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danmei.de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 欲买桂花同载酒 作者:醉斩明月 文案 俞国丞相谢暄清冷端方,乃是举国闻名的君子。 俞国摄政王楚霁风流轻佻,乃是众人避之不及的流氓。 殊不知再君子的人也会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再流氓的人也会有天真纯情的时候。 所以六年前,天真纯情的楚霁把年少轻狂的谢暄给睡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两个悲伤的人在六年后走上了只要掐不死就往死里掐的道路。 清冷端方傲娇执着受作天作地把自己作死了攻 食用指南 1.我觉得应该不虐?HE预定 2.有百合线,介意勿入 3.有大量回忆杀 4.破镜重圆藕断丝连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暄,楚霁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永安六年的京华,冬天来的要比往年早,也比往年冷。 风裹挟着大雪纷纷而下,地面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醉风楼前的一株干枯的杨柳撑不住这么大的雪,噼啪一声落了枝子下来。 二楼靠窗的雅座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素色衣衫,一张脸俊秀清雅。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碟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精致的银筷还摆在原位上,显然是没有动过,反而是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他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又倒了一杯酒,嫣红的唇沾上素白的瓷盏,像是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无端端显出了几分昳丽。 谢暄不喜欢雪天,湿冷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浑身都疼。 今年的雪天,好像格外多些。 他又饮了一杯酒。 身边一直跟着的老管家忍不住劝道:家主,酒多伤身。 谢暄轻轻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不多时,一个护卫模样的人蹬蹬跑上楼梯,附在谢暄耳边说了一句话:家主,北境的粮草出现问题了。 谢暄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即站了起来:即刻进宫。 老管家忍不住心疼道:家主,您的腿 谢暄摇摇头:老毛病了,不妨事。说完就当先走下了楼。 前头的人步伐一如既往地端方稳重,完全看不出疼痛难忍的样子。老管家叹息了一声:都是冤孽。随即拿起谢暄落在桌子旁边的伞追了上去。 大雪的天气,加上又不是饭点,酒楼里没有几个客人。几个伙计跟掌柜的围坐在火炉旁边嗑瓜子,眼看着一行人被风雪彻底淹没了,才敢悄悄地说两句话。 一个伙计道:哎,你们说这谢丞相匆匆忙忙地是要往哪里去? 另一个伙计吐了一口瓜子皮,挤眉弄眼道:咳,这摄政王外出征战不在京城,谢丞相忙一点也无可厚非不是。 哪怕是京城中如他们这般的平头老百姓都知道,丞相大人跟摄政王政见不合,明面上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暗地里指不定怎么你死我活呢。眼下摄政王亲自带兵北击匈奴,京城里可不就是谢丞相的天下了。 头一个伙计听到这句话倒是有些唏嘘:说起来这两个人年少的时候也是形影不离的关系,怎么就成这样了? 嗨,傻了不是,年少时的情谊,当不得真的。 正说到这里,一位客人进来喊了一句:小二,来一壶酒! 哎来了 雪下的越发大了。 前些年俞国内忧外患闹得厉害,朝廷里这帮子人没有胆子动手脚,现下稍稍太平了一些,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谢暄赶到皇宫的时候,小皇帝摔了一地的碎瓷片,怒气泄了个干净,委屈就升了上来。看到谢暄进来,直接就近踢了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监一脚,把一干唯唯诺诺的宫人喝退,冲上来抓住了谢暄的衣袖,眼眶当即就红了。 谢暄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小皇帝的头发。 小皇帝的脑袋垂了下去,声音闷闷的:丞相,朕是不是很没用?皇叔还在前线,朕却连军需粮草都没有办法安安全全地给他送过去。 楚逸今年才十六岁,六年前俞国最混乱的时候被推上了皇位,那个时候他才是个十岁的小孩子,这么些年都是靠着谢暄和楚霁的操持才把皇位稳稳地坐了下来。对于楚逸来说,不同于一般的君臣关系,谢暄是他的师傅,他的兄长,是这个世间为数不多可以信赖的人。 楚逸虽说人小,却还是把楚家祖传的骄矜继承了个十成十,如果不是看见信赖的人来了,断然不会露出丁点软弱担忧的。 谢暄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手指忍不住僵了僵,却还是温声劝哄道: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是沙匪劫道,算不得陛下的错。 楚逸冷哼了一声:丞相,朕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沙匪朕心里清楚,王氏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谢暄叹了一口气:陛下慎言。 世家传承自前朝已有之,俞国□□依靠世家立国,立国后给了世家大族无限荣宠,选官任人以世家名士为先,民间也多推崇名士风流,大小世家林立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成为了俞国建制的中流砥柱。其中王谢柳三家传承上百年,累世公卿,代代人才辈出,是为俞国当之无愧的顶级世家,几可与皇室比肩,民间甚至流传着王谢柳与楚共治天下的说法。 王氏手握俞国五分之一的兵权,行事最是嚣张无忌,常常连皇室都放不到眼里。摄政王楚霁自来看不惯他们的做派,加之这人手段阴损,嘴下从不留德,几乎算是把王氏上下得罪了一个彻底,这次的事情如果说是王氏做的,倒也是不无可能。 如果不是谨记谢家以家国为先和不伤及无辜的教诲,就算王家不做,谢暄也想这么干。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小皇帝,谢暄开始细细询问这次事情的经过。 跟他收到的消息差不多,军需自离北境最近的粮仓发出,经过雁山关的时候遭到了沙匪的抢劫,官家军队不敌,军需就被人抢去了。 雁门关一带很是荒凉,农牧都难以为生,加上早年多战乱,沙匪横行,燕州府前前后后换了几任府君,沙匪也一直都没有清理干净。 只是再怎么嚣张的匪徒,也没有见过敢劫官家粮草的。更何况军需是国家重要物资,哪怕是国境内运输旁边看护的兵力也是一等一的,哪能这么轻易就被一群乌合之众抢了去? 里头肯定是有猫腻,只是眼下快到年关了,北境正是最冷的时候,缺衣少粮,北境前线的将士们怕是要熬不住了。 如果再遇上匈奴偷袭 眼下不是追究谁做了这件事的时候,而是要尽快筹出一批新的军需送到前线去。 冬天不是作物收获的季节,这次的补给差不多掏空了周围的几个粮仓,等到再筹集一批送过去,差不多得耗费一个月的时间。 眼下正是对战的胶着期,北境的军队压根就等不了这么久。 楚霁 谢暄强自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楚逸说:烦请陛下下旨,高价向北境附近的富户征收余粮,先送去北境应一应急。同时尽快调集粮草军需,尽快送过去。 顿了顿,谢暄又补充道:这次一定要加强兵力。 楚逸有了主心骨,也不迟疑,当即就照谢暄说的拟了旨。 谢家自来以忠义著称,凡是涉及大义的,绝不会因为其他原因暗地里使手段下绊子,最是君子不过。谢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也是楚逸敢放心跟谢暄商量这件事的原因,否则以自家皇叔跟谢暄的过节,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军需了。 第二章 三更,丞相府的书房里头,一盏油灯还在亮着。 单是有了法子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京城与北境千里之远,什么命令到了那里都得打个折扣,征富户余粮更是怕征成平民老百姓的口粮,各个关节都得好好打通。 更何况,这次劫军需之事来得蹊跷,总不能就这么放下不管,还得派人暗中追查。 谢莺时从丫鬟口中听到前两天发生的事情,不太放心,主动来这边转了转,一看谢暄的书房里果然还亮着灯,脚步顿了下,心下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一直守在书房门口的老管家看见谢莺时,唤了一声:二小姐。 谢莺时看着窗上随火光摇曳的模模糊糊人影,问:林伯,阿暄他在里面多久了? 林伯脸上有些担忧:家主从宫里回来就进去了,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呢。这两天家主除了进宫或者拜访各位大人就是泡在书房里,二小姐,您跟家主亲厚,要不进去劝他休息一下吧,他身子不好,受不得这样的折腾。 谢莺时忍不住皱了眉,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小莲,你去吩咐小厨房给家主做一碗银耳羹。 然后她冲林伯示意了一下:我进去看看他。 说罢就上前推开了房门。 院子里头是积了厚厚一层的雪,一轮明月悄然升了上来,映得地上一片皎洁。 林伯跺了跺脚,手往袖子里揣了揣,叹了口气。 谢家这两姐弟都是难得的好人,才华家世样貌都是顶尖的,只是这运道,忒不好了些。 谢莺时走进书房的时候,发现谢暄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谢暄腿不好,常年用雪莲入药,时间长了,连他常待的书房里都染上了淡淡的雪莲香气。 谢暄平时在书房的时候不喜欢旁人来打搅,都是些机密事,不小心被人看去就是个麻烦,今晚也是一样,连林伯都只能在旁边的耳房里守着。 屋角的炉子因为长时间没有人照顾已经熄了,谢暄手里的手炉也凉了,整间书房里没有一点热乎气。 从六年前那件事之后,谢暄就受不得凉,这样一来,怕是又要生病。 谢莺时一边心疼着,一边上前晃了晃他的肩膀,把人给叫了起来:阿暄,醒一醒,回卧房去睡。 谢暄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的人,唤了一声阿姐,眼神清明了起来。 他坐起身来,摸过桌子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茶是浓茶,只是已经凉透了,谢暄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放下茶盏:阿姐,我没事,还剩下一点,很快就结束了。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谢暄说了一声进,小莲探了脑袋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羹,知道自家家主的忌讳,也没有真的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看向了自家小姐。 谢莺时吞下了一肚子的说教,走过去把碗接了过来,打发小丫头在外面等着,把羹搁在了谢暄的面前。 谢暄也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晚饭,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饿,拿起勺子来尝了一口,常年绷着的脸也柔和了一些:是厨房孙大娘的手艺吧?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谢暄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加上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如果不是一身沉稳端方的气场,看起来真像一只瘦弱可怜的小猫。 谢莺时不搭话,就这么看着弟弟把一碗银耳羹喝的干干净净,这才冷不丁问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晓得这次是个什么事,不过这次在北境带兵的人是楚霁,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次这么拼命,是不是为了他? 谢家的嫡小姐是整个京华出了名的温婉,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更何况是对着她从小宠到大的弟弟。 谢暄垂着头把勺子放回原处,说:阿姐多虑了,谢家立身就是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此次北境战事事关家国,不容有失,暄不过是尽一尽谢家人的本分,也是身为丞相的本分罢了。 谢莺时看了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是叫了人进来给炉子添了炭,叮嘱他早些休息,就端着碗出去了。 谢暄把最后一封密信送出去,揉了揉眉心,看着散了一桌子的书信,难得有些发怔。 他吹熄了灯,站起来的时候,腿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疼,险些站不住当场跌坐在地上。 勉强缓了一会儿,他开口叫了林伯,接过一盏灯,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身后落了一地的残雪。 三日后,远在北境的楚霁收到了几大车救命的粮草。 押运粮草的官员紧赶慢赶地赶过来,原本六天的行程硬是日夜兼程缩短到了三天,大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热汗,却跟另外几辆粮车撞了个正着。 双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对面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看着不大,面容俊秀斯文,一双桃花眼生得漂亮,像是京城里哪家精心教养不识愁滋味的公子哥,他扫了一眼粮车,啧了一声,心里想明白了七七八八:这是那位大人吩咐的?效率够可以啊。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2) 官员身上的热汗全都变成了冷汗,当即诚惶诚恐地回道:回王爷,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这些粮草先给王爷应应急,剩下的在一个月之内送到。 摄政王年轻的时候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不吝,后来到了这个位置上也没有丝毫收敛自己的脾性,要是一不小心惹上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霁看着他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侄儿终于长大了,知道用脑子了,可喜可贺。 官员才擦干净的冷汗又下来了,不是谁都有胆子跟他一起调侃九五至尊的。 打发走了押送粮草的官员,楚霁吩咐将士们把几辆粮草放到仓库里,转身走入了营帐。 身边一直跟着他的副将李纵还没有从兴奋中缓过来:我原本以为粮草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月以后了,没想到这次这么快! 不管怎么说,这些粮草的确是解决了当下的燃眉之急,一个月之内的承诺也成了将士们的一颗定心丸,军营内的气氛不自觉地有些放松下来。 楚霁方才嬉皮笑脸的表情反倒是收了起来,闻言冷笑了一声:去找人查查这件事情具体是谁负责的。 自从五天前传来军需在雁山关外被劫的消息,楚霁就做好了没有粮草补给的准备,这次更是趁着粮草还充足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去抢了对面匈奴人的粮仓。 眼下边境的情势虽比六年前要好了不少,前朝里的汹涌暗流却是越演越烈,从京城到北境其中能有多少猫腻,楚霁最清楚不过。 有多少人盼着他死在这里。 楚逸虽聪慧,这次的事情要耗费的精力还是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是他。 楚霁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合适的名字,还没有说出来自己就先怯了。 那个人怕是恨自己恨到要死了吧。 查探的人回来的很快,这样大的动作是瞒不住人的:王爷,负责这件事的人,是谢丞相。 楚霁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杯子,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看不清楚是个什么表情,语调倒是一贯的带笑:谢丞相吗?那我回去可要好好谢谢他了。 李纵站在一旁一头雾水:哎?谢暄不是一向跟王爷不和吗?怎么还能主动帮忙解决这次粮草的事情?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其实李纵一度怀疑过军需是谢家派人劫的,只是这想法刚一说出口就被楚霁一个眼刀子给瞪回来了,好像是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一样。 楚霁倒是绽开了一个情绪莫名的笑:也对,他一向是个君子。 楚霁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看见本该离开的斥候还站在原地踟蹰,好像是还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一样。 李纵倒是注意到了,主动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吗? 斥候想起军中老人常说的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谢丞相的说法,到底还是把谢丞相病重的事情给咽了下去。 左右谢丞相一年中多少次病重一次也没有传到王爷耳中过。 第三章 楚霁虽说为人不拘小节了些,领兵打仗到底还是在行的。在有了足够的粮草再无后顾之忧之后,俞国军队势如破竹地打败了匈奴,一路冲到了匈奴人的王帐,俘虏了匈奴单于和大王子,在开春的时候顺利班师回朝。 经此一役,北境可算是百年无忧。 楚霁也顺利成为了俞国人心目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尤其是在大姑娘小媳妇眼里。 诚然大部分都是沾了他那副好皮囊的光。 北征的军队回京那日,老百姓自动自发地走到军队必经的官道两旁,年纪大些的就捧着鸡蛋白面馒头,年纪轻些的姑娘家就拿了些鲜花手帕香囊什么的,齐齐翘首盼着军队到来。 从南城门一路到皇宫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官道以青石铺就,唤作青云路。为了迎接摄政王凯旋,城门特地早早打开了半个时辰,没过一会儿,整整齐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腾而来,到了人群近前才慢了下来。 打头的人腰佩长剑身骑骏马,面容斯文俊秀,正是当今摄政王楚霁。 楚霁家世高,样貌好,自少年时就喜欢锦衣华服招摇无比地打马过京城的大街小巷,身后踏碎一地的芳心,京城里的高门公子属他最高调。眼下虽已是二十六岁高龄,却仍本性难移,一路在姑娘们的追捧中笑得春风满面左右逢源。 一个大胆的姑娘挤到前边,趁楚霁经过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枝早春的杏花,红着脸大声喊道:王爷你长得真俊! 周围的百姓善意地哄笑起来。 楚霁被这么一出搞得险些惊了马,却浑不在意地安抚了一下身下的高头大马,冲着姑娘笑了一笑:姑娘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呀。 一举一动尽是风流。 姑娘被这一句调戏闹了个大红脸,捂着脸就钻到人群里面去了。 街上的喧闹传到醉风楼三楼的雅间里的时候,已经有些模糊了。 谢暄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神透过打开散风的窗户,淡淡地瞟了下去。 对面的柳晏看见谢暄的动作心中暗呼要命,愣是急出了一身汗,忍不住拿起手边一直用来附庸风雅的折扇扇了扇,试探着开口道:景玄,今个儿天冷,要不我们把窗户关上吧。 柳晏是柳家家主的小孙子,柳家荣宠少不了他,出了事天塌下来上头也有人顶着,柳晏也乐得做个富贵闲人。柳家上百年的腐书网,到了柳晏这里却是不爱经史子集偏爱坊间话本,气得柳家主一个月要说七八回要把他逐出家门。 柳晏跟谢暄和楚霁的交情还要追溯到国子监的时候,都是一起犯过禁挨过罚的同窗密友,这两个人的破事他也知道个大概,这些年眼看着两个人闹成了这副德性,也不是没有试图缓和过,最后却都是无用功罢了。 后来柳晏也想明白了,世家与皇权乱世里相辅相成,盛世就免不了相互对立,两个人的立场注定是没有办法继续把酒言欢的,他也就不瞎折腾了。 谢暄这个冬天来来回回地病了好几场,原本就清瘦的人现在看着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开了春天气都转暖了还要捂着厚厚的狐裘。 柳晏原本想着今天天气不错,想要带谢暄出来散散心,却忘记了今天是楚霁班师回朝的日子,早知如此,最起码要避开这条街。 楚霁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窗口的白衣人影,脸上的笑不着痕迹地僵了僵,只是一瞬间又继续跟周围的百姓打成一片了。 柳晏还在那里自顾自地懊恼,谢暄从窗口收回了目光,好笑地看了一眼他手中摇的越发欢快的扇子:你要是放下扇子,天就不冷了。 柳晏讪讪地放下扇子:景玄 谢暄敛下眉目,重新拿起了筷子:无妨,他走他的,与我无关。 楚霁回过神来,想要再看一眼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已经离开醉风楼很远了。 他勾起唇,自嘲地笑了笑。 谢暄病的这些日子,手里压了一份春耕的折子。他算着楚霁复命的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动身进了宫。 御书房前头的小园子里栽满了桃树,这个时节正是开的好看的时候,无端端把冷寂的深宫也染出了几分热闹。 小园子里原本是种了满园的牡丹,楚逸觉得不好看,就全都换成了桃树。当时老御史还以有失皇家威仪为理由上了一折子,被楚逸亲民两个字给堵了回去。 事后,楚逸悄悄跟他说,他就是觉得桃树将来还能结桃子,比较实惠。 少年人跳脱无辜又狡黠的模样,真是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 谢暄刚跟着引路的大太监走到御书房的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动静。 楚逸你有没有脑子?这么简单的折子还要我来帮你看,不看! 小皇帝捂着被奏折敲红的额头,眼泪汪汪地控诉道:皇叔,你又打我,我不聪明一定是被你打的! 楚霁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喝茶,对他的委屈理也不理:说的好像我不打你你就能聪明一样。 楚逸:这日子没法过了! 眼看着自家皇叔指望不上,楚逸只能自己咬着笔头对付一桌子的奏折,忽然瞄到门口的一角白衣,眼睛亮了亮:丞相! 楚霁原本放松的身体忍不住僵了僵,摆出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坐姿。 谢暄原本想等楚霁离开再进去,被楚逸叫了名字也不能不理,只能带着奏折走了进去。 谢暄目不斜视地行了礼,事无巨细地说完了今年春耕的大致情况,随后把奏折递了上去,等着楚逸的反应。 楚霁在一旁忍不住偷偷打量谢暄,这人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有些操劳了? 楚逸勉强消化了奏折上的内容,一抬头才觉得御书房里有些难言的尴尬。 他好像忘记了这俩人是不是一直不对付来着? 楚逸莫名有些怂,抱着奏折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朕觉得这奏折还需要好好研读,两位爱卿自便吧。 说完就快步离开了,离开前还顺手带上了门。 就让战火在御书房里燃烧吧,两个人愿意打一架也行,关上门就伤不到其他人了。 楚逸一走,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古怪了起来。 已经是黄昏了,关上门之后有些暗,连光线都有些暧昧难明。 最后还是谢暄打破了沉默:王爷若是无事,臣先走了。 黑暗里人的胆子不免会比平常大些,平时不敢问的问题也敢问出口了,楚霁听见自己说:谢丞相,这次粮草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没有为什么,本分罢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连楚霁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期待什么。 谢暄向楚霁行了一礼,转身要出去。 楚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谢暄的袖子。 谢暄皱了眉:王爷自重。 说完就挣开了楚霁的拉扯,打开御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暗淡的天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楚霁有些被刺到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清瘦的人影踏过落花,很快就转过弯去不见了。 他还清楚地记着,最初相识的时候,他们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回忆杀提示 第四章 楚霁第一次见到谢暄,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个时候皇帝还是他哥哥楚宁,俞国皇室多出痴情种,自来人丁稀薄,他父皇一辈子只有楚宁和他两个儿子。帝后伉俪情深,楚宁登基的那一晚母后就在宫中自缢了,只留下兄弟两个相依为命。 他被封了个安王的名号,万事不管地留在京城里,正是最骄傲肆意的年岁。 世家子弟一满十六岁就会被送入国子监,十八岁才会把人放出来。常年在国子监授课的祭酒是柳家家主柳郁文,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打起人来却还是很精神很有力气。 老爷子一生沉迷于书本,讲求礼法,学识渊博,为人再是严苛不过。虽然各家家长都十分喜欢他,认为是严师出高徒,但对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来说,被柳先生管教着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京城的夏天一贯的闷热,和着声声不绝的蝉鸣,直把一帮学子闷得昏昏欲睡。 好在夏天没开始多久柳先生就站上讲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圣上派我去甘州管理当地的庠序,接下来一个月会有一位代课先生,先生需要过几天才能上任。这几日请诸位学子谨记慎独二字,认真对待课业。 台下的学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压住了眼中蠢蠢欲动的兴奋,摆出再正经不过的姿态来,齐齐应了一声:谨遵先生教诲! 柳郁文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桌子上的书走了出去。 眼看着柳郁文走出了房门,靠近门口的学子探出头去往外看了一看,回头给了大家一个安全的眼神,一屋子少年齐齐放松了下来,看闲书的看闲书,聚在一起扔色子的扔色子反正就是没有一个认真对待课业的。 其中最为开心的就是柳先生的嫡亲小孙子,柳晏柳清明。 他蹭到前两日新来的小王爷身边,拿扇柄戳了戳:月白,我有一个好玩的地方,你去不去? 楚霁昨晚跟人拼酒,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补觉,被柳晏戳得烦不胜烦,只得懒懒地撑着头坐直了身子,眉宇间蕴了几分不耐:什么地方? 柳晏跟他厮混惯了,压根就不怕他的冷脸,直接拉着人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两个人蹲在柳郁文平时休息的房间前头的一个小池子面前,跟水里的锦鲤大眼瞪小眼。 楚霁一言难尽地看了柳晏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3) 柳晏对楚霁的反应颇为嫌弃:这池子鱼每天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游来游去的撩的我心痒痒,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定要逮几条上来! 楚霁问他:逮上来之后呢? 柳晏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到处理锦鲤的方式,于是说:放回去。 楚霁没理这个傻子,主动挽起了袖子:放回去你个大头鬼,直接烤来吃了。 柳晏瞪大了眼睛:这可是锦鲤!听说还是江南那边特地当作贡品送到京城里来的,你居然要吃了?暴殄天物! 楚霁已经趁着这会儿功夫拿匕首削了一根棍子当鱼叉,闻言嗤笑道:锦鲤也不过是长得好看一点的鱼罢了,不能吃的鱼那还叫鱼吗? 柳晏竟然觉得楚霁的逻辑十分清晰无可反驳,也跟着一起抓起鱼来。 没过一会儿,两个少年趁着柳郁文不在,公然在他的房间前头架起了烤架,漂亮的锦鲤被火一烧黑漆漆的,跟寻常鱼看起来没有一点差别。 可见死亡面前,任何鱼都是平等的。 看到烤的差不多了,楚霁就着手凑过去咬了一口,皱了眉:啧,肉又硬刺又多,还不如护城河里抓的野鱼呢。 柳晏也好奇地跟着尝了一口,诚如楚霁所言,尤其是在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艺之下,简直像是咬了一口碳,连忙呸呸两声吐了出来。 楚霁忍不住笑了起来。 尝过味道,两个人对池子里的锦鲤失去了兴趣,一边往水池里扔小石子看一帮傻鱼聚来又散去,一边商量着去哪里玩。 那边突然跑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一看到他们就一脸焦急地催促道:小王爷,柳小公子,你们快回学室吧!新来的先生正在到处找你们呢! 两个人认得这是御史家的公子沈迁,正是国子监的同窗。 柳晏一听到先生两个字,下意识抖了一抖,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什么先生?先生不是走了吗? 少年一脸苦瓜相:嗨,可别提了,谢大学士收到来这边代课的圣旨,为了不让学子们缺少先生教诲,立马推掉手上的工作赶来了。 柳晏的身子垮了下去:居然是谢先生,惨了惨了。 谢桓是当今谢家的家主,也是柳先生早年的得意门生,为人完美地融合了柳家的清高和谢家的严整,堪称是古板中的模范,先生中的变态。 楚霁倒是颇为淡定,冷静地把鱼尸火堆什么的毁尸灭迹,一撩袖袍就往学室那边走。左右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刚来几天就被柳先生罚了好几回了,新换一个先生也不会更坏了。 几个人赶回学室,谢桓正站在讲台上向一帮学子们训话。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还十分活泼的少年们眼下一个个都成了蔫哒哒的小白菜,在寒风料峭中坐姿笔挺,完全失去了生机与活力。 沈迁给了两个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静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也成为了小白菜的一员。 谢桓显然是看到门口的两个人了,却连正眼也没有给他们一个,话锋忽然一转:诸位能来此,想必家中都是传承几代的世家。世家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比旁人光鲜亮丽,这是家世给你们的荣耀,也是家世给你们的责任。要是不想担这个责任只想当一个纨绔子弟的,可以不用继续待在这里了。 说完,谢桓转过身来:小王爷,柳小公子,你们说是不是? 楚霁的衣上还有烤鱼时留下的黑灰,突然被点到名也不乱,不慌不忙地行了一个礼,脸上还带了和气的笑:先生说的极是。 仪态风流,风骨自成。 柳晏躲在楚霁的身后,默默低下了头。 谢桓这一转身,正好露出他旁边站着的一个小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张脸生得精致,一袭端庄严谨的白衣,浑身上下都端端正正的,脸也肃然地板着,活脱脱一个谢桓的翻版。 楚霁看了一眼,竟觉得这小少年比倚红楼里的红袖姑娘还好看一些。 算是目前为止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他忍不住又用眼角余光瞥了瞥,有些无趣地移开了目光,小小年纪就这么死板,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谢桓听见这一句话,一肚子的训诫之语尽数被怼了回去,气得肝疼:好,好,小王爷既然觉得我说的极是,现在请两位回去整理好仪容,再抄三遍《仪礼》! 楚霁乖乖应下,拉着柳晏退了出去,心里盘算着回府之后找阿全给代抄了。 临走前,楚霁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小少年,却见那小少年也正在看着自己,看见他回头愣了一下,飞快地向他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迅速切换回了严整的表情。 楚霁的心仿佛是被猫挠了一爪子,痒痒的,却怎么也抓不着。 走在路上,楚霁忍不住戳了柳晏一下:你看到谢先生身边那个小孩了吗?什么来头? 柳晏愣了愣,当时只顾着担心谢先生去跟自家老头子告状,倒是没注意到这个。他仔细想了想,才说道:那可能是谢家的小公子谢暄谢景玄,我听我爷爷提过,好像是谢家有意让他早两年来国子监听学。听说这小公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读诗书,十岁就能作策论,乃是出了名的神童啧啧啧,可不是我等凡人比得起的。 楚霁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提到谢小公子,柳晏忽然想起来:哎,月白,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被称为神童来着,怎么后来就不听人提了? 柳晏当时年纪还小,却也隐约记得宫宴上小安王一人舌战群臣时的锋芒。 后来好像再提起安王就成了个纨绔代表了。 楚霁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踢走了路上的一颗石子:我怎么不记得我被称为神童过?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友情提醒:锦鲤最好不要吃,观赏鱼容易用一些食用鱼不能用的药物什么的,另外就是据说真不好吃(? 第五章 谢家子弟向来都是标准严格地培养出来的,一家人从老到小整整齐齐,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楚霁打记事起就骄傲肆意,按理来说谢家这个模子怎么也对不了他的胃口,偏偏谢小公子那一个眼神不知道戳中了他哪个点,《仪礼》抄完之后就在国子监里到处旁敲侧击地打听人家。 可是大约是两个人没有缘分,一连十多天,谢先生都是一个人端着一张黑脸来国子监上课,压根没见他身后的小公子。 这天是休沐,国子监集体放假,柳晏怕自己新买的话本被家里人看到要出事,就来了安王府蹭吃蹭喝。 看见楚霁无精打采的模样,柳晏有些不解:月白,你要是对那谢小公子有兴趣,干脆去谢家找他不就行了? 楚霁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傻?我要是去谢家找他,十有八九被谢先生打出来不说,估计谢暄还会被教着能离我多远是多远。 柳晏放下手中的话本,不厚道地笑了:哈哈,叫你作吧。人家谢家好端端的孩子,一看长大了就是个端庄君子,要是被你带坏了可就完了。 楚霁被他笑得有些恼,直接把桌子上的书扣到了他头上,转身想出去散散心,被柳晏一把扯住了袖子:哎,月白,别这么不经逗啊。 楚霁回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一个温和可亲的笑容:等柳先生回来,我想跟他谈谈他小孙子最近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的事情。 柳晏立马松开了手:哎,王爷,您想去哪里去哪里,小人管不了。什么嘛,我不过是去听个小曲看个美人,又不是去干那档子事 楚霁没管他,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一个人上了街。 昨天刚刚下过雨,京城闷热的空气清爽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忽然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自长街的一边奔腾而来,轻轻巧巧地越过一位姑娘的头顶,摘了一朵簪花下来。 姑娘哎呀惊叫一声摸了摸散乱的发髻,柳眉倒竖,叉腰怒骂起来:哪个天杀的登徒子?敢顺老娘的珠花,活腻味了是不是? 马上的少年回过头来,冲着姑娘一笑,把簪花抛了回来,明眸皓齿的俊俏公子,看得姑娘脸忍不住红了红。 围观的群众中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喝了一声彩:少年风流啊! 姑娘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冲着那人啐了一口。 楚霁没有管身后的骚乱,胡乱跑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把最近的郁闷都发泄出来了。他看见前面的醉风楼,勒紧缰绳放缓了马速,打算进去喝杯茶。 他不经意间抬头,正好看见二楼靠窗雅座上的人正打开窗户往下头看,一眼就撞进了一双清透的眸子里。 谢暄看见是他,眼神动了动,像是微风吹皱一池清澈见底的水,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楚霁心念一动,一下子来了劲,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一旁候着的小二,冲着二楼窗口拱了拱手,朗声道:谢公子,可否讨杯茶喝? 谢暄仪态端正地坐在上头,点了点头:王爷请上来吧。 楚霁平时最烦这些一本正经的人,现在看谢暄年纪小小却板着一张脸的样子,却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谢暄从旁边拿出一只新的杯子,挽起袖子在里面斟了茶,今春新进的碧螺春,即使不饮也能闻到浓郁的香气。楚霁的眼神落到谢暄的手上,只觉得素白纤长的手指被洁白的茶盏碧绿的茶汤衬着,煞是好看。 谢暄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来把杯子放在楚霁面前:王爷看我做什么? 楚霁平时再怎么荤素不忌也不能直接跟人家小朋友说看你长得好看,但是不调戏又说不过去,于是轻咳了一声,眼神不怎么正经地瞟了过去,道: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我与谢公子,就算是倾盖如故。 谢暄的眼神不太明显地亮了一亮,随后颇为矜持地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哦了一声。 楚霁眼睛一转,再接再厉地倾身凑过去套近乎:我听人说谢先生有意让谢公子早两年来国子监听学,怎么没在国子监里见到谢公子? 景玄,谢暄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字,景玄。 楚霁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暄是个什么意思,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景玄! 人家小孩主动拉近关系,楚霁却是个得寸进尺的,调笑道:我叫你景玄,你叫我什么好呢要不,你叫我楚哥哥怎么样? 谢暄白净的面皮红了红,垂了垂眼帘,转了个话题:我哥觉得我年纪太小了,怕我被人欺负,所以就打算过两年再把我送过去。 谢暄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清透,脸上乖乖巧巧的,看起来说不出的招人疼。 楚霁的保护欲被充分地挑了起来:这个容易,你叫我一声哥哥,尽管来,我罩着你! 话一出口楚霁就有些后悔,他对自己在大家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心里有数,要是这话被谢先生听去了,指不定是以为他恶意带坏自家小儿子呢, 谢暄从小家教严格,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故作淡然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喝完一盏茶,楚霁就差不多把人全都摸透了。倒不是楚霁多么有识人之明,实在是这个谢家的小公子从小被家族保护的太好,又单纯又乖巧,完全不是楚霁这种在外面窜了好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 两个人最后在醉风楼门口道别,楚霁去牵马,忽然听到身后人小声叫了一声:楚哥哥。 谢暄的名字起得热闹,音质却是偏冷的,此时才刚刚十四岁,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稚嫩,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直叫到了人心里去。 楚霁回过身去逗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谢暄抿紧了唇,却是不肯开口了,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了。就走向了谢家停在门口的马车。 楚霁暗自笑了两声,倒也没有继续逗,反正来日方长嘛。 第六章 安小王爷有个毛病,什么东西得了逗弄一会儿也就失了趣,不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惦念着了。这种性子说好听点就是没心没肺,直说的话就是喜新厌旧。 自从那日醉风楼一别,谢暄最终也没有来国子监听学,头一个月楚霁还会拉着柳晏念叨几句,过了一段时间,小王爷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精力,也就把人忘在脑后了。 人这一辈子,能萍水相逢说上两句话就算是有缘,有缘的人何其多,不也是见过一面也就抛在了身后,顶多后来听到某个名字的时候,会说一句曾有一面之缘。 如果不是后来楚霁机缘巧合之下看见了谢家小公子的另一面,他们两个这辈子也就是个一面之缘了。 这年冬至,宫里摆了夜宴,给大大小小的世家发了请柬,意为君臣同乐。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4)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真等到过年的时候都是家宴,没有谁愿意往宫里来回折腾,这冬至夜宴也就算是一年中最后一场大宴了。 近年来世家奢靡之风日起,宫里早几日就开始布置,一大早各种订好的珍稀食材流水一般地送进来,大红的绸缎用作装点,精巧的宫灯挂满了树梢檐下,入了夜,皇宫内一派灯火辉煌,比漫天的星河还要亮几分。 前殿各大世家的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进来了,楚霁最不耐烦这种寒暄客套的场景,扫了一圈看见柳晏没来,索性顺了一盘糕点溜去了后头。 楚霁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虽说已经搬出去两三年了,对宫中的地理状况也还熟悉,随便找了个清净的方向就一边咬着糕点一边走了过去,最后选了一棵他小时候常待的树跳了上去。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一时心血来潮才顺了出来,没吃两口就觉得腻味,丢又没有地方丢,只好拿在手里。 他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上,看着远处热闹的灯火,想着这时间应该已经开宴了,却没有什么回去的兴致,于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四处望着。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好像有一点火,隐隐约约鬼鬼祟祟的,看不真切。 楚霁眼珠转了转,唯恐打草惊蛇,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落了过去。 火光晃动,上头架着一只烤的流油的鸟,旁边坐着主仆两个人。 地上散了一地黑白的羽毛,看起来倒是跟今天白云观观主带着来宫中祈福用的白鹤挺像。 当今天下多推崇道教,白云观在□□开国时曾出过一把力,借着这股东风一路成了俞国第一大观,什么有的没的的传说都要蹭上一把,传得神乎其神的,下至平民百姓上至世家大族,都有不少信徒。 楚霁向来不信鬼神,对一帮子牛鼻子老道也没有太多好感。 只是连他这样的都没有敢把白云观的鹤给烤了,下面这位仁兄真是厉害,让他都忍不住想要下去分一杯羹了。 那小厮声音里都能听得出愁眉苦脸:哎,二公子,咱们这么干要是被家主皇上知道了,一定会被打死的。 旁边坐着的白衣公子看不清样貌,哪怕在这荒僻之地也是坐姿端正,他拿棍子拨了拨火,哼了一声:那老道敢说阿姐命中带煞生来克夫,我就敢把他的鹤给烤了! 声音听着清冷又带着些稚嫩,一下子把楚霁的记忆给勾起来了。 还是个熟人。 楚霁这才想起今天下午听了一耳朵的传言,白云观主入京之时偶遇谢家小姐谢莺时,一见就惊呼此女不祥,命中带煞生来克夫,谢家小姐当场就被气哭了。 谢小姐好像正是谢暄的双胞姐姐。 楚霁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竹笛,直接掷到了火堆里,笑道:谢公子既然都把鹤给烤了,我要是不焚个琴不是太对不起我这纨绔的名头了。可惜这里没有琴,只能用一根竹笛凑活凑活了。 小厮被火堆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退,随后神色惊慌地四下张望起来。 谢暄眼神落到火里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紫竹笛上,心口堵了一整天的气忽然消下去不少,嘴里嘟囔了一句:焚笛烤鹤,小王爷可真是风雅。 楚霁朗声一笑,走到两个人的面前:景玄竟然还记得我,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谢暄没理他,直接把架子上烤的鹤打落到火堆里,吩咐小厮拿土埋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暄暄的行为是不对的,鹤鹤那么可爱,不可以烤来吃! 第七章 楚霁缠着人一路回了正殿,也不回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到了谢暄的旁边。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开宴时的歌舞,此时很多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去找一些关系好的友人或者去结交人脉了。 谢桓一向不待见楚霁,见到这个场景黑了脸:小王爷还是回自己的位置比较好。 楚霁装模作样地给谢桓斟了一杯酒,笑弯了眼睛:谢先生,您曾教过学生天地君亲师。冬至佳日,学生既然碰到了您,自然是要来敬一杯酒才算识礼数。 谢桓看了一眼那杯酒,也不接,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暄低着头,给八岁的小侄儿谢亦陵拿了一块桂花糕,完全不理会这边的动静。 最后还是谢暄的大哥谢远看不过去,来打了个圆场:父亲,小王爷也是好意,景玄难得有朋友一起玩,又是大好的日子,就先算了吧。 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把酒递到了父亲手中。 谢远跟谢暄姐弟差了十多岁,为人温和稳重,是世家圈子里皆知的谢家继承人。 听到朋友两个字,谢暄眼神闪了闪,抬起头来看了楚霁一眼,随后又很快垂了头继续哄孩子。 一提到小儿子,谢桓的脸色也不由得和缓了一些。谢暄虽说哪里都很好,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确是有些问题,虽然将来用不着他长袖善舞周旋人情,总这么下去也不太好。 谢桓顺着台阶饮了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楚霁留在谢家的位置上逗自家小儿子,却还是忍不住要给楚霁添添堵:小王爷可别忘了,休沐结束可是要抽查《尚书》的。 楚霁动作僵了僵,打了个哈哈:记得,记得,先生放心。 谢暄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谢亦陵收了桂花糕,自己却不吃,反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把桂花糕整整齐齐地装了进去。楚霁看了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不吃? 谢亦陵看了他一眼,奶声奶气又一板一眼地回答:逸儿今天生病了,不能来,他喜欢吃这个,我想给他留着。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这个时候正是七岁八岁讨人嫌的年纪,这小娃娃倒是教养的好。 楚霁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小娃娃口中的逸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小太子楚逸。 这两个孩子倒是玩的好。 楚霁被这小娃娃逗乐了,忍不住对谢暄说:你们谢家的孩子都是这么好玩的吗? 谢暄把谢亦陵往身后一拉,戒备地看着楚霁:亦陵还是个孩子,你不许起什么歪心思。 楚霁忍不住笑了,凑近了看他:景玄这是吃醋了?放心放心,我要逗也只会逗你一个人。 明明是寻常的意思,偏偏叫楚霁说的跟调情一样,谢暄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忍不住扭过头去,红了脸颊。 小孩脸皮薄,楚霁也懂得适可而止,主动另起了个话头:景玄,我上次都说了可以罩着你,你怎么还不来国子监啊? 谢暄说:父亲跟兄长商量了,还是想让我在家里多待两年。 楚霁心道,这怎么跟大姑娘出阁一样,还要多留两年,心里也有些惋惜:这样的话,等你来听学了,哥哥我就离开了。要不我犯个什么错,争取多留一年如何? 原本是顺嘴胡说,说出来楚霁竟然觉得这主意也不错,忍不住有些兴奋:对啊,说起来我看那个姓郭的不顺眼很久了。我明天去揍他一顿,记个大过,说不定就能再留一年了。一箭双雕,妙也! 谢暄原本瞪大了眼睛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混账话,心里居然忍不住也有些心动,忽然伸手拉住了楚霁的袖子,拽了一拽。 楚霁正说到兴头上,被猛然一拽下意识去看对面的人,就看见谢暄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透露了一点焦急,正冲着他使眼色。 楚霁一直没有告诉过谢暄,他平日里板着一张脸,唯有一双眼睛,最是灵动,像是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正在他愣怔的时候,身后传来谢桓阴测测的声音:小王爷要是想要多留一年,不用想着怎么犯错,直接跟臣说一声就是了。 楚霁大惊,连忙赔了个笑脸:先生说笑了,我就是说着玩,说着玩。 这边正闹着,场面却忽然安静下来。 谢桓看见站在大殿中央的人,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也顾不上楚霁了,拂袖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今皇帝楚宁身子骨不好,性子也软,主动开口询问道:郭卿什么事? 郭家是近些年新晋的世家,底蕴比不得三大世家,却也很有些新秀的势头。郭家主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倒是挺端正。 他向楚宁拱了拱手:皇上,今天臣为了儿女的终身大事,想请您和诸位同僚做个见证。小儿怀瑾与谢家小姐指腹为婚,如今两人的年纪也都大了,想趁这个机会先定下。 身旁的郭怀瑾跟着父亲向楚宁和大殿里的其他人行了礼。 平心而论,郭怀瑾长得不差,只是楚霁先入为主地看他不顺眼,自然是他做什么都不顺眼。 楚宁目光征询地看向谢桓,见谢桓点了点头,才温声开口:既然如此,也算是件好事,朕就与众卿家做这个见证。 隔着一道帘子,女宾席位那边有人悄悄掀起了帘子往正殿上看了一眼,红了脸颊。 郭怀瑾与谢莺时的指腹为婚,楚霁在京城中这么多年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这次突然就要定下婚约了,倒是让人始料不及。 楚霁想起白云观主给谢小姐的批命,明白这是郭家在向谢家表忠心,思及自己刚刚说要揍郭怀瑾的话,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他不经意间回头,却发现谢暄神色有异,他凑近了一些,就听见谢暄冷冷地哼了一声:虚伪。 楚霁心头一动,试探地问道:令姐与郭怀瑾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是家母在世时定下的,谢暄的眼睫垂了下去,可是郭怀瑾根本配不上阿姐! 谢暄不愿意多说,楚霁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把这件事放到了心上,想要回去查一查。 第八章 谢暄一时意气做下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心急找鹤的白云观主给发现了。 冬至宴已经散了,宫人们来来往往地撤下一殿的狼藉,客人们相互拱手道别,三三两两地散去。 白云观主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手中拎着拂尘,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道童。小道童手里捧着一个烤鸡一样的玩意,上头沾满了灰土,一看就是从地里刨出来的,正是那只倒霉的白鹤。 老头也不要什么仙风道骨的风度了,直接把鹤往楚宁面前一扔,当即跪下:贫道从入京以来便兢兢业业祈福,从来口无虚言,自问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圣上可要给贫道做主啊! 哦?道长可真是口无虚言,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吗? 楚霁原本正在暗戳戳看戏,想着待会儿叫人把有关谢暄的证据销毁一下,来个死无对证,毕竟这种事情他干的熟练。不想谢暄年轻气盛,居然直接开口跟白云观主呛了起来。 楚霁心道要糟,谢暄不明白,他可知道这是明明白白往对方手里递把柄。 对面的白云观主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闻言立刻冷笑起来:谢小公子这么一说贫道倒是想起来了,今个儿的事是贫道直肠子不会说话,先向谢小姐道歉了。 说着,还似模似样地向着谢莺时躬身一礼。 谢莺时原本还在为自己感到委屈,一听事情扯到了自家弟弟头上,也顾不得别的了,直接端起了谢家嫡女的风度,面无表情地受了这一礼:道长真是好大的排场,这么一点小事也好意思闹到圣上面前来。 身后的小道童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开了腔,伸手指向谢暄:我记得,就是这位公子黄昏时分在鹤园处徘徊。后来后来,就看见西南方向冒出了火光 小道童说完了,白云观主才装模作样地训斥道:圣上面前,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小道童嗫嚅着后退了一步,垂下了头。 虽说小道童的话漏洞不少,但还是有意引着众人的思路往谢暄方向想,也的确是成功了。 场面一时沉默下来。 谢暄知晓这次是自己一时意气做了错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从小的家教让他做不到继续冷眼看着,他抿了抿唇,就想主动站出来。 刚刚迈出去一步,却冷不防被人抓住了。 谢暄愕然地抬起头,就见楚霁弯起一双桃花眼,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把他往身后扯了扯,主动站了出来:皇兄,观主,是我做的! 谢暄一惊,挣扎了一下,楚霁没有法子,把人扯到怀里捂住了嘴巴,就着这个不成体统的姿势没脸没皮地一笑:皇兄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个人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忍不住试一试。这白鹤嘛,我见过,挺好看的,就是没有尝过味道,这不就想尝尝嘛。 他说的有板有眼的,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儿。 旁边剩下的几个不明真相的世家子弟闻言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心道果真如此,一看谢小公子就是个君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要是安小王爷就说得通了。就是不知谢家是怎么得罪白云观了,被这样针对。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5) 一时间不少人看谢莺时的眼光都透了些同情出来。 楚宁看着弟弟是铁了心地想要保下谢家小公子,又看了看一脸铁青的白云观主,心中的秤杆很快就做出了倾斜,他轻轻咳了咳,对着白云观主温声开口:小弟顽劣,还请观主担待些,朕做主罚安王三十大板,禁足一个月,你看如何? 怀中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楚霁低下头,就见谢暄一张小脸挣扎得红扑扑的,眼下正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楚霁觉得手下的脸挺软的,于是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冲着谢暄眨了一下眼睛。 白云观主察言观色了大半辈子,知道皇帝是想顺着安王的意思息事宁人了,也没有多纠缠,只是暗中瞪了两个人一眼,带着小道童和一只死鹤退下去了。 皇帝开了金口,惩罚自然是要实打实地实行的,当场就有几个侍卫出列向楚霁行了个礼:王爷,得罪了。 楚霁无所谓地摆摆手,轻车熟路地往行刑的地方走,却忽然被拉住了手。 楚霁回头一看,就见谢暄拉着他的手,一脸坚定:我跟你一起去。 楚霁愣了愣,冲他笑了笑:行刑有什么好看的,天不早了,快跟先生回家吧。 谢暄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又紧了些。 楚霁没有办法,只能向谢桓告了个罪:先生,您可别怪我把您儿子拐跑了。 谢桓嘴唇动了动,怎么也摆不出冷脸来,只能点了点头,让两个人一起走了。 谢远的妻子柳氏手中牵着谢亦陵,小孩子声音软软地喊道:小叔叔,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谢暄回过头去,冲着侄儿摇了摇头,冷不防楚霁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调笑道:你看你们家人像不像送女儿出嫁? 谢暄没理会,被攥着的手却没有任何动作。 行刑的地方外人不能进去,谢暄就在外头一动不动地等着,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里头半分动静。 三十板子实打实地落到身上,楚霁呲牙咧嘴地叫人给扶了出来,一看见灯下那白衣的人影,脸上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做派,却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向着谢暄走去。 谢暄一言不发地扶住了人,然后说:回去,我给你上药。 等到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远远地离开了,值夜的几个侍卫才轻声闲聊起来: 哎,真是奇了怪了,哪次小王爷来这里不是叫得跟杀猪似的,这次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哈哈,兴许是小王爷长大了 两个人坐上安王府的马车,谢暄看着楚霁坐也不敢坐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为什么要替我担下来? 楚霁正咬着牙找合适的姿势,闻言想当然地回答:你是皎皎君子,名声上不能有污点。我就不一样了,什么事情没做过,早就没有名声这东西了,也不差这一件了。 谢暄想过很多理由,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个原因,闻言只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第一阶段结束 第九章 楚霁明明是在检查小皇帝的课业,不知怎么的脑子就又转到年少时的光景了。 屋里燃了香,味道有些闷,楚霁顺手打开了窗户。 正是三月,一派明媚春光。 楚逸觉得自家皇叔最近发呆的时间有些长,眼见他手中的奏折半天都没有翻一页,大着胆子放下了手中抄书的笔,悄悄往殿门外头溜。 楚逸! 楚逸耳朵一疼,忍不住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旁边的宫人看见了,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皇家亲情最是淡薄,到了他们叔侄这里,却是因为相依为命久了,加上年纪相差也不大,却是比寻常父子兄弟还要亲厚些。 楚霁拎着小皇帝的耳朵重新回到了御书房,哼笑道:楚逸你胆子挺肥啊,你皇叔我还没老眼昏花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偷溜这一套。是你皇叔我正经太久,你都忘了我的老本行是什么了吧? 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足够记事了,楚逸自然还记得,自家皇叔少年时的丰功伟绩。 小皇帝暗呼倒霉,像只拔了毛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任由楚霁拎,还不忘垂死挣扎一下:哎皇叔,您看从您出征去北境到现在我都勤政爱民多久了,我今天就出去一天,就一天!我都跟人约好了 楚霁也知道这段时间小皇帝承受了不少压力,没真想把他怎么样,放他出去玩一次也不是不可以。毕竟现在不像他们当初那样形势危急,管你年龄几何都得迅速成长起来,小孩子爱玩是天性,没有必要拘着。 只是楚逸到底是皇帝,大大咧咧地出去是不行的,该问的总要问一句,楚霁放松了手劲,问道:你跟谁约好了? 楚逸眼珠转了转,知道在自家皇叔面前不好撒谎,也就老老实实地答了:今天是上巳节,城郊那边有富商摆了曲水流觞,我跟亦陵哥哥约好要一起去玩的。 楚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亦陵哥哥是国子监祭酒柳郁文的得意门生,谢家唯一的小辈谢亦陵。 谢家人。 那的确是很让人放心的。 楚霁又恍惚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道:正好我近日也有些无聊,就跟你们一同去吧,正好照顾你们两个小鬼。 楚逸有些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小辈们在一起玩,有个长辈跟着,哪怕这个长辈没怎么有长辈的架子,也总是玩不痛快。 楚霁看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伸手戳了这小兔崽子的额头一下:我远远地跟着,你们随意玩,有事叫我行了吧? 楚逸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楚逸一高兴就起了别的心思,想着自家皇叔单身二十多年身边也没有个女孩子照顾,以前是顾不上,这次倒是个好机会。 两个人换好了常服一起去了丞相府,离丞相府还有一段距离,楚逸就眼尖地瞧见了门口站着的青衫人影,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从小跟着他的老太监一边叫着哎哟,您可小心点。一边蹒跚地追了上去。 谢亦陵含笑接住了跑向他的楚逸,把手里拎着的桂花糕递给了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楚逸从小就喜欢吃这玩意,还非要京城里的老字号桂香斋的不可,也不知道又甜又腻的有什么好吃的。 谢亦陵是标准的谢家人,一张脸清秀俊逸,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 楚霁坐在车里没有出去,盯着少年的眉眼瞧了瞧,能看出两三分谢暄的影子,只是不似谢暄的冷淡凌厉,更肖似他的母亲和姑姑,周身的气息都是温润和柔的。 王爷悄悄总结了一下,不如谢暄好看。 丞相府就是原来的谢府,现在看起来倒还是老样子,朱门高户,除了一些破败的地方翻修了一下,其余的跟以前一模一样。 楚霁懒懒地磕了几颗瓜子,心里觉得,物是人非这个词,是真的狠。 那边楚逸已经拉着人掀开了车帘,看见车里还有一个人,谢亦陵一惊,下意识放开了楚逸的手,向着楚霁行了一个礼:王爷。 楚霁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怎么有精神:你们随意就好,不必管我。 谢亦陵被楚逸硬拖着舍了谢家的马车上了这一驾,刚刚坐下,车夫就得了命令跑了起来。 说是不用管他,摄政王气场强大,真正能做到当没他这个人的也只有楚逸一个,谢亦陵眼见拘谨了不少,害的楚逸对着他家皇叔飞了好几回眼刀子。 楚霁表面上不当回事,甚至还能瞪回去,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别扭,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年纪大了,跟这些年轻人都玩不到一块去了。 京城南面一条白河自西向东蜿蜒而过,算是一条天然的护城河,眼下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河畔颜色青青,河堤上游人如织,游人最密集的地方就是楚逸说的曲水流觞。 楚逸拉着谢亦陵,一脸跃跃欲试,不待楚霁首肯就跑远了。 谢亦陵还记得要跟楚霁说一声,楚逸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叔。 楚霁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要是倒回个七八年,楚霁定然是要去凑这个热闹的,现在却觉得人有些吵了。他随手折了一枝柳拿在手里把玩,吩咐身边的侍卫过去看好了两个小辈,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堤慢慢地溜达。 春日里的生机总是最足,远远传来修禊祈福的动静,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执手私语的小爱侣,还有不远处叫卖杏花的小姑娘,看的人心情也不由得舒畅起来。 虽然眼下内忧外患还没有完全解决,倒是有了一些盛世的景象。 也算是他这些年的青春年华没有喂了狗。 明明还没到六月,天倒是变得快,没一会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虽然说雨不大,到底是不好继续光着脑袋待在外头。楚霁皱了皱眉,正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旁边一个小二就热情地招呼起来:客官来我们店里吧,正好能点一壶今年清明新上的茶! 楚霁抬头看了看招牌,客似云来,应该是新开的铺子,眼下需要躲雨,也就不怎么讲究地走了进去。 第十章 进了店,楚霁习惯性地上楼梯往二楼走,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定,对跟着他上来的小二吩咐道:来一壶茶。 话一出口,他觉得不太够劲,又改了口:算了,来一壶梨花白吧。 梨花白是京城这一带特产的烈酒,楚霁许久没有喝过,这会儿忽然有点想得慌。 小二把手中的毛巾往后一搭,说了一句:好嘞!便匆匆下了楼,随后就捧了一坛未开封的酒上来。 楚霁摆摆手示意小二自己去忙,自己拍开了封泥,也不用酒杯,直接就着坛子喝了一口,入口辛辣,余韵悠长,是难得的地道。 楚霁又饮了一口,心里盘算着就是为了这酒,这家店倒是可以常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噼啪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楚霁下意识敛了眉,警醒起来,回过头,却看见一个身穿艳红罗裙的姑娘正在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唇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这位姑娘长相是咄咄逼人的艳丽,周身配饰无一不华贵奢靡,偏偏一身极盛的气势把一张艳丽的脸和一身的奢靡全都压下去了,看起来倒是个极有韵味的美人。 是王氏的嫡长女王月舒。 小二手脚利索地上来把地上打碎的茶盏收拾了,又换了一盏新的上来。王月舒转过脸去,语带歉意地对对面的人说:抱歉,是我手滑了。 她对面的人一袭白衣,坐得端端正正的,身姿清雅,音色有些清冷:无妨,王姑娘没有伤到就好。 楚霁只觉得方才喝的酒一路冲到了脑子里,烧得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整个人都蒙了。 王月舒用公筷给谢暄夹了一筷子豆腐,笑容甜腻地凑近了些,两个人就开始融洽地交谈起来。 背对着谢暄的方向,王月舒给楚霁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在楚霁看不到的角度,谢暄皱了眉,声音冷淡:不知王小姐把在下约出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王月舒还是勾着笑,眼中的情绪却是一下子淡了下来:不过是想要跟谢丞相做一个交易罢了。 哦?谢某倒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跟王小姐交易的。 王月舒又凑近了一些,吐气如兰:家父上一次与谢丞相说的事情,希望谢丞相能应承下来。 谢暄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抱歉,这个交易谢某不做。 王月舒笑了笑:无妨,我只是先告知谢丞相一下我的目的,至于究竟如何,我会再找机会与谢丞相说个清楚的。 楚霁看着眼前的场景,无暇思考王月舒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只觉得原本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甚至结了冰。 这点冷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些神智,能支撑着他表面从容地冲着王月舒客气地笑了一下。 谢暄已经二十四岁了,他是会成亲的,会跟妻子相敬如宾,会儿孙满堂,会完全忘了年少时的荒唐他自己停在原地意难平了这么多年,不能求别人也跟他一样。 楚霁渐渐冷静下来,又饮了一口酒,在心里对自己说要甘心,过去了就过去了,喝完这坛酒,就悄无声息地结账走人,就当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甘心甘心个大头鬼!他楚霁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甘心! 他不受控制地走到两个人的桌子前,敲了敲桌子,冲着谢暄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谢丞相,不知道这位是?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6) 王月舒抬起头来,弯了弯眼角,很愉悦的样子:小女子王氏月舒,摄政王明明前几天庆功宴上才见过,这记性真是不怎么好呢。 楚霁也笑:原来是王小姐,这倒真是本王记性不好了。 谢暄在旁边给王月舒的杯子续了茶水,还是一贯冷淡的模样,任由楚霁说着,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楚霁主动去问他:能在这里遇到谢丞相也是缘分,要不一起坐,这一桌就算在我的账上如何? 谢暄道:王爷随意。 楚霁就死皮赖脸地坐下了。 正巧小二端了一盘白灼虾上来,王月舒看了一眼那虾,娇嗔道:这白灼虾可是小女子最喜欢的一道菜呢,只是可惜,我那婢子没有跟上来,没有人给我剥了。 说着,她妙目一转,笑盈盈地看向谢暄:不如谢丞相来替我剥? 谢暄还没有表态,楚霁就主动拿了一只虾:王小姐,还是本王来吧。 楚霁剥虾的手法很熟练,一点都不像个被人伺候养尊处优的王爷,倒是像伺候人伺候惯了的。 剥完后,楚霁十分顺手地把虾肉放到了谢暄的碟子里。 一时间,三个人都愣住了。 楚霁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干干一笑:放错地方了,要不谢丞相就将就着吃了吧。 谢暄一双好看的眼睛忽然就望了过来,黑沉沉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意味。 楚霁被看得心脏都紧了紧。 随后他就看见谢暄淡然地夹起了虾肉,没有蘸酱料就放进了嘴里。 楚霁的手指抖了一下。 王月舒看两个人的眼神更加玩味了。 三个人气氛各异,倒是谁也没有再提剥虾的事情。 皇叔,皇叔! 凝滞的空气忽然被两声咋咋呼呼的大呼小叫给打破了,楚逸噔噔噔跑上了楼,嘴里还喊着:皇叔,有茶吗?渴死了。 臣女王月舒参见皇上!一见来人,王月舒连忙离开座位行了个礼。 楚逸摆摆手示意她自己起来,匆匆忙忙跑到了楚霁的面前。 楚霁捡了一个新杯子倒了一杯白水:没有茶,给你白水喝就不错了。先生交给你的仪态呢? 楚逸咕咚咕咚饮尽了水,才嘿嘿一笑:这不都是跟着您学的吗?仪态又不能当水喝。 跟楚霁呛完了声,楚逸才注意到桌子上的另一个人,眼睛亮了亮:丞相,您也在这里! 谢暄嗯了一声,看楚逸是微服出来玩的,也就没有刻意跟他讲君臣礼节,只把他当成寻常小辈,拿起水壶又给他续了一杯水:慢些喝,小心呛着。 楚逸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捧着杯子傻兮兮笑了两声,找了个空位坐下。 第十一章 楚逸跑得快,听侍卫说完了楚霁的位置就自己跑上来了,倒是身后拎着大包小包的谢亦陵受了罪,隔了一会儿才赶了上来。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人,先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空位上,按照众人的身份挨个行了礼,才看向谢暄,眼中带了濡慕惊喜:叔父! 谢暄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楚逸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有在意三个长辈诡异的气氛,自顾自地拉着谢亦陵说起了今天发生的趣事,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倒是很热闹。 王月舒扫了一眼席上,忽然又娇媚一笑,冲着谢暄含情脉脉地抛了个媚眼:丞相大人,我想吃那道芙蓉糕,可否劳烦大人帮我拿一下? 谢暄一言不发地把碟子拿了过去,却不防王月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啪!楚霁那边摔了个筷子。 谢暄皱了眉,却还是顾及着王月舒是女子,没有说出来,只是抽回了手。 原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两个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说话,面色复杂地看着桌子上的这一幕。 楚逸心里想着丞相大人鞠躬尽瘁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成家,简直跟他皇叔一样凄惨,现在看王家小姐长得好看又对谢暄有意,忍不住想要开口做个媒:谢丞相,你要是有看得上的姑娘,跟朕说一声,朕立刻就下旨赐婚! 说完,他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朕看王小姐就不错啊。 王月舒没料到楚逸竟然能有这么神来一笔,掩面娇笑道:谢丞相,您看如何? 楚逸心头一乐,这事算是成了一半了。 谢暄还没有表态,楚霁却猛然摔了手中的杯子:我不同意! 楚逸看着楚霁从来没有过的冷脸,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瞬间呆住了,还有些害怕。 谢暄原本以为这是小孩子的玩笑,正想回绝,没想到楚霁先开了口,他的火气也上来了,冷笑了一声:不知道王爷是以什么身份来插手这件事情呢? 楚霁脸色铁青地看着他,掌心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对峙着。 楚逸惊叫了一声:皇叔,你的手! 谢亦陵拉了他一把,冲他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谢暄先转过了头,垂下了眼睫,笑意清浅:皇上,臣也觉得王小姐不错。 楚逸隐隐约约知道自己闯了祸,诺诺不敢应声。 楚霁重重喘了两口气,稍稍冷静了一下:你们都出去,楚逸,去把整个二楼都包下来。 谢暄仿若无事地坐着,浑身上下都透着疏离。 整个二楼很快就安静下来。 楚霁一把握住了谢暄的手,恨恨道:谢景玄,你是拿刀子戳我的心呢? 楚霁多年征战,手劲大得很,谢暄本来身子骨就弱,皱着眉挣了两下,没有挣开。楚霁手心的血沾染到他的白衣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谢暄的目光落到那片红色上,有些空,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由着楚霁握着:楚月白,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楚霁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谢暄道:这两年,王爷拿下了礼部尚书王海,查抄了江州知府,提拔寒门名士,暄知世家多腐败,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王爷暗中打散三大世家的联系,扶持世家支脉挑拨世家内斗,开恩科削荫庇,暄亦不打算说什么。 只是,我是谢家家主,他弯起了眼睛,里头的光冷下来,你我终究是道不同,你求你的皇权稳固,我保我的谢家传承不灭,还是各凭本事为好。 楚霁自认动作隐秘,只是谢暄跟他太熟悉了,这些瞒得过天下人也瞒不过他。 楚霁叹了口气:景玄,我没有想要对谢家怎么样。 谢暄的笑容颇为讽刺:王爷是没有想对谢家怎么样,只是若王爷的宏图成功了,谢家还会是谢家吗? 楚霁看着他对面的这个人,六年来他们很少有这么近的时候,却也从来没有如此清晰的远。 他忽然发了狠,顺着当下的动作把谢暄的两只手反剪在身后,便吻上了那张他肖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唇。 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两个终究还是有交集的。 谢暄的唇跟他的人一样清冷,辗转吮吸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温度,谢暄惊怒交加地看着他,憋得脸都红了,楚霁干脆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掌心一片湿热。 谢暄的声音有些颤抖,喃喃道:楚月白,你放开我 楚霁趁着他说话的机会撬开了他紧闭的齿关,追逐着他的舌头一路纠缠,架势仿佛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嚼碎了吞下去。 楚霁刚刚喝过酒,口中还有梨花白清冽的酒香,谢暄险些溺毙在这样熟悉的唇舌纠缠中,恍惚间也像是醉了,不住地向后缩,却被楚霁强势地按在了自己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楚霁放开了谢暄的双手,几乎是习惯性的,这双失去了钳制无处安放的手按到了楚霁劲瘦的腰上。 这个吻最终结束在谢暄的狠狠一咬中,满口血腥味的时候,谢暄用尽了自己平生的力气才终于把身前的人推开。 啪! 清脆的一巴掌。 谢暄抖着唇,嘴唇是红的,眼角也是红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整个人都狼狈得不成样子。 楚霁挨了一巴掌,还想伸手拉他,谢暄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外头的雨还没有停。 谢暄不管不顾地走进了雨中,头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撑起来一把伞,他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一袭红衣的王月舒。 王月舒的脸上没有了在酒楼里面时的娇媚,透出她本来的冷静骄矜来。谢暄垂眸向她行了一礼:王姑娘,刚才在酒楼里是谢某唐突了,还望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王月舒了然地笑了笑,道:无妨。 两个人同撑一伞走在雨中,郎才女貌一双璧人,看起来说不出的般配。 楚霁匆匆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 他忽然没有了继续纠缠的勇气,捏紧了手中的伞,转身回了二楼,又叫了一坛梨花白。 他们什么时候,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回忆杀第二阶段 第十二章 楚霁禁足的那一个月,谢暄天天都去找他。 第一次楚霁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谢暄的时候还很惊讶,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小少年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不肯说。 楚霁眼珠转了转,也没有逼问。 第二天谢暄刚从安王府的墙上翻过来,刚露出了一个脑袋,就看到了墙根底下似笑非笑的楚霁。 楚大流氓吹了个口哨:哟,小郎君这是来我府上偷香窃玉呀。 谢暄费力地坐上了墙头,闻言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大约是情绪波动太激烈没有注意掌握平衡,谢暄脚下一滑,一下子就一头栽了下来。 楚霁一惊,想也不想地上前一步想要把人给接住。 下跌的力道自然不是一双胳膊可以承受住的,楚霁直接被谢暄给扑到在地上,当了人肉垫子。 刚刚挨过打,又来这么一下子,楚霁的腰都快断了,可是看见自己身上那人惊慌焦急的眼睛,他还是费力地挤出了一个与平时没什么区别的吊儿郎当的笑容,扶了谢暄一把:小郎君快起来,奴家都要被你压坏了。 谢暄对他这些不着调的话从来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慌里慌张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怎么也不敢看他。 后来楚霁就把人领到了管家面前,给了他一把自己院子的钥匙和自由出入安王府大门的权力。 过了年节,天气可见的和暖起来,等到楚霁一个月的禁闭快要结束的时候,地面上已经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草色了。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谢暄坐在窗下被楚霁使唤着剥橘子,纤长素白的手细细除去橘子上细白的筋络,看起来宁静又好看。 楚霁坐在软榻上看书,手中的书半晌都没有翻一页,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盯着少年白净的侧脸看入了迷。 他压下心底那点古怪,笑嘻嘻地喊他:景玄,我明天禁足就解除了。 谢暄剥橘子的手顿了顿,垂下了眼帘:那我明天就不来了。 楚霁心里忽然就有点惆怅,正好谢暄剥完了橘子端给他,他直接就把人按在了软榻上坐下,捻起了一瓣橘子塞进了谢暄嘴里。 手指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温凉柔软的东西,摸起来比橘子瓣还软。 最后这盘橘子大半都被楚霁喂到了谢暄的嘴里。 重新开课的时候,楚霁在国子监里见到了谢暄。 谢暄不爱说话,平时也不跟学子们一起闹腾,课业学得好,加上长得好一看就是个乖乖巧巧的好学生,差事办完了重新回来的柳先生喜欢的不得了,跟朝堂上的同僚们夸奖了好几回。 楚霁还是老样子,每次跟先生对上十次有八次是先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被罚抄书罚站都是常事。 偏偏就是这两个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关系格外好,谢暄从来国子监的第一天就黏在楚霁的身边,跟条小尾巴似的,每次楚霁挨了什么罚都要跟着。柳先生劝了他好几回也没有用处,有时候心疼自己的得意门生了还忍不住要给楚霁减罚,真真是十分憋屈。 这样的情况多了,反倒是楚霁自己主动不惹事了。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7) 自己受罚无所谓,可是连累了谢暄,楚霁总是觉得心疼。 柳晏对此嗤之以鼻,以前自己被连累了多少回,也不见小王爷心疼心疼。 春夏秋冬又过了一轮,楚霁在这一年的冬天结了业。 皇帝看他没有什么事情干老是去东宫逗小太子,很害怕他带坏自己的儿子,就给他在朝中安排了一个闲职。 既然是闲职,除了每日按时应卯小王爷依旧没有什么正经事。这一日有位同学的狐朋狗友过生辰约了楚霁,在醉风楼上燃了炉火,摆了一大桌。 酒至酣处,小二忽然上来送了一个包好的油纸包:王爷,您的千层酥。 楚霁点了点头:放桌子上吧。 柳晏跟他玩惯了,贱兮兮地伸手去解那油纸包,还没够到就被打下了爪子。 柳晏也不恼,扯着手中的扇子调笑道:哟,这千层酥可是醉风楼的一绝,小王爷这是想拿去讨那位美人儿的芳心啊? 席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跟着哄笑起来。 楚霁笑骂道:滚你的,我是给景玄带的,他爱吃这个。 谢景玄啊,一位公子自以为洞悉了楚霁的心理,用一种令人不怎么舒服的语气说,谢家小公子的确是漂亮,怪不得小王爷这么放在心尖上疼宠着。 这个世道断袖分桃之事虽然不多,也绝对不会少,尤其是世家子弟之中,娈童美妾什么都玩的开,像他们这种纨绔,更是什么都敢说。 楚霁却是一下子沉了脸,要不是柳晏拉的快拳头就直接冲着这位公子的脸上去了。 柳晏拉着人,苦着脸小声劝:月白你冷静一点,刘公子不是那个意思。 楚霁这头还没有冷静,那边的刘公子也来了气性,一拍桌子:柳清明你让开!本公子还就是那个意思!他们能做我还不能说了? 柳晏脸也跟着黑了下来,索性不管了,坐在一边看戏。 楚霁活动了一下手腕,上去把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刘公子看着挺有骨气,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依靠家世作威作福的纸老虎,没一会儿就被揍得哭爹喊娘。 一帮子人敢拦楚霁的人不多,唯一一个柳清明还坐在一边看戏,一帮少年如鹌鹑一般看着楚霁单方面揍人,心中都叫苦不迭。 尤其是今天的东道主,原本是请楚霁来充个门面,没想到请了个煞星来,真是呜呼哀哉。 看着揍得差不多了,柳晏才装模作样地带着人上去拉了个偏架,乘乱踩了刘公子几脚,把人给带出了醉风楼。 楚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往回走。 柳晏连忙把人拉住:哎哟我的小王爷,打完这一顿就够了,再揍是要出事的。 楚霁回过头来:刚刚打架的时候千层酥摔到地上了,我再去重新买一份。 柳晏皱了眉,颇为严肃地说:楚月白,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景玄过度关心了一点? 楚霁顿了顿,忍不住轻轻踹了柳晏一脚:你想什么呢,景玄是我的兄弟,跟你一样。 柳晏松了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日京城初雪,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像极了人心中散乱的思绪。 第十三章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就像那个下雪的冬日里楚霁说的那样,他们只是兄弟,然后那一点微妙的心思就随着岁月无声湮没,再也不会有人提及。 楚霁行冠礼的那天,皇帝原本想要给这个唯一的弟弟大办一场,却被楚霁主动拒绝了。左右他一个不管事的富贵闲人,太大排场别说别人怎么想,自己看着都十分不自在。 更何况当下局势并不太平,北境匈奴进犯,皇帝派了威武将军谢远前去平乱,现下还不知战况如何。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歌舞升平,楚霁自己却过不去这个坎。 正是阳春三月,外头是一派明媚春光,谢桓被皇帝招进了宫里议事,谢暄一大早就拉着自家姐姐往安王府跑。 谢莺时知道两个人关系好,拉住了谢暄,一边给他整理衣衫一边取笑道:今个儿不也是你的生辰吗?你这么急匆匆地跑出去,是不打算过了? 也是缘分,两个人虽然年纪差了两岁,但生辰倒是同一天。 谢暄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我生辰每年都有,可是楚哥哥的冠礼就只有这一回 谢莺时被弟弟眼巴巴的神情看的好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了,走吧。 尽管不是大办,亲王及冠,该有的排场一点都不少。安王府一大早就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马车足足排出了一条街去。 王府的管家原本正在门口迎宾,一见谢家姐弟下车连忙迎了过来。他先接过了两个人手里的贺礼,冲着谢莺时行了一个礼,才转过头来看向谢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谢小公子,王爷吩咐了,您来了之后直接去内室找他就行。 因为和楚霁的关系,谢暄来安王府是常事,久而久之跟安王府的下人也都熟悉了。老管家当了一辈子管家,无儿无女,对这个乖巧好看的孩子喜欢的紧。 谢莺时被管家带去了女宾的位置,谢暄一个人穿过前堂往内室走,走到一半却被柳晏截住了。 柳晏把人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手中的折扇都快被自己掰扯烂了,还是一脸欲言又止不好开口的样子。 谢暄有些不解,主动问道:清明,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柳晏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那个你知道我堂姐跟你姐关系好对不对 柳晏的堂姐唤作柳清荷,正是谢暄大哥谢远的妻子,谢暄姐弟两个的大嫂柳氏。平时谢远政务繁忙,动不动还要率兵调来调去,柳氏一个人留在家中带孩子,都是谢莺时照顾的,两个人的关系跟亲姐妹差不了多少。 谢暄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柳晏到底想要说什么。 柳晏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堂姐知道你姐跟郭怀瑾定婚了,让我平时留意着郭怀瑾一点。以前倚红楼的头牌不是红袖姑娘吗?我前两天在倚红楼听曲儿的时候听映竹姑娘说红袖姑娘前两年就被郭怀瑾赎身走了,心中起疑,就暗中查了查。你猜怎么着,姓郭的在京城里另外置了宅子,孩子都已经两岁了。 当年谢母同意这门亲事也是觉得低嫁女儿受不了欺负,可若是这样嫁过去,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气呢。 谢暄早就知道郭怀瑾是个什么人,这么一听也毫不意外,只是联姻这种事到底不是他可以左右的,只能垂了眼睫,攥紧了拳头:这次就多谢柳兄了,今天是楚哥哥的冠礼,等到回去,我会跟阿姐和父亲说明的。 柳晏看他表情没有异样,才放心地放他走了。 才穿过游廊,谢暄就看见谢莺时跟郭怀瑾站在花园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谢莺时红着脸笑了笑,郭怀瑾就站在对面,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模样。 谢暄刚刚听了郭怀瑾的腌臜事,心里有火,却顾及着这是楚霁的冠礼,只是喊了一句:阿姐,冠礼快开始了,咱们进去吧。 谢莺时应了一声,礼数周全地向着郭怀瑾道了别,向着谢暄的方向走了过来。 谢暄狠狠瞪了郭怀瑾一眼。 两个人快走到正厅的时候,谢暄忽然问:阿姐,你喜欢郭怀瑾吗? 谢莺时愣了愣,笑了: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女子到了年纪,都是要嫁人的,没有什么分别。 谢暄拉住了姐姐的手,很想告诉她不喜欢就不嫁了,可是自己也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他不想懂那些世家皇权之间的博弈,只是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幸福。 一直到进到正厅里,谢暄还有些闷闷不乐。 正在应酬的楚霁一眼就看到了他,跟对面的人道了句:失陪。就跑了过来。 景玄,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楚霁一早上都没有等到谢暄,心里有些奇怪,这会儿见他进来脸色却不怎么好,忍不住担心,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谢暄摇了摇头:我没事,楚哥哥,你先去忙吧。 眼下的确不是安慰谢暄的好时机,楚霁眼珠一转,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等到冠礼结束去我房间,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谢暄看着楚霁,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 冠礼的一套流程下来甚是繁琐,一直折腾到月上柳梢才算完。 楚霁请来的大宾是柳先生,加完冠,语重心长地对楚霁说:小王爷这冠礼完成后就是大人了,切不可像以往一样不知轻重。眼下天下各处均需要人才,王爷既然有得天独厚的身份,自然应当为国为民多尽一份信理才是。 按理说柳先生的身份比楚霁是要低的,只是这一番话是以楚霁师长的身份来说的,自然是合适。 楚霁在柳先生面前难得正经,恭恭敬敬地向下一拜,应了一声:是,学生谨遵教诲。 冠礼结束,宾客陆陆续续散去。 谢暄一整天跟着忙下来,被灌了不少酒,有些头疼。楚霁从人群中寻到他,握了他的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头疼?先去我房间歇一会儿吧,这边送客还要一会儿,完了我就过去找你。 第十四章 楚逸政务繁忙,只来安王府露了个脸就走了,留下了一个宫里的老嬷嬷帮忙招呼女客。这会儿已经散了席,老嬷嬷也打算回宫中复命了。 临走前,她特意找了个没人的空档悄悄对楚霁说:安王爷行了冠礼就是大人了,房里没人照顾可不行。今日陛下和皇后娘娘特意吩咐我给王爷送了个人来,都是□□好的,知根知底,王爷要是喜欢就收着吧。 世家子弟冠礼当日被教导人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老嬷嬷是先皇后的陪嫁宫女,从小就是看着他们两兄弟长大的,自然就多了一分慈母心肠。 楚霁原本正打算回房间照看一下谢暄,闻言脸色一变,立刻抓住了老嬷嬷的手:嬷嬷,那个姑娘在哪里? 老嬷嬷说:自然是在王爷房间里。 噼啪!有什么清脆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楚霁一颗心直直下坠,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想法,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里跑。 谢暄被管家送到楚霁的房间里,管家还要帮着送客,就先离开了。 楚霁的房间似乎和往日比有些不同,墙角的香炉里换了新香,空气中飘荡着清淡的香气,像是兰花的味道又比兰香甜腻,烛火暧昧不明,床帐也紧紧拉着。 谢家家规向来严格,谢桓从来都不允许他喝酒,也就导致了谢暄的酒量非常之差。猛然间被灌了这么多酒,谢暄头疼的厉害,被酒精侵蚀的脑子也有些不清醒。 他循着记忆走到楚霁的床边想要坐一会儿,里头突然伸出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拖着他就往床帐里走。 谢暄一惊,下意识开始挣扎,宽大的袖子一扫,床边用来装饰的花瓶应声而碎。 和谐社会从我做起。 王府里的下人们大概得到过吩咐,花瓶碎裂那么大的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来过问。 楚霁站在门前,里头没有什么激烈的声音,和谐社会从我做起。 他想也没想,一脚踹开了门。 啊! 床上传来一声属于女子的尖叫。 楚霁几步跨过去扯开床帐,和谐社会从我做起。 楚霁眼睛红了,却还是拼命保持着理智,伸手帮谢暄掩好了衣襟,对跟着他进来的老管家说:把这个女子带下去安置了。 老管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小王爷这么失态的样子,一时间也有些诺诺,再一看房间里这幅场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作孽,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就退出去找了两个嘴巴严实的小厮把哭哭啼啼的女子带下去了。 女子原本打着攀高枝的念头格外卖力,现在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心里害怕得紧,被人带下去的时候还在不住地求饶希望楚霁能看她一眼,却被楚霁一个不耐烦吩咐人打晕了。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给谢小公子请个大夫看看? 楚霁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既然是皇帝皇后安排的人,不会用伤身的东西,谢暄的名声不能坏在这上头。 不用请大夫,吩咐人送一桶冷水来。 老管家悄悄收拾了一地的碎片,掩上了门。 楚霁的目光重新落到谢暄的身上。好像是觉得热,原本被楚霁掩上的衣襟又被谢暄折腾开了,他勉勉强强睁开眼睛,像是认出了来人,粗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墙角香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8) 应该是动了情的缘故,谢暄原本清冷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粘腻,尾音像是一把小勾子,一直勾到人心里去。 楚霁被这把声音激得心神不稳,只觉得心头一把火烧得旺,说不出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火,忽然就不敢看他了,连忙走到墙角,把香灭掉了。 楚霁简单查看了一下香的成分,跟他想得差不多,只是一些简单的助兴药材,不会伤害身体。谢暄原本就醉了酒,遇上这香,才有这么大的效果。 正好下人送来了冷水,楚霁回头想叫谢暄下来,却见谢暄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灯下看美人总是越看越好看,更何况谢暄本身就是顶尖的容貌。 更何况今晚格外暧昧的烛火。 楚霁从来都知道自家兄弟好看,比整个京华所有的世家贵女都好看,好看到一个眼神就让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沉沦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谢暄抱到了怀里,辗转厮磨着身下人的红唇。 两个人都喝了酒,酒香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纠缠在一起,恍惚间温度又升高了几分。 谢暄安安静静地睁着眼睛看他,眼神是纯然的信赖,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任何回应。 楚霁仿佛被这个眼神烫了一下,慌乱地放开了人,转身想走。 却冷不防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明明只是很小的力道,楚霁却怎么也走不了了。 他顺着力道坐回了床上,谢暄细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主动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唇。 楚霁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炸掉了。 偏偏谢暄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缝。 楚霁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回吻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完了。 那就这样吧。 两个人吻着吻着就双双倒在了床上,楚霁按着谢暄劲瘦的腰身,谢暄被吻得气喘吁吁,眼角漫出了桃花色,皱了眉头,双手胡乱地去解楚霁的衣带。 楚霁稍稍放开他,按住了他作乱的手,问他:谢景玄,我是谁? 谢暄眼里水雾弥漫:楚哥哥 楚霁笑了,去吻他的眼角:乖,闭上眼睛。 谢暄睫毛颤了颤,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一室旖旎。 和谐社会从我做起!跟着我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循环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改了,审核小姐姐看我,看里面的和谐社会从我做起,看里面的二十四字箴言!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第十五章 楚霁醒来的时候,谢暄还在熟睡。 少年脸上还带着泪痕,身上青青紫紫的,一双手臂还紧紧地揽着他的腰肢。 楚霁看着这样的谢暄,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也软的一塌糊涂。他轻手轻脚地拿开谢暄的手,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小声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早膳。 回到房间之后楚霁就看到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谢暄睡眠浅,尽管楚霁的动静很小,他还是被惊醒了。 醒来后第一感觉就是疼,浑身上下都跟散了架一样。他略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周围,最后目光落到身边的楚霁身上,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楚霁见他面色不对,连忙走到床边,心下一慌:景玄,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有解释出什么东西来,最后心一横,把眼睛一闭,自暴自弃道:你要是不开心的话,就随便把我怎么样吧,我绝对不反抗。 楚霁眼睛闭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地听着床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声音停了下来,他感觉谢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谢暄穿好了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他说:我饿了。 楚霁愣愣的,只觉得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愿意顺着他,闻言连忙说: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沐浴,然后就可以吃了。 谢暄看他呆呆的样子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笑容轻轻浅浅的挂在他冰雕雪砌的脸上,好看得灼了楚霁的双目。 楚霁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全然没了以往的风流劲,跟个没历过□□的毛头小子似的。 两个人沉默地吃过早饭,楚霁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谢暄:景玄这是给你的生辰礼,昨天没来得及给你 谢暄接过盒子,也没有打开看,对楚霁说:我回去了。 楚霁心里有些失望,道:那我送你。 谢暄摇了摇头:不必了,让管家送我吧。 楚霁更失望了,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吩咐管家准备马车把谢暄送回去。 谢暄在马车上打开盒子,里头是一个人形的木雕,小人眉眼精致,正是他的模样。看得出来雕刻者很用心,连衣服的褶皱都很精细,栩栩如生。 安王府给出的说法是谢家小公子醉酒后在安王府歇下了,谢家人倒也没有疑惑,谢暄跟楚霁关系好,平时在安王府住下的次数也不少。 今日并非休沐,谢家父子都出门办公去了,家里只留下了谢莺时和柳氏母子。 谢暄对外说了不舒服,就一个人闭门窝在房间里待了一天。 管家只当他是宿醉难受,吩咐人帮他熬了醒酒汤,还特意叫下人不要打扰他。 谢莺时听说谢暄连午饭都没有出来吃,有些担心,特意煮了粥,想要看一看自家弟弟。 谢莺时推开门的时候,谢暄正抱着腿看着窗外,手里握着一个小木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碗,唤他:阿暄,过来吃点东西吧。 姐。谢暄叫了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忍不住皱了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谢莺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变,口中却温柔地嗔怪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谢暄胡乱应了一声,拿起勺子来喝粥。 眼看着一碗粥都要见底了,谢暄忽然放下了勺子,情绪低落下来:阿姐,对不起,昨天晚上没能跟你一起过生辰。 谢暄跟谢莺时是龙凤胎,从小就比寻常姐弟亲厚,小辈的生辰没有大办的,都是自己过,往年的生辰姐弟俩都是要分一碗长寿面的。 谢莺时扑哧一声笑了:你要是想吃,今晚我给你煮,我们补上好不好? 谢暄抬起头看着谢莺时温柔的侧脸,心里一下子就宁静了下来。 楚霁在家里坐立不安了半晌,最后终于忍不住跑出来,从倚红楼里揪出了醉生梦死的柳晏,陪他一起喝闷酒。 柳晏原本正跟楼里的香香姑娘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猛然被揪出来整个人都不太好,完全不想搭理跟抽了风一样的好友。 好在楚霁也完全不需要他搭理,只是自顾自地喝酒。眼见一壶梨花白都进了楚霁的肚子,柳晏才看不下去地拿走了他的酒壶,颇为嫌弃地问道:小王爷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楚霁把最后一杯酒喝干净,面容严肃地看着柳晏:柳清明,我告诉你一件事。 柳晏估摸了一下两个人的武力,放下了拳头,耐着性子问:什么事? 楚霁的面容更严肃了:我跟景玄睡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很轻,却还是被柳晏听清了。 哦,柳晏冷静冷漠地哦了一声,语调嘲讽,就这事儿?你居然现在才把人睡了,真够磨叽的。 楚霁一脸懵地看过来。 柳晏冷笑了一声:就你们俩那黏糊劲儿,要说你对人家没想法鬼都不信。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兄弟情深居然是这样吗? 窗外的云彩移开了太阳,春光一下子盛大起来。 楚霁一朝开窍,原本的风流伎俩却一个也用不出来了,只会天天跑去谢宅,也不敢太孟浪,撩拨一下就自己先害羞跑了。 谢暄对此没有什么表示,按照谢桓的安排,去御史台干了一个文书的职位,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那一夜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意外。 这一日休沐,谢暄在书房里抄写前朝的孤本,窗户忽然被敲了三下。他抬起头来,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水灵灵的桃子,楚霁远远地站着,冲着他傻兮兮地笑。 谢暄拿了桃子放在桌子上,继续抄书,忍不住也勾起了唇角。 窗外的蝉鸣声叫的很热烈。 两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相处着,谁也没有说喜欢,却比说了喜欢的人还要腻乎。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句喜欢,往后六年的时光都没有机会再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阶段回忆杀结束 第十六章 早朝。 楚霁站在正中央把这些时日收集到的证据一一列了出来,最后总结道:皇上,江南巡察使江岭谋反一事已是罪证确凿,臣以为应当即刻派兵剿灭! 皇上,谢暄站出来,江岭出身江南士族首领江氏,门生众多,势力盘根错节。谋反一事牵扯甚多,臣以为应当先派人暗中调查再一网打尽,摄政王所言虽不假,只恐剿灭一个江岭还有下一个,遗患无穷。 这两个人原本就不对盘,最近更是跟吃了枪药一样,每一次都意见相左。朝堂上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神仙打架谁也不想触霉头。 楚逸坐在龙椅上心中暗暗叫苦,眼看着大臣们没有一个站出来表态的,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呵呵,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朕派安定侯率兵平反,派御史大夫待人暗中调查,如何? 两个被点到的人对视一眼,上来领了命。 江岭这个人仗着家世一向肆意妄为惯了,脑子不大好使,谋反一事也没有什么周密的准备,纯属头脑发热的决定。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这两尊大神就是借着这件事不对付呢。 这件事解决了,两个人看也没看对方一眼,自顾自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楚逸看差不多了,主动问道:诸卿还有什么事吗? 原本一直在朝堂上当吉祥物的柳郁文却忽然出了列:皇上,臣有本奏! 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在他的国子监里待过,见了他下意识有种耗子见了猫的畏惧感,连楚逸见了他也觉得牙疼,连忙问道:柳祭酒有事请讲。 柳郁文瞥了一眼目不斜视的楚霁:皇上,前一段时间摄政王曾经提到过开恩科选拔寒门子弟,臣同国子监里的老家伙们商量了一下,想借这个东风招收寒门子弟入国子监学习,也算是为培养国之栋梁尽一份力。 他这一番话说的轻巧,却把整个朝堂炸翻了锅。 开恩科选拔寒门子弟已经是动了世家的利益,只是寒门子弟少有读书学习的机会,哪怕是学了也少有能比得上世家子的,选拔上来的人不会多,也就只能依附于世家。一时之间构不成什么威胁。加之摄政王手握实权,上头有他铁腕压着不好反对,也只能在私下里动作动作。 而柳郁文的提议则是给了寒门子弟一个接受世家教育的机会,有思虑长远者已经料到此例一开未来会是什么光景了。 柳郁文身为三大世家之一柳家的家主,却说出了这种话,明明白白地帮着皇室削弱世家权势,不能不令人哗然。 王家家主王穆承闻言出列:皇上不可!自古尊卑有别,国子监从来没有开过招收寒门子弟的先例。此例一开,臣恐士族与寒门混淆,尊卑失序啊! 殿上的臣子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谢暄装作没看见王穆承冲他使的眼色,安静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穆承料想他是柳郁文的得意门生,想来是不愿意跟自己的先生对上,也就不指望他了。 反倒是楚霁笑了笑:柳祭酒的提议也是好意,只是眼下开恩科一事还只是试一试,再加一个国子监怕是忙不过来。 竟是主动退让之意。 楚霁深知改革一事不可冒进,眼下并非生死存亡关头,也用不着大刀阔斧,温水煮青蛙才是最安全的。 下了朝,王穆承主动凑到谢暄面前:谢家主,明人不说暗话,皇室与柳家的态度你在朝上也看见了。眼下三大世家就剩了你我两家,我们是不是应当合作起来商量对策? 谢暄没说是不是,只是垂了眼帘,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不知王家主想要怎样的合作?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9) 王穆承心中一喜:在下前两日跟谢家主提的,你跟我女儿的事 世家之间,联姻向来是最好的合作方式,联姻的对象越接近嫡脉,也就代表了合作越紧密。 谢暄想起这些时日谢家旁系遭受的损失,又想起前几日王月舒特意找他说的话,藏在袖子下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笑了一声:王大人且等着好消息就是。 楚霁一边给柳郁文陪着笑,一边从大殿里往外走。两边人忽然就这么撞上,楚霁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柳郁文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沉沉叹了一口气,自己走开了。 楚霁的笑容有些勉强:谢丞相,王尚书。 王穆承是个典型的笑面虎,撞上了刚刚吵了一架的政敌也不见恼怒,笑得如同一个最和蔼不过的长辈:摄政王。 谢暄目不斜视地向两个人行了礼,道了一句:家中有事,失陪了。便离开了。 楚霁应付着王穆承,心却跟着谢暄飘远了。谢暄这样无视的态度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苦,可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四月份的时候,丞相府向王家下了聘,为家主求娶王家大小姐。 城中好事者把两个人的相貌身份扒出来评论了一番,最后盖棺定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时间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涌上了街。 楚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御书房里帮小皇帝批改奏折,原本正损小皇帝损得高兴,听到这句话笑容却一下子凝住了。 他嘴唇颤了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再说一遍,什么? 侍从依言重复了一遍:回王爷,丞相府刚刚派人去王家下聘了,要求娶王家大小姐。 等他再抬起头来,就见摄政王掷了笔,阴沉着一张脸匆匆出去了。 楚逸看着被墨水毁了一半的奏折,怎么也不明白他家皇叔怎么突然就发疯了。 他想了一遍刚刚侍从带来的消息,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道:莫非皇叔喜欢那王家大小姐?怪不得上一次在客似云来反应那么大只是现在丞相已经把人定下了他俩不会打起来吧?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 楚逸自觉捋清楚了这乱七八糟的关系,连忙朝外面喊了一声:全盛,备马!朕要去丞相府!哎哟不对,是王家! 第十七章 楚霁骑着马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了王家附近的街上,勒住马,听见闹市里挎着菜篮子的两个大娘正在谈论着不远处的这一桩锦绣良缘: 听说这王家大小姐痴恋谢丞相多年,为了等谢丞相双十年华还没有嫁出去,这次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吗?那这可真好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呐! 可不是嘛。 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是啊,那他来这里算什么?傻子还是笑话? 楚霁不知道自己在街口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喧哗,他转过身去,看见谢府的人下了聘正从王家出来。 谢暄正在与王穆承道别,楚霁的方向正好能看见王穆承笑着托起谢暄的胳膊,浑身上下都透着对这个女婿的满意。 谢暄这样的人,怕是很少有人会对他不满意吧。 因为是来下聘的,谢暄难得穿了一件鲜亮点的衣服,裁剪合宜的月白色长袍,勾勒出他细瘦的腰身,仍是一贯的清俊严整。 楚霁明明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去,好好筹划一下王谢联姻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布局,可是目光压根就没有办法移开半分。 明明看一眼就是万箭穿心鲜血淋漓。 两方人道别完,谢暄转过身来,像是看见了他,动作略微顿了顿,便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跟楚霁擦肩而过,谢暄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楚逸紧赶慢赶地赶过来,街口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了,他家皇叔一个人牵着马站在街口,身影都透着落寞。 楚逸叹了口气,蹭过去安慰他:皇叔,天涯何处无芳草。 楚霁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冲着楚逸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我们回去。 这天正是月中,晚上的时候一轮圆月挂上了天空,洒了满地如水的月光。 楚霁带了一壶梨花白,爬到了御书房的顶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看着看着,目光就不由得转向了南边,仿佛能透过这重重灯火看到某个人书房里的那一盏似的。 他想着,其实比起京城,还是北境更自在一点。至少不用日日对着,看着两个人形同陌路。 谢暄比他通透,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当断则断,碍不着往后的日子。 他们都不是当年一腔热血奋不顾身的少年人了。 楚霁把饮尽的酒壶往下一扔,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心里堵着的那一块也跟着酒壶碎了一样。 楚逸在下面批奏折,听见这声响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楚霁心情一不好就喜欢上御书房的房顶,一个人在上面待上半天,谁也打扰不得。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少不了要发泄一下。 楚逸把手边的一摞折子批完,正好听见三更的打更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打算上去把人给捞下来。 楚霁躺在瓦片上面,已经睡着了。楚逸找了两个功夫好的侍卫把他抬到了御书房旁边用于休息的小室里,一边嘟囔着不让人省心一边吩咐人去找一块热毛巾来给他擦擦脸,却冷不防被楚霁拉住了衣袖。 楚霁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楚逸把耳朵凑过去,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个名字: 景玄,你不要走好不好 楚逸僵在了原地,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楚霁醉生梦死了一晚,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似的神采奕奕地上朝舌战群臣了。 楚逸看在眼里,心里有些发苦,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由着楚霁装。 谢暄跟王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五月份,提前跟楚逸请了婚假,安心筹备婚礼。 楚霁窝在软榻上跟楚逸下棋,闻言抬起头来,笑着说了一句:那本王就先恭祝丞相和夫人百年好合了。 谢暄脸上没什么波动:多谢王爷了。 等谢暄走后,楚逸才敢悄悄看了楚霁一眼,叫了一声:皇叔,你 楚霁托腮想着棋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嗯?怎么了? 楚逸连忙摇了摇头,低下头去棋盘,立马跳了脚:哎皇叔,该我了,不是你下! 楚霁收回了夹着棋子的手指,垂下了眼睫,漫不经心地说:哦,我忘了。 王谢两家身为世家之首,婚嫁的排场自然也是极大的,十里红妆从王家一直铺到谢家,声势浩大到震惊了整个京华。 这一日楚霁下了朝,正想去检查一下小皇帝的课业,就见楚逸一身便衣手里提着礼盒匆匆往宫外走。 楚霁以为他又想去哪里疯玩,直接伸手拦住了他:楚逸,你这是要去哪里?先生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 楚逸为难地看着他,支支吾吾道:皇叔我 一旁的随侍却是直接说了出来:回王爷,今日是谢丞相大喜,皇上要去观礼。 楚霁像是愣了愣,才道:去吧。 楚逸唯恐刺激到他家皇叔,连忙带着随侍要遛,却忽然被叫住了。 楚霁笑容十分温和:等一等我,我们一起去吧。 楚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皇叔不会是想要抢亲吧? 楚逸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在楚霁一直安安静静的,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楚逸也渐渐放了心。 谢暄去王家接亲了,喜堂里一帮人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聊天。有人发现了叔侄两个,纷纷前来拜见寒暄。 楚霁把楚逸带来的礼物交给谢家的下人,也笑眯眯地跟人寒暄,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柳晏早早地来了谢家帮忙,乍一看见楚霁整个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拉住他:月白你怎么来了? 楚霁拿出喜帖指给他看:上面红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我为什么来不得? 柳晏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劝慰道:月白,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 楚霁还是笑:我知道都过去了,你们别防我防那么紧。我就是以故友的身份来凑个热闹,又不会做什么。 正好那边有人叫柳晏的名字,柳晏应了一声,最后叹了一口气:月白,你别这样,要是不开心就先走吧。 嗯,我知道。 第十八章 不远处的一位宾客正在高谈阔论: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次谢丞相不只是娶妻,还同时纳了一房娇妾。 很快有好事者跟了上去:哦?苏公子,这房娇妾又是什么来头? 苏公子的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嘿嘿,这房娇妾啊,可是京城里的名人,倚红楼里的映竹姑娘听说过吧?那个卖艺不卖身的头牌。 映竹姑娘?有人插了一嘴,她红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找过麻烦,不是都说上头有人保她么? 苏公子的笑容更加玩味:是啊,上头有人保她。这柳家小公子不是最喜欢去找映竹姑娘听曲吗?这下人叫他兄弟娶回家做妾了,可怜柳小公子还为了谢丞相的婚礼忙里忙外,这可真是啧啧啧。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唏嘘声。 楚霁端着酒杯走过来,拿食指轻轻扣了扣桌子:哎,那个映竹姑娘好看吗? 苏公子正被众人的应和捧得飘飘然,一见楚霁也过来了顿时眉开眼笑:好看,自然是好看,不好看怎么能从十六岁一直红到二十二岁呢! 楚霁轻轻唔了一声,手中的杯子极不小心地倾斜了一下,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苏公子的衣襟上。 围观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楚霁笑了笑:抱歉,手滑。 苏公子敢怒不敢言,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去后堂换衣服去了。 谢莺时听见喜堂的动静,怕大喜的日子闹出什么事端,匆匆从后面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人群正中的楚霁。 她皱了皱眉,却还是规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才问道:王爷,您这是? 楚霁抛下酒杯,回了一礼:二姐,一点小争执,惊扰到你了。 谢莺时闪身避过了这一礼:王爷折煞了,吉时将至,烦请诸位把喜堂中间空出来吧。 主人家都发话了,众人依言去找自己的位置,不多时,喜堂中间就只剩了楚霁和谢莺时两个人。 谢莺时问:王爷不去吗? 里头太闷了,本王想在这里站一会儿吹吹风。 王爷自便吧。谢莺时留下这句话,便回到后面了。 喜乐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不多时就到了丞相府门口,一些关系好的亲朋都凑到了门口去沾喜气,讨喜的话不要钱地落到了一对新人的头上。 谢暄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头上的发带也换成了红色,衬得平静如常没有什么喜色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新婚的意气风发。 他从接亲的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伸手去扶花轿里的新娘子。 绣着鸳鸯戏水的轿帘被喜娘掀开,一只肤如凝脂的柔荑从里面伸出来,落到了谢暄的手里。 谢暄凑到新娘的耳边道了一声得罪,就伸手把新娘抱了出来。 落到围观人的眼中,这就是一对新人耳鬓厮磨感情深厚的表现了,纷纷笑着起哄起来。 楚霁靠在门边,目光沉沉地看过去,心里也不得不赞了一句般配。 他当年一直想着,如果景玄可以为他穿一次红衣,那定然是极好看的。 今日一见,跟他想象中一样好看,只是可惜是为别人穿的。 谢暄牵着新娘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一抬头看见倚在门口的楚霁,眼神极快地闪过一丝波澜。 再一抬头,楚霁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王月舒察觉到牵着自己的人动作顿了顿,精心描画的红唇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 整个拜天地的过程楚霁都没有再次出现,最后一声夫妻对拜落下,谢暄握着红绸的手紧了紧,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0) 楚逸整个拜堂的过程中一直在四处张望,眼看着都礼成了还不见皇叔的人影,颇为愁苦地叹了一口气。 谢亦陵回过头来:逸儿,怎么了? 楚逸趴在桌子上又叹了一口气,顺手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你不懂。拜堂的时候我怕某人抢亲,拜堂结束了我又怕某人为情所伤看破红尘。唉! 谢亦陵听着他这仿佛打哑谜一般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意思莫非是有人暗恋我小嫂嫂? 楚逸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姑且这么以为吧。 礼成之后新娘被送进了洞房,谢暄则留在堂上与宾客陪酒。 喜房。 王月舒盖着盖头坐在床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喜婆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往床上扔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的干果,很是热闹。 王月舒耐着性子忍着,觉得差不多了叫丫鬟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给了众人,把人都打发走了,一把掀了盖头。 下头正是那张艳丽到咄咄逼人的脸。 她随手拿起两颗花生剥开垫了垫肚子,顺手把头上乱七八糟的配饰都扯了下来,对着梳妆台上摆着的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依旧美艳无双,看了一眼门前守着的下人,从后窗户翻了出去。 王家以兵权起家,王氏子弟无论男女都习得一身好武艺,王月舒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谢暄特意把后窗附近的下人都调到别处去了,就是为了方便她这位合作对象。 王月舒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条小径,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屋前种了一片杜鹃花,正是开花的季节,染了一片热烈的红。 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姑娘正坐在花下绣鸳鸯戏水的帕子,绣着绣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哟,是哪个混蛋惹我们的映竹小美人哭了?真是该打。 一道熟悉的娇媚声音从身后响起,映竹连忙擦了擦眼泪,回过头去,就见王月舒一身大红喜服坐在墙上,手撑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舒姐姐!映竹不敢相信地颤着嗓音喊了一声,眼睛又红了。 王月舒从墙上跳下来,伸手把人抱住擦了擦眼泪:想我了没有? 映竹羞红了脸颊,却还是死死抱住了王月舒的腰,声如蚊呐地嗯了一声。 王月舒被她勾的心痒痒,作势要亲她,却被她轻轻推了推:舒姐姐,我们这样谢丞相那边 王月舒狡黠一笑:放心,他应该顾不上我们了。 第十九章 谢暄的酒量从小到大就没有长进过,平日里位高权重没有人敢灌他,今天这日子却是想逃也逃不过。 一帮人或真心或假意地起着哄,谢暄也难得没有冷脸,来者不拒地都喝下去了。 众人只当他是开心,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柳晏帮着应酬,最后眼看着谢暄的眼神都有些散了,连忙跑过来把人捞到了一边,跟喜堂里的人赔了个不是,扶着谢暄就往喜房走去。 谢暄被人扶住的时候还有点懵,眼睛亮亮地抬起头来看柳晏,看到他脸的时候那点亮光却一下子熄灭了。 柳晏无比糟心:本公子是造了什么孽才交了你们这两个朋友。 谢暄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会儿正是五月份,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春意阑珊,地上铺了一层落花。明明是要进入盛夏了,却莫名有些凋零的意思。 天气也不好,不见星月,黑压压的云压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喜房前面等着的下人看见谢暄回来了,冲他行了礼,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谢暄似乎清醒了一些,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里面透出来的烛光,对柳晏说:清明,谢谢你。 柳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了:跟我客气什么,进去吧,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谢暄笑了笑,没解释。 跟柳晏道了别,谢暄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帐拉上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影。 桌子上胡乱放着盖头发钗,听见开门的动静,床帐里面的人动了动,像是睡下后又被惊醒了。 谢暄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头还很晕,他强撑着对里面的人拱了拱手:王姑娘,得罪了。今晚我睡外面的软榻,明日就搬出去。 里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似嘲似讽,伸手撩开了床帐。 楚霁那张惯常风流的脸忽然毫无遮拦地出现在了谢暄面前。 窗外忽然一声惊雷,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窗户没关好,漏了一丝水汽进来。 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的距离近到往前走几步就能拥抱。 谢暄的头更晕了,他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楚霁走下床,拉开他的手,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叹了口气:以后别喝酒了,你喝不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暄觉得自己好像又梦到六年前的场景了。 他狠狠打开了楚霁的手,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景玄,楚霁也不恼,定定地看着他,叫他的名字,不顾他的挣扎把人拉到了怀里,我后悔了。 谢暄挣不开,在他的怀里冷笑:王爷后悔什么臣不想知道,只是今天是臣的洞房花烛夜,您这般做派,怕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外面如同应景一般,又是一声惊雷。 雨更大了。 楚霁凑过去堵上了他的唇:那就天打雷劈吧。 谢暄身子一轻,已经被打横抱了起来。 楚霁顺着他的腰身摸了一圈,只觉得怀里的人太瘦了,一点肉都没有。 谢暄气得红了脸:楚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楚霁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头发,笑:谢丞相都说了洞房花烛夜了,自然是要做一些洞房花烛夜该做的事情。 谢暄被他放到了铺满红色的床上,抬手捂住了眼睛,喃喃:楚霁你疯了 他听见楚霁在他头顶上说:你要庆幸王月舒不在这里,否则我怕我忍不住杀了她。 他的衣服散了大半,满眼的艳红衬着雪白的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楚霁俯下身来,在他白皙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明明他们两个只有一夜,楚霁却把谢暄的敏感点记得清楚,谢暄起初还能挣扎,后来就软了下来,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暄在床榻上的小毛病,楚霁都记得清楚。 他记得他动情的时候眼尾会微微泛红,承受不住了也不会叫,只会用指甲挠他,挠也挠不用力,小猫一样,像是怕留下什么痕迹。 可他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狠狠欺负他。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暄想着,不只是楚霁疯了,他自己也疯了。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停,枝头的残花纷纷落下来,最后一点春天的痕迹也都褪尽了。 谢暄发了烧,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楚霁起身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回到床边继续守着他。 他的目光一点点划过谢暄的紧闭的双眼、纤薄苍白的唇,一边心疼,一边又想着,他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谢暄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楚霁知道他醒了,哑着嗓子问:景玄,你醒了?要喝水吗? 谢暄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楚霁,你走吧,我就当你从来都没来过。 楚霁给他掖被角的手顿了顿:不喝就算了,你先躺一会儿。 你走吧。谢暄又重复了一遍。 谢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心悦你。 楚霁突然不管不顾地把这些隐约情愫摊开来,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谢暄睁开了眼睛,里头隐约有水光划过,苍白着一张脸笑了:楚霁,这句话你六年前没有说,现在再说不觉得晚了吗? 楚霁看着他,一颗心忽然就累得不行:我们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吗? 也许王爷可以,但臣还有身为谢家人的责任要抗。谢暄直直地看向楚霁,眼睛里有血丝,王爷请回吧。 景玄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楚霁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紧紧合上的门,头一次觉得这么无力。 正巧林伯端着药碗过来,看见他唤了一声:王爷,您怎么在这里站着? 楚霁目光有些迟缓地落到他手中的药上,问道:景玄不是刚刚喝过药吗?怎么还要喝? 林伯解释道:刚刚的药是大夫开来退烧的,这碗药是治家主的腿疾的。 楚霁有些惊讶:景玄他有腿疾? 林伯慈祥地笑了笑:这就是家主年少时的旧事了,当年家主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老家主请了家法,后来又跑出去在雪里站了一夜,腿就落下了病根。 林伯看着楚霁瞬间苍白的脸,又补充道:本来这些是不该说的,不过是看您是家主病重时嘴里喊着的人才告诉您的。老朽不过一介下人,您要是知道个中缘由,以后就对家主好一点。 个中缘由,他当然知道,而且是最清楚不过 第二十章 十月末的时候,落木萧萧而下,已经有些冬日的萧索了。 皇帝的身子从入秋之后就不太行,大病连着小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他体弱,从来都是这副德性,也没有人格外关注。 谢桓和谢远一大早被皇帝召到宫里去议事,楚霁逮着机会去谢府把人给约了出来。 楚霁去约人的时候,谢莺时正好给谢暄做了点心送过去,看见楚霁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招呼他一起吃点心。 谢暄不声不响地把盘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摆明了不想给他吃。 楚霁趁他不注意从盘子里顺了一块,还没吃出味来就转过头冲着谢莺时笑:二姐的手艺真好。 楚霁生得好,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像是蕴了一池春光,格外讨人喜欢。 谢莺时听到这个称呼,眼神变了变,倒是没有反驳,只是教育自家弟弟:景玄,不可小气。 谢暄听到姐姐的话,不情不愿地把盘子往楚霁的方向推了推。 楚霁笑得更开心了,却没有动那盘点心,而是直接放到了谢暄面前,看着他吃完。 临出门的时候,谢莺时叮嘱楚霁:小王爷,家弟不懂事,劳烦您照顾了。 楚霁连忙还礼:二姐客气了,照顾景玄是我应该做的。 谢莺时这才满意,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了。 谢暄看楚霁笑得跟个花孔雀似的,以为他在笑自己这么大人了还需要照顾,皱了皱眉:你笑什么? 楚霁乐呵呵地看他:景玄,你说二姐是不是同意我们的事了? 谢暄把头扭向一边,哼了一声:谁知道你说的什么事。 说完就当先离开了。 楚霁暗自笑了笑,跟了上去。 今天楚霁约人出来的借口是吃蟹,秋蟹的季节到了末尾了,正好能吃上最后一次。 楚霁早早在醉风楼上定了位置,蟹一上来楚霁就自觉地承担了剥蟹的任务,搁到谢暄的酱料碟子里。 谢暄吃了两口,看着楼下一丛快要开尽的秋菊,问了一句:今日皇上召父兄进宫,是为了什么事? 谢暄领的是个清闲的文职,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 楚霁把剥好的蟹腿放到碟子里,不甚在意地说:好像是北境匈奴又有异动,皇兄有意派威远将军去北境平乱。 威远将军正是谢暄的大哥谢远。 看见谢暄有些担忧的神情,楚霁宽慰道:这种事每年都要来上一两回,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出什么危险的。 谢暄嗯了一声,手轻轻一动,手边一只雪白的瓷盏应声而碎。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1) 谢暄心里无来由地一慌,连忙蹲下身去捡。楚霁拉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没事,让小二来就行了,碎碎平安。 这个小插曲过的很快,等到天边的暮色渐沉了,楚霁才恋恋不舍地把人给送回家。 临近谢家的时候,谢暄跟楚霁告了别,正想回去,却被楚霁反手拉住了。 谢暄疑惑地看着他,楚霁冲他挑眉一笑,把人按到墙上亲了下去。 楚霁特意挑了一条小路走,这个时候两个人正是在一个死角,周围完全是一个安静无人的空间。 谢暄懒得推拒,被楚霁抱在怀里亲了个够本,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夕阳斜斜地拉下来,在地上投了一双人影,美好得仿若梦境。 楚霁轻轻啄了啄怀中人的嘴角,难得有些局促,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来似的。 谢暄也不催促,靠在他怀里扯他的衣带玩。 等到楚霁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谢桓面色铁青地看着两个黏在一起的人,又喝了一声:谢暄,你给我过来! 谢暄一惊,推开楚霁,喊了一声:父亲,大哥! 谢桓冷哼了一声,看向楚霁:有些家事要处理,小王爷就先回去吧。 楚霁拉住了谢暄的衣角,唤了一声:景玄! 谢暄回过头去,轻声说:你先回去,不会有事的。 楚霁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下去只会让谢桓更生气,向谢桓行了礼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谢桓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儿子,恨铁不成钢:你们两个以后不要来往了。 谢暄抿着唇站着,硬是不说一句话。 谢远看不过去,走上前来给父亲和弟弟打了个圆场: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谢桓气急,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谢暄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 谢远落后了一步,跟谢暄并肩而行,看着谢桓已经走远了,才偏过头来问:阿暄,你跟小王爷是真心的吗? 谢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贯温和的大哥,然后点了点头。 谢远的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却依旧温和,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低叹道:阿暄长大了。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所有人的少年时代都在这一天仓皇落幕。 皇帝的命令下得仓促,谢远第二天就披甲出征了。临走前柳氏拉着他的手叮嘱了又叮嘱,最后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红过脸说过一句重话。每次谢远出征柳氏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哭成这样却是少见。 一旁的谢亦陵看母亲这么伤心,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谢远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了半晌,最后柳氏自己狠了心推开了他,自己到了一旁拿着帕子抹眼泪。 谢远叮嘱完儿子,又招手让谢暄过去。 阿暄,谢远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谢家有我来全君臣之义,剩下的,就都靠你了。 谢暄听出有些许不对: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出征的号角正好响了起来,谢远摇了摇头,一笑:没事,你跟莺时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多年以后,每次提到谢远,谢暄脑海中最清楚的也还是他这次出征时的背影。 年轻的将军打马赴边关,这一去就成了说书人口中最爱的桥段。 第二十一章 谢桓在外面忙了一天,连谢远都没有来得及送。一回家就把谢暄从房间里拖出来带去了祠堂。 跪下! 谢莺时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看到谢桓手中的戒尺一惊,伸手拦住了谢桓:父亲,有话好好说。 谢桓叫人把谢莺时拉开,一戒尺打到了谢暄背上,红着眼睛问:谢暄,你可知错? 谢暄跪在地上,看向谢桓:父亲,孩儿不明。 谢桓气急反笑:好好好,我谢家男儿果然有骨气!那我现在要请家法,你认不认? 认! 谢莺时听见家法两个字就知道父亲动了真怒,这会儿也不敢求情,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了一句:父亲,三思! 下人已经将家法所用的棍子送了上来,很粗的一根,一棍子下去少不了要断几根骨头。 有人忍不住偷偷去看趴在凳子上的小公子,谢暄从小就是谢家小辈中最克己知礼的那一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让家主这么生气。 谢桓气得狠了,自己亲手拿了棍子狠狠地打下去,一边打一边说:我就打你这个看不清形势的! 谢暄的白衣上渐渐染了血迹,却还是强撑着咬着牙一声不吭。 谢莺时在一旁看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带着哭腔冲着谢暄喊:阿暄你认个错,认个错啊! 谢暄咬着牙:父亲!您从小就教我们坚守本心,这是我的本心,我为什么不能坚持? 谢桓又砸下去一棍子:那老夫今天就再教你一句话,你坚持你的本心,但不能不顾血亲家族!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临走之前说过的话? 谢暄忽然觉得眼前漫上了一层血色,看什么都模糊不清的。 又挨了一棍子,谢桓悲怒交加,一时顺不过来气,站在一旁喘着粗气。 谢暄却忽然低了头,声音艰涩:父亲孩儿,知错了。 明明刚才还想要弟弟认错,听见这一声知错谢莺时自己反倒是先泣不成声了。 御书房。 楚宁召了楚霁前来议事。 楚霁听到宣旨的时候正打算明天干脆上谢家门去一趟把事情挑明了,冷不防听到楚宁说要找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不管事,楚宁也向来懒得管他,这么郑重地请他去议事更是没有过。 一段时日不见,楚宁的脸色好像更苍白了,多说两句话就要歇一歇。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楚宁先开了口:月白,朕想要你负责本次北境将士们的粮草,你愿不愿意? 楚宁都开了口,虽然心里还有些奇怪,但楚霁记着身为人臣的职责,自然是不能不应:臣愿意。 楚宁咳了两声,拿帕子揩去了唇边的一点血迹,温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拟旨,去准备吧。 臣遵旨。 楚霁走后,楚宁身边的贴身大太监走上前来,担忧道:皇上,您要不要回去躺一会儿? 楚宁笑了笑:不必了,今天感觉好些了,难得天气好,我在外面坐一会儿吧。 天气的确是好,隔着一层纱帘都能看见窗外明澈的月,疏朗的星。 大太监没有再劝,默默把快要燃到头的蜡烛换了一根。 楚宁今日似乎兴致颇好,还唤人铺开纸墨亲自画了一张画,画完后看着画中望月对酌的两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谢将军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大太监回答道:今儿个早晨就走了。 楚宁没有继续说话,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记起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有人跟他玩笑说:阿宁身子这么弱,以后没有我护着可怎么办? 谢家的人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仿佛全世界只有姓谢的才是君子。 年少时的情谊,果然是最当不得真的。 楚宁随手把刚画好的画撕碎了,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同楚霁一起负责北境粮草的是楚氏的旁系,名唤楚良,长相俊朗,跟楚宁差不多大,一张嘴能说会道,透着几分奸猾气。 楚霁看这个楚良对于粮草征集一事颇有经验,做事情也利落,倒也对他没有什么意见。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朝廷出兵,兵马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才开始操心粮草,也是很奇怪了。 楚霁念着谢暄的大哥在出征的名册里头,对于粮草的事格外上心,不眠不休地忙活了好几天才算把粮草都凑齐,就差送到边境去了。 楚霁提前一天晚上研究了俞国的地图,选了最近的一条出来,天亮的时候把地图交给了楚良。 楚良收了地图,看着楚霁脸上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关切道:剩下的臣来就可以了,不如王爷先去休息一下? 楚霁想着也没有别的事了,又去把相关的事务都检查了一遍,实在撑不住了,就带着阿全回府中休息了。 楚良看着安王府的马车驶离了库房,忽然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转头吩咐自己的亲卫:去,把库房给我烧了。 亲卫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侯爷,您说烧了? 楚良的脸色阴沉下来:听不懂人话吗?还不快去! 楚良平日里拜高踩低,对他们这些亲卫非打即骂,亲卫不敢违背他的话,连忙去传达命令了。 楚良随手把油泼到了粮仓上,嗤笑了一声:什么狗屁三大世家,到头来还不是这个下场。 熊熊大火燃了一整个白天,楚霁一醒来就变了天。 楚宁下了圣旨,安王楚霁监管粮草失职,致使粮草烧毁,禁足一月,罚俸一年。 这般轻描淡写的处罚,与北境军队活命用的粮草相比,摆明了就是偏袒。 楚霁原本跪着听旨,听见圣旨的内容,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揪住了宣旨太监的衣领:你说什么?粮草被烧了? 太监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王爷还是先接旨吧。 楚霁没理他,转身就想去皇宫找楚宁理论,一出门就被一杆□□拦住了。 门口的侍卫向他赔了个笑脸:王爷对不住,我们这也是秉公办事。 他被软禁了。 第二十二章 从小先皇后就教他不争不抢,大哥是太子,不能盖过他的风头。 所以后来就没有神童了,只有一个富贵闲人楚霁。 直到被软禁,楚霁才发现自己除了一个王爷的名头,手底下居然连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退让到头,落得个被人拿捏利用的结局。 楚宁在楚霁被软禁的第三天晚上悄无声息地进了安王府。这天正是京城这一年的初雪,楚霁坐在墙头上喝酒,雪花不大,细细密密地落满了他的头和肩。 楚宁咳了两声,除下头上的兜帽,仰头看他,声音依旧温和:月白,上面冷,去屋里吧。 楚霁端详了自己的哥哥良久,才从墙上跳了下来,跟着楚宁进了屋。 楚霁叫侍女上了茶,隔着袅袅的水雾,楚宁的面目有些模糊,他几乎有些认不出这个年少时温和仁弱的大哥了。 他忽然失了打哑谜的兴致,直接开门见山: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宁笑了笑:世家势大,朕也不过是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罢了。 楚霁皱了眉:你想拿谢家开刀?真是荒唐!谢家几代忠良,你就不怕寒了臣子们的心吗? 楚宁饮了一口茶,样子平心静气得很:谢家几代忠良累世公卿,名声够大也必然不会反,比起谢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至于寒了臣子们的心,无妨,反正寒的是朕毕竟朕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不了多久了。 楚霁看见楚宁手中明黄色帕子上沾染的血色,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远 楚宁听见这个名字手指微微颤了颤,状似无意地放下了茶盏:他回不来了,而且在谢家眼里,谢远会是你害死的。 楚霁一把掀翻了桌子上的茶盏,茶水混着碎片流了一地,他红着眼睛大吼道:凭什么? 楚宁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就凭你是楚家人,就凭你会继承朕的铺垫去打击世家。朕就是想要谢家人恨你,这样你这一辈子就只能为皇家打算。 楚霁忽然呵呵笑了两声:大哥,以前你总说我比你聪慧,比你适合坐这个位子。可我现在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了。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2) 楚宁摇了摇头:月白,没有人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楚霁没有理他,直接送了客:你走吧,我想静静。 守在门口的大太监听见动静,给楚宁送来了披风和灯笼,楚宁像他来时一样,一个人走进了越来越大的风雪中。 谢远的死讯是在一个月之后传过来的。这一年北境的风雪格外大,匈奴人还是寻常的骚扰,谢远很轻易便率军打了胜仗,却在临近回程的时候被暴雪困在了城中,也正是因为这场暴雪,补发的粮草也送不进去。缺衣少粮,这支打了胜仗的军队最终也没有撑过去。 楚霁的一月禁闭已过,他却没有出来的意思,自己写了一封请罪书给皇帝,自罚再禁足一个月。 这封请罪书在朝堂上被太监公开念了一遍,言辞切切,闻者伤心。朝臣这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王爷居然还有一副好文笔。 这也是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了。 谢桓在朝堂上当场老泪纵横,撑不住失子之痛昏了过去。 谢桓在谢府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守在床边的谢暄,恨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本心! 一边说着,一边吐了一口血出来。 谢暄苍白着一张脸,匆匆忙忙地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谢桓上一次打得狠,谢暄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整个人都瘦得跟张纸片一样,看着单薄,推起来也单薄。 谢莺时走过来给谢桓拍了拍被,用眼神示意弟弟先回去,这里她能照顾。 谢暄失魂落魄地在一旁站了良久,才步履蹒跚地跑了出去。 京城这一年的雪下得格外多,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天空就又飘起了雪。 已经是黄昏了,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仅有的几个也都是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走。 谢暄忍着疼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到安王府的门前,正想进去却被人拦下了。 楚霁早早就给了谢暄自由出入安王府的权利,这次忽然被拦下首先就是懵,然后心就开始细细密密地疼。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这个,只能求安王府看门的侍卫:劳烦通报一下,我想见你们王爷一面。 侍卫在安王府守门七八年了,也算是熟悉这位谢家的小公子,不过想到楚霁的吩咐,还是为难道:谢小公子,对不住了,王爷在禁闭期,谁都不见。 谢暄没有多纠缠,后退两步站在了门口: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王爷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就让我进去。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想听一个解释。 谢暄出来得急,连披风都没有带,侍卫看着谢暄站在雪中整个人都瑟瑟发抖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软,转身进门去向楚霁通报了。 楚霁手中抄《地藏经》的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晕开一团漆黑的墨,然后头也不抬地继续抄:他愿意等就等吧。 想着自家王爷平时无论什么事都乐意顺着谢小公子,侍卫自作主张又加了一句:今天的天气挺冷的,谢小公子这回出来没有带披风 楚霁蘸了蘸墨:你下去吧。 是,王爷。 侍卫被楚霁的语气吓得一激凌,连忙往外退。 等一会儿,楚霁阴沉着一张脸又叫住了他,他什么时候走,告诉本王一声。 是。 侍卫几次劝谢暄早点回去,实在不行去下人房里烤烤火也好,谢暄通通拒绝了,执意要在原地等。 侍卫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簌簌地落到谢暄的身上,几乎把人埋成了一个雪人。 安王府的书房里亮了一夜的灯,谢暄生生站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晨曦微露的时候,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感觉到有熟悉的温度落到了脸颊上,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三章 谢暄醒过来的那天,是这一年京城冬天难得的好天气。他睁开眼睛,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灿烂的阳光,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长久的噩梦。 林伯红着眼睛照看着他,看见他醒了,给他垫了垫枕头,问他:小公子要不要喝水? 窗外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不知道在闹些什么。 谢暄点了点头,一杯水下肚,感觉喉咙好些了,开口问道:林伯,外面出什么事了? 林伯的笑容有些勉强:今日是大公子回来的日子。 谢暄有些迷惑:大哥什么时候出去了? 大段暗无天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谢暄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连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他掀开被子就想往外跑,却生生停住了:林伯,帮我更衣。 谢家子弟,不可衣着不端。 林伯原本想提醒他一下大夫叮嘱他最近不要下床,看到他的模样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默默给他取来了衣服,跟他一起去了前厅。 前厅挂满了白布白幡,正中央停着一口黑色的棺木,不少人听到消息都赶来谢家慰问,人来人往却是难得的肃穆。 谢桓不在,正厅里只剩下谢莺时和柳氏姑嫂两人在主持。柳氏面容憔悴,神情却很坚毅,把一干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家里的男人死的死病的病,倒是为难两个女子了。 谢亦陵看到谢暄,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叔父!然后就冲着他扑了过来。 谢暄久病,禁不住一个十二岁的大小伙子扑,却还是把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察觉到肩上一片湿热,谢暄摸了摸谢亦陵的头发,对他说:亦陵长大了,往后不能再哭了。 谢亦陵埋在他肩头狠狠地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来,除了眼眶红了点,已经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小少年冲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叔父,我去帮母亲和姑姑处理事情了。 谢暄面上带了些温柔:嗯,去吧。 谢亦陵忽然觉得,刚刚叔父的表情,好像父亲。 谢莺时远远地看见他,正想过来劝他回去歇着,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太监排开众人走了进来,打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谢氏长子谢远忠义无双,为国捐身,朕心甚哀之。 今封谢远为忠穆侯,钦此! 谢暄身为在场的唯一男丁,一边跪地接旨,拜谢皇恩浩荡,一边想着,身前随葬,死后哀荣,都是最无用的东西。 谢远在三日后下了葬,皇帝亲自前来吊唁,一时之间人人都羡慕谢家圣宠不衰。 谢桓从听到谢远死讯那一天就病倒了,最后连大儿子最后一面也不敢见。原本就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一病就是病来如山倒,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谢远的葬礼结束后,谢家闭门谢客。谢暄顾不得自己的伤,一直侍立在谢桓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等到小年那天,京城又下了一整天的雪。这回没有人再说瑞雪兆丰年,都唯恐雪下得过多以至于成灾了。 这一日傍晚,家家户户都点了红灯笼,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上热热闹闹地吃饺子,京城正中央的方向忽然传来了钟声。 先是九下大钟,随后各个寺庙道观里也跟着敲起了钟。 醉风楼的掌柜愣了愣,跟家人伙计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从饭桌上站了起来,匆匆走到门口把红灯笼摘了下来。 京城中无数警醒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事情。 谢暄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热闹的京城没多久就只剩了寂静的风雪声。 谢桓在屋里闷咳了两声,问道:阿暄,出什么事了? 谢暄回道:皇宫那边敲了丧钟,一共九下,应该是圣人驾崩了。 谢桓伸出手去烤火,说:果然是上面那位不行了,这些时日大小世家遭的罪不少,有眼力见的都明哲保身主动放权了,世家中异样的声音也不少,只是这人一死,也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谢桓一生宦海沉浮,虽说还是一身不值钱的文人风骨,却也是什么事都看得通透了。这段时日父子两人朝夕相处,谢暄又向来聪慧,耳濡目染之下,对于以前从未关心过的朝中局势也差不多了解清楚了。 谢暄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早先那点年少的气性,早就消磨的一干二净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楚霁了,只是偶尔骨头发疼的时候,脑中才会晃过那个雪夜。 由于国丧,这个新年整个俞国都没有过。 十日后小太子楚逸登基,先帝封安王楚霁为摄政王,助新帝监国。 谢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楚宁的用意。楚谢两家纠缠太深,总得有一方狠一些才能彻底断掉,往后削除世家,也用不着念什么旧情。 谢桓忽然来了说话的兴致:阿暄,我记得第一次在国子监见到摄政王的时候,他折腰一拜,风骨天成。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个可塑之才,只是他要藏锋,我也没有办法。现在他独掌大权,倒是可以一展身手了。 谢暄垂着眼睛听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谢桓仔细观察着小儿子的表情,终于放了心,叹息了一句:阿暄,你看着,皇家的人都是没有心的。 谢桓熬过了冬天,身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眼看着就要熬过这一场大病了。 这一日春光正好,老爷子坐在中庭喝茶,忽然看见谢亦陵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就随口问了一句去哪里。 谢亦陵恭恭敬敬地向祖父行了礼,如实回答道:祖父,孙儿得皇上征召,要去宫中陪读。 谢桓看见孙儿脸上再真切不过的温和笑意,心中忽然咯噔一下,随即便是一阵恍然大悟的悲凉漫上来。 再怎么费尽心机,缘分没断也是断不了的。 谢桓原本见好的身子很快又衰败下去,最后终于在三月万物复苏的时节悄然与世长辞。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忽然想起来当时给大公子取了个字,以后应该没有机会写出来了,就在这里说一说。 谢远,字思归。 第二十四章 谢桓的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京城的人都是哗然的。 不到半年的时间谢家就失去了前后两位掌权人,有些嗅觉灵敏的人精已经隐隐察觉到,谢家这个上百年的庞然大物,已经是大厦将倾了。 没有哪一种倾颓,比不得统治者的欢心更快。 谢桓葬礼那一天,谢家门庭若市,有没有关系的人都打着故友远亲的名义前来打听消息,一时间竟有些像是谢家全盛之时的光景。 谢家姐弟一身孝服站在门口接待宾客。短短半年的时间,谢暄身上原本的安静赤诚已经被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取代。明明来这里的客人十有八九都认为谢家离衰败不远了,看着这对姐弟,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叹,谢家百年的底蕴教养出来的人果真是旁人比不过的。 忽然,一队人阵仗颇大地停在了谢家的门口。几个年轻娇媚的婢女簇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下了轿子。男子身上穿金带银,手中却像模像样地拿了一副黑白挽联,抬眼看了看谢府的牌匾,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抬腿就往里面走。 接近灵堂的时候,他被谢暄伸手拦住了。谢暄冷冷地看着他:二叔,如果是来吊唁的,劳烦庄重些。 谢川是谢桓的庶出弟弟,当年老家主唯恐发生兄弟阋墙的祸端,加上谢川这个人所作所为的确上不得台面,就早早给了他一笔家产把人分了出去。 他本来就是来找麻烦的,却想不到谢暄一个小辈当场就能下他一个长辈的面子,心里不痛快,当下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教训道:景玄啊,我与兄长关系向来好,兄长本身也是个不拘礼节的人。现在兄长不在了,你这个小辈反倒是挑剔起长辈的着装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谢暄不为所动:二叔既然不是诚心吊唁,那就可以回去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周围的宾客,不少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看。 谢暄皱了皱眉,谢川眼珠一转,开始撒泼:好你个谢景玄,谢家长辈都不在了你就想独吞谢家的家产!兄长一向体恤血亲,我可是都听兄长说过了,他死后谢家的一半都要分给旁支的! 此话一出,不少谢家旁系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 虽然一听就不是真的,却不妨碍他们分一杯羹。 稀薄的不能再稀薄的血缘,跟真金白银比起来压根不值一提,谢家百年世家的荣誉也不能让自家活得更好,倒不如趁此机会捞一笔。 京城中其他势力的人也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有个出头鸟帮忙试探最好不过,要是谢家连这种程度的挑衅都对付不了了,那就真成没牙的老虎了。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3) 谢暄的脸上忽然勾起了一个笑容:二叔的意思,是想要重新分家? 谢川一边想着这谢暄果然是个黄毛小子不足为虑,一边得意道:侄儿既然有这样的打算,叔父就不替你们操心了。嗐,原本还想着大哥家里就剩下你们这几个小辈不好做 剩下的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只能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谢暄,随后便倒在了地上。 谢暄将从侍卫腰间拔出的长剑丢在一边,长剑上新鲜的血色一下子就刺得满堂的人都沉默下来。 谢暄抬起溅上了血点的脸,笑容堪称温和,却带着说不出的戾气:诸位还有谁想谈谈谢家分家的事情? 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们忽然就退缩了。 这个时候那些头脑发热的人才认识到,谢家终究是谢家,瘦死的骆驼也是比马大。 京中也渐渐传开这样一个说法,谢家新任的家主,不是好惹的。 葬礼结束后,谢莺时亲眼看着谢暄扶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喘了一会儿粗气才慢慢站了起来,仔细整理了衣冠,问谢莺时:阿姐,柳晏是不是来找我了,在哪里? 谢莺时看着心疼,劝他:阿暄,你歇一歇。 谢暄冲着她笑了笑:没事,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谢莺时拗不过他,只能说:我安排柳小公子到书房里等着了。 谢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谢莺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柳晏在书房里等了半个时辰,看见谢暄进来,装作没有看见他惨白的脸色,像往常一样用扇柄亲昵地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拿着,我家老头子让我交给你的。 谢暄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枚虎符。 能调动柳氏三千府兵的虎符。 谢暄立刻把盒子推了回去:这个我不能收。 柳晏没有接,笑眯眯地瞅着他:老爷子说了,这次不论利益,只论私交。你是老爷子的得意门生,还不兴做先生的雪中送炭了? 谢暄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谢家姐弟还没有出热孝,郭家忽然登了门。 来人是郭氏的家主和大公子郭怀瑾,两个人上门倒还客气,主动去谢桓的牌位前拜了一拜。 两家人分宾主落座,郭家主还没喝上两口茶,就忍不住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开了口:谢家主,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小儿与令姐婚约之事? 谢暄皱了皱眉头,心里大概明白了这人来是想要做什么,无非是看着谢家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了攀附的意义,想要顺势墙倒众人推一把了。 郭家主显然没有打算听他的回答,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夫年纪已经大了,力不从心,怀瑾很快就要继承郭家的家业。只是这男儿要继承家业,少不了要先成家有个继承人才好。谢姑娘要守孝三年,这我儿怀瑾怕是等不得了。谢姑娘这等慧质兰心的女子,与我郭家怕是无缘了 谢暄不紧不慢地拨了拨茶叶,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撩起眼皮看了父子两人一眼:郭家主要是想要退亲,直说便是。郭公子到底有没有继承人,我谢家也不是不知道,您就是不提,我谢家也早晚都是要提的。 郭怀瑾的脸色变了变,显然是惊讶谢暄居然查到了自己纳了红袖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 郭家主和郭公子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温婉的女声,谢莺时一袭白色罗裙头戴白花,手中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进来。 谢暄看到姐姐突然进来,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阿姐! 她轻蔑地看了郭家父子一眼,把手中的圣旨轻轻放到桌子上:莺时乃先皇亲封的郡主,几时轮得到郭公子一介白身来退婚了? 郭怀瑾虽说有个好家世,奈何郭家主一心想让他继承家业把郭家发扬光大,倒是连个闲职都没有领,的确是一介白身。 俞国一向以家世论高低,律令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贵族与平民通婚,平民是不能先提出退婚的。 这条规定在世家之中一向都是个摆设,郭家父子显然没想到她会把这一条律令拿出来说,一时间哑口无言。 谢暄对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侍从恭恭敬敬地把一块玉佩放到了郭家父子面前。谢暄开口道:既然事情家姐都已经说清楚了,暄就不重复了。这是当年家母定亲时收的玉佩,完璧归赵,从此两家再无瓜葛。 明明是两人再无瓜葛,偏偏叫他说成了两家,直接把郭家主接下来要说的场面话都堵死了。 两个人灰溜溜地告辞走出了谢家,郭怀瑾忍不住一口呸到了地上:什么东西,刻板无趣现在连家世也快没有了,还敢嫌弃本公子,看她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 郭公子,林伯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出来,我家家主让我跟您说一声,这婚约是我家小姐不要您,您可别在外面瞎说败坏我家小姐的名誉。谢家虽败落了,跟个新晋世家鱼死网破还是可以的。 谢府内。 郭家父子走后,姐弟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谢莺时眼圈泛了红,嘴唇都在发着抖,却还是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率先打破了沉默:阿暄,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面条怎么样? 谢暄叫了一声:阿姐。 谢莺时的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她伸手擦了擦,哽咽道:我没事真的,我还想多在谢家陪你几年呢你一个人撑着我嫁出去了也不放心,更何况,郭怀瑾并非良人这样也好。 谢莺时自己在房间里坐了一天,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己盘了头发,进宫向新帝请命,终身不嫁来继承父亲编纂前朝史的遗愿。 楚霁端坐在小皇帝的一边,接收到小皇帝左右为难的眼神,搁下了手中的笔:谢姑娘不必说的如此决绝,既然是谢先生的遗志,谢姑娘就去翰林院做个修编吧。虽说我朝并无女子做官的先例,也不妨为姑娘这拳拳孝心开这个先例。 这是从上个冬天开始京华最后一桩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大事,这一段所有的事情都跟凑热闹扎堆一样挤在一起发生的时间过去后,京城终于短暂地平静下来。 这一年夏天,黄河一带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旱久必蝗,等到秋收的时候,黄河一带几乎颗粒无收。难民们扎堆往关内跑。沿着黄河往下游走,到处都是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百姓活不下去了,就揭竿而起拉起了义军,专挑有钱的世家抢,好多中小世家都遭了难。 北边的匈奴一向对中原富饶虎视眈眈,一见大俞遭了难,毫不犹豫地前来趁火打劫,一时间内忧外患,齐齐把国家推向了危亡的边缘。 于人于国,天灾人祸一来就是猝不及防的灭顶之灾。 朝廷忙于应对危局,皇室隐隐针对世家的苗头也就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起来,世家也装作不知道上面的心思,双方暂时开始齐心协力应对内忧外患。 谢暄以三大世家家主的身份号召大小世家捐钱捐物安置难民,自愿把谢家的府兵归并朝廷军队开赴北境,进献攘外安内三道良方。危亡之际,皇帝夺情召正值丁忧的谢暄回朝,直接授予了丞相的位置。 摄政王楚霁凭一己之力镇住了各有心思的京城世家,把朝中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随后亲自挂帅出征,退敌千里,一时国中人人振奋。 时局一乱总是容易出一些出挑的人物,一个摄政王,一个谢家家主,显然成了这段艰难岁月的定海神针,居然也生生扭转了局势,把俞国从危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后来再有人谈及这些时光,总是忍不住赞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最艰难的岁月里,两个人隔着一道帘子,一个人在里面处理公文,一个人在外面召集朝臣议事,殿内的灯火照彻长夜,却没有谁多看对方一眼。 要是真想不跟一个人交集,哪怕近在咫尺也照样听不到对方半点消息。 平乱加上休养生息,前前后后花了三四年的时间,也就是近两年的时候,俞国才算恢复了昔日的繁华甚至隐隐有了些盛世的景象。 也同样是这两年,皇权与世家的矛盾渐渐尖锐起来,身为双方的领头人,摄政王和丞相之间政见不合也就成了常事。 这么一晃,就过了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我的练(骗)笔(树)之作居然上榜了?!我代表我轮空的女儿实名羡慕嫉妒我儿子 第二十六章 楚霁一整天都没有回府,阿全在府里等得有些担忧,正想撑伞去寻一寻他,却猛然看见门口站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心下一惊: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快先进来。 阿全,楚霁像是认出了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你说我这一辈子为国为民的事也算做尽了,能不能为自己活一回了? 阿全给他撑了伞,听见这话挠了挠头:王爷要是想的话,自然是可以。 楚霁忽然笑了起来,不在意地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可是他不愿意,我一个人想有什么用呢? 阿全有些奇怪:王爷自己的事情,旁人又左右不了。 楚霁蒙了一层雾气的眼中忽然挣出了一丝清明,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阿全一惊连忙追了过去,却在转弯之时不见了楚霁的人影,只好愁眉苦脸地回了王府里头等着。 丞相府的侍卫看见摄政王一大早从府里走出去,没一会儿又浑身湿透地跑了回来,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不过大家都知道自家丞相跟摄政王不对付,现下又是刚刚过了洞房花烛夜,估计不愿意见人,也就尽职尽责地把人拦下了:王爷,请您等一会儿,我们要先跟家主通报一声才能让您进去。 侍卫们都知道摄政王的脾气不太好,已经做好了被敲打的准备,楚霁却是反常地安静,甚至说了一句:有劳了。 前去通报的侍卫很快就回来了,面上有些为难:王爷,我们家主今天不见人。要不您改日再来? 楚霁好脾气地笑笑:无妨,我等。 仿佛时光倒流,门里门外的人却换了位置。 这世间果然都是有因果这一说的。 二更的时候,林伯来服侍谢暄睡下。谢暄除了外裳,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楚霁什么时候回去的? 林伯原本已经拉开了半扇门,被迎面而来的风雨吹得一激灵,闻言抖索着回了头:王爷还在外头等着呢。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回应,就打开门离开了。 谢暄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外头的风雨越来越大了。 院子里种了一丛鸢尾花,前两天正是开得好的时候,经过这一场风雨,只怕是剩不下多少了。 他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忽然觉得这花种了这么久,怎么着也得去看看才好。 楚霁在外面淋了一天的雨,不觉得难受,只是心里疼。 当年那个雪夜,他的景玄是怎么撑过去的,一定比这个时候冷一百倍,疼一百倍。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雨下得大些,谢暄一辈子不见他也是他自己活该。 楚霁垂着头,一双锦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紧接着,一把伞撑到了他的头上。 门口的侍卫齐齐叫了一声:家主! 楚霁的眼睛亮了亮,匆忙抬起头来,就看见了谢暄还带着病容的脸。 他第一个反应是往后退了一步:离我远点,你身体还没好,别过了湿气给你。 谢暄淡淡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府门里头走。 楚霁站在原地,眼里的光亮慢慢暗了下去,像是一条被遗弃的犬。 谢暄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透过雨声传了过来:王爷这么站在丞相府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臣怎么着您了呢。 楚霁抬起头,消化了一会儿这句话,忽然抬腿匆匆追了上去。 身后两个值夜的侍卫窃窃私语起来: 哎,你有没有觉得,刚刚王爷的表情 跟林伯养的那只狗被关了两天之后看见林伯时一模一样。 嘘,这个可不能瞎说啊哈哈哈 楚霁去客房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谢暄放下了随手拿出来的书,语气平淡无波:不知王爷找我,是想要谈些什么? 楚霁正想着这时间不太好,谢暄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跑了过来,还要累得他招待。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4) 仿佛是近乡情怯一样,楚霁先是夸了手中的清茶,然后又对书房中的摆设挨个品评了一番,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了,才敢借着喝茶的机会偷偷看了谢暄一眼。 谢暄一直听着楚霁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话也没说。 楚霁渐渐忍不了这种凌迟一般的感觉了,干脆心一横说了出来:景玄,六年前那些事,是我欠你一个解释。 谢暄捏着杯子的手紧了又松:你不欠我,六年前我求一个解释不过是年少天真罢了。事情的原委如何我不是不了解,没有必要听你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扯出来再说一遍。楚霁,你从来都比我清醒,今日又何必非要来跟我说这番话呢? 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在一个解释上面。 楚霁苦笑了一下,忽然哑了声。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 楚霁仿佛忽然被惊到了,站了起来:景玄,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等一下,谢暄忽然叫住了他,把伞拿上吧。 楚霁看了那把伞一眼,装作不知道谢暄的意思,没有拿,推开门走了。 谢暄一个人喝完了一盏茶,原本就寥寥的睡意彻底没有了。雨夜湿冷,他觉得身上的骨头又隐隐疼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谢莺时的声音响了起来:阿暄,你在吗? 谢暄停下了脑中纷乱的思绪,揉了揉额角:阿姐,你进来吧。 谢莺时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嗔怪道:我听下人说你吩咐小厨房煮了姜汤?你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跑出去淋雨? 谢暄没想到会惊动谢莺时,也没有办法说要喝汤的人已经走了,只能一边默默听着姐姐的教训,一边灌下了一碗汤。 喝下后全身暖洋洋的,倒是连带着腿疼都好了不少。 谢莺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说话,看了弟弟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今天摄政王来过了? 第二十七章 谢莺时冷不防这么一问,谢暄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谢莺时看到弟弟的表情就猜到了大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亦陵今年都十九了,前段时间我把谢氏的账本交给他打理也都井井有条。我想着你要不要把手头的事分一部分给亦陵,也好歇一歇,安心养好身体。 谢暄不禁笑了笑:亦陵都十九了啊。 谢莺时也笑:是啊,一转眼孩子都长大了,我们也算不负兄长和父亲的托付了。 谢莺时又道:前段时间我找到了一本前朝史官留下的孤本,这史官历经武帝和灵帝两朝。看他写的东西,大约就是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盛衰的,一个人拼了命也不过能保百年繁荣,剩下的都要靠后来人。 不知怎么的,谢暄忽然想起了谢远临走前跟他说过的那一句话:谢家有我来全君臣之义,剩下的,就靠你了。 他抿了抿唇,点头:阿姐,你放心,我都知道。 谢莺时认真地看着他:阿暄,无论是我,还是父亲兄长,我们都想要你好好的。你做的都已经很好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姐姐都在你身后。 谢暄从成年之后就惯于把亲朋护在身后一个人承受世间风雨,乍然有个人愿意对他说这样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姐姐,他也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不自在。 从上一次楚霁活捉了匈奴单于和大王子,匈奴对大愈就再没有了动作,而是专注于内斗。一连斗了几个月,最后以二王子干掉了几个部落首领登上大位而告终。老单于和大王子都在京城养的白白胖胖了,新单于才记起自己还有老父亲和哥哥在京城当人质,赶在六月末尾亲自来了京城,向俞国奉上了自愿称臣的书信,顺便再把老父亲和哥哥接回去。 柳晏被师兄拉来了礼部帮两天忙,天天一边看着一叠账本愁眉苦脸,一边对着楚霁哭穷:这老单于父子两个人也吃得太多了吧?还有这个迎宾的宴席,还有当天要请的歌舞坊月白你看看,这么点预算怎么才能够这么多花销啊。 楚霁白了他一眼:不过是叫你来帮两天忙,你怎么还替礼部精打细算上了? 柳晏颇为不好意思:嘿嘿那个,礼部尚书家有个小女儿,人长得挺好看的。 楚霁直接把人给打了出去。 匈奴单于来的那几天,谢暄销了婚假。以他的身份,免不了要来宫宴上占一个位置。 楚霁早早来了宫里看着小皇帝布置,最后检查了几个有疏漏的地方,一转眼就看见一角白衣穿过绿树掩映的小径往这边走过来。 他把手里的东西丢给柳晏,匆匆忙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往人来的地方凑。柳晏定睛一看,连忙把人拉住了:哎哎哎月白,我记得那边还有一处桌子没有摆好,我们过去看看吧! 楚霁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柳晏脊背一凉,把手松开了。 然后他就看着万人敬仰的摄政王跟个花孔雀似的上去对谢暄嘘寒问暖,不忍直视地用折扇捂住了眼睛。 恍然之间,他竟然觉得像是回到少年时代了。 如果不是谢暄过于冷淡的表情的话。 然后这个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不知人间疾苦的柳小公子,折扇后的表情忽然就落寞下来。 楚霁热脸贴够了冷屁股,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柳晏看他的样子,收了折扇,叹了一口气:月白,我多嘴一句,放下不好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这个样子,你们两个谁都不能安生。 不好。楚霁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不安生就不安生吧,人这一辈子要是一直安生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清明,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跟他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样,是会造成百姓流离失所还是俞国当场灭国还是会伤害到别人?不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六年前我想对他说一句话,没说出来,我一直都很后悔。 柳晏沉默了一下:也罢,你们往后怎么样都是自己的事,我也管不着。只是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景玄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你好好掂量一下吧。 楚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柳晏纳闷:我知道什么? 楚霁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往年也有匈奴来使,少不得要给俞国找几件事。今年这新单于倒是乖觉,什么不该说的话也没说,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做,只顾着对人敬酒,长得好看的夸一夸,有本事的夸一夸,实在没什么可夸的就称赞一下今天的衣裳真好看,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来接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回家的。 宴会结束得很顺利,楚霁看着没有什么大事了,下意识去找谢暄的身影,一看座位却是空无一人。 春季最繁盛热闹的花期已经过去了,御花园里一片葱茏。 谢暄顺着柳家下人的指引走进了御花园。 柳郁文提早泡好了茶在凉亭中等着谢暄,见他来冲他招了招手:景玄啊,来,陪老头子我下一盘。 谢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唤了一句:先生。 也许是到了年纪的缘故,柳先生这两年比起早年宽和了不少,尤其是对着已经离开国子监的学子,今天见到谢暄这个样子,还难得开了个玩笑: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比我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还要古板? 看着谢暄还是不动声色的一张脸,柳郁文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这个学生虽说从小就冷冷清清的,以前最起码还有点人气,现在却寡淡得像一池波澜不惊的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棋下到一半,柳郁文忽然问了一句:景玄,你觉得当下世家的前途何在? 谢暄落了一子:世家谨守本分,上佐君主下庇黎民,自然便有前途。 柳郁文又问:那你可曾想过,为何是世家上佐君主下庇黎民?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学生愚钝。 柳郁文道:我年幼时曾拜过一位开蒙先生。这位先生学问极好博古通今,连现在的我都自愧不如。可这位先生出身寒门,终其一生未得进入仕途,四十岁上下就郁郁而去了。这些年我传道授业,总是会想起那位先生,视之为平生憾事。 真正上佐君主下庇黎民的,应该是有才有识之士,而非一个家世。这个道理,照理来说你们年轻人应该比我明白。 任是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世家的时代也终究是要过去了,以一己之力强行对抗的,不过是陪葬罢了。 谢暄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先生,该您落子了。 第二十八章 月后的一个早朝上,柳郁文主动上了一道折子,想要在国子监之外再设一个学府,用于招收有奇才的寒门学子,取的是鲤鱼跃龙门之意。 这事其实跟上一次在朝堂上争论的东西差不多,不过是换了个壳子罢了。 众人都明白了,柳先生是铁了心要跟皇室站在一起了。 老先生在殿上侃侃而谈:如今大愈百废俱兴,正是急需用人之际。家世有贵贱,而学识无贵贱,凡有才之士皆为朝廷所用,才可振兴我朝。 王穆承出列反驳道:世家子弟岂可与寒门贫子混为一谈! 王尚书,您刚刚是没有听到柳祭酒的话吗?新设一个学府,哪里混为一谈了?楚霁出来帮着柳郁文解释道,然后顺口就把问题抛给了楚逸,不知皇上以为柳祭酒的提议如何? 楚逸接收到皇叔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暗骂了一句,面上却和蔼可亲地跟楚霁唱双簧:柳祭酒的提议虽说有疏漏,但也并非全无道理。今年连考核带入学应该是来不及了,不如这个龙门监就从明年开始试行一年,众卿以为如何? 说是试行,这个口子一开还能不能关就不好说了。 王穆承言辞悲切地喊了一声:皇上! 楚霁立刻跑出来曲解他的意思:王尚书可是觉得试行一年看不出效果?无妨,那就试行三年吧。 往后又有几个王家一系的官员出来反驳,都被楚霁轻描淡写地怼回去了。 王穆承焦急地去给谢暄使眼色,谢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谢暄不动,跟谢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那些官员就更不可能动了。 眼看着满朝除了他自己这一系没有人可以帮他了,王穆承愤愤甩袖,回到了原位。 楚霁皱了皱眉,这王家可真是太嚣张了些。 下朝之后,王穆承主动找上了谢暄。 谢暄被王穆承拦了去路,只能停下来应付他:不知王尚书找谢某何事? 王穆承冷笑了一声:谢家主如此不作为,怕不是对合作一词有什么误解? 谢暄不动声色:谢家忠于家国,凡于家国有利的,皆是谢家的合作对象。 很好。王穆承目光阴毒,谢暄,你尽管做皇家的狗,将来可别后悔! 放完这句狠话,王穆承就拂袖离开了。 谢暄蹙了眉,总觉得王穆承这态度耐人寻味了一些。 王穆承走后,楚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旁边,忽然叫了他一声:景玄。 谢暄回过头,两人过近的距离让他心颤了一下,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说:臣还有事,先走了。 楚霁往前走了一步,冲他笑道:景玄,你今天没有开口,我很高兴。 谢暄像是被他灼灼的目光烫到了,匆忙转了头,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王爷有空还是多留意一下王家吧。 他没有给楚霁说话的机会,当即就离开了。 大概平生最狼狈就是对着一个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交集的人心跳还是会忍不住加速吧。 蝉声虫鸣还在一声声地叫,东边正在升起的太阳也渐渐有了热度,只是总叫人觉得不如前段时间热闹了。 终究是到了夏末了。 四更的时候摄政王府里接到了一封密信,楚霁披衣而起,书房里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楚霁就在朝堂上宣布了陈州知府起兵叛乱的消息,因为陈州离京城近,唯恐危机京城安危,当即就带了一半的京城守卫前去平乱。 王穆承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眼中划过一丝诡谲的光。 谢暄想起今天早上在京城中抓到的细作,暗中叫人来吩咐了几句,看着楚霁坐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忽然沉了下来。 下午的时候,谢府的人按照谢暄的吩咐又抓了几个可疑的人,无一例外都在被抓到的那一刻咬破嘴里藏的毒自尽了。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5) 侍卫向他回报道:家主,我们去问了城门的守卫,最近进城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不过眼下正是交易的旺季,加上城门的守卫都是轮班,就没有人多加注意。 谢暄看着几具脸色发黑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尸体完完全全是平民百姓的模样,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痕迹。 砰!院门外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谁!谢暄目光一厉,回头一看,居然是映竹受惊之下打翻了水盆,她正紧紧盯着一个地方,表情惊恐,捂住了嘴巴。 她看向的方向正是其中一具尸体,那尸体头脸向着一边歪着,正好对向门边。 为了方便查看,尸体都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脸,看着着实骇人。 王月舒和映竹入了丞相府以后就跟隐形人一样,除她们两个以外丞相府里都是谢暄的心腹,院门也就没有关上,没想到映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 谢暄却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除惊恐以外的东西。 身旁的侍卫听从他的指令把映竹带了进来,谢暄走到她面前:映竹姑娘别怕,谢某只想问你一句,这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他手指指向的,正是映竹看着的那具尸体。 映竹支支吾吾不想说,谢暄看着她的模样,了然一笑:谢某知道了,这人怕是跟王姑娘有关吧? 映竹自小长在倚红楼,人际关系相当简单,算来算去,能让她帮忙隐瞒的,也只有王月舒一个人。 映竹一惊,还想要解释什么,谢暄却挥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软禁了:委屈姑娘几日了。 侍卫问道:莫非这事是夫人做的? 谢暄楞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个夫人指的是谁,回道:不是她,我只是想确定这些人是哪家的罢了。 王月舒虽然是王家大小姐,但她没有任何这样做的理由,更何况,王穆承这个老狐狸也不可能把手中的势力交给一个外嫁的女儿。 不是王月舒,又在王月舒身边出现过 只可能是王家的作为,联想到王穆承最近的态度,更是微妙。 谢暄又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忽然皱了眉:你们去告诉亦陵,让他即刻进宫保护皇上! 无论如何,防患于未然最好。 第二十九章 谢暄暗中查探了一夜,刚刚有了些眉目,没想到第二□□堂上就已经炸开了锅。 几位官员联名上了一道折子,状况跟谢暄昨日发现的差不多,几乎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有人在京城暗中布置了。 谢暄特意往旁边看了看,王家嫡系的官员都不在。 只是现在人心惶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楚霁不在,只能是谢暄站出来安抚人心:诸位稍安勿躁,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封闭城门,把城中的细作排查一遍,然后再慢慢探查。 楚逸坐在上位,原本准备好的话被眼前的状况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忍了忍,想要静观其变。 事情已然闹开了,再暗中探查已经没有了意义,谢暄索性光明正大地向楚逸请示下了命令,城中暂时戒严,严查城中外来人士。 中午的时候,谢暄进了一趟宫,跟小皇帝密谈良久,面沉如水地走了出来。 谢暄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迎面忽然撞过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看见他直直地递过来一封信,就倒在了地上。 谢暄叫人把小兵带下去好生照顾,只能再匆匆转回了御书房,跟楚逸一起看了那封密信。 王穆承反,发兵阳州,里应外合,攻京城。 最后一个城字只写了一半,剩下的就是大片的血。 阳州是王氏的祖地,王氏手中的兵权大半都在阳州。 看情况阳州已经出问题了。 楚逸脑子转了几转,问道:王家在京城中还有人吗? 谢暄沉着脸回答道:臣昨日就去查过了,王家在京城里除了一些仆役没有别人了。 从他昨日知道这些人是王家的就去看了,空无一人。 谢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楚逸说:现在情况有变,王穆承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计划被识破想要提前起事了,劳烦皇上向摄政王说明一下此处的情况,然后按照摄政王的安排速速撤离。 丞相大人这是想要带皇上撤到什么地方去啊? 御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长乐侯楚良带着满朝文武齐齐堵在了御书房的门前。 有官员附和道:京城乃我大愈根基国之象征,虽死必守,怎么能轻言撤离呢? 楚良六年前因军粮一事被贬到了边地,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回到了京城。 看到这个人,谢暄捏紧了拳头,强自按下了心中的杀意。 楚良似模似样地向屋里的两个人行了礼:王氏起兵一事臣等已经知晓,只是谢丞相手握密信却不公之于众反倒劝着皇上撤离,却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楚逸忍不住替谢暄辩解道:这密信才刚刚送达 皇上!楚良抬高声音打断了他,这密信第一个接手的人是谢丞相,自然是他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给您。 楚逸气得涨红了脸:长乐侯慎言! 楚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皇上您可别忘了,您身边这个人,是王家的女婿。密信上说的里应外合,这里指的是什么人,可就不好说了。 那封密信的内容,除了死去的阳州知府,只有可能是另一方的人。 楚良竟然跟王家勾结。 谢暄看着楚良咄咄逼人的小人嘴脸,忽然就明白了王穆承打的什么算盘。 把谢家拉下水,让谢家先成为朝廷攻击的对象,谢家若顺势倒戈最好,那就真的里应外合;谢家若还是要忠于家国,那就只能先被千夫所指耗死。 楚良还在接着颠倒黑白:昨天谢丞相就派了小谢公子进宫保护皇上,今天又一直跟皇上密谈到这个时候。皇上年幼,摄政王眼下又不在京城,本侯爷可不知道现在皇上的话究竟是代表皇上本人的意思还是谢丞相的意思了! 楚逸眼看着局势不受控制,不免有些心焦,正想把楚霁的安排说出来,却被谢暄阻止了。 眼下对面这帮人中不知道有多少是敌非友,贸然说出来,怕是楚霁的布置都会落了空。 谢暄只能站了出来跟楚良对峙:那不知长乐侯打算如何呢? 楚良像是对他的识时务感到满意,笑了:这件事自然不能是本侯爷说了算,众位大人以为如何? 吏部尚书劝说道:谢丞相这些年对大愈的功绩我们都看在眼里,说丞相跟王家那乱臣贼子勾结,我们是不相信的。只是眼下谢家的确跟王家是姻亲关系,瓜田李下的道理想必丞相也懂得,还望丞相谅解。 又一名官员站出来:眼下的办法有两个,一是丞相大人交出尊夫人,不光能牵制王穆承老贼,还能以示大人与我等同仇敌忾;二是大人交出谢家府兵的虎符,自愿回府闭门,以示自身清白。 诛九族都诛不到外嫁女的头上,这些人对一个明显已经被王家放弃的弱女子倒是不客气。 谢暄认真听完这些人的话,勾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所以,诸位大人这是打算攘外必先安内了? 正是这个道理。立马有人附和道。 谢暄忍不住去摸腰间的佩剑,摸到一手空才想起来宫中不能佩剑,心中在飞快想着怎么才能破开这个局面的同时还有空分出一些心思,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这群同僚都是些是非不分看不清局势的蠢货呢? 报! 一个侍卫忽然踉踉跄跄地闯进了御书房,面容惊恐:城门城门被攻破了! 谢暄当即变了脸色。 令人窒息的对峙局面忽然被打破了,楚逸当场摔了杯子,捧出传国玉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内斗!诸位都是有权有势的世家代表,要是还肯认朕这个皇帝,还肯认这块玉玺的话,就听朕号令,即刻撤离! 谢暄忽然反手抽出了侍卫腰间的佩剑,当场斩杀了一直带头拖延时间的楚良。 一颗带血的头颅滴溜溜滚到地上,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展开的、令人恶心的兴奋。 原本跟着楚良叫嚣的官员都噤若寒蝉。 长乐侯楚良私自逃离贬谪地,污蔑朝廷官员,按律当斩!谢暄冷冷地宣布完他的罪行,转身向着楚逸跪了下去,臣遵旨! 众臣这才如梦方醒,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谢暄跪完,站起来往外走,楚逸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谢丞相,你这是要去哪里? 谢暄摸了摸他的头发,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叛军在东南两个门,皇上带着人从北门走,臣会让人在西门做出假象。劳烦诸位同僚派家将组织一下城中平民,我带谢家府兵去城门挡一挡。 说完,谢暄不给任何人挽留的机会,匆匆出了门。 楚逸阻拦不及,看着群臣面面相觑的鹌鹑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都愣着干什么,快走! 第三十章 带人前往城门的时候,谢暄终于把事情理了个清楚。 从细作轻而易举地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始,就是王穆承的一个局。 也许是昨天,甚至是更早一点,王穆承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暴露了,只是他不知道暗中查这件事的人是谁。 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他干脆把事情捅到了明面上,并且让楚良颠倒黑白把群臣的视线都暂时集中到了谢家身上。 三大世家并立太久了,王穆承早就把谢家这些人的心思摸透了,忠心耿耿问心无愧,什么事都先从大局考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跟勾结谋逆这个罪名扯到一起。 万幸就是谢暄早插了一步,王穆承现在以为发现自己计划的是谢家的人,而不会想到被他早早设计调走的楚霁。 王氏准备充足,又勾结了不少其他中小世家,攻势凶猛,谢家府兵苦苦支撑了一个时辰,最后不得已节节败退,顺着青云路一直退到了皇宫。 谢暄身上受了伤,自己的血混着别人的血,几乎是触目惊心的。 他随手摸了一下额角被剑擦破的伤口,擦去了快要糊住眼睛的血,算着楚逸他们差不多已经出了城,命令道:谢家府兵听令,即刻撤离! 开战前谢暄就叮嘱过他们,打仗的时候必须拼命,撤离的时候必须拼命保住自己的命。听见命令,原本正在奋力厮杀的将士立刻化整为零,向不同的方向四散跑了。 谢家府兵都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对京城的地形分外熟悉,没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 王穆承也知道追是追不上的,而且他急于进宫,不可能在这个关头上分散兵力,只分出了一队兵追击谢暄。 谢暄被几个心腹将领护着,向着西城门走,身后的追兵死死咬着,几个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随着时间的流逝,都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追兵见状兵分三路,把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胡同。 谢暄听见小队的统领说了一句:家主说了,死活不论! 谢暄咬着牙又提起了剑,生死之际,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又好像是什么都是一片空白。最后一道闪着银亮光芒的剑冲着他脖颈来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想起六年前跟现在一模一样的一个黄昏,他还没来得及问楚霁想要跟他说什么。 楚霁连王穆承都知道他谢暄怎么着都会站在皇室这一边,怎么楚霁就不肯信他,什么都不跟他说。 明明知道在关于世家问题上他跟楚霁立场是对立的,谢暄在这一瞬间心里还是不由得有些怨,泛着一丝不怎么明显的委屈。 下一瞬间,近到眼前的剑被突然格开了。 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是别人的。 然后他脑海中最后想起的人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景玄,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那点委屈忽然就不重要了。 谢暄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推开了楚霁:我没事。 楚霁忽然就不说话了,只是瞪着眼睛看他,像是要把人吃下去一样,然后就紧紧抱住了他。 再来晚一步,是不是他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残阳如血,烽火狼烟,连拥抱都带着血腥味。 楚霁对谢暄说:景玄,你等等,马上就结束了。 谢暄嗯了一声。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6) 楚霁笑了,主动松开谢暄,对他说:走,我带你去看瓮中捉鳖。 这一笑很有当年少年风流的影子,谢暄不自觉就点了头。 楚霁早早在宫中设了埋伏,人一进去就直接关了宫门。王穆承进去后,小皇帝没抓到,自己反倒成了被抓的那一个。 两个人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陈州知府亲自从宫门迎了出来:王爷,丞相! 这陈州知府生了一张唇红齿白的俊秀脸,看起来还是个熟人。 正是昔年国子监的同窗沈迁。 所谓陈州知州谋反,本来就是楚霁将计就计做的一场戏。 王穆承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大殿上,原本灰头土脸目光也呆滞下来,看到两个人进来,忽然阴毒地笑了起来。 楚霁被他的目光看得眉头一皱,把谢暄拉到了身后,道:我楚家自问没有薄待王家,你今日要反,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一些? 王穆承啐了一口,恨道:我呸!当年我王氏先祖与楚家□□一起打天下,皇位让给你楚氏也就罢了,你们却还想着要把世家赶尽杀绝,什么好事都叫你楚家占尽了,你这小儿有什么脸面说我忘恩负义! 他又把目光转向谢暄:谢暄,你谢家不愧是楚家一条好狗,可别忘了何谓兔死狗烹! 谢暄从楚霁身后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向王穆承:所以呢?我该与你王氏站在一起?等着被另一个人兔死狗烹?既然这样,我何不选一个顺眼的呢? 楚霁被他的话刺得有些难受,唤了一声:景玄 王穆承低低笑了两声,忽然从地上暴起,手中一柄匕首闪闪发亮:楚霁,你就给我王家陪葬吧! 他的速度太快,离楚霁又太近,侍卫们救不及,楚霁也躲不及。 电光火石间,谢暄往旁边一挡,生生替楚霁受了这一刀。 形势转得如此之快。 王穆承哈哈大笑,顺势跌坐在地上:也好也好,你们两个哪一个跟老夫下地狱老夫都不亏。 侍卫们一拥而上,把状若疯癫的王穆承重新制住了。 谢暄脸色惨白地跌在楚霁的怀里,心口的位置开了一朵巨大的血花,还不断有新的血液涌出来。楚霁颤着手想去堵,却怎么都堵不住。 楚霁的脸色变得跟谢暄一样白,口中惶恐地喊着他的名字:景玄,景玄 谢暄闭着眼睛,蹙了眉,像是疼得有些不清醒了,口中喃喃道:楚哥哥我疼 每张一次口,就有大片鲜血从口中涌出来。 我在,我在楚霁把人抱得紧了一些,喉头却被哽住了。他转头冲着侍卫们吼道,大夫呢?大夫快来啊! 王穆承仔细看了一会儿楚霁的表情,忽然笑得更开怀了:哈哈哈哈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哈哈哈好啊 第三十一章 声势浩大的一场叛乱最后以虎头蛇尾的形式匆匆收尾,离京避祸的朝廷官员和百姓再打听到确切的消息之后都陆陆续续回了京城。 几代的皇城,最好的一个地方就是无论经过了多少毁伤,只要人一回来,立马就能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街上的鲜血被临近的百姓细心地擦洗干净,关门的店铺又重新开了起来,虽说比起战前还是差了一点,却还是渐渐恢复了人气。 一场起自京城的内乱,最后依旧被城墙牢牢地圈在里面,外面依旧是太平长安。 朝臣们重新聚集起来之后,楚逸跟谢亦陵联手揪出了几个跟谋逆有关的官员,肃清了朝野,又根据律令判了王家诛九族,暂时收押在尚书府中,只待择日问斩。 到了这时候,群臣才发现,这个看起来一直都跟在楚霁身后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心机手腕样样不输他的叔叔。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被抓的人中,王氏已经出嫁的嫡女赫然在列。 原本明艳无双的世家女现如今狼狈不堪,手中长剑染血,眼神也带了狠厉,像极了一头孤注一掷的困兽。 当下就有人呸了一声,对着王月舒踹了一脚:亏得谢丞相还那么保她,谁知这贱人早就暗中回了敌营,手中不知道沾了多少兄弟们的鲜血! 王月舒被一脚踹到伤处,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血迹。 周围的将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跟其他王家人拖到了一起。 楚逸正巧过来巡视,看见这被拖来的人身形颇为眼熟,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来这是谁。他犹豫了一会儿,心里念着此时还生死不明的谢暄,还是叹了口气,让人把王月舒带到了正堂里。 王氏枝节众多,尚书府的正堂就成了处理这件事的办公处。楚逸回了正堂,看着带王月舒来的两个侍卫粗鲁的动作,皱了皱眉,但也没有说什么,让所有人都下去了。 王月舒半伏在地上粗粗喘了几口气,慢慢撑着自己端端正正地在楚逸面前跪了下来,不发一言。 楚逸不想跟她多耗,索性开门见山:谢夫人,朕就直说了吧。看在谢丞相的份上,朕可以赦免你的死罪。 王月舒闭了闭眼,笑了:皇上,不必了。臣女跟谢丞相不过是最寻常的合作关系,后来谢丞相不想与王家合作了还愿意庇佑臣女,是臣女的福分。现如今,臣女是万万没有脸继续借谢丞相的面子了。 楚逸叹了一声:王姑娘何必如此。 王月舒只说了一句话:臣女姓王。 被王家养育着享受了半生锦衣玉食的日子,后来被交易也好,被放弃也好,都是她的责任所在。 无关她自己的心意。 楚逸不置可否,站起来直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又开了口:皇上,如果方便的话,替我谢谢他。 一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树叶纷纷落下。明明前几天还觉得蝉鸣声聒噪,这么一转眼,秋意就上来了。 王穆承人已经疯了,被单独关押在了柴房里。这一天晚上三更的时候,趁着看守的人偷了个懒趴在桌子上打盹,王穆承用桌子上的烛台烧断了自己手上脚上的绳子,烧得手上脚上都是大片的水泡焦痕也感觉不到疼似的,眼神狂热地抓起了烛台,在房间里四处点火。 柴房里还堆着多日前剩下的木柴,火势很快就熊熊烧了起来。这几日天干物燥,风势又好,柴房烧着之后又引燃了临近的房子,不多时就烧到了隔壁王家人的集中关押处。 看守的人被烟味熏醒的时候,王穆承正站在桌子上瞪着眼睛大笑:哈哈哈。这是朕的江山! 正巧一根燃烧的房梁落了下来,王穆承笑到一半,就这么戛然而止。 临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扭曲的笑容。 王家择日问斩的囚徒身上都被绑着绳索,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根本就无法逃脱,面对死亡时人本能的尖叫声响彻了长夜。 守卫的官兵们不耐烦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去提水灭火,一边走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左右都是些要死的人,早死晚死怎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映竹原本一直等在自己的房间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慌了起来。她点着灯心神不宁地做了大半夜的绣活,听着窗外更夫敲到了三更,正想熄了灯强迫自己睡去,不知怎么的心口一痛,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 从那日后映竹就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知道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中尽管担忧也没有想要出去添乱。时间长了,侍卫们对她的看管也放松了不少,更何况眼下谢暄出了事,除了门上的一把锁就没有人了。 映竹咬了咬牙,拿起凳子拼命砸门,终于把锁砸坏了,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御医正在给谢暄治伤,丞相府里灯火通明,不少下人都在忙。映竹从下人房里偷了一套晾在杆上半干的丫鬟服换上,很顺利地跑了出去。 转过一条街,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就落到了映竹的眼里。 正好眼下街上有不少披了衣服出来看热闹的百姓,映竹找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大娘问道: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大娘打量了她一下,见是个年轻姑娘,回答道:嗐,那边是尚书府着火了。尚书府你知道吧?就是王家那个,是个礼部还是吏部尚书来着?着火了!你说这王家大好的世家望族,咱们这些老百姓谁见了不得低个头?非要想不开谋反,你看这遭报应了吧?我呸,都是活该! 映竹胡乱应了两声,一颗心直直往下落,立马拔腿往火光的地方跑。 她跑到尚书府门口的时候,火还在烧着,里头的人声却已经微弱下来,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她抓了一个正提了一桶水的侍卫,语气颤抖地问道:人呢?里面的人呢? 侍卫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打开了她的手:什么人?有人也早就死了。走走走,别在这碍事! 映竹急急地描述道:里头是不是有一个姑娘,红衣服,长得特别好看? 侍卫忽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地笑容:哦,你说王家大小姐?啧,她待的地方离火源最近,早就尸骨无存了。倒是你,打听一个罪人,是不是也跟谋逆有关啊? 说着就要上来抓人。 映竹听到尸骨无存四个字,眼中忍了一路的泪水忽然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甩开了侍卫的手,直直地跑进了燃着的火里。 像是一只义无反顾扑火的飞蛾。 侍卫没来得及抓住人,恨恨地骂了一句:跟王家沾上的怎么尽是疯子! 第三十二章 晨光熹微的时候,老御医收了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谢暄躺在床上,身上的血迹都收拾干净了,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楚霁跟着熬了一夜,这会儿眼里都有了红血丝,看见老御医的动作,嗓音有些发颤地问道:景玄他怎么样了? 老御医世代在宫中供职,本人也已经行了一辈子的医,脾气直骨头也硬,对这些权贵也从来都不客气。他看了楚霁一眼,照实说了:谢丞相早年旧疾迟迟未愈,这些年又积劳成疾从来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早就被自己糟蹋的不成样子。现下心口挨了一刀,能撑到现在都是运气。 楚霁原本就憔悴的脸色白了白,又问了一遍,态度近乎有些卑微了:孙御医,他到底怎么样了? 孙御医提笔写完了药方,头也不抬:先吊着吧,能醒过来的可能性不过十一,什么时候你们想开了就把药停了。 燃了一夜的烛火就在这时噼啪一声爆了一星火花,随后就熄灭了。 可能是楚霁的脸色太可怕,孙御医难得多说了两句:王爷还是想开些,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最怕的就是这样不死不活,于人于己都是痛苦。 楚霁勉强笑了笑:不是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吗? 孙御医哑口无言。 不过是行医者常见的一句安慰话,却总有人要当真。十分之一能撞上的都是运气,更多当了真的人,最后都是那十分之九。 门忽然被推开了,谢莺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从昨日看到谢暄的样子,谢莺时就晕了过去,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谢暄,谁知道在门口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她直接看向呆立在一旁的楚霁,红着眼睛骂道:你给我出去!阿暄这里不需要你! 谢家小姐从来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出了再大的事也能维持住端庄体面,从来都没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 楚霁把目光从谢暄身上收回来,动了动唇,试图辩解:二姐,我 摄政王,谢莺时打断了他的话,您好好想想,从你们两个纠缠到一起的那一天开始,阿暄受了多少苦?现在更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了!阿暄福薄,承受不起您的喜欢,您就不能离他远点吗! 说到最后,谢莺时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崩溃地大哭起来。 他们谢家千宠万爱长大的小公子,凭什么要受这些苦楚啊? 楚霁垂着头,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出来:二姐,求求你让我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只要他醒过来,让我走我就走,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了。 楚霁请了长假,诸事不理,专心照顾着谢暄。 出事的前一天柳郁文带着柳家人回乡祭祖,正好错过了这一场大变,等到听到消息匆匆赶回京城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 柳晏主动来朝中帮忙,这一日前来御书房请示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两个人影一坐一站凑在一起讨论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场景太过熟悉,柳晏下意识喊了一声:月白!景玄!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7) 两个人诧异地看过来,却是楚逸和谢亦陵。 柳晏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是我糊涂了。 等到一切都步上正轨,一个月之后的早朝柳郁文忽然请命,说自己年事已高,想要携柳氏一门举家徙往江南。 满朝哗然。 这离开京城就意味着离开权力中心,柳郁文的意思就是,柳氏这个几代占据世家顶级的家族,自此就彻底退出政治舞台了。 楚逸苦苦挽留几回柳郁文也不为所动,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柳郁文最后跪地向楚逸行了个大礼,道:老臣已经派人在江南灵泉山上买了一座宅邸,正好开个书院教书育人,也好为圣上开科举人尽一点绵薄之力。 楚逸看着老先生含笑的模样,终究是点了头。 为师为文者的风骨,正当如此。 柳氏举家搬迁的前一天,柳晏特意来丞相府找两个好友告别。 已经是深秋了,谢暄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差不多秃了,一只喜鹊在树上做了窝,看见柳晏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番,缩了缩脖子闭上了眼睛。 楚霁给谢暄喂完药,随手抓了一把谷粒洒在了树下,一转头看见柳晏,露出了笑容:清明,你怎么来了?进来吧。 柳晏看着好友难掩憔悴的面容,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依言走了进去,像往常一样笑道:我今天来是要跟你们告别的,柳家要搬到江南去了。早就听闻江南山清水秀专出美人,这下可能见识一番了。 楚霁给他倒了茶,闻言倒是也没有太过诧异,柳郁文退隐的意思很久之前就表现得很明显了,做出这个决定是早晚的事,也跟着笑了一笑:江南?倒真是个好去处。 柳晏的目光落到谢暄身上,看得出来楚霁把人照顾得很好,只是人闭着眼睛,怎么也不肯睁开。 怕就怕这样熬下去,时间越久越是没有希望,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他怕楚霁会崩溃。 楚霁轻描淡写地说:他会醒过来的。 柳晏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谈了些年少时的趣事,眼看着天色暗下来,柳晏向楚霁告辞,临走前笑着说了一句:以后要是京城不好待了,就去江南找我,本公子罩着你们! 楚霁听闻这熟悉的语气,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深了些,也自然抬脚轻轻踹了柳晏一脚:快滚吧,最后别是你在江南被姑娘追杀再灰溜溜地跑回京城。 柳晏出了丞相府,经过醉风楼的时候,忽然想临走之前再喝一次北地特产的梨花白,便进去叫小二打了一壶,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皱了眉,问道:这酒怎么成了这个味道? 小二解释道:柳小公子,您好久没在咱们这儿喝酒了吧?这梨花白的配方去年就改了,自然跟以前不是一个味道。 柳晏把银子付了,出了门就把酒壶丢在了路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 这一年的冬至,楚逸想着当日血染青云路,煞气太重,终归是不太吉利,特意请了白云观的人来作法事。 这一次带人来的不是以往的白云观主,而是换了一位年轻道人,据说是白云观主刚刚出师的小师叔,道号唤作鸿远。 楚逸有心让楚霁散散心,软硬兼施地把人拖来了夜宴。楚霁不想叫侄儿担心,勉强待到一半,不堪其扰,离开了大殿出来上到外面的高台上透气。 冬日最冷,天上的星子却格外漂亮,风一吹,在里面闷了半晌的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 楚霁倚在栏杆处,一转眼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轻薄的道袍,看着就觉得冷,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也能觉出容貌清隽,浑身上下都像是冒着仙气儿。 楚霁没有管他,自顾自饮了一口酒。 道人却主动凑了上来打了个招呼:摄政王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楚霁从少年起就不怎么待见这些道士,现在虽然脾气已经收敛了不少,却也没有多给面子,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道人抬起头来,一双不算漂亮的眼睛像是落满了星,看的人心中莫名一紧。 他盯着楚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笑道:王爷这双眼睛生的真是好看。 楚霁天生一双桃花眼,明明是最多情风流的面相,最终却是自己被一个情字困住了。 楚霁笑了笑:多谢夸奖。 道人没有计较他的冷淡,反倒自顾自看了看天色,说:下雪了。 眼下满天繁星,这人看起来像个仙风道骨的道长,脑子却好像不怎么好使。 楚霁不想跟他多言了,冲他颔了颔首,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道人从袖中摸出一道符纸递给楚霁,这道平安符送给王爷,算是我白云观对王爷尽忠爱民的景仰。 楚霁摇了摇头:我不信这个。 道人笑了:这种东西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王爷就当是求个心安吧。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哪里触到了楚霁,他的表情忽然柔软了一瞬,把符纸接了过来,拱手谢道:还未请教道长大名? 道人却已经先一步走下了台阶,闻言头也没有回:在下鸿远,无名小道罢了。 楚霁向楚逸辞了行,往丞相府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落雪,起先是稀稀落落的小雪,很快就大起来,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片。 楚霁忘了带伞,也没叫下人跟着,走到丞相府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落满了雪。 谢暄的卧房里亮着灯,隔着窗子,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半坐的身影手中捧着书卷,像是在认真夜读。 楚霁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他颤着手,怎么也不敢去推开面前的这一扇门。 谢暄翻了一页书,看着窗外挂着的红灯笼和慢慢飘落下来的雪,目光在触及某个人影的时候忽然一顿。 楚霁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谢暄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合上了从床头随手拿到的一本兵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霁愣愣地回答道:今天冬至。 谢暄点了点头,说:我困了,你走吧。然后就自顾自躺下,阖上了眼睛。 楚霁的目光近乎贪婪地黏在谢暄身上,他眨了眨眼睛,一串泪珠像是化了的雪水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 楚霁慢慢蹲下身来,捂住眼睛,无声无息地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楚霁走出去,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把消息告诉了谢莺时,然后一个人回了摄政王府。 他答应过的,谢暄让他走了,他就不能回去了。 孙御医听说谢暄醒来的消息,喜上眉梢,亲自来到谢府给他调养了三个月,才宣布谢暄彻底痊愈了。 最后一日施针的时候,孙御医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一句:王爷呢? 谢暄有些愣神,疑惑地问:什么? 就是摄政王楚霁啊。孙御医拔了针,笑眯眯地接着说道,说来也不怕您怪罪,当时您受伤的时候,连老朽都觉得无药可医只能准备后事了,偏偏摄政王要相信那十分之一的机会,硬是亲自照料您到睁开眼睛。啧啧,丞相大人,平生能得这样一知己,可真是人生幸事啊。 谢暄附和着胡乱应了两声,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三月初的时候,大愈第一次分科举人的科考结束,头一个状元竟不是京城世家里的人,而是甘州一户清流文人家里出来的公子,唤作陆和光,字同尘。 这一日皇帝设宴,新科进士皆聚在城郊抱春园里,算是庆贺进士高中,也算是庆贺朝廷觅得良才。 谢亦陵非要拉着谢暄去看新科状元,谢暄难得见自家侄子对什么人感兴趣,也就随了他的愿。 三月春花渐醒,抱春园不负抱春之名,满目桃红柳绿,看起来热闹得紧。 谢暄刚刚踏进园子,忽然被高亭上的一双人影吸引了目光。上头的男子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面容清雅,举止进退有度;另一个女子一袭妃色罗裙,云鬓高绾,看起来再熟悉不过,正是谢暄的亲姐姐谢莺时。 两个人似乎是说到了什么高兴的地方,对视一眼,齐齐一笑,默契浑然天成。 谢暄怔了一会儿,才低头失笑,终于明白了谢亦陵非要把自己拖到这里来的用意。 谢亦陵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绯色,羞窘地转过了脸。 谢暄见他这模样,忍不住调侃他:这就是你让我见的新科状元?果然是风神俊朗清舒风雅,看来你姑姑也喜欢的不得了。 谢亦陵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闻言只能磕磕巴巴地回道:叔父,您您满意就好。 阿暄。 谢暄闻言回过头去,见谢莺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下来,面带薄红,却还是目光坚定地对他说:是我让亦陵把你叫过来的。我心悦同尘,你要是同意的话,他明天就来丞相府下聘。 谢暄问道:阿姐,你真的喜欢他吗? 谢莺时点了点头。 谢暄看了装模作样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陆和光一眼,故意抬高了声音:阿姐,你要是真的喜欢我不会拦你,只是若是有人欺负你,谢家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不会放过他。 陆和光闻言立刻走了过来,向谢暄郑重地行了一个礼:丞相放心,若能得谢姑娘为妻,和光定当细心呵护如珠如宝,并且和光可以承诺,终身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暄不为所动地打量了他良久,才终于把人给扶了起来,笑了:陆兄既然肯承诺,还望不要食言才好。 进士名单出来的时候谢暄就特意查过这个陆和光,世代清流文士,家风清正,到了他这一代才有了入仕的念头。陆和光本人的品性能力也都没得挑。这样算来,谢莺时既然喜欢,两个人成事也未尝不可。 如此,也算他临走前了却了一桩心事。 完结章 谢莺时的婚礼定在四月,正是春光最浓的时候。 谢暄亲手把自己的姐姐送到了另一个人手里,祝了两个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满耳鞭炮声中,谢莺时忽然就忍不住落了泪。 隔着盖头,谢暄看不见姐姐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手背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滑而过。他凑近了谢莺时的耳边,轻声安慰道:阿姐,大好的日子,你别哭。 这么说着,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大抵相依为命这四个字,没有人比他们姐弟两个更清楚了。 谢莺时张了张嘴,想要叮嘱谢暄以后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好好吃法,不要熬夜喉咙却被哽住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夫妻三拜,送入洞房,喝了合卺酒,她往后就是为人妻子的人了,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亦会是非常美满的一生。 三日后谢莺时回门,谢暄亲眼见了姐姐脸上的幸福和陆和光对妻子的体贴尊重,终于彻底放了心。 又过了两日,谢暄进宫找了一趟楚逸,说自己身子不好,想要辞官去别处修养。 楚逸为难地看着他,正绞尽脑汁想法子拒绝,忽然看到藏在屏风后头的楚霁向他点了一下头。 楚逸心下一叹,终于应了谢暄的请求。 谢暄走后,楚逸看着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人,气恼道:皇叔,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楚霁看着谢暄的背影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回头踹了一脚楚逸:臭小子,你懂什么! 楚逸也不甘示弱地拿了手中的奏折试图敲一敲自家皇叔不开窍的脑袋。 楚霁侧身躲开奏折,没有像往常一样骂他没大没小,反而正色道:逸儿,皇叔跟你说件事。我在这里再留一年,一年后这里就留给你了。你皇叔这半辈子都在为俞国为皇室活,往后想为自己活一回。 楚逸默默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折,颇为糟心:行吧,你们爱走都走,朕再办两回科举什么人才没有。我也是纳了闷儿了,好端端的权势就这么烫手吗 说到这里,他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是挺烫手的,要不是没得选,我也想闲云野鹤做个富贵闲人啊。 楚霁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弹了他脑门一下: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跟谁学的? 楚逸向他吐了吐舌头,不理他了。 永安八年,大愈第一场科举选出了第一批进士,其中寒门子弟占了十分之一,一时间,全民向学风气顿开,各地书院私塾纷纷举办起来。同时,新科进士下放于各地,做出了不俗的政绩,其中以新科状元陆和光为最。六月,摄政王楚霁亲自监督黄河疏浚,大雨倾盆而河堤不垮河道不塞,水患消于无形。十二月,匈奴正式向大愈称臣纳贡,外患消弭。 恋耽美 >欲买桂花同载酒——醉斩明月(18) 谢亦陵侄承叔位,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内政外交均可明断,深受帝王宠信,成为说书人口中最爱的新一代少年英才。 永安九年,摄政王楚霁向皇帝请辞,并且辞去封地,只留了一座王府在京城,人却不知去向。有人说是浪迹江湖去了,也有人说是避世隐居去了。 总而言之,上一代人的传奇从这个时候就画上了句点,江山代有才人出,史册上浓墨重彩一笔,无论真假都是幸事。 又是一年夏,绿树荫浓,蝉鸣声声。谢暄下了学,拿着书本从灵泉山绿竹掩映的小径上慢慢往下走。偶尔有几个学生经过唤他一句谢先生他便点点头。 他回到自己的竹舍,却发现门是开着的,有人不见外地在回廊的柱子上栓了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骏马。听见动静,马抬头看了看,觉得这人挺眼熟,又低下头去吃草。 柳晏正从门里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尴尬地冲他笑了笑,拿折扇一遮脸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毕竟出卖别人的人总是容易心虚。 反倒是另一个人脸皮厚的很,隔着窗户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脸。 谢暄不动声色地进了门,像往常一样放好了书,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第一次跟楚霁见面的时候,楚霁冲他一笑。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哥哥笑得真好看。 然后就被鬼迷了心窍。 现在那只鬼就坐在他的卧房里,笑容跟当年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他摆在桌子上的小木雕对他说:这个旧了,我再帮你刻一个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微风拂过楚霁手中的木雕,木雕的眉眼精致,栩栩如生,阳光下竟有几许恍惚的温柔。 随便。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多谢小可爱大天使们的陪伴,我们江湖再见~ ps不要脸一个广告,隔壁古言《长安疏影》大家可以看看,嘿嘿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