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正文 第 1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1 章 ◆·☆ ─ ☆·◆·─ ☆ ─ ★ ─ ☆ ─·◆·☆ ─ ☆·◆ 本书由恋耽美论坛【罗小猫】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恋耽美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 ◆·☆ ─ ☆·◆·─ ☆ ─ ★ ─ ☆ ─·◆·☆ ─ ☆·◆ 涅槃书 丽端 楔子 一朵、两朵……红色的光点渐渐从黑夜的深处亮起,如同饿狼的眼睛,无声无息地迅速移近,眨眼间便连成了线,结成了网,将原本静谧的夜幕撕开,扯成碎片,惊飞了一天宿鸟。 人们被驱赶着站在一起,沉默地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军士,兵刃反射的红光刺进了他们的眼。有人骑在马上高声地喊着什么,却听不分明。下一刻,白光一闪,一蓬血便喷出来,溅洒在被包围的人们身上。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命揪住,惊骇欲狂,张开的口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火光大盛,妖魔一般扭动狂舞,酷烈的红四下流淌,几乎遮没了整个世界。心中似乎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想要奔跑,四肢却丝毫无法动弹。 朝轩!一个名字烟花般在脑中炸开,如同一句神奇的咒语,紧闭的石门轰然而开。 一个影子从门后缓缓走出,淡得几乎透明,却是炙热火海中一捧沁人的冰雪。他没事……微笑刚刚浮现,那抹淡白的影子却蓦地飞起,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顷刻扫过聚集在一起的人群!惨叫声中,漫天红雨倾盆而下,永无休止,带着令人窒息的悲愤淹没了一切,只有那张苍白的脸从血色中凸现出来,阴郁的冷笑渐渐扩大…… “啊!”颜莹大喊一声,陡然坐起,睁眼正见破旧的窗棂外一弯惨白的眉月。她一手揪住胸口的衣襟,一手撑住身下散乱的干草,好半天才平息下梦魇后急速的喘息,毫无血色的唇中吐出微不可闻的两个字:“朝轩。” 一 倾心 终其一生,颜莹也不会忘却朝轩带给她的所有情绪,就像她永远不会忘却太史阁焚烧一切的大火。喜悦的惆怅和绝望的愤怒如同两股盘曲缠绕的灯芯,燃烧到尽头依然无法分割。 那天,颜莹照例清扫着归山前九十武全才,当场就点了承钧星收入阁中。阁中有人反对,阁主就说:‘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这样的人,进藏书洞看看不为过吧?” 点了承钧星,就暗示极有可能成为太史阁下一任的阁主,这个朝轩初来乍到,竟有这样的本事?颜莹的眼光疑惑地瞟向朝轩,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站在台阶下,神态很安静。于是颜莹将手中的竹丝笤帚靠着墙放下,拢了拢鬓发道:“那么他可以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颜表姐,我……”静河刚要说什么,颜莹已背转身,朝着藏书洞紧闭的石门走去。 朝轩对静河低声安慰了一句,快步跟上颜莹,看着她转动归山脚下的机关,打开镶嵌在山壁上重达千斤的石门,露出门后一座玉石雕砌的牌楼来。牌楼装饰简洁,设计却颇为巧妙,堪堪将洞顶的渗水分流导出,正中的蓝底横匾上写着两个白金大字:“云荒”。 “云荒。”朝轩似乎也被那两个大字透出的气势所折,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这两个字传说是星尊帝亲笔所书。”颜莹说到这里,身子斜开,露出牌楼后另外一扇较小的石门来,“你来开门。” 朝轩走上一步,正见到石门上九芒星型的锁孔。他侧过脸见颜莹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知道她有心试探,便伸出左手,将掌心的九芒星对准锁孔,调动内力试了几次,果真打开了石门。 “悟性不错。”颜莹掩饰住自己的惊异,淡淡称赞了一句,率先走了进去。原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料到朝轩竟能如此快速地参破这“无形钥”的奥义,看来这个年轻男子的内力修为已臻上乘。 此刻他们已进入归山山腹,干燥洁净的甬道内流动着新鲜融通的空气,丝毫不见寻常石洞的潮湿燠闷。石壁甚至穹顶均用西荒驼岭山的萤石修砌而成,能于暗中发光,甬道尽头方圆近百丈的大厅便沐浴在浅浅的绿光下,不用灯烛也可清晰视物,显然是为了防止失火而精心构筑。大厅四周散出数条甬道,分布着样式仿佛的石屋,每一座石屋上均有标志,上至“毗陵”,下至“苍平”,云荒大陆自星尊帝一统以来王朝名称历历在目,只一眼便仿佛掠过了六千多年的岁月,让人的呼吸顿时凝重起来。 “这里面所藏的,就是云荒的整个历史?”望着一间石屋内仿佛无边无际的梨木书架,朝轩平息下心中的震惊,开口问道。 “是的,这些就是太史阁门人撰写的《云荒纪年》原本及典藏的各类文献,号称六千年信史,天下无双。”颜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身旁铜鼎的盖子,往里面添加了一把香料,“燃这些椒木,可以不生书蠹。” “原本?” 二 横眉 清点着即将发往书坊刻板发售的文札,颜莹有些心绪不宁。就在几天前,太史令秘密叮嘱她,要留意藏书洞,特别是《天祈卷》存放处的动静。 颜莹是聪明人,太史令短短的一句话已让她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她郑重地点头,有些担忧地发现坐在书案后的太史令须发更加斑白。太史阁阁主主持云荒的修史大事,每一代都聪明绝顶、博闻强识,但或许是由于用脑过度,他们都比常人容易衰老,也常常落下头风的痼疾。 心中惦记着阁主的嘱咐,颜莹越发小心地守护着藏书洞,轻易不放人进出。由于《云荒纪年》一书毫无讳饰,又涉及了太多的朝廷内幕,云荒历任皇帝往往对这本书又恨又怕。为了缓和与朝廷的关系,维持生存,太史阁对各类史料制订了不同的保密期限,不到一定年限不予对外公布,可每到公布之日总会引起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的密切关注。算一算,不久后便是太史阁保密度最高的三百年限期满,届时前朝天祈初期的档案卷宗将公之于世。 当今苍平朝立国已近三十年,彦照皇帝由天祈朝藩王起事,最终取代了侄儿的皇位,一改前朝的酷厉政策,优容开明,深得民心,按理不会对那些三百年前的旧事有太大顾虑。可是太史令如此吩咐,想必天祈朝初期有什么秘密是当今皇帝所不愿公开的。 想到这里,颜莹眉头微微蹙起。尽管她处处小心,不久前仍然有人动过了书架上原本尘封多年的天祈初年卷宗。 能够避开太史阁的守护结界,破解藏书洞内各项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窥绝密书册,这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颜莹有些沮丧,她原本以为再没有人能像自己这样称职地守护藏书洞,可那个人翻动书页的时候,就嘲笑了她的不自量力。 小心地关好石门,颜莹从小路绕到藏书洞后的山林里去,找了处僻静地方坐下,想要整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而眼角的余光却蓦地捕捉到一缕光影,倏地消失在山石之后,让她一时怔住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风一般掠去的人影,正是朝轩。而他手中横抱着的女子,迎风披散开一头莹蓝色的长发,应该是个鲛人。 鲛人原本生活在大海之中,却被空桑人捕捉到云荒大陆上充当奴隶。鲛人男女都天生一副美丽面容,因此虽然身价不菲,空桑的酒色之徒依然争相豢养。那么此刻朝轩抱了个鲛人女子躲到后山去,究竟是要干什么? 颜莹的心跳得厉害,思前想后,还是横下心沿着朝轩消失的方向走过去。她想她必须弄清朝轩在干什么,这一点是为了太史阁,为了静河,也为了她自己那份静默无声的感情。 颜莹在幽静山谷中发现了朝轩,却只能远远地隐匿自己的行踪。她看见朝轩把那个昏迷不醒的鲛人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分开她的衣领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伸手抚上她如花般娇艳的面庞,然后——一剑砍下了她的头颅! 一蓬血柱喷涌而出,将山石染红了大片,而朝轩的青衫上却没有溅上一滴,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眼看着朝轩双手捧起鲛人的头颅,而那头颅却微微睁开双眼,挣扎着流下两颗泪珠,颜莹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脚下的枯叶便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2 章 一抹凌厉的光乍然在朝轩眸中亮起,尚未等颜莹震惊于这与他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一道迅捷无伦的剑光已经直刺到颜莹的心口,招式狠辣,竟没有留下任何余地!颜莹心中一凉,蓦地翻身后跃,一片素白的光便从她袖中飘出,如同丝网一般将朝轩手中的兵刃缠得荡了开去。 “袖底风?”朝轩一击不中,站在原地,看着颜莹略有些狼狈地站稳身形。他平日里握笔的手上此刻握着一柄三尺长的铁剑,剑身上鲜血淋漓,想是刚才杀了那个鲛人后尚不及擦拭。 颜莹看着他坚毅的眉,锐亮的眼,淡薄的唇,忽然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平素在惜墨斋里见到的朝轩并非同一个人。五官虽然还是一样,但那神情却从莹润的春雪变成了凛人的寒冰。于是她拢了拢衣袖,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是袖底风。”这种从远古神庙里流传出来的武功,全靠施者将内息交错成网,只能救人,却无法伤人,所秉持的最高心法便是一个“护”字,守护之心越强,袖底风的威力便越高。 “怪不得静河说颜表姐是不世出的高手。”朝轩掏出一方白绢,仔细地抹去剑上的血迹,仿佛在惜墨斋里研磨一般自然。 颜莹想说你也是,但她说不出口。其实她原本也没有理由来斥责朝轩,鲛人奴隶在空桑人眼中,不过和猫儿狗儿一样低贱,不仅可以自由买卖,主人也可以随意处置。“你有丹书吗?”终于,她找到这个问题,可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朝轩说着,果然从荷包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颜莹,白纸黑字,还有通市司鲜红的印章。 颜莹扫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宣示朝轩花费千金,成为这名鲛奴的主人,生死由之。她把丹书还给朝轩,淡淡道:“不会给太史阁添麻烦就好。”说着转身走开。 心底里其实有太多的疑问,但颜莹不会开口询问。一直走出很远,她才停下来撑住一棵树大口喘息,可是怎样也挥不去鼻端那一股浓烈的血腥。 这件事颜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想朝轩那天之所以放她走也是因为相信她的缄默。当静河兴高采烈地向她描述朝轩的种种好处时,颜莹只是微笑不语。她和静河,究竟爱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鹤一般的温柔优雅,还是鹰一般的阴鸷冷酷? 很快,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随着天祈朝前期文献的公布之日越来越近,太史阁和苍梧朝廷的关系越发微妙起来。颜莹虽然只是做着自己分内的事绝不多问,也明显能够感觉到有无形的巨大压力落在太史令的头上,让那睿智的老人也无法释怀,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下去。 就在阁中的人心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冉霖从叶城回来了。 冉霖十四岁入太史阁,不到二十岁便点了承钧星,选作下一任阁主的候选人。虽然在他之后还有锦途、朝轩等人也点了承钧星,但冉霖根基已深,为人又耿介爽直,在阁中隐然有领袖之风,阁主之位当不作他想。此番他一回来,便有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指望他能为太史令分忧,应付迫在眉睫的难关。 白日里向太史令禀告了外驻的经历,晚饭后冉霖照例把阁中门人召集到自己住的院子里,交流各自采风治史的心得。颜莹虽不掌文笔,对冉霖等人常驻云荒各地的见闻还是颇有兴趣,便也坐在人群里。目光略略一扫,颜莹便发现朝轩没有来,静河也没有来。 晚饭时还见着他们,匆匆吃了饭便双双出去了。颜莹记得朝轩不知低声对静河说了句什么,静河便咯咯地笑出了声,脸颊娇艳得如同新开的碧桃花……蓦地截断自己酸涩的心绪,颜莹凝回心神,才发现冉霖口中的叶城之战已讲了大半: “……风梧既破了冰鲛联军讹城的阴谋,化解了叶城乃至帝都的危险,又设下血障,阻止冰族鲸艇再度入侵云荒。朝廷为彰表其功,封其为‘破冰将军’,然而暗地里对这个来路不明的救星心存警惕。现今叶城市井中已传言风梧乃是星尊帝的后裔,帝王之血的传人,却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哎呀,我们来晚了!”一声脆响蓦地打断了冉霖的话,坐在院中的人们齐齐回头,正看见静河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满面都是喜悦的神采,右手还紧紧握着身后朝轩的手掌。 “静河,又是你。”冉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等到看清朝轩,不由一怔,“这位是……” “对呀,冉霖哥还不认识他。”静河笑盈盈地把朝轩往冉霖面前一推,“这是新入阁的朝轩,阁主也点了承钧星的,以后你们可是争当阁主的对手啦。” 暗暗苦笑静河说话没轻没重,朝轩走上前深施了一礼:“见过冉霖兄。” “朝轩?”冉霖伸手扶起朝轩,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面貌,忽然问:“你可是白川郡人?” “冉霖兄果然听出了我的口音。”朝轩微笑着点了点头。 冉霖蓦地放开了朝轩的双臂,双目直视着他的眼睛,生硬地问:“那不知朝轩兄可否听过‘铁心辣手,蓝家小侯’的说法?” 朝轩轻轻一颤,随即恢复常态,不动声色地道:“不知冉霖兄何出此问?” 冉霖并不答言,转身走回一众门人面前,大声道:“谁知道白川郡蔚城侯的事情,给大家说说。” 颜莹和众门人一样,不明白冉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上面。她远远望见朝轩脸色惨白,心中虽惊,身子却依然坐在原处纹风不动。只有静河上前拉住朝轩的手低声询问,朝轩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放心。 此刻众门人已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直至冉霖摆了摆手,示意叫做锦途的门人起来说话。 锦途从人群中站起,缓缓说道:“我曾随冉霖兄到过白川郡,所以对这蓝家的蔚城小侯爷略有耳闻。他外号‘铁心辣手’,就是说此人一向铁石心肠,手段狠辣,对得罪过他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为了扳倒与他家族作对的门州知府,竟然乔装改名,骗取了知府小姐的芳心,以赘婿的身份住到知府家中,终于拿住了知府的把柄,合府男丁一律处斩,女眷流放。知府小姐悲愤之下,以簪刺喉自杀,临死前只求见他一面,他却对报信人言道:‘她自要寻死,与我有何相干?’知府小姐闻之,以血写了几个字后气绝而亡,死后居然是靠旧时家奴集资,才得以草草安葬。且不论那蓝家小侯爷目的为何,单这般绝情冷酷,实在令人齿冷。” “却不知那知府小姐死时所写的是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她写的乃是八个字:‘来生来世,再不为人’!”冉霖说到这里,冷冷地瞟了一眼朝轩,接下锦途的话,“对无辜者尚且如此薄情,那小侯爷对有错之人更是赶尽杀绝,绝无一点慈悲宽宥之心。一次他抓住一个怀孕的女贼,不顾对方恳求生下孩子后再赴死,仍然一剑杀掉。如此行径,称为‘铁心辣手’实在太轻,真是一丝人性都没有了!” “够了,别再说了!”静河忍不住打断了冉霖,“你们说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用意?” “这个,你应该问问朝轩兄。”冉霖冷笑道,“那个蓝家小侯爷的名字,我记得是叫做‘蓝轩’,而且在我离开白川郡后不久,他就失踪了。” “朝轩,难道你……”静河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朝轩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冷如寒铁。 “蓝轩已经死了。”朝轩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收束着定定望向虚空中的一点,“现在,我的名字叫做朝轩。” “你真的……”泪水霎时间盈满了静河的眼眶,她本能地想要站远一些,却在下一刻更紧地握住了朝轩的手,努力平静着对冉霖道,“听见了吗,他说蓝轩已经死了,现在他只是朝轩,不是什么蓝家小侯爷!” “太史阁绵延数千年,崇尚的乃是‘公正仁爱’几个字,才能傲视世俗权力,担当下保存云荒真相的重任。那些心狠手辣、蔑视生命的人,根本不配进太史阁的门!偏偏此人不仅进了门,还点了承钧星,可见其伪装的本事有多么高强,连太史令都蒙骗了过去!”冉霖说到这里,对着静河意味深长地道,“静河妹子,你可小心不要重蹈那知府小姐的覆辙。” “不会的,我知道的朝轩善良诚恳,才不是你口中说的那种人!你分明是看他有希望跟你抢夺阁主之位,才这样污蔑他!”静河拼命地摇着头,连颜莹都为她失去理智的话感到不安,冉霖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忍了半晌才没有和这被感情冲昏了头的女孩儿一般见识。 “我们走吧。”朝轩把静河拉到怀中,温柔地擦去她面颊上滚落的泪水,和声道,“有你相信我,就足够了。至于他们——”他转过头将院中的众人扫视了一遍,漆黑的眉毛冷峻地一横,眼中又亮起了那种锐利的光,让颜莹蓦地想起了他斩杀鲛人的那一刻。 “至于他们——我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朝轩说完这句话,拉着静河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三 反目 太史令对门人间的冲突不置一辞,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小事。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密室里,除了被朝廷宣招入宫,很少公开露面。门人们虽然难得见他一面,却依然可以从老人布满血丝的眼中看出事态正趋于恶化,而太史阁内出了朝廷内奸的传言也开始在门人间秘密流传。 朝轩依旧每天在惜墨斋里抄书,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然而此时除了静河,几乎所有的太史阁门人都与他形同陌路,朝轩回报给他们的也只是漠然。 颜莹依旧每日去惜墨斋清扫,帮朝轩整理书案,不过朝轩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再不像往日那般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颜莹习惯性地偷偷打量他誊写的模样,粗看与平日无异,然而习武之人敏锐的发现朝轩的手指握得分外紧,仿佛要把那细细的竹制笔杆嵌到手掌里去。 他的心里,终究藏着恐惧。颜莹想,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朝轩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夜里颜莹独自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回忆朝轩的每一个细节,却一筹莫展。 忽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静河略带着哭腔大声喊着:“颜表姐,颜表姐你开门!” 颜莹猛地翻身下床,披了件衣服抽开门闩,静河便一头扑了进来,焦急地道:“他们打起来了,颜表姐快去拦住他们!” “谁?”颜莹一边拉着静河快步往外走,一边问道。 “冉霖和朝轩,因为朝轩想要离开……”静河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颜表姐,朝轩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或许他不是真的要走。”颜莹口中虽然如此安慰静河,内心里却是一阵惶恐——那个笨蛋,难道不知道此时离开便会带着洗脱不去的嫌疑吗?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3 章 两人一路急行,不多时便到了太史阁的大门处,远远看见朝轩身背包袱和冉霖斗在一起,旁边还站着几个围观的门人。 “怎么不去禀告阁主?”颜莹有些恼怒地问道。 “太史令正在密室里,吩咐无论何事都不可打搅。”一个门人无奈地回答。 颜莹暗叹了一口气,转眼却见朝轩手中招数越来越狠厉,冉霖已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却依然纠缠着不肯罢手。朝轩想是心中颇不耐烦,眼中冷光一闪,三尺铁剑便引开冉霖的招式,直刺他的胸膛。 眼看冉霖非死即伤,颜莹再也无法袖手旁观,飞身而上,袖底风起,将冉霖整个人拖得跌到一旁,却也堪堪避开了朝轩的杀招。 朝轩冷哼了一声,也不看众人一眼,就往大门外走去。不料一个人猛地抢上去撑住门框,面对着朝轩含泪道:“你真的要走?” 朝轩见此人正是静河,方才冷如冰霜的脸顿时缓和下来,柔声道:“我没有走,只是暂时去叶城办件事情。因为太紧急,所以来不及告诉你。你放心,我最迟明晚就回来了。” “那就好。”静河松懈下紧绷的神经,对着朝轩露出真心一笑,侧身让出了通道。 “别放他走!”冉霖忽地大喊一声,捂住被剑气所伤的胸口,疾步冲上来拦住朝轩,“你要出门可以,不过你拿了那么多太史阁的财物,总要交待一下是去做什么。” “我记得你还没有当上阁主。”朝轩冷冷地回答,扶了扶身后所背沉甸甸的包袱,绕过冉霖继续往外走。 “我虽不是阁主,但你私取了阁里的公帑,任何一个门人都有权知道它们的用途。”冉霖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这个人向来铁心辣手,自然是要卷款潜逃了。”朝轩讥讽地一笑,蓦地腾空跃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我去追他。”颜莹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丢下神色各异的门人直奔下去,很快便将太史阁最高处所悬“惟公体仁”的牌匾甩在了远处。 跟上他,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颜莹此时满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顾不上如此张扬的行为与平日的淡静大相径庭。而许多与她朝夕相处的门人到此刻才知道,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料理太史阁的颜表姐,竟有如此卓绝的武艺。 太史阁位于镜湖南侧归山之畔,距离云荒最大的港口城市叶城有半日的路程。朝轩半夜匆忙出门,连马车也无法雇到,便径直施展轻功往叶城方向飞奔,连累颜莹也不得不强提内息,才勉强跟上他的行踪,心中实在疑惑究竟是什么急事让朝轩日夜兼程。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夜,终究因为出门时被冉霖耽搁了一下,到达叶城时天已大亮。宽阔的街道上行人逐渐增多,两旁的商铺也次第开业,颜莹混在人群中偷望朝轩,果然是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仿佛极是熟悉脚下的道路,朝轩三转两转,便走到一座坊间,道路两侧都是大同小异的宅院,说是住宅却挂着招客的旗幡,说是商铺却又朱门紧闭。一直到朝轩敲了敲其中一座宅院的门,与开门的伙计说了几句话,颜莹才明白过来——这里,就是叶城专门买卖鲛人奴隶的“西市”。这种地方,她虽然早有耳闻却从不曾涉足,想象中西市是个嘈杂混乱的所在,却不想竟会这般安静整洁。 “我来看昨夜新到的货。”随着朝轩这句话,伙计已极为熟络地将朝轩请进院内,重新关上了大门。 看来朝轩是这西市的常客。颜莹一念及此,眼见侧面院墙里种着几株心砚树,当即飞身跃上树冠,正好看见朝轩跟着伙计穿过前院直往囚房般的后屋而去,想必那里就是关押鲛人奴隶的地方了。 “货。”这个字如同一根长刺,梗在颜莹心中极不舒服。虽然鲛人在她心里未必如空桑人一般高贵,但朝轩这个冰冷无情的称呼还是让颜莹失望。或许冉霖说得对,像朝轩这种自命不凡蔑视生命的贵族子弟,根本不适合进入太史阁,此番他携带公帑到这种地方来,莫非真是要买回一个鲛人奴隶去?原先的那个,难道是因为不能让他满意,就一剑杀了么? 过了良久,当颜莹几乎怀疑朝轩已从后门离去的时候,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才终于陪同朝轩走出了“库房”。眼看朝轩眉头紧锁,颜莹凝神谛听,依稀听见掌柜道:“所有的新货都在此了,怎么,客官还是没有相中的?” “这些就是你这里所有的鲛人?”朝轩疑惑地打量着掌柜,“我得了可靠消息,连夜赶早来挑,却没看到我想要的那一个。” “真的都在这里了,您可是我们今天第一位客人。”掌柜的盯着朝轩背上沉甸甸的包袱,单凭经验就能估计出里面的金铢不下千枚,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终于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一个。因为运输途中不小心,被他瞅空割了手腕子,现在还在树底下拴着呢。” “就是一进门躺着的那个?” “是啊是啊,有客人昨天晚上就预定了他,今天牵到外面等着领走。”掌柜的谈到那个已经卖掉的奴隶,显然没有方才那样热心。 “我看看。”朝轩并不理会掌柜的神色,径直走出后院,向着颜莹藏身的心砚树下走来。颜莹垂目下望,果然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到一个人形裹着破烂的毯子躺在自己脚下,有细细的铁链从毯子下延伸出来,紧锁在心砚树的树干上。 朝轩走到那团人形面前,一把扯开了御寒的破毯,审视的目光牢牢地盯住那个面色灰败的鲛人,眼中精光闪动。掌柜刚想开口,朝轩忽然蹲下身,一手扣住鲛人的下颌,一手箕张按上了他的头顶。 也不知朝轩暗中施了什么力道,那个先前一直沉默的鲛人忽然痛苦难耐地呻吟出声,双手挥舞着想要掰开朝轩的手,却撼动不了分毫。这份情形不仅颜莹惊异莫名,一旁的掌柜也忍不住叫道:“客官,这可是别人的奴隶了,不能乱动!” “这个奴隶,我要了。”朝轩放开那个喘息的鲛人,站起身将背上的包袱取下,塞在掌柜手里:“这个价钱,比你们的标价多出一倍以上。” “哎呀,客官万万不可,这可是别人买下了的……”掌柜手足无措地捧着沉甸甸的金铢,想要阻止朝轩,却哪里能够?眼看着朝轩一把扯断锁住那鲛人的铁链,提起鲛人就往外走,掌柜连忙大声招呼伙计关门,朝轩却已风一般走到门口,脚尖一勾打开了大门。 “是谁敢抢我家将军的东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大喝,霎时冲上七八个侍卫打扮的人来,堪堪堵住了朝轩的去路。 朝轩懒怠与他们答话,一手将鲛人担在肩上,一手抽出铁剑就往外走。 “想动手?兄弟们上!”几个侍卫见朝轩不过书生打扮,却偏生一副轻蔑神情,不由恼羞成怒,各布方位抽出兵刃,顿时将朝轩团团围住。 “就凭你们也想困住我?”朝轩冷冷一笑,迎着面前的侍卫径直走上去,单手挥剑一挑,那侍卫猝不及防,手中兵刃竟脱手飞出! 其他侍卫一见之下,连忙收敛了方才轻敌的心思,抖擞精神冲上来,发一声喊,齐齐往朝轩攻去。 朝轩边打边往街外退走,显然不想跟他们纠缠,只求早点抽身。但那几个侍卫眼见他抢了家主的鲛奴,哪肯放他走脱,拼着被铁剑划得遍体鳞伤,依然附骨之蛆一般缠斗不休。 朝轩性情本就高傲急躁,时间一久目中杀气便越来越甚。眼见一个侍卫一边挥刀一边口中大骂不休,朝轩心中恼怒,铁剑一晃,顿时将那侍卫一条手臂砍断,借着众人惊讶之际飞身而起,眼看便冲出了侍卫们的包围圈。 就在此刻,一个人影忽然从天而降,堪堪拦住朝轩的去路。只听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两人在半空之中已过了数招,朝轩身负一人终究身形受阻,没奈何被那人缠斗着落下地来。 “将军来了!”那几个侍卫眼见大喜,连忙大声喊道:“将军,这小子伤了我们好多兄弟,别放过他!” 那将军微微抬手,众人立时安静下来。他打量着面前傲然而立的朝轩,忽而拱手一笑:“小侯爷别来无恙?” “几年不见,浦明将军倒是把手下调教得越来越出息了。”朝轩点了点头笑道。 “还不是小侯爷手下留情,才饶了他们的命?”浦明说到这里,转头对手下侍卫喝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冒犯蔚城侯,还不快滚过来赔罪!” “罢了,也是我无礼在先。”话虽这样说,朝轩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听说这个鲛奴是浦明将军定下的,却不知能不能让给我?” “小侯爷能看得上,是浦明的荣幸,当然双手奉上。”浦明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个鲛奴又倔又残,我原本只是看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好,打算制成凝碧珠给母亲贺寿。小侯爷既然看上了他,我再寻一个鲛奴便是。” 鲛人泣泪成珠,深碧色的眼珠也可以制成凝碧珠,成为空桑人喜爱的贵重装饰,价值连城。因此朝轩听浦明的解释并无不妥,当即笑道:“既然浦明将军只是看上他的眼珠,我便献上作为赔罪好了。”说着手中铁剑一翻,肩上的鲛人立时长声惨叫,昏死过去,随即两颗深碧色的珠子沾着血丝落在浦明的手中。 “小侯爷一掷千金,果然爽快!”浦明与朝轩相顾一笑,拱手作别,随即各自消失在西市的街道之中。只有颜莹还藏身在心砚树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只觉那鲛人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心中的怒火一阵阵升腾而起——朝轩朝轩,不管你目的为何,单这种残忍无情的手段,颜莹就永远不会原谅你! 四 折翼 尽管早走一刻,直到颜莹回到太史阁几个时辰后,朝轩才孤身回来,也不知半路如何处置了那个鲛奴。他刚迈上大门前的台阶,早等得心急如焚的静河连忙扑过去,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一口气花了上千的金铢,这般风流快活,哪里会有事?”冉霖冷笑着在一旁道,“朝轩,阁主要见你。”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4 章 “阁主若是问到你挪用公帑的事,你就说……就说是我偷给你的好了。”静河小声地在朝轩耳边说,急得快要哭出来,“反正我父母死时把我托付给阁主,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傻丫头,你哪有那么大本事窃取公款。”朝轩笑着拍了拍静河的肩膀,“我不过先借来用用,你还怕我还不起这点钱吗?”说完放开她的手,也不看四周窃窃私语的门人一眼,从从容容地往太史令所在的密室方向走去。 “颜表姐,朝轩到底干什么去了?”看着朝轩走远,静河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的身后,所有的门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期待着颜莹的回答。 “详情我已经禀告了阁主,看他老人家如何处理吧。”颜莹淡淡地答了这一句,返身回自己的住处去。她不愿意对别人谈及朝轩,并非因为漠然,而是因为太过在意。在意到不论是对他的爱还是对他的恨,她都生怕被别人触及。 奇怪的是,这件事到了太史令那里,只是让朝轩想办法弥补了阁中的亏空,就这么不了了之。阁中门人虽然大多心中不服,却碍于迫在眉睫的难关,不敢以此扰乱太史令的心神。至于那个费了偌大钱财心力夺到的鲛人后来去了哪里,颜莹猜不出来,朝轩的一举一动中也透不出丝毫端倪。阁中岁月似乎如常,只有静河明媚的脸上渐渐少了笑容,蒙上沉郁,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出神,让惜墨斋里静静凝视她的朝轩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给她解释?”颜莹站在朝轩身边,第一次见他握着笔,手指却颤抖得无法书写,不由开口问道。 朝轩啪地将笔压在砚台上,墨点溅出来,弄脏了颜莹刚擦干净的桌面。“解释什么?”他转头问道,眼中的怀疑和凌厉让颜莹心中一凛——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被锁在铁笼中孤狼的目光。而笼子里的孤狼,通常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咬破铁笼伺机报仇,要么被人剥皮吃肉尸骨无存。无论朝轩是哪一种结局,颜莹都不敢想象,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连她这淡泊世事的人也能预感得到。 那天夜里,和衣而卧的颜莹忽然被一串金铃声所惊醒。自从发现有人擅自翻动过藏册后,颜莹就在洞内布下了机关,只要有人闯入,她房间内的金铃就会摇动。 下意识地一跃而起,颜莹拉开房门就往藏书洞方向奔去,却见原本紧闭的石门果然被人打开,四壁镶嵌的萤石绿光灿然,就仿佛点燃了幽冥之火!她正要冲进洞中查看,远处高墙上却有人影一晃而过,兔起鹄落一般往阁外奔去。刹那踌躇之际,颜莹转眼正见冉霖领了一众门人赶来,赶紧道:“你们进洞保护藏书,我去追那贼子!”说完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沿着太史阁层层叠叠的檐角追下去,那个人影在视线中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颜莹忍住心头的震动,蓦地大喝一声:“朝轩,是你么?”话音未落,一道无形的网便从她袖底飞出,死死阻住了对方的去路。 人影顿住了。过了一刻,那人转过身来,俊眉修目,赫然便是朝轩!此刻他立在狭窄的墙沿上,衣袂飘飘,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清朗秀逸的外形,可颜莹却觉得自己从云端落入了渊薮,心底的寒意让她不易觉察地微微发抖。 看着颜莹雪白的脸色,朝轩阴冷一笑:“颜表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颜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因为只有她有这个能力,而且也有这份心思时刻关注着他,可惜他能明白前者,却永远不能明白全部。 “留着你,终究是个麻烦,害我都没来得及放把火,将那些妖书烧个干净。”朝轩揉了揉眉心,似乎颜莹的存在真的让他有些头痛,而下一刻,他手中的铁剑便毫无征兆地向着颜莹刺来。 颜莹心头一寒,只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柔情都被朝轩这几句话冻成了绝望,而之前深埋的愤怒便如同熔岩一般从裂开的心谷中汩汩流出。她蓦地挥起衣袖,大片的浅银色光网便从袖底飘出,缠住了朝轩的剑,也缠住了他的身。 “好功夫!”朝轩赞了一句,不退反进,顷刻间与颜莹斗在一处,竟不顾远处冉霖带了太史阁门人一路逼近。 “你为何不逃?”颜莹脱口问出这句话,心中便是一悔——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你可曾听说过蔚城侯临阵脱逃?”朝轩站在墙头长声一笑,铁剑遥指着脚下的人群道,“何况这些人又怎能入得我眼?” “不知我这老头子,可还入得你眼?”随着一个沉稳的声音,墙下包围的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正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明净的额头显出他的睿智,可眼下深深的皱纹和黑晕却早已出卖了他的憔悴。 “太史阁朝不保夕,你们还是好好盘算怎样逃命吧。”朝轩轻蔑地看着太史令,冷声笑道。 “小侯爷艺高人胆大,可太史阁能在云荒千年不倒,也并不是靠几枝笔就能撑得下去的。”太史令说着,举起手中一个黑黝黝的铜匣,沉声道,“只要你归还盗走的天祈朝文献,我就不伤你性命。” 天祈朝文献。难道朝轩以侯爵之尊混入太史阁,真的就是为了偷窃那封存了三百年之久的书册?天祈卷中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让当今朝廷如此看重,恨不得毁之灭之?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完全是在做戏么?颜莹站在一旁全身戒备堵住朝轩的退路,心头却是一片迷乱。 “你们既看重这妖书,我还给你们就是。反正我早已熟读,皇上也早已知晓!”朝轩言毕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来,轻轻一抖,那书册便如同枯叶一般化为碎片,随风扬下墙头。 “不!”人群中静河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一般奔上去想要收集那些残片,却被冉霖一把拉住,“幸亏阁主洞察危险,早已命我等分别将天祈卷各章背诵下来。除非他能杀光我们,这真相就永不会被埋没!” “朝轩,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静河捧着几枚残破的书页,努力压抑着眼里的泪花,“你可是点了承钧星的呀,那是你对天地发下的誓言,永远不会背弃真理和正义。难道你都忘了么?” “你说的,就是这个无聊的符号吗?”朝轩轻蔑地看着静河,似乎对她天真的话语感到好笑。他摊开左手端详着掌心那发出淡淡光芒的九芒星,冷笑道:“真理和正义只有当权的强者才有权定义,我今天就破了这个虚幻的图案,让你们知道我从来不屑与你们为伍!”说着他斜过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顿时将那枚深入肌理的承钧星一分为二!血珠从皮肤的裂痕中蜂拥而出,滴落在地上,也冲走了众人心头最后的残念。 “实在过于狂妄了。”太史令轻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墙头睥睨众人的朝轩,蓦地打开了手中的铜匣。 无数细碎的光在黑夜中一闪,仿佛群蜂一般从铜匣中飞出,布成阵势向朝轩包围而去。尚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耳中已是叮叮之声不绝,朝轩早已挥剑护住身形,将那些光影纷纷打落在地。颜莹低头一看,铜匣中飞出的竟是些做工精巧的小箭,样式古拙,一看就是上古之物。更奇的是,那些小箭落地之后尚能跳跃而起,再度攻向敌手,方位分寸竟然丝毫不乱。想起太史阁正是数千年前神人一般的星尊帝大力倡建,那么这些小箭应该也在那时被赋予了灵识,再非凡品。 朝轩万料不到这些不起眼的小箭竟能自行跃回,伺机袭击宛如活物,手中剑招再不如方才那般潇洒自如。偏偏这些小箭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朝轩的铁剑竟伤不了它们分毫,即使远远拨开也能瞬息扑回,永无颓势。就这样支撑了一柱香的功夫,朝轩终无法毫无破绽,一枚小箭堪堪突破剑网刺入他的脚踝,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带得立势不稳,跌下高墙。 太史令一招得手,随即召回了兀自飞旋的小箭,颜莹便跟着跃下墙来,却见朝轩背靠着墙壁站直身子,手中尚紧紧握着铁剑摆出防御之势,竟不顾脚踝处血如泉涌,也不知是否伤到了筋脉。 “放下兵刃,我们饶你不死。”冉霖率众走上几步,参差的人影便覆盖了朝轩布满冷汗的额头。他微微抿了抿嘴唇,眼光复杂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太史令,终于慢慢垂下了手中的铁剑。 “绑了!”冉霖刚吩咐了这句话,就有两个门人取了绳索向朝轩走去。然而尚未等他们走近,静河早已奔上去将他们推开,含泪大声道:“他受了伤,你们谁也不准再欺负他!”说着蹲下身,撕开衣襟就要为朝轩包扎伤口。 “小心!”冉霖一语未毕,朝轩已蓦地探出手臂,一把将静河拉起挡在身前,手中的铁剑架上了她的脖子。“放我走。”他冷静地朝惊魂未定的众人说道。 “这样下作的手段,亏你堂堂小侯爷也使得出来。”冉霖怒斥道。 “冉兄既知我的外号‘铁心辣手’,自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对不起你平时修史时的好文笔啊。”朝轩好整以暇地说着,胁持着静河一步步往大门外挪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朝轩拖着伤腿越来越远,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然而就在颜莹寻思如何出手之际,忽听朝轩一声闷哼,静河已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转身看着朝轩缓缓地靠着门柱坐倒在地。她不断发抖的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我从来也想不到,我这把防身的匕首第一个伤的人是你。”静河站在原地,看着朝轩凄然一笑,“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顺着你……” “我……不稀罕。”朝轩捂住腹部的伤口,抬头盯着静河,冷笑着一字一句地回答。 “把他关入藏书洞,现在我们还不能同朝廷对抗。”太史令安抚了群情激愤的门人,转身离开,蹒跚的步履在颜莹眼中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她走上去点了朝轩的穴道,吩咐人扶他起来,朝轩便把头扭开去不看任何人一眼。然而颜莹却仿佛看见他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和脆弱,幸而下一刻她认定,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五 缄口 “把他放在这里,你们出去吧。”打开藏书洞中一间空置石室的门,颜莹道。 扶朝轩进来的两个门人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得罪平日里冷面冷心的颜莹,只好重重地将朝轩抛在地上,退了出去。 颜莹亲自将藏书洞的大门关好,才取了药物和绷带走回来。虽然心中恨着朝轩的欺骗与背叛,却也不忍心看他流血而死。 走进石室的时候颜莹发现朝轩靠墙坐在地上,满身都是血迹,地上也拖出几道血痕。由于穴道未解,他手足无法活动,也不知是怎样使力才从地上爬起,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此刻他的眼睛微微阖起,就算听到颜莹进来也一动不动。 颜莹自然不和他计较这些,只是蹲下身拉开他染血的衣襟,感觉得到朝轩在她手下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不管外表多么坚强,他的心里还是怕的。颜莹想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朝轩的脸,看见他白色的门齿紧紧咬着下唇,依旧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轻轻叹了口气,也叹不尽心底的黯然,颜莹小心地为朝轩止血上药。脚踝和腹部各有一道伤口,血流得猛,所幸没有伤及筋骨内脏,毕竟亲自下手的两个人——太史令和静河,都曾经万般爱护于他,但也正是如此,彼此心底的伤痛才会更甚于这血肉之伤。 包扎的过程中朝轩一直很安静,直到颜莹收了手,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颜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石室。她要去给他取点水,毕竟他失了那么多血。 然而当她打开藏书洞的门,迎面看到的却是冉霖锦途等十几个太史阁门人,他们焦虑的神色终于因为颜莹的出现而舒缓开来。 “颜表姐,请放我们进去。”冉霖客气地道。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5 章 “你们要干什么?”瞥见冉霖眼中刻骨的寒光,颜莹心头一震,转目扫视,发现静河呆呆地站在众人身后,面上一片黯淡的哀寂。 “那贼子武功高强,若是被他伺机逃出,朝廷立时就会翻脸动手。”冉霖耐下性子给颜莹解释,“所以我们虽不能杀他,却也要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无法逃脱。” “所以你们就带来了化功散,想给朝轩强灌下去?”颜莹静静地看了看锦途手中所捧的酒壶,见众人默认,忽而冷笑道,“可是太史令只是下令让我将朝轩囚于此处,并不曾有多余的吩咐。” “阁主方才回房的途中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锦途道,“颜表姐,冉霖兄也是为了太史阁的安危考虑。” “有我在,他逃不了,否则我以性命相抵。”颜莹守在藏书洞口,寸步不让。不管心里再怎样憎恨失望,她始终不忍心再给朝轩加以任何伤害,何况对于朝轩而言,失去武功将是多么可怕的灾难,足以摧毁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 “不是我们信不过颜表姐,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得不谨慎从事。”冉霖劝说了一会,见颜莹始终不为所动,不由有些恼怒,手指不由自主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动手也没关系。”颜莹立在门间,脸上笑容虽然极淡,心底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颜表姐武艺高强,十个冉霖也不是你的对手。”冉霖胸有成竹地一笑,“可是你不敢离开这道门,我们却可以轮番吃饭休息,时间久了,颜表姐也支持不住的。何况,阁主醒了之后多半也会赞同我们的做法,那你这番撑持又是何苦呢?”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颜莹的心底,若是太史令也赞同,她就再没有拒绝的理由。然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会拼尽全力保护朝轩,哪怕他是一个奸细,他也首先是一个人,不能被人随意伤害侮辱。“不用多说了,动手吧。”颜莹看着缓缓结成阵势的门人们,心中苦笑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他们为敌。 “大家都是同门,动起手来终究贻笑外人。” 看见颜莹长袖无风自动,冉霖缓缓放开了拔剑的手。就在颜莹诧异之际,冉霖忽然取出一个四方的铜盒,样式古拙,盒盖上还铸造着皇家独特的狷纹——颜莹认出来,这正是方才太史令用以收伏朝轩的神器,铜盒内那些灌注了灵力的小箭根本不是凡人的武功可以抵挡。那么在这件神器之下,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 “你,你居然偷了阁主的宝物……”似乎被神器上锃亮的铜纹晃花了眼,一直呆呆出神的静河忽然惊惶地开了口。 “静河妹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冉霖兄必定是下一任阁主,他动用阁中物件有何不可?”锦途见冉霖面色尴尬,连忙一把将静河拉到一旁。 与此同时,冉霖已打开了手中的铜盒。 颜莹目不转瞬地盯着那些迎面飞来的小箭,心中知道就算自己把袖底风发挥到极致,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何况她要的,只是守,并不是退。 那么,就让她拼命一搏吧!谁让她的心就算失望到了绝望,也终无法抛开那个安静孤傲的人呢?心底刚刚转到这个念头,飞蝗般的金属利刃已经淹没了她。 眼前的光霎时被切割成零碎的斑点,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仿佛只是一瞬间,一切又恢复如常,颜莹甚至可以看到那些充满了生命力的小箭仿佛受到召唤一般飞回了铜盒内,而冉霖的脸色,已是窘迫得发青。 收回袖底的银光,颜莹转过头,正看见朝轩扶着洞壁站在自己身后,他平伸出的左掌上,那颗裂开的承钧星正发出淡淡的金光。 他居然自己冲开了穴道。这是颜莹的第一个念头,然而下一刻她的心思便彻底颠了个个儿——太史令昏迷不醒,朝轩却冲破了穴道,那现在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可是下一刻,朝轩原本包扎好的伤处迅速地渗出血迹,身子一晃,便倚着墙倒了下去。 “你对阁内的心法修习得倒快,可惜只会让阁主更悔恨当初的信任。”冉霖也没料到朝轩竟然可以破解自己的驭箭之力,震惊之下却瞅准颜莹转身的空隙,一步抢进藏书洞,闪电般扣住了朝轩右腕脉门。 颜莹低呼一声,却已来不及施救。她看见朝轩缓缓抬起左手,心中一阵紧张,生怕这个骄傲的人和冉霖拼个玉石俱焚,朝轩却只是低头看了看左手心一分为二的承钧星,缓缓说了声:“别杀我。” “我不杀你,却也不能再留着你的武功。”冉霖绝决地回答。 “要我喝下你们的化功散?”朝轩单手撑地坐起来,看着洞外表情各异的太史阁门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倏地点亮,忽而笑道,“要我喝也可以,只需一个条件——”他蓦地伸出手,指着人群中的静河道,“只要她亲手喂我喝。”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还是锦途反应得快,将捧着的酒壶往静河手中一塞,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静河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要做的是什么,立时瑟缩着往后退去:“不……” “你也想当叛徒么?”冉霖眉头一拧,生怕时间拖久了朝轩伺机反扑,厉声朝静河喝道,“过来!用你的行为证明,你还分得清是非黑白,还配在这个阁里待下去!” 静河浑身一震,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引线牵着的傀儡娃娃,慢慢走到了朝轩面前。她颤抖着手将怀中几欲倾倒的酒壶捧起,尚未凑到朝轩唇边,眼泪便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不论你喂我什么,我都甘之如饴……”朝轩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轻轻说出这句话,俯首伸出舌头舔去一滴静河落在壶身上的泪珠,随即一口咬住壶嘴,头一仰,就着静河的手将那壶化功散直喝下去。 看着少许的药水沿着朝轩唇边滴落,静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放开手掩住面孔就朝人群外跑去。朝轩看着她的背影,清澈的眼眸中霎时漫溢了痛楚,却立时被他紧闭的眼睑遮没了一切表情。 啪地将那空空如也的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朝轩蓦地一把推开冉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返身就朝藏书洞内部走去。 冉霖微一踌躇,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想迈步追去,颜莹却已冷冷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们已经达到目的了,回去吧。” 冉霖盯着颜莹,却再一次从这个淡泊的女子身上看出了坚持的力量。于是他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藏书洞。 紧紧地将大门重新锁好,颜莹背靠着石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郁垒却难以消解。方才朝轩喝下化功散的时候,她并没有阻止,毕竟她尚能清楚地分辨局势。可是现在所做的一切,却完全是顺遂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心痛——她赶走了所有的人,不让任何人去打搅他。因为她知道,朝轩此刻需要的是绝对的孤独,那样骄傲的人,绝不容许自己化去内力的痛苦过程展现在众人面前。不论是屈辱还是愤怒,他都宁愿选择在那空荡荡的石室中独自承受。 她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 接下来的日子,是连天云涛中难得的平静。 颜莹清楚地记得一天一夜之后,朝轩是怎样打开虚掩的石室门,一步步缓缓地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颜莹面前,几无血色的唇中吐出四个字:“我想看书。” 其时颜莹早已备好了饭菜药物,却不知怎样开口招呼朝轩。看着朝轩憔悴得如同落地的秋叶,轻轻一捻就能粉碎,颜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打开了所有石室的门,将那些珍贵的孤本全部向他敞开。除了藏书洞的大门,她再不对任何洞内的收藏落锁,反正朝轩失去了内力,也破解不了大门处“无形钥”的机关,逃不出这天成的牢笼。这也是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她所能提供给他的最大自由。 不出颜莹的预料,朝轩并没有看书的心思,或许真的只是通过这个借口换得更多的活动空间。颜莹常常看他倚坐在高大的书架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急速的翻动,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上面书写了什么。他的眼睛是木然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让颜莹猜测不到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只能远远地看他无意识地翻动着浩如烟海的书册。 就像当初在惜墨斋一样,颜莹从不主动和朝轩搭话,只是远远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偷偷望去一眼。而朝轩,更是彻底地缄口不语,仿佛他当初喝下的化功散不仅废去了他的内力,还毒哑了他的喉咙。 不过颜莹知道他只是不想说话。有一次她原本要走出藏书洞,却又半路想起什么折回来,就看见朝轩依旧倚坐在书架下,手中的书扔在一旁,仰头怔怔地盯着石室的一角,口中喃喃地念颂着什么。石室四壁的萤石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虚空中的幻影。 凝起内息,颜莹仔细地分辨着朝轩自言自语的话语,依稀听到的是:“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这几句话,颜莹是知道的。昔日中州太史令司马迁下狱受辱,为世人所讥,司马迁便给责备他的好友写了一封书信,其中便有这几句话,大意是勇士不一定死于名节,而怯懦的人仰慕道义,则随时随地都可以勉励自己不受辱。我虽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却很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绳捆索绑的侮辱呢!再说,奴婢侍妾一类人,尚且能自杀而不受辱,何况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粪土一般的牢狱之中,是因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实现,耻于默默无闻而死,而文采不能显露给后世的人们。 不管二人的本心有何不同,这几句血泪之语在此时此刻被朝轩吟诵出来,倒真有些贴切的意思。颜莹只觉得心头一痛,思绪如麻,忽听得咚的一声,却是朝轩猛地将额头撞在面前的架上数百年的积尘都震落下来,他就那样靠着书架,肩头不停地颤抖,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滑下。 颜莹吃了一惊,没料到那样桀骜那样清高的朝轩也会流泪,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缓缓地一步步退出去,猛地打开藏书洞的大门站在阳光下,才能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 六 屈膝 朝轩在藏书洞里一共被关了七十三天。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太史阁外面的世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直对苍平朝廷阳奉阴违的破冰将军风梧,不满于彦照帝褫夺兵权的举措,兴兵起事,势如破竹地攻占了十数个城池,直逼伽蓝帝都城下。风梧英武非常,无人能敌,帝都势必转瞬即破。苍平朝君臣仓惶之下,一边守城,一边准备东渡镜湖逃到彦照皇帝发祥之地苍梧郡,一场内战眼看在云荒大地上愈演愈烈。 乱世之中,瞬息万变,太史阁也格外忙碌起来。单是收集整理各地外驻门人寄回的战报资料,就足以让颜莹忙得几乎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偏偏朝轩的饮食用度,还要全靠颜莹亲手筹备,这不光是杜绝朝轩逃走的可能,也是颜莹私心里顾及着朝轩的安全,不肯假手于人。每次在百忙之中抽身去藏书洞中为他送饭,颜莹都会看着那个坐在书架下的身影无奈一笑:此时此刻,整个云荒大陆上最悠闲的,恐怕就是他朝轩了。 可惜这样的忙碌和悠闲也未能持续多久。风起云涌,天地色变,那一直笼罩在太史阁头顶的乌云,终于化作巨手,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6 章 先是太史阁每月向朝廷府库申领的帑币被借故扣押,然后便得到消息,承印太史阁三百年解密文献的各地书坊被官府查封,所有刻板一律没收焚毁。就在人心惶惶之时,帝都派遣官员来到太史阁,说要奉旨查检禁书。幸而太史令扶病而起,以当年星尊帝所颁万世不移的敕令据理力争,拒绝了钦差的要求。星尊帝在数千年前统一云荒,是帝王之血的始祖,云荒各朝的君主都自称是他的后裔以示正统,因此任何君主对星尊帝大力筹建的太史阁始终心存顾忌。 钦差拂袖而去之后,太史令预感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将阁中门人分成数队,轮流警戒,无论如何要在这天翻地覆之际保住阁中珍藏。看着太史令重压之下残衰的老态,颜莹猛然想起,阁主还不到五十岁。 苍平朝廷的军队果然很快到来,将太史阁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太史阁外墙机关巧妙,阁中又多有神兵利器,披甲执戈的士兵乍见这些匪夷所思的武器阵法,先怯了战心,一时竟无法攻进。 被阁主指派管理阁中的存粮,颜莹心中忐忑不安——除去外驻的门人,此刻太史阁中加上马夫厨娘,统共只有一百余人,就算粮食充足,又能支撑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看目前的架势,双方都不肯妥协,那么这僵持之局何时才能破解?难道真要等到破冰将军风梧扫平天下,苍平朝廷土崩瓦解的那一天吗? 怀着这样的烦忧,颜莹走进藏书洞中,看见朝轩正待在最后一间偏僻的石室中,手中照例捧着一本文献。颜莹转头用手指轻抚过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书册,想起每一本都经过无数自己这样的人用心保护,如今它们却都前途未卜,不由叹息了一声。 听见她难得发出声音,坐在书架下的朝轩抬起头来看了颜莹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快了。” “什么快了?”颜莹惊讶地追问,然而朝轩却已不再开口,继续出神去了。 快了。事后想起来,这两个字就如同不祥的谶言,让颜莹疑窦重重。难道那个时候,朝轩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当天夜里,苍平朝廷的军队冲进了太史阁,迅速收缴了阁中诸人赖以抵抗的神兵利器。星星点点的火把连成线,结成片,仿佛铺开了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 被驱赶着聚集到藏书洞台阶下的空地上,颜莹看到太史阁所有的人脸上都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们怎么进来的?”混乱中,颜莹听见静河大声问道。 “阁中有人打开了大门。”冉霖回答着,红得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珠扫视着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远处藏书洞的方向。 “不,不是他……”静河下意识地开口,却立时求救一般拉住颜莹,结结巴巴地道,“他根本没法……没法逃出来,是不是,颜表姐?” 颜莹安慰般地点了点头,却听见冉霖恨声道:“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教唆的同伙!大门处机关重重,普通人怎么开得了?” “闭嘴,将军要训话!”一条长鞭在半空中甩起弧线,啪地砸落在青石地板上,恍如霹雳炸开,将混乱的场面暂时弹压下去。 “大家不必惊慌,皇上派我来的意思,无非是查抄禁书。只要你们配合,我可保各位性命无虞。”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骑着马走到众人面前,让颜莹蓦地认出,他就是昔日和朝轩在西市相遇的将军浦明。无视阁中诸人戒备敌视的眼神,浦明转头对太史令微笑道:“太史令大人说起来也算半个朝廷命官,何苦和朝廷对抗。只要你一声令下打开藏书洞的门,皇上答应你们的太史阁还是云荒皇家修史之所。” “太史阁是云荒的修史之所,几曾变成皇家的修史之所了?建议浦明将军先读几本我阁内修的云荒通史,再来分辨什么是禁书。”太史令半闭着眼睛回答,仿佛根本不屑正眼看待浦明,让颜莹惊觉平时儒雅中正的阁主竟也藏着几分激愤的锋利。 浦明的脸色一时有些尴尬,勉力劝道:“皇上也敬佩阁主的风骨,所以对你们抗旨之事隐忍至今。可是如今叛贼风梧兵临帝都,朝廷震怒,你们平时得朝廷供奉,非常时刻却为反贼张目造势,皇上再怎样胸怀广阔,也无法一忍再忍。阁主若是还有一点忠君爱国之情,就请自行交出禁书,浦明也好给皇上一个交待。” “我阁中所著《云荒纪年》俱是事实,将军要我分辨出哪本为反贼张目,我还真没有这个本事。”太史令盯着浦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冷笑道,“烦请将军转告皇上,只要是事实,无论怎样都抹杀不去。” “错了,法子总是有的。”浦明无心再跟太史令说下去,对手下吩咐道,“进藏书洞。” “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应了,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攻城所用包了铁头的撞木,齐齐往藏书洞紧闭的石门撞去。然而饶是撞得声如洪钟,石屑纷飞,两扇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浦明眼见无果,纵马走上石阶,亲自将石门检视了一番,随即走回被围困的太史阁众人面前,沉声道:“有能打开石门者,赦无罪,赏千金。” 没有人回答。颜莹望着太史令,见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眉月,面上平静无波,不知怎么的,这神态让颜莹想起了朝轩。 浦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可是被重重刀兵包围的人群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几日来屡遭挫败的隐恨加上此刻含着轻蔑的冷遇,让浦明抛开了先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克制。他控马在人群前来回走了两遍,蓦地大声道:“本将军命你们打开石门!违抗者,斩!”说完他微一抬手,身边一个士兵手起刀落,立时将一名太史阁门人砍翻在地!一阵惊呼从人群里爆发,愤怒的太史阁门人奋力推搡着身边包围的士兵,甚至有人掏出了随身的兵刃,却立时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格杀当场,血色四溅。浦明满意地看到有些人已被突如其来的杀戮磨灭了斗志,痛哭哀号,手中佩剑一挥,冷厉喝道:“若是还没有人愿意打开石门,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不用逼他们,我是下一任阁主,只有我能打开藏书洞!”冉霖忽而大声应答,踏着地上横流的血迹迈步走出了人群。他抬头看着仍旧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浦明,向前伸出左手笑道:“看见我手心的承钧星了么,只有靠阁中特有的心法,才能用内力打开藏书洞的石门机关。他们那些人,根本没有用,就算是阁主本人,也体弱力竭,调动不起内力了。” “那你准备如何?”浦明戒备地看着冉霖,手扶佩剑,犀利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我准备告诉你,不用妄想打开藏书洞了。”冉霖说到这里,蓦地拔出怀中的兵刃。就在浦明本能地侧身想要躲开他的行刺时,银光一闪,冉霖竟挥刃斩下了自己的左手,强忍剧痛对浦明笑道,“这下子你死心了吧。” “混帐!”浦明气急,手中马鞭狠狠一挥,将敢于顶撞他的人抽倒在地,下一刻,鞭梢微动,冉霖脱手飞掷的短剑已被远远拨开。浦明对冉霖的话将信将疑,倒是颜莹心中已然通透——冉霖此举,无非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让浦明再不要为难其他人。虽然有时候对冉霖自居下任阁主的言行不以为然,但此番他的作为,却也让颜莹心怀敬慕。 尽管承钧星只是阁主继承人的标志,与能否打开藏书洞并无必然联系,但冉霖的话却成功地转移了浦明的注意。点了承钧星的太史阁门人中,朝轩被囚,锦途外驻,此时士兵挨个检查,无非只能发现太史令和冉霖而已。想到这里颜莹不由暗称侥幸,冉霖的牺牲让她抛开顾虑,只需要全力护住太史令本人,以她的轻功,于数百兵马中救走一人,应该还是可以办到。 浦明检查无果,只好对一旁举目望天的太史令道:“别人倒也罢了,太史令大人却断无不能打开石门的道理。浦明虽是武夫,却也一直敬重大人的文才智慧,实在不想冒犯大人本人。” “不必客气。将军若是以为‘冒犯’于我便可达到目的,不妨试试。”太史令看着天空淡淡回答,浑不把浦明的威胁放在眼里。 浦明心中暗骂了一句“老匹夫”,索性彻底撕破面皮,突如其来地挥出一鞭,立时在太史令身上抽出一道血痕。看着那风烛一般的人踉跄倒地,浦明转头对群情汹涌的太史阁门人道:“若是还没有人献出开门之法,我就让你们阁主命丧当场!”说着又是一鞭挥下。 情势如此,颜莹已无法再隐忍不发。她足尖一点飞身而出,袖中白光一闪,已将浦明的马鞭荡开。此时此刻,她只恨自己的武功只能护人而不能伤人,否则何至于眼见奸人行凶却无力歼灭。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浦明没有料到一个女子竟可以卸去自己的劲道,扬手一挥,手下士兵立时布成阵型,层层叠叠将颜莹和太史令围在当中。 颜莹知道太史阁门人平日专心撰书,武功不过防身之用,根本无法对付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她心中也不期冀有谁能搭救自己,只是护在太史令身前,打算拼死一搏。而她身后摇摇晃晃爬起身来的太史令,却于漠然中显出莫测笑意,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不萦于怀。 就在这屏息静气、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士兵忽然大声叫道:“将军,石门开了!” 乍闻此声,众人俱是一惊,齐齐往藏书洞方向转头。却见那两扇厚重的石门果然缓缓向后打开,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从门后走了出来。 朝轩!颜莹心口一紧,他怎么能够开门而出?眼看他无视身边明晃晃的兵刃,一步步走下台阶,颜莹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朝轩,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怕的静默中,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走近,只有太史令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小侯爷?”浦明惊讶地皱了皱眉,“你居然还在这里?” “他们把我关在里面,实在费了无数心思才破解了石门的机关。”朝轩苦笑着抬起自己满是血痕的手指,眼睛里有幽幽的怨毒,“废了内力,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什么,他们居然……废了小侯爷的内力?”浦明跳下马,关切一般伸手握住朝轩的脉门,脸色却不易觉察地放松下来。“当初小侯爷执意要入太史阁,不惜叛出家门,却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说到后面,浦明的话语中竟含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口气。 “少不更事,悔之已晚。”朝轩一把握住浦明的手,支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恨声道,“还望浦明将军看在两家世交的面上,将我的遭遇禀明皇上,让我出了这口恶气。” “小侯爷打开了藏书洞门,已是立下一功,过去种种荒唐,皇上必定不会追究。”浦明笑吟吟地说到这里,忽然正色道,“不是浦明信不过小侯爷,只是皇上原本下旨阁中诸人一律论罪,要单赦出小侯爷来,你还得再做点什么。” “这些人害我不浅,我恨不得将他们锉骨扬灰!将军但有所命,无不是我心中所愿!”朝轩站直了身体,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太史阁诸人,满是深切的恨意,也让颜莹心头发冷——原来他坐在书架下那安静的身影中,竟潜藏着如此深重的愤恨。 “很好。那么烦请小侯爷亲手杀了他,浦明也好对皇上有个交待。”浦明伸手指向闭目而立的太史令,命手下人将一柄剑塞在朝轩手中。 朝轩低头掂了掂手中的剑,穿过士兵的包围圈,一步步走到太史令面前去。颜莹护在太史令身前,长袖下的手中满是冷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朝轩,却看不出他冷厉的表情下还隐藏着什么。就在朝轩缓缓举剑之时,忽有人大叫一声,和身扑来,将朝轩压倒在地。 颜莹大吃一惊,凝神看时才发现那个扑过来满身是血的人竟是冉霖。他左手断腕上的血早已浸透了草草裹好的绷带,却仍是不管不顾地举起右手拳头,狠狠地打在朝轩身上,直到三四个士兵一起拉扯,才把状似疯狂的冉霖从朝轩身上分开。 “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冉霖目眦尽裂,翻来覆去地骂着这句话,使劲挣扎着,做势再度扑向朝轩。 朝轩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口鼻中流出的血,冷冷地看了一会冉霖,忽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毫无征兆地一剑刺穿了冉霖的胸膛! “好!”浦明走上来,对着以剑杵地不住喘息的朝轩拍了几下巴掌,“小侯爷虽然没了内力,可这狠辣的招式却不输以往啊。”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7 章 朝轩淡淡一笑,尚未开口,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朝轩,你杀了冉霖哥,那你也杀了我吧!” 朝轩闻言一震,循声望去,几乎摔倒在地。浦明见他目中似要滴出血来,便对阻拦的士兵点了点头,将那说话之人让了进来。 眼看静河容色憔悴,满面泪痕,朝轩不由自主地迎上一步,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对浦明道:“这个女子……” “小侯爷放心,我不为难她就是。”浦明一眼便瞧出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不由笑道。 静河恍如未闻,一直走到朝轩面前,伸手擦去他唇角的血迹,柔声道:“朝轩,你真的要杀了阁主么?” “我……”朝轩不知如何回答,却立刻从静河的眼神中猜测到什么,立时往后退去。 然而已经晚了。静河一把抓住朝轩的右手,将他手中剑刃往自己脖子上划去,娇声笑道:“那我可不要亲眼看见你做这种事。” “不!”朝轩大喊一声,拼命回夺,然而化功散的药性让他几无力气,竟挣不过静河的殊死一夺。眼看大蓬的血箭从静河脖颈上喷射而出,朝轩扑通跪在地上,用尽全力接住了静河颓然倒下的身子。 “别再做坏事了……我……我会……生气的……”静河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来,恋恋不舍地看着朝轩,闭上了眼睛。 “静河……”朝轩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涌,却最终无法吐出一字。他缓缓地把静河放在地上,抬手抹去她脸上的血点,然后挥剑割下她一缕长发,手指颤抖着塞了几次,才终于把那缕头发塞进怀中。 浦明在一旁看着无趣,不再理会朝轩,径直向手下兵士吩咐:“放火,把洞里的妖书都烧了!” “是!”士兵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却又回禀,“洞内不知有何古怪,无法点火!” “那就把妖书都搬出来,在这里烧!”浦明心知藏书洞内必定有巧妙的防火构造,索性做得彻底一些,将太史阁的一切统统焚毁。反正对于朝廷而言,什么孤本善本原本都比不过一句影响社稷正统的言辞。 原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藏书和文献被胡乱地扫下书架,如同垃圾一般堆放在藏书洞前的空场上,如同小山相似。浦明一声令下,冲天的火焰便席卷而上,将太史阁千年来的著述和收藏化为飞灰,如同黑色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所有人的肩头。 哭声响了起来,那是眼见数辈心血付之一炬的太史阁门人悲愤的呐喊。颜莹看着那肆意狂舞的火蛇,只觉毕生所信仰的,所倚靠的,所恋慕的全都化为乌有,只有无尽的虚空吞噬着她,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间。 忽然,一个人奔向了漫天火海,如同火红的背景上一幕黑色的剪影。那是太史令!颜莹下意识地想要拦住他,脚步却蓦地停顿了——这样也好吧。太史阁绵延数千年,秉笔直言,为云荒创作了天下独一无二的煌煌信史,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传奇。太史令甘心为了这个传奇的落幕殉身,也算死得其所。那么自己呢,是否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继续,还有一些恩怨需要了断? 一念及此,颜莹忍下盈满眼眶的泪水,趁众人震惊于太史令赴火之际,蓦地冲出人群,飞上高墙。将密密麻麻的箭雨抛在身后,颜莹拼命往前飞奔,心中残留的最后一幕居然还是朝轩——尽管身边人群汹涌,火势盈天,他只是一心一意地跪在静河身前,握着她冰冷的手,仿佛一个失去了魂魄的雕像,眼看着便被纷纷扬扬的飞灰埋没了。 七 袖手 苍平朝清越三十三年,太史阁以勾结叛逆的罪名被朝廷查封,阁中众人流放三千里,一应财产充公。同时,各地官府奉命查抄太史阁在本地的分部,缉拿在逃的门人。就连一向由太史阁编撰的流通于世的邸报,也中止了三四个月,才由礼部手忙脚乱地承办下去。 将近一年的时间,颜莹一直乔装隐居在偏僻的亲戚家,直到帝都失陷,苍平朝君臣逃往苍梧郡府芜城,她才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镜湖边的太史阁故居。 此时的太史阁,经历了大火和兵戈,已然零落不堪,只有惜墨斋外的乌桕树依旧葱翠,落满一地心型的叶片,青青黄黄的像女儿家垂在腰侧的同心结。颜莹沿着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石阶走到藏书洞前,惊讶地发现大门依然牢固地锁着。她转动机关打开石门,熟悉的萤石发出的绿光便包裹了她。 弯腰扶起一个倒在脚边的铜鼎,里面还残存着一年前的积灰,让人仿佛又能闻见昔日所焚的香料味道,为的是给满屋的书籍防霉防蛀。可是如今,藏书洞虽在,洞中的藏书却已化为灰烬。空荡荡的书架如同一排排枯死的树木,有的还带着明显的刀痕,晃得颜莹的心口发紧。她背靠着一壁书架坐下来,抱紧双膝,整整在洞中坐了一个下午。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有一个人以同样的姿势坐在这里,忧郁而落寞。可是现在,他应该在某个纸醉金迷的地方,继续享受他小侯爷的荣华富贵吧。蓝氏家族是空桑六部之一的领袖,无论云荒哪个帝王上台,对他们都是优容笼络的。 骗子,凶手。这是颜莹每当回忆起朝轩,就强迫自己对他下的断言。自己若是能找到他,就应该毫不留情地给他一剑,割断他的脖子,也割断自己对他永难释怀的幻想。这是颜莹面对着太史阁残破的废墟,感觉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 她离开了太史阁,日夜兼程赶到了蔚城侯的封地,却惊讶地听说小侯爷数年来从未回过这里。辗转打听,颜莹终于得知朝轩辞去了一应官职,跟彦照皇帝讨了一纸敕令,去九嶷山为妻子守墓去了。 妻子。莫非便是指静河?颜莹回想起朝轩最后守着静河那悲哀到死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心怀叵测,他对静河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与其让那个心狠手辣之人在夸大的追悔里逍遥一生,不如让自己用刀剑清算了他的罪恶。 她从南往北而行,一路上但见城镇寂寥,乡村荒芜,才发现自己走过的都是风梧叛军与苍平朝廷争夺的地盘。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关心这些天下大事,她的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个名字,每夜露宿于荒郊破庙都会梦见那血与火高炽的夜晚,看见那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郁的笑容,唇边还溅上了冉霖的血迹……朝轩,她急切却又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手指紧紧地抓住身下权作褥席的干草——尽管昔日的柔情都化作了愤恨,他的音容笑貌却依然纠缠不去。 九嶷山位于云荒正北,乃是整个大陆上风水最佳的墓葬地,向来有“生在叶城,死在九嶷”之说。九嶷山中有一处名为帝王谷,是云荒历代皇陵所在,而其余地点,则被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之家占据了去。 颜莹不知朝轩所在地点,便定下线路,每日在山中查看墓碑,寻访蛛丝马迹。她一个墓园一个墓园地看过去,并不着急,或许心里还在隐隐害怕重新面对朝轩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那时是该痛斥,是该探询,还是该一刀直刺过去。 终于在某个清晨,她在一个山谷中发现了一处僻静的墓园。墓园背山而建,园中立着一间守墓的瓦屋,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座落在开满白色小花的心砚树下,墓碑上刻着两行字:“爱妻静河之墓。愚夫朝轩泣立。” 且不说碑上姓名,单那熟悉的字体就让颜莹如遭雷击般无法动弹。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每天都看到这样俊挺的字迹从那人笔下如溪水一般流出,一笔一划都已爱极,甚至偷偷捡了他扔在一旁的废稿,展平了宝贝般藏在妆奁底下。那些旧时的小儿女情态,早已在大火中焚烧干净,现在看着近在咫尺的字迹,只觉那些记忆都美好得恍如残梦,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耳中忽闻响动,颜莹下意识地藏身到墓园墙头,却见那间瓦屋的门吱嘠打开,一男一女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对男女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俱是九嶷当地的山民打扮,瞧上去是一对夫妻。他们起床之后洒扫墓园,劈柴做饭,并没有发现墙头隐藏着一位不速之客。 颜莹有些意外。她原本猜测朝轩藏身在那间瓦屋里,却没想到屋内住的只是一对守墓人夫妇,那朝轩本人又在哪里呢? 眼看饭菜即将齐备,做丈夫的便走到墓园后的山壁边,伸手拉扯垂下的藤条。约莫过了一刻钟,山壁内一块岩石便缓缓移动开去,一个人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那个人,果然便是朝轩。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瘦了些,脸色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似乎是久不活动,腿脚都有些僵直。 “少爷,先洗把脸吧。”守墓的妇人绞了毛巾递过去,朝轩便点点头接过,在脸上仔细地抹了抹,精神便比先前好了许多,眼眸也渐渐清明起来,不再像初时蒙着恍惚的雾气。 “坐下吃饭吧,看看合不合口味。”妇人引着朝轩在桌子前坐下,不一会儿端了五六个菜上来。 “勤嫂,这么多菜……”朝轩看着面前的大盘小碗,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她是看少爷吃饭总没胃口,心里难受。”勤哥刚说到这里,就被老婆一眼瞪了回去。 “是我自己吃不下,跟饭菜没关系,勤嫂的手艺是很好的。”朝轩有些歉意地说到这里,赶紧拈起筷子去夹菜。 “多吃点。”勤嫂坐在旁边慈祥地笑着,等朝轩碗空了赶紧又盛上满满的饭来,关切地道,“吃得多身体才会好。少爷再这样瘦下去,我们看着也难受……” “实在是饱了。”朝轩勉强又吃了半碗,几乎要吐出来,无奈又喝了碗汤,方才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去看看她。”说着径直走到静河的墓前,侧身倚靠着墓石坐下,闭上了眼睛。 整个墓园里一片安静,勤哥勤嫂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朝轩更如同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颜莹伏在墙头,看见朝轩歪着头靠在墓碑上,睡颜恬静,坟畔心砚树的白花纷纷扬扬落了他满襟,忽然于深刻的疲惫中觉察出朝轩让人无法捉摸的哀伤,心中五味杂陈,竟不忍打破这浅淡的静谧。 过了小半个时辰,朝轩蓦地惊醒,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回垂满藤萝的山壁前,伸手不知在哪里一按,那块活动的岩石又移动开去,随即把朝轩隐藏在山腹之中。 “你说他究竟在里面做什么?”勤嫂盯着朝轩的背影,放下手中的针线向丈夫问道。 “不知道。”勤哥摇了摇头,脸上却浮现出神秘的表情,“不过我好几次偷偷从他身后望进去,里面光闪闪的,应该有不少宝贝。” “我也觉得他这个样子,不像是给妻子守墓的。”勤嫂眉毛一挑,眼中忽然亮起了光,“听你这么说,难道他真正守的,是洞里的财宝?” “现在天下大乱,南边打得鸡飞狗跳,也就我们九嶷这边清静。”勤哥越想越有道理,猛地一拍大腿,“他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少爷吗,肯定是他们家传的财宝藏在这里,让他负责看守的!” “那我们尽心服侍他,说不定也能讨点赏赐呢。”勤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8 章 颜莹听夫妻两人越说越高兴,不由暗蹙眉头。她虽不信守墓人夫妇的无知臆测,却也猜不透朝轩在做什么。 当天夜里,颜莹小心地走进了墓园。勤哥夫妇已经睡下,朝轩却一直没再出现,看来平时起居都在山腹之内。 点燃火折,颜莹仔细地摸索着山壁周围的机关。她过去执掌藏书洞,于各类机关消息之术极是精通,因此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关窍,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隐蔽的石门。 一片绿莹莹的光芒从移开的岩石后闪出,在黑夜里更加显得诡异,却让颜莹心头大震——这熟悉的绿光分明就是萤石发出,难道这里和镜湖畔的藏书洞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否则怎么连设下的机关都有异曲同工之处? 面前是一条曲折的通道,绿光就是从通道尽头幽幽传来。提防着四周隐藏的机关暗器,颜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直至一个时辰之后,才有惊无险地站在萤石砌成的洞厅之中。 举目四望,从头顶半圆形的穹顶到几个石厅的方位,颜莹断定自己正置身于九嶷山下某个墓室里。她轻轻跨过地上堆砌的百来个沉重的木箱,站在一扇关闭的门外琢磨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解开了门锁,轻捷地打开了身前的屏障。 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四壁的萤石将这间密室照耀得如同白昼,那个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桌案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全神贯注的姿态显示他根本没有觉察颜莹的到来。 颜莹不明白夜阑人静之时朝轩不去安歇还在鼓捣什么,却不敢走进门内瞧个仔细。默默地看了一会,颜莹镇静地重新关上密室的门,照着原路离开了朝轩蛰居的墓室。她想她有充足的时间观察朝轩的秘密,揭开事实的真相,可内心里却暗暗嘲笑自己不过是没有面对朝轩的勇气,否则为什么双手在不停地发抖。 仗着绝佳的轻功,颜莹一直没有让墓园里的人发现自己。她每天看着朝轩从山壁内出来吃饭,靠着静河的墓碑小睡一会,然后又消失在墓道深处,发现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加清减。她也曾冒险再度进入山腹内的墓室,偷偷打开那些堆砌得小山一般的厚重木箱,发现里面都是一卷卷编好顺序的纸册,透着上好的防腐香料的味道。可惜当她想要看个仔细的时候,朝轩忽然从密室内出来,惊得颜莹藏身在木箱的阴影内不敢动弹。幸而朝轩的眼睛根本没有往这边瞧来,径直走到墓室后部一处储存山泉的池子边,开始脱衣服。 意识到他要洗澡,颜莹的脸立时红得如同煮熟的大虾,心脏拼命的窜动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闭着眼睛藏在木箱后,只觉那哗哗的水声一直响了很久很久,等她终于可以逃离的时候手足都有些发软。 这样不进不退的局面持续了一个多月,让颜莹也暗暗恼恨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强迫自己必须做出一个了断。然而尚不等她鼓足勇气,另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 勤嫂首先看到了那个站在墓园门外的男子,他穿着裁剪得当的长衫,脸上带着微笑,显得一片儒雅平和。勤嫂疑惑地走过去,听见那个男子说:“大嫂,我是来扫墓的。”随后一枚银角就落在了勤嫂手里。 勤嫂打开了园门,好奇地看到那个男子走到墓前,伸手摸了摸碑上的两个名字,然后转头笑道:“大嫂,我想见见朝轩,可以么?” “少爷他每天只出来一次,平时不准我们打扰他。”勤嫂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关系。他看到是我,一定不会怪罪你的。我千里迢迢来看他,还请大嫂行个方便。”青年男子彬彬有礼地道。 “那好,公子先请到那里坐坐,我去叫少爷出来。”勤嫂暗暗掂了掂手中银角的分量,殷勤地招呼着,亲自走到幕后的山壁上,扯动特定的藤条。半晌无人应答,勤嫂便又继续扯了几次。眼看石壁内有了动静,青年男子笑着对勤哥勤嫂道:“我跟朝轩分别多日,正要畅谈,麻烦两位到山外镇上买些酒菜回来。”说着又塞了一枚金铢过去,打发夫妻两个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 良久,石壁打开,朝轩走了出来。他抬起无神的眼睛望了望天色,烦躁地道:“不是说不准打扰我吗?” “为我总可以破例吧。”那青年男子微笑着向朝轩走上来,见朝轩脚步虚浮,伸手便想扶住他。 朝轩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满面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渐渐收束成凌厉的冷光:“锦途?” “是我,小侯爷。”锦途敛去了笑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朝轩,最后三个字说得抑扬顿挫。 “你来做什么?”朝轩沉着脸问道。 “我们坐下慢慢谈。”锦途再度伸出手去,却被朝轩坚决地拂开。 “我知道小侯爷是为了当日化功散一事记恨于我,但那也是情势之下迫不得已,锦途在此向小侯爷赔罪了。”锦途说着,便是深深一揖。 “不敢当。锦途大人向朝廷献报有功,又里应外合打开了太史阁的大门,把那些妖书烧得干干净净,只怕现在在朝廷里已是红得发紫了吧?”朝轩让开一步,讥讽地道。 这句话说出来,让暗处的颜莹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当日阁内盛传的内奸并非朝轩,竟然是锦途!太史阁出事之日,锦途早已自请外驻,却不知只是为了障人耳目!锦途也点了承钧星,得授阁内秘传心法,因此要乘乱打开太史阁大门放浦明军队入内并非难事。想到这里颜莹恨得轻轻发抖,却只能按捺住心性继续观察下去。 锦途见朝轩神情不屑,脸色也不太好看,勉力压制着怒气道:“苍平朝君臣逃亡到苍梧郡,大势已去。我这番来,是奉了帝都风梧将军之命,邀请小侯爷出山,和我一起重建太史阁。” “风梧封了你做太史令是吧?”朝轩见锦途显是默认,拱了拱手笑道,“那就恭喜锦途兄人如其名,换了主子后前途锦绣,朝轩是没有福气沾您的光了。” “小侯爷若是不肯出山,锦途也无法勉强。只是重建太史阁是大事,还望小侯爷能指点一二。”锦途继续低下声气地道。 “阁里的书都烧了,剩下的器物收藏都抄去了帝都,生还的阁中门人都不知道你做的一切。”朝轩冷冷地回答,“我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利用价值,除非你杀了我去招揽人心。” “可是别忘了,我也是阁主亲自点了承钧星的继承人,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我。”锦途慢慢向朝轩踏出一步,眼神犀利,“狡兔三窟,太史阁绵延千年,自然不会没有藏书备份之处,而这个秘密的地点只有阁主本人才知道。何况还有一些东西是靠历代阁主亲口传授的呢,若没有安排好后事,老阁主怎么甘心蹈火而死?” “你怀疑他告诉了我?”朝轩冷笑道。 “本来最有可能的人选是冉霖,不过他已经死在阁主之前。”锦途说着,猛地伸手抓向朝轩的肩头,“我原本也不曾怀疑过你,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有资格知晓阁中机密,既然不是我,那就一定是你了!” “大胆!”朝轩虽然内力尽失,招式仍在,几个步子便绕开了锦途的偷袭,“不管你侍奉新主子旧主子,我都是侯爵之尊,你敢对我不敬?” “若在别处,我倒是还忌惮你三分。可惜这里山高皇帝远,你这头衔不过是纸糊的帽子。”锦途说着,接连几掌,将朝轩逼得直退到山壁之前。他武功虽不拔尖,但对付内力尽失的朝轩却绰绰有余,三两下便卡着朝轩的脖子按在山壁上,“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出,那个地方就在这里,对不对?” “有本事你自己进去。”朝轩冷笑着回答,掩饰着心底的惶急。他长年累月蛰居山中墓室,身体和心神都损耗极大,因此对锦途的突袭竟毫无准备,只能束手就擒。 “这里面想必机关重重,我可没那个本事。”锦途没有松手,也没有使力,只看着朝轩的眼睛诚恳地道,“小侯爷,其实我要做的无非是重建太史阁,你何必死守着这些残书不肯通融呢?想当初你为了保住这里不惜苟且偷生,我和你实际上是殊途同归,否则太史阁恐怕连一个传人都不会剩下。” “你不配和我相提并论。”朝轩似乎懒怠看到锦途近在咫尺的脸,索性闭上了眼睛。 “我不配?我受苍平朝廷所逼,打开了阁门放士兵入内,可你却亲手杀了冉霖,杀了静河,你手上沾的血比我多得多!我最恨就是你这一副轻狂样子,若不是出身好些,你以为你哪里强过了我,能得阁主另眼相看?”锦途说着,蓦地伸指在朝轩身上点了几点,刻毒一笑,“幸亏当日我怂恿冉霖废了你的武功,今天你落在我手里,不怕你不听我的话!” 颜莹一直隐在远处倾听他二人话语,只觉事情错综复杂,自己还是暂时袖手旁观的好。此刻她看到这里,料想锦途所使的乃是分筋错骨之类的手法,用于逼供甚是有效,虽然心下一颤,到底压抑着没有现身。果然,锦途方一收指,朝轩便闷哼一声,头猛地往后仰去,大颗的冷汗雨点般从额头滴落。他咬着牙关捱了半晌,那错裂筋骨的痛却丝毫不见缓解,终于虚弱地道:“你放了我,我开门就是。” “小侯爷铁心辣手,我不得不防。”锦途虽暂时解了朝轩的痛楚,却依然不肯放他双臂自由,只是牢牢抓住他道,“如何操纵机关,你只管说就好。若要玩什么花样,最多我们两人同归于尽,那太史阁也就真正绝了后,想来小侯爷自己也不敢辜负了阁主的托付。” “我并不想死。”朝轩一边教给锦途开启机关之法,一边若有若无地向颜莹的方向望了一眼——就算所有的人都死了,他也不能死。 石门移开,锦途拽了朝轩便走了进去,而朝轩倒也守约,何处有暗器,何处得坦途,都说得清清楚楚。待到两人走到墓室正中,朝轩望着地上层层堆叠的木箱道:“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你来开。”锦途生怕朝轩使诈,将他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朝轩也不拒绝,抬脚一勾,便打开一个箱盖,露出里面满满的书册来。 “想不到果然另有一个藏书洞……”锦途感叹了一句,眼神忽然一凛,一把钳住缓缓走向左前方的朝轩,“不对,看这些箱子的数量,根本不能容纳那么多文献,而且这些书册纸张太新,根本不是古本!” “这里是很久以前废弃的皇陵,真正的墓室还在里面。”朝轩说着,指着前方嵌在墙上的一个狷兽图案浮雕石道,“按一下便能打开前面的暗门。” 锦途处处谨慎,此刻也并不亲自动手,只捡了地上一个青铜灯盏朝那机关掷去。只听喀喇一声,对面的墙壁上现出一片黑黝黝的孔洞,数枝细长尖锐的铁钎如同闪电一般向二人所立的方向飞来! 果然不出所料。锦途冷冷一笑,早有戒备地猛力拉过朝轩挡在身前,疾步后退。然而与此同时,朝轩却也大力向锦途身前扑来,倒似要舍身救护锦途一般。还没等锦途想明白朝轩怎会如此好心,两个人的两股力量已叠加在一起,朝轩便跌得过了,堪堪错开了锦途的胸腹。兔起鹄落之间,一枚铁钎穿过了朝轩的肩头刺入锦途小腹,另一枚却正好无遮无挡地扎进了锦途的胸膛! “你够狠……”锦途此刻方明白朝轩之所以敢发动同归于尽的机关,赌的就是自己会以他挡刃,方才欲擒故纵借力逃生,自己却果然上了当,看来于这“铁心辣手”四字,自己果然比他不过!愤怒之下,锦途一掌挥出,将朝轩硬生生地从串连两人的铁钎上打飞了出去,方才闭上了满是不甘的双眼。 朝轩被锦途临死一击打得撞在石墙上,只觉全身几乎寸寸碎裂,却依然不放心地想要爬起来查看锦途的情况。然而他双臂穴道未解,甫一挣扎,大股鲜血便从他口中喷出,竟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9 章 可是现在还不能死,不能死!朝轩不断告诫着自己,拼命睁开眼睛,望向隐隐透着日光的甬道尽头,不让自己沉没到黑暗中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虽然实际上并不久,却让重伤的人感到绝望的漫长。终于,在他以为自己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从甬道内走进了这间血污的墓室。 资,但是这笔钱来得并不稳定。”朝轩接下去道。 颜莹静静地听着,不明白朝轩的用意。太史阁外表光鲜,内里资金却是奇缺,常常需要东挪西补,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所以,一个藏书洞就已是了不得的奇迹,太史阁根本没有能力再在千里之外的九嶷山维持一个相同规模的备书之处。”朝轩说到这里,疲惫地闭了闭眼。 “你是说,根本没有锦途所言的那个地方?”颜莹心下一沉——如此说来,昔日烧毁的那些书册,果然是再也复制不来?太史阁门人数千年来用血汗生命保存下来的历史真相,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朝轩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力气不济,躺在床上微微喘息。 颜莹用手帕擦去他额头的冷汗,不欲他再费力讲下去,站起身准备出去清洗朝轩换下的衣物。 “别走……”朝轩忽然慌张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摆,眼神中都是恳求,“听我说完。” 颜莹不忍拂逆他,走回来重新坐在他的床边,发现朝轩虽然面白气弱,眼中却闪着奇异的亮光,仿佛把整个生命都逼到了眼眸之中。 “你可听说过鲛人中的‘传承者’?” 颜莹点了点头。鲛人是生活在大海中的种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的历史和沿革全靠“传承者”默记在脑中,代代口耳相传。这些“传承者”是鲛人中的异数,千万鲛人中才能产生一个,过目不忘,记忆惊人,能将海国的一切全部背诵在脑中,至死不忘,每个人都仿佛是一座活着的藏书阁。 “其实那些‘传承者’之所以能有如此强大的记忆能力,都是因为他们脑中有一种特殊的腺液。如果其他人也摄入了这种腺液,同样能够具备他们的能力。”朝轩缓缓地说。 颜莹屏住了呼吸,她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端倪,却无法相信。 “我进太史阁的时候,阁主当场便给我点了承钧星,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我心中难免有些窃喜,却不知一开始他已给我选定了一件大大的‘非常之事’。”朝轩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阁主明里让我在阁中抄书磨炼心性,暗中却嘱咐我在鲛人中搜寻带有传承者特质之人。等我终于在西市上找到符合他要求的鲛人头颅时,他再也不过问阁中之事,只把自己关在密室里用鲛人的脑髓炼造丹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太史阁的劫数,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参予了他的计划。”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10 章 “你是说,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阁主授意你的?你根本不曾背叛过我们?”颜莹惊道。 朝轩点了点头,无力地笑道:“丹药炼成之后,阁主给我服下,借故把我关到藏书洞中,实际上却是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那里阅尽藏书,将它们尽数默诵下来。所以锦途的话也不完全错,太史阁果然有一个藏书备份之处,只不过那个地方就在我的脑中。” 颜莹没有答话,面色却已渐渐苍白。朝轩的话语虽然极为简短,却如同钥匙一般解开了那段时间的所有疑窦,否则以朝轩的武功,完全可以从太史阁逃离,何必意气用事反被擒下?若没有太史令的协助,他又如何能轻易打开藏书洞,在浦明面前与太史阁彻底决裂?联想起朝轩剑砍鲛人、胁持静河、失去内力、杀害冉霖的一幕幕,哪怕颜莹此刻得知他都是迫不得已,都是为了保全阁中心血,也忍不住全身发寒——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初太史令挑选他做“传承者”,也是看中了他这不择手段的“铁心辣手”吧。 朝轩看出了颜莹神色的变化,没有说什么,只是目中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冷冷地道:“颜表姐,我跟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你留下来照顾我,让我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脑中记忆的藏书全部写下来,这样你也会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好。”颜莹最终点了点头,发现朝轩的眼神比方才更冷了下去,仿佛刚才所有的火焰都不过是寒冰的幻影。她想就算朝轩说的都是真的,他的所作所为依然超越了她内心道德的底线,让她永远无法从心底谅解。他和她之间,注定要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了。 九 断肠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平常,只是拉动藤条招呼朝轩出来吃饭的人变成了颜莹。而朝轩,依然在吃完饭后在静河的墓边小憩一阵,随即消失在墓室深处。 颜莹平时除了料理朝轩的起居,更多的时候是帮朝轩整理他已经默写出的书册。除了必要的话语,他们自那一次谈话后几乎再不交谈什么。朝轩永远坐在静室里宽大的桌案前,一刻不停地默写脑中储藏的文献典籍,而颜莹一方面不敢搅扰他的专注,另一方面,朝轩冷淡的言行让她更加矜持地不肯主动表示什么,时间久了,两人更加无话可说。 然而颜莹心中毕竟不像表面那样平静。由于心神太过消耗,朝轩几乎丧失了食欲,无论颜莹怎样变换花样,朝轩吃饭总是味同嚼蜡,每咽进一口都异常困难。而萤石发出的光芒让整个墓室失去了日与夜的交替,朝轩就永远沉浸在他的回忆中,不肯停笔。看着朝轩的脸容一点点在他的笔下失去血色,颜莹内心如被春蚕细细咬啮,口中却不知该说什么。算算整个藏册,朝轩就算日夜不停地默写下去,也要五六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复写出来。可是看他薄如剪影般的身体,还能将这样劳心劳力的工作支撑多久?她心疼他的辛苦,却又不敢逼他休息,毕竟他正在做的事情意义之大已不是他们两人所能背负。 终于有一天,当朝轩一贯坐得笔直的腰也渐渐佝偻下去,颜莹走到他旁边,看着他用力地揉了揉布满红丝的眼睛。 “目力变弱了?”蓦地生出这个念头,颜莹一阵惊恐——否则以朝轩的习惯,绝不会允许自己显出那样颓唐的坐姿。 “嗯。”朝轩费力地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点点头,用有些僵硬的左手取过一本空白的纸册,重新蘸了蘸笔尖。 “你,你就不会爱惜一下自己?”颜莹看着他漠然的脸,只觉得这些日子来积蓄的悲怜怨怒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终于漫出了堤坝。她一把夺过朝轩手中的笔,心中翻滚了千百遍的话脱口而出:“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只吃一顿饭,受伤了不肯静养,生病了不肯开口,到如今连眼睛也不行了——朝轩,我看你不是一门心思默写史书,你是在一门心思求死!” “我只是担心写不完而已……不过真要死了,就不会这么辛苦。”朝轩姿势未变,手指上还染着颜莹抽笔时留下的墨汁,喃喃地道。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死?”颜莹看着他灰暗的眼神,心底漾起一片巨大的恐慌,只想说点什么来激发他的意气,“其他人都是为了你而死的,那他们没有完成的一切都必须由你承担!现在你觉得辛苦了觉得困难了,就想以死逃避,你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死去的人?” “我见他们做什么?”朝轩愣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束打了结的长发来,拈在眼前死死地盯住,“静河,其实连你也是不明白我的……” 仿佛亘古不化的积雪被风吹得飞扬开去,露出雪下深深埋藏的碎裂的岩石来,颜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朝轩在藏书洞中落下的泪,心一下子灰下去——这个世上,其实每个人都不被别人理解,也不能奢望理解别人。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于朝轩而言是多么冷酷无情,颜莹却开不了口道歉,只是轻轻地把夺来的笔搁回砚台上,弯腰将原本备好的暖炉放进朝轩怀里,掉头走开。 走到甬道拐角处,颜莹转回头,发现朝轩已经重新捡起笔,恍若无事一般地写了下去,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刺在颜莹眼中,平添几分酸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山中寒暑几番轮换,转眼已是苍平朝后主二年。早已占领了帝都的破冰将军风梧在经过几年修整之后,向苍平王朝的半壁江山发动了最后的进攻。而彦照皇帝早已病死在苍梧郡首府芜城,后主不能抵挡风梧的军威,最终献城投降。风梧统一了整个云荒大陆,定新朝名称为“梦华”,择日举行登基大典。 这些,都是颜莹到山脚镇上采买物品时听来的,只是原本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到这边陲小镇时已如同天边偶尔滚过的闷雷一般轻忽。颜莹买了食物和药材,就一心惦记着早上收集了埋在心砚树下的露水,疾步赶回墓园去——那个人总是不让人省心,虽说那些悬崖蓟花上的露水对恢复目力有很大效用,可若是没有她提醒,朝轩永远不会记得点上一滴。 朝轩。颜莹微微喟叹了一声。虽然五年多来朝夕相处,可每当念及这两个字,还是会让她平添一抹莫名的惆怅。五年了,虽然几乎没有多少交谈,可她已经习惯了他在桌案前默默书写的身影,只要看着,就已心安。 沿着九嶷山上曲折的条石道走回墓园,颜莹远远地看到几个黄衣人站在园中,正在高声宣读什么。颜莹下意识地疾步奔去,却只听到最后两个字,尾音高挑,带着说不出的尊贵和滑稽:“钦此!” “臣领旨谢恩!”朝轩从地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将黄衣人手上的金色绢书接过,微笑道:“公公旅途劳顿,请到寒舍奉茶。” 那传旨太监模样的人看了一眼墓园中的瓦屋,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寒舍”,当即笑着摇了摇头:“皇命紧急,咱家也不敢耽搁。烦请大人连夜收拾一下,明早到山下镇上会合,我们一起回帝都复命。” “我还有些琐事未了,明早恐怕不及。这样吧,这九嶷山水颇有可观之处,暂请公公歇息几日,三日后我们再出发如何?”朝轩说完,陪笑着将一对硕大的凝碧珠塞进传旨太监手中。 “好说好说。”传旨太监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墓园,随意望了颜莹一眼,带着随从下山去了。 “你要去帝都?”颜莹提着满手的包裹,难以置信地问。 “嗯。”朝轩抱着怀中的金黄卷轴,转身往墓室走去,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放心,我会把书写完再走。” “你去帝都做什么?”颜莹顾不上朝轩刻薄的语气,追问道。 “帮风梧编写谱系图。”朝轩打开了甬道,不耐烦地回答。 “证明他是帝王之血的嫡传,好助他名正言顺地登基是么?”颜莹站在园里,冲着朝轩的背影道。 “是。”朝轩说到这里,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转过身,有些疲倦地解释,“他们上次已经来过一次,我提出了两个条件,这次他们都答应了。” “什么条件?”颜莹随手将大大小小的包裹放在石桌上,向朝轩走近了一步,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 “一是杀了擅自焚烧藏书的将军浦明,二是重建太史阁。”朝轩说到这里,嘴角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由你来做太史令?”颜莹问出这句话,见朝轩低眉不答,忽然笑了起来,“所以你就答应帮风梧编写那个莫须有的血统谱系,好证明他皇权的合法合理——真是挺划算的交易啊。只是想不到一向超然独立的太史阁竟沦落到这种地步,要靠向权贵献媚来换得生存,可惜这样的生存对太史阁而言只是耻辱!编造谱系图只是第一步,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要你窜改史书,将飞扬跋扈、残忍嗜杀的暴君风梧粉饰成忠孝仁爱的再世圣贤,将怨气深重的断头台改造成梦华新朝的功德碑?朝轩,你可以出卖自己,可你没资格没权力出卖太史阁!你的做法,和锦途又有什么两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连颜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口中能吐出这样嘲讽的句子,只是太史阁于她而言就是代表独立公正的圣殿,绝不奴颜阿谀任何势力,她容不得任何人玷污它的光辉。 “你说得对,可惜我心意已决。”朝轩从倚靠的石壁上慢吞吞地站直身子,将那卷代表着无上皇权的圣旨拄在墙上,冷笑道,“还有三天,我就能写完最后一个字,绝不会亏欠了你们。”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颜莹情知他一走开自己就再没有探询的机会,抢上一步堵住了甬道狭窄的去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颜莹在心底不断对自己叫道,所以这最后一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选择?不错,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朝轩仿佛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原本散淡的眸子亮得惊人,脸上也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因为从我出生以来,我就从不曾像这次一样,可以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 仿佛被这激烈的口气呛到了气管,朝轩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大笑着放下掩口的衣袖。他微微地弯着腰,仿佛全身都靠拄在甬道石壁上的那卷圣旨支撑,用他惯常的带着一点倨傲的语气道:“你知道出生在蓝王的庞大家族里是什么滋味吗?亲人不过是胁迫你的工具,为了家族的利益你要奉献出最后的血汗和良心!外人看我是尊荣华贵的小侯爷,其实我不过是蓝王和族长手中一颗小小的棋子,进退去留都操纵在他们手中!终于我忍受不了了,我告诉族长宁可放弃一切,也要离开那个家族。他软硬兼施俱无效果,便答应只要我再为家族办三件事,就给予我自由。至于他安排的是哪三件事,想必你也从冉霖锦途他们口中听说了。不错,那些事都是我亲手做的!族长以为那些罪恶能让我知难而退,再不敢轻言逃离,却料不到我为了自己的光明,竟然不惜把无辜之人拉下地狱!终于,我离开了那个华丽的牢笼,虽然手上沾着旁人的血迹,虽然灵魂已经千疮百孔…… “后来,我遇见了静河。她是那么单纯善良,就像从未流经人间的山泉,让我黑污的心看到了漂白的希望。我全心全意地爱慕她,追随她来到太史阁,我以为在这个纤尘不染的地方可以让我的灵魂获得新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又一种摆布,同样的进退维谷,同样的不容抗拒!当尊贵的太史令向我倒身下拜,请求我为了保存云荒数千年的信史,配合他演出一幕掩人耳目的戏码时,我能够说不吗?我是一个从黑暗里爬出来的人,急切地想要洗刷自己的罪孽,神圣而崇高的使命更能诱惑我的献身,或许太史令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苦心孤诣地选择了我。 “一开始,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骗过内奸和官兵,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把所有的书册保存下来。可是后来,我失去了内力,杀死了冉霖,逼死了静河……这些都不是太史令在一开始告诉我的!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宁可死也不要承担这种重负!可是世事就是这样狰狞啊,它步步为营,把你逼到绝境,当你想要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无法挽回,只能绝望地越陷越深。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本意,都是别人用邪恶或者崇高的理由逼迫我的,邪恶和崇高,对我又有什么分别?”朝轩说到这里,蓦地大笑起来。 “谁说你没有选择?选择离开家族,选择保护史书,难道不都是你自己决定的吗?”颜莹看着朝轩,冷静地回答。 “不成为奴隶就成为罪人,这就是你们给我的选择!为了不做家族的奴隶我选择成为双手染血的罪人,为了不做太史阁的罪人我选择成为艰难使命的奴隶,可是每一种都是错误!如果我说我最想做的就是每天在惜墨斋抄书,我可以选择吗?可以吗?……”朝轩笑着说着,声音越发嘶哑,猛地伸手揪住自己的衣领,颤抖着发不出声来。这样两难的困境,自始至终如同厚重的阴霾笼罩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咬牙用最坚硬的姿态来背负。 “朝轩,你……你别说了……”颜莹知道他又发病了,从两年前开始,朝轩就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头晕目眩,甚至昏倒在书桌前。最初她以为是锦途那一掌留下的旧伤,后来却发现无论怎样也无法根治,而朝轩嫌各种治疗耽搁写书的进度,便借口好转,再不理会颜莹端来的汤药。 “我虽然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朝轩喘了几口气,忽然笑道,“还不如趁着油尽灯枯之前,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答应风梧的要求,当上太史令也不错啊,锦途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吗?我这些年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度过,你好歹得让我死前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万民之前,像个英雄一样风光一回……” 颜莹默默地看着他,忽然心如刀绞。这些年来,她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苍老下去,目力精力不断衰弱,却找不到一点办法来挽留流逝的一切。他还不到三十岁啊,可那一头黑发却早已干枯黯淡,身形也早已薄如蝉蜕,仿佛他用来册的,不是墨汁,而都是他的血肉。“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暗暗懊悔于方才对他冰冷的话语,她真心真意地说。 “没用的。”朝轩推开了颜莹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墙站直,仰天笑道,“用鲛人的脑髓炼丹,这样泯灭人性的药服下去,怎会不遭天谴?如今我脑力衰竭,心血耗尽,只盼早日了结了这桩负累,便可以安心到帝都去,凭借皇家医药保我后半生的平安……你尽可以用太史阁的祖训来骂我,用你的道德良心来鄙视我,可是别忘了,正是我这个心狠手辣无耻偷生之人,奉献了名誉、武功、爱情和健康,才保住了你们这些怯懦君子保不住的东西……”他边说边笑,一步一步绕开颜莹,扶着身边一切可以把扶的东西,踉踉跄跄走进平日书写的静室,从里面锁上了门。 颜莹奔过去,想要打开石门的机关,却发现无能为力。她缓缓地坐倒在门外,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脑中一片混乱。“怯懦君子”,朝轩口中这个讥嘲的词如同一根刺扎入她的心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尽管她和绝大多数太史阁门人一样不惧死亡,可比死亡更可怕的生存却依然让他们畏缩,那孑然一身忍辱负重的勇气,足以让他们无地自容。 一天,又一天。任凭颜莹怎样拍打石门,朝轩关在静室里都毫无动静。看着原封未动的食水,颜莹彻底地明白:这一次,朝轩是彻底地和自己,和太史阁,决裂了。 三天里,颜莹一直守在朝轩门外,陪着他一起不吃不喝。当她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倚着石门睡去时,梦境里还在担忧着那个人能否支撑过这最后的时限。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11 章 左手微微有些刺痛,颜莹醒了过来。一睁眼,她便看见朝轩跪坐在自己身边,左手手掌与自己的握在一起。三天不见,他瘦得惊人,嘴唇都有些发青,可眼神却是清明锐亮的,仿佛一捧沁人的冰雪,让她猛地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好了。”朝轩放开了颜莹的手,颤着手指抓起一旁的水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颜莹抬起左手,赫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中印着一个九角的星芒,淡淡的金光渗入肌理,血脉相连,那是承钧星——太史阁继承人的标志。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看着颜莹震惊的神色,朝轩抹了抹唇边的水珠,轻蔑地笑道,“守了这么多年,如今也算没让你白忙活一场。实话告诉你,我对当什么徒有虚名的太史令实在看不上眼,以我的家世,只要献上谱系图,要什么官职不能到手?倒是你,挺适合做太史阁阁主的——”他俯下身,注视着颜莹大睁的眼睛,一字一字在她面前说道,“因为只有你这种冷心无情却又清清白白的‘正派人’,才能用虚假空洞的理想去煽动年轻人的热血,浇灌出你们周身的圣光。”说完,他哈哈一笑,径直走出墓室,再也不曾回头。冷心无情。颜莹坐在原地,慢慢地笑了——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始终是个冷心无情的人,五年来点点滴滴的温柔周到,翻滚在心口的情仇爱恨,他竟从没有一丝感悟。到头来,几年守望一腔深情换来的,不过是一枚冷冰冰的承钧星。 十 祭魂 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颜莹终于站起身,走到朝轩惯常用的书桌前。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干涸,毛笔却已滚落在地上,所幸没有弄脏堆在桌边厚厚的几摞书册。就像以前在惜墨斋一样,朝轩写完的书册向来由颜莹负责编号归档,这一次也不曾例外。 翻开堆在最上面的书页,朝轩的字迹从最初的一丝不苟渐渐潦草凌乱,让人仿佛可以看见他写到末尾时的虚弱和急切。他是想早早了结这里的一切,好到帝都开始他新的生活吧,颜莹想到这里,苦涩一笑:朝轩确实该享受一下生活了,毕竟这些年,他过得太过辛苦。 一本本将书册编纂整理好,颜莹刻意忽略去心底失落的锐痛。然而当她拿起最后一本书时,她看到下面压了一叠信纸。 一张张地读完信纸上的字,颜莹似乎没有明白朝轩在说什么。她从头又细细读了一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猛地站起! 耳中似乎又响起了朝轩被囚于藏书洞时所吟诵的句子:“……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颜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墓园,对着空荡荡的九嶷山大声喊着朝轩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 泪水猛地蒙住了眼睛,颜莹连行装都无暇收拾,施展全力飞奔下山,向着帝都伽蓝城的方向追去。 从九嶷前往帝都有许多岔路,很快颜莹就放弃了在路上堵截朝轩的希望。她一路往南,从叶城进入帝都,指望能够打听到新任太史令的消息,却音讯全无。直到几个月后,新朝开国皇帝风梧即将举行登基大典,颜莹才听说典礼上将由太史令呈上宣示新帝煊赫血统的谱系图,而这个典礼,将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举行,普天同庆。 伽蓝城作为数千年的古都,经过历代王朝的不断修缮扩建,宫室建筑之宏大华美整个天下无可匹敌。宫前广场不仅可容纳十万人,而且建筑时独具匠心,将正中的云台用空心石块铺建,营造出完美的扩音效果,让云台上的话语可以清清楚楚地传到台下人的耳中,凸现出皇家的威严肃穆。 登基大典那一日,伽蓝城万人空巷,纷纷涌向宫前广场,想要一睹新朝甫立的盛况。颜莹夹杂在人流中,拼命往云台方向挤去,浑不顾周围的人推搡谩骂。 “皇上驾到!”一声高亢的呼喝忽然从云台顶端传出,让原本涌动的人潮蓦地停滞下来。颜莹抬眼看去,一队队武士、宫女和官员已在云台上排列整齐,簇拥着一个身穿金色礼服的人缓缓走上了云台顶端的宝座。那个人,应该就是梦华王朝的开国之君风梧了,可惜离得太远,看不清面目。 接下来的典礼过程,和颜莹从典籍中看到的大同小异,一切都遵循古制,无非奏乐、献舞、酹酒,炫耀昭示皇权的皇天后土两枚戒指,诵读骈四骊六的祭天诏文。虽然仪式的豪华隆重足以让观礼的百姓瞠目咋舌,颜莹的眼光却始终凝视着云台上伫立的一个人影,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再不能打扰她分毫。 那个人,穿着和周围官员一样的黑色朝服,衣襟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花样,瘦削的身体站在高台上,仿佛随时会随风飞去。他默默地垂着眼,不言不动,形成衬托帝王的绝佳背景,并不知道颜莹正在人群中奋力向他移近。 “太史令进图!”司礼监的声音忽然传来,喜庆的鼓乐也随即奏响。原本一直默立的朝轩走出了队列,步伐沉稳地走到云台正中,对着宝座上的皇帝风梧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他爬起身,接过身边侍从用金盘捧上来的卷轴,在几个侍从的帮助下慢慢将卷轴展开。 那是一幅极为巨大的图卷,几乎可以将宽阔的云台覆盖掉三分之一。几个侍从从皇帝宝座的丹陛之下分持着卷轴的一角,朝轩则一路拉着卷轴的下端走到云台边缘,方才站定了转头和众人一起往这幅图卷望去——狷纹洒金的笺纸上,从最上端的星尊大帝尊号,一直派生蘖发出无数姓名,层层叠叠,世世代代,如同一枚种子最终繁衍成参天大树,而其间的岁月已转瞬流转了数千年。然而在这原本密密麻麻让人无所适从的皇家谱系图上,一道金线从上方贯底而下,顷刻隔离了所有的障碍,让人一眼便从传说中统一云荒的星尊帝联系到了位于最下端正中的风梧皇帝,仿佛那道金线不再是人为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脉流动,将数千年前尊贵的帝王之血灌注到了当今天子的身上,让人油然而生敬畏尊崇之情。 耳听台下的民众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端坐在云台宝座上的新帝也露出了笑意。看来颁诏重建太史阁,召回那些在四散流落的前太史阁门人还是有用的,他们渲染着天下舆论的底色,只这一张费时数月撰写而成的谱系图,就奠定了他梦华王朝的正统地位。 眼看献图已毕,司礼监止住鼓乐,示意太史令朝轩下场。然而朝轩却将手中谱系图递给侍从,双臂向台下的百姓一举,待嘈杂稍歇,随即开口道:“献完图谱,我作为新朝太史令,有几句话要说。” 借助脚下云台的扩音构造,朝轩的声音霎时传遍了整个宫前广场,让原本欢声雷动的百姓逐渐安静下来。司礼监虽然诧异典礼的进程上并无太史令致辞一项,却见朝轩已然开口,而皇帝风梧也不动声色,只好讪讪地没有多说什么。 “太史阁以《纪年》为体编纂云荒史书,于今延绵数千年,未尝有一语妄言,一语矫饰。因此这帝王之血的谱系图,也并非伪造,新君风梧确实是统一云荒之星尊帝后裔,‘帝王之血’的传人,而前朝彦照皇帝,无非是苍梧王养子,与星尊帝的血统实无半点干系。”朝轩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知道凭这几句话,此刻端坐宝座之人已暂熄了阻挠自己的心思,他已经可以抓紧时间将心底真正要说的话倾泻而出。 “前朝清越三十三年,彦照皇帝派兵查抄了太史阁,焚毁了阁中藏书。我那时无法明白,一向颇有仁爱之名的彦照皇帝为何会不顾晚节,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直到随后五六年我从头整理云荒历史,方才揣摩到一点他的心思……”朝轩话未说完,宝座上的风梧皇帝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想是开始对太史令不合时宜的话感到不快。司礼监深知这位皇上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连忙快步趋上,小声在朝轩耳边道:“大人,该说够了。” “我很快就说完。”朝轩随口敷衍了一句,并不理会台上众人的反应,继续大声说下去:“纵观云荒三十四个王朝的历史,后一个王朝无非是前一个王朝的翻版,连兴衰存亡的过程都几乎一模一样,这难道不值得奇怪么?六千多年了,已经过去六千多年了啊,为何我们的国家一直裹足不前,一遍遍地重蹈覆辙?现在的我们和六千多年前的祖先相比,为什么并不曾多得到一丝福祉和自由?那么我今日告诉你们,正是由于所有王朝的统治者都是‘帝王之血’后裔的缘故!” “放肆!”宝座上的风梧皇帝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金质的扶手被他捏出了凹陷的手印。 “太史令,别说了,下去吧。”司礼监见皇上动怒,汗如雨下,却偏偏不敢大声喧哗。今日是新君登基的重大日子,任何人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都是大罪,因此台上众人虽然惊诧焦虑,未得风梧皇帝的旨意竟不敢自作主张,眼睁睁地看着朝轩不顾一切地说下去。 朝轩毫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已站在高高的云台边缘,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相比而言,已经灭亡的苍平王朝却给我们带来过变革的希望!彦照皇帝虽然是太史阁的仇人,可平心而论,他的罪过不能抹杀他执政之初的一系列新政——设立议事堂倾听民意,允许民间办报,又在各地新建诸多免费公塾庠学,这些开民声启民智的做法在我们几千年的国度里可是破天荒的创举!可惜这些新政的效果才初见端倪,战乱便将它们毁为齑粉!为什么彦照皇帝会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不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就算他烧了记载血统的史书,对新政不满的六部王爷们仍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起兵反对他,原本爱戴他的百姓在最后关头都怯懦地背弃了他,所以彦照皇帝弥留之际口口声声叫着‘不甘’,至死都不肯瞑目。云荒的百姓啊,你们可知道正是那迷信的传言葬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杀了他!”见朝轩越说越激烈,宝座上的人终于放弃了对这个平日乖顺得有些卑怯的太史令的幻想,不惜为登基大典蒙上不祥的血光而下了死命。 为确保皇帝的安全,云台上的侍卫并不曾被允许携带刀剑。此刻见皇上动怒,而匆匆调集台下的士兵已是不及,一队侍卫便赤手空拳地围上去——反正对付一个武功尽废的人,并不困难。 回头看见几个侍卫正朝自己扑来,朝轩胸有成竹地一笑,手臂一扬,只听几声霹雳炸响,一串串火苗已在他身周窜起,高达丈余,顷刻间将想要突火而进的侍卫烧得焦头烂额,也引得台下的百姓一阵惊呼。 此刻朝轩身处云台边缘,身后的火墙暂时将他和旁人隔离开来,让他可以继续争取时间把话说下去:“云荒的百姓们啊,擦亮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正在膜拜的是怎样一个人吧!风梧除了是星尊帝的后裔,还有什么值得做一个帝王呢?他从西荒沙盗群中出身,得势后却亲手将昔日的伙伴杀得一个不剩;因为一个鲛人参与叛乱,他就可以处死叶城所有的鲛人;而昔日彦照帝的一应新政,全都被他借口恢复古制而废除得一干二净!我们的国家落在他手里,就又回到了昔日循环的死路,独夫治国,专断横行,迟早有一天会亡国灭种!……” “闪开,闪开!”原本在广场边缘驻守的士兵们接到命令,用戈矛挥开四散奔逃的人群,冲到了云台下方。密密麻麻的利箭飞蝗一般扑向犹自慷慨陈词的人,锃亮的箭头被云台上高不可攀的火墙一映,如同嗜血的尖牙。 朝轩看着那些扑面而来的箭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此番本已报了必死的决心,只盼能多撑得一刻,讲多几句话,多惊醒几个人心。 眼看那些箭头就要射进朝轩体内,一片银白的光网忽然从混乱的观礼人群中飞出,堪堪罩定了朝轩的全身,将那些飞箭尽数挡了开去——却是颜莹终于挤到了靠近云台的地方,拼尽全力使出“袖底风”,护住朝轩不受伤害。 “抓住逆贼的同党!”领头的将领猛地醒悟过来,一声令下,大队的士兵便朝着颜莹藏身的人群冲来。急红了眼睛的士兵无暇分清谁是乱党,利刃一挥,已是砍瓜切菜般将大批百姓砍倒在地。其余百姓大惊失色,俱都吓得疯了般四散逃命,只有颜莹站在原处,视线牢牢地盯着高台上的朝轩。 终于,朝轩的目光往颜莹的方向转来,让颜莹的心蓦地忐忑——他看到自己了,今日反正只是一死,却无论如何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是朝轩忽然摇了摇头,对着人群中颜莹那担忧而深情的目光摇了摇头,摊开左手亮了亮掌心那颗破裂的承钧星。虽然他没有开口,颜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让她不要再使用武功暴露自己,因为他已经将太史阁的重担交付到了她的肩上,她必须活下去承受镌刻进掌心的千钧之重,否则,九嶷山诀别之时他又何必那么绝决? 心中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颜莹点了点头,说服自己坚决地随着人潮离开。背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决堤而下,沾湿了颜莹的衣襟。以前刻苦修习“袖底风”的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拼命问自己,师父说不能杀人,却可护人,可是如今她根本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 夹杂在哭泣呼喝的人群中,颜莹只觉得整个广场变成了溅水的油锅,昏乱中只有朝轩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我也是一个有罪的人,今天我用自己的生命来指斥另外一个更大的罪人,虽然我知道他还会继续统治着这个国度。可是活下去的人们啊,长久不变的并非就是天经地义的,记住你们不是被人摆弄的玩偶,不要用你们的狂热帮独夫堆砌宝座!帝王之血的后裔算什么,这种愚民的论调,无非是要剥夺我们选择的权利……” 忽然,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嘎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颜莹惊恐地回头,看到几枝箭矢已经贯穿了朝轩的身体,而几个士兵已经从云台下爬到了朝轩身前!她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压制住几乎划破胸腔的嘶喊,也压制住了即将激荡而出的内力。 “而真正的选择,没有逼迫,也没有愚弄……”朝轩咳出喉咙里的血,却再也无力发出声音,明白自己终于走到了终点。他朝冲上云台的士兵笑了笑,反手拔出身体里的箭,忽然大步跨入了身后的火墙之中!而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墙,则在同时蓦地爆发出一阵夺目的火焰,如同一只璀璨的凤凰,直冲天际。 原来他给自己选择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明知时日无多,却不甘在不见天日的墓室里默默腐烂,而是要在普天之下、万民之前,像涅槃的凤凰一般光彩绚烂……颜莹呆呆地看着舞动的火墙,忽然失去力气一般靠在一根石柱上,胸前所藏的那叠信纸也如同烧着一般灼痛了她——她早该想得到的,那个骄傲的人,怎么容许自己死得那样枯槁黯淡。他把耗尽生命默写出的藏书交给了她,把太史阁的一切秘密写在纸上传授了她,甚至连他没有能在公众面前说完的话,也撰写完整托付了她,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 那么她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颜莹默默地对着天上说:朝轩,从此你不仅是一个默写书册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史书中一出浓墨重彩的华章。 站直身体,未来的太史阁女阁主朝着人群外走去。天边的云霞透着夺目的红光,仿佛一页页浸透了血与火的书页,眩晕了她的双眼。于是她低下头,看着左手掌心中发出微光的九角星芒,抹去滴落在上面的水痕,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朝轩”。 完 ◆·☆ ─ ☆·◆·─ ☆ ─ ★ ─ ☆ ─·◆·☆ ─ ☆·◆ 本书由恋耽美论坛【罗小猫】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恋耽美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 作者:丽端 第 12 章 ◆·☆ ─ ☆·◆·─ ☆ ─ ★ ─ ☆ ─·◆·☆ ─ ☆·◆ 第 12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