠转到一半,忽然停了。他上前一步,半身探出房间,朝走廊尽头张望。那中年女人出现过的地方此刻静悄悄的、空荡荡的,但叶鸯知道她夜里一定出来过。 “师叔。走廊尽头那间房里,到底住了个什么人?”叶鸯压低声音问道,“您有见过那房间里的人么?” 方鹭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见过,叶鸯抿抿嘴,放弃了追问。方师叔绝无撒谎蒙骗他的理由,说没见过,一定是真没见过。 送走方鹭,三个毫无睡意的人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手拉手围成一团,坐在床上相对无眠。屋外夜鸟扑棱着翅膀,咿咿呀呀叫唤着飞过,它们每叫一声,叶鸯就能感觉到方璋随之打一个哆嗦。 今儿夜里,方小公子被吓得不轻。 “你看到什么了?”叶鸯轻声问,“你急着关门,是不是因为走廊上有个女人?” 话音刚落,方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蹿了起来。他搓搓胳膊,骂道:“你这龟孙,害得老子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我后半辈子要是废了,看你他娘怎么赔!” 赔不起,那就不赔了。再说,他难道真会被一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吓废?叶鸯想。 心中鄙薄了千万遍,表面上却依然耐着性子解释:“我问问罢了。看你的反应,应该是与我撞见了同一个人。” “到底是人是鬼?”方璋问。 “我先前想错了,她大约是人。”叶鸯回答,“白日里追着马车的人,可能是受她指使。” “我不认识她。”方璋说,“既然我不认识,我师父一定也不认得。不是我们的仇家。” 其实他不必特意强调,叶鸯压根就没往他们两人身上想过。他在这边着急解释,而叶鸯脑海里正转着别的。 着实奇怪。 今晚的江礼异常沉默。 “你是吓傻了,还是怎么?”叶鸯压低声音,在江礼手腕上轻轻一握。 ☆、第 87 章 叶鸯握住江礼的手腕,继而向下游走,到最后指尖相触,十指相扣。江礼的手被翻转过来,掌心已出了层汗。他在紧张,可叶鸯尚未弄清他紧张的理由。 “姑且当你是吓坏了罢!”叶鸯长叹,紧接着把人按回枕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睡觉。” 江礼双唇轻颤,欲言又止。他紧紧抓住叶鸯的衣角,仿佛自己手一松,对方就会化成烟雾似的。叶鸯俯身看他,咧嘴一笑,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又说:“睡觉。” “你做什么?”方璋在旁边看得直皱眉。今夜不正常的,恐怕不止江礼一个。 眼睫扫过叶鸯掌心,刮得他痒痒的。他动动嘴角,把手挪开,江礼连忙松开他的衣摆,转而抓紧他的手,低声道:“不是我。” “我没说是你,你想多了。”叶鸯失笑,“睡吧。你答应过我,要陪我走完这一遭,食言而肥,不是君子所为。” “你分明还是怀疑我。什么叫‘食言而肥’?我看上去很像那种人?”江礼不满。 他抠字眼的本事也真是一绝。叶鸯无语。 为打消他的疑虑,证实自己不曾对他起疑,叶鸯弯腰,极其别扭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方璋在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旁边瞧着,脸色变了又变,喃喃道:“你师父要是看见了……会掐死你们的。” “那倒也真像他会做出来的事。”叶鸯笑着,又拍拍江礼的脸,“行了,弟弟。睡觉去。” “谁是你弟弟?”江礼咕哝,眼皮却诚实地开始打架,没过多久,叶鸯听见他平稳的呼吸。他睡着了,甚至还翻过身,露出一截后腰,叶鸯暗自咋舌,感觉他的肉属实白嫩,是女妖精们爱吃的类型。 不过,在场的是仨大男人,没有一个是女妖精,江礼的肉对另外两人毫无吸引力。方璋瞅他一眼,极为嫌弃地甩甩头,躺回枕间闭上眼。 一左一右两大护法都睡下了,叶鸯没有不睡的道理。早在回屋之时,他就锁好了窗,送走师叔以后,他又锁上了门。管那女人是毛贼还是大盗,总之她别想轻易进门。 叶鸯不习惯平躺着睡觉,老想不停翻身。他似乎是某种奇怪生物投胎转世而来,不侧着睡觉,他浑身不舒服。可如今他左边有人,右边也有人,想要侧卧,务必面对其中一个,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自在,只好僵硬地平躺,眼珠在黑暗中乱转。 方璋和江礼都睡熟了,无人注意到他还在此纠结。他想叹气,想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又害怕吵醒方璋这小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到这时候,他又开始疯狂想念叶景川。师父丢下他,独自一人跑了,留他在这地方遭罪,真是讨厌。 以前他老是不听话,不顺着叶景川的意思叫“师祖”,现在他想听话了,可叶景川又不能瞬间移动到他身旁。人生在世,总会感到可惜,而叶鸯想,在他生命中这短短的二十年间,与叶景川的分别,是最可惜的事情,没有之一。 叶景川,叶景川。 这个名字,在叶鸯舌尖滚动过千万遍,却没能有一次放肆地脱口而出。 叶鸯知道,大家都以为他淡忘了,然而在他心里,叶景川仍旧占山为王。他这辈子,只为叶景川伤心,只为叶景川动心,只要他活着,他就不可能遗忘。 哪怕是死了,也不可能遗忘。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每日经历都有所差别,唯一不变的,是他心里那点秘而不宣的愿望。 于叶鸯而言,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三百六十五天。 他期盼叶景川会偷偷跑来看他,装作不经意地在他眼前出现,就算只能遥望一眼,他都心甘情愿。 但叶景川在报复他的不乖巧,从不肯走入他的视线。 这一晚叶鸯没能睡舒坦,方璋和江礼像两个大火炉,把他夹在中间,这令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到火堆上即将烤熟的鸟。他于睡梦中皱起眉,一会儿去扯衣领,一会儿去掀衣摆,然而总不能好受,灼热滚烫的火球依旧将他环绕。迷蒙之中,似乎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块冰,他将那块凉丝丝的物什紧紧攥住,终于能够入梦。 次日晨间,方璋率先睁开双目,甩甩脑袋,侧身推了推叶鸯。叶鸯小声咕哝着,往床内侧拱了拱,正闭目沉思的江礼叫他撞醒,极其无辜地坐起来,轻轻戳他的肩膀。他被戳疼了,往旁一滚,手心里那玩意儿便暴露在另外两人眼前,方璋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怕不是真有脏东西?” 江礼瞪大眼睛,用力按住叶鸯的手臂,从他掌中抠出那把小刀。这刀不算锋利,甚至可以说它钝得什么也割不开,但它出现在此处,本身就很奇怪。江礼万分确定,昨夜他们入睡之前,叶鸯手中是没有这样一个东西的,而它究竟何时跑到了叶鸯手里,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方璋面上的惊讶丝毫不假,他盯着小刀摇摇头,猛地跳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一把拉开房门跑了出去。江礼想唤他回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怎样的话,才能把他劝回房间。 揉揉眼睛,掀开帷帐,仔细打量这把刀,愈发感到不可思议。昨晚一定有人悄悄进过这间房,那绝对是人而不是鬼。叶鸯怀疑有人装神弄鬼,果真是有道理的,他的敏锐程度,江礼恐怕再过几十年也达不到。 叶景川教出来的好徒弟,看似不靠谱,实则心思缜密。 但他的细心,又能维持多久? 江礼眯起眼睛,双唇紧抿。他开始紧张了。他意识到江州的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潜藏在皮肤下、肌肉里的血脉与筋络,若单独剥离出来,必然是一张复杂的大网,人与人之间的牵连亦是如此。江礼从降生之初,便与江州有着血脉上的联系,哪怕江州死去,这种关联也无法泯灭,终将伴随他一辈子。 叶鸯和他一样。有一颗种子埋在叶鸯的身体里。 “你醒了吗?”江礼右手仍然紧握着刀,左手的动作却很轻柔,像是害怕惊醒谁的美梦。 他所注视的地方,叶鸯蜷缩在被子里,乌黑的长发散开,彷如水草;阳光透过帷帐洒遍发间,晕开柔和的白色,好比海浪。江礼见惯了水波,但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忘记了讲话,只呆呆地看着。 片刻后,叶鸯勾唇一笑,不再装睡。他支起半身,黑漆漆的眼珠动也不动地望过来,沙哑着嗓音问道:“你认得这东西吗?” “你的声音?……是昨晚没睡好?”江礼摸摸鼻尖,不知怎的,有点儿心虚。 “拜你们二人所赐,昨夜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受的一觉。”叶鸯道,“此账暂且记下,回头再仔细清算。你先告诉我,这东西你究竟认不认识?” “认得。”江礼突然握紧它,往叶鸯喉间一送。刀尖堪堪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抵住皮肉,倏地停了,连一道痕迹都没留下,就被主人收回,紧接着,又被远远地抛到了窗边。镶嵌在刀柄上的宝石喀啦一声崩裂,变成无数碎块,叶鸯回眸一望,啧啧感叹:“属实败家。” “我败家惯了,死性难改。”江礼往后一仰,背脊抵着墙壁,凉丝丝的感觉从皮肤传达到了血液里。他与叶鸯对视,眼神极其沉静,后者叫他这样盯着,颇为不自在地摸了摸脸,讪讪道:“是我脸上有东西么?” “你总在怀疑我。”见他转移话题,江礼的好脾气突然就插上翅膀飞走了。江公子终于明白方璋每天对着叶鸯都在想什么,叶鸯这混账,不打他一顿的确不能解恨,他浑身上下所有部位都透着一股欠揍的气息,欠揍这二字,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性,要陪他一辈子似的。 叶鸯烦躁地闭了闭眼:“我没有……” “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江礼看看那把躺在地上的小刀,难以自控地翻了个白眼,“既然你怀疑我有鬼,我也要怀疑你别有所图。你带我北上,究竟有何目的?杀了江州犹不解恨,又想来杀我吗?你爹埋在哪座山头?再过几日,该带我去见见他了罢!” “你他娘说什么混账话!”叶鸯勃然大怒,“我要想杀你,早在无名山就已动手,你若记恨我报复你爹,尽管打回来便是,用得着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江礼一拍床板,拽过枕头往叶鸯脸上扣去,后者躲闪不及,被他扑了个正着,当即呼吸一窒,险些闭过气。拍着胸口剧烈喘息,叶鸯心头火烧得更旺,可惜有心无力,无法以牙还牙,只能撑起身退得更远,一言不发地怒视江礼。 他理屈词穷,过了好久也只憋出一句:“你当我为何留下你?” “留下我又怎样?江州是我父亲,你杀死他,难道还指望我感恩戴德?”江礼不由气恼,“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对仇人产生些不该有的感情。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叶景川,也只有一个你,你们这路数,别人能学得来吗?” 与叶景川之间的纠葛,乃是叶鸯心中不能触碰的禁忌,哪怕是叶景川本人,也不能成天把此事挂在嘴边,更何况江礼?听到师父的姓名,叶鸯眼里登时燃起一团火,可他仅仅是瞪了江礼一眼,很快就撇过头,说:“是我不好。” “你说什么?”江礼没听过叶鸯服软,此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不好。”叶鸯重复一遍,“我带你来此处,确有其他目的,你若心有不满,即刻离开便是,我不拦你。” 说完这番话,他便往后倒去,不等江礼回答,自顾自阖眼安睡。江礼愣了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剜他一眼,系好衣带跳下床,匆匆洗漱完毕,抓起佩剑夺门而出。他走得急,忘记拿走行李,叶鸯掀开帷帐一看,发现他的包裹还好端端在桌上摆着。 叶鸯换身外袍,打着哈欠去洗脸,在水池子旁边遇见了方璋。方公子脸上多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叶鸯来到他身后时,恰好看到他拿着清双的粉往脸上抹。女孩子家家的东西,居然被他拿来遮掩面上掌印,也不晓得该说他什么。 “造孽哟。”叶鸯“噗”地吐出一口水,笑道,“又挨揍啦?” “和你有关系么?问问问,一天到晚光知道问。你眼瞎吗,不会看吗,我若不是挨了打,难道是摔出个巴掌印?”方璋心有怨愤难平,叶鸯这一问,恰将他的怒火引燃。星星之火,转瞬形成燎原态势,裹挟着狂风直扑向叶鸯面门。 叶鸯毫不心慌,随意接下他这一拳,道:“你要是敢动手,我立马倒地不起。等师叔来了,看到你欺负我,你另外半张脸也得肿着。” 方璋“呸”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料理脸上的红印。 过了没多久,方璋又问:“你跟那小子怎样了?” “能怎样?你看到我们怎样,我们就怎样。”叶鸯回答。 “你可真有意思。拉他北上的是你,如今把人赶走的也是你。你到底打什么算盘,能不能与我说个清楚?”方璋一手托着圆镜,一手蘸粉涂抹,感觉脸颊上那个巴掌印不是很明显了,于是放下镜子,满意地点点头。 “谁赶他了?吵嘴而已。他连行李都没拿,也不是决心要走的样子。”叶鸯不甚在乎,蹲在水池边上洗手。洗着洗着,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细细一想,顿时见了鬼一样瞪着方璋,厉声道:“你偷听?!” “我没偷听。”方璋皮笑肉不笑,伸手指了指客栈三楼的某间房,“他把你师妹带走了。” “……” 叶鸯机关算尽,却未算中江礼会带着妹妹一同外出。 这小东西。 他按按额角,霍地起身,扭头便走。方璋随之站起,把镜子和粉包往怀里一塞,跟着他出了正门。 已有段时日不曾出现的白鸟拍着翅膀,歪歪扭扭地朝叶鸯飞来,围着他喳喳叫唤。叶鸯随手一戳它的小脑袋,它便拐了个弯,向客栈西边掠去。 “走,带你见鬼。”叶鸯解下佩剑,提在手里,紧追上前方的白鸟。方璋不明就里,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仍旧随他前往。 可是,这光天化日的……哪儿有鬼? ☆、第 88 章 白鸟渐渐飞得慢了,紧随其后的两人亦放慢步伐。飞在高空的鸟儿时不时折返继而盘旋,这是它预料到危险时的习惯。地上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它,最后它飞越树梢,纵穿一户人家废弃的小院,停在了爬满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绿叶的墙头,不紧不慢梳理起羽毛。 隔墙之处传来人声,其中一方正是江礼,他与某位不知名的来客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好嘛,这小倒霉蛋。和这个吵完,又得跟那个吵。叶鸯刮刮鼻尖,搬来石块,悄悄爬上墙头,借着树冠的遮蔽,于白鸟身旁悄悄露出双眼,窥探着墙那头的一举一动,方璋学着他的模样,也藏身在绿叶之下,暗搓搓听墙角。 尽管叶鸯早有准备,但当他真正看清站在江礼身前的那人时,仍免不了惊吓。夜里藏在树上偷看他的中年女人,千真万确就是大太阳底下站着的这个。她果真不是鬼,兴许她也没有装神弄鬼,而是伺机而动,想要捕杀她的猎物。 叶鸯才冒头没多久,中年女人的一双眼就转向了他这边,随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江礼看见她笑,面色微变,把妹妹护得更紧,下意识唤道:“娘亲……” “住口!”那女人闻言大怒,抬手便是一耳光,“事到如今,你还想为那小畜生求情?” 小畜生?!叶鸯几近窒息,险些晕厥。他鲜少听到谁对他如此直白地展露恶意,江州是第一个,江州的妻子是第二个。 ……也许自己应该庆幸江礼不曾被家族同化,毕竟他们南江,一个个都跟北叶有深仇大恨,恨不得把那多年前侥幸逃脱的余孽挫骨扬灰。叶鸯缩缩脑袋,扫视江礼一眼,发现这孩子脸上的掌印红彤彤的,跟一枚血手印似的,登时万分心痛,甚至想代其受了那份罪。 要不是他故意刺激江礼,令其一怒之下离开客栈,江礼也不会被亲娘逮住,平白挨一次打。拿江礼做诱饵,叶鸯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这点儿心痛收在内部,并未暴露于外,否则方璋发觉叶鸯的差别对待以后,定会不顾大局,先扑上来与之扭打。 不过,他扑不扑上来,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江夫人何等机敏,早就发现树冠下面藏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叶鸯的长相,她必然清楚,方璋的身份她清不清楚,那还两说。叶鸯稍微动了动脑袋,对方璋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像乌龟沉入水底般静悄悄离开墙头,躲到了墙壁后面,白鸟喳喳叫两声,跟他去了一个地方呆着。 叶鸯探手抓住一根长枝,借力跃上墙,穿过繁密的枝叶,坦然与江夫人对望。江夫人周身杀意未尝收敛,见他竟敢出现,怒火更炽,飞身跃起,抬手一拍,便有一道凶猛气劲如野兽般前扑,亮出尖锐利齿,直袭叶鸯左胸。 她上手就是杀招,其意昭然若揭。她来此,多半是为了讨人命债,带回不听话的儿子,只是附加条件。叶鸯拧眉,旋身避过,甚至没有晃上一晃,挑衅之意,也非常明显。 江州夫妻二人武学路数相近,皆是大开大合,气势有余,细节不足。叶景川传授叶鸯的身法,在于灵活躲避,恰巧能利用他们的弱点,创造己身优势。江夫人比起江州,稍稍弱了那么一截,叶鸯看穿这点,立时轻松不少。他连江州都能当狗遛,甩开一个江夫人,当然也不在话下,只是江家兄妹那边,大约需要他分心旁顾。 若是方璋能机灵一些,不要光看热闹,多多少少出手帮他一把,那他连后顾之忧都没有,更能把人当狗遛。 在江礼面前这样想他爹娘,似乎不太好。叶鸯咳了一声,跳下高墙仰望江夫人,犹疑着是否要拔剑出鞘。他看向江礼,想征询对方的意愿,然而江夫人落回地面,一个箭步挡在儿子跟前,气势汹汹,又出一掌。 还来?!叶鸯大惊,举剑格挡,且战且退,一路被江夫人逼至巷口。抽空回头望去,竟见到几辆马车上下来了人,观其服饰,居然是早该消失的南江暗卫。 “你瞧着他们可眼熟?”江夫人扣住叶鸯肩头,用力一推,将他掼向墙壁,叶鸯肩胛骨被墙砖重重一磕,瞬间疼出眼泪。 江夫人却不觉得他可怜,五指成爪,悍然往他咽喉扣来。叶鸯还没缓过劲,本想先停一停,奈何对方不给他机会,他只好不顾形象地一弯腰,从江夫人腋下穿过,拔腿奔往小巷深处。 古人尚能消受胯/下之辱,他叶鸯怎么就不能承受腋下之辱? 更卑微的事都做过了! 叶鸯不知怎么想的,竟回头对江夫人吐了吐舌头。 “你个小狐狸精!”江夫人再不能保持名门世家的好涵养,叶鸯把这六个字听在耳朵里,不禁感叹道:“人急了眼,原来都一个样。” 他爽是爽了,一旁的江礼却几欲昏死。江夫人是他亲娘,他对之的了解,只会多不会少。母亲受不得刺激,纵使她未起杀心,听到叶鸯这句话,也得对人起杀心,叶鸯此举,分明是火上浇油,除了激怒对方,压根没有其他用处。 不用江礼提醒,叶鸯便已经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了嘴贱的后果。江夫人盛怒之下,冲上叶鸯跟前连出数招,这回她不再攻击叶鸯的左胸或咽喉,而是一心要扯烂那张脸皮。叶鸯的脸皮虽然厚,但也扛不住她的撕扯,不禁大骇,长剑终于出鞘,拦在她的手与自己的脸中间。 人一着急,便会做出一些诡异的举动。叶鸯已尝到了嘴贱的苦头,这时突然紧张,又忘记了教训。他喘了口气,趁着江夫人被剑刃逼退的空当,低声说了一句:“您嫉妒我年轻貌美,却也不能这样。” “叶鸯!!”江礼无法忍耐,猛地一跺脚,高声唤他,“你说什么鬼话!打不过就跑,耍嘴皮子做什么!” “我讲话有何问题?”叶鸯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摸不着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他倒不如直接说江夫人是女鬼! 江礼急切,可惜束手无策:叶鸯忙于应付江夫人,再没空跟他耍贫;方璋在看热闹,一时片刻大约不会出手;妹妹太小,帮不上他的忙;如今他竟是孤立无援的。余光瞥见南江暗卫带着一只大铁笼步步逼近,江礼登时警觉起来,将妹妹护到身后。铁笼中传来阵阵怪声,听上去像野兽的嘶吼,其中还夹杂着利爪摩擦铁栏的动静,江礼死死盯着它,愈来愈紧张,而它终有被打开的一刻。 黑影钻出铁笼,血红血红的双眼从江梨郁身上扫过,小姑娘吓得尖叫起来,不停往哥哥身后躲。叶鸯听见她惊恐的声音,扭头一看,便也跟不久之前的江夫人一样,忘却了什么叫涵养。 那匹“成了精”的狼,居然是江夫人所豢养! 叶鸯至今还记得他是如何利用这匹狼来博取叶景川的同情,同样他也记得叶景川那时说过南江派了人手来跟踪他们。如今把这些细节串联起来,不难推断出当年跟踪他的便是江夫人。 怪不得她会说什么狐狸精。也许当自己对师父耍心机的时候,她就躲在暗处看戏。 发觉叶鸯那边出了状况,方璋再藏不住,当即放飞白鸟,攀上高墙。他的影子在墙脚处被无限拉长,长到令人惊奇的地步,江礼深吸口气,仰头见是他,忙道:“你快带我妹妹走!” “可我想打你娘。”方璋直言不讳。 “你不准打我娘!”江礼跳脚。 “我不去,难道你去?”方璋质问。 江礼护着妹妹,向后退却,不愿再同他打太极:“你少废话!我去就我去!” 方璋正踢开一名朝他攻来的暗卫,听闻江礼此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儿子打亲娘的场景着实罕见,江礼这是铁了心要当白眼狼。 他们在这边吵吵嚷嚷,叶鸯自然能听见,江礼那话一脱口,不止方璋惊讶,他也万分惊奇,然而更多的还是畏惧。江礼要是来帮他,他这狐狸精的罪名就更洗不干净了,如今江夫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这……您、您听晚辈一言!”趁着江礼尚未真正出手,叶鸯试图补救,“我带他北上,非是要害他,只不过有一物相赠!” “你少鬼扯!”江夫人怒骂,“你一把火烧了南江,害死我夫君,又能怎样补偿我儿!没了叶景川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是,你一穷二白,哪有好礼相赠!” “您说得对,我没了景川,的确什么都不是,但远远不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叶鸯抬剑格挡,借助她一掌之力退出好远,又挥臂吓退那匹精明的狼,这才得了空闲,擦拭额角的汗。江夫人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似乎从他的言语中琢磨出一些消息,竟停了手,没有再行攻击。 如今的叶鸯不比往昔,与人缠斗,能消耗他过半的精力。方一停歇,竟感到头晕目眩,喘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如常。鬓边又淌下几滴汗,叶鸯顾不得擦,匆匆自怀中取出一物,在江夫人面前一亮:“江州与您想要的东西,眼下在我手里。另外,我与江礼……非是您所想那般,我视他作兄弟而已。夫人,您可能懂我的意思?” “我如何信你?”江夫人喝问,“我儿又如何信你?!” “我们是同一类人。”叶鸯沉声道,“北叶与南江的恩怨,到我们这一代应当了结。” 江夫人最听不得别人提及北叶二字,闻言怒喝一声,要将叶鸯一举击溃。叶鸯蹙眉,收回掌中之物,踉跄后撤,一旁江礼突破重围,提剑迎上母亲。江夫人既惊又怒,眼圈泛红,迭声道:“我儿,我儿!他给你灌甚么迷魂汤!你看看他,你看看他!是他杀了你爹,你护着他做什么!听娘的话,别上他的当,干脆在这里杀了他,为南江报仇雪恨!” “他亲人逼他报仇雪恨,他不愿意,你们逼我报仇雪恨,我就愿意吗?南江,南江,要做什么非得先想南江——这种话我从小到大听着,早已听烦了!他杀我爹不假,可我爹杀人放火残害无辜在先,意图夺宝伤他师父在后,我爹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您难道不懂吗!您那两个女儿是怎么死的,您忘了吗!口口声声说着复仇,他杀害我大姐的账就算了吗!小妹的爹娘也算了吗!谁比谁清白?谁比谁干净?真要一报还一报,我们还欠几条命!”江礼几近崩溃,语速越来越快,仗着亲娘不肯伤他,执剑步步紧逼,竟把人逼至墙角。江夫人放下手,脸色惨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那匹狼见机行事,也露了怂,呜呜地叫着,悄悄溜回铁笼,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避风港。 江小公子很少发火,至少叶鸯没见过他如此火冒三丈的模样。好在鲤鱼和清双没见到他失态,否则她们心中的幻象将会啪地一下破裂。 “……那好歹是你娘,你冷静些。”叶鸯斟酌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他。 江礼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旋身向他掷去:“你闭嘴!” 石块擦着叶鸯耳边飞过,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墙上的灰簌簌直往下落。 “我、这,我叫你冷静些也有错?”叶鸯惊恐,“你别再闹了。万一有人过来,给你扣个欺男霸女的帽子,你决计跑不脱。” 从他突然出现那时起,江礼便知晓自己又上了他的套。他起疑心是真的,把人当诱饵亦是真的,可这一连串的利用,到头来却不是为了北叶。 叶鸯说得不错,他和江礼的确是同一类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江湖上那么多恩怨是非,很难说清。有人的地方,就有复杂难辨的情与仇。活在这怪圈中央,要么死去,要么淡忘。 因为厮杀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曾经强烈的仇恨,必然会在某一代被淡忘。 如果江州不做强行干预的那只手,在仇怨湮灭的前夕泼上新的血色,一切都将平静地步入坦途。 叶鸯或许会住在无名山上的小窝里,或许会跟着师父走遍海角天涯。 江礼或许能与小妹相认,或许掩盖秘密,在她身旁伴她度过一生。 江怡或许不会死。 无名山上或许不会发生意外。 …… 可没有“或许”,没有“如果”。 该向谁讨债?欠了债的人都已死了,没欠债的也已死了,难道还要多添几条人命,方能算得上圆满? 江礼狠狠一抹脸,僵硬地转过身,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江夫人已骇得说不出话,只颤着手为他拂去面上尘土。在尘灰遮盖之下,江礼的双眸依然明亮,江夫人恍然了悟,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不曾被人迷惑心智。 “我儿。”江夫人喃喃道,“你要回家来。” “我终有一日会去找您,但不是现在。”江礼低声说,“不是现在,也不回南江。” 他态度坚决,令江夫人无言以对。南江暗卫没能拦住方璋,看样子也没能追上,此时恰好折返,江夫人扫了叶鸯一眼,摇了摇头,擦擦眼睛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她带来的暗卫们并不多话,见她要走,便提起铁笼和里面的狼,随她一道离开,叶鸯松了口气,猛然发觉自己已冒出一身虚汗。 “你过来。”江礼忽然道。 “我不过去。”叶鸯双腿一软,忙扶住墙,“我怕你捅我。” 于是江礼收了剑。 ☆、第 89 章 “气虚体弱,内息不稳——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清双从盆里捞出一块湿哒哒的布,甩到叶鸯脸上,温热的水顺着他脸颊往下淌,在枕边浸出深色痕迹。叶鸯想张嘴跟她扯皮,怎料才一开口,一股气呛入喉管,竟把他刺激得不停咳嗽。 清双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伸手拿开那块湿布,道:“一会儿不盯着你,你就跑出去作天作地。你若死了,我回头还得挨骂,你做什么偏要去送死?” “我这不是没死?”叶鸯随手抹去逐渐滑落的水滴,坏心眼地将它们蹭在清双袖口。清双好端端的衣裳登时深一块浅一块,好不滑稽。 只要叶鸯想跟别人讲废话,必定可以漫无边际地胡扯上一天一夜。清双懒得与他多作纠缠,把湿布叠成小块,给他擦脸。她下手粗暴凶狠,叶鸯的脸皮都要被她搓掉一层,疼得嗷嗷直叫,终于不在捣乱之事上多花心思。 江夫人未能成功带走儿子,兴许受了打击,干脆一走了之,再没回过这家客栈。女鬼一事,叶鸯与方璋默契地绝口不提,但他们不提及,江礼照样能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中,又莫名其妙地留下一把他曾带在身上的小刀,确是他母亲能做出来的事。 然而江礼仍未知晓,当母亲把小刀塞进叶鸯手中的时刻,叶鸯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总觉得叶鸯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可叶鸯的表现,却又让他感到此人每时每刻都很清醒。叶鸯是在清醒地做梦,还是在迷惘地前行,江礼暂时给不出答案,他怀疑某些人能一边正常,一边发疯。 质问母亲的那股劲头已经过去,江礼身心疲惫,抱着剑转出房间,留下清双一人照看叶鸯。清双倒不觉得他做甩手掌柜,她所有的坏脾气一股脑儿倒在了叶鸯身上。她历数叶鸯诸多罪状,从挥霍无度讲到嗜睡如命,再从惹是生非讲到讳疾忌医,直把叶鸯贬得一无是处。叶鸯明白她在说气话,也不反驳,只静静地听她唠叨,须臾之间,居然又想起了无名山上的时光。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飞掠,叶鸯心惊,暗道不好。这恐怕是死亡的先兆,他得抓准时机,完成未竟之事。他摸了摸额上软布,略有一些茫然,但这一丝迷茫顷刻逝去,他伸手一拍床板,道:“叫江礼进来。” “做什么?”清双疑惑,却仍旧依言照办,将门打开,扬声唤江礼进屋。此刻恰是一整个夏日里最炎热的时候,人与牲畜都在打瞌睡,是以清双的嗓音未曾被嘈杂淹没,直直钻入了江礼耳中。江礼诧异回首,走进房间,看到叶鸯背对他侧卧,喊了两声,竟没人应,心中狂澜大作,慌忙去探鼻息,发觉人还没死掉,这才松懈下来,颓然坐在床边,神情落寞。 “忽然叫你进屋,又什么都不说,这人真有意思。”清双哂笑,端走水盆。她离开时没有带上门,穿堂而过的风轻撩帷帐,拂过江礼鼻尖,他正出神,冷不丁被吓一跳,立时弹了起来,惊惶不可名状。待到看清那经过的仅仅是几块布而已,他烦闷地捏了捏鼻梁,自床边拾起佩剑,又回到了廊上。 他不能一边想着南江,一边看着叶鸯。他无所适从。他做不到这样。 他想他的选择是对的,然而更多人恐怕无法接受。淡忘似乎是无奈之举,江州曾对他说,只有弱小又卑劣的人才会淡忘。他几乎不敢想象江州如果看到他的内心,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劝他放弃那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放弃改变为仇恨而存的南江。 叶鸯比他不幸,或许也比他好运。 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叶鸯已经能够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 北叶消失得太早,而它的消失,铸成了如今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这个与江礼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叶鸯。 叶鸯对自身的评价极低,江礼听过他的醉话。不过,倘若世人都要按他的标准进行自我评判,那么世间将要充满废物,再无一个能人。想到这里,江礼忽而笑了。他发现叶鸯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傻。 说好听点儿叫固执,说难听了就是傻。 兴许叶鸯亦能觉出自己的愚蠢。 世人皆愚钝。 江礼心情大好,冲着一楼的漂亮姑娘吹了声口哨。那女孩抬眸望见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 清双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抡起一件外袍往他背上抽去,嘴里骂着:“学什么不好,偏学方璋勾三搭四?你们男人果真都一个德行,万花丛中过,处处都留种。” “我没有。”江礼一缩脑袋,嗫嚅道,“心情不错,吹个口哨而已,这也不行?” “你怎不对着母猪吹口哨?”清双踹他一脚,他没躲成,本就沾了尘灰的外衣立马脏得不能看,只好接过清双翻出的干净衣裳,进屋去换。 世人皆愚钝,江礼自己也愚钝。 他傻就傻在这里——乐极生悲的含义,他至今不懂。 假如愉悦之感出现得太过莫名,那在它背后隐藏的一定是霉运。叶鸯能深切体会到这一道理,还要拜叶景川所赐。 叶景川教会了他许多,从为人到处事,从剑法到诗书,叶鸯所知悉的,无一不是叶景川手把手传授。此时此刻,那教会他许许多多的人就站在他眼前,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可那张面容逆着光,看得不很清晰。 叶鸯拿开覆在额头的软巾,努力起身想钻入叶景川怀里,却被按了回去,重新盖好被子。虽然看不清叶景川的神色,但叶鸯想,他这时一定是又无奈又气愤,毕竟不听话的小孩又把自己折腾成了病恹恹的模样,令他心生不喜。 “师父。”叶鸯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傻了?” “你能认识到这点,也算是有进步。”叶景川哼笑,“我从前说你傻,你还不服,怎么突然开窍了?” 叶鸯眸中的光黯淡下去,不胜委屈地望向叶景川:“我太蠢、太幼稚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世人皆愚钝。”叶景川摸摸他的脑袋,仿佛安慰一条受伤的小狗。 他言语简短,内涵深刻,叶鸯似乎捉住一点什么,却终究尝不出个中真味。 片刻疑惑过后,委屈与自责又将叶鸯席卷。他轻轻勾住叶景川的小指,低声道:“江公子是个好人。” “你再夸他,我便要生气了。无名山的醋,你想尝一尝吗?”叶景川俯身,微凉的双唇在叶鸯颊边蜻蜓点水般掠过,引发一阵战栗。 无名山的醋,叶鸯从小尝到大,那滋味酸酸的,还带有一点甜,在别的地方,可体会不到这样的滋味,它是无名山的专属,是叶鸯的专属。 但江礼千真万确是个好人,就算被叶景川酿造的醋淹没,叶鸯也得告诉他这个结论。 两厢对视半晌,叶景川败下阵来:“好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认为怎样做较好,就那样做罢,我如今管不住你,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说是伸不了那么长,实际情况恐怕并非如此。 不愿多管而已。 “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要被我送出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叶鸯不怀好意地问着,他很久没尝过无名山的醋味,不知怎的,今天突然想尝一尝。 叶景川却不上他的当,非但不动怒,反而十分大度:“你想给谁,尽管去给。那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东西。” 叶鸯奇道:“听上去,你心有他物?” “我心有所属。”叶景川捧起他的手,轻轻落下一吻。 活了二十年,叶鸯见识依然短浅,这等小伎俩,也能将他哄得团团乱转。心里那头鹿死了又活过来,活过来之后又一头撞上南墙再死一次,又酸又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之间。叶景川是真挺会办坏事的,他做过最坏的事便是令属于叶鸯的小鹿砰砰乱撞,死去活来无数次。 再次俯身,叶景川换了个地方亲吻。他转移阵地,从叶鸯的手移动到叶鸯颈侧。紧接着,细密的吻落在叶鸯眼角,随后又落在鬓边,或许是因为穿堂风微凉,叶景川的吻不似以往那般温热,但其中的缠绵,不掺杂半分异样。 叶鸯想要看清师父的眼睛,但叶景川没给他这个机会。手掌覆盖双目,目所能及处全是黑暗,甚至瞧不见从指缝中漏进来的天光。无限的黑暗放大了叶鸯的心跳,叶景川在他胸口轻轻一点。 “你可以放下仇恨,可以放弃北叶的财产,但唯独不可以放下我。”叶景川的手指,在叶鸯心脏的位置缓缓画着圆圈。 “我不允许你放下我。”他说,“你要记住,不论你与谁交情好,能好到跟你上床的,只有你景川哥哥。” “你……你莫非也是个傻的?”叶鸯哑然失笑。 “世人皆愚钝。你我即是众生。”叶景川隔一层薄被拥住他,叶鸯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这拥抱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 原本想与师父多谈些事情,奈何心力交瘁,支撑不了多久,恍然不觉之间,竟然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床边那位置上果真有个黑影,叶鸯大吃一惊,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然而坐在床边的人,不是他的景川哥哥,而是捧着药碗的江小公子。 他居然随身带着佳期如梦的那只碗。 难道是用它喝了太多次药,喝出了感情? “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听见你与人说话,便来屋里看看。”江礼把药碗托在手里,倾身细看叶鸯那双眼瞳,幽幽道出后面半句,“屋里没有别人,你在与谁交谈?” “恐怕在说梦话?”叶鸯笑笑,“我与师父同住的时候,也曾说过梦话,至于内容,不太记得了。” 江礼突然腾出一只手,抚上叶鸯眼角。 那里有一点亮晶晶的水渍。 “做噩梦了?”他问,“你哭什么?” 是不是做噩梦,只要叶鸯不说,他就无从知晓。 “分明是美梦。”叶鸯道,“喜极而泣,你懂不懂?” 江礼张口,好像还想追问什么,却忽地想起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药务必趁热喝,因为它越凉越苦,并且有损药效。 叶鸯受不住苦,江礼便给他买了包糖。他含着糖块,腮帮子有规律地鼓动,仿佛山间的松鼠。 皱着脸消灭掉一碗药,叶鸯艰难地做出几个吞咽动作,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药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再者,倘若因为少喝一碗药,而生出旁枝末节,岂不是吃了大亏? 方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时候正倚着门框,抱臂旁观叶鸯的精彩脸色。他不似江礼那般纠结,更不似叶鸯这般紧张,瞧见叶鸯被那碗苦药刺激得直想吐,竟然还吹了声哨。 “你干什么?”叶鸯没好气地问道。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方璋涎着脸摸进屋内,在叶鸯腹部揉了一把,“你若生个孩子,他该叫我伯伯。” “放你娘的屁!”叶鸯满面怒容,拍开他的猪蹄。 ☆、第 90 章 将近十年过去,早已化作焦土的北叶连最后一点痕迹都被雨打风吹去,叶鸯把江礼带到这附近时,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两载,此地样貌又与那年不同,不知叶景川是否也注意到。 山中已没有狼嚎回荡,仅剩下鸟鸣啾啾。那匹狼本就是江夫人豢养之物,她不在这里,她的狼自然不会出现。江礼与她起冲突的那日,她便离开北叶故址,携暗卫南下,返回她的家乡。 由于牵挂母亲,江礼对周遭事物的兴趣衰减,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一概吸引不了他的注意。然而叶鸯手中那东西叮叮当当晃得极好听,纵使江礼的心飞到了别处,眼睛还要往他那里飘。 飘着飘着,总算看清叶鸯手里提了什么。黄灿灿的一大串,全是被穿在一起的钥匙。江礼并不了解钥匙的用途,只是看叶鸯带着它们往山上走,觉得十分怪异,因而问道:“这山间莫非有人居住?” “此处荒芜数年,附近又发生过灭门惨案,怎会有人居住?”叶鸯回身,冲着江礼亮了亮他的“爪子”,露齿一笑。 江礼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尴尬地咳嗽一声。 越往山里面走,杂草就越茂盛,它们肆意生长着,狂妄得过了头,竟让人从中瞧出几分诡异。叶鸯止步,短暂停留,指着一丛足有半人高的草说:“你可知道它为何能长得这样高?” “兴许是因为土质肥沃……又或者它原本就能长到如此高度。”江礼恹恹地回答,不准备猜谜语。 “那你可知晓此处土壤肥沃的缘由?”江礼应付完一个谜语,叶鸯居然还有下一个谜语给他猜。 这回江礼被问住了,老老实实地摇头。 叶鸯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江礼打了个哆嗦。 本不该接他的话茬。在这般氛围下,他不可能讲什么好事情。 江礼没来得及阻止叶鸯,眼睁睁看着他拨开杂草。 草丛里歪歪斜斜躺了一具尸体。 “……” 此地土壤肥沃的原因,大约是找到了。 仿佛吞了苍蝇下肚,江礼的脸色精彩纷呈。 叶鸯却哈哈大笑,蹲下去拨弄那具尸体的脚尖。 尽管尸体没有知觉,不会抱怨,但江礼认为,给予逝者应有的尊严,是有教养的表现。此人死于非命,本就很惨,倘若发现他的人没有将他好好收葬,而是侮辱他的遗体,那岂不惨上加惨? 江公子摸着良心踌躇片刻,想劝叶鸯挖个坑,让这倒霉蛋入土为安,哪想刚迈出一步,本该无知无觉的尸体竟然开始动弹。 一刹间,青红黑白数种色彩交替在江礼眼前闪过,他的脸亦随之改变颜色。变脸的招数,他居然能够轻易学成,真可谓聪明绝顶。 草丛中的尸体一蹦三尺高,飞起一脚踹向叶鸯肚腹。他的面孔正对阳光,是以江礼识破了他的真身。 哪儿是死于非命的旅人,分明是看中此处凉爽,躺下小憩的方璋。 他居然也不怕蚊虫?! 江礼感到不可思议,又见叶鸯往自己身旁逃窜,忙不迭闪身躲过,继而拍出一掌,将其送到方璋身前。方璋抓到他,不敢下重手,唯恐把人打坏,只好黑着张脸,去捶他的右肩。 攥在叶鸯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晃动起来,犹如被风吹过的铃铛。江梨郁近来很喜爱风铃之类的小玩意儿,为讨她开心,江礼给她买了一串,这时正挂在她的窗前。 再过几日,他们继续北行,风铃就要离开窗扇,转而住进马车。它是没有根的东西,光会跟着风晃,跟着人动,要让它自己决定去留,它无法做到。 “我叫你在山上等我,你怎钻进草里?想喂野兽还是想喂蚊子?”叶鸯咂咂嘴,替江礼问出了他没敢说出口的问题,又说,“草里虫子可多了,你不怕挨咬,我可怕得很。你离我远一些,别把虫子招到我身上,我若生病,你负担不起。”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方璋身上带了师父给的香囊,无畏蛇虫鼠蚁,叶鸯说他,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其中似乎暗藏了一点轻蔑,还有一点鄙视。 方鹭送那只香囊时没有避着人,叶鸯当然知道方璋为何不怕蚊虫。方璋一笑,叶鸯便明白他起了炫耀的心思,当机立断截住话头,高声说着:“你们上次来,是走哪条路?我辨不清方向,还得要你带我走。” “既然要我带路,你刚刚废话些什么?”方璋弯腰拍拍裤腿,转身带领二人往林间走去。 山中确实无人居住,连废弃的房屋都没有。这也难怪,此山是北叶藏宝之地,又流传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鬼故事,要想在山上安家,非得多吃几百颗熊心豹子胆才行。 南国的山峦鲜少有荒僻的,不过山上大多修了坟。有时到了夜里,荧荧鬼火浮动,从远处都能望见它们扭曲的影子,直令小儿夜啼,莽夫望而却步。江礼从小听着山鬼传说长大,故事里的山鬼非是神话中的美人,而是青面獠牙,尖齿利爪,一旦咬住人皮,就要撕扯下一块新鲜的肉。在此类过分夸大的传说影响下,他对天下所有的山生出了恐惧。 他怕山中有鬼,叶鸯怕水里有鬼,俩人倒也真是绝配,个顶个的傻。 孤身行路,恐怕多有畏惧之感,然而数人同行,多少能舒坦一些。接下来这一段路,叶鸯再未搞怪,没了他故意吓人,山中再无可怖之物,但江礼发觉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这好像是比鬼怪更值得害怕的东西。 他紧紧抿着唇,一手握着那串钥匙,一手牵着江礼。方璋走在二人跟前带路,时不时跟他搭话,他便嗯嗯啊啊地接,只是不附和也不反驳。 方璋是个大嘴巴,还是个喜欢享受的大嘴巴。他每次北上,都要到处招蜂引蝶,每到一处,就勾搭一群姑娘。生得好皮相,似乎可以为所欲为,可为所欲为着实过分。 他同叶鸯搭话,从酒馆老板娘说到青楼头牌,话题越来越往下三路走。叶鸯听得苗头不对,猛然回神,打断道:“莫要说了。你沉溺美色,总有一天栽跟头。” “我不沉溺她们。”方璋道,“家养的花,种一棵就好。野花算不得干净,亲亲就免了,抱抱勉强可以,至于那档子事嘛,你情我愿,做个几回没有什么。” “家养的花?”叶鸯声调一下子拔高,“当心他听见你放狗屁,上手活撕了你!” 他家养的花到底是谁,江礼无暇关注,总之不会是清双。 方璋与叶鸯在此话题上意见相左,大致说了几句,便不约而同地转换话题,谈起那串钥匙,以及和它们相匹配的门。江礼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只听明白叶鸯终于打算收回什么宝贝,但叶鸯有怎样的宝物,确实也同他没有关系。 自己为何被他带来这里?江礼愈发迷惑,脚下步伐乱了,险些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幸而叶鸯在旁扶了一把,才没把两颗门牙摔断,变成个丑丑的缺牙怪。 他站稳的同时,方璋忽然拔剑,顷刻间绿叶零落,枝条坠地,一扇嵌在岩石间的门展现于三人眼前。 “是这儿没错。”用剑尖一戳门上的记号,方璋旋身,冲着叶鸯摊开手。 叶鸯晃了晃钥匙,不清楚他需要哪一把,索性将一整串全丢了过去。 单独一把钥匙也许很轻,但一大堆钥匙却沉得要命。江礼清清楚楚地听到方璋骂了句娘,随后钥匙们跌落在地,激起一大片历史悠久的尘。 “……刚刚没扔准,再来一次?”叶鸯讪笑。 “你闭嘴。”方璋将钥匙拾起,两眼一翻,走去开门。 他开了第一扇门,还有第二扇门;开了第二扇门,竟还有第三扇门。北叶的先祖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用机关守卫宝库,而是简单粗暴地安了无数道门。 此刻,跟在方璋身后的那两人终于明白,原来那些钥匙竟然都有用,按照悬挂的次序,一把一把开过去便是。 “真是有病。”叶鸯脚下踩着祖宗给他留的山头,心里想着祖宗给他攒的财物,嘴上却毫不留情地骂着祖宗,并且压根不觉得自个儿忘恩负义。 “你要去拿何物?”江礼突然问,“你带我来此,又有何用意?” “等打开门,我把钥匙给你拿着。”叶鸯道,“也许最后一道门里面……好东西有很多。” “快到了。”方璋在前面开门,钥匙飞速轮换,用过一把,疾行数步,再换另一把上阵。江礼看得花了眼,几乎以为他拿的不是钥匙,而是一朵黄澄澄的花,开在这久不见阳光、仅有壁上明珠发亮的山洞里。 不知走了多久,钥匙终于都用过一遍,把守北叶多年来积累的最后一道大门,被方璋轻轻推开。 “上次来拿,取得不多。换了两把佩剑,搬了九箱美玉,拿走些银两雇人搬运——拿了多少,这会儿记不太清,不过佳期如梦那边有记录,你回去看便是。”方璋掰着手指,口头与叶鸯清算账目,后者应声,接了钥匙塞给江礼。 目光交汇的刹那,江礼望见他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 叶鸯很快转过头,又去推那扇门,方璋侧身给他让路。他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看了会儿,回首对江礼笑笑:“你过来罢,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江礼越过方璋身旁,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别人家的地方,他不该随便走动。 然后他抬眼看,看到满天闪烁星河。大大小小的珠玉宝翠,竟嵌满三方石壁,惟有穹顶处仍保留着黑暗,显出突兀的质朴。 琳琅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满目,金银遍地,箱箧垒成高台,美玉在其间生辉。 而它只是江州想要得到的附加赠礼。 ☆、第 91 章 “这便是你父母想要的。”叶鸯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其实他并不想在此刻提起江州,可他不得不提。 满室奇珍,是江州所求的一部分,亦是江夫人所求的一部分。北叶南江冲突频发,若说无人打对方家产的主意,恐怕连当事者都认为那不真实。 假如单枪匹马杀到江州眼前的不是叶鸯,而是他的某位兄弟,或者他的父辈,他们一定会先盘问出南江宝库的所在地,再了结江州的性命,然而仅有叶鸯具备活到最后的好运气。 他放弃吞并南江,放弃夺取南江的财富,不是因为江礼,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的想法,从来惊世骇俗,不循常理。 叶鸯低垂眼帘,望向江礼手中的钥匙,漾起一个极好看的微笑:“喜欢吗?” “……什么?”江礼没听懂他的意思——也许是听懂了,但不敢真往那方面考虑。 “这是你父亲想要的,也是你母亲想要的。”叶鸯将最初的那句话复述一遍,又说,“今天我把它送给你。” 尝试着去拉江礼的手,却被对方避开。叶鸯微微讶异,借着洞壁上的珠光,瞥见江礼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坏消息。 “我爹娘或许很想要它,但是……”江礼不再盯着门内堆叠的财宝,他将钥匙塞回叶鸯手中,低声道,“……但是我不想要它,我不需要,我不想要。” 江礼无法接受北叶的家产,正好似叶鸯无法接受南江的财富。尽管它们令不少人趋之若鹜,可除了它们的主人之外,不论谁得到它,都是一笔不义之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人大约都不算真正的君子,却在尽自身所能,效仿君子处世。 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僵硬,方璋掩口轻咳,想替他们打破这令人生畏的沉默。叶鸯回首,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那阵咳嗽声登时停止,留下的依然是寂静,寂静环绕着整座山,环绕在叶鸯周身。 “没人说你想要,摆出那副表情作甚?”叶鸯拍拍江礼的肩,又把钥匙推回去,“是我想把它送给你。” 从他的语气中,江礼听出了不祥的意味。叶鸯总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他本身不以为那些语句有问题,但别人总与他看法不一。 这回江礼收下了他的馈赠。他将山中宝藏拱手相送,送出的不是一件两件物品,而是一颗真心。江礼从不肯糟践谁的真心。 晃动钥匙,叮当叮当的声响格外清脆,悦耳动听。江礼最后施舍给北叶的宝物们一个眼神,关上了布满灰尘的门。 北叶的财富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未打过这些东西的主意,停留在他脑海里的与北叶相关的人事,除去叶鸯和叶景川,便是那只翠玉貔貅。 当时江州正是因为看到翠玉貔貅,才重燃了贪欲和野心。 “你有心事?”不待江礼开口,叶鸯便率先询问。江小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孩子,相比叶景川那样的老狐狸、方鹭那样的闷葫芦、方璋那样的小恶霸,他简直就像一张薄而轻的纸。 纸薄且轻,边缘倒十分锋利。他对人事有独特的判断,凡是他不认同的,都要被他割伤,吃点儿苦头。 如果被别人看透,江礼兴许要恼羞成怒,或是死不承认,不过对着叶鸯,一切原则与习惯都可违背。 那不是爱意,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言喻的信任。非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它的话,“惺惺相惜”能勉强应用。 “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江礼直言不讳,“和北叶有些关系。” “但说无妨。”叶鸯笑道。 江礼深吸口气,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他不确定叶鸯听到他的问题,会不会当场翻脸:“我在意的,是那只貔貅。” 貔貅二字一出,勾动叶鸯隐秘的回想。刺鼻的血腥气,居然还没有散尽,仍在他的回忆中弥漫。他望向江礼,笑意渐收:“我已将它扔下无名山……那么小一只东西,如今已找不到了。” 闭上眼睛,感受着身旁风声的涌动,叶鸯在黑暗中静立,调整好情绪,这才再度开口:“要用它开启的密室,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唯一有价值的,在我师父身上,须得一年之后,方能重见天日。” “到那时,你会带我去吗?”江礼问。 “我不带你去,难道让你好奇一辈子?”叶鸯失笑,“你总想那些有的没的,等上一年,又能怎么?” 虽说他总把一年之期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已经不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过一天又一天、一天接一天地过,管你心急与否,时光都不急不缓地行走。江礼知晓心急无用,只得叹息。 叹息过后,江礼上下打量起叶鸯,提醒道:“那东西我可没有半点儿兴趣,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又给我准备什么大礼。它们太贵重,我消受不起。” “放心便是。那东西我喜欢得紧,须得让我师父拿着它当信物。”叶鸯嘻嘻直笑,看一眼方璋,又回来看江礼。另外两人总觉得他这个“信物”前面少了俩字,但也不好意思说,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转过头去。 方璋自觉无趣,晃晃脑袋,哼着小调离开此间。叶鸯与江礼像来时那般跟在他身后,钥匙提在江礼手上,随着他的步伐摇动。 江小公子接受了叶鸯的馈赠,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依然有些忐忑,走出几道门,忽地问起叶鸯将财产赠予自己的缘由。在他看来,叶鸯大可以将它们留下,就算要送,更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他,而是倪裳。 然而叶鸯不管他那一套,只觉得他叽叽歪歪,简直没个人样:“那本就是我的东西,还不是爱给谁就给谁?我把它给你,你收着不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话?你这屁多话稠的样儿着实欠揍,你要是我亲弟弟,我非喂你几顿拳头。” “问你几句而已,不愿说就别说了嘛。”江礼不满,“天天嚷着要打人,好生粗鄙无礼。” 叶鸯笑着,扑过来作势要打他,江礼“咦”地叫起来,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才动手哪!你要做君子还是小人?” “动不动搬几句大道理,叶景川没收你做徒弟真是可惜。”叶鸯一扯江礼的面皮,把他的脸扯得变了形,“你真想知道我为何把它给你?” 江礼当然是真想知道,否则也不会问出这个听上去很愚蠢的问题。 看他坦然承认,叶鸯笑得更高兴,更狡诈:“父亲给儿子留遗产,不是天经地义?” 江礼:“……” 方璋人在前头,耳朵落在后头,闻声插嘴:“他爹死了。” 这话说得没错,他俩的爹是都死了。 叶鸯飞起一脚,脚尖正中方璋左臀,似乎在谴责他的多嘴多舌。 这年头,实话实说竟也是错。 那一大串钥匙原本就沉重,而当它被叶鸯赋予新的含义之后,江礼再拿着它,竟感觉自己手里托了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下山路上,他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努力自我说服,在心中反复念着“不过赠礼而已”,结果却适得其反,非但没轻松起来,内心反而更压抑。 身为北叶后人,竟将自己应得的财产转手赠送给南江的小公子,该说叶鸯傻,还是该说他太重义气?江礼莫名紧张,老感觉叶鸯此举别有隐情,但又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用意。 叶鸯一向是对他好的,从未把对江州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不管是在无名山下的小院里,还是后来在佳期如梦,他总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除了前几日的利用…… ……然而就算是利用,亦有不会伤人的前提。 叶鸯待江礼很好,好到他无所适从。他深知江州对叶鸯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叶鸯能把他和父亲分开看待,无疑令他吃惊。 北叶的财富一夕之间易主,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可叶鸯并未动用倪裳的人脉,对此大肆宣扬。他只是进行了秘密的交接,偷偷摸摸地把这份好礼送给他的朋友,倘若他认识路,恐怕会亲自带江礼前来,而不是求助于方璋。 他是为了补偿南江的损失吗? 可他并没有必要去补偿。 多半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送个礼物。 他出手阔绰,随手派送出如此珍贵的宝藏,要让他师父知道,一准骂他败家。 江礼正出神,走在前面的方璋突然停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向叶鸯,发出一阵怪笑。 “你笑什么?”叶鸯横眉怒目,被他弄得极不舒服。 “忽然间想起,昨夜有人发了悬赏。”方璋搓搓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叶鸯感到不妙:“悬赏谁?谁发的悬赏?” “江夫人悬赏你。”方璋如是说,兴奋的光芒愈发闪亮。 爱财如命的方公子掐着手指头算数,不由喜笑颜开,比出四根手指头,兴高采烈地看向叶鸯:“你值这个数!” 江礼:“……” 叶鸯:“……” 真是个好数。 额角抽痛半晌,叶鸯耐着性子说道:“好啊。待我死了,你就从我身上拿件信物,去找她领赏。”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当是你爹我给你留的遗产。” ☆、第 92 章 入了伏天以后,风变得极闷热,有如一条黏哒哒的舌头挂在人们身上,直捂出满头满身的汗。南与北的界限,在这时候不甚分明,横竖都是闷,走到哪里都闷,并不因你是南方人或北方人而有所改变。 往年这时候,江礼呆在家中挺尸,方璋躲在巫山的小院子里闭门不出,叶鸯则每日跑进无名山的树林,冒着被蚊虫叮咬出一身大包的风险纳凉。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总能想出各种应对伏天的方式,来度过暑热难耐的时节,走不脱的便抱着冰入眠,能远走高飞的,纷纷拖家带口北上。 今年叶鸯就“拖家带口”,做了叶景川故居的不速之客。雪山果然是雪山,纵使天气闷热,山间积雪依然晶莹,于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种别样的美感。那雪果真是雪,伸手摸去冰凉冷硬,直要将人的手指头都冻住,暑热经它一冷冻,霎时间被削弱,逃离了这排斥它的地带。 从未来过塞北的江礼,竟能扛得住此间严寒,看来关于南国人的传言不可尽信。但是叶鸯总觉得,待到入夜以后,呼呼的山风刮起来,江礼能不能扛住,那还两说。 或许是雪吸收了周遭声响,或许是形形色色的生灵不肯惊扰此地的宁静,总之雪山里静谧至极,与叶鸯上次来时大致相同。 他们上回来此,有叶景川带路,一行不过四人,却远比今日这支队伍要吵闹,想来是心境不同,遭遇亦有所不同的缘故。叶鸯慢慢往山上爬,时而左顾右盼,没觉得这儿和之前有哪里相似,却也没觉出有哪里变化,只得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人心要想安宁,务必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摒除杂思,平心静气,而这境界,叶鸯今生恐怕永不能至。 一颗心躁动不安,连带着叶鸯整个人都浮躁。额头冒出一层薄薄虚汗,胸腔内砰砰乱响,脚下迈的步子毫无章法,有几次险些绊倒。方鹭不动声色地扶住叶鸯手臂,牵引他稳稳当当往山上走,方璋见得他们如此,半妒忌半愤恨地“嗤”了一声。 方璋的意见,没能影响方鹭什么。微弱的抗议,他向来直接略过。叶鸯倒是注意到方璋发出的怪声,犹疑着回头望去,很快就被方鹭拽回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朝山顶走。 “师叔。”叶鸯小声叫道。 “嗯。”方鹭应了,等他讲话。 方鹭应得太快,叶鸯一时没能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正当此时,不远不近的地方忽地传来冷哼,显然又是方璋在作怪。 两束灼热的目光钉在叶鸯背上,好像要把他穿透,再透过他的身躯,烧化整个山头。这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叶鸯浑身不适,可他突然间感到头晕,暂时还离不开方鹭的手。 尽管晕眩无比,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叶鸯强打精神,低声道:“师叔,您看他不高兴了。” “谁不高兴?”方鹭刻意抬高声音,好让方璋听见,“不高兴就滚蛋,哪儿来这么多事。” 此语一出,阴阳怪气的方璋终于停止捣乱,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十分不甘心。 若是放在往年,叶鸯还有闲心调侃他,调侃过后,也有余力去安慰,然而这会儿叶鸯已自顾不暇。眼前被雪堆晃得发花,叶鸯匆匆停了脚步,用力闭眼。刚想睁眼迈步,双腿就阵阵发软,要不是方鹭在旁照看,此刻多半已跌下山去。 “没休息好?”方鹭轻声询问,略一弯腰,想将他背上山顶。 叶鸯连忙阻止:“不过是行走太久,有些疲惫而已,多歇一歇便能好。天色尚早,上山不急于一时。” 方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近寻到一块大石,拂开其上积雪,与他并肩坐下。那石块很大,表面平整,根基稳固,不怕倾斜,不怕坠崖。 两个姑娘家一路不曾多言,但看她们的样子,也是累得没有余力。叶鸯挥挥手,招呼她们过来,四人坐在石块上,各自占据一席之地,总算能松口气,揉揉酸痛的脚腕。 江礼并不觉得疲累,因此不与他们争抢。况且这四人都有歇息的理由,他无法要求谁起身给他让位。不贪图小便宜,不与人争来抢去,是江小公子与人交往的习惯,却不是方璋的习惯,此人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脸皮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竟要强行把叶鸯从方鹭身旁赶走,自己鸠占鹊巢。 或许是狗占鸟巢。 “他累了,你少动他罢?”江礼皱眉,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 清双拧开水囊,灌了一大口水,还未完全饮下,便急着点头附和。在他们二人眼里,方璋的行径恶劣到令人发指,原本就是因为叶鸯感到不适,众人才稍作停留,他怎能为一己私欲,逼迫叶鸯起身? 方璋似乎知晓自己触犯众怒,没再给叶鸯制造麻烦,袖手在旁站着,也不作声。 他之所以知晓,并非因为他听进去了江礼的话,更不是因为看到了清双的表情,而是因为方鹭的神色发生了改变。那一点失望与痛心,被方璋看在眼里,好像一把刀横在他面前,逼他收手,逼他止步。 可他偏不停。非得折腾点儿事,他才能高兴。 把行李搁在脚边,方璋一屁股坐到了师父腿上。方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沉了下去,但直到最后,他也没把方璋赶走。有外人看着,师父理应给徒弟留几分薄面,方鹭可不是心黑的叶景川,他正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样,心软且心善。 是相对而言的心软与心善。 碰见不值得心软的小王八蛋,他那些好脾气持续不了多久,便要飞到九霄云外。 忍了方璋一会儿,方鹭终于忍不下去,强压着火气问道:“你歇够了没有?” 哪知小王八蛋抓住了他的弱点,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去问叶鸯:“你歇够了没有?” 叶鸯:“……” 虽说力气恢复不少,但叶鸯仍然头昏,气息也未调节好,此刻上路,跟要他半条命也没什么差别,方璋问他这一句,其心可诛。 为了不让方鹭气恼,叶鸯只好违心地说:“……已歇够了,这就上路。” 语罢,抱着行李起身,继续往山上走,没再等方鹭搀扶。 许是没料到叶鸯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方璋愣在原处,没有动身,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鹭一看徒弟就来气,听他没事找事也来气,看他不动弹就更加来气,当即一掌甩在他脸上,清脆的声音响彻山谷。 “这真是——何必呢?”那一巴掌太狠太响,江礼听见动静,腮帮子隐隐作痛。别过头与清双又嘀咕一句,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小妹的手,飞也似的往前方赶去。 他们急于脱离漩涡中心,甚至于越过了叶鸯,走到了整支队伍的最前端。叶鸯不禁无语,扬声道:“你们走那么快,可认识路?” “初来乍到,当然不认得路。”江礼回首,脚步未停,“但那不成问题嘛,走到岔道我们便不走了,在道口等你。” 若真这般,倒也无妨。叶鸯摆摆手,由他们去。 山间忽然起了风,近似于无名山的味道。发丝擦过叶鸯耳廓,扎得他有些痒,不禁抬手揉搓耳尖,驱逐那细碎的痒意。雪压断树枝的响动钻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进他耳朵里,好像某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嚓嚓声,分明是两种不同的动静,粗略一听,却又相同。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可惜不是他真正等待的人。 “师叔。”叶鸯茫然,看着眼前一片白雪,轻轻说道,“我总觉得在这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不要想了。”方鹭站在叶鸯背后,伸手覆盖住他的眼,柔声劝告,“若是眼晕,就少看那些雪。精力不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那的确不丢人。 叶鸯叹口气,旋即收拾好心情,微微一笑:“有劳师叔扶我上山。” 正当此时,方璋又跳出来搅局:“我扶你。” “我怕你把我推下山。”叶鸯同他开玩笑,一边走着,一边斗嘴。直到气力难继,才收了声,任由他们搀扶。 起初是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很快就变成了两人架着一个。又走出十来步,叶鸯头一歪,迷迷糊糊睡死过去,剩下方鹭师徒面面相觑。 三人已走到岔路口,率先上来的江礼正在前方不远处等候。他见叶鸯昏睡,放下包袱想背他上山,却被方璋摆手制止。惯常冷漠的方小公子,今儿居然大发善心,要背叶鸯爬山,这实在不合情理。江礼感到奇异,把眼睛揉了又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不由怀疑方璋被鬼附体。 被鬼附体也好,良心发现也罢,总之他背起叶鸯,仍然健步如飞,连气都不带喘。江礼和清双跟在他后头,咕咕叽叽讨论了老半天,最终找到了他精力丰沛的缘由。 在背起叶鸯之前,方璋根本就没拿多少东西,也没有帮别人背过小孩子。清闲了一路,精力丰沛才算正常,倘若在如此状况下他还感到疲累,那他大概虚得不能再虚,方小公子从此就要更名为体虚公子。 江梨郁突然拉了拉哥哥的手,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但谁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怎么?”江礼问,“是累了吗?哥哥背你好不好?” 江梨郁摇头,走出一段,又撅起嘴:“师兄他不舒服。” “他休息不好,所以不舒服。”江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妹妹,只好如此搪塞。 “哥哥——”江梨郁晃动他的手,双眉紧蹙,对他的答案很不满意。 然而,也没人能够说出一个更完美、更易于理解的答案了。 太早地把人情世故灌输给小孩子,似乎过分残忍。 还是等她再大些,再慢慢说与她听。 江礼心肠一硬,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师兄休息不够,晚上莫要惊扰他,乖乖同清双姐姐在一起,知道么?” “嗯。”江梨郁低了头,没过多久复又抬眼,紧盯着叶鸯的身影。 ☆、第 93 章 雪山上的风总夹带着尖锐的寒意,激得人头脑清醒,而短暂的清醒过后,往往伴随着额角的剧痛。不正常的终会受到惩罚,不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是这样。 叶鸯日间睡过,夜里又睡不着,没有胃口,草草吃过两口饭,便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轮明月发呆。这座山离月亮很近,古人云“手可摘星辰”,大约正是形容此刻叶鸯所见之景。 原来这座雪山极美,但不知为何,上次来时,叶鸯居然没有发现过。 兴许是由于那时叶景川在身旁,分散了他大半注意。细细一想,的确如此。只要叶景川在,叶鸯眼里永远盛不下别的,他仅有的那点儿见识,全被用来琢磨叶景川这个人。 大风用力撞击着门窗,今夜的风格外暴戾,好像要替主人教训不成器的徒弟。然而它们再凶猛,亦无法穿透厚实的墙壁。墙角的火炉成为叶鸯周身温度的唯二来源之一,令他维持体温的另一事物,则是他手中捧着的装满热水的杯子。 白日里有多晒,夜间就有多冷,叶鸯终于领悟了这一要诀。他将拳头放在嘴边,低声咳嗽。 先前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承受能力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昔日的他能抵御雪山上的夜风,如今的他却不能。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 与他一样难以抵抗凉风侵袭的,还有此时正站在外面轻轻叩门的人。叶鸯瞥见门缝中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 “既然来了,你就进屋,在外面站着吹冷风作甚?”叶鸯道,“回头让别人看见了,又要说我的不是。” 声音不大,恰好够江礼听到。江礼短促低沉地笑了一声,推门入内。叶鸯口中的“别人”是谁,江礼不甚在意,他搓搓手,靠近木桌倒了杯热水,学着叶鸯的模样,把瓷杯捧在手里。 热气从杯中飘出来,变成一缕游丝荡在半空。被冷风吹僵的手又灵活起来,江礼伸出手掌,弯了弯手指头。 叶鸯望着他笑:“今晚怎么又来了?是怕鬼,还是怕冷?” “有些冷。”江礼回答,“外面风吹太响,吵得我睡不着,发现你也没睡,便想进你屋里坐坐。” 叶鸯掀开裹在身上的被子,像护子心切的大鸟张开翅膀那般抬起手臂,把江礼罩进了棉被。倪裳派了人看顾这院落,房中被褥枕头常常拿出去晒,于是到了夜里,它们就散发出好闻的香气,那是光的味道。 江礼深深嗅着那气味,半晌才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来到这个地方。” “以前的伏天,你在南江怎样过?”叶鸯蜷起腿,弯腰抱住双膝,侧头等待江礼的答案。 在诸事不顺的一年里,这还是江礼首次听见他说出“南江”二字。 沉默片刻,江礼调整呼吸,试图回忆南国的夏天。不过对他而言,南国的春夏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秋三季,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南国之夏,较春秋更暖一些。伏天闷热,间或落雨,雨下得没有规则,尽随老天心意。”江礼掰着手指,往叶鸯身边靠拢,絮絮讲述,“一到下雨,天就很闷,水里的鱼都探出头,浮到上面来吸气。我小时候总趁着下雨天去捞两条鱼。” “若是雨下得大,你也出去?”叶鸯问。 江礼摇头:“倘若雨下得太大,风多半也会很大;而且天色发黑,没多少人会挑那时出门。” “听你描述,南北之夏的差距,不似我想得那般明显。”叶鸯垂下眼帘,复又望向窗外,“……南国一年四季,却有三季是热的,这倒很稀奇。” 南国的春夏秋冬当中,与北地最为相似的是夏,而它大概也是唯一的相似之处。 “你们那里,江河湖海总是很多。”叶鸯又说,“你喜欢水吗?” “没有海。南国没有海。那些江河是要汇入海里的,但我长这么大,仍未见过它。”江礼纠正叶鸯的小失误,继而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水,我们那边的孩子应当都喜欢水。方公子是巫山人,亦属南国地界,你看,他也很喜欢水。” 恐怕没多少人会讨厌水,尤其是在炎炎夏日里。水之清澈凉爽,足以让人身心愉悦,将一切烦恼抛诸于九霄云外。可惜叶鸯怕水,向来只敢在浅处与它亲近,稍微深一些的地方,如果一眼无法望到水底,他决计不会靠近。 江礼知晓叶鸯畏水,但从未探究过他畏惧的原因。不窥探旁人的秘辛,是江礼的一个习惯,他并没有那么多疑问。 而这时候,不等他发问,叶鸯却先开口:“我倒是很怕水。从前我被水淹过一次,自那时起就怕了它,师父总拿这件事来念我,嫌我胆小如鼠。” 叶景川的原话其实并不像叶鸯说的那样好听,只是他一时想不起原话是怎样说,便照着自己的理解,对江礼大致描述。 如果他没记错,叶景川说那些话的时候,还处于厌恶他的阶段,因此把话说得很刺耳、很伤人。 那倒也无所谓,毕竟在师父挖苦徒弟的同时,徒弟也在给师父添乱,令其常常发怒。 “叶大侠会那样说你?”江礼疑道,“我想他很喜欢你……” “那是后来的事。”叶鸯只笑,“他一开始讨厌死我了。我第一次到无名山,他硬要我叫他师祖,我当时想啊,这人真是有意思,分明长了一张能做我哥哥的脸,凭什么要跟我爷爷一个辈分?我不愿意叫他师祖,就只叫他师父。他要我给他洗果子、捏脚,我就先给他捏脚,再拿果子给他吃。他生气了,骂我一顿,我便告诉他,我爷爷就喜欢别人先捏过脚,再拿果子。” 江礼听得嗤嗤直笑。室内太安静,他不敢笑太大声,因而憋了一半的笑声被藏进肚子里。没一会儿,腹部开始鼓胀,他只好腾出一手去揉肚子。慢慢把那些笑声揉散了,揉入四肢百骸,融成零零星星的暖,犹嫌不足,是以又往叶鸯身边蹭去,俩人肩膀碰着肩膀,紧紧地挨在一处。 “那后来,你有没有叫过他师祖?”江礼追问。 “当然叫过。人在屋檐下,低头的时候总得有。”叶鸯捶捶腿,思绪飘回很久以前,又落回很久之后。 叶鸯当然叫过叶景川师祖。不过,当他这样称呼叶景川,通常是别有意图。 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叶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师祖师父好哥哥多种称呼轮换着叫,直叫得叶景川兴奋,连带着小景川也兴奋,然后被翻红浪,共赴巫山。 那只是他们两人知道的事。 又谈了一些从前在无名山上的过往,叶鸯终于累了。打着呵欠拭去眼泪,拿走江礼手中瓷杯,与自己那只一起放回木桌,又坐到床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眯着眼看遍地明月光。 江礼亦感到疲惫,此乃长途跋涉所致。他爬山时累得不轻,直到现在,双腿还微微发颤,迫切地需要休息。 叶鸯挺了挺脊背,动动脑袋,好像要同江礼对话,然而那两片嘴唇还没来得及动弹,人已被拖入睡眠的深渊。他靠在江礼肩上,很快沉沉睡去,江礼探手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并无异常,这才放心。 小心翼翼地扶着叶鸯令其平躺,江礼除去外衣,掀开棉被一角,极快速地钻了进去。 一颗心砰砰直跳,貌似很紧张。 它在紧张什么? 我在紧张什么?江礼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又不是第一回黏着他,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为什么总想黏着他? 怕他走丢?怕他不见?还是担心他忽然淡出自己的生命? 江礼摸索着抓住叶鸯的手,感觉那手指像石头一样冰凉。两汪热泪忽地上涌,他用力睁大眼睛,借着月光细看叶鸯面部的轮廓,小声叫道:“哥。” 叶鸯迷糊着应声,但没真正醒来,也没接他的话。 外面的风变小了,窗户那边却出现轻微的响动。有人站在外头,想打开窗。 理应戒备的江礼没有动作,因为他透过窗缝,辨认出外面是清双。 清双眨眨眼,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与江礼对视,似乎在询问他今晚是否准备留在叶鸯屋内照看。 江礼摆摆手,竖起食指,又指了指沉睡的叶鸯。清双笑笑,替他们关好窗。月色满山,一夜静谧,风在奔忙,人睡得安详。 握着叶鸯的一只手,江礼心中很不是滋味。费力地去够另一只,摸到的还是一片冰凉。 且把它们放在自己这儿暖一暖罢?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许能叫这一夜不那样难捱。 紧盯着叶鸯的脸,江礼又开始迷惑。从巫山一路来到这里,他当真是为了看一眼雪色?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对赏景不那样热衷?如果不是,真正的理由,该是什么? “……”心念电转之间,江礼有了答案。 叶景川。 今晚叶鸯提到最多的,不是南国,不是巫山,甚至也不是北叶。 是叶景川。 恐怕叶鸯本人对雪没多大兴趣。他生活在北叶的那些年,早就见惯了落雪,哪里会感到稀奇? 这座雪山的意义,不在于其上终年覆雪,只在于叶景川。 所以无论是冷是累,无论有多痛苦,叶鸯都要来。 他哪里胆小如鼠?他的胆子大得很,令人望之生畏,不敢与他相比。 江礼张了张口,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 叶鸯听不到。此刻他静静安睡。 ☆、第 94 章 和谁同榻而眠,并不能决定叶鸯做怎样的梦。说来尴尬,这一夜睡在江礼身旁,他却梦到了叶景川,还是十分上不得台面的那种梦。 春梦了无痕,完全是哄小孩子听的,待他们长大了便会明白,春梦非但不可能了无痕迹,其痕迹还明显得很。叶鸯满头大汗,自梦中惊醒,瞥见高高昂起的小兄弟,不由大窘。趁江礼尚未睁眼,慌忙盘膝而坐,平心静气,好容易才把小兄弟的兴致压下,热汗已沾湿了衣领。 夜间极冷,日间极热,叶景川的家乡就是如此怪异。分明是伏天,却完全没有伏天的样子,除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之外,其余的景观令人看不出此地正是夏季。 叶鸯抹掉脸上剩余的汗,推推江礼唤他起身。清双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但顾忌着某人还在睡觉,不敢贸然进屋。 倪裳不与他们同行,江礼这几日又总黏着叶鸯,方璋在偷懒,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煮药送药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清双身上。外面日头毒辣,她站在阳光底下,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叶鸯有些过意不去,见江礼动了动,全没有要醒的意思,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把房门打开,接过清双手中的碗,将碗内苦药一饮而尽。 喝药喝出了饮酒的豪气,其感受却不见得比饮酒舒爽。叶鸯一时逞能,后患无穷,药液方一下肚,腹内立时翻江倒海,激得他险些把刚咽下去的药全吐出来。 清双眯着眼看他,瞧出他不舒服,塞给他一块糖。 叶鸯接了糖块,嘎吱嘎吱嚼着,后面床上的江礼被这阵声响搞得焦躁,伸手在床上乱摸一气。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摸到了叶鸯的枕头,下一瞬,枕头就跑到了他的脑袋上,死死压住一只耳朵,似要钻进他的耳朵眼里去。 “叫你叫不醒,推你也不动,吃块糖倒把你吵起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病?”叶鸯道,“既然醒了,就快起床,少学方璋偷懒,睡到太阳晒屁股都不动弹。” 清双低笑,似乎在笑江礼,又似乎在笑方璋。她接过叶鸯手里那只空碗,低头大步离开,影子在地上投下漆黑的色块。 说来也真奇怪,清双回屋不久,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叶鸯抬眼一瞥,发现空中有几朵洁白的云遮住了太阳光。云是好东西。巫山有云,无名山也有云。叶鸯以前最爱看云的变化,也常常在水面上观察云的倒影。他害怕水底,但喜欢天空。 阳光不再直射白雪,总算能让人舒服一点儿。光太亮也是种困扰,适当的阴暗反叫人喜欢。 床上的江礼哼哼几声,无意识地扭动身躯,宛如一条长虫。叶鸯见他一时片刻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便不予理会,从房间角落搬来矮凳,坐在门前看雪。无名山一带的雪有时也算得好看,然而堆不成雪人,捏不成雪团,就连晶莹的冰凌,存在时间亦不长久,几乎不成气候,哪儿能比得上真正的雪山? 作为北地人士,叶鸯对冰雪有着没来由的喜爱,却也谈不上非常喜欢。他只是贪恋雪天的静寂,贪恋那抹洁净。覆雪千里,掩盖污秽浑浊,大地白茫茫一片,好似天上仙境。人间有多少苦多少痛多少恨,似乎能暂且忘却,哪怕是最贫穷的人,也会为铺天盖地的白色而失神。 一双看够了白雪的眼感到疲倦,不由自主地闭合。抛弃了视觉,听觉便愈加灵敏,叶鸯听到了鸟儿盘旋声、振翅声、人语声、脚步声以及风声。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他脸上,有谁静悄悄地走过来,停在他跟前。 “上次来时,此间并非这般面貌,若不是亲眼得见,我恐怕不能相信。”方璋抱剑,围着叶鸯转了几圈,用鞋尖轻轻踢地上的雪。 叶鸯睁眼看他,笑道:“今年天气反常。” “老天爷心情不好。嘿哟——”方璋东扭西扭,伸个懒腰,甩甩胳膊。他动作太大,剑鞘撞到了叶鸯的脑袋,直叫后者气得发笑,扬言要打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即刻回屋取来佩剑,把矮凳踢到一旁,专心致志与方璋切磋。昨儿休息好了,状态就是不一样,叶鸯连出数剑,将方璋逼退五步,不禁大悦,接下来的招式也流畅不少。方璋轻敌,竟被他占去上风,纵然后知后觉地回神,想借助猛烈攻势取胜,却已让对方把控了主动权,再无转圜余地。 比试第一轮,叶鸯出其不意地取胜。方璋不服,硬拉着他要再来一次。叶鸯舒活舒活筋骨,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应允他的请求,剑锋划过地面上薄薄的积雪,掠起可迷人眼的白尘。 若是叶景川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站在这儿,看到覆雪的山峦,看到用剑的自己,是会故作不屑,还是不吝赞美?叶鸯忽地出神,没留心方璋的剑已到身前,再醒悟时,寒芒刺目的剑尖已离他很近。惊叫一声慌忙避过,叶鸯埋怨道:“我还未调整好,你怎的忽然出手?” “面对劲敌,可没人给你调整的机会。”方璋讥笑,“与我过招,还想旁的事情?把你的闲心收一收,好好同我比试一场如何?” 方璋的水平,当然值得叶鸯心无旁骛地与之过招。叶鸯抿唇,道一声抱歉,眸光霎时转冷,提三尺青锋,带七分杀意,如白虹贯日般向方璋攻去。 “好!”方璋高喝,“这才是你!” 旋身避其锋芒,反手刺出一剑,剑刃相撞,发出令人头皮酥麻的声响。叶鸯咬牙,奋力前冲,却扛不过方璋的力气,僵持几息,只好抽身后退,暂且示弱。 方璋并未乘胜追击,而是东一剑西一剑,毫无章法地胡乱出招。他的剑术阴险狠辣,独辟蹊径,这不是方鹭教他的招数。 杀人的剑,角度总是刁钻。方璋摸得透叶鸯的套路,叶鸯却摸不透他的,因此显得左支右绌。 第二回切磋,以叶鸯气力耗尽,无力抵抗为结局。 “本以为你那招数不适合持久作战,但如今看来,大概是我失算。”叶鸯席地而坐,微微喘气,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方璋蹲在他身旁,嘻嘻直笑,伸手为他拭去额上汗滴。 屋外煞气弥漫,罡风涌动,江礼早就被惊醒,这时候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扒在窗口看他们两人。叶鸯不经意间回头,撞见他闪闪发亮的眼,稍稍一愣,旋即怒道:“起这么晚,还不洗漱,衣衫不整,像什么话?!回去回去,穿好衣服再出来晃!你这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活该挨一顿揍!” “嘿——我早已洗漱过了,你空口白牙在这里诬赖人,可真讨厌。”江礼撇嘴,拍着窗框发脾气,可惜他这满头乱发的形象全无威慑力,看上去好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压根没有他想象中威风八面的气势。 叶鸯对他的愤懑不屑一顾,又同他斗两句嘴,忽然听他问道:“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他明知故问。叶鸯摆摆手,随便应付:“我们在切磋。” 得了他的回应,接下来的话题便好说。江礼转而望向方璋,跃跃欲试:“方公子的剑很厉害,不知这剑术可有什么渊源?” 方璋两眼一闭,就要张嘴开吹,叶鸯唯恐他误人子弟,连忙高声打断:“他那剑术不适合你,你切莫跟着他学!” 江礼这样温和的性子,压根就不适合方璋那阴狠的杀人剑术。江小公子生来就该是个风雅青年,谦逊有礼,温润如玉,他使的应当是君子剑,他的剑招,不该与杀手扯上关系。 要是把方鹭教的那一套搬出来,多半能完美贴合江礼本人的性格,但方鹭恐怕不愿意再收徒。并且,他先前受叶景川所托,曾杀过江礼或远或近的亲戚,甚至恐吓过江礼本人,如此复杂的纠葛拦在中间,实在不适合做师徒。像叶景川那样不靠谱的师父,世间有一个就已足够,像自己这样好笑的徒弟,也不能再多一个了。叶鸯苦笑。 责怪地瞪了方璋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耽误大好青年,方璋轻哼,别过头去,眼角余光却不住往叶鸯身上飘,好像在等他发表有用的意见。 叶鸯不理他,径自对江礼说道:“我记得你从前想过拜景川为师……他的剑术极其精妙,但在我看来,也不太适合你。方才你所见的那一套,乃是杀人剑,非狠戾者不能使用,而景川的剑术,其间也融合了一些杀人招式。你心无杀念,怎能用得了这样的剑?方师叔的剑法温和如水,那倒适合你。” “哈,你说来说去,竟想把人往他那里推?”方璋最不愿别人与自己抢师父,登时杀气满溢地盯住了叶鸯,继而审视起江礼。 “有谁要与你抢师父?”叶鸯直翻白眼,“他的剑法已经大致成型,稍作指点便是,哪儿用得着拜师?” 方璋还想说什么,叶鸯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人闭上嘴,旋即回身,食指遥遥一点,对江礼道:“你把自个儿收拾齐整,拿上剑出来,我看能不能指点你两招。” ☆、第 95 章 江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最后决定交付信任。那满头乱发往后一闪,闪出了叶鸯的视野。方璋咧咧嘴,学着叶鸯盘膝而坐,眺望原处的山巅出神。这一带不止一座山峰,也不止一堆雪,其他山上人迹罕至,兴许雪会更白一些。 然而到了更高的地方,雪却不见了。终年的苦寒令万物难以生长,雪花亦失去踪迹,惟有长久的荒芜伴随它,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千年万年。 人喜欢居住在平原丘陵一带其实是有道理的,毕竟高处不胜寒。 平凡、平坦、平整,是要比高峻艰险之处安逸太多。 叶鸯闭目养神,不曾起身,也不曾驱赶方璋离开,他只是静静地等,他知道江礼会来。 没过多时,房门口传来嘎吱声响,方璋回首望去,恰见江礼口衔发带,手持木梳,一双眼滴溜溜转动,透露出些许焦急。当即笑道:“你慢慢梳,我不会走。” 说了不走,那就是真不走。江礼放下心,转回屋内仔细打理鸡窝似的头发。折腾好半天,桀骜不驯的乱发终于臣服,总算变回了能够见人的模样。江小公子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佩剑跑出房门,直奔叶鸯所在。 刚要出招,叶鸯忽而改变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主意,拍拍身旁空地叫他坐下,说道:“我适才想了想,天下剑术之根本,似乎无甚差别,唯一能称得上差异的,恐怕只在于用剑之人的心境。我不敢教你剑招,只能与你谈谈别的,你可愿意听?” “且说来听听。”江礼掸掸衣袍,于他身旁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叶鸯沉吟片刻,接上不久前中断的话,继续向下讲述:“教你用剑那人,可对你提起过快慢之分?出剑要快,心要慢,类似的言语,他对你说过不曾?” 江礼摇头:“用剑便是用剑,一心求快不就好了么?” “天下万事,贵在沉稳。若是沉不住气,反容易露出破绽。不论是守是攻,但凡能沉静如水,皆有获胜之可能,一味前行不可取,须得适时退让,才能从战中获利。”叶鸯嘴角含笑,屈指在剑身上一弹。长剑嗡鸣震颤,似乎在应和他这番话,并提醒江礼听从。 “我大致懂得了。你继续说。”江礼“嗯嗯”两声,随手在剑鞘上抚弄一把。其上花纹凹凸不平,硌得他手掌微微发痛,却产生出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叶鸯清清嗓子,又说:“与人相斗时,出剑务必要快,但发力不宜操之过急。以你之能,应当鲜少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或强敌,多半是些鸡鸣狗盗之辈。对待这种人,记得留几分力,打伤即可,打死就不太妙;你不适合杀戮,该学着点儿怎样留手,下手要有多重,出力要出多少,皆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 江礼讶然道:“若他想杀我呢?” 谈到留手的话题,务必谈到对方是否有杀心。叶鸯对此早有预料,闻言只是笑笑,不慌不忙地对他解释:“若他要杀你,那你不可不防。真气收放自如,需要练习很久,杀与不杀的界限,更是需要时间来判断清楚。其实你的问题,仅仅在于难以判断对方目的与水平。在江湖间行走,你必须要学会看人。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这样多,街头老妪、算命先生,可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昨日帮扶过的孩童,可能转眼将你出卖,准确判断对方是个怎样的人,怀有怎样目的,时刻保持警醒,是你要学习的生存之技。” 原本说的是要探讨剑术,话题为何突然绕到了为人处世?江礼甩甩胳膊,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你在教我做人呢?” “你不靠杀人吃饭,当然要从兵器和武学当中发掘出一点其他的东西。”叶鸯说着,似笑非笑地看向方璋。他口中靠杀人吃饭的家伙到底指代谁,在这一眼当中暴露无遗。 方璋不以为然,伸展开长腿捶了捶膝盖,把剑放到一旁。 叶鸯望向他随意搁置在地面上的剑,又望向江礼怀中的剑,只觉物似主人型。这两把剑,一个随便放置也无所谓,一个天生就该被人珍视,这倒与持剑之人给他的感觉十分相近。方璋野蛮生长,放荡不羁,江礼却行端坐正,一丝不苟,他们的天性不同,心境不同,因此剑也不同。 “别以为剑只是剑,与人无关。对你来说,剑握在你手里,就代表着你的为人。你心存善念,不宜运用杀人剑法,惟有君子之风,才贴合你的本性。”叶鸯长吁口气,下了定论。 心中若有善念留存,自然不愿痛下杀手。如果善人使用为杀戮而创造的剑法,非但杀不了人,用不好剑,反而显得婆婆妈妈,招人耻笑。江礼似有所悟,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珠转了一圈,最后说道:“我明白了,你在夸我。” 要说在夸他,那倒也是真的,可这番话的中心,绝非对他的赞扬。叶鸯又气又笑,一时间有了“孺子不可教”的想法。 抬手在江礼脑瓜上拍了一下,把人拍得低下头去:“怎的这么贫!和谁学的?净教坏你!” 江礼虽不擅此道,但他初出茅庐,就把叶鸯气个半死,假以时日,必能取代方璋,跻身于“讨人嫌排行榜”上金字首席。 那排行榜是叶鸯自己排的。 曾经的首席留给叶景川,后来叶景川被撤下来,换上了方璋。 且让方小公子一直高居榜首罢,江礼学谁也好过学他! 叶鸯露出糟心的表情,什么话也不想多说,而看不懂别人眼色的方璋竟在此时蹭到他身旁,张口便说:“你也指点我两招呗?” 方璋需不需要指点,叶鸯一清二楚。别听此人语气一本正经,那满肚子坏水,倒出来能没过泰山山顶。他的正经,基本都是假正经,他求人指点是假,随口胡言是真。 既然对方随便问,那么叶鸯就随便答。叶鸯瞟了方璋一眼,话里带刺:“你就算了,杀人剑法挺适合你,不需要改。” 言下之意,乃是他坏到了骨子里,实在没道理去学别人的君子之风。 被叶鸯这么说,方璋十分不服气,即刻反驳道:“我可不止会一套剑法。” 不止会一套剑法,能说明什么?叶鸯挑眉,嘴角弯起:“所以啊,你不止有一副面孔。” 哪怕他的剑法能伪装出一派风度,他这个人也没有那种风度,伪装出来的都是假的,一个人就算有一千张面容,也只有一张是他真正的脸,其余的皆为假货,没有任何价值。 修习了不止一套剑法的,何止方璋自己?叶鸯的讽刺太明显,马上被对方反唇相讥:“那你也一样。” 一样一样,当然一样。他们两人身上,相同的地方可多了去。叶鸯捧腹大笑,仿佛被他的话逗乐,笑了好久,这才平静下来,说:“没错,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我也一样。不过我师父不可能知道,我很少在他面前杀人,你就不同了。”——讲到此处,突然停下,嘻嘻直笑。 被他戳中痛脚,方璋恼羞成怒,立即扑上前来,二人扭打成一团。 江礼看不出他们是真动手还是假动手,叶鸯的那番话把他说懵了。眼下他满脑子转着的,尽是区分真假的方式,可事实上,就连眼前这二人的相处方式,他都无法看穿,又怎能看穿他不熟悉的人? 不管怎样,劝架总是对的。 “不要打了。”江礼叫道。 那两人闹得正欢,谁也没有应答。 余光瞟见不远处房中的人影,江礼灵机一动,扬声道:“方——” 刚吐出一个姓,方璋霎时间僵住。扭头看去,方鹭果真站在屋内,正透过窗口与他对视。 “……” 方璋一跃而起。 然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方鹭摇摇头,身形隐入黑暗,不知是嫌弃徒弟愚蠢痴傻,还是单纯不想看到他的脸。 挫败感如风一般席卷而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方璋垂头丧气,继而大怒,扑到叶鸯跟前,准备继续与之厮打。叶鸯察言观色,发觉他气得很了,暗叫一声不好,起身便逃,方璋在他背后穷追不舍。 恰好此时,方鹭又改了想法,他再次靠近窗口,轻声道:“过来。” 叶鸯喘着粗气停下,不住拍打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听见没有?师叔叫你过去,不要追我了。” “兴许他在叫你。”方璋站在那儿,头也不回。 “我在喊你。”方鹭皱眉,“过来。” “‘你’是谁?”方璋问,“我认不认识?” 叶鸯重重地抹一把脸,神情惨不忍睹。 他对江礼使个眼色,后者会意,来到他身旁将他带进了屋。 方鹭依然扶着窗台,牢牢盯住方璋的后背,似乎在等人回心转意,收起周身的刺。 风扬起一片雪沫,雪堆顶部被风削平,仿若巨石遭到侵蚀,一点一点风化成灰。方璋回头,沉声道:“有话便说。” 话到嘴边,却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了。方鹭搭在窗台上的手指弹动两下,目光移向他处,双眉仍旧拧得死紧:“别瞎胡闹。” “你偏心他?”方璋嗤笑。 “有人上山。”方鹭答非所问,匆匆撂下四字,“砰”地关上了窗。方璋眯起眼,盯着那扇紧闭的窗看了半晌,旋即大步走向叶鸯的卧房,隔着一道门提醒他:“今晚怕是有人来。” “知道了。”叶鸯在门内应声,又说,“不要出屋,不要来我房里,我能应付。” ☆、第 96 章 自打叶景川不在身边,叶鸯就愈发娇气,天热了他不吃饭,天冷了同样不吃。江梨郁端着碗在他床前站了好久,他才坐起身,勉为其难地喝下半碗稀粥。 有些人没良心,吃娘的喝娘的,放下碗筷就骂娘;叶鸯虽不算没良心,但他的行为跟放下碗筷骂娘其实没什么两样。他的确不骂娘,也不骂任何人,然而他喝完粥之后,嘴巴一抹,眼睛一合,径自躺回床上,挑明了不想与人交流,纵然是江梨郁,亦不能使他开口。 江梨郁并不介意师兄的冷淡,她从这反常的冷漠当中读出其他意思,因此未尝多言,摸了摸叶鸯的额头,便捧着碗离开。叶鸯悄悄把眼睁开一条缝,望向她开始伸展的背影,不由感叹小姑娘终于要长大,说不准哪天就变成无名山下一枝花,吸引各路英雄豪杰踏破门槛来求亲。 到那时候,江礼会替代她的父母为她把关,赶走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叶鸯伸了个懒腰,侧过身背对窗口。 夜还未深,天光微明。日月同天,一方在西,一方在东。渐渐地,月轮取代了夕阳,清辉覆盖千里江山,天下山川河流,平原丘壑,无一处不与月色相拥。叶鸯静静地睁着眼睛,却不肯回身欣赏夜景。他静思的时间已足够久了,不再需要无限度的安静。 叶鸯阖眼小憩,手掌轻轻按压胸口。长久的心悸,令他胸闷气短。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从未察觉到自己的虚弱,而如今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常常产生出命不久矣之感,连白日里短暂的愉悦,都被他认作“回光返照”。 这不是好兆头。过于担忧死亡,终会使它提前到来。叶鸯单手抚胸,缓缓吐出一口气,背后的窗扇被人推开,陌生的气息钻入房间,此人为赏金而来。 江夫人开出的价格,于叶鸯而言算是个天价。连方璋都为之动心,难保不会有更多人垂涎。难以安眠的夜晚,不可能只有一个,只要江夫人的悬赏一日不撤销,叶鸯的人头就时时刻刻都有掉落的危险。 那人翻窗进屋,仓促间碰倒一只花瓶。花瓶倒下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叶鸯不禁皱眉。 手脚笨成这样,是谁给了他信心,让他认为自己可以拿到这份赏金? 笨就算了,偏要趁夜取人首级……就这水平,夜晚是给他的暗杀对象造成阻碍,还是给他本人造成阻碍? 叶鸯很想笑,但忍住了,没有出声。 左手缓慢挪动,碰到压在枕头下面的短刀。 他用不惯短兵,不过偶尔拿来玩玩,往别人身上刺一下,想来十分有趣。 黑影慢慢逼近,映在墙壁上的轮廓逐渐明晰。叶鸯手臂紧绷,悍然挥刀转身,割裂来人喉管。鲜血沿刀口喷溅而出,多数洒在帷帐上,少数落在床铺,晕开深深浅浅的颜色,像白纸被打翻的墨汁浸染。叶鸯抬手一抹,擦掉颊边血滴,随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丢弃短刀,疲倦地向后一仰,合上眼睛。 天太冷,血腥气因而变淡,然而不管它有多淡,总是真正存在。叶鸯原想不管不顾地睡去,把烂摊子留给方璋来收拾,眼前却不停晃动着幻影,直令他的视野蒙上浓重的红。他不是很喜欢红。他喜爱的红仅限于红烛光红盖头红罗帐,除却新娘出嫁,新郎官娶亲,再没一种情况能让他对铺天盖地的红产生些许好感。 额头渗出冷汗,叶鸯蓦地睁眼,拔刀割裂帷帐。吸饱鲜血的布料沉沉坠下去,将地面上那具尸体掩去一半。叶鸯起身,把另外半幅帷帐也割断,盖住那死不瞑目的无名来客,血腥气遭到阻碍,再次变淡。 它又淡了,可它还在。 叶鸯不想下床,不愿掌灯,他没兴趣观察满地鲜血,更没兴趣做什么清理。他放下兵器,无言枯坐,眼前的画面倒在无限延伸。从房间里倒伏的这一人身上,他竟瞥见了无名山中树林之间的那场厮杀,那是他平生最痛快的一次,亦使得他不敢回想。 耳聪目明,乃是常人所具备的特征。但凡无病无灾,哪个人不是听得见、看得清?但很残酷的是,真正的耳聪目明,竟又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世间太多人站在它的门槛前,穷尽一生也不能跨越。 心智受到蛊惑与蒙蔽,人就会一败涂地。江州是这样,还有其他人也是这样。心无旁骛四个字,写起来容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加难,哪怕是叶景川,都不得其门而入。 叶景川为何失手,中了无名鼠辈的算计? 那自是因为他心有隐忧。 他一颗心牵在了徒弟身上,便算不得心无旁骛。他犹豫,因而失误。 不过,一心一意去做某件事,为了单一的目标不停奔走,是否也会陷入困境? 世上道路千千万万条,每条道上千千万万人。 有人东奔西走,浅尝辄止,从不深入探寻。 有人一条路走到黑,撞墙碰壁亦不回首。 成败并无定数,执着并不可耻。 然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造过一次杀孽,是否还有第二次? 无名山上的树林,算不算一场迷障?无名山,算不算是他的心魔? 叶鸯没有再往下想。他已摸到了答案的边角,却不想在此刻将其从淤泥中捞出。 为了快活一些,他开始想叶景川。 而叶景川显然令他快活得过了头。他探手下去,发现某个地方又顺应了本能,正高高昂首,洇湿一块布料。 师父可真有意思,明明不在这里,竟也能…… 叶鸯开始后悔方才割断了床帐。 他费力地掀开被子,露出双腿,往床内退缩。古怪的感觉爬在他腿间,某处有些空虚,某处有些鼓胀,而不论空虚或鼓胀,显然都让他不舒服。 这事做过几次,竟还没能习惯,也没能掌控要领,看来他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只是叶景川不太可能来教他这些。 叶鸯藏在棉被筑造的城墙之后,努力自我疏通,但终究少了点儿什么。恨恨地磨着牙,他翻过身,自暴自弃一般,舔舐自己修长的手指。他庆幸他那一双手生得好看,又好看又中用,才是它存在的价值。 终于,空虚吸收了饱胀,饱胀替代了空虚。然后它们再次交替,反复交替。叶鸯咬住被角,小猫似的叫唤,双腿像被人折断过,使不上半分力气。 伏在枕间歇息半晌,嫌弃地扯落身上衣衫,摸黑下床,将那把沾了粘稠液体的短刀丢进水盆。但听得哗啦一声响,水花高高溅起,叶鸯点亮灯盏,双目横扫,看见盆中浮上一层薄薄的红,其间兴许夹杂了白色,抑或是人眼瞧不出的已融进清水里的肮脏东西。 “……” 叶鸯的坏脾气突然爬上来,他捞起短刀,步出屋门,寻到个僻静去处,将其抛下山峰。 但愿不会有谁捡到它……永远也不要有人捡到。 回到屋内,借着昏暗的火光将床铺清理干净,叶鸯跨过那具死尸,重又爬上他的床。窗户打开了那么久,血液早已凝结,室内一片清爽,再没闻见别的气味。 他不想把尸体挪出房间——或者应该这样说:他如今没有多余的力气把尸体挪出房间。爱别人是很费力的事情,爱自己同样费劲。 叶鸯懒了倦了困了乏了,翻过身躲进棉被里,不再管地上那家伙。它横竖都冻成了冰块,纵然化身邪祟,也无法行动自如。等它真发生了奇怪的改变,再拧掉它的头亦不迟。 “呸。”叶鸯把脸捂进被子里,小声骂道。 他正自我唾弃。 该是多不要脸,才会在一具尸体旁边做出那样的坏事? 下手时未尝留情,干渴时丧失理智,他已和疯子相去不远,唯一的区别大约在于他还知道自己的名姓,理智回笼之后还能感受到羞耻。 心不善,行不端,叶景川该为有他这种徒弟而感到羞耻,虽然他们师徒两人都好不到哪里去。 地上的尸体,叶鸯不管收拾,自有旁人替他收拾。方璋起了个大早,悄悄摸进他房间里,拖走了地上的死尸抛入深谷,又绕回去处理满地血迹。被浸透的帷帐是不能要了,叶鸯把它们割断,倒给方璋省了力,但床单被褥上的血,怎么说也得洗一洗。 “起来起来。”方璋伸手拍打叶鸯的脸颊,“给你换床被子。” “不换!”叶鸯人不清醒,脾气却很大,非但不给方璋面子,反而给了他一记绝命踢。方璋“嗷”地嚎了一嗓子,用力一扯,把整条被子撤走,叶鸯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登时赤条条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 方璋捂住双眼:“我不是有意的。” “把我被子还回来。”叶鸯皱眉看他,伸手管他要被子,似乎还想继续睡。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俩大黑眼圈挂脸上,一看就是昨儿没睡够。 方璋怕他冻出毛病,又怕他□□地跳下床和自己打架,当即做出决断,把被子给他扔了回去。 反正除了他们两人,没有谁会注意那一丁点血迹。 若是有人注意到,就把锅推给清双。 被子落回身上,叶鸯却忽然睡不着了。伸长手臂从床头摸到衣裳,慢吞吞穿好,睡眼惺忪地去寻水盆,低头一看,登时摆出一张臭脸,厉声道:“谁往我脸上画东西?” “你昨儿没睡好,整出俩眼圈挂在脸上,怎还怨起别人来了?”方璋道,“你还睡不睡了?你要不盖那条被子,我给你洗了去,省得我师父又给我找事。——你们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专会折腾老子,我呸。” “我折腾你是因为你欠收拾,他折腾你是因为他生气。总而言之,你他娘的活该,别说得好像我们欺负你。”叶鸯“噗”地吐出一口水,闭眼甩甩脑袋,发觉自己已记不清昨晚那具尸体躺在什么位置。 忘了也好,把该忘的事都忘掉,想必能活得很舒服。 话又说回来,像方璋这样平素对旁人漠不关心的家伙,突然开始大献殷勤,随便想想都知道有猫腻。叶鸯斜着眼睛瞟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懒得为我善后……怎的,这是忽然转了性子?” “你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方璋叠好被子,随手拍打几下,将厚厚一卷棉被扛上肩头。临出门前,回头对叶鸯说:“小心着点儿,别被谁捅死了,你说好要把赏金给我,万万不可食言。” “那你来护着我呗。护好了,钱就是你的。”叶鸯撩动水波,观察那一圈一圈荡开的波纹。盆中之水,总令人感觉无趣,一方水域,非得有烟波浩渺之象,才能让人觉得它美。 但叶鸯不喜欢水。 他盯着那只水盆拧起眉。 ☆、第 97 章 一张脸在波纹中显形,却不是叶鸯的面容。他瞠目结舌,伸手去触碰这熟悉又陌生的脸,然而指尖入水的那一刹,除了冰冷,再也没有其他感受。蓦然间一声惊雷划过耳畔,撕裂所有伪装出的静谧,叶鸯惶惶然仰首,透过窗扇遥望远山莹白雪色,勉强从一片素净中捞回自己的神智,双手紧握成拳,剧烈喘息。 重又低下头,水中倒影恢复成了自己,但叶鸯受过惊吓,总不能真正安心。端起水盆走出屋,将满满一盆水尽数倒掉,瞅见模糊不清的盆底,方才松懈,不再那样紧绷。 掩耳盗铃,自我欺骗,兴许就是在说他这种人。 世间鲜少有人能够正视自己的执念,而叶鸯不觉得自己是少数,他认为他更接近多数,他很平庸。 虽说平庸亦具备平庸的好处,但叶鸯偶尔也会羡慕跳出凡尘的世外高人。他们将欲求尽量降低,不为世俗所累,无论是爱恨还是名利,在他们眼中皆为浮云。叶鸯自认为修炼不到家,达不到他们的境界,爱恨与财富,他暂时还很难放下。 兴许一辈子也放不下,再过一辈子也放不下。 目前他依然没有忘记叶景川的打算。叶景川已成为他心里一根拔不出来的刺,与他的血肉黏连在一起,若要忘却,若要割舍,必将经历一番苦痛,并且在痛苦过后,兴许还不能真正将其忘记。 那浮现在水中的容颜,恰是叶鸯无法舍弃的实证。 他深吸口气,猛地一拍脸颊,把那古怪心思拍飞出去。覆水难收,既已决心将其倾入江河,那就应当任其随大江滚滚东流。叶景川教过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他叶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一个好男儿,怎就婆婆妈妈,割舍不下? 将水盆往桌上重重一砸,盆底与桌面相撞,竟有金铁交击之声。看来连木桌都有铮然傲骨,要同这莫名撞到自己身上的家伙较个赢输。 风过窗棂,撩起叶鸯鬓发,柔柔地抚弄。叶鸯放弃了欺负水盆与木桌,转而回到床边,蹬掉鞋子,和衣而卧。方璋拿走了沾染脏污的棉被,没来得及给他换一床新的,但他横竖也不睡回笼觉,将就着躺一会儿未尝不可。 门板倏地发出“吱呀”一声响,它拖长了声调,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有人推门。叶鸯动动耳朵,不转头也不翻身,只待那人走上前来,该说便说,该问便问。 进来的不是方璋。这厮抱走叶鸯的棉被,此刻兴许还在水潭旁边刷洗,一时半刻找不了叶鸯的麻烦,更遑论摸进他屋内给他生事。 “这就醒了?”叶鸯仿佛自语,那话却明明白白是对着身后友人所讲。 江礼尴尬地抓抓头发,道:“才醒没多久,记挂着你,就进屋看看。” 叶鸯翻过来面对他,又支起半身,目光玩味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一个来回,方才说道:“你娘亲真奇怪。” 江夫人乃名门之后,又嫁入南国大家,世人对她的评价,多为褒扬之词,鲜少有人拿“奇”或“怪”这一类字眼说事。叶鸯此番言论,若是被江夫人娘家听去,多半要把他拽出来打,若是被江州听到,少不得也要同他唇枪舌剑战上几轮。然而,江夫人的娘家远在天边,江州业已魂归地府,谁也没听见叶鸯这一句话。 自己的亲娘被别人说奇怪,江礼竟不生气,反倒说:“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且讲讲,我娘怪在哪儿?” “她一面认为我要害你,一面又笃定我不会害你,这还不叫奇怪?”叶鸯挤眉弄眼,貌似在打哑谜。 江礼思索他这句话,总觉得好像只是字面意思,往里深挖,也挖不出什么东西。娘亲认为叶鸯要害人,故而广发通缉,悬赏他的项上人头,但与此同时,她在无意中相信了叶鸯不会害人,至少不会将她的宝贝儿子当作人质。 “好罢,仔细一想,是有些怪,兴许她自己都没察觉。”江礼耸肩,“我又向着你说话,她要知道,得恨死我了。” “此话怎讲?”叶鸯挑眉,难道江夫人是传说中那种河东狮,吼一吼大地都要抖三抖,从不允许夫君和儿女违抗她的命令? 又或者江夫人家大业大,江州名为迎娶,实则入赘,南江的势力,实际上全掌握在夫人手中? 嚯——如此推测,好像有几分道理。 江礼羞愧地低下头,全然注意不到叶鸯变幻多端的神色,自顾自向下说着:“我先是离家出走,去寻小妹,后是与你相识相交,再加上清双……” 听他的意思,原是自己想得太多。 江夫人强势不假,可她的眼界,比起江州而言还是窄了点儿。江州对这些家长里短漠不关心,而夫人关心得很,上到儿女终身大事,下到侍妾所出幼子,她都要管上一管。假如她不管这么些事情,一心做江州最忠实的助力,当日攻上无名山的人,兴许又要多出一群。 叶鸯忽地想起江梨郁被生母丢弃的缘由,不禁心生忌惮:她管这么宽,管这么严,女人长到她那个年纪,莫不是都要变得可怕非常?师妹可千万不要学她们,真变成那副模样,可就讨厌了。 心口不一是叶鸯的特色,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是同一件事,这会儿他又故技重施,借助插科打诨,掩盖惊恐慌忙。 “哦?你娘为你的终身大事东奔西走,你就念着清双?”叶鸯揶揄道,“你娘若知道佳期如梦是个怎样地方,少不了要大发雷霆;到那时,你待如何?” 这问题问得好哇! 佳期如梦此地,明面上是青楼。假如江夫人不知内情,只见皮毛,定会斥责江礼不知廉耻,从烟花之地带姑娘回家。反过来想,倘若她知晓佳期如梦的真相,恐怕又要念叨门户有别,逼着江礼跟这成天打打杀杀的女子断绝往来,回到南国继承家业,娶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再不济,小家碧玉也比杀手出身要强。 叶鸯想得很长远,而他想得到的,江礼自然也能想到。此刻江礼万分后悔方才那一时嘴快,明明才把这茬糟心事忘掉不久,经叶鸯一提醒,它们居然又冒了上来。他连连哀叹,整张脸皱巴巴好似苦瓜,叫叶鸯看了直发笑。 发问的人向来只管抛出问题,不管解答,那被当头一棒敲晕的可怜人却是困惑。江礼站在原处,呐呐半晌,手指绞紧衣摆,眼神飘忽。突然瞥见桌上茶壶,登时仿若见到大救星,忙不迭说道:“你渴不渴?我倒杯水拿给你?” 甚么倒水,完全是他给自己找的台阶! 叶鸯暗暗发笑,明面上却不拆穿,抬了抬下巴,矜持高贵地回话:“确是口干。倒水去罢。” 江礼如释重负,重又现出明快的笑容,溜到桌旁倒水。昔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子,经历了一番磋磨,最终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叶鸯望着他的侧影,不由感慨万千。 “我们第一回见面,是个什么情况,你可还记得?”叶鸯半阖双眼,手指搭在腿上,轻轻打着拍,那边江礼听他发问,下意识去追溯。时光溯回到中途,零碎记忆扑面而来,江礼吓得一哆嗦,自壶嘴倾倒而出的清水稍有偏斜,登时泼洒成一幅古怪地图。 不打不相识,用在他们二人身上可真是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江礼再度忆起当日酒醉失言的自己,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叶鸯一定是被激怒了,所以想报复他,娘亲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来打扰叶鸯的好心情。 “昨夜那人,真是我娘派来的罢?”江礼欲哭无泪,忐忑不安,“他可有伤到你分毫?” 叶鸯从鼻孔里出气,万分轻蔑:“三脚猫功夫若能伤到我,我便随你姓江!” “既然没伤到你,为何忽然翻起旧账?”江礼拭去瓷杯外沿的水珠,把水端到床前,递给叶鸯。如今他开始怀疑叶鸯小心眼,若非心眼小得像针尖,岂会把往事记得这么牢? “你可想岔了。”叶鸯淡然道,“我并非记仇,只是觉得很奇妙。” “那又有何妙处可言?”江礼不解。 他总在说这件事奇妙,那件事也奇妙,然而江礼看过去,却没感到有多神奇。 大概他生来异于常人,遇事总会多想一层。看破平凡表象,便能刺探到玄妙内里,而窥破萦绕在外的迷雾,必定需要慧眼如炬。 “抛家仇,弃私仇,化敌为友——这不是妙得很么?”叶鸯一口气把水灌下半杯,舔舔嘴唇。 听他这么说来,江礼似有感悟。接过水杯,心中涌现一点难言滋味,双唇掀动,意图与之交谈,最终却了无声息。世事变幻多端,有人化敌为友,有人反目成仇,妙是真妙,奇是真奇。 人心常变,人事因此几经更易。因果相生,正当如此,感慨便是,无需多言。 此刻江礼不过想起无名山下那方小院。 冬去春来夏又至,故地重游之日,却是遥遥无期。 “他把你那床被子抱去洗了,我今晚与你同住如何?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江礼侧目望向屋外,随口说道。 叶鸯没料到此间竟然只有一床棉被,当即僵在原地。怔忡半晌,才问:“他总不能把被子整个泡进水里去罢?” 虽不至于此,却也好不了多少。江礼保持缄默。 ……原不该对见财起意的方璋怀抱期望。叶鸯一时间心如死灰。 回头还是得换床棉被。 ☆、第 98 章 这厢叶鸯正因方璋而恼火,那头江梨郁随着清双在山间漫步,好不快活。清双似乎曾经来过这里,山间何处有突出的岩石,何处有冰封的水潭,她都一清二楚。 江梨郁虽与清双不算很熟,但二人都是姑娘家,总能找出一些共同话题。清双是佳期如梦出身,平素听命于倪裳与叶景川,而叶景川恰是江梨郁的师父,有他在其中连接,两位姑娘之间的线,就轻而易举地牵了起来。既然不好谈家人,不好谈友人,那谈一谈师父,终归是可以的罢? 玉树临风,高大俊美的男子,曾经也是一棵没长大的小树苗。江梨郁把手揣在袖中,俯身嗅山间一枝花,淡淡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她想师父从前亦和她一样矮小,后来是历经了许多年月,才成为天下闻名的侠客。她未能见证他的改变,但是,回到他居住过的地方,抓一角虚无的影,也可当作慰藉。 清双掸掸衣袖,拈了片飘落的花瓣。山风劲猛,不知惜花,竟把姹紫嫣红尽数吹去,当真应了那句寒风无情。北国霜雪养出的人,亦如这冷风刚烈,炎阳似火烧不热他,掌中温暖融不化他,他好像生来就要站在山巅,俯视芸芸众生。 初见叶景川那日是怎样情形,清双其实已记不得了,零散的记忆中,仅剩下一点冰冰冷冷的味道,像山顶终年积雪,像梅花凌寒怒放,一派清冷矜贵。她那时不喜对方做派,总觉惺惺作态,然而身为晚辈,纵有再多不满,也不能放到明面上来。久而久之,竟习惯了他那副样子,再后来和他打照面,亦能壮起胆子,随口开几句玩笑。 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便是叶景川留给她的最初印象。回溯往昔,清双发觉叶景川很少出现,偶尔现身,面上也基本不带着笑。相比倪裳的言笑晏晏,叶景川那张脸好像石头,非得拿一把凿子,才能在他眼角刻出几道笑纹。 莫非剑术造诣达到巅峰以后,练剑之人会被剑同化? 似乎有些道理。 江湖中的小鱼小虾们,不正是经常学着名师的腔调,评价叶景川的剑法? 人剑合一之境,非常人所能抵达,不过那几个字却好写得很,但凡识得几个大字,都要迫不及待地对其作出评价。 至于说对还是说错,倒没太多人在意,毕竟他们只将此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平凡惯了,不能登顶,也不愿去攀登。 “你师父那人冷得很,我原以为他今生只收一个徒弟,没想到后来为你破了回例。”清双伸出食指,在雪堆里戳出一个浅浅的坑,江梨郁扫了那坑洞一眼,随口回答:“在无名山上的时候,他倒不冷;我从小就见他住那里,称得上是平易近人。”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他笑起来极好看,不过对叶哥哥很凶。” 她口中的叶哥哥,自是指她师兄。小女孩儿无意识的言语,居然牵扯出了过去的称呼,清双从来不知他们之间还有这层渊源,当即一怔。 无名山上的叶大侠,或许和佳期如梦的那位判若两人。 他笑起来很好看,性情温和,譬如春风。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在他心中或许没有。他教导江梨郁读书习字,耐心程度甚至于超过其双亲。 但他对着叶鸯,却是要严厉不少,这兴许是因为他对两个徒弟所抱的期待不同。 “嗯?我听你师兄提起过,说他时冷时热,时好时坏,讨厌得很。”清双转转眼珠,开始思索叶鸯那番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直觉告诉她叶鸯所说是真,江梨郁所说亦是真,至于她亲眼所见,更是真到不能再真。这叶景川,还有挺多面孔。 江梨郁嘻嘻一笑:“师兄练剑不认真,读书写字也不认真,师父当然要罚他。他自作自受,怎还赖上别人。” “兴许不止这些呢,还有旁的事情。”清双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不由得也笑起来。叶鸯瞒得可真好,连他师妹都对这段关系不清不楚,甚至于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 清双一笑置之,将此事略过不提。 阳光照在雪上,一会儿变一个方向,雪堆的色泽因此有了些微不同。它的光来源于空中金乌,金乌向东,光泽便随之向东,金乌向西,那光亦随之西去;而它色彩纷呈,更由天边日月云霞随意摆布,朝霞色赤,白雪即染上丹红,晚霞深紫,地上艳色便添深一层。时至夜间,明月皎皎,清辉万丈,暗色天穹之下,千里缟素之上,珠光莹莹,又是一副摄人心魂的美景。 江梨郁提着裙摆,在雪上印出一枚小小的脚印。 她这习惯,倒跟她的两位哥哥相近。 “雪千变万化,当真趣味无穷。”江梨郁道,“不晓得在师兄眼里,是雪的变化更有趣,还是师父的变化更有趣?” “你要这么问他,他断然要支支吾吾,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清双笑言,“都说关心则乱,他太关心师父,所以谈到就慌;又说当局者迷,师父时冷时热,究竟是因为谁,他竟也看不清楚。” 雪变过多种模样,到头来依然是雪。 叶景川有无数面孔,哪一个是他? 其实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哪一个都是他。 只不过他从来不向这里的人,展示他在那里的模样。 叶鸯能见识到他的冷热,能感受到他的爱恨,不正意味着离他最近,最能触碰到他的心门? 尽管清双和叶景川的接触少到可怜,仅限于他给佳期如梦众人安排的任务,但她与倪裳关系密切,大大小小的事,总听过几耳朵,叶景川的一些小习惯,她无意中也记得。 如他这般谨慎之人,若非遇见叶鸯,否则断不会褪下外壳,露出真容。 陌生者不清楚他的好恶,不清楚他的性格,他的一切全都是谜。 倪裳与他自幼相识,到后来却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惟有叶鸯能与人侃侃而谈,一路说到东,再一路说到西,其地位之特别,可见一斑。 既然他与大徒弟的关系是那样子……和这小徒弟,又有多亲近?清双忽而感到好奇。 于是她问:“你当初为何选了他做师父?” 在她看来,江梨郁成为叶景川的第二个徒弟,必然是父母登门请求的结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梨郁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我本无拜师的念头,入他门下,亦非我主动选择。” 不是徒弟拜师,难道是师父选了徒弟?清双大为惊奇。 一眼看破她的疑问,江梨郁哈了口气,搓一搓手,接上刚刚那番话:“并非我拜他为师,亦非他择我为徒。他做我师父,不过是因为叶哥哥当初开玩笑,说想要个小师妹,我又恰好上山来玩耍而已。” 无巧不成书。 叶鸯动动嘴皮子,就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他如此好运,清双不禁眼气。 但转念一想,南江北叶与无名山的纠葛可谓源远流长、环环相扣,而在江梨郁身上,亦有着不可或缺的一环。叶鸯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伴,竟说不出是福是祸。 江湖虽大,但也小。 放眼望去,众生皆有缘分牵引,至于那缘分叫善缘还是恶缘,肉眼凡胎无法分辨。 江梨郁一双手揣在广袖之中,伫立崖边眺望群山。 山势险峻,飞鸟不得越,走兽无处攀。 或有行人自此路过,少不得头晕目眩,脚底打滑,抖如筛糠。想尽快走完这段路程,却又畏惧高山深谷,生怕稍有不慎,跌落下去,尸骨无存。 换作胆怯的孩子来到这里,恐怕早放声痛哭,要回到阿爹阿娘怀里,要去寻已长大成人的阿兄。 江梨郁不胆怯。纵然她怯懦退缩,身后也早没了阿爹阿娘。她的哥哥尚是小孩子,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因此她被迫快速成长。此时她站在山间,闭上双眼饮一线清凉的风,娇俏面容之上现出超脱年龄的肃穆。 万籁俱寂。 天地无声。 因长途跋涉而感到困乏的心灵,终于在这白茫茫的山中,寻到了一隅安息之地。 静。极静。 她深爱这份宁静。 山川拥着她,她拥着山川。站在至高处,虽然不胜严寒,却开阔了眼界与心胸。 一刹间,南江北叶的恩怨纠葛,熊熊燃烧的大火,飞溅的鲜血,都被埋进泥土,封入坚冰。多日的心结,在遇见满眼莹白之后,居然没有变得更加冷硬,反而悄悄松动。江梨郁置身于师父曾居住过的这里,冥冥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微弱呼声转瞬即逝,耳畔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江梨郁抬起手,隔着一层血肉,感应到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叶哥哥依然是她的叶哥哥。 师父依然是她的师父。 她更名改姓,骨子里却仍是无名山下平民百姓家的小鲤鱼。 养育她的无名山,像她做了多年,不愿醒来的好梦,而真正给予她生命,让她来到人世间的亲生父母,却亲手缔造了她的噩梦。 哪怕冲洗过无数次,沾在衣上的血腥味也无法彻底祛除。除非把灵魂整个儿荡涤一遍,否则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记忆。 她所承认的父母亲,不是江州,不是那素未谋面的生母,而是丧命于江州手下,死无全尸的两人。 若有许愿的机会,她定要舍弃江梨郁这三字名姓,安心做回无名山脚无忧无虑的汪鲤。 可那样一来,爱她护她的兄长,兴许不能再见。 江梨郁脸上罕见地浮现出犹疑,被清双一把捉住。 “神色郁郁,愁眉不展,定有心事。”清双悠然道,“是在担心你的师父师兄,还是在担心你哥哥,抑或在想你那狼心狗肺的亲生父亲?” “他的狼心狗肺,难道已人尽皆知?”江梨郁低声自语。 略一定神,转而迎上清双,絮絮说道:“自从师父闭关,师兄便愈发虚弱,咳血之疾,梦魇之症,日日夜夜纠缠。哥哥送药过去,喂他喝了数月,却也不见他转好,歉疚、忧虑郁结于心,竟也引发诸多不适。究其缘由,果真是那老匹夫作恶多端,无事生非,为着一己贪欲,偏要将一池清水搅浑。他虽是我生父,却令我一无所有,姐姐说他狼心狗肺,说得着实不错。” 语罢,神色忧郁,眉间笼上一层幽怨,更不似她这般年纪本该有的天真烂漫。 清双探手,轻轻抚她发顶,低声劝慰:“我与你那两位姐姐,曾经打过照面,她们一温婉一泼辣,动静不同,却都招人喜欢。如今认得你,听你剖白一番心迹,忽又发觉你外冷内热,有你大姐的皮,有你二姐的骨,二者杂糅,竟生出别样气势。爱憎分明,真真是件好事,拿得起放得下,又是一桩好事;倘若寻到间隙,不妨劝劝你两位哥哥,他们心事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太重,负累过多,长此以往,易生恶疾。逝者已矣,叹惋无用,倒不如珍视生者,互相扶持,共踏前方长路。” “姐姐那句话,倒与师兄往日所言相接近。”江梨郁忽然说。 “是哪一句?”清双微怔。 江梨郁皱眉,依照记忆复述叶鸯当年旧语:“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他分明看得很透彻,怎么到了自己这里——”清双一言未尽,叹息先出。 江梨郁道:“不过是当局者迷。” ☆、第 99 章 谈话间,两位旁观者自半山腰走回山顶,途中遇到方鹭,他手里捧了只碗,托江梨郁给叶鸯送去。江梨郁接过那沉甸甸的药碗,心念百转千回,她的师兄终于成了药罐子一个,一整天也没别的事好干,只能不间断地吃药,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药味儿。 药汤满溢,气味扑鼻,江梨郁皱皱眉,捧着它敲响了师兄的房门。她那师兄扬声唤她进来,而待她走入屋内,抬眼便见到对方长发披散,正坐在床上与她亲哥哥玩翻花绳。 这东西原是江梨郁幼时玩剩下的,不知叶鸯从哪个角落将它翻出来,揣在身上带到此间。江梨郁摇摇头,她身后的清双也摇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不屑,大大刺伤了那两人脆弱的心。 “花绳有甚可玩?小孩子的东西,没有那么多趣味。”江梨郁来到床边,把药碗往前一递,碗口直抵着叶鸯鼻尖,“赶快喝药。” “你的口气,倒好像咱师父。”叶鸯摇头晃脑地感慨道,“昔日相识,小妹如春花初蕾,到而今,物是人非。” 不待江梨郁开口反驳,江礼便先与他对上:“谁是你的小妹?这是我的妹妹,你想要兄弟姊妹,自去外头捡一个回来,休要打别人家小孩的主意。” 言谈之间,似有不快,然而针锋相对皆是表象。他们你来我往说上几句,争论的中心离不开江梨郁这个小妹,恍惚中三人又回到了无名山下,可惜他们身旁已没有叶景川。 别家少年为楼上红袖争风吃醋,端的是风流情趣,叶鸯与江礼平生首次与人抢姑娘,竟然是在小妹面前争宠,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闹腾起来像要不死不休,翻旧账算新账的本领,一个赛一个强。江梨郁作为旁听者,简直哭笑不得,忍了许久未曾作声,直待叶鸯说到某件事,终是忍不得了,举着药碗又往前送去一截,催促他赶快喝。 叶鸯把碗接过,却不急着喝药,仅将它捧在手里,嘴皮子仍不闲着,依旧拿情/事调侃江礼。他最近愈发放肆嚣张,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小妹和另一当事人正在身旁,他居然也敢把那些话往外说。 江小公子的婚事,向来使得旁人为他发愁。方至弱冠,便谈婚事,于他而言太早,于他母亲而言,却急得好像火烧眉毛。叶鸯自然不似江夫人那般真正关心小公子迎娶哪家姑娘,但在调侃这事上,却不甘落于人后。如若叶景川在此,少不了要数落徒弟:自己的事,向来不上心得很,别人家一旦有事,就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简而言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故意谈及江礼的婚事,把清双搬出来调侃,江礼起初还能好声好气跟他辩驳,到了后来,连分辩的耐心都已失去,索性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拍下一掌,强行打断他的言语。 挨了江礼一掌,叶鸯终于安静。其余三人都以为他要乖乖喝药,暗自松了口气,哪想他安静了短短一刹,重又开口,说起江礼的娘。 不与病人计较,是江礼的好涵养。他耐着性子听叶鸯叽叽咕咕,手指无意识地弹动,敲打自己的膝盖。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否则定会不分轻重,一拳砸到叶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本以为叶鸯能说几句好听话,最起码不要再提清双,没成想他兜完圈子,竟然旧事重提:“你娘亲以为我招惹你,发了好大一次火,有我拦在前头,她再见到清双,或许能舒坦些。” 江礼气道:“你三句话离不开我们两个。” 清双伫立桌旁,捧杯凉茶自斟自饮,闻声接话:“好么!叶大侠就教出你这么个家伙,别的不干,对自己也漠不关心,偏爱说别人的家长里短,胡乱打听,好嚼舌根。” 叶鸯立马反驳:“我何时对自己漠不关心?” 他对自身的冷漠,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瞧出几分。清双口干,懒得跟他扯皮,仰头灌下一杯茶,叶鸯把此景看在眼里,不由撇了撇嘴:“牛饮。” 一口茶含在嘴里,尚未咽下,便听到他形容别人是牛,清双两眼一瞪,险些当场发火。幸而凉茶够凉,雪山够冷,冰冻了她的情绪,不然叶鸯这屋里,今儿甭想太平。 他们三人若干起架,师父的故居恐怕没法再要。江梨郁连忙打圆场:“师兄,你说得兴起,便记不住喝药。赶紧喝了罢,喝完上床休息,盖床厚被子,睡个好觉。” 她一出声,叶鸯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头也转了过来,但那张嘴仍然犯贫:“你和谁学的呀?越来越像老妈妈了。” “……” 江梨郁今年不过十余岁,到他嘴里竟变成了老妈妈。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回不用江礼出手教训,小妹先给了师兄一巴掌,端端正正印在他后心。 “打得好!”江礼叫道,“看在你身体不适的份上,我们对你百般忍让,你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不收拾你一顿,恐怕治不了你的皮痒!” 三人一拥而上,夺走叶鸯手中药碗,按住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的四肢,把他镇压在床上,掰开嘴灌药。 叶鸯口中呜呜直响,仿佛有话要说,但无人愿听他的废话。众人都想尽快把药汤倒进他肚子里,一了百了。 方鹭心细,可今日也许他忙中出错,忘记给叶鸯捎一块糖。苦涩药汁入喉,沿喉管流泻而下,叶鸯难受得呜呜乱叫,一双充满希冀的眼在江梨郁和清双身上转来转去,试图从她们那里找到他赖以救命的糖。 然而他一无所获,药汤悉数入腹,糖块始终没有出现,他只好独自消受那股经久不散的浓浓苦味,捂住嘴作干呕状。 苦肉计用得多了,就算他当真难过,也没人敢相信。唯一无条件相信他的那人,这时没在他身旁候着。叶鸯干呕半晌,除却换来江礼一句“是男是女”,别的再没等到过。 几人笑闹一阵,洗完被面的方璋跑回山顶,喊江礼一同去劈柴。他们一行六人,两个是小姑娘,叶鸯又是被着重关照的病号,方璋自然不能拖他们充当苦力;他私心不愿去找师父,因此江礼就遭了殃。 不劈柴,就不能烧火;不烧火,就不能吃饭;不吃饭,就都得挨饿。江礼权衡利弊,无可奈何,只好起身随他出去,假劈柴以锻炼臂力。 方璋走掉不久,方鹭又叩响屋门,他把清双叫去,说有倪裳来信。倪裳给清双寄信,多半是指派任务,清双神色一肃,整好衣领离开,临走时不忘带走床头空碗。 房中少了两人,突然显得冷清。江礼与清双先后出屋,仅留下江梨郁在床边陪伴叶鸯。 叶鸯将头发向后一撩,坏笑着问道:“你今儿跟着二嫂出门,觉得她这人怎样?” “你自己定下来了,就老操心别人的事。她是挺好,但那与我们又没多大关系。”江梨郁探手入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边找着,一边对师兄说,“她与我哥哥又没成亲,无名无实,你偏要我叫她二嫂,那你呢?我该叫你师娘,还是应当改口,称师父为大嫂?” 石破天惊。 叶鸯猛地弹起,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他面目扭曲,神色略有些狰狞:“这话谁教你的?” “方哥哥说的。”江梨郁一派坦然,毫不犹疑地出卖方璋,“你想算账,找他算去。” 一个两个的,确实都很有出息。 叶鸯感到窒息。 江梨郁又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总算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上身前倾,把那块曾经沾血的手帕还给师兄。 “师兄的东西,我洗干净了,忘了还你。”江梨郁温声道,“如今师父不在身边,师兄须得多多当心。” 这丫头知道的,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叶鸯盯着那块手帕,嗓音低沉:“你从哪里得来——” “师兄,保重身体。”江梨郁不回答,只拍了拍他的手背。 叶鸯沉默片刻,放弃追问:“好罢,我会多留意。” 江梨郁犹不放心,捏着衣角驻留,叶鸯被她盯得呛不住,出言安抚道:“此间已无事,你愿去何处玩耍,尽管去便是。” 末了,又补上一句:“少跟方璋那厮来往。他说话像放屁,只能随便听听,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他这番话,亦是只能背着方璋说说,要真让正主听见了,同他打架都是轻的。 江梨郁深知这两人不对头,与其说是好友,不如说是仇敌。不用旁人挑唆,她就已把师兄的话归结为偏见,尽管随口应了,却真正没能记住。 不知怎的,屋内忽有些闷热,江梨郁左顾右盼,见窗扇关着,便走去开启一条小缝。在外面虎视眈眈已久的凉风寻见机会,立马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叶鸯伸个懒腰,浑身放松,躺了回去,嘴里说着:“这风倒是舒服,每年夏天来这里避暑,吹吹凉风,确也不错。” “明年夏天,我们还来么?”江梨郁问。 “明年夏天——”叶鸯话说一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续上后半句,“——到明年这时候,我就跑不动了,或许要老死在无名山。” ☆、第 100 章 被拉去充苦力的江小公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而拉他过来的方璋兴致勃勃,两人一冷一热,对比鲜明。 木柴咔咔地碎裂作几半,方璋以之为奏乐,兴冲冲谈天说地。江礼兴趣缺缺,闷头劈柴,时不时嗯嗯啊啊地附和,仅有听到叶景川师徒的讯息,他才会抬起头,竖起耳朵。 方璋觉察他的变化,对此嗤之以鼻,转而问起他悬赏一事。江夫人的赏金丰厚,亡命之徒大多惦记,方璋亦不例外,并且方公子乃近水楼台,可先得月,叶鸯就在他身边,他想要拿赏金,还不是易如反掌? 这话题本就敏感,江礼不由提高警惕,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望向方璋。后者不以为冒犯,嘻嘻笑着,要求对方将来为自己做个见证。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晚间吃什么饭,江礼粗略一听,没听出多大问题,便认为他在开玩笑,随口答应。得了这句应允,方璋笑得更乐,然而江礼此时已低下头去,继续劈柴,是以未曾见到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转眼夕阳西下,炊烟初上,余晖铺满半座山头,方璋不知从何处搞来一只野兔,于是晚间饭桌上多了一道烤兔肉。叶鸯好吃懒做的本性顷刻间暴露无遗,对着那兔肉垂涎三尺,恨不能即刻伸手抓住它,一逞口腹之欲。 向来没有不爱吃饭的人,只有叫人提不起食欲的饭菜。叶鸯被烤肉香气勾得魂都飞了,肚子咕咕直叫,胃口大开。 出于忧虑,叶鸯被迫消减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了对食物的需求,如今食欲凶猛反扑,直令他倍感饥饿。他饥肠辘辘,亟待兔肉入腹,清双本要动筷,忽望见他一双眼饿得发光,好似一匹空腹多日的野狼,只好暂且投箸,放弃那盘烤肉。 方鹭眼看着叶鸯狼吞虎咽,微微摇头,随后盯住徒弟,上下扫视一番,问道:“往日你从不下厨,最近为何如此上心?” 方璋意味深长地冲叶鸯笑笑,回答了师父的问话:“想让他吃点儿好的。” 方鹭不置可否。 叶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知道他们在交流何事,但不插嘴,也不接话茬,只低头扒饭,万分专注。江礼瞧他吃得香,不禁食指大动,举起竹筷,和他抢肉。叶鸯惊呼一声,骂道:“臭小子,你是饿死鬼投胎么?我多日不用膳食,这会儿饿得很,你竟还要抢我的饭吃!” 江礼不甘示弱,运筷如飞:“菜摆在桌上,本就该是众人共享,你独霸一盘,实乃恶习。我们本是好友,理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我与你共患难,你却只顾自己享受,真真令人发指。” 他义正言辞,并且有理有据,于情于理都能说通,叶鸯纵使不快,亦无法辩驳。干瞪着眼生了会儿闷气,最终把烤肉分了一半到江礼碗中,江小公子这才停止滔滔不绝的讲话,心满意足,抱得兔肉归。 又过十日,天气转凉,山间景色也已看厌,晨间江礼按着叶鸯喝过药,便整理行装,准备返程。方鹭先众人一步,早早下了山去,方璋却没跟他一道出门,依然逗留在山上,围着叶鸯打转。 若非叶鸯对师父的忠诚天地可昭日月可鉴,江礼怕是要怀疑他与方璋暗中牵线搭桥,瞒着叶景川做了些不法交易。不过,以目前形势来看,方璋之所以突然黏住叶鸯,多半是为了江夫人的赏金。 可就算他眼红赏金,也不好拿。江礼怪怪地盯着他,趁叶鸯不注意,压低声音问道:“你真想从我娘那里领赏?” 方璋直言不讳,承认了自己的意图,却又再三保证不会伤及叶鸯。他不伤叶鸯,又拿赏金,怕是要欺骗江夫人。江礼神色不愉,但未曾多言,只暗自下定决心,如若他欺骗娘亲,答应为他作证的那句话便直接作废,全当是随口胡诌。 车马上路,即刻招惹来一群不速之客,他们接二连三地现身,无非是为了江夫人的奖赏。倘若他们戮力齐心,呈合围之势,叶鸯早晚被磨得筋疲力尽,然而他们不光同叶鸯一行人打斗,还要窝里反,往往在叶鸯出手之前,就已打得头破血流。乌合之众,不成气候,纵然豪气比天高,心机比海深,亦派不上半分用场,叶鸯渐渐习惯了看他们窝里斗,有时心情好了,还能够笑个一两声。 舟车劳顿,精神疲乏,但方璋并未放松对叶鸯的看护,偶尔有人浑水摸鱼,趁乱突袭,皆被他斩于剑下,化身荒野横尸。 江礼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做杀人剑,如此阴狠毒辣的剑法,一招一式都攻击对手命门,的确不是自己所能驾驭。就连握剑的方璋,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江礼觉察到方璋对叶鸯的保护似乎过了头,甚至于他看叶鸯的眼神里,都掺杂着古怪情绪。而这种保护与情无关,更与某些下流心思毫无牵系。那是一种情有可原,但又让人不快的东西。 怀抱着重重顾虑,江礼找上清双求助,清双却告知他那两人惯常如此,习惯便是。当真惯常如此么?江礼并不这样想,可他一时间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他不好去问方鹭,小妹与方璋交集不多,更不可能知悉此人的变化,于是他只好把疑惑掩藏,寸步不离地跟紧叶鸯。 叶鸯发觉他的异常,却没多问,也没赶他离开,任由他紧跟自己,好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江湖客因悬赏而来,又因悬赏而去,丧命者不计其数,可来人依然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注意到江礼,暗地里为其母通风报信之徒。江夫人从他们口中得知儿子的消息,心急如焚,遣人送信数封,欲劝爱子归家,只可惜江礼并无此意,虽有回音,尽是安抚言语。 久而久之,江夫人看出端倪,不再提及此事,书信往来也渐渐少了,不过金银财帛一类,倒样样不落,被不同的人冒险送到江礼手中。江礼不懂她的执着,却也不好拂她的意,终究血浓于水,生养之恩,不容忘记,那些珍宝无一例外都被收用,物尽其用,才是它们应得归宿。 忙乱着,无措着,晒过夏日炎阳,见过所谓“秋老虎”,冷雨又潇潇落。一行人抵达巫山时,正值夏末秋初,一路走走停停,竟也没耽搁多久,终是在预计期限内回还。 这时江梨郁已然习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只要不是她亲身上阵,任周围杀声震天,亦无法将她撼动分毫。她那张脸上,再找不见多少慌乱,至少在人前是如此。然而叶鸯和江礼都知道,那仅仅是她伪造出的假象,她眼底深处,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匆忙。 回到巫山没过多久,清双赶赴苗岭,替代昔日好友解决一名麻烦人物。倪裳为她打点好一切,在细雨蒙蒙的清晨送她西去,叶鸯凭栏下视,吹声口哨,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哪。” “什么西出阳关?少说两句,睡你的觉。”倪裳闻声回眸,嫌弃地摆摆手,赶叶鸯进屋。 叶鸯撇嘴:“睡不着。” “睡不着也给我回屋呆着。”倪裳道,“你一受凉又要生病,病了还得花老娘的钱抓药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钱就那么丁点儿,经不起花,你就不能省着些?” 叶鸯理屈词穷,掉头离开,回屋背对窗扇侧躺,闭目养神。养神养了没多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悠扬笛音,和着落雨沙沙,形成撩人心弦的韵律。 他不敢推窗察看,甚至不敢动身,怕惊醒这一场好梦。 金风玉露的漂亮姑娘精通琴棋书画,唯独不擅管乐。 倪裳不会吹笛。 在外面故意撩拨他的人,一定是久未相见的叶景川。 是去见,还是不见? 不待叶鸯想出个结果,外面的笛声停了。 楼门之外,江梨郁撑着伞,倪裳在她身侧把玩掌中竹笛。细密雨帘自伞沿倾下,烟水朦胧中,依稀又是当年。美人未老,花容月貌犹存,时至今日,那天江梨郁偶一回眸所见之景依旧印刻在心底。乌发红衣的女子,东方的艳阳,一切都美到不可思议,猛然一瞥,全不似在人间。 “学了月余,总算学成。怎样,吹得可还行?”倪裳把笛子抛起又接住,神情中隐隐透出得意。江梨郁牵动嘴角,轻声道:“好听。” 时过境迁,人世在变。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终是学会了吹笛。 轰隆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却只是干响雷,不再降雨。楼外笛音消失了半个时辰有余,叶鸯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此刻被雷一激,更如石子落入池塘,翻起千层浪。常言道触景伤怀,睹物思人,这些道理他自然明了,可他从未知晓,连随处可闻的笛声都能令他想起叶景川。 楼下传来高声喧哗,是方璋与江礼起了争执。他们二人近日冲突频发,叶鸯起初还规劝两句,结果发现磨破嘴皮也无用,只好采取放任对策,随他们去。 没了叶鸯和稀泥,那两人的争吵愈加频繁剧烈,今儿能为一把伞打架,明儿就能为一杯水骂街。自打入秋,整个佳期如梦,乃至整个巫山,都静得不像话,惟有他们两个吵吵嚷嚷,把气氛带得活络。 倘若这二人不闹,叶鸯兴许会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死在了巫山萧瑟的秋雨里。说来好笑,旁人的争吵,竟成了他活在世上的证明。 胡思乱想间,楼下的争执暂告一段落。叶鸯阖着眼,听得有人气冲冲跑上楼来,哐哐砸门。门板不堪其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以示抗议,叶鸯心下暗笑,声线却四平八稳,清清嗓子,对那捣蛋鬼说道:“别砸啦,屋里没人!” “屋里没人,难道是狗在讲话?”叩门声停了,江礼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努力转动眼珠,去看床上的叶鸯。 叶鸯翻身,与他隔门对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干就滚蛋,少来招惹你哥哥我。” “就是闲着没事干,才来招惹你。怎么,不可以?”江礼又开始拍门,“既然醒着,还不快放我进去?” “你好不讲道理!”叶鸯气结,赤着脚跳下床,准备把江礼放进屋内。手刚搭上门板,却听得窗外怪声大作,有一物撞破窗户,直扑进房间。 ☆、第 101 章 劲风过耳,一柄雪亮钢刀擦过叶鸯鬓角,钉入门板,入木三分。叶鸯深吸口气,猛一矮身,又听得一阵嚓嚓声,数枚飞镖从来人袖间飞出,险些刺进他后心。江礼隔门望见屋内情形,大惊失色,叶鸯轻咳,向后翻滚,顺手一拉房门,正拍门的江礼猝不及防滚进屋来,直直撞上那偷袭者。 来人可能并不识得叶鸯,但必定识得江礼。江夫人唯恐旁人误伤爱子,早早叮咛嘱咐过,江礼若是被伤及一根毫毛,纵然叶鸯身死,他们也无法拿到赏金。 尽管对方下半张脸全数隐藏在面巾之后,叶鸯仍能够从他双眼中掘出愤怒。他在江礼肩头轻推,意欲追杀叶鸯,江礼却于电光火石间领悟了叶鸯的战术,像条蛇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足。 偷袭者怒而低吼,又见叶鸯提剑攻来,不由双目大睁,奋力推开江礼,翻身坐起,飞也似的跃出窗户。那扇窗经他大力撞击两次,窗框摇摇欲坠,忽然刮来一阵风,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木框登时“哐啷”一声掉下了楼。 叶鸯喘口气,凑近窗前向下看,生怕意外坠落的木框砸伤行人,然而楼前长街空荡荡,并无人值得他担心。 刚想缩回脑袋,角落里不知谁人摆放的伞突然动了。叶鸯大骇,以为油纸伞吸收天地灵气,荟聚日月精华,修炼成了妖精。如此这般想了许多,熟悉的嗓音忽传入耳,眯眼下望,仔细打量,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油纸伞成精,而是方璋坐在伞下搞怪。 微微启唇,准备询问他为何雅兴大发,撑伞赏雨,却在此语脱口而出的前一瞬觉出某处怪异非常。叶鸯神色骤然转变,横眉怒目,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分明见到有人来,竟也不替我拦住他!” “一个小毛贼,有甚可拦?”方璋掏掏耳朵,浑不在意的样子,“你们二人合力抓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说得轻巧,可若是叶鸯睡着,未能及时给江礼开门,也许就要变成死尸一具,提前到地府拜见阎王。叶鸯双耳嗡嗡鼓噪,似有无数个小人儿煽风点火,撺掇他冲下楼,掐死这混账王八蛋。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方璋便是那能活上几千几万年的绝世大祸害。叶鸯忽然意识到这小子貌似身体康健得很,几乎没患过病,挨再毒的打,受再重的伤,照样能活蹦乱跳,这也许就是所谓好运。 适才坠楼的窗框,居然也没能砸死他。 叶鸯以剑劈砍残留的木块,木屑片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片崩落,撞上他手背,酥酥麻麻的疼,他却不皱眉头,专心致志地削了几块木头下来,不顾江礼劝阻,用力向楼下抛去。 方璋未曾预料到叶鸯竟有这般血性,当即手忙脚乱。想要跑开,但佳期如梦的大门被他亲手关闭,站在原地不动,又顾忌木块砸中头顶。慌乱间躲开两次,这才想起手中有伞,忙以伞蔽身,跑去开门。 看他离开街道,叶鸯便把他的去向摸得一清二楚,登时拍开江礼搭在肩头的手,执剑冲出卧房,翻越栏杆纵身而下,抬腿便是一脚。方璋撑伞挡住他的飞踢,但没能防住他手中兵器,刹那间白虹飞袭,鬓边微凉,伸手一抚,指尖沾上几缕碎发,是被切断烦恼丝。 “被你这么一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长上来了。”方璋抱怨,“那小贼未曾伤你一根汗毛,你何必动怒?” “你乐意放小毛贼进屋,我就乐意削你头发。”叶鸯道,“还不快快闭嘴?你若再多放一个屁,我就把你送到城西做和尚。” 方璋吞了口唾沫,后退一步,扔掉那把被踢坏的伞,低声说:“不如送到尼姑庵?” 他在打什么主意,在拿什么开玩笑,叶鸯一清二楚。下意识地仰首望向二楼某扇紧闭房门,半怒半恨地摇了摇头。 徒弟不成器,师父就要生气。方鹭近些年来屡屡动气,少有笑影,想来与方璋的本性难移脱不了干系。南江二小姐来到巫山找方璋讨要说法的那回,这混球就把他师父气得大病一场,叶鸯还以为他多多少少会从中吸取教训,结果今日又听到他嘴贱。如此一来,才恍然大悟:有些人的毛病,用上一辈子也改不掉。 方璋的死不悔改,与他人稍有差别。 别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璋却连江山都懒得改。 叶鸯不想再跟他胡闹,收起佩剑,转身上楼。被他那么一气,居然气得饱了,此刻腹中非但不空,反而鼓胀。想想师叔多年来每个日夜都要受他的气,还要因他殚精竭虑,叶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师叔清瘦的缘由。气到吃不下饭,可不就瘦了么? 回到屋中,蔫蔫地往床上一躺,对着那扇惨遭毁坏的窗发起愁。江礼望着窗扇,同样愁眉不展。倪裳才带着小妹上街没多久,这边就坏了一扇窗,待她归家,怕又要大发雷霆,掏出算盘按着他们算账。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该劝你把北叶那些东西留给佳期如梦。”江礼赧然道,“住在这儿白吃白喝,还常常搞坏物件,着实难堪得很……” “方璋那混球都没难堪,你难堪什么?”叶鸯不以为然,“他在这里不光白吃白喝,还白嫖,你见倪裳姐找他要过半个铜板?” 江礼嗫嚅半晌,又说:“至少他师父会付钱。” 叶鸯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平时不见你这么聪明,一到跟人较劲儿,你比谁都精。她没找你要钱,那是因为她出得起,她手下的姑娘们边玩边打边数钱,但凡抽出十之一二,都能给你置办一身新行头,你吃她两顿饭,她还能跟你计较?” “你越来越凶了。”江礼不悦,“就不能对我笑一笑?” 自打清双走后,江礼无事可做,愈发黏着叶鸯。叶鸯睡觉,他跟着,叶鸯饮食,他盯着,就连沐浴,都要搬另外一只木桶进屋,面对面泡着。叶鸯暗自翻白眼,更觉得他不找叶景川拜师简直就是双方的损失,这般相似的二人,怎就无缘做师徒? “你越来越烦了。”叶鸯随口应答,“你天天缠着我,我光忍着不揍你,还冲你笑?想得倒挺美。” 木椅声声叫唤起来,江礼挪到叶鸯近处,把脸凑到他手边,胡搅蛮缠:“来来来,打,照脸打,打完笑一笑。” 昔日的南江小公子,如今沦落成泼皮无赖,不晓得是跟谁学坏。 右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叶鸯露出一个假笑,问:“满意了否?” 不能说满意,但也不能说不满意。江礼直起腰杆,捶了捶肩,主动转换话题:“今晚吃什么?” “你到楼下去,把那王八犊子扒了皮扔进油锅,我们晚上就吃他。”叶鸯说着气话,腹中饱胀感逐渐消失,竟是被江礼这一句话问得饿了。满怀惆怅地摸摸肚皮,裹住被子往床里一滚,悄悄盘算着何时外出觅食。 佳期如梦楼内空空,仅剩下他们几位,从前足不出户的倪裳因生活所迫,只好每日亲自上街采买,回来洗手作羹汤。然而她带回佳期如梦的,尽是瓜果蔬菜之类,少见半点儿肉星,叶鸯又对素菜兴致缺缺,因此食不下咽,面对素菜,想念荤腥。 方璋细皮嫩肉,架到火上烤一烤,也许很好吃。叶鸯舔舔嘴唇,开始追忆从前吃过的美食。 饿的时候,越想食物就越饿,可叶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五花肉、酱肘子、大包子……一个接一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肚子咕咕直叫,催促他外出买点小吃。 叶鸯踢开被子,重又穿好鞋,烦躁地拍拍衣摆,道:“我去外面找东西吃。” “她们快回来了,你打算这时候出去?”江礼打个哈欠,随他出屋,一边走一边念叨,但直到两人真正出门上街,顶着绵绵细雨站在包子铺前方,也没有撞见倪裳。 皮薄馅多,香飘十里,是叶鸯爱吃的大肉包。 倪裳并不忌讳肉食,只不过前几月吃多了肉,如今看到荤腥便觉得腻。说来凄惨,她吃肉的时候,叶鸯跟着方鹭,因此没能吃上,这会儿叶鸯回到巫山,想跟她一起享口福,她却厌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肉味,拉着叶鸯一同吃素。 江礼和叶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肉包也要一块儿吃,才感觉吃得舒心。两人蹲在街边,人手三只大包子,满嘴流油,口齿生香。 忽然,两双女儿家的绣花鞋停在他们面前,叶鸯认得那鞋上的花,瞬间抬头,谄媚笑道:“姐姐回来啦?” “你们两人什么毛病?”倪裳皱眉,“蹲在雨里吃包子?” “冒雨偷吃,别有一番风味。”叶鸯振振有词,又望向小师妹,问,“鲤鱼吃不吃包子?” 江梨郁手中捧着饼,腾腾热气直往上冒。她看看叶鸯,再看看手中的饼,摇了摇头。 “嗨。”叶鸯笑了。他想巫山的包子再好吃,那也是别人家做的,对小师妹而言,还是汪姨亲手包的包子更美味些。 忆起汪氏夫妇,叶鸯眸中掠过一层阴翳。虽说现在他们活得还算舒坦,但那些事真真切切发生了。无名山依然无名,却再非最初的无名山。巫山的云和雨都变了,倪裳都变了,还有什么人,什么物,是永恒不变的? 闷着头吃完余下的一个半肉包,叶鸯摇摇晃晃站起身,把油纸团成一团,抛入檐下摆放的小桶。那桶里没有雨水,在湿润的天气里依然保持着一份干燥,纸团掉进去,慢慢舒展开筋骨,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孩童伸着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 ☆、第 102 章 “孽子……” “不忠不孝……” “愧对列祖列宗——” 如蚊蚋般的轻微声响自虚空中传来,在叶鸯耳际嗡嗡震颤,而他不论向东向西,向北向南,都逃不出这层层叠叠的围困。那言语声好似重峦叠嶂,将人堵在其间,叶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连下山的路径都难寻。 嘈杂人声把叶鸯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目所能及处尽是熟悉或陌生的人影。亡故的近亲远亲齐齐俯身看他,七嘴八舌数落着他的卑劣,仿佛他唯一的价值,仅剩下供人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他们缘何愤怒,叶鸯知道一些,却不敢提,更不敢问。他感到自己像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儿,摔进凶猛可怖的狼群。尽管知晓这是梦境,那感受却无比真实,惶惑不安,惊恐莫名,化作一把锤子重重敲击他的天灵。 影子们讨论着叶鸯的罪状,他本人倒没什么兴趣细听。他微眯着眼,在那一圈鬼影中寻找无名山上的某人。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滞留此处紧盯着他的,竟没有叶景川,叶鸯心生疑窦,暗暗想道:莫非这群死鬼视其为祸国殃民的妖孽,早已将他浸了猪笼? 尚未来得及细想,肩头忽然搭上一只手,于群狼环伺之中扶他起身。叶鸯足下轻飘飘,软绵绵,仿若踩着云雾。回身一瞥,刚要开口,竟一头栽倒,挟着那人共同坠入深渊万丈。 “……” 叶鸯惊醒,心跳如擂,大汗淋漓,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稍微动弹,感到四肢酥软无力。轻轻咳嗽,发觉嗓音已哑,不知是否在梦境中挣扎着发声,惊扰了陪他入睡的江礼。 往旁看去,事实证明他猜测得没错,江礼已然醒了,正揉着惺忪睡眼,一拱一拱地往他身边蹭。叶鸯抬手抹一把汗,只觉手心手背俱是冰凉,额角水珠滑落,当真冷汗潸然。 江礼看他如此,料想夜间的梦不太对,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匆忙问道:“怎忽然醒了?是做噩梦?” “或许罢。”叶鸯双臂环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疲惫地闭上双目。他能觉出脑海中零碎的画面在一点点消失,犹如细沙上留下的脚印被风浪抹除。清醒地感受到记忆流失,是一种很古怪的经历,这就好比玉盘珍馐摆放在面前,香味扑鼻,可当人夹起一块仔细品咂,却又发现索然无味,入梦时惊恐,梦醒后平静,大约正如此。 但那梦境终是给叶鸯带来了不好的印象,这会儿他抬首四顾,望见满室黑暗,总认为屋内各个角落中还潜藏着未曾离开的鬼影,待他睡去之后,又要冲出藏身地,抓住他的脖领子,驳斥他的叛逆。 这等时候,叶景川若在他枕边,他多少能安下心。小孩子们最怕的非是挨打挨骂,而是自己孤零零地受罚。有人陪着一块儿遭罪,一块儿倒霉,当然比孤身一人要舒服些。 叶鸯撩起被角,拭去面上的汗。此时他身上的冷汗已干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他向后躺倒,打算继续安睡,然而胸腔里的那玩意儿不停乱动,吵得他睡不着觉。 “分明每天喝着药,怎还做噩梦呢?”江礼凑过来,伸手摸摸叶鸯胸口,“做了什么梦?很可怕?——心跳得这样快,那是有多吓人!” “除非喝碗孟婆汤下肚,否则该做梦还是得做梦。”叶鸯调侃着,并未回答他后面的一连串疑问。 江礼本也没指望叶鸯一一作答,笑了两声,便躺回去,不再追问。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温热烘暖了叶鸯,叶鸯往被子里缩了缩,跟他挤成一团,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儿,睡意渐渐上涌,极缓极慢地掀了掀眼皮,继续去寻周公。 周公可解梦,然而叶鸯后半夜睡得舒服,既未做噩梦,亦未做美梦,全无一物可供人推敲解密。他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身,舒活舒活筋骨,昨夜的噩梦消失得不遗踪影。 叶鸯精神抖擞,跃下床榻,盥洗过后便向门外奔去,不意撞见江礼。江小公子愁容满面,手里掂了封新送来的信笺,依他神色推断,那信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江夫人写的,多半又在催促他回到南江。 他总在此处滞留,无怪乎引人忧心,叶鸯拍拍他的肩,道:“若无事可做,不如回家看看罢?” “我若回去,决计不能再来巫山了。”江礼哂笑,“母子相见,又不差这短短几月,再等些时候也无妨。” 嘴上说得轻巧,眸中流露出的不忍却将他出卖。叶鸯探手,抚平他眉心褶皱,低声说:“到了年节,也不回家?” “这不还没到吗?”江礼往后错身,按住叶鸯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真到过年……真到那时再说。” 离年节可还有好久,他这一句“到那时再说”,可把这考虑的时候硬生生推迟数月。叶鸯但笑不语,越过他身侧想要下楼,却被一把抓住发尾,冷声质问:“你去哪里?” 南国多江河,江礼是名副其实的家住河边,理所当然管得很宽。叶鸯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蒙混过关,却无法转移江礼的注意力。也许是收受了谁人的贿赂,如今他一天天把叶鸯盯得死紧,连一点独处的时间都不给留。 他兴许怕叶鸯一时想不开,寻根上吊绳挂在房梁悠悠荡荡,可叶鸯真真不是那样的人,也并无寻死之理。他监视得严密,直教叶鸯感觉自己多了个老妈妈,往后他有了自己的儿女,必定是一位烦人的父亲。 叶鸯此番外出,乃是要去方鹭家中偷闲,这事万不能让方璋知道,否则往后数日,佳期如梦将要鸡犬不宁,又或者来个字面意思的鸡犬“升天”。 “我找方师叔喝茶,你也要跟着去?”叶鸯道,“你真想去,倒也可以,但不要告诉那混球。他若知道,非把我活活撕了不可。” 江礼“哦”了一声,又说:“我今日没兴趣喝茶,不过送你过去,应当可行。” “你送我出门,还不如陪小妹搭木屋。”叶鸯摆摆手,忽然一个转身,连跨数级,三五步跃至大门口,转眼间消失在江礼视野之内。江小公子尚未脱口的话再也没机会说了,不由气恼。 江梨郁老早就听见他们对话声,叶鸯没走多久,她便打开了门,试探着望向哥哥。江礼没好脸色,愤愤一踢栏杆,余怒渐消,回身对上小妹,又换上一副笑靥。 对着天可以发火,对着地可以怒骂,唯独对着妹妹,不能有半点儿坏脾气,务必摆出好脸色。 再说叶鸯溜出佳期如梦,没多久便看到方璋提溜着篮子,心不在焉地朝这儿走来。赶快与之错开,临时改道,抄小路跑去方鹭居所。 方璋对此一无所觉,他眼前仅有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地面,周围车马行人,皆与他无关。叶鸯离去时未尝发出大的响动,形迹也不引人注目,是以方璋全然不知他刚从自己附近跑开。 北地没有春秋,而巫山一带的春秋,要说特色鲜明,好像也差了那么一点儿火候。下过几趟雨,这边空气也开始发凉,稍微一刮风,立马冷飕飕的,冻得人恨不能即刻穿上冬装。 一路走来,叶鸯看见已有畏寒者提前翻找出了棉衣,他搓搓手臂,觉得这几日虽说发凉,却未凉到要穿棉服的地步。自嘲地笑了笑,将这等想法归咎于回光返照,叶鸯放慢脚步,拐回大路,慢腾腾地去往目的地。 方鹭喜静不喜动,能不外出就不外出,这也正是他极少离开巫山的原因。他想到外头多走走,与他不想在路上花费时间并没有什么冲突。春夏两季,他外出较为频繁,而到了秋冬,他就好像冬眠的小生灵一般,躲在暖风厚被里,安详地呆上半年,叶鸯在这时候找他,他不可能不在家。 站在屋前石阶上,叶鸯正正衣领,扣响铜环。方鹭从里面打开门,见到是他,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放他进了小院。 小院里少了烦人精,地方更显开阔,长风拂落的三秋叶被主人家拢成小堆,积在院落一侧,吸饱了水,红的更红,黄的更黄,色泽妍丽,有如二月春花。 叶鸯的目光于其上停留片刻,恍然间瞥见一点熟悉景致。追忆往昔,北地的红叶比这还要红,然而它们最终叫野火焚尽了,已变作焦黑枝干,歪七扭八地躺在新生矮树之间。 待到矮树渐高,独木成林,当年景色或能重现,但到了那时,前来赏景的已非往日之人。 他敲门时,方鹭刚打开库房,想趁这难得的清闲,好好收拾旧物。年节虽未至,但提前清扫,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前年这时候,那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正到处惹事,方鹭又急又恼,没顾得上打理库房,如今屋门大敞,里面逸出的寒气令人战栗,就算是站在院落正中央,日光直射的地带,亦无法驱散那股清冷。方鹭一面与叶鸯交谈,一面在心里骂着徒弟,若非这小子百般阻挠,库房里怎会积压如此多的杂物?上回命他打扫清理,他定是阳奉阴违、偷工减料。 “那小王八蛋,眼下还在佳期如梦?”谈了没几句,方鹭忽而问起徒弟。他语气不善,叶鸯不禁打了个哆嗦,强笑着回答:“大约是在的。我出来时,刚好看到他往回走。” 话刚说完,却听见有人砸门,口口声声叫着师父,叶鸯悚然一惊,连忙躲到墙根。方鹭才舒展开的眉复又拧到一起,叶鸯分明听见他骂了一声。 随后他隔着门对外面的徒弟说:“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的师父。” “那我想找你。”方璋死缠烂打,整个人都贴到门上,眼巴巴地往里看。 若非不合时宜,叶鸯几乎就要笑出声,但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这时他不能笑,亦不敢笑。假如他发出声音,被方璋察觉端倪,定会亲眼目睹这厮从温顺小白兔摇身变成暴怒大野狼。 方鹭缓步上前,越过门缝与之对视:“你想找我,我却不愿见你。佳期如梦多好,怎不在那呆着?” 依惯例来看,哪怕方璋不接这话,也绝不愿走开,但今日他一反常态,不过心有不甘地晃了晃铜环,往后再无声音。叶鸯探出半身,好奇地望向师叔,发现对方正冲着家门发呆。 伫立良久,方鹭才回过神,勉强对叶鸯笑笑,随后神色凝重地走入库房。黑暗把他的背影吞没,令叶鸯好生不自在。 叶鸯走向那黑漆漆的门,途中忽听得一声似远似近的笑。这笑音冷冷的,像是在讽刺他,又好似自嘲。 猛然惊觉,回首望向墙头,方璋正趴在那里,叼着一根淡绿的草。 ☆、第 103 章 叶鸯在屋内呆了多久,方璋就在门外蹲守多久,当叶鸯离开小院时,正值薄暮,艳光斜照,于方璋颊边洒下一抹淡淡的影。倚门吹了声口哨,唤得打盹的人睁开眼,四目相对,各怀心思,面上露出虚假逢迎的笑。 “你看这日轮被山河啃去半边,像不像你那张脸皮?”方璋嘴上笑嘻嘻,心里早骂遍了北叶上数十八代祖宗,叶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反唇相讥:“你瞧这流水潺潺东去,正好似你那旧情人一去不复返;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你这旧的去了,新的也没怎么待见你。” “妙哉!”方璋呵呵冷笑,“以景喻情,着实有才!” 明面上是夸赞,背地里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在里面。叶鸯也呵呵笑,连声道:“过奖过奖。” 双方面对面假笑了好半天,肚子忽然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意识到该用晚饭,而非一坐一站,赖在方鹭家门口扯皮。 趁着方鹭还没赶人,两个小王八蛋飞速重修于好,肩并肩回了佳期如梦。 天气转冷,已到贴秋膘的时候,倪裳又开始炖肉,两人隔着大老远,就闻见从楼中逸出的肉香。佳期如梦的招牌如今已摘了,不知内情的外乡人初来此地,闻见这股肉味,兴许要把它当作酒楼。 楼上的窗尽数敞开着,暖融融的灯光自房间里飘出来,笼着楼外水雾,形成一团团奇异的光球。叶鸯忆起往年北地那间客栈,又忆起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忽然驻足不前。 这景象太熟悉,予他一种虚幻之感,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傻兮兮的孩子,时常停步,仰头看一扇窗,要从窗后寻一个人,只有望见此人,方可心安。 不过当日站在长街上,于万家灯火中仰首远望的人,不是叶鸯,而是叶景川。 叶鸯不由要想,那时自己在他眼底,是何种模样? 怅然思量着,忽见光影摇曳,有声音嘈嘈切切,很快又归于沉寂。叶鸯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站在街上出了神。方璋已不在他身侧,四顾寻找,无所收获,料想是抛下他站在外面,独自回到屋中。 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一般,这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方璋就从楼内转回街上,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傻站着作甚?怎么还不走?” “你可真讨厌。”叶鸯说,“自己走了,丢我一个人在此处。枉我想着你,念着你,时时刻刻要去寻你。你当真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起初方璋以为他在骂自己,然而从他语气揣摩,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细心观察他神色,猜度他心思,不禁脊背发凉,连那自楼内吹出来的暖风,都化作了森森鬼气。 结舌半晌,强压住怪异感触,上前一拍叶鸯左肩,驱赶走缠身游魂。把尚在浑噩当中的人领进门,侧目看去,竟还是神游天外的表情,方璋霎时惊怒,喝道:“你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竟好似被鬼迷了眼!” 话音甫落,叶鸯周身一颤,如同懵懂孩童,呆呆地望向发声者。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啊”地一声叫出来,喃喃道:“是我魔怔了。” “你命不该绝,为何沉溺往事,无法自拔?再如此拖延下去,不待旁人来取你的命,你自己先把它送了出去。”方璋焦虑过甚,手指不停拨弄剑穗,但并无出鞘之意。 叶鸯抬眼往楼上瞧,看见某扇门后晃动着三个人影,稍矮一些的是小师妹,个头最高的乃是江礼,第三位盘着发髻,钗上珠光熠熠,无疑是倪裳。他们几人在此,为空旷的地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不用旁人来杀,我先暴毙而亡,不正合了你的意?”叶鸯微不可闻地吐出这么一句,对着方璋摇摇头,先他一步踩上楼梯。方璋想再骂他两句,但没能骂出口。 或许是被戳中隐秘的愿望,又或许被勾出不好的联想,总而言之,方小公子这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其余四人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各有各的想法,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打断他的沉思。 叶鸯清楚他所想,全程缄默不语,只待他按捺不住,率先讲话,然而他始终安安静静,除去吃饭咽菜,一张嘴再也不动一动。思及往日“鹌鹑”一说,不免惆怅惘然,又隐隐感到可笑。 令他想要发笑的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倪裳今日身子不适,酒足饭饱后便回房歇息,而方璋孤魂野鬼似的晃出房间,往楼顶攀爬,好像要趁着天黑,欣赏秋月。江梨郁帮两位哥哥收拾好碗筷,乖乖跑去洗手净面,她本想帮忙擦擦桌子,却被江礼打发走,只好进屋去陪她倪裳姐姐。 秋夜微凉,水波更凉。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6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二人并排蹲在后院的水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他们的话题天南海北绕了一圈,漫无边际,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从何收尾。聊着聊着,就真无聊了,转瞬间陷入沉静。 虫鸣沙沙,树叶亦沙沙作响,二者混杂在一处,压制了悠悠鸟鸣。夜鸟忿忿不平,拍打双翼,试图扯出更嘹亮的歌喉,但最终由于嗓音沙哑而偃旗息鼓。 江礼双手搓着竹筷,口中念念有词,叶鸯忍俊不禁,道:“你洗几双竹筷,却弄得好像在摇色子,莫非我今日走后,你去了赌坊?是赢了还是输了,不妨说来听听?” “别闹。”江礼正色,“吃喝嫖赌,我只沾前两样,后面那俩,一概不搭边。” 叶鸯大感稀奇,放下盘子将他细看一番,摇了摇头:“你若不沾后两样,当初我就不会在佳期如梦看到你了罢?” “佳期如梦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心里该有数才对。”江礼避其锋芒,转而把疑问抛还给叶鸯。后者哈哈大笑,重新拾起杯碗瓢盆,借着身后灯光涮洗,随性哼着小曲。 江礼听了一会儿这陌生的曲调,忽然想到今日晚饭时所见的怪异景象,因而发问:“他脸色那么差,看样子心境不妙;你日间出门,是在外头碰上他了?” “并非我碰上他。”叶鸯回答,“我出门不久后,远远瞧见他在街上走,便临时改道,与他错过,哪想他脑袋搭错了筋,不知怎的,去而复返,又去他师父那儿闹腾。闹了没多久,他师父打发他走,我听着外面没声儿,以为他真走了,刚离开墙根打算进屋,忽听见有人笑,回头一看,他就在墙头趴着瞪我呢。” “真有点子吓人。”江礼咋舌。 “是挺吓人,不过也就那么回事,闹着玩儿一样。”叶鸯换了一只碗刷,继续跟江礼胡侃,“他本性不坏,但你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着些,休要轻易答应他什么事,不然他逮到机会,必要坑你一把。” 江礼刚要说自己断然不可能轻易对方璋作出许诺,心念电转之间,忽地忆起塞北雪山上那玩笑似的言语,不由大窘:“你的提醒,为何不能来早一些?” 听他这般讲,叶鸯的心跳几乎骤然停止。抓着瓷碗深深吸了两口气,故作镇定道:“这混球——他对你说过何事?” “无非是关于我娘的赏金。”江礼耳畔洋溢着树叶抖动的声响,叶鸯的吸气声在他那儿便显得不可听闻。叶鸯看他专心洗碗,不忍道破真相,只好敷衍着接话:“若他对你扯这些,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他有贼心没贼胆,假如他敢伤我,就等着被他师父追杀到天涯海角罢。” 依方鹭的脾气,这也是能做出来的事。江礼“嗯”了一声,权当应答。叶鸯复又哼起小曲,可江礼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再度打断了他哼到半截的曲。 “你们归家时在楼下吵架,都吵了些什么东西?”江小公子双眼亮闪闪,满盈着求知欲。 求知欲是有的,求生欲可能没有。叶鸯挑眉,未曾与他计较打断别人的罪过,耐心解答他的疑问:“也没怎样吵,不过是他看我颓丧,感觉生气。” 一语终了,锅碗瓢盆已刷干净。两人离开水池,将其放入橱柜,又绕回去洗净指间粘腻,站在外面吹了吹夜风,这才舍得回屋。 江礼仍在思索叶鸯最末那句话,想来想去,却没感觉他颓丧到令人厌恶的地步。直觉他隐瞒了细节,但没有实证,不好明说。 无来由地烦躁起来,江礼把它归罪为秋虫声杂,致人烦忧。跺着脚骂了几句飞虫吵人,便拍打着衣袖,躲进房中。 要论吵闹,他其实比秋虫更过分。锲而不舍的追问,早让叶鸯想敲打他的脑袋瓜,碍于情面,不便如实相告而已。 他问过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叶鸯让他搅得睡不着,闭上双眼一直躺到后半夜,亦没有半点儿困意。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前乱晃,上演一出古怪莫名的大戏。 叶鸯虽合着眼睛,眼珠却依然在转动。闭眼闭得太紧,装睡装得太用心,反倒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没在睡,欲盖弥彰四字,嵌在他额上当真合适。 察觉到这点,他索性不再假装,径自睁开双目,侧身与墙壁对望。凉如水的秋夜催生了奇异的情绪,那是从前所没有过的。若有若无的风吹拂过他的背脊,好似情人的双手,可惜失却温度。 过去数年,叶鸯一贯认为,仅有多愁善感的女子才会伤春悲秋,而当春真的伤了,秋真的悲了,他才感到那并非多愁善感,只不过睹物思人,因境生情罢了。晚春确是伤感,深秋确是悲凉,严冬更不必说,一年当中,惟有盛夏时节可驱逐悲情,让人觉得自己还有很久好活。 ☆、第 104 章 窗外夜色由淡转浓,继而由浓转淡,晨光渐明,赶走了仅剩的困倦,叶鸯睁眼睁得久了,便不想合上,时至今日,他方才明了,原来清醒是种毒,亦能勾人上瘾。 眼见得外面天光亮起,屋内却依然是黑糊糊一片,桌椅橱柜皆看不分明。叶鸯静悄悄地坐起身,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眺望天边鱼肚白,忽感到有些不适,另外还有些可惜。这种不适大约来源于经久未眠的痛苦,惋惜与失落,则源自于漫漫长夜无人作伴的孤单。 叶鸯从未一夜无眠,不论是在北叶,还是后来到无名山。从前他不光睡得着,并且睡得很香。这会儿他像是不能入睡,又像是不敢入睡,真正怯懦的孩童,也就是他这样了,连睡眠都令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7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他感到害怕。 一夜不睡,精力看似充沛,实际上却不堪一击。叶鸯把目光自窗外收回,重新落入昏暗的屋内,登时感到双眼酸涩,仿佛迫他闭眼,躺下休憩。 无可奈何,只好照办。可闭眼闭了没多久,酸涩感的确消失了,本该出现的困倦还是没有出现。叶鸯因而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念头,披衣下床,借助外面熹微的光线,从木架上取下一本书。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取下一本书,为何偏偏拿了这一本书。他想这举动也许是装装样子,也许是打发时间,好让失眠之人看上去不那么无聊。事实也正如此。简单翻了翻前头几页,他便失去了兴致,面对着摊开的书页,怔怔发愣。 识字的清风调皮尤甚,总爱趁人不备,掀动轻薄纸张,一册书在它们无形的手指间欢快地抖动,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好似后院高树被风闹出的动静那般清脆响亮。叶鸯舔舔唇,将乱动的书页压住,揉了揉胀痛的左眼,沏一杯茶小口啜饮,心不在焉地想着旁的事情。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紧接着窗户暗了半边,有谁挂在外头,轻轻叩击叶鸯的窗。 只有梁上君子才不走正门,看来这家伙是打定主意不做好人,偏要充当那作奸犯科之徒。叶鸯无奈,将书合上,又拿瓷杯压住,以防它挥起手臂狂舞,随后小心地绕过桌椅,来到窗畔,把窗扇打开一条缝,与悬挂在半空中的家伙对视。 “你怎知我醒着?”叶鸯唯恐惊醒江礼,是以将嗓音压得极低,不过在万籁俱寂的此刻,哪怕是飞虫振翅声都格外清晰,更何况他的讲话声?方璋哂笑,竖起食指,故弄玄虚地摇头,一弓身就要进屋。 大早上不打招呼就敲窗,还一言不合就要钻进别人的卧房,这绝非有教养之人能做出的事情。叶鸯的坏脾气被他激起,一把拍在窗扇上,恶狠狠瞪着他,道:“你要想睡觉,回你自己屋里睡去。” “独守空房,寂寞难熬,所以来你这儿寻点乐子。”方璋说完,使劲眨了眨眼,貌似快熬到极限,于是不再乱开玩笑,径直切入正题,“我那间房离这儿太远,实在是撑不住,就让我在你屋里小睡一下,待睡醒了,给你拿钱。” “我稀罕你那点钱?”叶鸯挑眉,极为不齿,但还是把窗户全部打开,放他进屋。 方璋跳进来,落地无声,犹如一只骄纵成性的猫,闹了一整晚脾气之后,于清晨披着满身露水,悄无音息地钻入房间小睡。他跟叶鸯似的熬了个通宵,若不睡觉,白天必定要犯迷糊,把大事小事一并耽误。 他换下鞋履和外衣,占据了叶鸯原本的位置,躺在压痕上面,肆意舒展着自己的腿脚,睡在内侧的江礼并不知晓床上已换了另外一人,兀自咂嘴说梦话,甚至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去够方璋的手臂。 且让他们俩就这么睡着罢。待江礼清醒,发现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别人,定要大吃一惊,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叶鸯没兴趣看他们睡觉。当整个屋子的人都在休息,仅剩下他独自清醒的时候,这份清醒便意味着无聊。他推门出去,换了间房。佳期如梦这样大,总有供他歇脚的地方。 阳面的房间一年四季燥热难耐,叶鸯躺下没多久,浑身出了层热汗,只好悄悄摸回去,打个地铺贪凉。他翻过身,腹部与地面隔物相贴,凉丝丝的煞是痛快。满足地打两个滚,抱着枕头兀自睡去。 因着入睡太迟,这一日叶鸯醒得很迟。他睡着没过多久,江礼便醒来,看屋内另外两人睡得死沉,没好意思把人叫醒,任凭他们睡到饭点。 吃喝嫖赌四者,打头的“吃”是方璋平生第一要务。当饭菜香气钻入他的鼻孔,他便禁不住撩拨,克服了重如泰山的疲惫沉重,闭着眼爬起身。他困,可他更饿,宁愿闭着眼吃饭,也不愿饿着肚皮安眠。 眼周挂着两圈硕大的黑影,方璋披着外衣晃出屋门,游魂一般飘进饭香四溢的那间房,倪裳离得老远看见他迈着拖沓的脚步,疑惑地眨眨眼。 叶鸯睡眠浅,醒得更早一些,却也早不到哪儿去,充其量多出个穿衣梳头的时间。两人手撑着脑袋,一副恹恹神情,眼睛半睁半闭,慢吞吞地吃饭吃菜,咀嚼吞咽,谁也不讲话,谁也不斗嘴,竟比平常要和睦几分。 席间少了喧闹,有人胃口大开,有人食不下咽,而倪裳属于后者。她的视线在这两人面上横扫,心头疑云重重。夹了块肉放在碗里拿筷子戳着,心不在焉地说道:“昨儿屋顶上有奇怪的响动,听着像鸟又好像人,不知你们是否也听到了这动静?” “是白天,还是夜里?”江梨郁没领会她的意思,还在往嘴里塞菜。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较多,江礼夹了一筷子炒肉片送到她碗里,接过倪裳的话茬:“夜间我睡得沉,没听见响动,白日里倒有鸟雀叽叽喳喳不停叫唤,吵得很。” “你们两个是没听到,我可听到了;我不光听见那东西乱跑,还亲眼看见他长个什么模样。”叶鸯来了精神,呱唧呱唧开始胡侃,方璋被他吸引了注意,斜睨着他,打算听听他能怎样瞎编。 小妹好奇心旺盛,连连追问道:“那真是鸟儿吗?还是什么怪人?” “昨夜那东西非鸟非人,不过跟我们一样,生了胳膊腿总共四条,两只眼睛,一双眉毛,一只鼻子,一张嘴。”叶鸯喝口稀粥,望向方璋,促狭地笑了,“——要论他的奇妙之处嘛,他长得跟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8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有几分相像。”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方璋冷笑,假惺惺地奉承他:“描绘得当真精彩,令我有身临其境,亲眼视物之感。只是不清楚这几分相像……究竟有几分呢?” 他这算是自投罗网?叶鸯放下饭碗,矜持严肃地将人观察一通,末了答道:“有几分相像可不好说。粗略一算,当有十分罢。” “……” 方璋无言,憋着怒气摇了摇头,心口闷痛,好像要被他气出恶疾,当场暴毙。 嘲弄过方璋,叶鸯心情大好,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闷了,换上旁的话题跟倪裳闲聊。江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江梨郁倒是一刻不停地在吃,满满一盘炒肉片,起码半数进了她的腹中。 叶鸯食欲不振,喝完半碗稀粥,咽下几筷子菜,已然到了极限。索性放下碗筷,倚在桌沿跟倪裳唠嗑。从前在金风玉露时,他便这样多话,而那时候他跟倪裳交谈的重点,总离不开叶景川。而今他刻意回避着与叶景川相关的事,倪裳有所察觉,并未揭穿。 然而仅有坦荡面对,才可说明他已经真正放下,不再介怀,他遮遮掩掩的态度,反在倪裳心尖平添一笔怪异颜色。听他说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倪裳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脑海里有道光划过,可惜没能抓住。她眼睫微垂,盯着桌面出神,直到身边有人离席,才猛然惊醒。 “不吃了?”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回身望向站在门边的方璋。后者伸个懒腰,长出一口气,笑道:“吃饱了,回去再睡一觉。” “吃了睡,睡了吃,哪天变成个大胖子,再没有姑娘愿意要你。”叶鸯冷嘲热讽。 方璋恶声恶气道:“非得姑娘来要我吗?” “也是。”叶鸯说,“杀猪的卖肉的肯定乐意要你,并不非得是姑娘。” 曲解对方的意思,是把天聊死,把人气死的第一步。 叶鸯一向做得很好。 方璋怒火攻心,身形微晃,险些被他气昏。离开时同手同脚,甚至走错了方向。 “你看你把他气得……”倪裳喃喃说着,“他最近可没去闹你,何必气他呢?” “他闹我和我气他,那是两码事嘛。”叶鸯嘿嘿直笑,又道,“趁如今还能让他生气,先折腾他几回,待到没法气着他了,也不感觉吃亏。” “你话里有话?”江礼皱眉。 叶鸯疾口否认:“你多心了。” 他落荒而逃般离开饭桌,借口午后小憩,重又避入房中。 但当江礼去屋内寻他,却找不见他的踪影。 一个大活人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未尝遗留下线索,他何时离开,去往何处,竟变成了无解之谜。 ☆、第 105 章 小舟荡在波心,一泓秋水倒映山峦萧索,木叶纷纷摇落,于岸边洒下几片,如同画者手腕轻抖,往纸上泼了数滴与素净底色迥异的墨。日头不似仲夏时节那般毒辣,又不似深冬那般冷淡,恰到好处地挂在天穹正中央,散发着柔柔的光和热。 叶鸯不喜日光直射,因此躺在舱内,半阖着眼听身侧环绕的潺潺水声。他依旧不会水,惧怕着传闻中会拖人下水做替死鬼的古怪东西,但不可否认,水面上的确要比他处更静谧一些。 在佳期如梦,他静不下心来想事情,这不怪佳期如梦太喧闹,只怪他心志不坚,容易受外物干扰。他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取了足够用的银两,留下一张给江礼的字条,便偷跑出来,向无人之地求一个心安。恰如前夜所想:天大地大,总有一个地方可令他静心,总有一个地方不会使得他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感慨甚么物是人非。 忽然感觉指间有些粘腻,叶鸯挣扎着起身,离开船顶下的阴凉,将手掌浸入水面浅层。凉丝丝的水流很快包裹住外来的客,轻柔地洗去尘灰,还他洁净。叶鸯抬起手,抖落晶莹水珠,眺望周围群山,一股清凉气息从心间升起,直把连日心忧扫荡而空。 撑船者吹了声哨子,撩起衣摆在船头坐下,小舟不再移动,但风依然推着它,径自把它推到力所不能及之处。叶鸯回到舱内,不再侧卧或横躺,倒跟那名老者搭起了话。 说是他找对方搭话,其实也不尽然。早在他登船时,老者就已同他交谈过,只不过简单说上两句就仓促终结。两人萍水相逢,也许能谈很多,也许一句话都不讲,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皆是正常的。 “老人家是巫山本地人么?”叶鸯问道,“才上船时听见您的口音,似乎跟我师叔不太相同。” 老者掬水净手,随口回答:“祖上原本在北地,不过早几十年前,就举家迁来此处,将它当作家乡,也未尝不可。” 一语尽了,略略颔首,把话题引到叶鸯身上:“你这后生,言语间颇有几分北方人的味道。你从何处来?来此地作甚?” “晚辈出身北叶,家破人亡后,被一忠仆护送至无名山;去岁无名山生变,授业恩师避世隐居,我无家可归,只好来到巫山,投靠师叔。”叶鸯直言不讳,将家底尽数抖搂出来,末了又道,“人总说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我这未曾出师的,竟也快要死了。由此能见,世事难料,朝不保夕。” 老者捋着花白胡须,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北叶是好地方,南江亦是好地方。从前几年见过这两家的孩子,都是极好的。” 叶鸯便笑:“孩子的确都好,那大人呢?我不喜欢南江那糟老头子,也不怎么待见我爹,总感觉他们是如出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9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辙的心狠手辣。晚辈不才,看人仅能看个表面,不知老人家有何高见哪?” 南江仅有一个糟老头子,正是死去还没满整年的江州。老者敲了敲船桨,似是笑了,然而他的表情被掩藏在乱须之后,叶鸯看不清他的神情,就连他的心思都无从揣摩。 “我一介平民,不参与江湖事,更不曾与那两家人交游,并不知晓他们究竟是怎样品性。不过,料想你不会说谎,他们大约正如你所言,心狠手辣,罪孽满身。”老人悠然叙道,语速缓慢,声调平稳,听不出他在这段言语中掺杂了何种感情。 他许是不愿对此发表意见,所以抛出个模棱两可的说辞。叶鸯不去管这些,他的注意力被对方给他的评价吸引而去。转转眼珠,捧腹大笑:“尚在无名山时,师父总嫌我爱扯谎,怎到了您这里,我竟成了实话实说的典范?老人家这般待我,我却知羞了。” “小孩子么,平日里扯两句谎,想少挨几顿骂,实属常态。我养过一双儿女,又养过孙儿、外孙,还能不晓得孩子们心中怎样想?退一步说,休看我如今老了,我也曾是小儿。”老人咧嘴大笑,“小事上说两句无妨,不要坏了大事便好。” 叶鸯思前想后,历数平生二十年,发觉自己还没因为说谎而坏过大事,底气足了起来。果真是叶景川那家伙从前看他不顺眼,惯爱吹毛求疵,下回见到叶景川,他一定要与其好好说道说道,按着对方的头给自己赔礼道歉。 老人察觉到他情态的变化,因而问道:“瞧你这眉毛都要飞出去的样子,是想到了何人、何事?” “还不是我那师父?”叶鸯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始大倒苦水,在旁人面前把叶景川数落得一文不值。老者边笑边听他讲,又问:“你已无兄弟姊妹,父母双亲,本是独身一人,无依无靠,身旁仅有他在,他怎不待你好些?” 叶景川嫌弃徒弟的时候是真嫌弃,可对人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叶鸯抿唇,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过了好久,才赧然回应:“兴许是我从前太惹人厌,令他不快,看见我就觉得烦。” 稍稍停顿,继续说道:“虽然他凶得很,性情也反复无常,但他也是我仅能倚仗的人了。我被亲人惯坏,总不想长大,拜入他门下之后也是这样。过去几年,外界风雨一直靠他挡着,一旦他不在,我连自己该何去何从都不晓得。” “对人生无望,也是因此?” “自然。”叶鸯躺倒,怔怔望着船顶那一片乌黑,不再多言。 船身轻颤,随后调转方向,往岸边行去。叶鸯阖眼,天光云影顷刻间静止,仿佛从未辗转,从未徘徊。 及至岸边,叶鸯下船,回望一眼为他撑船的老者,讪讪地笑:“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归家去罢。”老者摆摆手,搁下船桨,上岸后,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叶鸯沉默着,久久无话。他似乎想通些事,可那真相又朦朦胧胧的,像罩了层烟水,打定主意不让他看分明。 罢了,罢了。其余的也不必去管,他只需记住叶景川是个老王八蛋。 这个认知使叶鸯心情大好,即刻抛弃烦恼,一溜小跑回了佳期如梦。 江礼还在为他的突然失踪而气愤,这时看到他出现,登时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他的脖领子,质问他去往何处。叶鸯并不回答,只说江礼越来越像老妈妈。 若是江礼脾气再火爆一点儿,还没等叶鸯自裁,就要先丧命于他手中。叶鸯对自己的认识其实还满清晰,很多时候他一开口,就是让人想打他。 叶景川对他发火的原因有三:一是他做错了事,理应受到责罚;二是他说谎,企图逃避罪责;三是他嘴欠,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对旁人的怒气视而不见,压根不懂何为“服软”。可惜叶鸯醒悟得太晚,或者说直至如今也未醒悟,叶景川想看到乖巧听话的他,确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教出这么个不着调的徒弟,叶景川当真命苦。他和叶鸯生来不对盘,一个喜怒无常,一个惹人生怒,假如有下辈子,还是不相见得好。 叶鸯感到一丝可惜,不过来生的事,只有到了那时才能知道。 换而言之,下辈子的他,和如今的他有何关系? 那已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兴许人也没有下辈子。 “有些饿了。”叶鸯忽然说,“晚间我们吃点儿什么?我还是想吃包子,趁着现在天色不晚,要不要上街去?” “谁要吃!你一天到晚只记得吃喝!”江礼跳脚。 叶鸯故作疑惑:“但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谁……谁肚子叫了?你说话要讲实证,不能凭空污蔑。”江礼咽了口唾沫,固执地嘴硬。 紧接着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肚子不听话地咕噜噜叫起来,叫声在空旷的楼内回荡,万分响亮。 叶鸯随口说说,没成想他真饿了,顿时绷不住,笑弯了腰。 笑过骂过,二人勾肩搭背,趁天幕未黑,跑上街去寻找热气腾腾的大肉包。 午间用饭时,叶鸯曾说方璋吃了睡睡了吃,迟早变成一头懒惰成性的肥猪,然而当他自己吃了睡睡了吃,“肥猪”一论便不再适用,他自诩劳逸结合,可谁也不知道他劳了哪门子劳。 江礼点着灯给母亲写信,如往常一样劝她撤下针对叶鸯的悬赏,顺带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外面很好,自己想多玩玩,待到过了年节再回家。他一面写着,一面往床上看,叶鸯正揉着腹部,猪一样不停哼哼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0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 哼哼声极其影响江礼的思绪,早已在脑内编排好的说辞,一到落笔就要被打断,中断的次数多了,脑海当中所有词句皆惨遭抹除,化为惊人的空白。 江礼愤然摔笔。 “嚯!你做什么啊!”叶鸯大惊小怪,“这笔长牙,咬到你手指头了?至于这么摔它?” “……” 他身边那些人,没能被他活活气死,简直就是奇迹。 “你躺着就躺着,别总哼哼。”江礼耐着性子说。 “我无聊,没意思。”叶鸯道,“你别写了,有甚可写?不如来陪我讲话。过了年节,就没法再同我讲了。” “这是何意?” 叶鸯自知失言,赶忙挽救:“随便说说罢了。你继续写,我不闹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大概两三章就完了,谢谢有人看我胡说八道在这里 ☆、第 106 章 叶鸯言出必行,果真不再去闹江礼,可他不闹,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表露出极致的静。他静过了头,整日躺在床上不睁眼,不说话也不动弹,要是没看见他胸膛的起伏,或许会觉得床上躺了一具死尸。 一个不会表达自己想法的人,和尸体也无甚差别,不过鉴于他仍会吃喝,尚在喘气,还是该脱离出尸体的行列。 冬季过去一半,清双从苗岭归来,她回到佳期如梦那日,江礼下楼去迎。叶鸯未曾动身,只卧在榻上掀了掀眼皮,觉得江小公子这回该舍弃好友,陪伴美人。 但不晓得是江礼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还是清双犯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这两人非但没有避开叶鸯,反倒每日坐在他房中唠唠叨叨,甚至不顾他是否有回应。 如此这般,度过了三日又半,叶鸯终舍得睁眼,对清双说道:“看来你还是呆在苗岭,不要回佳期如梦比较好。” “唔……”清双沉吟片刻,表情怪异,“这都冬天了,还有鸟儿在叫?” “……” 叶鸯才被她气活,眼看又要被气死,江礼连忙打圆场:“莫要动气。她只是怕你闷,说两句话逗你。” 清双弯了弯眼睛,推倒面前堆积的木块,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瞥向叶鸯:“有些人整日不说话,脑子里又转着甚么鬼念头?是移情别恋,看上了东家的小公子,还是瞧上了西家的小姑娘?”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叶鸯透过如今的清双,看到了将来她变身絮絮叨叨老太婆的模样,于是出言警告。江礼何等聪明,听他说一句话,便知晓他心有不满,连忙插嘴说:“我确也好奇你终日不说话,是在考虑何事。假如你愿意,不妨说来听听。” “真打算听?”叶鸯瞅他一眼,自床上坐起来,“倒也没想什么。不过是在考虑,人若死了,究竟是痛苦,还是不痛苦。” 恐怕没几个大活人闲来无事会考虑这种东西。清双托着腮看他,从嘴角到双眸都仿佛在说“你有病”。 她不爱想这些,自然提不起兴趣,江礼却认真思量了一番叶鸯提出的疑问,然后答道:“许是没感觉的罢?……既然死了,应当再无感受,可我的确也无法同死人交流,无法贸然定论。” 清双转过头看江礼,好似在问:他有病就算了,你也陪着他发病,这算怎么一回事? 江礼兀自沉浸在这剑走偏锋的考题当中,未曾注意到清双的目光。起初他还以为叶鸯躺在那里仅仅是睡觉,忽然之间发觉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旁人太过粗浅,不由肃然起敬,直将叶鸯看作新一代宗师。 叶鸯不曾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真正是在考量那个难题。江礼所提到的,他前几日也有想过,但始终不能将它与旁的细节串联起来,直到这句话从他以外的人口中说出,他才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讲得也是。死人不会开口,活人猜测再多也毫无意义,是我疏忽了。”叶鸯自言自语般说道,“非要等死过一回,方可知晓这问题的答案。” “可到那时,就算知道了结果,又怎样告诉旁人?”清双喝口水,觉得他们商量这种事,简直是又晦气又无聊。 “你说得也是。”叶鸯好脾气地笑笑,离开了那张他赖以生存的床,看样子又饿了。 他下楼觅食,走到门边,忽又回首,对江礼道:“你我不知死人的感受,活人的感受该有罢?假如死一个活一个,是生者更苦,还是死者更苦?” 问完这番话,没等人回应,就大步走下楼去,楼梯被他踩得咚咚作响。江礼与清双面面相觑,感觉他反常态度中间夹杂了轻微的暗示。 清双舒了口气:“他自己多心也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跟他一块儿疑神疑鬼,真是……” “但愿是多心。”江礼挽起袖管,把她不久前推倒的木块重又垒成一座城池,兴致勃勃道,“我们适才说到哪里了?” 清双递给他木块,支着下巴瞧他搭建,猛然间被他这么一问,竟是懵了,记不起那谈话进行到哪一步。呆愣半晌,只好重新起个话头,说起在苗岭见到的新嫁娘。 江礼带着笑听她讲述,清双却不满意,推着他的手臂嫌他不细听别人讲话。江礼无奈,只好停了动作,掂量着手中那块木头,指腹摩挲着木纹,随口问她:“那姑娘好看吗?” “大眼睛长睫毛,眉毛又细,头发又黑,嘴唇还红,好看得我差点儿去抢亲。”清双说道。 “嗯。”江礼应声,继而再问,“我与她比起来,哪个更顺眼些?” “我瞧你不顺眼。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1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清双故意激他,“哪家姑娘要嫁你,铁定是眼神不好,待嫁过去之后,还要为你动气。谁爱沾这霉运谁就去,反正我没那心思。” “我看你挺顺眼。”江礼低头,摆弄指间的木块,“往后不要再咒自己眼神差了。你若不喜欢南国,我也不强拉你去。” 清双放得开,闻言嘻嘻直笑:“说要陪我,还不是紧盯着好兄弟?兄弟如手足,不可或缺?” “我怕是要谢他罢……当初他下脚若再狠一些,我如今不光得少一个兄长,还得少个弟弟。”江礼叹气,脸上却没有多少惋惜。 没过多久,在清双的注视下,他再也无法维持住表面的严肃,蓦地大笑出声。 叶鸯坐在楼梯上,手里抓着一只烧鸡,侧耳偷听楼上传来的笑闹声。清双这姑娘聒噪了些,但她该安静时亦能安静,因此并不惹人厌烦。倪裳喜欢她喜欢得紧,把她当宝贝一样看待,是以她养成了张扬的性格,全然不似无父无母的孤女,倒好像豪门世家的大小姐。 金枝玉叶。 生得好看,路也平坦,她的运气是不错。 方璋抓着半只鸡腿,同叶鸯并排坐着,咯吱咯吱啃得满嘴流油,时不时舔舔手指,对楼上那两人提出批判:“整日吵闹,不知廉耻!” “你比他们更过分,你白日宣淫。”叶鸯幽幽说道。 方璋一噎,连连咳嗽,鸡骨头差点儿卡进嗓子眼。 过了没多久,又愤然谴责:“聒噪至极,如同老鸨!” “师叔那么讨厌别人多话,怎么还没把你打死?”叶鸯立马接茬。 方璋沉默。 啃完一只鸡腿,底气稍足了几分,壮了壮胆子,再度启唇,却迎来叶鸯的当头一棒。 叶鸯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表达出对他的蔑视:“吃一只鸡而已,竟让你变得如此多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改天喂你块木头,你是否能安静几分?” 方璋兵败如山倒。 “我看你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找茬。”方璋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一些,以防他一时兴起,改口头攻击为拳脚相加。 原以为能听见叶鸯的冷嘲热讽,哪想等了半天,竟什么也没等来,惟有一句轻飘飘的“不错”,顺着风吹到他耳边。 方公子忍气吞声,啃完最后半边鸡翅膀,借口去后院丢骨头,离开了叶鸯的视线。 丢完鸡骨,感觉手掌十分油腻,于是取水洗手,待到油污尽去,才悠悠回转。绕回楼中时,恰好遇见叶鸯举着一双油光闪亮的爪子迎面走来,不由大骇,连连退却,唯恐那沾满油的爪子勾住自己新换的衣裳,平白多花时间清洗衣物。 叶鸯仔细净手,头也不回,方璋拍拍上衣,从他身边走过,不意被他湿淋淋的手扯住衣袖,袖子上顿时多出一块显眼的印迹。生性喜洁的方公子低头一看,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操!”叶鸯被他吓得一哆嗦,反手就是一捧水泼过来,“你有毛病?!” 他们二人凑成一堆,非得有个率先疯掉。 双方冷静半晌,决定在倪裳骂人之前暂且握手言和。 江梨郁在房中读书,忽听见院里有人大叫,即刻推开窗扇,趴在窗口向下望。四面扫视一周,没看到有人为非作歹,水池旁边仅有两人,一个是她师兄,一个是她师叔家的王八蛋。 “师兄。”她叫着叶鸯,“你们在做什么?” 叶鸯头一抬,看见了她,立时转换神情,扮出一副严肃模样,驱赶道:“去去去,没你的事儿,读你的书去。” “哦。”江梨郁撇撇嘴,合上了窗。 “别总是凶小姑娘。”方璋说,“多可爱一女孩子,跟你混在一起愣是被带成根狗尾巴草。” 叶鸯有充分证据怀疑方璋对小师妹图谋不轨,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擦擦手背上的水珠,状似不经意地提点道:“你喜欢安静的,她可不一样。” “有没有人说过你想得太多?”方璋轻声笑,“喜欢很多人和选择一个人,是可以共存的。你不懂么?” “嗯,我懂。”叶鸯回答,“你只是心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爱上一个人,可惜你的小兄弟不能碎成很多片,它还爱干净。” 方璋不再说话了。他想叶鸯今晚找上他,恐怕是在发泄心中的苦闷,在这时候争吵,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叶鸯会在争吵的过程中时不时刺他一下,存心不让他好过。 人都有两面,表面光鲜,内里灰败。前人后人皆是这般,白日里、灯光下,色泽妍丽,五彩斑斓,到了万籁俱寂,沉沉黑色笼罩天地的时刻,积压的阴暗就涌出来,或张牙舞爪,或静静流淌,总之要寻找到一个宣泄的破口,否则它们会把人撑坏。 但凡是个人,都得有点儿旁人不可知的秘辛,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分别。叶景川和方鹭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他们的徒弟还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 “我上回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记得了?”叶鸯坐在水池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糖,放在嘴里嚼着。方璋伸手从他那儿要了一块,用牙尖细细地磨,过了半晌才低低应声:“记得。” 只记得不管用。叶鸯不怎么放心,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想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还是问:“真记得了?” 方璋点头,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两人又陷入沉默。 他们以前呆在一处,能说上许多话,从来没有如今这无话可说的尴尬的沉默。时间像是一把很可怕的刀,凿得穿石头,杀得死英雄。美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2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如花凋零,青丝渐染霜雪,若要细想,便发觉世间竟无一样值得欣悦的事。 良久,方璋敲了敲膝盖:“江夫人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妥。” “有舍才有得。”叶鸯道,“你想想清楚罢。是打算要她的钱,还是另有选择?” 这次方璋也没能立马做出决断。说来也怪,他年岁渐长,竟然愈发优柔寡断,连做一个决定,都要磨蹭上好半天。如叶鸯所言,有舍才有得,似乎要想过得安稳,就得丢弃掉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做派,在这里犹豫,在那里犹豫,权衡利弊,努力找出两全其美的方式,来换得完美结局。 叶鸯了解他的踌躇。扫他一眼,深吸口气,白日里喝过的药汁好像要翻上喉头,一股令人欲呕的苦味。叶鸯忽然红了眼眶,悄声说:“那药似乎没多大用处。” “想治心病,要用心药。”方璋不看他,双眼盯着前方黑黝黝的地面,“对不起。” “道歉作甚?又没有你的错。”叶鸯曲起手肘碰他,和他开玩笑,“你这算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方璋看得淡生死,不光是别人的生死在他眼中平淡无奇,就连自己的生死,他都不甚介意。从前叶鸯拿他的狗命来开玩笑,他会扑过去和人闹作一团,但说到底,非是生气,佯怒而已。 今夜显然是个例外,方璋没有笑。 他笑不出来。 “等过了年……”他开口吐出四个字,后面的话再没说,只抬起手臂,用力勾了勾叶鸯的肩。 “这一年过后,应当会更好罢。”叶鸯按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渐冷的空气中,那口热气很快凝结成水滴,像从他唇齿间逸出一片薄薄的白雾。巫山多云,多雨,多水,多雾,神话里襄王眷恋的不知是神女,还是巫山的水雾雨云,又或者那拥有惊人美貌的神女本就是水雾雨云的化身。 云水缭绕的江南美得过分。 方璋适才没有笑,如今却笑了。 “过得好不好,也都是那样子。”他说,“我看开了。” 叶鸯起身回房,结束了今晚的交谈。 这年的年末,无名山下了场雪。雪不大,没多久便化了,比不得叶景川家乡雪山的气势磅礴,却有种淡雅清新的味道。琼玉乱屑纷飞,为台上说书者增添了几分沧桑,小酒馆里坐满了人,听醒木一拍,一段往事重又开场。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说了多少年,还是这般路数。”角落里几人当中,有名青年如此评判道。他放下酒杯,伸个懒腰,扬声唤他师妹:“小鲤鱼,走了!” 那女孩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他叫到,连忙离席,跟上他的脚步。数人离了酒馆,到外面去,叶鸯眯眼,仰头看雪,江礼走在他跟前,于素白之间印了两排灰黑足迹,叶鸯“哈”地笑了,抬脚去踩。 江礼回首,与他对视。今昔交错,人却如故。 倒也有许多时候,不是人变了模样,而是万事万物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在其中就显得突兀。 叶鸯袖手轻笑。又是一年落雪时节。 年关将至。 “除去这场雪之外,今年好像没什么年味儿。”清双忽然说。 叶鸯回头看她,面上犹带笑意,但眼神有些冷:“越往后过,就越没年味儿,习惯便好。” 一切悲苦,其实皆可以习惯,习惯不了,只好继续悲伤,继续品尝那一点苦痛,让它愈演愈烈,演化成庸人自扰。 看得开是好事。 毕竟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搞完。 (这是一条来自5.25的消息) 摸完这点儿本来想搞搞方师叔,但最近受了刺激,打算先捞出另外一条鱼。 篇幅不长,应该花不了很久。 ☆、第 107 章 金风玉露像是有人打理似的,一年来竟没积多少灰,然而黯淡无光的桌面终是暴露了它的孤单。叶鸯打水来擦洗桌面,费了好大劲才令它光洁如新,片刻后坐在水池边清洗脏污的布匹,却又想道:今年擦过木桌,待到明年却还要落灰,这样一来,擦洗与否,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此处,便失去了兴致,颇为无趣地坐在那里发呆。愣了半晌,倒觉得是自己矫情的毛病犯了,总爱无事生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着冷水洗净手,回到房中兀自辗转难眠,入眼的尽是灰蒙蒙景物,鼻端也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这气味好似在提醒他,已有三百六十多个日夜未曾回到无名山。一年之期,的确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他现今站在一年的末尾回头望,感觉这数百日夜好像大江大河东流水,不舍昼夜,飞快流逝,而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却从未觉出甚么岁月如梭。 想着无名山下的雪,想着无名山上的人,叶鸯很快睡过去——其实倒不如说是昏过去更贴切一些。早在离开巫山那时起,他便整晚整晚地失眠,他的思想背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3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叛了他的身躯,常在不该活跃的时刻分外活跃,使得他无法安稳入睡。不过,这突发的状况让他想起从前,从前叶景川嘲讽他贪睡,曾说过生前久睡不如死后长眠。 那时叶鸯怎样回答? 死人已无法体会到睡觉的愉悦,亦不会受疲惫所扰,靠死亡而获得的长眠,本身就无意义可言。 然后叶景川把他按在床上打了一顿,充分扮演好了严师的角色。 窗外微雨夹杂细雪簌簌而落,窗内红烛光摇曳,于人面颊上涂抹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色彩。晦暗光线恰能够掩藏那些不便外露的情绪,比如求而不得的执念,比如对命数的喟叹惋惜甚至于痛恨。叶鸯梦见了叶景川,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他眼前所见仅仅是一场梦境。 他梦见绵延至天际的红霞与野火,梦见冷冷的雨在伞面胡乱跳动,梦见积雪压弯了树枝,梦见架上的书册画纸齐齐伸展开它们的手臂,向他展示叶景川藏在其间的字条。温言软语,疾言厉色,谈不上深切的爱意,谈不上刻骨的仇恨,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 叶鸯睡得不熟,很快醒了。 醒来时长天未明,料峭寒气冒冒失失地闯入屋内,叶鸯揉揉眼睛,去寻找和楼下的木桌一样覆盖尘灰的铜镜,借着天光与烛火,打量自己的面容。兴许是回光返照,他的气色瞧上去还不错。 躺回床上静候半个时辰,耳畔逐渐有了人声,江礼和清双在廊上交谈,清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嚷,聒噪地吵个不停。清双时不时呵斥它,要它安静,可惜它我行我素,依然固执地扯着嗓子。 与他们同道而来的方璋仍旧沉默。 叶鸯艰难爬起,舔了舔嘴角,娇小可爱的身影在门外晃动,小心地唤道:“师兄。” “来了。”叶鸯应声,推开门抱住她,亲吻她的鬓发,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乖孩子,师兄爱你。” 虽然小雪未曾停止过哪怕一刻,但上山的路出乎意料地好走,似乎有某人知晓他要来,早早打点好了一切,只待他出现在山顶,推开那扇离别多日的门扉。叶鸯破天荒头一遭感到天公是善解人意的。过去许多年里,有很多次,他以为他这一辈子交不了好运,而生命从来没有一苦到底的时刻,深究那些细节,多少也有几分甘甜。 为一瞬的甜蜜赔上性命,想来算是值得。 那是他今生最划算的买卖。 看到熟悉的屋顶,叶鸯脚步微顿,旋即飞也似的朝它奔跑而去。但他最终停下的地方,并非院中的大树,亦非树下的石桌,更不是门窗紧掩的卧房,方璋远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你师父来了。”清双突然说。 方璋闻声回头,果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漫天飞雪中突兀地出现了一点墨色。方鹭少见地穿了那身衣裳,黑与白对比强烈,扎疼了人的眼睛,方璋别过头,不知怎的竟感到心虚。 他得了首肯,他理所应当,可他真真切切在心虚……他在畏惧什么? 方鹭拾级而上,越过他身旁,随后脚步微顿,看向清双。 清双低眉敛目,轻声道:“你们进去罢。我和她在外面候着。” 江梨郁惶惑不安,睁大眼睛,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她一把按住了手背,几乎是用拖的,带到了院中那棵大树之下。 高树早已不复春夏时节的枝繁叶茂,此刻的它,不过是光秃秃的几根枝杈。可那茁壮有力的枝杈,稳到不能再稳地为她们承接了雨雪侵袭,它站得笔直,站得坚忍,没有抖落一片雪花。 方鹭走到身旁,叶鸯恍然未觉,他推开书房的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场好梦。书房中空无一人,而叶鸯不去动那些书,不去碰桌上未点燃的烛,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书架前,开启了通往隐秘处的幽径。四下里静极了,江礼屏住呼吸,他看到四方珠光点点,温和地环抱住房间正中央那口水晶棺。 假如说南江是头庞大的嗜血凶兽,江州是凶兽的头颅与心脏,那么他所豢养的暗卫,正是巨兽锋利的爪牙。多年来死在南江爪牙下的人不计其数,上到武林高手,下到平头百姓,其间甚至有富贾贵胄,而在上一年,鲜血写就的名单之间,还要再增添一个叶景川。 无名山上那一战仿佛是场闹剧。它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做好准备,它便急急忙忙地来到,卷来大团乌云,带走数人性命。如今回想起当日情形,叶鸯仍感到毛骨悚然,命数的无常,他在那时候又一次认识到了。天公不作美,对人总无情,每当他看见一束光,并因此而奔忙,那就是光芒行将熄灭的前兆。 世上有许多事,才刚开了一个头,就猝不及防地结束,直让当事人措手不及。叶鸯活了短短二十年,措手不及了无数次,说来很可笑,每一次都有关于叶景川。 复杂的心绪他说倦了。到生死关头,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其实都已淡化,唯一鲜明的,是对生的渴望,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是让不信命的人也想病急乱投医的恐惧。 叶鸯跪在那里,满手尽是粘腻鲜血,双眼空洞,耳畔嗡嗡作响,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转瞬间洇透衣衫,化为他沉重的负累。叶景川握着他的手,双唇一张一合,那每一个字,叶鸯都能听懂,然而当它们组合成连贯的词句,他却宁愿自己是名痴儿,一生只识得痴傻疯癫。 “师父。”叶鸯喃喃低语,怔望着眼前人,紧握他的双手,贴在自己颊边。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4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睁着眼,眼眶干涩,死到临头,竟然流不出泪来。 他迭声叫着叶景川,各种称谓变来变去,时而生疏,时而亲昵,旁人听来怪异,但仅有他们二人才知,那每一声每一句,都叫得极有道理。 “滚下山,你出师了。”叶景川皱眉,像是讨厌他这副样子。 “我不。”叶鸯忽然来了脾气,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无名山上的密室里面没有风,可冬天的气息渗透进来,把热血都冻成冰,叶鸯感觉喉咙间像是卡了冰锥,又冷又硬,顶端尖锐,刺得他生疼。 叶景川赶他几次,没能赶走,最后便放弃了,看着他不再出声。 “你……”叶鸯动了动嘴唇,困难地吐出一个单字,旋即归于沉寂。 这时叶景川忽然笑了,他反过来抓住徒弟的手,在心口处点上一点。 “别难过了,好罢?我最后教你一招,你看,你一点它,就把我困住了,往后你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叶鸯游手好闲,曾言今生不涉医术,穴位与筋脉的位置,他从来不记,叶景川拿点穴寻脉这回事来骗他,一骗一个准。 所以此番明知是假,他仍愿相信。 “不该这样的。”叶鸯小声说,不知是在抱怨谁。 “人来世上走一遭,并非都有波澜壮阔的结局。”叶景川说完这句,急急地喘,随后又道,“我很爱你。” 叶鸯攥着他的手,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咬着牙强作镇定,却已把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好容易定下神,立刻去摸那颗圆珠,他呆呆望着它,忽然拔剑劈砍。 “能保五年,还是十年?” “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不清楚,也许就是一千年罢。” 伴随着一声脆响,碎屑飞溅,叶鸯将一千年斩作两半。 “你一半,我一半,这才算得上公平。”叶鸯颤声,自言自语。 江礼右手紧握,退至门边,不敢再看。 “你若早日告知我实情,我一定不好奇那北叶的东西……你带我来这里,你、你竟真忍心……”江礼背脊抵着门边的墙壁,险些站立不稳,半晌,狠狠地抹一把脸,道,“你随我走,不要在这里。” “抱歉。你先出去罢。”叶鸯闭眼,将额头抵在水晶棺边沿,“等我片刻,马上就来。” 江礼转身,木偶似的走出密室,脱力般靠着书架坐下,方鹭随他一道出门,摸了摸他的发顶。 刹那间,热泪决堤而出。 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猜到了他缘何留下一句抱歉。 人总由一刹想到一生。心动一瞬,便要约一辈子;一夕相拥,便以为天长日久,石烂海枯;一朝深情外露,只觉此情可越沧海、平山岭,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然人情易变,人世易变,昨日之誓可忘,明日相拥非他,负心女从来不缺,薄情郎亦非罕见,又谁人胆敢夸口道钟情,说今生永不移情别恋? 我与世人不同。 我平生心动仅一瞬,只贪恋一夜巫山雨云;爱他一朝,念他一夕,而后生生死死,皆如襄王一梦。 我与旁人不同,从未敢向他求情深。 而他予我月明风清,予我江上笛声,予我塞北雪,巫山云。他即是我十年长梦不复醒。 那好年岁不及半生长,却也胜过一生。 人来世上走一遭,并非都有波澜壮阔的结局。 平淡不可惜,一点儿也不可惜。 “多谢你陪我到这里。”叶鸯又舔了舔嘴角,对方璋眨眨眼。 “你别笑了。”方璋说,“还没有哭起来好看。” “哦……”叶鸯咳嗽一阵,声音渐低,“也不知道说点儿好话。” 他如从前那般,躺在叶景川身边,小心翼翼地去勾对方的小指,好像那上面当真拴了根红线。 江礼扶着墙走进来,脸色白得吓人。耗费半身气力,挪到水晶棺旁,伸手一探叶鸯鼻息,周身猛地发颤。 不死心地去摸脉搏,想听见强有力的跳动,可惜摸了很久,还是同样的结果。 从前有人说江小公子脾气犟,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然后他见了几回棺材,充分证明了这句话纯属鬼扯。 看一眼那半颗圆珠,江礼默然不语。 是两个五百年。 本不应停止在这里,但今天既然来了,只好先度过今天。 本不应停止在这里,但平淡其实也不可惜。 一点儿也不可惜。 江梨郁抬头看漫天飞雪。 往日里师兄惯爱吓唬她,说天上一下雪,地上就成片成片地死人,没准儿哪天,就轮到他们。 原来话真的不能乱说。 人在做,天在看。 可天公到底长没长一双眼睛?江梨郁想。 “咳……你娘那边,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下山途中,方璋忽然这样说。 江礼已然麻木,听见他的话,也只觉不痛不痒,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道:“好,我记得。” 叶鸯本人都没意见,他能替叶鸯说些什么? 但方鹭反应极大,不可置信一般瞪着那孽徒,抬手便是一耳光。 不待方璋辩解,身旁的墨色已然淡出视野,快步往山下行去。 只到看见此情此景,江礼才勉强笑笑:“你贪心不足,早早中了他的算计,这怕是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他留给我的,分明是一声谢,不像你,只得一句抱歉。”方璋捂着发痛的面颊,执拗地在此处与江礼争锋。 方公子得到一声谢,哥哥得到一句抱歉,师叔与倪裳姐姐,定然也得到了相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5 拒绝出师 作者:鳖壳鱼梓酱 应的东西。 那我呢?江梨郁想。 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直让她浑身战栗。 言犹在耳。 “乖孩子,师兄爱你。”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三五载过去,却还是陈词滥调,也真说不腻。”姑娘吸吸鼻子,搁下酒碗起身,推了推兄长的肩,“哥——走了!” “好。”江礼笑答,“是该走了。你嫂嫂在山路上,该要等得着急。” 人事如沙,风来风走,皆有变化。 唯余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无名山。 此山无名。 作者有话要说:  5.26 写完了最后一章,先在存稿箱里放着。 想说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段故事还是源于我做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它是其中之一,从开头到结局,都是我在梦里见到过的。如果非要说几句话,就毫无用处地感慨一下我的梦真是千奇百怪吧,再感谢一下有缘人撑到这里,看完我的絮絮叨叨。 《拒绝出师》和之前写过的《桃木》《寒蝉》都有另外一个和它连贯的梦,所以看上去可能有哪里不完善,因为那是打算下回再细讲的部分……不过现实太忙,只能回头再写。 从二月底直到现在,心理和生理状态都极其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差劲,每天只有在随口胡扯敲敲键盘乱写点儿东西的时候才能平静。多谢我稚拙的文字陪我到这里,不离不弃,让我能把我梦到的东西讲出来。 (虽然这个梦真的真的让我意难平)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