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纸人》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纸人》作者:周德东 序 抗恐怖心理测试 预料之中的恐怖,命中注定的恐怖,都不至于让我们如此害怕——明明阳光灿烂,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没做亏心事,明明在读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只不怀善意的手从背后颤巍巍地伸过来了,它是来要命的。 抗恐怖心理测试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见到了一个故乡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惊呆了,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他依然穿着他经常穿的那件酱色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劣质旅游鞋。 他的相貌没有随着时光而变老,依然是死前的样子,只是他的脸十分苍白。 你想看个仔细,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却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了…… 这时候,你会怎么想? 1. 哦,我出现了错觉。 2. 他是那个死者的双胞胎兄弟。 3. 太恐怖了,这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4. 我见鬼了。 (答案在书中找) 第一章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伪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恋耽美 《纸人》(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 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 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恋耽美 《纸人》(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伪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伪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伪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恋耽美 《纸人》(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恋耽美 《纸人》(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恋耽美 《纸人》(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进去。当他的脚跨进停尸房里间的铁门时,打了个寒噤,“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放冷气了。咱们这个火葬场没有尸体冷藏柜,有隔日大殓的尸体,就放在这儿。” 张清兆看到,这个停尸房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是停放尸体的简易隔档,大约有三十个。隔档里是冰冷的铁架子床。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太寂静了,只有看尸人的皮鞋声:“咔,咔,咔,咔……” 外面是阴天,窗子又小,里面的光线很暗淡。 张清兆好像走进了某种不流动的时间里。 他朝两旁看去,多数的隔档都是空的,他只看到两三个尸床上蒙着白布,露出死尸的脚丫子。 恋耽美 《纸人》(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发现,那些脚丫子都显得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 他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前面看尸人的脚。 他的脚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同时,张清兆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张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穿雨衣的人接下来就会走进一个隔档,慢慢躺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用蒙尸布盖上自己…… 张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转头看了看。 那扇铁门,那惟一的出口,已经离他很远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看尸人回过头来,说:“你怎么不走了?” 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张清兆感到这个看尸人的声音更嘶哑了。他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脱掉雨衣?” 看尸人说:“你不是也没脱吗?” 张清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穿着雨衣。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又朝前迈步了。 看尸人也转过身,继续走。 他果然走进了一个隔档。 那里面躺着一具死尸,脸蒙着,只露出两只棕色的尖头皮鞋,长长的。那无疑是一双新鞋,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看尸人转过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张清兆远远地站着,双腿好像灌了铅。 看尸人说:“你到跟前来。”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两步。 看尸人不再勉强他,慢慢掀开了那具死尸腰间的白布。 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它的血不流了,神经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头。 张清兆看着这只手,头皮一下就炸了——它紧紧捏着几张钞票。 张清兆仔细查看这几张钱,惊怵到了极点——这些钱正是他昨夜找给那个乘客的钱,其中还有那张十元的伪钞! 他的眼睛离开了死尸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后死死盯住了死尸脸上的白布…… 千真万确,就是这具死尸,昨夜坐了他的车! 他始终戴着宽大的雨衣帽子,没有说一句话。 张清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现在,这张脸蒙在白布下面,张清兆仍然看不见。 他紧张地对看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出隔档,跑到了外间。 看尸人跟着他走出来,返身把铁门关好,锁上。 外面响起了雷声,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张清兆惊惶地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手里这些钱的?” “今天早上。我数过了,是七十九块。我还抽了几下,竟然抽不出来,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一直很纳闷,因为昨天晚上我离开时还检查了一遍尸体,并没有发现这些钱。” “这个停尸房还有人能进来吗?” “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张清兆不说话了,他盯上了看尸人的雨衣。 看尸人低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刚才,张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尸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 张清兆低声问:“昨天夜里,你的雨衣放在哪儿了?” 看尸人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挂钩,说:“我就挂在这儿了。” 恋耽美 《纸人》(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接着,他又补充说:“昨天早晨天很阴,我来上班时带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没下来,回家时就没有穿。” 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挂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 就是说,昨夜那具死尸穿的就是这件雨衣! 要不然,刚才张清兆怎么一见到这个看尸人就心里发冷呢。 “我能进去看看……他的脸吗?”张清兆突然说。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见到他的脸,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看尸人摇了摇头:“他的脸已经没了。” “没了?” “他死于车祸,脑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师要用石膏给他做一张假脸,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烧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号。” “是什么车撞的?” “好像是出租车。” “司机呢?” “跑了。” “他在哪里出的车祸?” “王家十字。” 张清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这件诡怪的事,让张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两天没有出车,躲在家里,回忆在停尸房的每一个细节。 到城里开出租车五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很小心,没有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会逃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胆子很小,他宁可接受处罚,也不想日后被抓住严惩。 有这样一句话——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来到他家,把他带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了公安局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 有个男人带着妻子过马路。 他妻子怀着孕,刚满九个月,丈夫陪着她遛弯。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转眼就有了积水。 幸亏他们拿着伞。 夫妻俩过路口的时候,猛地拐过来一辆出租车。 那车开得太快,而两个人又撑着伞,躲避不及,被那辆车撞了个正着。 司机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于当时天黑,又没有人,他连刹车都没踩,猛轰油门疯狂逃窜了。 丈夫爬起来,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圆圆的肚子已经被轧扁了,鲜血溅了满地,他悲惨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个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记下了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 滨A65927是张清兆那辆车的牌号。 警察对张清兆进行了讯问。张清兆百般争辩,声称他根本没有撞人。 警察当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听说张清兆被抓了起来,吓坏了,急忙从老家赶来,四处找张清兆的表哥,请他帮忙。 张清兆的表哥叫陈胜,在市交警大队当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传科,是科长。 知道这个关系的人,都以为张清兆是因为他才到城里跑出租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陈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学当老师,因为一台照相机,他和张清兆弄崩了,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 老实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多年来,张清兆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陈胜。 恋耽美 《纸人》(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有几次,和张清兆在一起等活儿的出租车被扣了,司机来找他帮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绝。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违章被扣了驾照,都没有求过这个亲戚,他宁可交罚款,甚至参加学习班。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果然,陈胜接到王涓的电话后,连面都没露。 两天后,张清兆被放了出来。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出事的那天晚上,张清兆确实和两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车停在楼下,没有开出来。 那两个朋友先后作了证。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听说王涓给陈胜打过电话,把她骂了一顿。 那之后,他一直暗暗庆幸出事那个晚上他没有出车,要不然,很可能就说不清了。 警方认为,那个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车牌号有误。 当时是黑天,而且下着大雨,他一定是看错了。 另外,他眼见着妻子一眨眼就被轧得鲜血四溅,不成人形,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极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 后来,警察又调查了和这个牌号相近的几辆车,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现在,那辆肇事车都没有找到…… 时隔三年,王家十字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张清兆开始回想,六月五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只拉了一趟,是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是从医院出来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对夫妻没说任何话,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哭个不停,一直到下车,还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医院在市中心偏东,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没去过那个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尸体为什么要纠缠他呢?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王涓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张清兆把母亲从农村接来,照顾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儿。 这个家全靠他的车轮子赚钱糊口。自从买了这辆夏利车之后,家里就没什么积蓄了,现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 他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得花不少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 张清兆不吝惜这点钱,千金难买母子平安,这道理他懂。 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 天阴着,但是没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坐车,心里惦记老婆,就到旁边一家公共电话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母亲接的,她说:“王涓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她在看电视呢。” 张清兆放下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正在他的车旁转来转去,等着司机回来。 他急忙跑过去。 “走吗?”她问。 “走走走。”张清兆连忙说。 那女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了后座上。 张清兆上了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姐,你去哪儿?” “李家斜街。”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这是一个大活儿,少说也得二十块钱,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经过王家十字。 他通过头上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啊,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动了。 恋耽美 《纸人》(1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清兆时不时地抬头看反光镜一眼,他总觉得她挡在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就是说,她虽然坐在后面,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悬挂在他的头上。 他想,也许是他的警觉引起了这个女乘客的警觉,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灯没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来。 过王家十字的时候,张清兆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没一个人影儿。 他忍不住又通过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轰油门,开了过去。 过了王家十字大约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个女人说:“师傅,停下吧。” 张清兆把车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付了车费,下车走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张清兆一眼。她始终没有摘掉墨镜。 张清兆慢慢把车开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张清兆想返回去,必须得经过王家十字,没有路可以绕行。 他掉转车头,朝回开。 路上太安静了,只有两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他的胆子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慢慢地抽缩着,他甚至不敢朝前开了。 前些天,这个路口轧死过一个人…… 如果下车查看,也许还能在路面上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个古怪的乘客就是在这个路口下的车,他下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始终没露出脸来…… 而死在这个路口的那个人躺在火葬场里,一夜间手里就多了一沓钱,那正是他找给那个古怪乘客的钱…… 他蒙着白布,张清兆到最后也没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烧掉之前,火葬场美容师为他做了一张石膏脸…… 石膏脸…… 渐渐的,王家十字出现在了车灯的照程之内。 张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点冲过这个阴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雨帽,车灯亮亮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可能是警察,这地方白天都没有警察! 张清兆一边慢慢朝前开一边死死盯着这个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样站着。 张清兆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转弯,朝右拐了去,同时猛地加了速。 右边这条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绕回去。 胆战心惊的张清兆从两侧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路也没有路灯。 张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张望找路,突然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你开过了……” 张清兆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外面,就是来自车内! 他猛地回过头,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刚刚坐起来…… 雨衣帽子中的那张脸似乎沾满了面粉,白惨惨的——那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石膏脸! 张清兆嚎叫了一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开车门,撒腿就朝前狂奔。 恋耽美 《纸人》(1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张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摆手。 那辆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问道:“怎么了?”是一个年长的男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鬼!……” “什么鬼?”那个司机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此时在这个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鬼。 他站在了两米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我也是开出租的,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你看见什么了?” “我正开着开着,车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年长的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多远?” “我也说不清了。” 那个司机没有让他上车,只是说:“你朝回走,我跟着你。” 张清兆惊恐地回头看了看,终于听从了这个同行的建议,转过身,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他的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雨又停了。 那个年长的司机开着小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几步就回头看那辆车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终于,他那辆红色夏利车静静地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刹车的时候,车灭火了,车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停下来,回头求助地看那个年长的司机。 那个司机看到了他的夏利车,似乎对他信任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直直地照在那辆夏利车上,拎着一根撬杠下了车,说:“走,我跟你看看去。” 张清兆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离那辆车两三米远的地方,张清兆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走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朝里看了看,回头说:“什么都没有啊!” 张清兆这才走上前去。 他的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个司机,说:“刚才我真的看见了!” “干我们这一行,从早到晚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说完,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说:“小伙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觉吧。以后,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离开之后,张清兆赶紧钻进车里,打着火,把车开动了,风驰电掣地朝市中心驶去。 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头上那面反光镜,生怕那张石膏脸又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张清兆终于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亲都没有睡觉,她们在看电视。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了?脸色又这么难看!” “没怎么,让雨淋了。”他说。 王涓大着肚子,他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吧?” 他说:“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觉。” 说完,他就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嘈杂的电视声还是挤了进来,是粗劣的古装片,哭哭啼啼,飞来飞去。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来之前,他拉了一个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后座上,并没有发现车里有什么异常。 恋耽美 《纸人》(1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她下车之后,车一直在行驶,没有停下过,后座上却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个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个横死的鬼缠身了。 这个横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车,可是,他却开过了那个十字路口…… 他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你开过了……” 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恋耽美 《纸人》(1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恋耽美 《纸人》(1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恋耽美 《纸人》(1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恋耽美 《纸人》(1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恋耽美 《纸人》(1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 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恋耽美 《纸人》(1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恋耽美 《纸人》(1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恋耽美 《纸人》(2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恋耽美 《纸人》(2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 小人! 小人! 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恋耽美 《纸人》(2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  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恋耽美 《纸人》(2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恋耽美 《纸人》(2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 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王涓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张清兆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冷学文呢?” 停了一会儿郭首义才说:“他就是AB型……” 下午,张清兆回了趟家,把那个婴儿的出生卡拿出来,放在了车上,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开车来到了第二医院门前。 今天等活儿的车不多,几个司机在一起说着话。 孟常在。 张清兆把车停好,凑上来,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 离天黑还早。几个司机在聊足球,他们几个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张清兆身上:“张清兆,你今天怎么蔫头耷脑的?” 张清兆突然问:“你们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司机都摇头。 其中一个笑着说:“最近你怎么迷上了血型?我们应该研究的是——穿什么衣服的人才会坐出租车!” 孟常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网吧,说:“你到网上查查去,网上有。” 恋耽美 《纸人》(2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说:“怎么查?” 孟常说:“走,我帮你查。” 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那家网吧。 里面乌烟瘴气,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领了号,在一台电脑前坐下,上网,然后在搜索框里输入“血型与性格”几个字,出来很多相关网页。 他点开其中一个,对张清兆说:“你看吧。” 那个网页详细地写着血型与性格的内在关系,各种血型都说到了,而且标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张清兆是A型血,他特别看了有关A型血的分析: 1一般都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心思细密,极力压抑自己,不伤害别人,积极为别人服务,但另一方面又无法信任别人。 2非常注重细节,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 3敏感,爱玄思妙想。 4做事总是犹豫不决。 5喜欢喝柠檬汁。 6喜欢蒙被子睡觉。 7重感情,爱上一个人很可能死缠活缠,生生世世不放弃。 8女人爱唠叨,男人闷葫芦。 9最不会玩。 10经常想不开,陷入苦闷无法自拔。最容易自杀。 张清兆对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对的! 王涓是o型血,关于o型血的人是这样写的: 1果断,坚决,具有强烈的自信心,既罗曼蒂克又脚踏实地。遇到麻烦,十分理智。 2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也因此显得倔强和固执,容易倾向个人主义。 3最爱汽车的引擎。 4最容易入睡,不过睡相很难看。 5很好养,什么都吃。 6喜欢登山和旅游…… 最后写到了AB血型的人,只有一行文字: AB血型的人为数极少,科研人员知之不详。他们的性格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张清兆走出网吧之后,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一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转悠。 刚才,他在网吧结账时,又掏出了那一百块钱。 没想到,那个十八九岁的小老板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换不开。”然后继续玩他的电子游戏了。 “那怎么办?”这次,他下决心要花掉这一百块钱了。 那个小老板头都不抬地说:“你走吧,不要你的钱了。” 网吧一小时是两块钱。虽然他俩只上了十来分钟,但是也应该按一小时收费,这个小老板却说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说:“我这儿有。” 孟常是为他的事来的,他不可能让孟常掏钱。没办法,他只好挡住他,说:“你别掏了,我这儿也有。” 太奇怪了,这一百块钱竟然花不出去了! 张清兆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个乞丐从车前横穿过来,他打了个激灵,一脚把车刹死,估计离那个乞丐只有一寸远。 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吓傻了,站在车前呆呆地看他。 张清兆想骂,却没有骂出来。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从牛仔裤的右后兜掏出了那张百元人民币,狠狠心,从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冲过来捡那张钱,他一踩油门开走了。 好了,这一天白跑了,但是这一百块钱终于出手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了一阵子,他又回到了第二医院门口。 天快黑的时候,郭首义到了,他朝张清兆的车走过来。 恋耽美 《纸人》(2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尸人的面庞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张清兆想,在停尸房工作的人,胆子是最大的,换了自己,给多少钱都不敢干。 郭首义走近之后,张清兆下了车。 两个人打过招呼,张清兆问:“照片呢?” 郭首义掏出了一张光盘,说:“在这里。” 张清兆不了解这些东西,说:“怎么看?” 郭首义指了指那家网吧,说:“走,我们到电脑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张清兆说完,钻进车里,把那张出生卡拿了出来,上面有那个婴儿的出生照。 走进网吧,郭首义把光盘塞进电脑,不太熟练地操作着鼠标。张清兆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个婴儿的出生卡,双眼紧紧盯着显示屏。 冷学文的出生照一点点显现出来…… 张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张照片一模一样! 只是一张旧,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张新,是彩色的,是几天前拍的。 两个婴儿都躺在婴儿秤上,手腕系着白布条,肚脐焦黑。他们的长相一样,哭的表情一样,伸臂蹬腿的姿势都一样! 不同的只有:张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黄色的塑料郁金香,衬托着几片阔大的绿叶子,而冷学文的出生照上没有。 还有,婴儿秤旁边日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极细微的差别,电脑上的婴儿和张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婴儿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首义也看呆了。 他什么都没说,又默默打开了光盘里的另一张图。 这张图是出生卡的背面,是一些文字记录。 张清兆跟着翻过手中的出生卡,进行对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第二医院 床号:14 母亲姓名:王涓  工作单位:(空) 父亲姓名:张清兆  工作单位:(空)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98年6月21日11时45分 性别:男 属相:虎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黄桐 护士姓名:逄丽伟 那个教师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妇幼保健医院 病房:4 母亲姓名:姜钟琴 父亲姓名:李凤凯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67年8月29日11时45分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 戊申月 乙丑日 性别:男 属相:羊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唐峥嵘 护士姓名:张红 两个婴儿的出生时间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体重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身长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样! 郭首义把光盘抽出来,愣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看着张清兆的眼睛说:“都说,今生的亲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轮回的,好好待他吧。” 恋耽美 《纸人》(2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忐忑不安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 郭首义说:“你就敢说,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觉得这个小孩的出现并不是轮回!” “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投胎再生,他还是个鬼魂!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来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义说:“那你想怎么办?” 张清兆呆呆地说:“……我要扔了他!” 第二章 张清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老婆还有那个婴儿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没有睡。 张清兆进了家门,就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他打开卧室的门,轻轻叫了声:“王涓——” 王涓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你才回来呀!” 张清兆说:“孩子没什么事吧?” “没事,刚刚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 “我跟你说点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着衣服走出来。 张清兆把她领到厨房,关上门,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他讲到了那个道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提防小人。” 他讲到了这个婴儿出生时,飘进产房的那个穿雨衣的身影。 他讲到了血型的异常。 他讲到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出生照片…… 听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战。 “不会吧?”她颤颤地说。 “千真万确,就是这样!本来,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对你说这些,但是我们家现在很危险……” “你想怎么样?”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来。 “他就是小人啊!”张清兆低声说。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王涓猛地转过身去。 张清兆想了想,说:“至少有一点谁都解释不了——他为什么是AB型血?” 王涓不说话了。 “还有,做B超时,医生本来告诉我们是个女孩,可是生下来……” 王涓转过身,打断了丈夫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 “那你就等着他害死你吧!”张清兆低声吼起来。 “我愿意!” “你怎么……这么固执!”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抽抽搭搭哭起来:“我怀这个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没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知道!” 张清兆不说什么了,烦躁地来回走动。 这时候,厨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王涓没有察觉,还在哭。张清兆看到了,紧张地盯着门口。 是母亲。 她闪出一张脸,小声说:“深更半夜,你俩吵什么?” “没事儿,妈,你睡吧。”张清兆说。他清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想丢掉这个婴儿,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涓刚给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气,你还是不是人?” “我们没吵架!”张清兆不耐烦了。 恋耽美 《纸人》(2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王涓擦了擦眼泪,说:“妈,真的没事儿。” 母亲在黑暗中看着儿子,又说:“王涓要是气坏了身子,落下什么病根,我找你算账!王涓,走,别理他,跟妈睡觉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张清兆也走出了厨房,摸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房子里很静,远处的路上有车声轰隆隆传来。 张清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些夜行的车辆里,有一部分是出租车……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出租车司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一个人孤寂地驾着车,行驶在马路上…… 他们一边听着午夜电台节目一边四下张望,盼望有人伸手拦车…… 今夜,他们会遇到什么事? 会不会有人因为疲劳过度,把一个横穿马路的人撞飞,从此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会不会有人因为喝多了酒,翻下松花江大桥,转眼就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会不会又有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收音机里播过,全国一年有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那么,这个世上有多少个婴儿前世是死在车轮下的冤鬼? 张清兆对这个婴儿一直很冷漠,他极少到襁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来很好,自从那天夜里张清兆和她为扔不扔掉这个婴儿吵了一架之后,她的奶水突然干涸了。 于是,只有给婴儿冲奶粉喝。 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每天夜里她都要爬起来两次。 而张清兆没有给这个婴儿洗过一次尿片子。 一次, 母亲愤愤地对儿子说:“你对雨生一点都不亲!” 接着她就唠叨起来:“你小时候,我和你爸是怎么对你的?那是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清兆从不辩解。每次母亲一唠叨,他就立即出门。 他无法对这个婴儿亲近起来。他知道,他就是那个姓冷的教师。 这个为数极少的体内流淌着AB型血的人!这个性格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张清兆的感情似乎越来越疏远了。 她很少跟张清兆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照顾着那个丑巴巴的婴儿。 一天,张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换了过去,王涓肯定要大声叫嚷一通,这次,她却没说什么,走过来弯腰收拾起碎片,然后淡淡地说:“晚上你回来再买一个。” 由于天天夜里都要冲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张清兆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双手,问:“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气一下就爆发出来:“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 张清兆说:“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再出去一趟买回来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门更大了:“不买了!把这个孩子饿死算了!” 张清兆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那个婴儿躺在卧室里,静静的,好像聆听着什么。 母亲走过来,小声说:“清兆,瞧你这记性……” 王涓一边摔东西一边又叫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讨厌这个孩子,也讨厌我!” 母亲打圆场说:“得了,王涓,你别生气了,我去买。” 说完,母亲就出去了。 王涓呜呜地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扔掉他?你是怀疑我!你一直都在对我编故事!告诉你,我没做过亏心事,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恋耽美 《纸人》(2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她一边说一边“噔噔噔”地冲进卧室,粗暴地把那个婴儿抱出来,送到张清兆面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拦你!扔啊!” 说完,她把婴儿“啪”地放在了沙发上。 张清兆转脸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张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清兆从他的哭声中听出了一种伪装——这是一个大人的哭声! 他霍地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你回来!”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张清兆“啪”地摔上了门。 他离开家,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前,给孟常打传呼。 大约过了十分钟,孟常回了电话。 “什么事儿?” “孟常,我问你,O型血的人跟什么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坚定地说:“跟什么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吗?” “废话,这是科学定论!” 张清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他宁愿这个小孩是王涓跟另一个男人生的了,却不是这样,孟常告诉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个AB型血的人! 可是,这个婴儿却千真万确是王涓生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母亲下楼买菜,张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对她说:“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听。 “你和什么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问题。” 王涓逼视着他的眼睛,问:“你还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话,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说到这里,张清兆轻轻搂住了王涓,小声说:“咱们偷偷把他放到医院里,他死不了,很快就会有人把他抱走的,说不定,抱走他的人还是个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说:“你不要再这样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说完,她走进卧室,“砰”地反锁了门。 这个家变得沉闷起来。 母亲隐约察觉到了儿子和儿媳之间矛盾的症结,她再也不当着王涓的面说张清兆对孩子不好了。 她怕两口子吵架,争抢着干活,尽量不让王涓动手,偶尔说点什么,一听就是在调节气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话题了。 一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夜里,张清兆又迷迷糊糊地开着他的夏利车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阴曹地府一样黑暗无边。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医院去。 雨生坐在后座上,悄无声息。 张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凉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路两旁是树林,深深的,那些树很繁茂,挡住了楼房,或者后面根本就没有楼房。他偶尔发现,树林里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绰绰,木木地直立着。 他眯起眼睛,使劲看。 当他终于看清楚之后,头一下就大了——树林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的面部惨白,都是石膏做的脸! 恋耽美 《纸人》(3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十万人? 一百万人? 他惊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医院本来不路过这里的,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他猛轰油门,发疯地冲过去。 刚刚开过十字路口,他就听见那个婴儿在后座上尖厉地叫了一声:“你开过了!——” 他一下醒过来。 这天下午,母亲带王涓到街里看中医,想开几服催奶药。 张清兆留在家里看小孩。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张清兆和这个婴儿了。他没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天阴沉着,看来还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经暴涨,解放军正在前线抗洪。 张清兆走上前,在昏黄的天光里,静静地注视这个婴儿。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恋耽美 《纸人》(3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来溜掉的。 接下来,他会去哪里呢? 产房?去代替另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恋耽美 《纸人》(3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王家十字? 火葬场?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王涓和母亲的脚步声,她们好像回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楼下。 王涓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楼梯。 母亲走到儿子跟前,严厉地问:“你个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儿去了?” 张清兆烦躁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楼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心急如焚地说:“进屋赶快报警!” 张清兆在楼梯上追上王涓,轻声说:“涓,你相信我,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们,别想他了。我们再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转过头来,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她愤怒地说:“你滚!” 张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现在王涓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气再说。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恋耽美 《纸人》(3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张丑巴巴的脸和那双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这个婴儿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声中,张清兆忽然又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 恋耽美 《纸人》(3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这个婴儿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马上想到了一个场景: 这个婴儿穿着一件小小的雨衣,冒着漫天细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只凌厉的猫。 他并不是一直沿着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线,公路绕弯,他就跳下公路,从田野里直插过去。 转眼他就钻进了城市…… 现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已经开进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没有一个人,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瑟瑟地抖。 婴儿还在哭,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张清兆骂起来:“这孩子要是折腾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你没完!” 张清兆不说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张清兆的父亲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门。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见到刚刚出世的孙子,十分高兴,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端详。 这个婴儿的哭声已经很弱,很干。 母亲进了门就给他冲奶,很快就冲好了。 王涓把他抱进里屋,去喂。 过了好半天,张清兆终于听见他不哭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远天隐隐有闪电在无声地闪着。 母亲到厨房去做饭了,父亲烧火。烧柴的烟味和炒菜的香味从门缝挤进来。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来。 她突然说:“从今以后,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就自由了。” 张清兆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你别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声,到厨房去了。 张清兆吃完饭,还不到中午,天却阴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 父亲说:“在家住一天吧。” 他说:“这车一跑就赚钱,一歇就赔钱。我得回去。” 王涓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母亲小声说:“你去看看孩子。” 张清兆说:“对,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开里屋的门,一个人轻轻走进去。 那个襁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张清兆的心又软软地动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里面看了看。 这个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直直地看着张清兆。 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响起来,震得房子都微微颤动了。 张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转身走出去。 父亲送他出来。 他上车之前,大声对父亲喊了一句:“小心点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比他还大:“你说什么?”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张清兆的心里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亲走了后,这个家陡然显得空旷起来,笼罩着某种诡秘的气氛。 他没有睡在卧室里,继续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关了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声,房子里很寂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听见卧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恋耽美 《纸人》(3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吓坏了,猛地坐起来。 那声音又一点点弱了。 他伸手打开灯,下了地,慢慢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除了一张空床和一个梳妆台,什么都没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关上门,又回到了沙发上,关上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卧室有动静。 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这次张清兆没有动,他全神贯注,静静地聆听。 那哭声渐渐大了一些,他听出就是那个雨生的哭声:“哇儿!——哇儿!——哇儿!——哇儿!——” 他快崩溃了! 他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笑起来。 终于,那哭声远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声。 急促的雨声,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张清兆开始冒冷汗,同时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癫痫病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感觉脚下好像有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脚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鬼!——” “爸爸!” 婴儿哭着叫了一声。 他愣了愣,颤颤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女儿啊!” 天上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这个婴儿!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清兆! 她绝不是那个雨生,她的脸就是张清兆的脸!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清兆的大脑一下不转弯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儿啊!——这是她留给张清兆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是你的女儿啊。 张清兆从极度的恐惧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飘荡在黑暗中的女儿的幽魂托梦给他了。 张清兆相信托梦这回事。 他曾经听孟常讲过这样一件事: 陆士谔,是清末民初的一个高产作家和著名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托梦,在梦里描绘了未来的上海,包括浦东大桥,越江隧道,还有地铁。 那个梦还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将在上海举行。 陆士谔感到很惊奇,就写成了书。 结果,他梦中的三大工程在一个世纪之后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梦中三大工程的位置与现在的实际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果然落在了上海! ……张清兆的女儿,已经在老婆腹中生长了九个月。 医生说,这个月份的胎儿,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身体变成了圆型,皮肤有了光泽,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很发达,对于外部的刺激,她已经会用喜欢或者讨厌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了! 可是,她一直蜷缩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没能看一眼这个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灭了…… 在王涓要生产的那一刻,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清兆一个人过了几天。 恋耽美 《纸人》(3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几乎天天夜里都失眠,睡着之后总要做噩梦,梦见那个女婴站在脚下,哭着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没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总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这天中午,有个乘客一上车,车里就充满了呛鼻子的酒气。他坐在后面。 张清兆问:“你去哪儿?” “王家十字。”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张清兆愣了一下。 这是他目击那张石膏脸之后,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么,你不知道哇?”对方大着舌头问。 张清兆通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醉鬼,没什么异常,就说:“我知道。” 然后,他把车开动了。 在路上,张清兆问他:“师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约两个月前,王家十字发生过一起车祸,你知道吧?” “那个路口经常出事。” “因为没有红绿灯,车开得都快。” “不是这个原因,”乘客严肃地更正道,“是那个地方犯邪。” 接下来,他就没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吓人的事,声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得张清兆心里越来越毛。 乘车人讲的第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在农村。 我家那个屯子往西三里远,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个男孩在那里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级。 从此,那个池塘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从外地来我家串门,他那一年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样子。 一天下午,他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我妈有些着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个羊倌儿告诉我妈,我表哥到屯子西面那个池塘去游泳了。 我妈吓坏了,立即发动全家,去那个池塘找他。 那时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朝我们走过来。 他走近之后,我们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还滴着水。 我妈就问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妈把外衣脱下来,裹住了他,搂着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们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家,我妈给他冲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他喝下之后,渐渐不抖了,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他说,他在那个池塘里游泳时,看见了一个男孩,他也在游泳,于是两个人就比赛看谁游得快。 他们从池塘这一端游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时到达的。 那个男孩就说,要和他比憋气,看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 表哥同意了。 两个人就一起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表哥实在憋不住了,一下钻出来。 他甩了一下脸上的水,看到水面上一片平静,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输了,趁对方看不见,深吸一口气,又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钻出来,可是,还是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有点紧张了,一个人是不可能在水里憋这么长时间的。他又想,对方是不是趁他在水里的时候也钻出来换过气呢? 恋耽美 《纸人》(3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第三次蹲进了水里。 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在哪里,当他在水里睁开眼睛之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男孩正在暗绿色的水里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乱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像冒出的烟,在水中缓缓向上飘散…… 表哥“轰隆”一声钻出水来,双腿就抽筋了。 他一边尖叫救命一边用双手划水,拼命朝岸上游去…… 爬上岸之后,他的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头看,水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接着他发现,池塘的一圈岸边,只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乘车人讲的第二个故事: 王家十字一带很偏僻,在那里租房的人,大多不干正当职业,女的当三陪,男的打砸抢。 我家旁边有个独门独院的老房子,两间,一直出租着。 房东姓刘,他不想惹麻烦,所以租房有个条件,必须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贵。 第一对夫妻刚刚住进那个房子一个多月,他家不到一岁的小孩就把蚕豆吞进了气管里,憋死了。 没过多久,又一对夫妻搬进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岁。 有一次,那个小孩吞进了一颗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着,第三对夫妻又住进了那个老房子,他们没有小孩。 半年后,刘师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见东墙和西墙贴着两幅很旧的年画,就感到很奇怪。这对夫妻刚结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这两幅年画都旧得发黑了,显得很不谐调。 他笑着问:“你们贴旧年画干什么?” 那个丈夫说:“我们搬进来时就有呀!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家要保留的东西呢,一直没有撕掉。” 刘师傅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两幅旧年画! 而且,上一对夫妻搬走之后,他还专门粉刷过房子,这房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两张年画上画的都是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都在笑。 半年了,这两个娃娃一直在画上朝着这对夫妻笑,白天笑,夜里也笑。 那个妻子看了看刘师傅的神色,说:“刘师傅,你这房子……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呀,怎么了?”刘师傅问。 “我们夜里总听见……”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声说:“那是邻居家的小孩!”然后,他转头对刘师傅笑了笑,说:“没什么事儿。” 刘师傅追问道:“你们到底听见什么了?” 那个妻子说:“我们夜里总听见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车人讲的第三个故事: 我有个同学叫敬波,在文化局当干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经过王家十字,看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着走着,那个帆布包掉了下来,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发觉。 敬波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哎,师傅,你的东西掉了!” 那个人好像聋子一样,根本听不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路对面,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个帆布包前,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怪叫着冲过来,一下把他撞出了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恋耽美 《纸人》(3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猛地醒过来,感觉那辆车好像刚刚开过去不远似的,身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过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 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这一切跟他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 他马上停住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注意观察。 那个人朝前走着走着,就像电视重播一样,那个帆布包“啪”地掉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那个帆布包静静地扔在马路上,里面好像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紧紧盯着敬波,等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有一个秃顶老头从马路对面快步走过来,他弯下腰,去捡那个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过来,它好像就是来要命的,速度极快,把那个老头撞出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车祸,也是他第一次眼看着一条生命转眼变成一具尸体。 不久,他就听说,那个路口前不久曾经撞死过一个男子,很高大,穿着一件黑色风衣…… 前面就是王家十字了。 张清兆放慢了车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这个路口似乎很正常,只是行人稀少,显得很寂寥。没有一家店铺,路旁都是青色的墙,还有紧闭的大门。 “好了,停车吧。”满嘴酒气的乘客说。 张清兆把车慢慢靠向路边。 “我这个人喝点酒就爱胡说,你听烦了吧?” “哪里。” “你们这些出租车司机,天天都在路上跑,千万要小心。凡是撞死过人的地方,最好绕行。”他下车之前这样对张清兆说。 这天晚上,张清兆又做梦了。 他看见房间里变成了暗绿色,一个男孩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 张清兆惊怵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 渐渐地,男孩消隐了。 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幅老旧的年画,上面分别画着两个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他们都在朝着他笑。 他们笑出了声,“咯咯咯咯”的,那声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接着,年画又消隐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墙。 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他头顶,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地仰起头,想看清这个人。 他的脸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来,凑近张清兆的脸,低低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帆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这天,张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时候,他想回家歇着了。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要坐车的乘客,他只好把车停下来。 这个乘客上了车之后,坐在了后座上。 他长得白白净净,很瘦,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问。 “火葬场。”他低低说了一句。 张清兆想了想,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这个很瘦的人一直没说话。 恋耽美 《纸人》(3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一边开车一边暗暗猜测:这么晚了,他去火葬场干什么?是家里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单位同事死了? 每个人都在走向火葬场……张清兆的脑海里又迸出了这个丧气的想法。 到了火葬场,他停下车,一边收钱一边友好地问了这个乘客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说:“我是教书的。” 张清兆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下了车,走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依然停在火葬场大门口,司机在车里朝张清兆冷冷地望着。张清兆忽然感到这两辆面包车也有些诡异。 他调转车头,正要离开,听见有人拍车窗。 他扭头一看,是郭首义。 “郭师傅!”他急忙把车窗摇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刚刚送个人。你回城里?” “是啊。” “走吧,跟我一块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车。”郭首义笑着说。 “放心吧,我请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首义说完,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了张清兆的旁边。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题,一开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个小孩最近怎么样?”郭首义关切地问。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义若有所思。 张清兆说:“送走那个婴儿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下地了,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门外走。可是,他没有打开门,又无声地退回了卧室。一直到最后,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郭首义没有表态,静静听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清兆又说:“送走他之后,我又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抬头一看,差点吓死,影影绰绰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爸爸。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女儿……”“是做梦吗?”郭首义突然问。 这句话让张清兆一惊。 是做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现在,张清兆也说不清楚了。 他听王涓说,他睡觉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严,总是露着两条缝。 刚结婚的时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着,又好像在看着她。 而他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见王涓半夜爬起来,打开灯,然后轻飘飘地走向了厨房。 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好像饿了,正在热剩饭剩菜。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煮熟。 他惊问:“你在吃什么?” 王涓一边吃一边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第二天,他对王涓讲起了这个梦。 王涓说:“我昨天半夜就是饿了,到厨房削了根萝卜吃。我回来时,看见你半睁着眼睛,特别吓人。” 梦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后半截就改编了。 因此,张清兆经常怀疑:人们在夜里做噩梦,看见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可怕场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梦和现实离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现在死尸手里的那沓钱。 恋耽美 《纸人》(4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比如,突然在车里冒出来的那张石膏脸。 比如,那个婴儿无法解释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声声炸雷…… 张清兆知道,那种阴阳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们睡的时候很深沉,醒的时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这种阴柔而敏感的人,这种经常阴阳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几头猪横着穿过公路,大大的耳朵挡着眼睛,它们对张清兆的车视而不见,走得慢吞吞。 张清兆急忙点了两脚刹车,让过了那些猪,才轰油提速。 他叹口气,对郭首义说:“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遇不到这些怪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得问你自己。” “郭师傅,你怕不怕?” “怕什么?” “死人。” “看惯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类从来都没见过死动物,第一次见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吃死猪的肉……” 这句话说得张清兆有些恶心。 郭首义接着又说:“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个停尸房里。其实你也是,每个人都是。” 晚上,张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点饭,回到那个空落落的房子,心里更加恐惧。 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一个人不能总是独处,时间长了,没有精神病都会得精神病,没有鬼都会出来鬼。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几个可怕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的锁,那个婴儿曾经摸过它…… 他又慢慢把头转回来,看了看客厅中央的地面,那个血淋淋的女婴就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半夜。 渐渐地,他终于熬不住了,关了灯,轻轻躺在了沙发上。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没敢去卧室睡。 他怕闻到那个婴儿的尿骚味道。 幸好今夜没有打雷下雨,否则,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呆下去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开始担心:今夜还会不会再做那吓人的梦了呢?或者说,今夜那个婴儿还会不会出现呢?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梦中一直半睁着双眼,静静看着这个房间…… 时间太缓慢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眼前一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 张清兆拿过枕巾,把脸盖住了。 他这样想:黑夜里,这房子里要是不出现什么,他想招也招不出来;要是出现什么,他想挡也挡不住。 那么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里有动静了,好像在卧室,好像在厨房,好像在头顶,好像在脚下…… 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好像婴儿吃蚕豆的声音……这个房子里似乎藏着很多个婴儿。 他忽然想到了停尸房那些蒙着白布的死尸,猛地把枕巾掀开,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脚下隐约有个声音:“爸爸!” 恋耽美 《纸人》(4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那个女婴来了! 他惊恐地勾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果然,那个女婴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了! 她依然赤条条,血淋淋,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张清兆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张清兆颤巍巍地问。 女婴不说话,还是看他。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大起来。 那个女婴还是不说话。 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女婴今夜不怀善意。 他的声音终于小下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女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张清兆顿时毛骨悚然! 现在,连亲生骨肉也变成鬼了! 他蓦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女婴原本就不是人啊!她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么? 女婴止住了笑,一点点朝他走过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越来越清晰…… 张清兆的眼睛越来越大…… 女婴的脸在一点点地变化,他竟然是前几天送回老家的那个男婴! 他阴森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个阴天。 收音机一直在报告着大水的险情,连市长都到防汛第一线去了。 这一天是那个婴儿满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乌云里的雷开始“轰隆隆”滚动。 张清兆正开车走在大街上,传呼机响了。 他看了看,上面是留言: 我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在长途车站,你快点来接我们。见了面再说。王涓。 他的心一下缩紧了。 这个婴儿一定要回来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经在梦里回来了! 张清兆总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只有把车开向长途车站。 当他在嘈杂的长途车站看到王涓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时,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暴力欲望——狠狠地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踩死他,让他那AB型的血满地流淌…… 母亲也跟回来了,她站在王涓旁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张清兆,她捅了捅母亲,然后快步走过来。 “清兆,出事了!”她大声说。 “出什么事了?”张清兆瞟了她怀中的襁褓一眼,不安地问。 “昨天夜里,这个孩子突然变得嘴斜眼歪,吓死人了!” 张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婴儿,这个穿着雨衣一直没有露出脸的人,他的本来面目是极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伪装。昨夜,他实在挺不住了,开始一点点变形…… “他犯病大约几分钟,慢慢又好了。”王涓说。 母亲补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样,眼睛的焦点总不在我脸上。” 张清兆低声说:“走,我们去医院。” 分别一周了,可是,张清兆并不想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医院。 张清兆不知道这种病属于哪个科,就咨询了一下,挂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应该挂神经内科。 走进神经内科,王涓抱着孩子坐到医生跟前,张清兆和母亲站在了她身后。 王涓讲了小孩昨夜的症状之后,医生开始给他做检查。 恋耽美 《纸人》(4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紧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他希望医生能从这个婴儿的心音里听出什么异常,或者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医生检查了一番,反应却很平淡,他说:“是中风。” “中风?” “中风会有一些预报信号,比如短暂性视力丧失,突然看不见东西;还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枢缺氧。” “好治吗?”王涓问。 “这种病……”医生一边拿起笔开药一边摇了摇头。 “不治之症?”王涓盯着医生的脸,又问。 医生岔开了话题,说:“他再犯病的时候,你们要立即联系急救医生。尽可能在原地抢救,千万不能大幅度搬动他,那样很危险……” 离开医院后,母亲说:“这孩子不能再到农村去了,再犯病的话,抢救太不方便。” 张清兆没说话,把车直接开回了安居小区。 这个婴儿又回来了。 他又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床上,还是那个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又飘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张清兆把三个人送回家之后,就对母亲说:“你整点吃的吧,我还得出去跑跑。” 母亲说:“你去吧。” 王涓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张清兆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涓气恼地说:“你是他爸爸,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见不着他了!” 张清兆笑了笑,走到襁褓前,朝里看了看。 他闭着双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块胎记依然醒目。 张清兆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块胎记。 第三章 晚上张清兆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张清兆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王涓在一起睡觉了。 他知道,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卧室去睡了,他将和那个恐怖的婴儿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王涓还没睡,她低声说:“你轻点,孩子睡了。” 夫妻俩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败。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动,总觉得那个婴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 两三分钟他就沮丧地落马了。 王涓没说什么,她默默地往孩子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大一点的空地。 他和那个婴儿隔着王涓,却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他很惊异:这么小的孩子睡觉竟然打呼噜! “你听,他打呼噜……”他轻声说。 王涓趴在婴儿头上听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了很多汗。”然后,她把婴儿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 墙上的钟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张清兆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他翻个身,抱住了王涓丰盈的身子,心里好像踏实一些。他想,也许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颗脑袋从王涓身体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正是那个婴儿! 他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好像在确定他是不是醒着。 终于,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张清兆勾了勾。 恋耽美 《纸人》(4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他希望这时候王涓能够醒过来,可是,她却睡得像死猪一样。 婴儿轻轻滑下床,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客厅之后,又回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张清兆。 张清兆不敢违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后面。 张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厅里的母亲,他希望她立即醒过来,看到这一幕,然后大声叫他,把这恐怖的幻觉打破。 可是,母亲也睡得像死猪一样。 这一次,婴儿麻利地打开了门锁。 他回头看了看,见张清兆跟着,就继续朝前走了。 外面有暗淡的月光。 这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极了。 张清兆傻傻地跟着他,却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暗暗想:这个婴儿千万不要领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块心病。 可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这个婴儿领他去的地方正是阴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溃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那个婴儿就像有第六感一样,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住了他。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索命鬼! 张清兆只好放弃逃跑的想法,继续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纸灰,低低翻动着。看来刚刚有人在这个十字路口烧过纸。 那个婴儿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话了。 “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不知所云。 “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紧张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婴儿“嘻嘻嘻”地笑起来。 张清兆如同遭到了电击。 真相的背面是恐怖的,但是这个婴儿却让他看到了背面的背面…… 他突然发了疯,转身就跑! 这个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被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了。 天亮后,张清兆没有吃早餐就离开了家。 现在,一个人开着出租车在街上转悠,他感觉是最幸福的事了。 转了一阵子,他又想起了郭首义,就在一个公共电话旁停下来。 现在,这个天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张清兆在这个城市里的惟一一个朋友,惟一一个可以讲述内心深处恐惧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义的手机。 电话一通,郭首义就听出是他了:“你最近怎么样?” 张清兆对他讲起了昨夜的那个噩梦。 郭首义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呢?”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那是在梦里,我怎么能控制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义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是做梦吗?” 张清兆悚然一惊! “你是说……我半夜时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清兆紧张地说:“可是,你上次也说过这句话!” “上次也是随口问问。” 恋耽美 《纸人》(4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你为什么总这样问?” 郭首义笑了笑,说:“你这个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婴儿怎么样?” 张清兆慢慢从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说:“满月那天,他中风了。” “什么?”郭首义似乎大吃一惊。 张清兆警觉起来:“他中风了。怎么了?” 郭首义在电话那一端不说话了。 “告诉我,怎么了?” 半晌郭首义才低声说:“冷学文满月那天就中风了……” 这次,张清兆不说话了。 这个婴儿就是冷学文啊。 他在重复他的成长过程。 那个冷学文生下来的时候左眼上肯定也有个胎记。 那个冷学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冷学文也一定生下来就不爱哭…… 这天晚上,母亲又睡在客厅里了,张清兆只好睡卧室。 他又和这个男婴睡在一起了。 几十年前,一个叫冷学文的人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襁褓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张清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聆听他。 他想不出来,这个婴儿到底要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长成另一个冷学文? 几十年后,他也会做一个教师? 几十年后,他也会一直没有女朋友? 几十年后,他也会被车撞死? 想着想着,张清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颗脑袋又从王涓身体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静静观察了张清兆一阵子,发现他睁着双眼,就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着,他无声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张清兆像行尸走肉一样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一直朝前走。 这个婴儿依然赤条条的,在夜里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轻飘飘的蒙尸布。 他走得依然飞快,依然无声。 和上次一样,张清兆跟着他来到了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呆呆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得张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这个世界骤然变得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了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一激灵就醒了。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起来了。 和往常一样,他不吃饭就要出去。 王涓说:“你站住!” 张清兆停在门口,回头看她。 “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里,寸步难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妈到发廊剪剪头发。” 张清兆看了看王涓的头发,果然很久没有剪过了,他只好返回来,说:“那你们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嘱咐他,怎样给小孩煮奶,怎样换尿片子。 张清兆不停地点头,心里却想,她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绝不靠近那个婴儿。 恋耽美 《纸人》(4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果然,王涓和母亲走了后,他一直没有走进卧室看那个婴儿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听卧室里的动静。 现在,这房子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了。 墙上的钟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面的天阴着,有雷声滚动,估计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涝,天不知道怎么了。 卧室里一直没有声音。 那个婴儿似乎在睡着。 但是,张清兆一直没有放松神经。 冷学文就躺在卧室里啊!他怎么能放松下来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就那样枯坐着,一直到了中午。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动静,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个婴儿在吭哧,声音越来越难听。 他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进卧室去。 他惊呆了。 那个婴儿在襁褓中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淌着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觉得,他正在一点点变形! 婴儿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抽搐了。 张清兆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很希望他就这样死去!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王涓和母亲回来了。 他马上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喊道:“快快快,这孩子又中风了!” 王涓三步两步地冲进来。 母亲也跑进来。 王涓还算镇静,她动作很轻地垫高了婴儿的枕头,然后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时,她对张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张清兆跑到客厅,打了120。 然后,他回到卧室,穿过母亲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张扭曲的像猫一样的脸,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张正在崩溃的脸。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120的大夫就赶到了。三个,都穿着白大褂。 这时候,婴儿已经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死不了。 一个主治大夫给婴儿做了例行检查,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小了……” 王涓说:“还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说:“没什么用。这种病就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有效的治疗办法,过来了就过来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只是你们得记着,他犯病时千万要小心轻放……” 王涓说:“前两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觉还打呼噜。” 大夫说:“那都是中风的一些征兆。以后你们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诊费之后就离开了。 王涓开始哭。 母亲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 张清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默默想心事。 这天晚上,大雨如泼。 在满世界的雨声中,张清兆开始烦躁不安,好像大难即将来临。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男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极其微弱。 难道他有了什么预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清兆,说:“去给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来,去了厨房。 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他煮奶了…… 平时,这个男婴哭的时候,只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却不一样,王涓举着奶瓶喂他,他扭动着脑袋,一口都不吃,还哭。 恋耽美 《纸人》(4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王涓打开灯,抱起他摇晃。 母亲也起来了。 她披着衣服走进卧室,担心地说:“这孩子怎么了?” 王涓说:“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左眼上那块胎记不怎么明显了。 母亲接过他,一边颠晃一边走来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丧气。 王涓瞪了张清兆一眼,气呼呼地说:“你一天就知道傻站着,想点办法啊!” 张清兆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不哭了。” 母亲走过来,不安地说:“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张清兆把头转向她。 “你还记得那个穿雨衣的人吗?” 母亲也想到了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次你没有念叨口诀……” 张清兆深深低下头去。 假如,那次他埋铜钱的时候把口诀念三遍,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个男婴正是那次失误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要不,咱们烧点纸吧?”母亲又说。 张清兆没有表态。 原来,他一直这样想,但是,现在他认为,即使烧了纸也不会有任何作用,这个人已经爬进他的家了! 男婴一直哭到天亮才渐渐停下来。 接着,他睡着了。 外面的雨停了,但是还黑黑地阴着。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 电视上说,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与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长了一倍。 全市境内共有大中小型水库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来连续不断的小雨、中雨、大雨,使这些水库的水位平均上涨了一米多。 有关部门组织了近二百个抗洪抢险突击队,队员十几万人…… 吃早饭的时候,张清兆对王涓说:“今天你和妈出去转一转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亲说:“湿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张清兆继续对王涓说:“你出去给妈买件衣服。” 结婚以来,王涓从没给婆婆买过衣服,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愧疚,叨咕过几次了。她马上赞同地说:“行,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母亲说:“买什么衣服啊,我有穿的。” 张清兆说:“妈,你不要说了,王涓早就要给你买的。” 接着,他又对王涓说:“你再到婴儿商店给孩子买一套小衣服回来。” 王涓说:“我看看再说吧。” 张清兆说:“挑好的,贵点没关系。” 吃完饭,张清兆主动收拾碗筷,说:“你们带上伞快走吧,一会儿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门前,母亲还在嘀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买什么衣服啊?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王涓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张清兆一眼。 张清兆感觉那眼神太复杂了,不由抖了一下——那里面有一丝难过,有一丝不安,有一丝鼓励,有一丝犹豫…… 他不自然地问:“你怎么了?” 她没说什么,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张清兆不知道自己面对门板呆愣了多久。 终于,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蓦地射向了卧室。 恋耽美 《纸人》(4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到了卧室门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种过地,做过大酱,开过车…… 但是,它从来没有杀过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杀死他!杀死这个诡怪的东西。 这个男婴的病让他有了一个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亲问起来,或者别人问起来,他就说他中风死掉了。 当时,他一下兴奋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不自信了。 他觉得他杀不死这个男婴。 尽管他只有一尺长,可张清兆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成功。 他颤颤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窗外的天黑得厉害。这个卧室在北面,采光不好,显得更暗淡。 男婴无声无息,好像还在睡着。 张清兆希望是这样,他不想看见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过去,却猛然看见,这个男婴在襁褓里睁着眼睛,好像在等着他一样! 他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住双眼,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个脖子很软很软,像一团泥……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猪肝一样青紫的脸,这张脸完全变形了,就像中风了一样。 两个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充着血。 小嘴微微地张着,嫩嫩的舌头伸出来,裹着一些白沫…… 张清兆没有放松,继续用力掐。 在他断定这个婴儿确确实实死了之后,才一点点松开了手。 奇怪的是,婴儿的眼皮在慢慢合拢,他的黑眼珠也随着一点点落了下来。 最后,他的眼皮并没有完全合严,还有两条缝,露出那两只死鱼一样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右边的背后。 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张清兆踉踉跄跄地退出卧室,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心简直要蹦出来。 这一刻,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里干得要命,心里好像烧起了熊熊大火。 终于,他平静了一些,从卫生间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点着烟,开始思谋对策。 这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转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现了,他们的身子晃动着,渐渐逼近。 他们的大盖帽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大盖帽下闪动着彻骨的寒意…… 门响了,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亲的声音。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拉开门。 母亲在前,王涓在后,她们拎着两个塑料袋子走进来。 张清兆大声说:“完了完了,孩子断气了!” 母亲一下就呆住了:“断气了?” 没等张清兆回答,她已经扔了手里的袋子,直接朝卧室跑过去。 张清兆说:“刚才他又犯病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急救电话,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王涓会发疯,会跟他拼命,没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开张清兆的目光,朝卧室走过去。 恋耽美 《纸人》(4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这时候,母亲已经趴在那个婴儿的身上哭起来。 王涓走进卧室,平静地说:“妈,别哭了,这是他的命。”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来,妈,你让我看看他。”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脸转向窗外,继续哭。 王涓坐在床边,静静地看那个婴儿。 张清兆也进来了,他无言地站在王涓旁边,和她一起看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依然微睁着,看着半空。 张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迹,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王涓好像没注意到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双泪眼,说:“怎么办?” 张清兆满脸悲苦地说:“送火葬场呗。” 母亲一下就转过脸来,说:“不能烧!我要把他带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么行呢?”张清兆说。 “怎么不行?”母亲不哭了,态度变得很强硬:“这孩子连户口都没有,谁查?” 母亲是个守旧的人,她一直强调,她死了之后就把她埋起来,不能烧,要留下全尸。她说,人死之后要是烧成灰,下辈子就不会托生人了。 王涓看着张清兆说:“那就听妈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别人……乱猜疑。” 张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马上想到,要是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就必须有死亡证明什么的,否则,火葬场不敢随便烧。 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王涓又说:“你现在就跟妈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她转过头去,继续观望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还在看着半空。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他死了吗? 王涓买回了一套婴儿服。 一件小衣服,一条小裤子,裤脚连着两只软绵绵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绿底红花。 王涓给雨生穿上了这套新衣服。 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寿衣。 张清兆抱着这个死婴走出家门的时候,王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上来抓住张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婴的身上嚎啕。 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张清兆的肉里。 她哭了好半天,母亲才把她拉开,张清兆赶紧出了门。 没想到,下楼时,他偏偏遇到了一个邻居上楼。 这是一个很热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见张清兆抱着孩子下楼,就大着嗓门说:“天这么冷,你们上哪儿去呀?” 张清兆支支吾吾地说:“有点事……” “别把孩子冻着啊!”李姐关切地说。 张清兆不再说话,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上了车,他把死婴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对母亲说:“妈,你坐在前面吧。” 母亲说:“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张清兆就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夏利车在雨中开出了安居小区,驶上了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着伞。 走着走着,张清兆突然看见一个警察出现在路旁,朝他摆手。 他的身子一抖,脑袋“轰”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车而已。 他赶忙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从那个警察面前紧张地开了过去。 恋耽美 《纸人》(4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刚刚开过去,他就从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的脑袋跟着张清兆的车转过来,一直朝他望着。 张清兆转了个弯,那个警察的眼睛终于不见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开了近一个小时。 他抱着死婴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炕上看书。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和孙子进了门,就把书放下了,大声说:“这下雨天你们回来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接孙子。 母亲泪汪汪地对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么了?”父亲大声问,同时侧过耳朵来。 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一声:“孩子死了!” 张清兆胆战心惊地对母亲说:“你别喊了!” 母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对父亲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张清兆怀里的死婴。 父亲歪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后,雨不下了。 张清兆抱着死婴,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让他一个人去埋这个死婴,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头,出了门朝西一拐,就是旷野了。 本来,他不想让母亲出来,但是母亲说,这孩子埋在哪儿,得由她来决定。还有,她要烧点纸,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沓画了“币值”的黄表纸,大约有三亿元。 母亲走在最前面。 张清兆抱着死婴走在中间。 父亲走在最后,扛着两把铁锹。 张清兆怀中的死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温度,一点点变硬了。 母亲领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进一片杂树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杨树下停下来,选中了一处向阳的斜坡,说:“就这儿吧。” 张清兆放下那个死婴,和父亲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张清兆把死婴小心地放进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来,惊恐地四下张望。 母亲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么?” 张清兆小声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没有哇。” 张清兆低下头,看坑里的死婴。 母亲的手电筒也照过来。 在苍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这个死婴最后的样子: 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脸色青紫,双眼微睁,不知道在看什么。小嘴张着,舌尖吐出来…… 张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了。 母亲把手电筒移开,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跟张清兆一起埋,一个坟包很快就鼓了起来。 他们住了手。 母亲走过来,蹲在坟包前,开始烧纸。 火着起来了,纸灰飘向了空中。 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母亲苍白的脸。她哭得更厉害了,惨痛的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 张清兆小声说:“妈,走吧!” 母亲不理他,还在哭。 张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觉得附近藏着人。 “求求你,别哭了!现在都不让土葬,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麻烦了!” 说完,张清兆走上前,几乎是强行搀起了母亲。 这时候,父亲已经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恋耽美 《纸人》(5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扶着母亲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想再看那个坟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张清兆没有在巴望村过夜。 母亲说:“王涓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阵子,连夜赶回城里。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 前面的车灯白晃晃的,后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好像那个死婴还在后面躺着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一个女婴站在他脚下的黑暗中,赤条条,血淋淋。 他和她静静对视了一阵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一步步走过来。他渐渐看清,那张血淋淋的脸竟然是雨生!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要回家……” 此时,张清兆一个人驾车走在无人的野外,仿佛又听见了这句话: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都快半夜了。 他轻轻打开门,轻轻关好门,轻轻走到沙发前,轻轻躺下来。 孩子刚刚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应该到卧室陪陪她…… 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 王涓肯定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很好,睡觉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边躺下来都不会惊醒她。 张清兆希望她不要醒来。 孩子刚死,如果她醒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孩子。 言多必失,张清兆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有一种直觉——王涓似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另外,他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悲伤,此时他太累了,极其需要安静,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诡怪的婴儿终于被他从这个家里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极其恐惧和孤独。 这个房子里好像悬挂着一双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卧室里吗? 她当然在。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同事,她不在家里能去哪里呢? 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意识越来越模糊…… 隐隐地,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爸爸。”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着他。他见张清兆睁开了眼睛,就转身朝外走了。 张清兆慢腾腾地坐起来,下了地,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走出去。 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跟着这个婴儿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来到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荡荡的,夜风吹起地上的草屑,还有两三片黄色的冥钱。 婴儿停下来,转身盯住他,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傻傻地站着。他已经把这个婴儿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他注意到,今天变了,多了一个“再”字。 下面的话就更不一样了,婴儿说:“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天上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婴儿,他穿着一套绿底红花的新衣服!张清兆这才想起来——这个婴儿现在已经被埋在了五十里外的深土里! 电光一闪即逝,婴儿在黑暗中“嗬嗬嗬”地怪笑起来。 张清兆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恋耽美 《纸人》(5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刚刚下过雨,路太滑,他“扑通”一声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惊惶地回过头,看见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见那个婴儿的影子。 他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车就停放在楼下,像一具死尸,黑洞洞的车窗里好像是地狱。 地狱里好像有一个影子在晃动。 车门锁得死死的,谁在车里? 他告诫自己,不要怕,这是在做梦,赶快跑上楼,赶快离开这辆车,既然是做梦,一会儿从车里走出一具骷髅也是可能的。 他“噔噔噔”地上了楼,打开门,冲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直接跑进了卧室。 进了卧室后,他惊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见王涓的影子! 他又对自己说:别怕,别怕,这是在做梦。躺下来,闭上眼,闭上眼…… 张清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他把那个婴儿掐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铁一样的现实。 他接着往后想:他把那个死婴拉到了农村,埋在了农村那片树林里,然后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婴儿,并且跟着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后,他跑回来,躺在了卧室里…… 他猛地感到了不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卧室里! 这是昨晚梦里发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边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昨夜他是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过的夜,而且就躺在那个婴儿活着时一直躺着的床上! 那么,王涓去哪儿了? 这时,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没有脱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过来,看见上面都是泥。撸开袖子,肘部有一块明显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后蹭的…… 他猛然意识到了又一个事实——他梦游! 夜里,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个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经三番五次在深夜里跑到王家十字去,再惊惶地狂奔回来…… 这里面有一个最恐怖的问题:他是跟谁去的? 门锁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张清兆立即走出了卧室。 王涓回来了。 “王涓,你去哪儿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王涓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来,一个人不敢住在这个房子里……” 昨天,张清兆抱着死婴下楼时,曾经在楼梯上见过李姐。 他敏感地问:“你告诉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诉了。”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来。 “李姐说,她有个偏方,专门治中风的,只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这种病。” 张清兆稍微镇定了一些:“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问:“埋了?” “埋了。” “埋在哪儿了?” “巴望村西头,大约三里路吧,一片树林子里。” “那地方你能记住吧?” “能记住。” “他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担心时间长了,那坟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恋耽美 《纸人》(5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你放心吧。有标志,一棵杨树,很高的。” 张清兆想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出去买点油条和豆浆吧。” 王涓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张清兆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回过身来,说:“王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你有没有见我一个人走出去过?” 王涓愣了一下,说:“没有哇。怎么了?” “啊,没什么。” 天还阴着。 收音机说,今天还有雨,中雨。 实际上,蒙蒙细雨现在已经开始飘洒了,张清兆打开了雨刮器。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嘱咐他:“今天你早点回来啊。” 他说:“天不黑我就回来。” 现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这一关已经过了。 邻居们的关似乎也过了。 还有谁? 还有巴望村的人。 张清兆现在生活在城里,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么他甚至可以永远不再和他们见面……这个没有问题。 还有谁? 还有那几个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车司机。 如果张清兆不再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就可以和他们不再见面。 即使偶尔碰上,互相之间也不过是同行关系,如果张清兆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小孩已经死了,那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个也没有问题。 还有……对了,还有郭首义。 他连张清兆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警察那里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好了,OK了…… 不。 张清兆还有一颗心在提溜着。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这块硬伤。 这是让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认定自己一直在梦游。 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比如,他在很热的房间里睡觉,本来睡前穿着衬衣,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衬衣脱下去的。 也许,那婴儿只是一个幻影,来源于他的恐惧。实际上,他是一个人爬起来,轻轻离开家门,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个阴森的地方…… 他为什么偏偏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正是因为他太害怕那个地方了。 所谓事与愿违。 他早就听人说过,梦游的人都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地方,梦游的时候越会去什么地方。而且,梦游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杂乱的地方也绝不会被绊倒,再艰险的地方都可以顺利通过,比如独木桥。 这是一件十分诡秘和不可思议的事,全世界的精神专家都解释不了其中的玄机。 可是,他却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这处伤,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经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后,他还会去。 从来没听说这个世界上哪个医生把梦游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现实中的自己,却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着想着,张清兆毛骨悚然。 恋耽美 《纸人》(5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细雨中行人很少,都撑着伞。 没有人打车。 张清兆一个人在街上转着转着,忽然又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总忌讳王家十字,越这样越害怕,越害怕夜里越要去。 白天时,应该经常开车到那里遛一遛。 也许,时间长了,就会解除对它的恐惧。 这样想着,他就把车开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丧家犬匆匆走过路口,它又瘦又脏,身上的毛乱糟糟,湿淋淋。 它一边跑一边用眼睛警觉地瞄着张清兆的车,可以看出来,它是一条极其狡猾的狗。 张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开。 没什么事,他绕了一圈就离开了。 开出了两条街,车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车,打开机盖。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里没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间的油管拔下来,用嘴吸出汽油灌进化油器一点,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这有点麻烦。 特别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里很难受。 他捣鼓了半天,终于弄好了,上车打火,着了。 他刚要挂挡继续走,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给吓疯了——那个死婴就躺在后座上! 他穿着新衣服,绿底红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头发上,还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满了泥土,就像刚从土里刨出的萝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睁着,好像在看着车顶。 张清兆看着这个从泥土里扒出来的死婴,呆愣了几秒钟,急忙开车朝火葬场飞奔。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死婴烧成灰!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一眼后面,他担心那个死婴从后面爬起来,把一双小手慢慢伸过来…… 由于他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后面,几次差点撞着人。 终于到了火葬场。 那两辆面包车又停在那里了,不过司机都没在。 张清兆正要开进大门,看门的老头却把他拦住了。 “出租车不许进。” 张清兆说:“我是来送尸体的!” 老头透过车窗朝后面瞄了瞄,严厉地问:“尸体在哪儿呢?” 张清兆恼怒了:“你打开车门自己看!” 老头就把车门打开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个死婴脸上反复看了半天才说:“他是睡着了吧?” 张清兆耐着性子说:“已经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头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死婴,这才关上车门,对张清兆挥了挥手。 张清兆开车径直来到停尸房。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 他下了车,跑进去。 有两个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个头上戴着孝,一个腰间扎着孝,白花花的。 郭首义正在给他们登记。墙上的铁钩上,挂着郭首义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脸,两只脚却露在外面。 郭首义看见了张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哑哑地说:“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里间的铁门,走进去,“哐哐当当”推出一张尸床,指挥那两个人把地上的死尸抬上去,再推进里间,停放在一个隔档里。 恋耽美 《纸人》(5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那两个人离开之后,郭首义指指凳子,对张清兆说:“坐吧。” 张清兆没有坐——这停尸房里的所有东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声说:“那个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义大吃一惊。 “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怎么死的?” “中风。” “你……送来了?” “送来了。” “在哪儿?” “在外面,在我的车里。” “你办手续了吗?” “没有……” “哟,那可不行!” 张清兆朝外看了看,说:“郭师傅,还办什么手续!不过是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你帮个忙,送到火化车间悄悄烧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儿。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木桌上。 郭首义把钱拿起来,塞到张清兆手上,严肃地说:“你这样做就外道了。” 张清兆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火化工人的。” 郭首义说:“我让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我让他们帮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今天拉来的尸体特别多。明天再烧可以吧?” “最好今天烧。” “跟我关系最铁的那个火化工今天没上班。”郭首义有些为难。 “那就……等明天吧。” “来,我们先把孩子抱进来。” 郭首义说完就走了出去。 张清兆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抱着那个死婴走进了停尸房。 那个死婴在高大的郭首义怀里显得更加弱小。 郭首义走进昏暗、阴冷的里间,把死婴放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盖上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就像一只猫。 然后,他把那张尸床推进了一个隔档里。 下午,正像收音机里预报的那样,小雨变成了中雨,不过是突然变的——本来细细地洒着,一下就变成泼了。 大街上不但没有行人,连出租车都没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这倒霉的天!张清兆骂道。 他不想回家。 这些日子,他要尽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邻居。 他们知道那个婴儿死了,见了面肯定要假装关心地问一问。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车停在了第二医院的门口。 那些平时总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今天都没有来。 他蜷缩在车里,闭着眼,听疾风暴雨敲打车身的声音。 隐隐地,他听见传呼机响了,低头看了看,是家里的电话。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给他打传呼,这很正常。 但是,张清兆却有些警觉。 他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路边一家小卖店,给王涓回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来。 “涓,怎么了?” “你回来一趟吧。” 恋耽美 《纸人》(5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王涓才说:“……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你回来就知道了。” 张清兆忽然有一个直觉:王涓的身边有人!那个人好像在对王涓打着手势,指导着她怎么说。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现在,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是。”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缩紧了:“是警察吗?” “是。” 张清兆差点瘫软:“……他们是不是为小孩的事来的?” 王涓没有回答,她的嘴好像离开了话筒。 张清兆感觉到,她身旁的那个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开始阻止她了,或者通过口型,或者通过手势,或者通过纸笔。 过了一会儿,王涓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彬县。”张清兆随口编了一个谎。彬县归滨市管辖,相隔大约二百里。 “你去彬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张清兆感觉这句话是王涓自己说的。 “有人包车,走得特别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好像回不去……” 说到这儿,张清兆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涓,对不起,再见了,以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冒着雨钻进车里,一下变成了惊弓之鸟。 警察来干什么? 这个最重要。 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关于孩子的事。 他们是刑警队的,还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队的,那就说明谋杀的事已经败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没什么,他们也许是听说张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来问一问……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报的案? 她凭什么报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张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这些警察是交警大队的,是因为哪起交通事故来调查他……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不敢回家。 他开着车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转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里过,明天怎么办。 一直到晚上,他只拉了一个乘客,是个女学生。她到师大。 她下车后,张清兆又接到一个传呼,他一看,是郭首义的手机号。 他急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复机。 “张清兆,你赶快来一趟!” “怎么了?” “见鬼了见鬼了!” “你慢慢说!” “你家那个小孩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刚才,我到停尸房清点尸体,发现那个小孩在单子下变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过去掀开白布,差点被吓死……”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冷学文!他还是半个脑袋,手里还捏着那沓钱!——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好,我马上就到!” 张清兆在阴郁的天气里看到了一缕阳光! 恋耽美 《纸人》(5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现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证据! 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于车祸的冷学文,一具变成婴儿害人的僵尸!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张清兆开车朝火葬场的方向疾驶。 那两辆莫名其妙的面包车依然在火葬场大门口停着,车窗里飘闪着两双深邃的眼睛。张清兆顾不上观察他们,直接驶进了火葬场大门。 这次,看门的老头没有拦他。 他在停尸房前停下车,跳下来,匆匆走到铁门前,正要敲,铁门却自己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盯着他的眼睛走出来。 他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你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高个子警察说。 “为……什么?”他颤巍巍地试探了一句。 “我们怀疑你杀死了你的儿子。”矮个子警察说。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成年人!你们可以看看啊!” 高个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进了停尸房。 今天的停尸房里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顶亮着几个荧光灯,光线惨白。 高个子警察把他拖进一个隔档,掀开了蒙尸的单子,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他?” 张清兆傻眼了。 那个死婴在尸床上静静地躺着,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脸色黑紫,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的双眼依然眯缝着,看着半空。 “你们可以问郭首义,他亲眼所见!” 矮个子警察不耐烦了,朝他的脑袋扫了一巴掌,喝道:“别废话!走!” 直到张清兆被警察带出停尸房,他都没看见郭首义的影子。 第四章 张清兆向警方讲述了一系列的鬼故事。 警方对死婴进行化验,确认他根本不是AB型血,而是A型血。 还有,警方经过核实,六月五号那一天,王家十字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通事故。也就是说,冷学文这个人并不存在。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张清兆的交待中,报案人郭首义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两个警察来到火葬场,向郭首义了解情况。 郭首义只说了一句话:都是一派胡言。 张清兆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警方一直没搞清他的动机。有几种可能: 一、 他喜欢女儿,不喜欢儿子。通过调查张清兆的老婆,警方得知,他确实喜欢女儿。在产前做B超时,医生判断是个女孩,张清兆显得格外高兴。 二、 他单单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得确实丑,而且一点也不欢实,几乎天天在沉睡。 三、 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中风病,他担心日后不好养活。他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宽裕,抚养一个病孩更加力不从心…… 还有一种可能:张清兆真的撞死过人,却一直逍遥法外。不过,他的神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日夜寝食难安,渐渐开始幻视幻听,最后,他终于变态地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经调查,张清兆三年前确实因一起交通事故被警方讯问过,可是,警方最后认定他是无辜的,把他放了…… 警方给张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检测。 结果出来之后,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这个可能性,警方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张清兆在撒谎。 半年后,张清兆被枪毙。 公审大会是在市中心广场举行的,那天的观众人山人海。 恋耽美 《纸人》(5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跟他一起被执行死刑的还有四个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写着“张清兆”三个字,上面画着红红的“times;”。 两个威严的法警架着他的两只胳膊。 如果旁边没有人,不知道他会不会瘫下去。 这一天终于放晴了,太阳火辣辣的,地上涌动着潮气。 其他几个罪犯都深深低着头,只有张清兆抬着头。 他脸色铁灰,眼睛麻木,在下面的人群中慢慢扫视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在找谁? 这个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许,他在找王涓。 王涓没有来。 也许,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没有来。 也许,他是在找那个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阳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脱掉了。 宣判完毕,台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掌声。法警架着张清兆,快步朝行刑车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车的。 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行刑车在人墙中缓缓开动了,它在滨市的主要路段绕了一大圈游街,然后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开去。 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车出了城大约走了三里路就拐了弯,朝一个大坝开去。 那个大坝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丛,很宁静。 那就是他生命终止的地方。 以前张清兆就知道这地方是个法场,经常有死刑犯在这里被处决。每次他开车经过这一带都加速离开,免得沾上晦气。 今天,他被送来了。 昨天,张清兆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 天黑之后,狱警来看望他,说:“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点什么吗?” “不吃了,谢谢。”他说。 “喝酒吗?” “不喝了。” 狱警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里很寂静。 他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倚着墙,望着对面的墙,呆呆地想。 这时候,他已经大梦初醒:有人在背后害他!可是,这个人藏得太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露出来,他怎么都想不出他是谁。 郭首义? 他跟这个看尸人素不相识,没有那么深的仇恨。 除了他还有谁? 他把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都筛了一遍,最终还是一片迷茫。 这一夜过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大坝离公路有半里远,中间是一条乡间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连的丁字路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荷枪实弹的法警不允许他们再接近了。 在公审大会上,在行刑车经过的道路两旁,张清兆一直没见到王涓,也没见到父亲和母亲,他多想最后看他们一眼啊。 行刑车拐下那条乡间土道的时候,张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还是父母,他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来观看这残酷的一幕。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朝人群里看了看。 有三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 张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个是郭首义,他穿着一身新西装。 恋耽美 《纸人》(5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一个是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那两条罗圈腿让张清兆一下就想起来,她是给儿子接生的黄大夫。 还有一个人很面生。 太阳金灿灿的,蓝天万里无云,可是,这个人却穿着雨衣,一件灰色雨衣,头上还戴着雨帽。 上了土道之后,行刑车开得很慢,张清兆一直扭着脖子,朝这三个人望。 郭首义,黄大夫,还有那个穿雨衣的人,也在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个人脸色极其苍白,像一张纸。他的眼神像两个尖尖的冰凌,直刺张清兆的灵魂。 张清兆猛然感到这张脸有几分面熟。 他是谁呢? 好像有神灵在提示张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个中间答案——只要想起这个人是谁,就可以揭开所有的谜团! 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获救的希望! 行刑车颠颠簸簸在土路上开着,那张苍白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张清兆使劲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的时间不多了,顶多还有十几分钟! 可是,他越着急越想不起来,终于到了法场。 几个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车。 张清兆早尿裤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点的。 他跪在草丛里,还在苦苦地想: 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空无一物,鸦雀无声,只有那个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着他。 枪声响了,他一头栽倒在地,脑袋被子弹炸出了一个洞。 他瞪着双眼,依然在想。 三年前,张清兆跟这个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见过一面。 仅仅是一面,他当然想不起来了。 那时,这个人的脸和现在一样苍白,双眼却是血红的。 他叫卞times;times;,是某中学的语文老师。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惨。 前面说了,她怀孕九个月,离生产已经不远了,可是,那辆出租车从她的肚子上轧了过去,母亲和胎儿双双死在了车轮下。 鲜血染红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个可怜的孩子,没看到一眼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无声地离开了。 &imes;当时完全蒙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追看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并且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很快,这个牌号的车主就被警方抓获了。 没想到,两天之后,这个叫张清兆的司机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问这件事,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这个警察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走访了相关证人,这个车主当时在家里喝酒,车也停在楼下,跟这起车祸没有任何关系。你一定是把车牌号看错了。” &imes;肯定地说:“我没有看错!”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查一查,有了结果会通知你。” &imes;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问结果,这个警察总是用同一句话敷衍他:“我们一直在查,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imes;看得出来,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 &imes;认定,肇事者就是张清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警方硬说不是他。 他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文章。 恋耽美 《纸人》(5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有一天,他从一个邻居的嘴里偶尔得到一个重要的信息:张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队工作,是一个科长。 当时,几个邻居坐在一起议论这件事,都很气愤: “那个家伙轧死人敢逃跑,原来是有人给他撑腰!” “到法院告他,连公安局一起告!” “没用。你说你记下了人家的车牌号,只有一张嘴。他说他在家喝酒,加上证人有三张嘴。法院信谁的?” &imes;只是听,始终一言不发。 他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发毒誓:一定要让对方偿他两条命! 多少个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 多少个日子,他辗转反侧整夜无眠。 终于,一个周密的复仇计划在他心里形成。 说是一个计划并不确切。这个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可能发生变化,他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变化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另一些行动方案在实施过程中,每一个步骤也都可能发生不测,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发生的不测都设计出另一套行动方案。 假如用到了这些行动方案,那么同样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再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意外分别设计出另一套相应的行动方案…… 他的计划成几何倍数增长。 像一棵树,有一根主干,然后分杈,每个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而且决不动摇:首先,他要让这个张清兆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然后,再让他挨枪子。 &imes;反复计算过,这次复仇行动至少需要三个人。 他自己算一个。但是他不能露面,因为张清兆见过他一面。 还有一个是他的妻妹,叫黄波,在妇幼保健医院当大夫。 还得在火葬场收买一个看尸体的人。 这个人十分重要。他几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times;times;只是幕后牵线的,顶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现配合他一下。 由于火葬场这个人跟卞times;times;毫无关系,复仇成功之后,警方才不会联想到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才不会顺藤摸瓜查出他。 首先,他找到了这个看死尸的人,跟他谈了自己家的冤情。 对方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听着,没有表示愤慨,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卞times;times;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对方还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表态。 最后,卞times;times;说:“我出三万块。” 对方这才说话了:“什么时候开始干?” &imes;说:“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times;times;到安居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张清兆住的那幢楼对面,也是三层。 他买了一架高倍数望远镜。 站在他的窗子里,可以看到张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远远看到第二医院的大门以及大门前的一段马路。 他就这样在暗处潜伏着,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张清兆和王涓几点钟起床,几点钟关灯。 他知道他们周末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他知道他们两口子哪一天闹了意见。 他知道他们哪一夜没锁门…… 他在等待张清兆的老婆怀孕,同时,也把复仇的时间和那场车祸的时间拉开距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清兆老婆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了。 他的眼里射出了两束寒光。这只潜伏在泥淖里的鳄鱼,死死盯住那个肚子,看着它一天天变大。 恋耽美 《纸人》(6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在那个小孩出生前半个月左右,卞times;times;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来到了第二医院附近转悠。 他坐上了张清兆的车。 一路上,他始终没让张清兆看到他的脸。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车之后,一下就滚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阴沟里的味道难闻极了,长着一些杂草,扔着一些碎砖,还有一只死老鼠,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一张用过的手纸…… 晚上,卞times;times;往张清兆家里打电话:“火——葬——场——停——尸——房——”他不但知道张清兆家的电话,甚至连他家密码箱的密码都知道。 其实,这是第二个方案,是一个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来,卞times;times;下车之后,在地上遗留了一块火葬场的尸体牌,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黑铁片,上面写着一行竖字:滨市火葬场遗体14号。可是,张清兆下车之后并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张望了一阵子,就上车跑掉了…… 当然,第二天张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场,那样的话,卞times;times;就会动用另外的备用方案。结果,张清兆去了…… 郭首义开始接应。 &imes;以为张清兆离开火葬场之后,会给交警队的表哥打电话,核实王家十字的那起车祸。 但是,张清兆没有这样做。 接着,卞times;times;和黄波在第二医院附近观察了几个晚上,等待时机,实施下一个步骤。 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张清兆钻出车,到路边打电话。 &imes;见缝插针,立即溜到车前,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上了车后,就藏在了前座和后座中间的空当里。 黄波也戴着墨镜,快步来到出租车前,守在车门口,等张清兆回来…… 到了李家斜街,黄波下车了。 车上就剩下张清兆和藏在后面的卞times;times;了。这时候,卞times;times;已经在脸上贴上了白色的面膜。 王家十字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精神病,卞times;times;并不知道,他只感觉到张清兆的车转弯了,然后突然加了速。尽管这个路段很少有人,卞times;times;还是很担心——这时候万一有人打车,他就尴尬了。 他决定行动了。 这是他复仇的所有步骤里最惊险的一个环节,因为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们将在一辆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内突然面对面。 他无法判断在自己突然冒出来之后,张清兆会有什么反应。 有三种可能: 一、吓一跳,赶快刹车,转身喝问:“你是谁?” 二、紧急刹车,下了车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人,最后停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回头观望。 三、一回头,当场昏厥。 为了防止第一种可能,卞times;times;专门从私人手里买了一支自制的电棍。据卖主说,这根电棍触在人的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使人当场昏过去,但是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张清兆真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跑都不跑,那么卞times;times;只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张清兆没有让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车就朝远处狂奔,一直没敢回头。 王涓生小孩的时候,黄波已经调到第二医院产科三个多月了。卞times;times;找的关系。 他肯定张清兆的老婆要在这家医院生产。 第一、第二医院离张清兆家最近。 第二、张清兆经常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对这家医院十分熟悉,和门卫都成了哥们儿。 恋耽美 《纸人》(6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第三、张清兆的老婆怀孕之后,他一直带她在这家医院做检查。 王涓快到预产期的那些日子,卞times;times;几乎日日夜夜都不离开那架望远镜。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张清兆搀着满脸痛楚的王涓走下楼,开车朝第二医院驶去。卞times;times;马上给黄波打电话——那天,黄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这时候,另一医生已经给王涓做完了检查,认为还得等一阵子才能生。黄波对那个医生说:“我家里来了几个农村的亲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个医生很高兴,把几个临产孕妇的情况向她交代了一下,换了衣服就走了。 黄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来。 &imes;也开着他廉价的奥拓车赶到了。 原来的计划是,由黄波把张清兆支开,没想到,他却去了一趟厕所。就在他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卞times;times;慢悠悠地闪进了产房。黄波早就知道张清兆老婆怀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带王涓去做B超,并谎称她怀的是个女孩,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无解的谜团。 张清兆带着小孩到第二医院验血的那天,卞times;times;一直跟在他后面。 抽完血样之后,张清兆可能在四处转一下,十分钟之后回来取结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验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么黄波就会出现,编个理由把他引到产科。结果,他主动给卞times;times;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个小孩的化验单一出来,就被卞times;times;拿走了。 他躲进厕所,拿出相同颜色的笔,在“A”的后面加了一个“B”字。然后,他走出来,把它插进那沓化验单里,离开了。 在此之前,他反复观察过这种化验单,因此,他伪造得不露一丝破绽。 郭首义拿来的那张光盘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冷学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张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医院为每个新生儿都要拍一张照片,用于制作出生卡。张清兆家那个小孩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黄波拿去扫描了,存进了电脑。接着,卞times;times;在电脑上把它制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原来的照片了,再用刻录机刻进光盘。 最后,他开始伪造背面的出生登记。 这时候,他成了上帝,他让“冷学文”的出生时辰、体重、身高都和张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样。 张清兆去第二医院扔小孩,同样在卞times;times;的监视中。 张清兆刚对郭首义说完,他要扔掉这个婴儿,郭首义就对卞times;times;做了汇报。 那天下午,他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的母亲和老婆都出了门,就猜到张清兆可能要动手了。 他掌握着张清兆的脉搏,掌握着这个恐怖故事的节奏。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张清兆一个人抱着小孩下了楼,鬼鬼祟祟上了车,然后开走了…… &imes;快步下楼,钻进他的奥拓车,追了上去。 张清兆把小孩丢在第二医院那个病房里,刚刚离开,卞times;times;就从厕所里闪出来,他快步走进那个病房,把小孩抱了出来。 他回到家之后,把小孩放在床上,观察了他半天。 当时,他的心里有些不好受——这个无辜的婴儿太娇弱了,大人打个喷嚏都会吓着他,可是,他面对的却是成人的阴谋……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那个还没出世就被轧碎的亲生骨肉……内心深处那刚刚变软的东西又一点点变硬了。 他站在窗前,继续观察。 张清兆的老婆和母亲回来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先后跑下楼,分成两个方向,急匆匆地走开了。 恋耽美 《纸人》(6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抱起小孩,离开家,飞快地爬上了张清兆家那幢楼。 本来,他想把小孩放在门口,没想到,那扇门竟然没有锁!于是,他干脆把小孩放进了卧室…… 郭首义对张清兆说——冷学文满月那天也中了风,并不是卞times;times;授意的,那属于他个人的即兴创造。 之后,他马上给卞times;times;打电话来报功。 &imes;这才知道,那个婴儿有中风病。 七月二十三日,卞times;times;在望远镜里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母亲一起下了楼。他的神态很不安,他母亲的表情很悲伤。他们匆匆钻进车里,冒雨开走了。 当时,他还以为那个婴儿又中风了。 他没想到,张清兆这么快就对那个婴儿下了手。 实际上,他还有几十个恐怖计划没有用上。 他离开望远镜,快步下楼,开车远远地跟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后面。他发现张清兆没有去医院,而是朝他的老家巴望村开去了,这时候,卞times;times;开始怀疑那个孩子已经被害死了。 进了屯子,夏利车开进了最西头的那户人家。 &imes;没有停,他一直开到屯子最东头,把车停在供销社门口,锁好车门,朝屯子西头走去。 他在张清兆父母家的门前埋伏了几个钟头。天黑之后,他终于看到张清兆抱着那个小孩和他的父母一起走出来。 他在夜幕中跟踪着他们,一直走进那片树林。他远远地藏在一棵树的后面,亲眼目睹了他们埋尸的整个过程。 这时候他才确定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他的复仇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丝毫激动的感觉,而是突然慌张起来。 埋着埋着,张清兆停下了,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这句话把卞times;times;都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笑。 他也没听见有人笑。 他四下看了看,旷野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视野里只有那束手电筒的光,还有三个晃动的人影。 他想,也许是这个杀人犯太紧张了,耳朵出现了错觉。 埋完了死婴之后,张清兆一家三口走了,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远……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在地上,是活的;一个在地下,是死的。 &imes;从树后闪出来,摸黑来到那个坟包前,像老鼠一样用双手扒土。当他的手碰到那个死婴软软的身子时,干呕了一下。 终于,他把那个死婴扒了出来,夹在腋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屯子,把他放进车里,然后朝滨市开。 那时候,张清兆在巴望村还没走。 一路上,卞times;times;感到万分恐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车里很暗,只是借了一点点前面车灯的光。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死婴的脸本来朝上,现在却转了过来!那双眼睛半睁着,好像在看着他。 想了一会儿,他认为这个死婴的身子之所以转动,是因为车颠簸的缘故。 他停了车,把死婴重新摆正,让他脸朝上躺着,然后继续开车。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个死婴又转过来了! 他的身子一下就冷了。 他是在张清兆背后搞鬼的人,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背后也有鬼了,要不然,为什么这个死婴一次次转向他? 是颠的? 他为什么不朝另一边转呢? 他再次下车,把这个死婴摆正,然后加快车速继续走。 恋耽美 《纸人》(6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有点不敢回头了。他真害怕一回头,看见这个死婴已经爬了起来,两只小手搭在他座位的靠背上,身子悬空,只露出一张脸,半睁着眼睛,困困地看着他…… 他听老辈人说过,经常装神弄鬼就会招来鬼。 假如这个婴儿真的有灵,那么,他绝不会纠缠张清兆的,他肯定要报复真正害死他的人。 &imes;一直把车开进城,看到了路灯和车辆,这才回过头,朝后座看了看。 死婴竟然不见了! 他悚然一惊。 车门锁着,车窗上的玻璃关着,死婴到哪里去了呢? 他探头看了看,发现前后座位的空当里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正是那个死婴,他脸朝下掉下去了。 这次,卞times;times;没有管他,径直把车开回了安居小区。 他到家之后,把那个死婴扔在卫生间的水泥地上,关上了门。然后,他来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小区的大门。 他猜测,张清兆一定会连夜赶回来。 他不能睡觉。 今夜,他一定要把这个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他可不想跟一个死婴在一个房间里过夜。 可是,他太累了。 王涓怀孕以来,他就像一只猫头鹰,他的一双眼睛一直跟随在张清兆的背后,很少有合眼的时候。 现在,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突然,卫生间响了一下,他一下就清醒了,猛地回头看去——那个婴儿穿着绿底红花的衣服,正探头探脑地走出来。 看上去,他的表情好像有些惊惶。 他看见了卞times;times;,不安地问:“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imes;一下就醒了。 原来,他打了一个盹儿。 看看表,已经半夜了。 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张清兆的那辆夏利车已经回来了,它静静地停在对面楼下。 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带上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然后到卫生间抱起那个死婴,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不到两分钟,他就把张清兆的车门捅开了。 他小心地把那个死婴放了进去,然后,关上车门,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楼道里轻飘飘地走了出来。 正是张清兆。 这是他和张清兆第三次在深夜里相遇。 第一次最恐怖。 那是张清兆的小孩从巴望村回来的第一夜。 那天,卞times;times;和郭首义在饭馆喝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半夜才回到安居小区。 小区里一片黑黢黢的,没有一个窗子亮着。所有人都睡了。 &imes;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轻飘飘地走过来。 他感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十分陌生。 至少不是张清兆。 他一直在暗暗跟踪张清兆,他最熟悉的就是张清兆走路的样子。 因此,他没有躲避,迎面走过去。 两个人走近之后,卞times;times;借着暗淡的夜色瞄了他一眼,大吃一惊——他就是张清兆! &imes;呆住了。 张清兆似乎根本没看见他,轻轻地走过去了,好像在追赶什么。他走路竟然无声。 &imes;当时以为,张清兆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他转过身,悄悄追了上去。他要看看,张清兆深更半夜到底去干什么。 恋耽美 《纸人》(6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张清兆一直朝前走,始终没有回头。 没想到,最后他竟然走到了王家十字!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有人刚刚在这里给死去的亲人烧过纸,一些纸灰在地上随着夜风凄惶地飞舞着。 张清兆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下来。 &imes;觉得他好像发现了自己。 果然,他慢慢转过身来,突然说话了:“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imes;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沉着地看着他。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imes;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嘻嘻嘻地笑起来。 &imes;的大脑里闪过一个猜测——张清兆什么都知道了! 他蓦地感到了这个人的深邃和可怕! 就在这时,张清兆突然撒腿就跑。 &imes;愣愣地望着,彻底糊涂了。 张清兆跑得快极了,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郭首义给卞times;times;打来了电话。 他说,张清兆刚刚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跟着那个婴儿来到了王家十字…… &imes;蓦然意识到——张清兆梦游! 令人惊悚的是,张清兆记忆中那个婴儿说的话,其实都是他自己说的话! 这天夜里,卞times;times;站在窗前,死死盯住张清兆家那个楼道口。 他想看看张清兆会不会再梦游。 半夜时,有一个黑影从楼道里走出来,轻飘飘地朝小区外走去。 &imes;赶紧下楼跟上了他。 和昨夜一样,张清兆走向了王家十字,他步履轻快,无声无息…… 现在,卞times;times;刚刚把死婴放进张清兆的车里,就看见了梦游的他! 怎么这样巧? &imes;急忙蹲下身,藏住了自己,同时,他警觉起来:张清兆的梦游是不是一个假象呢? 张清兆的眼睛并没有看过来,他像梦一样朝黑夜的深处走去。 &imes;想了想,悄悄站起来,又一次跟在了他后面。 张清兆的魂好像被什么牵着一样,他木木地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又来到了那个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慢慢转过身,盯着卞times;times;,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imes;顿时毛骨悚然。 他越发怀疑张清兆的梦游是一种伪装了! 突然,张清兆好像被什么人猛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像前两次一样,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卞times;times;就爬起来了,继续监视张清兆。 他出来了。 &imes;在望远镜里观察他的脸,好像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发现车上的死婴,上了车就开走了。 这一次,卞times;times;没有跟踪他。 过不了多长时间,张清兆就会发现那个死婴躺在他的车上,最晚超不过第一个乘客上车。 果然,很快郭首义就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张清兆把那个死婴送到了火葬场。 &imes;低低地说:“你现在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报案。” 直到张清兆被枪毙,也没有人知道,张清兆杀死亲生儿子跟卞times;times;、黄波、郭首义有什么关系。 恋耽美 《纸人》(6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即使有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相应的法律为他们定罪。 坐出租车不让司机看到脸犯法吗? 编鬼故事犯法吗? 脸上蒙着面膜藏在出租车里不给车费犯法吗? 到产房找亲戚犯法吗? 涂改一张血型化验单犯法吗? 偷偷复制一张新生儿的照片,然后在电脑上制作出一张根本不存在的出生卡,犯法吗? 把一个丢弃的孩子送回家犯法吗? 把一个违规埋在土里的婴儿尸体扒出来还给他的家人犯法吗? 渎职罪? 散布恐怖罪? 不久后,那个曾经到张清兆家驱邪的道士倒是被抓了,诈骗罪。 他是个假道士。 他在张清兆家作法时,那急刹车声,惨叫声,小孩的笑声,众人的号哭声……都来自他背包里的录音机。 张清兆去旅馆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风声,知道警察在找他,正要溜掉。 这个假道士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对社会对人心还是看得很透的。 实际上,他听了张清兆所遭遇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之后,就已经猜到了:一定是张清兆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在吓唬他,报复他。 因此,他最后留给张清兆的话是:提防小人。 张清兆被枪毙后,王涓回了老家。 她把那辆夏利车卖掉了,卖给了孟常的弟弟孟平,一万元。 孟平原来在工厂开货车,前不久辞职了,正要买一辆车跑出租,就赶上王涓卖车。通过哥哥牵线,他跟王涓见了面。 他听哥哥讲过有关这辆夏利车的恐怖传闻。 他也知道这辆车的车主被枪毙的事。 不过,他是个不信邪的人,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这辆车太便宜了。 他开了几个月,都没发现这辆车有什么异常。 转眼到了冬天。 这天晚上下雪了,路很滑。 孟平开着车小心地行驶在路上。 路上的车辆首尾相衔,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也是一辆出租车,红色的夏利,跟他的车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他就瞪大了眼睛——这辆车的牌号竟然也跟他的一样! 他陡然感到了阴森寒冷。 他觉得,这辆车是一个幻影,张清兆又开着出租车出现了! 他想超车,看看开车人什么样,但是车太多了,他根本无法挤过去。 他又想到了报警。 可是,他没带电话,如果停下车用公共电话报警,又担心它一转眼不见了。 他只有跟在后面。 跟着跟着,他把车头歪了歪,从对方左侧的反光镜里,影影绰绰看到了司机的脸,那似乎是一张苍白的脸。 到了一个路口,前面的出租车靠到了路的右边,亮起了右转向灯。 孟平咬住它的尾巴,也亮起了右转向灯。 拐了弯之后,车少多了。 前面的车依然开得很慢。 孟平继续慢慢地跟随。 又过了两个路口,这辆车亮起了左转向灯。 孟平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左拐直走,就是王家十字! 他也亮起了左转向灯,跟着拐了过去。 这条街已经很偏僻了,没有一个行人,前面的车突然加了速。 孟平也把油门踩了下去。 恋耽美 《纸人》(6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但是,前面的车开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这条路上全是冰雪,又没有路灯,孟平不敢玩命。 那辆车开到王家十字朝右拐了。 孟平追上来之后,发现它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黑糊糊的路。 它就这样诡秘地消失了。 孟平在路口调了个头,急忙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孟平当晚就报了案。 警方把这个线索和三年前的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联系起来,断定这是一辆“克隆车”,并且马上派人到王家十字一带进行搜查。 很快,警方就在王家十字西北角的一个铁大门的院子里找到了这辆车,也找到了司机。 这个司机长得十分白净,瘦瘦的,高高的。 三年前,就是他开着这辆挂着假车牌的夏利车把卞times;times;的妻子撞死的。 当时他喝了酒,刚刚从自家的院子里把车开出来,一拐弯,就把大雨中的一把伞撞飞了…… 至此,真相大白。 张清兆和他儿子的骨灰都埋在了巴望村西边的那片树林里。 第二年六月二十一号这一天,有一辆奥拓车开到了这里,卞times;times;和黄波从车里走下来。 他们站在坟前,默默地烧了很多纸,然后开着车离开了。 天阴着,风很大,那些纸灰四处飞扬,像无数的黑蝴蝶。 第五章 周日,四个学生结伴到北山玩。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北山在凤黄县城北,三里路。山腰上有一条粗糙的隧道,不知道为什么,凿通之后却废弃了,里面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 穿过这条深深的隧道,是一个山谷,四面环山,很封闭。平时,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据说,那里空气新鲜,花草茂盛,景色十分美丽。没有人说那个山谷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由于没有人气,所以它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都是外县人,对凤黄县不是很熟悉。葛冬是本县人,不过,他说他也没去过那个山谷。 当时,尹学军就有些犹豫,说:“我们到市里玩吧,我不喜欢探险。”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三个人在美术学校学画画,葛冬在一个专科学校学医。四个人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为有姜春梅——葛冬和姜春梅表面上是普通朋友,但是大家都能感觉到,他俩的关系不一般。 葛冬长得很帅气,不过,他从小就不学好,打架,偷窃。听说,他爸爸过去是政府的一个官,因为受贿被告进了监狱,那时候葛冬还在读小学,直到现在他爸爸还没有出来。 姜春梅是个小美人,尹学军很喜欢她。他想不通,她爱葛冬什么。 到北山玩的建议,最早是葛冬提出来的。葛冬说:“我们是郊游,不是探险!” 姜春梅也说:“多刺激呀,去吧!” 最后,尹学军勉强同意了。 提前一天,葛冬和尹学军出钱买了一堆好吃的,装在旅行包里,第二天进山时,他俩轮流背着。 这一天的太阳好极了,四个人都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么吓人的事情。 他们一路谈着笑着,爬到山腰,停在了黑糊糊的隧道前。一股凉森森的风从里面掠出来,令人骨髓发冷。 穿过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并没有加固。 尹学军说:“算了。” 如果他们这时候返回,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是,葛冬一步就跨了进去。 姜春梅看了看尹学军,说:“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也慢慢走了进去。 只剩下尹学军和晓晓了,他们只好跟着走进去。 恋耽美 《纸人》(6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越走越黑,只听见四个人的脚步声,很响。尹学军的心“怦怦怦”跳起来。晓晓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看不到前面的姜春梅和葛冬,尹学军想,姜春梅一定挽着葛冬的胳膊。这让他有点醋。 突然,葛冬在前面大声唱起京剧来,他是在显示他一点都不害怕:“为贤弟赴汤蹈火,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兄吊起来……”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这天好像从开始就不对头,包括葛冬唱的京剧。 终于,尹学军拉着晓晓走出了隧道。 一个绿油油的山谷呈现在他们眼前,午后的阳光明朗而宁静,能听见树丛中小鸟清脆的叫声。 晓晓松开了他的胳膊,眺望远方,说:“这里太美了。” 尹学军说:“他们呢?” 晓晓这才意识到那两个人不见了,她四下看了看,张大了嘴巴。 隧道外面,长着绿油油的草,还有一些零碎的石头,根本藏不住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谷下。 尹学军回头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陡然感到了恐惧。葛冬和姜春梅本来走在前面,怎么就不见了? 隧道里很狭窄,尹学军和晓晓如果超过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尹学军努力地回想,葛冬和姜春梅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葛冬!”他朝里面喊了一声。 回声传出来:“葛冬!” 尹学军和晓晓互相看了看,眼里充满了惊惶不安。 “我们……回去吧?”晓晓六神无主地说。 尹学军低低地说:“你敢再走进去吗?” 晓晓朝隧道里看了看,低下了头。 “我说不来的!”尹学军气恼地说。 “你别怪我啊。”晓晓都快哭了。 接着,两个人都静默了。 风一点点大起来,吹得草木哗啦啦响。 这时候,两张白色的脸从黑糊糊的隧道中显现出来,他们在笑着。 “他们出来了!”晓晓喊道。 尹学军盯着葛冬,生气地说:“你胡闹什么!”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依然笑着。 姜春梅走到尹学军跟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跟你们玩玩,生什么气呀?” 晓晓说:“把我们吓死了!” 葛冬接过尹学军身上的旅行包,说:“好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朝山谷下走去。 他们来到一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葛冬打开旅行包,拿出面包、卤菜、熏鸡、茶蛋、啤酒。 晓晓高兴地叫起来:“你们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呀!”一边说一边伸手抓。 姜春梅挡住她,掏出湿纸巾,每人发了一张。大家擦了手,开始吃。 尹学军不喝酒,也不吃茶蛋。 姜春梅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吃茶蛋呢?” 尹学军挑剔地说:“有一股鸡屎味。” 葛冬一边喝啤酒一边说:“他没有这个口福。”说着,他剥开一个茶蛋,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吃完了,大家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上,享受美丽的阳光。四周除了清爽的风,没有一点声音。 “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干什么呢?”懒洋洋的葛冬看着天,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给你们读诗吧。”姜春梅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诗歌刊物。她喜欢文学,经常写诗,在市级电台发表过四首了。 恋耽美 《纸人》(6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她翻到一页,轻轻读起来。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太阳的脸, 吊在半空中, 五官在燃烧…… 这似乎又是一个前兆。 后来,四个学生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怪。葛冬唱的京剧,还有姜春梅朗诵的诗歌,都有“悬挂”的意思。 晓晓第一个察觉到了某种不祥之气,她坐起来,说:“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姜春梅停下来,迷惑地望着她。 尹学军敏感地坐了起来,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晓晓说:“我总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头……” 姜春梅说:“你别神叨叨的,怎么了?” 晓晓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清。” 姜春梅把那本刊物收起来,说:“你败了我的兴。” 葛冬把嘴里衔的一根草吐出来,笑着对姜春梅说:“她是让咱俩给吓的。” 他的话音刚落,尹学军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后面望去,另外三个人也顺着他望去——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速度并不是很快,它在离四个人一丈远的地方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山坡下的草丛里。 尹学军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那块石头,又抬头朝山坡顶上望了望,最后他走回来,警觉地说:“有人!” 这个山的形态很古怪,山坡朝上爬着爬着,突然不见了,折成了一块平地,平地后突然又陡峭了,像椅子靠背。现在,几个学生在底下看不见山坡顶端的那块平地。尹学军说的就是那里藏着人。 姜春梅小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呢?” 尹学军放下了那块石头,目不转睛地朝上望着,说:“一定有人。” 晓晓颤颤地问:“他想砸死我们?” 葛冬也坐了起来,说:“是风吹下来的吧?” 山坡顶上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动静,更不见有人露头。 葛冬肯定地说:“是风吹下来的。” 尹学军继续观望了一阵子,终于收回眼睛,把那块石头搬起来,扔了下去,它很快就滚进了下面的草丛里。那是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有古怪的白色花纹。 葛冬建议:“晓晓,你不是会唱陕北酸曲吗?唱一支。” 晓晓还是不放心地朝山坡上看了看,说:“尹学军嗓子好,他唱吧。” 尹学军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唱过歌。” 姜春梅说:“晓晓,还是你唱吧。” 晓晓想了想,果然唱起来,她的嗓音太清脆了,甚至有些尖利,在这样的歌声中,山谷显得更加寂静。 她唱完后,姜春梅又牵头讲起了故事。她讲的大多是美术学校的故事。 尹学军一直心事重重,总是看山坡下那片深草丛。 葛冬一直笑吟吟地望着姜春梅,津津有味地听。 太阳一点点偏西了,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天地间一片祥和。 葛冬又讲起来,他说:“我叔叔是演杂技的,他最擅长走钢丝。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从钢丝上失足摔了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晓晓突然说:“我们得回家了!” 葛冬住了口,朝天上看了看,说:“就是,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把吃剩的东西装进旅行包,站起来,说:“走吧。” 另外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顺那条羊肠小道返回。尹学军走在最后。 恋耽美 《纸人》(6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走着走着,尹学军停下了。晓晓走在他前面,她察觉到尹学军停下了,就回过头,问:“你怎么不走了?” 尹学军突然说:“我想到山坡顶上看看。” 葛冬和姜春梅也停下了,葛冬隔着姜春梅和晓晓问尹学军:“你想看什么?” 尹学军说:“反正我得去看看。” 葛冬说:“要去你自己去吧。” 尹学军转身就走了。姜春梅望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不回头,就说:“我们跟他一起去吧。” “麻烦。”葛冬小声说。 三个人最终还是跟在了尹学军后面,一起朝那个山坡上爬去。 尹学军爬得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山坡顶端,他刚刚直起身,就傻在了那里。突然,他转身就朝下跑。 “怎么了?”葛冬惊惶地问。 尹学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跑!——” 三个同伴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都感到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朝山坡下逃窜。晓晓跑在最后,她哭了起来:“等等我!” 尹学军根本不理会,他像疯了一样在前头狂奔。 葛冬停下来,转过身等她。 山坡上,除了姜春梅和晓晓在一前一后地跑,并没有任何东西追下来,山坡顶端依然是一片阴森森的死寂。 姜春梅气喘吁吁地说:“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葛冬说:“我哪儿知道!” 晓晓冲到葛冬跟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儿。”葛冬说。 可是,她的身子抖成一团,死死不放手。葛冬就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姜春梅,快步朝前走。 尹学军已经跑下山坡,冲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姜春梅说:“他是不是看见了蟒?” 葛冬说:“肯定不是!” 姜春梅想了想,说:“……难道那里真埋伏着一个人?” 葛冬迷惑地说:“可是,什么人会藏在那里呢?” 姜春梅说:“我想是个疯子,说不定他在这个山谷里生活很多年了,满脸都是长长的头发……” 葛冬还是摇头:“我想,要是个疯子的话,他不至于吓成这样。”尹学军跑到了那条隧道前,终于停下来,坐在地上,惊恐地朝那个山坡的方向张望着,大口喘着气。实际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山坡,中间被一个山包挡住了。 三个同伴很快来到了他跟前。 “尹学军,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葛冬弯下身,急切地问。 尹学军呆呆地说:“一棵树……” “树怎么了?” “它很高很粗,长着密匝匝的叶子,离我只有十几米远……” “我问你跑什么?” “树上吊着一个人……” 晓晓和姜春梅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葛冬低声问:“男的女的?” “男的。” “是不是谁在树上挂了个假人?” “肯定是真人!” 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尹学军的眼睛里——山坡顶上有风,那个人的衣服哗啦啦地抖着。他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敢看。” 葛冬慢慢直起身,说:“我还以为是强盗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恋耽美 《纸人》(7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尹学军颤巍巍地说:“那个人吊死的姿势特别怪……” “怎么怪?” 尹学军好像眼看就要精神错乱了,他低下头,烦躁地说:“别问了!” 葛冬就不问了。 停了一会儿,晓晓小声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她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 姜春梅说:“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尹学军站起身,说:“对,赶快走!” 可是,他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又迟疑起来。 姜春梅想了想说:“我在前面走。” 葛冬说:“我在最后面。” 姜春梅第一个钻了进去,随后,尹学军也钻了进去,晓晓紧紧跟在尹学军后面。他们走进隧道之后,突然听见还没有走进来的葛冬尖叫了一声:“谁!……” 他们撒腿就跑!隧道里太黑了,尽管三个人惊恐至极,但是跑得并不快,尹学军撞在了姜春梅的身上,又绊了晓晓的脚,他们磕磕碰碰,你推我搡,一起朝隧道的另一端奔逃…… 他们跑出那条隧道之后,又朝前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站在一起,惊恐地朝后看。 天色暗下来,隧道里更黑了,它死寂无声,深不可测。 过了很久,葛冬还没有出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完了,他们把葛冬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留在了那个可怕的山谷里,他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这条隧道,似乎是隔断幽明两界的一条黑暗通道。 有人嘤嘤地哭起来,是姜春梅。没有人劝她。此时,大家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暮色中,只有姜春梅不知所措的哭泣声。 没有一个人敢返回去看个究竟。现在,他们只有等待。 突然,隧道里传出了脚步声。 姜春梅一下就不哭了,她惶恐地看了看尹学军;尹学军紧张地看了看晓晓;晓晓不安地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姜春梅。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跑,而是走。 山谷里除了葛冬,就是那个吊在树上的人。三个人都意识到,假如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葛冬,那么,他们谁都别想走了……尹学军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葛冬从隧道里显现出来时,脸色十分苍白。这次他没有笑,他冷冷地走向三个同伴。 晓晓站在了尹学军的背后。 尹学军远远地问了一声:“刚才……你遇到谁了?” “一个守山的人。”葛冬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三个同伴面前,停下来:“我告诉他山谷里有个吊死的人,他就让我带路,领他去看看……” “你去了?”姜春梅问。 “去了。”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 葛冬摇了摇头:“还是别说了。” “为什么?” “说了你们会害怕。” “你不说出来我更害怕!”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他的眼珠红红的,就要鼓出来了。舌头耷拉着,都快舔到胸脯了。还有,他的脚尖朝下,直直地垂着,像跳芭蕾舞的一样。他的身子太长了,骨头都脱节了,已经不像人。一双胳膊张得大大的,好像正在扑过来……” 晓晓紧紧抓住了姜春梅的手。 停了停,葛冬又说:“那棵树上,还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姚三文之墓。” 恋耽美 《纸人》(7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尹学军叨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姚三文……” 姜春梅突然说:“葛冬,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这才注意到葛冬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他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葛冬嘻嘻地笑起来。 姜春梅急切地问:“你说呀,这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死死盯着她,说:“穿在一个死人身上,风吹雨淋,不是浪费了吗?” 姜春梅说:“你快脱下来!” 葛冬说:“我穿着不合身吗?” 姜春梅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脱,我再也不理你了!” 葛冬说:“好了,我脱。”他慢腾腾地脱下那身衣服,使劲一甩,扔进了路旁的山沟里,然后说:“走吧!” 四个人顺着山道朝凤黄县城走。 天已经黑下来,风有些凉。山道上很静,只有几双脚板磨擦沙石路面的声音。葛冬和尹学军走在中间,姜春梅走在葛冬旁边,晓晓走在尹学军旁边。除了葛冬,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很白。 晓晓又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 三个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她。这是她在隧道那一端说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话。 “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葛冬突然唱起了京剧,什么不该把兄吊起来;到了那个山坡上,春梅又朗诵诗,说什么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后来,葛冬又讲他叔叔走钢丝摔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姜春梅说:“这些事就是挺蹊跷。” 她们说话的时候,葛冬总是不时地看尹学军的眼睛。尹学军敏感地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葛冬欲言又止。尹学军追问:“到底有什么事?” 葛冬终于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尹学军紧紧盯着他,不说话了。 “你可能不知道,老辈有一个说法——所有吊死的人,都会变成恶鬼,他们上吊时垫脚用的凳子、砖块、石头,千万碰不得,否则他们的阴魂就会追随你,一直把你缠死。”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到山坡上观察了一下——那棵树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头,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捡来的,他把那些石头高高地垒起来,踩着它们,把脖子伸进了树上的绳套里……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你是说……” “那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个上吊的人死前蹬开的石头。” 尹学军的脊梁骨一下就凉了——刚才他摸了它! 晓晓和姜春梅都看他。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不安地问葛冬:“我没有碰着它吧?” 葛冬摇摇头。 此时,尹学军万念俱灰。 晓晓小声说:“学军,别想了,不会有什么事……” 葛冬也说:“是的,不会有什么事,那只是一种迷信说法。我们走吧。” 四个人继续朝回走。 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已经消隐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见了。低处,红红绿绿的灯火闪烁起来。 尹学军突然停下来,对葛冬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山人,对不对?” 姜春梅和晓晓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葛冬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本来,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手表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了。” 恋耽美 《纸人》(7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姜春梅皱了皱眉。 尹学军想了想说:“咱们得报案。” 葛冬似乎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尹学军说:“不,我们四个一起去。” 葛冬没有坚持。 他们回到县城,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只有一个警察值班,他认真做了笔录,然后打电话又叫来了两个警察。警察希望几个学生能给他们带路。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终于,葛冬说:“我一个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钻进了一辆警车,漂亮的警灯闪烁起来,同时拉响了警笛,开走了。 尹学军和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姜春梅说:“我们回去吧。” 尹学军说:“回去吧。” 从公安局到美术学校不太远,一路上,尹学军始终没说话。 晓晓隔着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学军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三个人回到学校,走进了宿舍楼。男生宿舍在三楼,女生宿舍在一楼。已经熄灯了,楼道里一片黑暗。 姜春梅说:“用不用我俩陪你上去?” 尹学军犹豫了一下,说:“不用。” 然后,他一个人朝楼上爬去。 这是一座旧楼,只有十几个住校生,显得很空旷。他轻轻走上二楼,朝两旁戒备地看了看,楼道黑糊糊的,尽头的两扇窗子渗进黯淡的夜光。 他继续朝上爬。到了三楼,他首先朝左边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接着,他又朝右边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悬挂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正冷冷逼视着他。 他惊叫一声,一头撞开了宿舍的门。靠门的孟胜利被他吓了一跳——已经熄灯了,房间里黑糊糊的,他在蚊帐里大声问:“谁?” “我,尹学军!” “怎么了?” “楼道里吊着一个人!” 孟胜利愣住了。另一个叫张古的男生在靠窗的蚊帐里说:“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学军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这时候,他发现屋里的晾衣绳上也挂着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轻飘飘,越看越阴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绕过它,摸黑钻进蚊帐,在床上躺下来。他没有脱衣服。 孟胜利和张古很快都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的鼾声。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声音。尹学军睡不着。在失眠状态下,强行闭上眼睛是一种体力劳动。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身挂着的衣服——那是一身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他没有脑袋,没有双手和双脚。 尹学军猛地坐起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穿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的葛冬是葛冬吗? 第二天晚上,孟胜利和张古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 早晨,尹学军对孟胜利和张古讲述了昨天的经历,并且叮嘱他们,从此,谁也不要在房间里挂衣服。那身西装是孟胜利的,他把它摘下去了。 此时,尹学军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那盏苍白的吊灯。 他知道,那个上吊的人已经跟他回来了。他那长长的身子就附在悬挂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个吊灯上…… 突然,有人敲门,他一下就坐起来:“谁?”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吗?” “葛冬来了。” “他来干什么?”尹学军警觉地问。 恋耽美 《纸人》(7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带来了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我们都在操场上,你下来吧。” “好吧,我这就下去。” 尹学军走出宿舍楼,拐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平时,总有男生在这里踢球,今晚却没有,影影绰绰只有两个女生,坐在操场外的一条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 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黑影,其中一个对他喊:“尹学军,过来!” 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葛冬、姜春梅、晓晓坐成了一个三角。尹学军走到他们跟前,没有坐,他站在葛冬旁边问:“公安局查出什么了?” 葛冬说:“那个人叫姚三文,是凤黄县四中高三的学生,他家在凤鸣乡,是个住校生。” 尹学军眯着眼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葛冬说:“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月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说,昨天滚下来的那块石头不是他蹬下来的?” 葛冬说:“我早说过,是风刮下来的,尹学军不信。” 尹学军摇摇头,说:“不过,它肯定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摆在最上面的石头。” 葛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警察在那里搜索了半天,找遗物什么的,我也跟着四处看了看,那片草丛里没有一块石头。” 尹学军迷惑地看着葛冬说:“这事太巧了,风怎么就把它刮下来了呢?” 葛冬说:“山坡上风大,别说石头,就是人都站不稳。” “他为什么死?”姜春梅问。 “警察也搞不清。他们到凤鸣乡调查了,姚三文在家里是个好儿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半个月前,他突然在学校里失踪了,最初,学校以为他回家了,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回去……最后就报了案。谁都没想到,他在山谷里自缢了。” “是不是被哪个女孩抛弃了?”姜春梅又说。 “警察调查了,没有这回事。” “能不能是因为网恋呢?” “他父母说,他从来不上网。” “要不然是恐惧高考?” “凭他的成绩,考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没有留遗书?” “没有。” “这确实不像自杀……” “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杀。” “那就是……他杀?”姜春梅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什么仇人,他家里也没什么仇人,警察在他上吊的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真是怪了。” 一阵风吹过来,晓晓抱紧了肩膀。今天,她没有说一句话。 葛冬突然说:“还有一个怪事。” 三个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那棵树干的另一面,还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一直缄默的晓晓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其他三个人一致看她。晓晓姓吴,大名叫吴晓美。 “树上那个吴小美是大小的小。”葛冬补充道,又接着说:“两行字都是用小刀刻的,从痕迹上看,吴小美之墓那几个字很旧了,警察说,那至少是五年前刻的。” “这个吴小美是谁?”尹学军问。 “不知道。”葛冬说。 “多年前,那棵树上一定还吊死过一个女人。”姜春梅说。 恋耽美 《纸人》(7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公安局查了,凤黄县从来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说。 晓晓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尹学军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晓晓,你怎么了?”姜春梅问。 “有点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说着,晓晓站了起来,头都没有回,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说:“晓晓怎么了?” 葛冬说:“可能因为树上那个名字跟她的名字太接近了……” 尹学军一直望着晓晓消失处,没说一句话。从发音上,吴小美和吴晓美一模一样,这事太巧了。在树上刻字不容易,偷工减料的话就会把“晓”字刻成“小”字。尹学军又想起,晓晓经常在课堂上画树,各种形态的树…… 他越想越。 尹学军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个高三学生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一个人自杀,选择投海、割腕、吃安眠药,甚至坠崖,都不会让人如此害怕。哪种死法能让人直接从人变成鬼?只有上吊。 尹学军相信,吴小美变成了恶鬼,那个高三学生就是被她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为什么查不到? 尹学军怀疑她死得很早,也许,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 从此,他经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同学,请他们帮忙跟家里的老人打探,凤黄县有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一次, 老师带着学生到山里写生。 他们是坐一辆依维柯去的,到南山。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河,还有很多漂亮的树。在车上,学生们又说又笑,很兴奋。大家在猜脑筋急转弯,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为什么没摔死之类。 尹学军靠窗坐着,一言不发。姜春梅坐在他旁边。 “你还在想那个高三学生?” “没有。” “要不你就是在想吴小美。” 晓晓坐在他们前面,她听姜春梅说她的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学军说。 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给你们出个谜语——有个女人吊死在家中,半个月之后,才被邻居发现。警察赶到后,发现她脚下没有任何踩踏的东西……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一个笨蛋当即下结论。 “错了,她是自杀。” “可是……” “她脚下踩着一个冰块,冰块一点点化成了水。” 尹学军突然吼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那个出谜语的男生说:“你不猜就算了,嚷什么?” 张古了解内情,赶紧打圆场:“我出一个吧。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洗枣……” 到了南山,学生们都下了车,寻找各自的位置。尹学军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处景,然后支起画板,开始画草图。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他画着画着,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凉。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树干挡住了山风,继续画。 画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又感到脊梁骨发凉。他觉得有点怪,就回头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树干上有一行阴森森的字,差点撞在他的眼睛上:吴小美之墓。 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经刻了很多年头,就像要长平的丑陋的伤疤。 恋耽美 《纸人》(7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尹学军猛地抬头朝上去,一根粗壮的树枝横在头顶,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长的。上面并没有人。它太合适挂一根绳子了,几乎是一种诱惑。 尹学军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作画。 他低头收拾了画具,快步朝姜春梅走过去。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怎么了?” 他坐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说:“我又看见她了……” 晓晓离姜春梅不远,她敏感地朝这边看了看。 周末,姜春梅约尹学军到凤黄县城公园去玩。 姜春梅可能对葛冬的痞气产生了反感,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疏远了,她对尹学军倒亲近起来。尹学军和姜春梅是一个县的。 尹学军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异常,出于女性的体贴,在照顾他。 两个人走在一片树林中,姜春梅说着一些逗他开心的话。这是个阴天,树林里有点暗,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 尹学军说:“下雨了。” 姜春梅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 尹学军也抬头看了看,说:“有一个雨点落在我头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会儿,说:“哪来的雨?” 尹学军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春梅说:“你总是一个人憋在宿舍里,时间长了,心要发霉的。” 尹学军靠在一棵树上,淡淡笑了笑,说:“总出来,就不怕心风干了?” 姜春梅也笑了:“讨厌。” 尹学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树干上除了干硬的皱褶,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春梅朝后望了望,说:“我买两瓶饮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说完,朝回走去。树林边上有一个售货亭。 尹学军慢慢朝前溜达。他的眼睛闲闲地在树林中瞄来瞄去,突然瞪大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那行字:吴小美之墓。 他朝上看看,在阴郁的天空中,一根粗壮的树枝平平地生长着,正在等待什么。这时候,他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望着那根横生的树枝,眼中竟然有几分痴迷…… 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尹学军——”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远远地走过来。她好像在笑。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这个女孩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她不是姜春梅,是晓晓。 他的心中一下充满了惊恐。 晓晓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尹学军问。 “我听孟胜利说你俩到公园来了,怎么不带我?” “我们……”尹学军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你在这里傻傻地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晓晓一边说一边朝两旁的树上看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那行字,一下张大了嘴巴。尹学军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她转头看了看尹学军,惊骇地问道:“这行字又出现了!” “你说呢?” 这时候,姜春梅跑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两瓶体饮。 “晓晓,你怎么来了?”她的眼里明显有一种隔阂。 恋耽美 《纸人》(7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你看!”晓晓指了指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看。 姜春梅看了看,也愣了,疑惑地看尹学军。尹学军依然盯着晓晓,低声回答姜春梅:“她是来找我的。”不知道他说的是“吴小美”还是吴晓美。 晓晓转头问他:“你说谁来找你?” 尹学军朝那行字扬了扬下巴:“她。”停了停,尹学军又说:“前几天,我在南山写生时,这行字曾经出现在我背后的树干上。” 晓晓说:“也许,这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死前很犹豫,她一直在徘徊,先后选择了几棵树,又都改变了主意……” 尹学军突然说:“你对她太了解了。” 这天夜里,尹学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山谷,又看到了那棵密匝匝的树。 树上吊着一个人,勾着头,背对着他。 他转身想跑,可是,后面却变成了万丈深渊,他差点跌下去。 他在悬崖边上站稳了,转过身来,紧紧盯住那个人的背影——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阵大风刮过,吊在树上的人被吹得转动起来,渐渐把正面朝向了尹学军——是个女的。她的脑袋上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晓晓! 那阵风刮过去之后,她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哑哑的,被绳子勒得透不出气来:“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尹学军还在四处打听吴小美是谁。他甚至通过一个人在公安局户籍科查了查,全县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 越找不到她,尹学军越恐惧。 所有人死了都要埋在地下,而那棵树是吴小美的墓。尹学军甚至怀疑,那棵树中间是空的,里面站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如果那块石头正巧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蹬落的,尹学军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他们进北山的时候,那个高三学生已经吊死半个月了。那么,那块石头是怎么滚下来的呢? 想着想着,他渐渐明白了——它是在为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的心理矛盾起来,又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他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神经兮兮了。白天走廊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天黑之后有人轻轻敲门,半夜里宿舍里的同学起夜……都会让他的心缩成一团。 这天,学校请来一个参加过圣保罗美术大展的画家座谈,还没有结束,尹学军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梯形教室的门,后面就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是一个本地同学。 他神秘地说:“我表弟和姚三文是同学,他了解情况。” “你表弟在哪儿?” “他还在四中读书啊。” “他叫什么?” “郭昊。” “他在那个班级?” “高三三班。明天你直接去找他吧。” 尹学军还想问点什么,那个同学已经转身回到了梯形教室。 这一夜,尹学军又失眠了。他希望明天从郭昊的嘴中得到这样的信息:姚三文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半个月前他被班主任侮辱了一顿,或者是到医院检查发现染上了性病…… 郭昊是个很文弱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他的声音很小。 他带着尹学军来到学校的围墙外,说:“你想问什么?” “姚三文是怎么死的?” 郭昊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他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恋耽美 《纸人》(7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姚三文、郭昊、孙景龙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三个男生。这一天周末,他们结伴到北山玩。到了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前,三个人谁都不敢第一个走进去。 郭昊说:“咱们……回去吧。” 姚三文说:“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朝里头看了看,说:“咱们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走在前面。” 另两个男生都同意了。 第一次姚三文出的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剪子,孙景龙出的是布。三人彼此相克,没分出胜负。 第二次姚三文又出了石头,孙景龙也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布,他赢了,被排除,剩下姚三文和孙景龙继续赌。 第三次就要见分晓了。姚三文和孙景龙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伸出手来——姚三文出的还是石头,而孙景龙出的是布。 姚三文输了。他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郭昊幸灾乐祸地说:“你三次都出石头,肯定要输的。” 姚三文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先走!”说完,他一头就钻了进去。孙景龙随后跟了进去。郭昊走在最后面。 三个人走出了那条黑暗的隧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时起,姚三文似乎有些轻狂了,他一直走在最前面。 他们下了那条羊肠小道,又爬上那个平缓的山坡,看见了那块平地,后面的山势突然陡峭起来。那块平地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树,看起来它年龄很大了,又高又粗,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树的周围是茂密的荒草,还有一堆石头,好像有人曾经要踩着它们摘到树上的什么。 姚三文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踩着那堆石头,去抓那根横生的树枝,却够不着。 郭昊和孙景龙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跳了几下,还是差一点。最后,他爬下来,四处看了看,终于看见荒草丛中扔着一块石头,他把它搬起来,摞在最上头,又一次爬了上去。 孙景龙突然喊了一声:“别动它!” 这时候,姚三文已经爬上去了,他转过头来说:“怎么了?” 孙景龙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他说:“你快下来!” 姚三文左右看了看,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他麻利地爬下来,来到孙景龙跟前,:“你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了?” 孙景龙想了想说:“没什么……”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丧气。” “丧气?” “你看……”孙景龙隔着姚三文,胆怯地朝那堆石头指了指。 “那是石头啊。” “你看那像不像上吊的地方……” 姚三文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郭昊也害怕了,说:“我们还是走吧。” 姚三文说:“你们总是疑神疑鬼!我不怕。”然后,他径直走过去,围着树转圈。他被树干挡住之后,却没有闪出来。 郭昊和孙景龙互相看了看,小心地走过去。他们看见姚三文愣在了那里,他们朝树干上看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这里吊死过人!” 姚三文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 接着,三个人撒腿就朝山坡下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下山谷,又顺那条羊肠小道跑到隧道前,这才停下来。这时候,姚三文的脸色已经像纸一样白了。 “完了,我搬那块石头了……”他呆呆地说。 恋耽美 《纸人》(7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那能怎么样?”郭昊小声问。 孙景龙吼道:“吊死的人踩的东西不能碰!” 郭昊倒吸了一口冷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说:“姚三文,刚才你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姚三文烦躁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天回来,第一个走进隧道的是孙景龙,姚三文走在中间,郭昊走在最后。他总感到脊梁骨发冷。 郭昊和姚三文在同一个宿舍。 当天晚上回来,姚三文的神色一直很难看,看见寝室里挂的衣服,显得极其恐惧。受他的暗示,郭昊也害怕那吊在半空的衣服了。寝室里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把衣服摘下来。 夜里,姚三文把蚊帐挡得严严实实,藏在里面,没有一点声息。 郭昊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姚三文影影绰绰坐在蚊帐里,指着房顶,大声叫着:“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晾衣绳上根本没有什么衣服! 郭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急忙打开灯,说:“姚三文,没有衣服!你怎么了?” 姚三文隔着蚊帐盯着他,冷静地说:“别吵,是幻觉,是幻觉!”“对了,是幻觉!” 姚三文似乎又清醒了几分,他低声说:“做梦了……” 就这样,每天半夜他都要坐起来,指着房顶惊恐地大叫:“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时间长了,郭昊似乎不太害怕了。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亮,寝室里一片漆黑。大约半夜时,突然,郭昊看见姚三文的蚊帐慢慢撩开了,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郭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姚三文没有走出去,他一步步走到了郭昊的床前,停下来,慢慢弯下身,把脸贴在郭昊的蚊帐上。那张苍白的脸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郭昊抓着被角,连气都不敢喘了。 突然,姚三文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到:“郭昊,走哇,我俩去北山……” 郭昊抖了一下,说:“深更半夜,你去北山干什么?” “……去找她。” “她是谁?” “吴小美,她在等着我。” “不,我不去!” 姚三文失望地叹了口气,直起腰来,轻轻地说:“那好吧,我一个人去了……”说完,他直着身子走到门前,无声地拉开门,走出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郭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想起昨夜做的梦,他依然不寒而栗。寝室里安静极了。他忽然意识到,昨夜姚三文没有叫,他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想到这里,他朝姚三文的床上看了看,发现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 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最初,郭昊以为他上厕所了,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他回来。 姚三文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吃早餐,郭昊也没有看见他。 郭昊想,他一定是受了刺激,离开学校,回家了,打算到父母身边休养几日。果然,白天上课的时候,一直没见到他的影子。 郭昊想起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怀疑,姚三文就是昨天半夜出走的,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看到姚三文出了门,就做了那个梦。 放学之后,他和班主任说了这件事,班主任立即跟学校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学校领导想给他家打个电话,可是,他的父母都没有工作,在街上摆煎饼摊,家里也没有电话。最后,学校派人坐长途车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根本没回家…… 恋耽美 《纸人》(7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毫无疑问,姚三文精神崩溃了。 他像梦游一样,准确地找到绳子,深更半夜离开学校,一个人爬上北山,钻过那条隧道,来到让他最恐惧的那棵树下,把绳子挂上去,然后吊在了脖子上……可以肯定,如果姚三文理智清醒,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么,是谁勾了他的魂? 当然是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 吴小美到底是谁? 尹学军觉得晓晓最可疑。最近,她总是试图接近尹学军,从表面看,她好像喜欢上他了,甚至和姜春梅还有争风吃醋的意思,但是,尹学军却认定这一切都是假象。 这天晚上,尹学军莫名其妙走进了那个恐怖的山谷。 天上有昏暗的月光,山谷里到处都黑糊糊的。草很高,很硬,他走在里面有些艰难。风不大不小,刮得树木“哗哗啦啦”地响。 尹学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梦游。如果是梦境,就说明他还在床上;如果是梦游,就说明他真的来到了这个山谷…… 他还怀疑自己变成了姚三文,已经失魂落魄,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牵到了这里。 他只清楚一点: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头朝山坡顶上望去,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黑影。再仔细看,发现那个黑影正朝他走下来! 他傻住了。 黑影很高,高得令人惊异。 他一点点看清,对方是个男人,他穿着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像跳芭蕾舞一样,用一双脚尖走路。 他走到尹学军面前,站住了。在诡谲的月光下,他的脸呈铁青色。他粗声粗气地问:“你看到一块石头了吗?” 尹学军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在草地上扫视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一边朝山坡上走一边继续寻找。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背面竟然是晓晓的脸!同时,他变成了女声,颤巍巍地说:“你要是看见了,告诉我一声啊。” ……尹学军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四周的环境是寝室,但是他的心境还沉陷在噩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到那个山谷里去,把那块石头找到,搬回来! 这样想着,他就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地,轻轻朝门口走去。 虽然隔着蚊帐,但是他听得出另两个同学都在酣睡着,其中一个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那是个穷鬼……钥匙藏起来了……你哭什么……” 出了门,他无声地把门关上,然后轻轻下楼…… 此时,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个姚三文了。可是,他必须找到那块石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它成了尹学军心中最黑暗的一部分,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自己要疯了…… 他决定偷偷把那块石头搬进学校来,摆在路边。 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学校里人气旺盛,天天浸染它,时间久了,也许它就不会那样阴邪了;二,他天天都可以看见它,慢慢会削减对它的恐惧;三,学生们不知道真相,很多人会坐在它上面,那样的话,说不定晦气就分散了,就冲淡了…… 深更半夜,尹学军奔向北山。他不知道,此时他的精神已经有点走板了。 三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面对黑洞洞的隧道,他抖了一下,最后还是跨了进去。隧道里黑得不见五指,他伸出手,摸索着朝前走。脚下坑坑洼洼,他走得踉踉跄跄。 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活物,它猛地飞起来,接着,很多很多的活物都“呼啦啦”飞起来,声音惊天动地。 尹学军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他猜测,隧道顶端倒挂着无数蝙蝠,蝙蝠就是会飞翔的老鼠。 恋耽美 《纸人》(8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过了好长时间,它们才静止下来。在这样漆黑的环境里,蝙蝠和尹学军都是瞎子,但是它们有超声波。 尹学军走得更小心了。他担心走着走着,陡然撞到一个倒挂的死尸身上。 谢天谢地,他走出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朝黑糊糊的山坡上望了望。 姚三文被警察拉走了,山坡顶上,已经没有死尸。但是,那棵树还在,它又粗又高,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就像一个人茂密的头发…… 他收回目光,走进了山坡下那片草丛,蹲下身,四处摸那块石头。渐渐地,他瞪大了眼睛——那块诡秘的石头不见了!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骨头。 第二天,尹学军没有去上课。 他发烧了,感到身子越来越轻,似乎飘了起来,最后,吊在了那根晾衣绳上。那根晾衣绳一头系在窗户上,一头系在门框上。他吊在上面,居高临下,轻轻悠荡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孟胜利走进来,他走到尹学军的蚊帐前,朝里面看了看,说:“你退烧了吗?” “好了点……”尹学军说。 “给,泰诺林。”他说着把一瓶药掏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你。” “我还得去上课,你快喝了吧。” 孟胜利说完就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房子里安静下来。太静了,反而嘈杂起来,另一种声音缓缓泛起,那是尹学军耳朵里的声音。他的身子又一次飘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开了,张古和孟胜利下课一块回来了。孟胜利一边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一边拿起饭盒,说:“尹学军,你生病了?” 他倦倦地说:“还在高烧。” “那得去诊所打吊针。” “你不是给我买药了吗?一会儿我吃点就行了。” 孟胜利愣了愣:“我没给你买药哇!” 他也愣了:“刚才你没回来?” 孟胜利说:“没有啊。” 他打了个寒战,大声说:“你刚才明明给我买了一瓶泰诺林!”一边说一边朝床头柜看去,床头柜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他张大了嘴。 孟胜利和张古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孟胜利走到他的床前,说:“你是烧出幻觉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挺挺就能过去,你们吃饭去吧。” 孟胜利看了看张古,说:“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们给你打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怎么行!” “那你们就给我打回点米粥吧。” 孟胜利和张古走出去之后,宿舍里又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他努力回想刚才孟胜利一个人进屋的情景,回想他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害怕…… 孟胜利分明回来过一次,他还走近了自己的蚊帐,把一瓶药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不可能是幻觉! 门被推开了。 尹学军立即望过去,看见孟胜利轻轻走进来。尹学军不知底细,只有直直地盯着他。 “好没好点?”孟胜利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在床下掏什么。 “好了点。” “我取个东西。”孟胜利又说。 尹学军想问他:“刚才是不是你给了我一瓶药?”但是,他没敢。 孟胜利好像拿出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退了出去。 恋耽美 《纸人》(8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尹学军盯着门板,使劲地想——这个孟胜利是不是幻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身子再次飘起来时,门被敲响了。宿舍里的学生都去吃饭了,楼道里静极了,那敲门声显得很清脆。 他轻飘飘地落到了床上,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是我。” 尹学军的头脑一下变得十分清醒了,就像窗户上不太透明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他猛地坐起来,撩开蚊帐,说:“你找谁?” “请问,尹学军在吗?” “我就是。”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地。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昏眩,差点摔倒。 门轻轻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她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刺绣白色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挺文气的样子。 尹学军不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不是一个幻觉。他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了一下尹学军的脸,说:“你是……尹学军?” “是。”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尹学军的头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吴小美。” 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脸上的长发,收回了吐出来的长舌,在苍白的脸上涂抹了血色,找上门来了! 她见尹学军不说话,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曾经在三棵树上见过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你这个人,所以……” 她低下头,似乎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有一个老电影,叫《海市蜃楼》,你看过吗?” “……没有。” “讲一个男人,在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个异族女孩的影子,于是就千里迢迢到沙漠去寻找她……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噢……”尹学军赶忙把眼睛移开了。 孟胜利他们吃饭应该回来了,可楼道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我可以坐下吗?”她说。 “噢,你坐。” 她径直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了。 尹学军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凤黄县,读小学时,我家搬走了,搬到了赤水县。” “谁对你说我在找你?”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 “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 两个人的对话干巴巴的。 尹学军说:“你喝水吧?” 她说:“谢谢。” 尹学军拿起一个纸杯,给她倒水。他走到饮水机前,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死了?”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说什么?” 尹学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不是……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尖叫起来。 “因为那三棵树上都刻着——吴小美之墓。”尹学军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慢慢垂下眼帘,过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干的!” “谁?” “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 “他叫什么?” 恋耽美 《纸人》(8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葛冬。” “葛冬?” “你认识?” “他父亲是不是一直蹲在监狱里?” “对,他就是因为这个对我家怀恨在心的。” “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他爸爸就是被我爸爸抓起来的。自从他爸爸进去之后,他就变坏了。我和他在一个班,他就坐在我后面,总害我,不是在我的书包里塞蛇,就是把我的作业本偷走烧掉,为此,我经常哭鼻子,直到我家搬走……” 那树上的字原来是葛冬小时候刻的! 尹学军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放下纸杯,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 尹学军一直把她领到楼道口的电话前,对她说:“我给葛冬打个电话,当面对质一下。” 她突然说:“不,我不想跟他说话!” “那我就不会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吧。” 说完,她就从尹学军身旁走了过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直没有回头。 宿舍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孟胜利和张古他们还没有回来。尹学军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葛冬的学校。 “葛冬在吗?” “他在上解剖课。” “麻烦你给叫一下。” “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局。” “……你等一下。” 过了几分钟,葛冬跑来了。 “喂?” “葛冬,我是尹学军。” “是你呀,有什么事?” “我见到吴小美了。” 葛冬愣了一下:“哪个吴小美?” “你的小学同学。” “我的小学同学里根本就没有叫吴小美的!” “可是……” 葛冬突然警觉起来:“尹学军,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尹学军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幻觉! 他呆呆地放下电话,想了想,朝楼下走去。 姜春梅迎面走上来,她看见了尹学军,停下来问道:“听说你发烧了?” 他盯着姜春梅,冷冷地问:“你是真的假的?” 姜春梅说:“你说什么呢?” 他双眼迷茫地说:“葛冬说我出现幻觉了……” 姜春梅说:“他说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尹学军不再说什么,从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过身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买衣服。” “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来到凤黄县中心商场,在服装区转来转去,终于选中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吴小美考上了一所水利专科学校,现在,她在市里念书。 她请了三天假,带着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专门回到凤黄县玩。那两个女生一个叫王枞,一个叫周晨。 昨天,她们三个一起去了南山,今天一早,她们又来了北山。 她们钻那个隧道的时候,都有点害怕。王枞在前,吴小美在中间,周晨在后,三个女孩手拉手一起走。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三个人杂沓的脚步声。 恋耽美 《纸人》(8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周晨突然说:“王枞……” “怎么了?” “后面……” “后面怎么了?” “我感觉后面好像有个人……” 三个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隧道里死寂无声。 “胡说,这地方不会有人。”吴小美说。 周晨就不再说什么了,三个女生继续走。 王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小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吴小美说:“前面那片山谷很美的。” 三个女生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她们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下去,花越来越多了。三个女生每个人都摘了一大抱。最后,她们来到那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 吴小美开始编花环。她说:“小时候,爸爸领我来过这里,我记得,他还给我捉过一只刺猬。” 周晨四下张望着,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山坡顶上。 “你看什么呢?”吴小美问她。 “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我们……” “你是疑心生暗鬼。”吴小美说。 “你们听……” 三个女生竖起耳朵听,空旷的山谷里果然传来凿什么的声音,慢悠悠的:“咚,咚,咚,咚……” 王枞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砍树。”吴小美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山谷里恢复了寂静。 “蝴蝶!”王枞说。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了过来。王枞和周晨同时爬起来,去抓它。 吴小美没有动,依然编她的花环。 很快,她就把花环编成了。她刚刚把它戴在头上,就看到一块东西从山坡顶上滚下来。最早她以为是一只兔子,渐渐看清那是一块石头,它磕磕绊绊地滚着,终于被一丛蒺藜挡住了。那丛蒺藜和吴小美只有几步之遥。 她走过去,踢了它一脚,它就继续滚下去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警觉地朝山坡上看了看。那只蝴蝶朝山坡上飞去了,王枞和周晨穷追不舍,已经跑出很远。 “别追了!”她喊道。 王枞好像根本没听见,还在用纱巾一下下地追捕着。 周晨停下来,回头喊道:“你上来啊!——” 吴小美朝她们走过去。她一边走一边继续采花。这里的花太美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它们寂寞地红着,黄着,紫着…… 她又采了一大抱花,香气在她鼻子下缭绕。 突然,山坡上传来周晨和王枞的惊叫声。吴小美猛地抬头看去,她们正惊慌失措地狂奔下来。 她怀里的花一下就散落在地上,转身也朝山坡下猛跑。 三个女生一直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到半山腰的隧道前,才陆续停下来。吴小美气喘吁吁地说:“上面到底有什么?” 周晨“哇”地一声哭出来。 王枞语无伦次地说:“男的,一个男的,吊在那棵树上……” 吴小美打了个冷战。她猛然想到了那块石头,她还踢了它一下! 王枞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们快走啊!”周晨哭着说。 吴小美盯着王枞的脸,低低地问:“他长什么样?” 王枞终于不吐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水,漱了漱口,然后就扔掉了。她说:“没看清,只看见他穿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恋耽美 《纸人》(8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吴小美回到了学校。她脸色灰白,眼神散乱,好像经历了冰雹的嫩草。 王枞的恐惧感很快就平复了。在返回市里的一路上,她一直在开导吴小美:“一切都跟我们毫无关系,不要怕。” 吴小美说:“我知道的。”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吴小美突然大喊起来。王枞爬起来,大声说:“小美,你怎么了?” 吴小美在月光下指着半空,惊惶地说:“那是什么人?” 王枞说:“那是我挂的衣服!” “摘下来!”吴小美厉声说道。 王枞就跳下床,把那件黑色连衣裙摘下来。吴小美这才不说什么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着了。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已经吊死的尹学军,他拿着一个纸杯,走向门口的饮水机。他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他转过身来,双眼直直地逼视着吴小美,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死了?” ……凤黄县北山那棵孤零零的树上,刻着三行字: 尹学军之墓。 姚三文之墓。 吴小美之墓。 ——是的,现在就差她一个人了。 第六章 潘萄一进门,就躺在了床上。 她洗了一天盘子,累得腰酸腿痛。 天沉沉地黑下来。她懒得去开灯。 黑暗中,有一两个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肆无忌惮地寻找下嘴处。 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哗声。 这里是郊区,潘萄租的是农民的房子,两层小土楼。 楼下住着几个房客。天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很吵。 楼上只住着潘萄一个人。 有一次,她下去和他们交涉,那几个人不但不停止,反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把潘萄气哭了。 本来她想直接睡了,实在吵得慌,就坐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一打开门,就傻住了—— 外面黑糊糊的,有一个纸糊的小轿车,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 潘萄记得,小时候她在乡下,谁家死了人,必会烧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最恐怖? 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骷髅,面具……都不是;最让人感到发怵的,是这些纸糊的人和物,甚至超过死人本身。 那金童玉女,跟真人一般大,身上画得大红大绿,脸是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呈现着纸的表情。 还有纸糊的牛,纸糊的轿子,纸糊的衣服,纸糊的裤子…… 那是丢了魂的牛,丢了魂的轿子,丢了魂的衣服,丢了魂的裤子。 它们散发着纸灰的气息。 后来,轿子明显过时了,就改成了轿车。 摆在潘萄门口的纸轿车大约一尺长,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白纸剪出来的纸人。纸轿车是三维的,纸人则是二维的。 那纸人的脸上是空白,没有画五官。 潘萄马上想到是楼下的房客对她怀恨在心,用这些纸东西吓她。 她退了回来。 躺在床上,她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门口的纸车纸人,似乎附带着某种妖术,或者某种符咒——这一夜,潘萄迷迷糊糊不断听到急刹车的声音。 早晨,她上班去,门口的纸车纸人已经不见了,湿漉漉的朝阳铺了一地。 天沉沉地黑下来。 城市在远方五彩斑斓。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后面,不知藏着多少温馨和肮脏的事件。 恋耽美 《纸人》(8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潘萄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柏油路上,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女孩,揣着一怀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单而缄默地活着,像游荡在黑暗水底的一条鱼。 她已经二十八岁,青春只剩一条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这人生中最灿烂的岁月,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酗酒打架,伤人致残,被判重刑进了监狱。 家里很穷,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嫁给了一个烟酒不沾的男人,生活还算平静,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潘萄还在读高中,寄宿。 她很要强,成绩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报考一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竟然没考上。 当时,她万念俱灰,下决心不再考了。 落榜后的第三天,她就只身来到市里打工。 她要自己养活自己。 她换过几次工作,干的都是下等活——宾馆清洁工,街头广告员,甚至当过保姆。 现在,她在一家饭店工作。尽管干的活又脏又累,没有人看得起,但是她发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四周没有一个人。 只有路旁的榆树哗啦哗啦响,它们低矮、丑陋,就像一群无人疼爱的孤寡老人,很荒凉。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个同桌,她叫张浅,长得跟潘萄有点像,甚至有人说她俩是双胞胎。可是,她俩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当年,两个人一同报考那所中等金融专科学校,尽管张浅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却考上了。 现在,她在一家银行做职员。 听说,她先后和几个男人鬼混,坠胎就有两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钱。 潘萄了解张浅,她是一个贪财的女孩。读书时,她就爱占小便宜。 每天工作结束之后,潘萄都累得腰酸背痛。 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经常幻想: 她跟张浅一样是一家银行的职员。 她对所有的顾客都十分热情,周到,被评为优秀职员。 有一个可爱的小伙子经常来银行办业务,爱上了她,不久两个人就结成了夫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经常做同一个梦: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其实,潘萄长得比张浅还要漂亮些。 不过,她一直很传统地珍爱着自己,从来不乱交男朋友。 她在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 可是,别说白马王子,连一个王子的马夫都没有出现……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一直孤独一人。 她变得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交流、交往。 背后好像有汽车的引擎声。 潘萄回头看了看,夜路漆黑,没有车。 她继续朝前溜达。 走了一段路,潘萄又听见了背后那鬼祟的汽车声。 她抖了一下,蓦地想起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现在门口的纸车纸人。 她没有回头,把脚步放轻,竖起耳朵听后面。 ——好像有一辆车,它关闭了所有的灯,在黑暗中悄悄跟着她。 为了和她保持距离,它开得像蜗牛一样慢。 潘萄甚至想象出,开车人的一只脚板颤颤地踩在油门上,把发动机的声音控制在最小,极为老练…… 恋耽美 《纸人》(8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也许是颠簸的缘故,那只脚板偶尔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过头去。 一条黑糊糊的路,什么也没有。 她蹲下身子,借着微亮的夜空做背景,还是没有看到车影。 她站起来,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市区里传过来的车声。 她继续朝前走,开始考虑命运。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做出无数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而站在生命的终点看,每个人都只能划过一条人生轨迹,绝不可能改变。 实际上,命运包含了每一次选择。 最后,她得到一种启示: 时间深藏玄机。 此时,她甚至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鬼魅,给她的生活带来转折,她不管转折之后是什么结果…… 冷冷的风吹过来,路边的草发出“窸窸”的声响。 毛瑟瑟的草使大地变得深不可测,秘密十面埋伏。 那风似乎钻进了潘萄的骨髓,她单薄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立即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这风好像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 她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公路旁站着很多人,有些还七倒八歪。 她一下就停住了脚,眯眼仔细看。 终于,她辨认出那不是人,是墓碑,上面刻着无数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幽暗中定定地看着她。 路旁是野坟地。 她刚要转身离开,背后那虚虚的引擎声突然变得真实了。 她猛地回过头去,一辆白色轿车蓦地出现了! 它依然没有开大灯,只是驾驶室里面却亮着昏黄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个司机没有脸。 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头发稀疏。 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像两只鹰爪,干枯,有力。 他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死死盯着潘萄…… 潘萄在被撞飞的一刹那,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车是来索命的。 潘萄没看到什么阴曹地府。 几个小时后,她竟然醒过来了。 她躺在医院里,病房的墙壁有点脏,床单也有点脏。 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不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不明亮的脸。 他见潘萄醒了,露出干净的牙笑了笑。 “姑娘,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该走这条路……” 他的声音像梦一样飘渺。 “我没有自杀。” 四周很静。 卫生间的水龙头好像没关严,水在寂寞地滴着。 “一个农民发现了你。当时你躺在公路边的草地里……” “有人想杀我。” “谁想杀你?” “……那个人没有脸。” 医生收了笑容,怪怪地看着她。 “我没疯,那个人真的没有脸!”她重复道。 医生垂下头,低低地说:“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我走了。警察一会儿就来。” 他无声地走出去,像梦一样。 只剩下潘萄一个人。 卫生间的水声更加清晰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莫名其妙的车祸,没有夺去潘萄这一条不由己的宿命,也没有使她残废,却在她的心里留下厚厚的阴影。 恋耽美 《纸人》(8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她坚信,撞她的车和那个纸糊的车有某种诡秘的联系。 连续几天,她一直都在做噩梦,梦见那个纸车对她穷追不舍。 那个纸人要把她轧成纸人。 ……她多希望有个亲人在身边啊,可是除了面目冰冷的护士在她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 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 出院之后,潘萄找到了一个转移精力的好办法——上网。 她钻进这片虚拟的海洋之后,立即不能自拔,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都花在网吧里了。 她找到了无数孤独的人,于是她不再孤独。 她在网上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地拉那。 开始,她并不聊天,只是看。 陆续有人走过来主动对她说:“你好。” 她不应。 一天,有个男人在网上对一群女人吹牛,说他要投资一个孕妇服装厂什么的。最后,他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赚来一百万!” 一个叫“我不想说”的人,也是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花掉一百万。” 潘萄一下就笑出来。 在网上聊天,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愚钝和机智来。 就这样,我不想说成了潘萄第一个网友。 他们经常在网上见面,经常一对一私聊,非常投机。 这天,潘萄刚刚吃过晚饭,传呼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 她出了门,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拨过去:“哪位?” 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我不想说。” 是他!潘萄一下就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传呼号?” 他笑了笑,说:“我有一百零八个方法得到你的传呼号。我用的是第四种方法。”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潘萄拿着电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笑得这样幸福。 最后,他说:“我们见见吧! ” 潘萄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该应允:“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你到我这儿来吧,很安静。”他大大方方地说。 潘萄想了想,说:“……我们到哪个酒吧不好吗?” “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你家在什么地方?” “在北郊。我可以开车去接你。” “真巧,我也在北郊。你说说怎么走吧。” “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出了城之后,会路过一个叫高坡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别墅区……” 潘萄说:“太远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哪天我再约你。” 从此,潘萄的心开始浮躁起来。 她听得出来,他好像是一个有钱人。但是,这对潘萄来说并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认真的感情。 她不相信虚拟的网络会带给她一个真实的伴侣,可是,现实生活连一次虚拟的缘分都不给她。 因此,她决定试一试。 可是,他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寂寞的潘萄拿起传呼机,上面除了一些公用信息,只有一个电话号。 她几次想给他打个电话,最后都克制住了自己。 这天,潘萄下班早一些,天还没有黑。 楼下几个房客的麻将大战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了。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去那个神秘男人的住址附近看一看呢? 恋耽美 《纸人》(88)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于是,她骑上自行车,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去。 这条公路正是她上次遭遇车祸的公路。 两旁只有荒草,没见到村子。 走着走着,潘萄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好像坏了,司机在修车。 潘萄的心提起来。自从那纸车纸人出现之后,她感觉白色轿车突然多了起来。 她警惕地放慢了车速。 她的自行车一点点从白色轿车旁溜过去。那个司机把头埋在机器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经过。 潘萄骑过去之后,一直不放心,因为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她停下来,回过头,假装跟他问路:“师傅,高坡怎么走?” 那个司机回过头来——他有脸,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他眼神怪怪地看了看潘萄,说:“朝前走,还有一公里。” 潘萄这才上了车,继续朝前走了。 可是,走出了一公里,她还是没看见什么别墅,倒是看见了那七倒八歪的坟墓——就是在这里,她遭遇了那个没有脸的开车人! 她的心猛跳起来,掉转自行车,慌忙返回。 她忽然意识到,网上这个没有面孔的我不想说,正是那个没有五官的开车人,它勾引自己到这地方来,还是想要她的命! 此时,说不准它躲在哪棵树后,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呈现着纸的表情…… 她路过那个白色轿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司机依然在修车,他的头埋在机器上,好像在吃力地扳一个螺丝。 潘萄飞快地冲了过去…… 回到房子里,潘萄疲惫地趴在床上,眼泪很快就洇湿了枕头。 她和我不想说在网上聊得那么投入,那么缠绵,那么深刻……可是,他戏弄了她的信任。 那辆肇事的车一直没抓到。 潘萄不知道车号,她甚至连车型都说不清。 她向警方提供的那个司机的相貌特征几乎毫无用处。警察总不能发这样一个通缉令: 故意杀人犯,男,穿白色衣服,没有五官…… 一天黄昏,我不想说的电话又来了。 “最近怎么样?”他像没事一样问。 潘萄有些气恼,她气咻咻地说:“你怎么又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坟地太寂寞了?” “你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坟地!你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笑了:“你搞错了。我住的地方叫大高坡,你说的那个地方叫小高坡,小高坡离我这儿还有三里路呢。” 潘萄的语气一下就缓和下来:“噢,对不起,我没有问清楚……” 他带着歉意说:“不,是我没有说清楚。” 停了停他又说:“最近你一直没上网?” “没有。” “为什么?” “我以为你欺骗了我。” “因为在网上看不到你,我也就不上了。”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说,其实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这句话一下就把潘萄感动了。 我不想说把潘萄的心搅乱了。 她多想有个亲人或者朋友在身边,帮她拿个主意啊。 特殊的身世,使她看起来好像很成熟,很沉稳。其实,她的内心很软弱,遇到什么事总是飘摇不定。 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朋友。 她甚至想给张浅打个电话。 恋耽美 《纸人》(89)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但是,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张浅已经不是过去的张浅了。最近,一想起这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潘萄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怪异。 潘萄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 尽管她和张浅都在同一个城市里,尽管她也知道张浅在哪家银行工作,但是,由于地位的差别,她从来没跟张浅联系过。 只有一次,她正巧路过张浅工作的银行,心血来潮,走了进去,想看看她。 她刚刚走进那家银行的玻璃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门口的两盆仙人掌,包括墙上的电子汇率牌,储蓄宣传画,公共长椅,饮水机,还有那个走来走去的眉心长着痦子的保安…… 她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多奇怪。 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她多次梦见自己在一家银行里上班,那家梦中的银行正是这里啊! 那个保安对潘萄有些怀疑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问道:“小姐,请问你办理什么业务?” “我找个人——张浅在吗?” “张浅? 我们这儿没有叫张浅的。”保安说。 没有? 潘萄马上想到,也许她调走了。 然后,她转身就要离开了。 无意中,她看见了墙上的“服务监督窗”,上面悬挂着这家银行所有职员的照片,下面有编号。 她不由在上面扫了一眼。 她看到了张浅。张浅微微地笑着。 “这不是张浅吗?”她指着张浅的照片对保安说。 “她不叫张浅。” “那她叫什么?” 保安耐着性子说:“她叫潘萄。” 难道张浅改名字了? 记得上学时,张浅就对潘萄说过:“什么时候,我把名改了,我喜欢你的名字。” “改成张萄?” “就改成潘萄。” “姓怎么能改?” “姓怎么就不能改?” “嗨,我的名字有什么好?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好呢。” “那咱俩就换吧。”张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 潘萄望着那个“服务监督窗”,忽然有些伤感,仿佛自己的照片挂在上面。假如,当年自己考上那家金融中等专科学校,那么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又问那个保安:“潘萄在吗?” “她今天没上班。” “为什么?” “不知道。” 她觉得她跟张浅无缘,低头就走出了那家银行。 走在路上,潘萄越想越不对头:张浅为什么改成了她的名字?为什么她经常梦见自己在这家银行里上班?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世上有两个潘萄! 几天之后,潘萄意外地撞见了张浅。 每次潘萄下班回住处,都要路过一条狭长的胡同。 那天她下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胡同里黑糊糊的。 她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走路拖泥带水,只想一头栽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突然,对面出现了一个女人。 潘萄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女人跟她长得特别像。 细看,人家的脸又白又嫩,衣服也高档。 尽管几年没见面了,潘萄还是很快就认出来,她是张浅。 她好像专门在这里等潘萄,脸色很阴沉。 恋耽美 《纸人》(90)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潘萄走近了她,正要打招呼,她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到银行找过我?” 潘萄听她的口气很不友好,就说:“是的,我路过那里,去看看你。” “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张浅的口气依然冰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潘萄了解张浅,她太虚荣了,她是不想让银行里的人知道她还有潘萄这样一个底层的同学。 潘萄的心一下就结了冰,低低地说:“对不起……” 张浅没有再说什么,快步从潘萄的眼前走了过去。 潘萄回过身,追问了一句:“张浅,你是不是改名了?” 张浅愣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浅嘲弄地白了潘萄一眼,转身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头。 潘萄看着她的背影,心狠狠地酸了。 在学校的时候,张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经常批评她,同学们也不愿意接近她。 可是,潘萄对她很好,经常帮她补习功课。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回家,在路上,张浅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她蹲在路边,连声大叫,黄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掉下来。 潘萄吓坏了,背起她就朝医院跑…… 那时候,潘萄只有十几岁,她累得差点昏厥。 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尽管潘萄从来没想过要对方报答,可那总是一份情啊。 这天夜里,潘萄又梦见她坐在那家银行里上班了。 张浅走了过来,很敌意地跟潘萄挤座位,还大声地吼叫:“你坐我这里干什么?” 潘萄挤不过她,一下摔在地上。 领导来了,严肃地说:“怎么冒出了两个潘萄?” 张浅指着潘萄的鼻子,恨恨地说:“这家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打死她!” 潘萄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么丢人事一样,急匆匆地溜了出来…… 潘萄决定把虚无飘渺的网恋放一放,回一趟老家。 她刚刚回到家乡小镇,就听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张浅下落不明! 她已经将近一周没有音信了,她的家里和单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已经向警方报了案。 潘萄想了想,她和张浅在胡同里邂逅,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镇里人风言风语,有的说张浅跟一个有妇之夫跑到国外去了,有的说她被坏人绑架了,有的说她贪污巨款逃之夭夭了…… 潘萄觉得,似乎只有最后一种猜测更贴切。 三天后,潘萄回到了市里。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张浅。 尽管张浅对她很绝情,可潘萄还是希望她平安。 这天晚上,我不想说又打电话来了。 他坦荡地对潘萄说:“今晚你到我这儿来吧。明天是周末,我们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犹豫了一下:“现在?” “现在。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去吧。” 他并不勉强,说:“那好吧。只是,你别再找错了——大高坡别墅,十三号楼。” 她又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恋耽美 《纸人》(91)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我叫伞问。雨伞的伞,问题的问。” “我叫潘萄。” “我还是叫你地拉那吧。” 潘萄笑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我等你。” 放下电话,潘萄的心激动地跳起来。 她立即开始梳妆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最后,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领白衬衫,一条草青色长裙,出了门。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稀少,潘萄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潘萄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她猜想这个车一定很贵,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师傅,我们去大高坡。” 为了避免弄错,潘萄把那个“大”字说得很重。 那个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果然是一辆好车,速度很快。不知为什么,车一走,潘萄忽然又后悔了。她想下车,又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好,不论是对伞问,还是对这个司机。 正犹豫着,出租车已经飞快地驶出了市区。 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两旁那丑陋的榆树,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来越紧张。她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一会儿朝前面看看,一会儿朝后面看看,心里越来越不安。 在这荒凉的野外,别说那个在网上相识的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潘萄都觉得不可靠了。 “师傅……咱们往回开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 “你别管了,我要回去!” “你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好。” 司机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视前方,专心驾驶。 潘萄一下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恐惧感,她多希望此时伞问在身边啊。 她用商量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回去。去那个地方得花多少钱?我可以把车费给你。” “我不收你车费。”他还是径直朝前开。 潘萄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她发现,这个表情越来越麻木的司机,呈现的正是纸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了这辆出租车的颜色,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你可真会开玩笑……”她故作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 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潘萄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 她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她蒙了。 她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奔跑的纸车! 这个司机是一个纸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紧紧盯着这个司机的侧脸,惊骇地问。 “我不想说。” 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我不想说! 潘萄一下就傻了: 在虚幻的网络里,那个和她一夜一夜神聊的人,那个聪明、浪漫、温柔、多情的人,竟然是一个纸人伪装的! 它没有害死潘萄,又改变了伎俩,钻进网里勾引她入其彀中! 恋耽美 《纸人》(92) 《纸人》 作者:周德东 这是真的吗? 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个纸人,那么,他怎么知道潘萄的住址?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 她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上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现在,你就不怕了?”他的口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 “当然……” 他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纸的表情。 潘萄小声问:“我们是去大高坡吗?” “我们去小高坡。” “你不是说小高坡是一片坟地吗?” “错了,那片坟地叫大高坡。” 一次次被欺骗,被戏弄,被侮辱,潘萄突然恼怒了,她想跳车了! “你停车!”她叫起来。 他根本不理潘萄,专心致志开车。 “你送我回家!”潘萄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一边失控地喊叫,一边解那个安全带。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发现,那个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她的绳索。 “你放开我! 放开我!…… ” 在潘萄的喊叫中,车开进了一个大院。 伞问把车停好,转过头说:“我说过,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然后,他下了车,把大门锁了,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潘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被诗情画意给害了。 接着,伞问走过来,为潘萄打开安全带,把她牵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一阵阴风吹过来,潘萄打了个冷战。 伞问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潘萄那惊恐的记忆。 “你见过它,是吗?”他在潘萄背后轻轻说。 他的声音有些异常。 潘萄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出了躯壳——他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潘萄的脸上。 他是一个二维的纸人。 潘萄的身子一下就轻了,在一股纸灰的气味中,她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潘萄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她慢慢爬起来。 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黑暗的声音:“你认识潘萄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伞问。潘萄颤颤地说:“我就是潘萄啊。” “我说的是银行的那个潘萄——噢,她原来叫张浅。” 潘萄的心一抖:“认识。” “现在,你跟她在一起。” 潘萄惊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这时候,晕过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潘萄却十分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张浅是死是活……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开灯?” “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 “……秘密?” 恋耽美 《纸人》(93)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知道……” “不是我想杀你,是张浅想杀你。” 潘萄“忽悠”一下,好像从悬崖上跌了下来。她一下就品尝到了真正孤独的滋味。 是张浅给这个纸人施了妖术!是她要害死自己! 伞问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张浅并没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 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 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伞问又说:“她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她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她把你替换了。” 潘萄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她想起了她经常做的那个梦: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原来,张浅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潘萄。 一次幽邃的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潘萄不明白,张浅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 这中间藏着多少猫腻? 哪些人参与了这次阴谋?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的校长? “有一次,你去她的单位找她,她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让我除掉你。”伞问继续说。 潘萄突然对着黑暗问了一句:“你是……纸人吗?” “不是。” “可是你的脸……” “我家八辈都是唱戏的,那叫变脸。” 潘萄不相信,她怀疑他家八辈都是纸人。 伞问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门口的那个纸车纸人是张浅送的,那是一个巫师教给她的诅咒,据说,不出三天你就会死于车祸。可是,诅咒没有应验,张浅就只好让我来杀死你了。” 接着,他的口气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灯亮了。潘萄看见她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 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静静地垂挂着,不知道它后面藏着什么。墙角有一个很高的落地灯,一点都不亮。落地灯同样是白色的。 伞问坐在她对面,他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在灯光下,他有血有肉,果然不像纸人了。 他和潘萄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张浅,她微微地笑着——对潘萄来说,她的笑触目惊心。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她,她在哪儿?”潘萄问道。 伞问指了指那个洞口,说:“她在地下室里睡着。” “是她叫我来的?” “不,是我叫你来的。” 潘萄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就一定没想让自己活着回去。 果然,伞问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潘萄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她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他温柔地说:“别着急,我下去给你铺床。”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恋耽美 《纸人》(94) 《纸人》 作者:周德东 他铺床干什么?潘萄愣愣地看着他,急速猜想着自己今夜是失去贞洁还是失去性命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 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时候,伞问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跑不了。” 然后,他下了地狱。过了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多深多大? 那里面什么样?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人?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儿跑呢? 她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潘萄看过去,心里猛一哆嗦——是张浅。 她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她穿着银行的制服,整整齐齐。只是,她的半个脑袋上都是血,已经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张浅!”潘萄低低叫了出来。 “不,我是潘萄。”她面无表情地更正道。潘萄又闻到了纸的味道。 “潘萄……其实……我……” 张浅慢慢地走到潘萄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张浅很不信任地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她盯着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她把笑一点点收敛了:“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又一哆嗦。 张浅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在那个地下室里。” 潘萄看看张浅,又看看那个洞口…… 张浅盯着潘萄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愿意……”潘萄都快哭出来了。 张浅这才站起身,说:“好了,现在我就去给你铺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回过头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就下来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不见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颤颤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推开门就往外跑。 她跑出来之后却呆住了——眼前还是刚才那个房间,白色落地窗帘,白色落地灯,白色沙发,黑糊糊的洞口…… 她陷入了一场噩梦。 对面还有一扇门,她又冲了过去。 可是,跑出这扇门,仍然是刚才的房间…… 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两只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溃了。 伞问从黑糊糊的洞口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潘萄,笑了:“你不是在做梦,不信你掐掐大腿。我一共六间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地下是通的。” 接着,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铺好了,你下来吧。” 潘萄死死地盯着他。 “下来呀!” “你……是不是要杀我?” “不是。” “那你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张浅做个伴。你下来。” 恋耽美 《纸人》(95)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潘萄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无力抗拒。 伞问轻轻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去。 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潘萄顺着一个危险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没到底。她的心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上去了…… 伞问紧紧抓着她的手,根本无法挣脱。 她看不清这个地下室里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么东西。她成了一个瞎子。 终于到了底。 伞问一边拉着她朝前走一边说:“我爱张浅,很爱很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死。我以为她也爱我。后来我发现她暗地里跟几个男人勾勾搭搭,原来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没想嫁给我……” 终于,他停下了,静默了半晌,突然说:“到了。” 潘萄预感到不妙,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在黑暗中朝那个木梯方向冲过去。他几步就追上来,两只胳膊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把她拖了回来。 “放了我!”潘萄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张浅,求求你……” “她已经死了,我开车把她撞死了,现在她就躺在你脚下……”伞问死死搂着潘萄,一边说一边竟“呜呜”哭起来:“我对不起她!你必须留在这里陪伴她……” 潘萄大叫一声:“她没有死!”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箍住她的两只胳膊放松了些:“……你说什么?” “她没有死,刚才我看见她了!” “在哪儿?”他似乎是笑着问的。 “她从地下室走出去了,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想了想,突然阴险地说:“你在吓唬我!” “没有!我还看见她半个脑袋上都是血!” 他一下就不说话了。 静默中,突然有个女人笑了一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地下室里还有谁?”潘萄惊惶地问。 伞问没有回答。他放开了潘萄,蹲下身子,似乎在地上摸起来。潘萄紧张地等待着,过了好半天,伞问突然惊叫了一声:“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来:“伞问,你连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吗?” 话音未落,伞问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声,好像摔在了地上。 潘萄惊呆了。 听起来,伞问好像已经被干掉了。 潘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张浅在什么方位,不知道她是怎样弄死了高大的伞问……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潘萄。 实际上,这两个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伞问只是搅进来的一个杀手而已。 潘萄转身就朝出口跑,结果却撞在了张浅的身上。 在黑暗中,张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 张浅连杀两条人命,但是她并没有逃逸。 第二天,她穿着银行的制服,又来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迹斑斑。 警察来抓她的时候,她的眼里突然射出惊恐的光,死死搂住她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不放手,狂乱地嚎叫起来…… 她疯了。 问:有人说读恐怖小说是一种心灵的折磨,但是像吃辣椒一样会上瘾,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答: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辣椒,那将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 问:你对当前中国恐怖文学创作现状怎么看? 恋耽美 《纸人》(96) 《纸人》 作者:周德东 答:恐怖小说属于通俗文学范畴,“纯文学”的作家放不下架子,似乎不屑写;很多无名的写手倒是很热衷,编一些鬼故事,大多发表在网上,其中很多作品层次不高,甚至胡编乱造。这无形中影响了恐怖文学在大家心中的印象。中国真正的恐怖文学注定要产生,因为这是大众的一种阅读需求,市场会弥补一切。我算是写下这开创性一笔的先行者中的一员。恐怖这种题材同样是一个艰深的课题,需要众多有志于此的作家一起探讨、摸索、前进。 问:您能不能给这种恐怖下一个定义? 答:真正的恐怖不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那类东西,那类东西固然能吓人一跳,但那是惊怵,不是恐怖。真正的恐怖是心理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浮力。所谓压力,就是像黑夜一样慢慢渗透你的内心,最后铺天盖地,撕不破,挣不脱,逃不开,推不翻;所谓浮力,就是生命那种无根无据、找不到终极归宿的飘忽感。 问:你写恐怖小说的灵感何在?像古代蒲松龄的作品、当代叶永烈的一些侦破题材的作品、“文革”中的恐怖小说手抄本以及国外斯蒂芬middot;金的恐怖作品,对你是否产生过影响? 答:我读别人的书比较少,跟文学圈也基本没有来往。我最相信的一个人是自己,别人很难影响我。我的灵感来自黑夜。我的内心很敏感,恐怖故事旺盛地生长着。 问:在现实中,你的胆子是不是特别大?有没有被自己的作品吓着过? 答:我骨子里是一个很明朗的人。刚开始写恐怖小说的那些日子,突然迸出的某个想象也曾经让我毛骨悚然。但是,写着写着,我坐在打字机前的腰杆就越来越直了。我触摸了恐怖,撕毁了恐怖,嘲笑了恐怖。我相信,读者同我的心理历程会相同——把恐怖消灭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营养。 问:您为什么不写散文了?我认为能成为经典的往往都是一些爱情题材的小说,比如《红楼梦》,对此您怎么看? 答:我崇拜美好的爱情。过去我写爱情,因为那时候年龄小,关注的都是人性中美的东西;现在年龄大了,关注的都是人性中恶的东西,于是三十五岁开始学习写小说,写恐怖小说。其实,恐怖小说同样可以成为经典,只是我们的笔力没达到而已。另外,我还知道,人们轻易不会亵渎爱情故事,因为它秋波娇好。但是,大家对恐怖故事常常会踩上几脚,因为它长得似乎有点丑陋。我知道这个风险,但是,我能够承担。其实,一棵青绿的竹子和一块斑驳的石头,它们都是美的。 问:中国有着深厚的鬼神文化积淀,想创作有异于西方的恐怖小说,是不是就意味着必须把鬼当成主角? 答:把鬼作为恐怖小说的主角,那是浅薄的技术。 真正恐怖的东西比老百姓创造出来的妖魔鬼怪更遥远,更深邃,更压迫。它在我们的内心的寸土里孳生,蛰伏。那都是我们自己养殖的。 可以说,每个人都怀揣恐怖。也许,这种感觉被白昼的嘈杂、疲于奔命的忙乱所遮蔽,但是,孤独的你在漆黑的午夜里突然孤独地醒来,常常会触摸到它的存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满心生长:灵魂没有终极归宿,灾难十面埋伏,偶然预示着某种必然,巧合遮盖着某种应和……害怕突然失去最亲近的人,害怕绝症突然降临自身,害怕突然失去目前的一切,害怕突然天塌地陷,害怕死亡那无边无际的阴影,害怕冥冥中那人类永无法探知的神秘…… 就像黑夜占据了我们漫长的时间,恐惧占据了我们的一部分精神空间。我们不能回避这个,我们的文学艺术不能只呈现祥和、安宁、恬美,永远晴空万里那是不健全的天气。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经历了冰雹雨雪之后的晴朗,才是成熟的,正常的,真实的。恐怖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我在作品中展现了恐怖,解构了恐怖,目的是提倡健康的心态,寻求明朗的人生。 心理医生关心我们的心理问题(他们也只是外貌具备了正常人的特征而已),可他们能解决的仅仅是“情感偏差”、“工作压力”之类,其实离题十万八千里。我们的心理都不健康,但是要经过极其曲折的心路才能到达那阴暗的一角。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文字给大家进行心理杀毒。 恋耽美 《纸人》(97) 《纸人》 作者:周德东 抗恐怖心理测试答案 1. 你脆弱。做事不果决,为人不专断;容  易被说服,被吸引。不过,你的内部天生有一种调节机制,在无意识中,暗暗帮助你化解开一个个心理障碍。 2. 你是一个心理很正常的人。不过,你要拒绝平庸。 3. 你心理的被暗示性最强,极容易出现某些偏差。也许我对其他三种人的测试都不正确,但是我对你的判断绝不会有大错,因为我选的跟你一样。 4. 你需要清理一下内心。和选择2、3、4的人比起来,你的神经不一定最健壮,但是你对恐怖的免疫力一定最强。 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