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光》 N2qq.còм 一 第一次遇到男人时,他刚刚结束一场不甚愉快的交易。 你踏进巷子的瞬间,他恰好提起了裤子,弯腰时脊骨突兀地隆出皮肤表面,青紫淤痕像搓洗不掉的污渍。他把落进一小滩污水的白T恤拾起来展开,也不在乎它又脏又臭,就这么套在身上,仿佛迫不及待想要钻进一个庇护所。廉价布料单薄得可笑,完全起不到遮蔽的作用,它沾了水后紧紧贴住他的身体,半透明的白透出暧昧的肉色。 他重又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散落了满地的纸钞与硬币——ろw.Ν╂二╂q╂q.C╂o╂M(鈀╂佉掉)数量不小,可惜钞票上的数字不大,别说一百,就连五十都没两张。 你不小心踩到了一张二十元,男人恰好挪到了你跟前,让你稍微迟钝了一下,他也不抬头,乱蓬蓬的黑发令人联想起动物的皮毛,你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你的脚尖上,他想伸手拿那张二十,但某种不太好的回忆一下子笼罩了他,令他打了个寒噤,最后只是神经质地动了动手指。 “劳驾……挪一挪脚。”他轻声说。他的声音嘶哑疲惫,透着沉沉的死气,就连收音机调到空台时的沙沙声都比他更像活物。 你一个激灵,赶紧往后让了一步。 “多谢。”男人头也不抬地说。他捡起那张二十元,很是珍惜地把它展平了,与其他纸钞叠在一起。 你站在原地,看男人花了快五分钟把地上的钱都捡起来收好,他扶着膝盖直起身,你这才看见他的脸——ろw.Ν╂二╂q╂q.C╂o╂M(鈀╂佉掉)平心而论,这是一张漂亮的脸,可他的眼神麻木空洞,倦怠与不加掩饰的厌烦如阴云般压垮他的嘴角,这种浑浊的厌世感散发着雨后泥泞般的土腥气,湿冷得令人难以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注意到你打量的眼神,把钱塞进裤袋里,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接女客。” “我不是……”你想解释你只是路过,但想想你刚刚盯着他看的行为,这句解释显得很没有说服力。可他也并不在乎你想说什么,他说完他的话便自顾自地离开,根本不打算等你的回应。 他的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后一步总是差一点点就会撞上前一步,你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摔倒,你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提高音量问道:“你需要帮忙吗?” 男人的脚步停了一瞬,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你两秒,过去的经历在他耳畔重重敲响警钟,令他对莫名其妙的善意又惧又畏,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点,微不可见地皱起眉,摇摇头说:“不需要。” 他走进阴影深处。 第二次遇见男人是在一个夜晚。 你刚刚结束与同事的酒局,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若不是因为今天实在太累,你是不会走回家最近的这条路的,因为这儿是有名的发廊一条街——ろw.Ν╂二╂q╂q.C╂o╂M(鈀╂佉掉)只在晚上营业的那种。暧昧的粉紫色灯光在窗帘后有气无力地闪烁,男人女人的调笑像打湿的灰尘般附着你的皮肤,令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看见男人站在路灯下。 你一眼就注意到他,因为与其他歪七扭八的男男女女不同,他站得笔直,路灯就在他的头顶,那一小片光圈孤独地笼罩着他,飞蛾与别的虫子争先恐后地往亮光里扑,灰白色的翅膀触了电,悄无声息地跌落于他的肩头。 跟其他站街的人一样,他脸上也挂着笑,朦胧的夜色稍微模糊了他身上那种湿重的厌烦气息,令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了些许说服力,甚至有了点阴郁的媚感,但他的眼睛还是空的。他用尽全力对所有路过他的人谄笑,可他的眼睛在说,去他妈的,我不在乎。 你酒立刻醒了大半,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知为何,你不希望他注意到你。你若无其事,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扭头看看这边,一会儿扭头看看那边,在不经意间观察着他。 但你的眼神还是立刻被他发现了。男人脸上挂着的笑来不及褪去,连着他那双宛如死境的眼睛一起,撞进你的目光里来,碎片般的黑灰纷纷扬扬朝你铺天盖地而来。 下一秒你们的对视便被打断,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撞上了他,粗短的手指轻佻地略过他的脸颊,衰败的花一瞬间竭力绽放出了糜烂的艳丽,他们谈了三十秒,原本站得笔直的人像蛇一样软软地拧进中年人的怀里,被揽着腰带着往某条巷子深处走去,你看见那人的手在他的屁股上下流地揉了一把。 夜晚的风呼地涌过你,你打了个寒噤,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再往那方向看。 第三次遇见男人是在初夏的雷雨夜。 深黑云层碰撞出滚滚惊雷,闪电像深渊的裂隙般一次次在窗外炸开,凶而密的雨毫不留情砸向人间,连成一片急促如子弹的哒哒声,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不能入睡,兴许是晚上吃得太咸,急迫的渴意烧灼你的咽喉,你翻身跳下床,走进厨房才发现饮水机竟然已经空了。 你在去楼下的饮用水自动售卖机打水和直接喝水龙头里的水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半分钟,雨依然在这个深夜的大地上沸腾,怎么想都不是一个适宜出门的时候,可鬼使神差,你拿起饮水机上的空桶和门口的雨伞,打开了家门。 走出住宅楼大门的瞬间,伞面传来的振动让你疑心这单薄的布面是否真的能抵御住这雨的袭击,你扶着伞骨,匆匆向售水机走去,水积得很深,冷冰冰地浸过你的脚踝,泥沙与细小的颗粒在你的脚趾间淌过,即便你穿着短裤,还是忍不住又把它往上提了提。 你住的是没有小区的公寓楼,售水机在车库入口旁的角落,不算太远,但也有点距离,当你走到时,衣服已经被风吹湿了大半。 售水机旁蜷缩着那个男人。 他把自己完全塞在售水机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脑袋歪靠着饮水机,双眼紧闭。屋檐早已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即便他已经缩得这样小,雨还是完全将他淋透了,黑T恤紧紧依附他隆起的肩胛骨,透明的水流顺着他额前的发丝一条条淌过他薄薄的眼皮,长而黑的睫毛,青紫肿胀的颧骨,以及惨白的,还挂着血的嘴唇。 你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喂!你怎么……” 你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顺着你的力度软软倒向一侧,他的手指挣扎着动了动,似乎想把自己撑起来,可他失败了,他摔倒在水泥地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磅礴大雨轰隆隆从天而降,几乎要将他砸入泥泞的最深处。 几乎是立刻,你决意要带他回家。 你丢开水桶和雨伞,蹲下身去拉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搭住你的肩膀,男人被你拉起来一点,却根本没有不能够站起来,在你力竭松手的同时,他又重重跌回到泥水当中。你焦急地围着他转了一圈,又试图从另一边把他弄起来,但是不行,他毫无意识,若非你能听见他的粗重的喘息和心跳,你当真会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别无他法,你跑去找了正在值夜班的保安,告诉他们你的朋友跟人打架在外面晕倒了,你一个人没法把他带回家,请他们来帮忙。 保安们很快就相信了你的说辞,还稍稍感叹了一下现在年轻人的坏脾气……两个保安穿着雨衣跟你来到了售水机旁,一人一边将他架起,不算温和的动作让男人发出了一声干呕,保安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撒手让他再度摔进泥里,其中一个人转过头来向你抱怨:“他喝醉了?不要吐到我身上啊……雨衣也很难洗的。” 你只好连连向保安道歉。 他们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公寓楼弄,而你早就浑身湿透,索性也懒得打伞,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保安身后,盯着他无力的背影。 电梯关门前叮的一声似乎惊醒了男人,他的睫毛颤了颤,倏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周围的人,反而是死死地盯着电梯缓缓合拢的门,你看见他的手指深深埋入掌心,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你正要开口向他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把男人送进你家后,保安们便离开了,你给他们一人塞了两百块当做谢礼。 现在,男人浑身湿透,毫无意识地躺在地板上,雨水滑过他冻得青紫的嘴唇。你也冷得打了几个喷嚏。你觉得他需要换一身衣服。 这过程并不香艳,事实上,给一个昏迷中的成年男人脱衣服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忙了好一阵,才把T恤从他上身剥落。大雨将他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当你贴近他时,你从他的皮肤上嗅到浓烈的酒气。看来他的昏迷的确与醉酒有关。伤痕展现在你的面前,皮外伤不多,但青紫的皮下出血像花一样沿着他的肋骨绽放到他的小腹,他的乳头红肿得接近病态,你在他的侧腰和背上看到一条条比肤色略深的陈年伤疤,虫一样爬在他的皮肤上。 你不忍再看,垂着眼扯他的裤子,将他的牛仔裤彻底脱下花了你快五分钟,你尽可能不去看他大腿上的掐痕,伸手褪他的内裤。 那块布料褪到他的大腿前侧时,你的动作滞住了。你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性器大小正常,形状正常,除了表面有一些像爆炸伤般的疤痕外,看上去非常普通。 但是,他没有睾丸。 -- 二 你很想多看几眼,但理智以及内心更深处泛起的同情却制止了你,你站起身,把他的湿衣服丢进洗衣机,又拿了干毛巾擦拭他的身体。 毛巾略过大大小小的淤伤时男人发出了很轻的喉音,你以为他又要醒了,可他没有,他只是很用力地皱着眉,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咬出不正常的血色,仿佛陷入了极为恐怖的梦境。 你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轻柔地蘸去他皮肤上混合着泥沙的雨水,你无意间触碰到他的皮肤,不正常的高温烫得你下意识缩回手去,你立刻意识到他在发烧,这可不是好事。 你匆匆擦干他的身体,又把他的头发擦到半干,你没力气把男人搬回房间,打算在客厅给他打个地铺,于是你跑进房间抱出厚棉被和枕头。 你双手穿过他的肋下托起他的上半身,光裸柔软的肌肤紧贴着你的小臂,比你想象中的要细腻得多,令你分心了一秒,你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放到铺了毛巾的枕头上,又跑到另一头去搬他的腿,你抓住他的脚踝,仿佛从这个动作预感到了什么一样,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意识还不清醒,他茫茫然地看着你,郁郁的阴气还没来得及回到这双眼睛,仅仅此刻,他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小孩。他嗫嚅着嘴唇,吐出一串难以分辨的嘶哑声音,你猜测他在询问这是哪里,你先行回答道:“这是我家,我看你晕倒了,就……” 他再次昏了过去。 你叹了口气。 你又抱另一床被子出来给他盖上。 你摸不准他的发烧是因为淋雨还是受伤,抑或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他都需要吃药。你从医药箱里翻出退烧药和退烧贴,去厨房倒水时才回想起来,你忘记把水桶给带回来了。 你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早知道就装净水器了!不过如果真的装了净水器,你又遇不到他了……你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可是你实在不想再出门了,倒不是害怕淋雨,你现在还穿着湿衣服没换呢,你是不想把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万一他突然醒了怎么办? 没有办法,你只好先给他贴上退烧贴,再用奶锅从水龙头里接了自来水,打开燃气开始煮水。煮水倒花不了多少工夫,麻烦的是还得放凉……你盛了一杯出来放着,决定趁这工夫去洗个澡。 二十分钟后,你裹着浴巾从热气腾腾的洗手间里走出来,躺在客厅里的男人无声无息,姿势也没什么改变,看样子没有醒过。你不知道是该感到安心还是更加担忧,你快步走到厨房,端着刚刚凉好的温水和药,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你探了探他的鼻息,虽说粗重滚烫,但至少还算规律……你稍稍放心了一点,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托起来放在膝上,钳住他的下颌让他张开嘴,把退烧药放进他嘴里。 药丸没有糖衣,迅速扩散的苦味使得男人在昏迷中也不安地动了动手臂,那个动作像是无力的推拒,但就像他生活中的其他抗拒一样,这一个也没有任何效果。你把他的手臂拉下来,往他嘴里喂了点水,这才撒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轻声说道:“吞下去。” 他比你想象得更加乖顺,男人的喉结动了动,合着水将药吞了下去,他似乎被水呛到了一点儿,还闷咳了几声,但那颗药最终顺利服下了。 你把他的脑袋放回到枕头上,他的脸很窄,宽宽大大的退烧贴盖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黑发垂下些许,越发显得秀气。 折腾到现在,雨已经转小,仍淅淅沥沥地飘着,夜晚也过去了大半,好在明天不用上班……你打了个呵欠,进了卧室又不放心,你总担心他会半夜醒来,你已经两次试图告诉他你没有恶意,但他都没有听见,你担心他会试图离开,他这么虚弱,万一又受伤了怎么办? 犹豫了一会儿,你抱着寝具回到客厅,在沙发上睡下了。 即便非常非常累,这一觉依然并不安稳,男人模模糊糊的呓语与干呕不时让你从睡梦中惊醒,你三番五次赤着脚到他旁边去将他扶起,但他每一次都没吐出任何东西,他只是难受地喘息着,冷汗沾湿他的前发,你小心翼翼扶他躺下,用手背试他的体温,退烧药起了效果,他已经不再高热,但痛苦仍然攥着他的脚踝将他往泥潭里拉,他小幅度地摇着头,紧蹙的眉头下睫毛沾着淌不出的泪水,他没力气做更大的动作,但你仍然产生了一种错觉——ろw.Ν╂二╂q╂q.C╂o╂M(鈀╂佉掉)他在挣扎,他在与某种将他沉沉压垮的巨力对抗。 怜爱酸涩地泡胀了你的心脏,你抽纸巾沾去他的眼泪,将他的下唇从他的牙齿里释放,用温水沾湿他干裂的嘴唇。 一直到拉紧的窗帘缝里投出一丝日出的光亮,男人才停止梦呓。你疲惫至极,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 当你再度醒来时,男人已经清醒了。 他蹲坐在地铺上,原本贴在额上的退烧贴摆在一旁,他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盯着你。你不知道他这样看了你多久。 “早上好……?”你试探性地跟他打招呼。 他没有说话,被子下的隆起拱了拱,把自己蜷得更小。 “我没有恶意,”你坐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我昨晚去打水,看见你昏倒在路边,觉得很担心,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这感觉很怪,你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需要向一个成年男性强调自己没有恶意……但他看上去战战兢兢,每一根发丝都僵僵地立着,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恐惧,他想逃,但他不敢逃。他就像是钢筋森林里最绝望的一只动物。 “我不接女客。”他说。 “我不是……” “我的衣服呢?”他打断你的话,死死地盯着你。 “我拿去洗了,它们都湿透了。”你只好回答他,你站起身,他仰起头来看你,你向他解释你的行动:“我把你的衣服晒在阳台上了,我去给你拿来。” 结果那套衣服还半干不干的,你本想把它们收下来给他带回去,但转念一想,你又把衣服挂了回去。你从衣柜里取了你当做睡衣的男装T恤和宽大的运动裤,他虽然高挑,但身形瘦削,应该穿得下。 你把衣服摆到他旁边:“你的衣服还没干,先穿我的吧。我去洗手间。” 男人没有答话。 你想把空间留给他,也不再多话,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到门口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你没忍住,回了下头。 男人侧对着你,棉被从他肩头垮落大半,过分突出的肩胛骨像是畸形的翅骨,他伸手拎起T恤,正垂着眼打量那条孤零零的裤子,他重重地抿了下唇,眼神空茫茫一片,好像一瞬间被杀死了千万次。 你猛地意识到,你没有给他拿内裤。你回想起他残缺的性器,悔意涌上你的嗓子眼,你想走过去告诉他你并非有意用这种方式羞辱他,只是他自己的贴身衣物还没干,你又实在没有男士内裤……但是过期的解释反而是另一种伤害,你眼看着他的眼神重又恢复沉寂,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在洗手间里磨磨蹭蹭待了好久才出来,男人已经换上了你的衣服,大小似乎还算合适,只是裤子短了些,露出脚踝以上的半截小腿,瘦得皮贴着筋。 “你好点了吗?”你问,“你昨天烧得很厉害。” “我没事。”他回答。他盯着自己的脚。 “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我看你身上还挺多伤的……”你住了口,你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他看着你,露出了那种被人捅了一刀,却没有能力捂住伤口的表情。 “我没事。”他又说。他忍耐了一小会儿,重新抬起头来:“我说过了,我不接女客,你也看见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你为什么……” “我没有要跟你怎么样。”你截住话头,“我只是看你晕倒了,觉得很担心,仅此而已。” 男人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动作很是迟钝地站起身来:“那我要走了。” “你能走吗?”你问。他的表情变得不太对劲,你赶紧补充道:“我不是要拦你,我是说,你这个状态,能够走回去吗?真的不需要多休息……” “没事。”他说。 既然他都拒绝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不好再多阻拦。你暗暗叹气。 他扯了扯T恤的袖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他的手一直在抖,花了将近三分钟才打开门锁。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提高声音叫他:“等一下!” 你抓起剩余的药和退烧贴,快步走到他旁边,伸手递给他:“把药带上吧,万一又烧起来就麻烦了。” 他盯了足足五秒,才伸手接过药。 一直到迈出你家的门槛,男人才显得放松了一点,他转过头,脸上有了点生气:“谢谢。” 你摇摇头:“不客气……” 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你突然发现,你竟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 三 你把晒干的衣服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装进环保袋里,又往里面塞了些解酒药、跌打损伤贴之类的小东西——ろw.Ν╂二╂q╂q.C╂o╂M(鈀╂佉掉)他看上去可不是第一次醉酒,更不是第一次被伤成这样,他会需要这些东西的。你抱着袋子犹豫了一会儿,起身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划去办公电话,写上你的私人号码,又把解酒药取出来,将那张小卡片塞进药盒里,这才重新将东西打包好。 自从那场雷雨过后,夏天便正式到来了。南方的初夏总是潮湿闷热,水汽与灰尘形成密不透风的膜,将人裹得密不透风,总觉得心跳声都是躁的。 这是你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走进发廊一条街,这里的气氛比上次带给你的还要不适,浓烈的廉价香水味在温热的空气中沉浮,飞蛾有气无力地趴在靡丽的灯柱上,蚊虫嗡嗡地绕着人打转,伴随着脏话,女人啪一声将它拍死在光裸的手臂上,嫌恶地抹开褐红血渍。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站位,你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依然站在那个灯柱下,夜幕尚未彻底落下,街上的人不算多,他也就没挂起那种揽客的笑容,他只是站在人间泥泞之中,眼神飘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走到他面前去。你知道他认出了你,可他不说话,他只是垂着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你,他等待着你,就像他会等待着世界施加给他的一切。 “这是你的衣服,我还放了点解酒药什么的。”你递过去袋子,他接了过来,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药盒里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对他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男人的目光在你脸上停留了几秒,哑着嗓子说:“我不需要。” 你假装没听见,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上次……” “秦琛,你朋友?”一条胳膊揽上他的肩膀,把他带得往后趔趄了两步,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平头男人将他勾进怀里,手顺着他的大臂一路下滑,在腕骨处揉了揉,懒洋洋地笑道,“没见过啊。” 这人嘴上在问你,眼神却只落在秦琛身上,从脖颈到耳垂,再到他低垂的眼尾,一寸寸地舔过去。你有些不适。 “我没有朋友。”他垂着眼回答,不动声色地把袋子换到了另一只手。 “那是客人……?”平头的笑容带了点热烘烘的下流气,冲他耳朵吐了口烟,“行啊你小子,明明不能……” “不是客人,我不认识她。”他冲平头笑,“你今天好早。” 又是那种竭尽全力的笑容,他的眼睛深处分明还是荒芜一片,笑却率先鲜亮起来,好像将熄的火,拼命透支着生命以蓬出一瞬的光与热,艳丽的焰舌燎上你的视网膜,也烫得那平头一怔,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也跟着喑哑了:“这不是想着你……我今天拉了好几个活,小琛儿……” 平头和他走远了。 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摸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呼地吐出一口浊气。 至少知道了他的名字。秦琛。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秦琛果然一次也没打过电话给你,你对此也没多意外。但是你总觉得,他不会扔掉你的名片——ろw.Ν╂二╂q╂q.C╂o╂M(鈀╂佉掉)坠入深渊的人,哪怕再不抱希望,也会下意识不去毁掉垂下的绳索,即便他根本无从判断那是否是另一个陷阱。其实他也不想证实,他只是留着你的名片,就像日落时望着最后一抹夕阳,仿佛只要不眨眼,就能永远留住白天。同理,只要不打来求助的电话,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便不会被证实真伪,也就永远是一个希望。 从那日给他送衣服以后,你下班时便常常往发廊一条街走,有时候你遇不到他,有时候你遇得到他。 倘若秦琛在,那么他不会刻意躲避你的目光,如果你盯着他看,他就会望回你,但那目光总是轻得像根羽毛,在昏黄的路灯下随着灰尘一起浮浮沉沉,毫无实感地略过你的脸颊,跳到下一个路人身上,你确信他认得你,可认得和认识不同,他没有力气认识你,更没有力气让你认识他。 有时你会站在街对面的树的阴影下观察他,那是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黑夜中的树影很好地藏去你的身形。你发现秦琛一晚上要接的客比你想象得更多,他站不了一会儿便会被人带走,最多不过一个小时,甚至大部分时候只需要二十分钟,他又会独自回来。他是最便宜的街妓,会来上他的也都是些卡车司机、民工、外卖员之类的人物,与那些花大价钱包下美人整夜以寻欢作乐的上等人不同,底层人民嫖娼只为了快速解决生理需求,把体内那团干烧的火迅速扑灭,仅此而已。 秦琛来回得很快,你回想起你们的初见,那大概不是秦琛第一次在巷子里被操,性急的客人总会在半路上就将他按在墙上,或者推倒在泥泞之中,你想起一地的纸币,二十块,五十块……你发觉那是一场不止一个人的交易,可他还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像是彻底被榨干,如今贫瘠到无法生芽的一块废土。你觉得自己的心脏湿漉漉的,逐渐膨胀起来,直到撑满整个胸腔。 和你预料的一样,秦琛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呕吐,这时候没有人会靠近他,男妓女妓都在窃窃私语轻声发笑,离他远远的,他是离群的雁,是被抛弃的孤岛。他孤零零的,弓着背,冷汗在后颈与背部交界的一小块皮肤上闪着湿润的光,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就像被锁进狭小的牢笼,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仿佛内脏混着玻璃渣被搅碎般疼痛,他呕吐着,痉挛着,恍然间你错觉那些东西不是酒精混合着晚饭,而是他被强迫着吞下的,火一般灼烈的人间的碎片。 即便这样,他也要接客。你站在街对面的树的阴影下,看着他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用衣袖擦去粘连嘴角的消化液,又走去属于他的那盏灯下。不知为何,他依然尽力站得笔直,他的后颈贴着衣领,脊柱的每一个骨节都是立着的,像一杆可以轻易被折断的竹。 他的影子和灯柱一样直,一样孤寂。 秦琛的客人们从不嫌弃他的酒醉,或许这样反倒更好,他们少给个十块八块,秦琛也不会发现,你见过好多次,秦琛站在灯下数钱,他一遍遍地数,好像不相信这个数字,或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他的眼神越来越空,越来越迷茫,他依然昂着头,视线却落到了最低处。 “你看上他了?”女人的声音吓了你一跳,你转过头去,她笑嘻嘻地,仿佛没注意到你的受惊:“我看你总是在这里看他……别看啦,那家伙不行的,浪费了一张漂亮脸蛋……要是那玩意儿能用,肯定能攀上富婆,也不至于沦落到和我们一样!” 你没说话,她似乎也醉得不轻,自顾自地叨叨着:“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他迟早会死的!什么人都行,付钱就能上,在哪都能上,什么时候都能上……嗝!你看着,他迟早会死的!” “为什么?他很缺钱吗?”你问。 “谁……谁不缺钱?”女人哧地笑了,“但是他把钱都买酒啦!今天赚两百,明天就喝三百,今天赚五百,明天能喝一千……接这么多客,又没有家人要养,结果还能欠债——ろw.Ν╂二╂q╂q.C╂o╂M(鈀╂佉掉)酒债的也就他一个人了!” 你径直走出阴影,女人还在继续说,你没再继续听了,“他迟早会死的”,“把钱都买酒了”,这两句话在你耳边尖啸,令你大步流星地走向他。 秦琛正蹲在路边吐第不知道多少轮,他虚弱地干呕,你突然明白了他的声音为何如此沙哑,胃酸一夜又一夜地烧灼他的声带,腐蚀它就像太阳烤干一片树叶。你站在他面前,涎液自他唇边滴落,长长一道丝怯生生地颤着,最终砸到地面,和别的秽物融为一体。 无主的愤怒在你四肢百骸奔流,血液腾地冲上你的脑门,你掏出钱包,手颤抖着,花了三四秒才按开搭扣,你把信用卡从皮夹里抠出来,伸到他脸前:“我给你钱,你别再这样了!” 你的声音比你想象得更加嘹亮,回音空荡荡地在大街上晃着,有好几个女人看向了你的方向,你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秦琛眨眨雾气朦胧的眼,他扶着电线杆,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干脆一屁股坐下了,就坐在他自己的呕吐物面前。 他盯着你的手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笑了,那不是他惯常露出的那种竭尽全力的媚笑,他是真的被逗乐了,他软软地倚着灯柱,自顾自笑了好一阵子,每一声都沙哑得仿佛能泣出血来。 “我还以为……以为你会一直待在那儿呢。”他含糊不清地说。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你在偷看他。 你不回答,只是沉默着拉起他的手,把信用卡硬塞进他的掌心,他的手冷得要命,掌心全是茧子。他没有握住那张卡,在你松手的瞬间,他的手垂落到水泥地上,卡也咔哒一声落在一旁,镀金凸起的一串卡号反着冷冷的月光。 “我不要。”秦琛说,“我自己能赚钱。” 你几乎能听见太阳穴跳动的突突声,血,滚烫的血,不容反抗地砰砰撞动你的神经,愤怒像氢气一般在你体内被点燃,蓝色火焰焚干你的理智,尖锐的疼痛拨动你的声带,它令你冷笑一声,对秦琛说道:“靠卖屁股赚钱吗?” 秦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他的脸紧贴着冰冷的灯柱,眼睛弯成一线,浓黑的睫毛在眼尾落下泪痕般的阴影,他笑得直咳嗽,佝偻的背与胸腔共振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笑容那么灿烂,声音却像哽咽:“对啊,靠卖屁股赚钱。” -- N②qq.còм 四 那晚的不欢而散后,你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过秦琛。 你懊悔于自己的口不择言,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道歉,他寂静如同死地的眼睛与俗艳的笑容交替在你眼前闪动,你想象着那些人抚摸他、掐他,在他体内耸动的情形,疼痛如同钝掉的锯子般来回拉扯着你,你淌不出一滴血,半滴泪,却煎熬得快要无法站立。 你猜想着秦琛的心理,或许对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是最低贱的街妓,他听过的侮辱多得就像腐烂的颅骨里爬出的一窝蛆虫,你的话根本不算什么……这想法并不能让你感到半点宽慰,反倒加重了你的焦灼与自责,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遭受这一切?为什么世上有人需要遭受这一切? 又或许你对他来说稍稍有一点点特别,你不想从他那得到任何东西,你向他伸手,单纯只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伸手,这样不含杂质的善意也许曾稍稍触动过他,那么从你口中冒出的语言将显得更加锋锐……你的肝脏因此颤抖,胃因此翻绞,你更不忍想象这样的场景,你多想在他心中永远正面——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他。你希望他能信任点什么,即便这人间足够残酷。 你想道歉。你必须道歉。 那是工作日的凌晨两点,明天你还需要上班,可月亮灼灼逼人得就像第二轮太阳,你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发在深夜里蜷曲枯萎,你的耐心只够你换下睡衣,连鞋都来不及换便一头扎进电梯,机器吱吱嘎嘎地下沉就像潜水艇沉进不见天日的深海,舱门打开瞬间你便冲进广阔的黑夜,径自奔向他的所在。 秦琛那天不算太醉,他还是站得笔直,简直就像经受过训练一样,一瞬间你竟觉得他扶着灯柱的姿势与护旗手扶着旗杆如此相似,你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你急匆匆地跑向他,拖鞋滑腻腻地后移,你的前脚掌踩到了水泥地,地面冰冷,砂石陷入你的脚趾缝里,你不理会,直奔到他面前才停下来。 “对不起!”你气喘吁吁地向他喊道。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秦琛露出除了面无表情,警惕和尽力媚笑以外的表情,他错愕地看着你,仿佛看见天上的红日分裂出了第二团温热的光。 “我,哈,我不应该,哈啊,那样说你!”你不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完你早就应该说的话,“伤害到你,我,我非常抱歉!请你原谅我!” 你重重地向他鞠躬。你还没有把拖鞋穿好,半只脚依然踩在水泥地上,你知道他常常在这一小块地方呕吐,你正踩在他喷涌而出的痛苦之上。 你弯着腰,只看得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五指慢慢蜷进掌心,手腕内侧的筋凸起又紧缩,小臂颤抖着,你听见他慢慢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你这才站直了身子。 秦琛盯着你,表情有点恍惚,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你无法准确描述他的表情,就像他无法准确用表情来传达他的心情。他就像第一次见到天空的盲童般无措。 “你工作完了吗?”你故作轻松地向他微笑,“我打算去喝酒,你要不要一起去?” 秦琛的小臂又颤了颤,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猜测那是一个不完整的,但是属于正常人的微笑。 他扯着破损的声带,轻声说:“好。” 于是你们肩并着肩,离开了那条街。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烧烤店里。 “你喝啤酒还是……”你问他。 “都行。”秦琛回答。 “那你吃什么?你有忌口吗?葱花香菜蒜泥姜末?” “我都行。”秦琛说。他有点拘束地坐着,好像不太适应深夜里过于明亮的灯光。 “那你看看这样够吗,要不要再加点什么……”你把菜单递给他。 秦琛没有接,他又重复了一遍:“我都行。” 好像怕你不相信,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都行。不吃也行——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不是说喝酒吗?” “但是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你小声说。 秦琛飞快地笑了一下。那瞬间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温柔。 “你看着点吧。”他说。 于是你又勾多了十串牛肉,五串豆皮,五串土豆和一条茄子。你还加点了一份炒米粉。吃不完就算了,不够吃再说吧。你心想。 你与秦琛之间的沉默在喧闹的烧烤店里显得有些诡异,电扇嗡嗡地转着,把其他的声音都吹得很远,你和他头对着头挤在一方小角落里,令人感觉很安全,安全到了使人心中生出点点担忧的地步,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巨手自明亮处破空而来,将他或者你碾得粉碎。 你胡思乱想着,冰镇啤酒咚一声砸上油腻腻的桌面,冒着冷气的水雾自墨绿色的酒瓶壁融出泪一般的水珠,秦琛也不跟你客气,拿起来便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半,姿态终于放松了点。 “你明天不上班吗?”秦琛问。 “上啊,明天才周四。”你无奈地说。 秦琛斜了你一眼,他刚咽下一口酒,瓶口抵着嘴唇,声音含含糊糊的:“那你还这么晚跑出来。” “我本来躺下了,但是一直睡不着,觉得必须道歉不可,就……”你放下酒瓶,摊手。 秦琛的视线扫过你穿着拖鞋的脚,你下意识缩了下脚,他抿唇:“其实没必要,你也没说错什么,我也没生气。” “有必要。”你说,“你应该生气的。” 秦琛愣了一下,细小的裂缝蛛网般在他坚硬光滑如同陶瓷般的假面上扩散,他垂下眼,仿佛为了掩饰一般,恶狠狠地吞下一大口酒,等到那冰冷的液体滑过他的食道落入五脏六腑,将复燃的火种再次淋成湿冷的烟气,他才抬起头来,好像满不在乎一样说道:“你这人真奇怪。” 你笑笑:“可能吧——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只点了啤酒 ,你要不要喝点别的?” “白干。”秦琛说。 你点点头,举手向服务员示意,状似随意地问道:“上次我给你放的解酒药,还有膏药什么的……你用了吗?” “解酒药吃了,”秦琛说,“吃完药第二天就不会头痛了。” “还有吗……啊,谢谢,”你对上菜的服务员笑笑,转而继续对秦琛说,“如果吃完了,我明天再拿给你?” 秦琛摇摇头:“不用了。我只吃了一次。” “为什么?” “想吐,头痛……那些东西,也是喝醉的一部分。” “你是在惩罚自己吗?”你问。 秦琛不说话,视线游移不定,你坚持不懈地盯着他,他终于和你对视了,他挣扎着,嘴唇动了动,你觉得他几乎要回答你了…… “两个杯子吗?”服务员放下白酒。 “嗯。”秦琛说。他缩回了他的壳,沉默着把你和他的酒杯倒满了,自顾自取了一杯,轻轻碰了碰属于你的,还没端起的酒杯:“干杯。” 你举杯:“干杯。” 秦琛喝酒时有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他不在乎你有没有喝,只管自己一杯又一杯地满上又空掉,他举起杯子的频率远远超过动筷子,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吞下的东西是什么味道,他只是想快点灌醉自己,快点从这个世界逃去另一个朦胧又闪烁的世界。 秦琛的视线很快涣散了,但他依然没有放慢喝酒的速度,你有点无奈了:“秦琛,你要醉了。” 他闻言微微睁大眼睛,仿佛你刚刚在说“天是绿色的”,或者“狮子吃草”之类的荒谬话语,这表情让他看上去非常生动。他含糊不清地说:“不……不醉为什么要喝酒?” “喝太快对身体不好。”你说。 “身体不好会怎么样吗?”他问。 “会很容易死。” “真的吗?那我怎么还没死?”秦琛盯着你,他眼睛睁得更大了,而且还弥漫起一层湿润的雾,像在深夜迷路的一只小狗,又惊奇,又困惑。 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伸手要去拿他的酒杯,他侧身躲了躲:“你别……别拦我喝酒。我最讨厌别人拦我。” 你把手收了回去:“那你喝慢点,先吃点东西。” “反正……反正都要吐的。”秦琛嘟囔。他又一口气灌了一整杯干白。 于是你也不再拦他,只撑着脸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空酒瓶堆在桌角,慢慢凉掉的烧烤凝出泛黄的油块。秦琛放下酒杯,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他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你赶紧追了出去,经过冰柜时还顺了一支矿泉水。 秦琛蹲在路边,这是他最熟悉的姿势,他的脊背耸动就像下一秒就会被折断,你蹲下来,捋他的背,掏出纸巾给他擦嘴,他歪头躲了躲,把纸从你手中抽走,自己按住嘴,胡乱地抹了一把,他望着你,眼睛湿淋淋,亮晶晶的,仿佛双瞳里有一万颗行星在同时哭泣。 -- N2qq.còм 五 你把水拧开,递给秦琛:“漱一下口。” 他摇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又剧烈地呕了起来。秦琛几乎蹲不住了,于是你扶住他的手臂,他僵了一下,努力想要靠自己稳住,但半边身子的重量还是难以控制地压了过来。你没说话,又拍了拍他的背。 秦琛接过那支矿泉水,漱完口后要喝,你劈手夺了过来:“这个太冰了,你在这坐一会儿,我给你倒点温水。” 秦琛顺从地任你扶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烧烤店门口的塑胶椅旁,坐下了。 你重新走进店里买单,然后问店员要了杯温水。 “喝吧。”你把茶杯放在他手边。 他摸索了两三下才握住杯子,却没有拿起来,只是圈着那只杯子,仿佛想尽力汲取一些热度,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递到唇边,喝了点水。 “我送你回去吧。”你说。 “不用……我自己能走。”秦琛低着头说。 你不理会,拉着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扶着他的腰将他撑了起来:“走吧。” 秦琛也没再坚持要自己走,他脚步虚浮地倚着你,初夏的风吹过皮肤上的汗水,蒸发成了一种更黏腻的稠液体,他的手臂温温热热,仿佛有黏性一样压着你的后颈,带着酒气的呼吸不断落在你的耳边,你嗅到他衣服上洗衣剂的干净香味。 秦琛醉得厉害,烧烤店离他家并不远,但他一路上吐了好几次,到最后吐不出半点东西,只是蹲在路边嘶哑地干呕,唾液自他唇角滴落,他习惯性地要用衣袖擦嘴,你先一步拿纸巾压住他的嘴唇。 秦琛愣愣地拿过纸巾,手指触碰到你的手背,干燥滚烫。 “你不觉得……不觉得恶心吗?”他的声音很轻,声音的自我厌恶很重,沉沉的,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后背,使他视线落到最低处,无法抬起头来。 你不知道他所说的恶心是指他一直在醉吐,还是说他自己本身……总之你摇头,捋捋他的背:“不觉得。走吧。” 你又扶他起来。你们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 “这里进去就到了。”秦琛说。他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一个狭小的巷口。 秦琛住在巷子深处一个农民自建房的二楼,楼层不高,但是楼梯间又黑又窄,偏偏楼梯还很陡,你一手用手机闪光灯照明,一手紧紧扶着他的腰,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上爬,秦琛好几次脚软差点往前跪倒。 等到你们终于挪到他家门口,你早已大汗淋漓直喘粗气,楼梯间的霉味不断往你鼻端飘,阴阴的湿气又令你打了个寒战。 秦琛花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他扶着门框,犹豫着看向你:“你要进来坐坐吗?” 他家小得你一眼就能瞥完全貌,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连桌子都没有。 你摇头:“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这大概是秦琛第一次被人送到家门口却不进门。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你一会儿,说道:“你真的很奇怪。” “大概吧。”你撇嘴,向他摆摆手:“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打开了房间的灯,灯光不算明亮,却一直陪你走完了楼梯,等你彻底走出这栋农民楼时,你才听见关门的吱呀一声。 到家时天都快亮了,你索性也懒得再睡,干脆进洗手间冲澡,洗去一身烟酒气味后,倒也不算十分疲惫,便就这样去上班了。 所幸今天工作也不算太繁复,你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强撑着搞定了一切,在领导嫌弃的目光中早早下班。 当你下了公交时,也不过是傍晚,绯红云霞桃花流水般浮动,红日勃勃沉入地平线以下,你慢慢地往家里走,你远远地看见了秦琛,仿佛有感应一样,当你走到能看清他的脸的距离时,他忽然转过头来,你一头撞进他的眼睛里。 你笑着冲他挥手。 秦琛迟疑了一会儿,也举起手来,向你挥了挥。他甚至还学着你的样子笑了一下,你看出他希望他的笑容自然一些,但那不是他练习过千万遍的谄笑,所以他笑得很生涩,就好像下水道里的老鼠第一次站到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光四面八方而来,属于自己的四肢百骸每一寸神经都变得难以运用,哪怕是笑这样的本能,也突然变得陌生。 他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那笑容一瞬间便枯萎了。你假装没注意到,走到他面前去:“你吃饭了吗?” 他下意识点头,而后又摇头,你疑惑地望着他,他只好解释道:“我三点吃了午饭,现在才六点不到……” “可是我饿了,”你伸了个懒腰,“我十二点就吃了午饭,陪我去吃饭吧。” 秦琛张口就要拒绝,你迅速开口:“反正现在根本没人来——ろw.Ν╂二╂q╂q.C╂o╂M(鈀╂佉掉)走吧,我请你喝酒。” 于是你顺利地把秦琛带走了。 秦琛跟昨天比起来,要放松很多,你们堪称是气氛愉快地吃完了一餐饭,你们有聊天,但只说了些有的没的,比如全球变暖和不太有趣的明星八卦。秦琛稍微克制了一些,没有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吃完饭后你陪他走回发廊街上,你说明天见,而后拖着困乏的步子往回走,你走出很远再回头,发现秦琛依然看着你,他遥遥地,向你挥了挥手,于是你也挥手。 你与秦琛就这样慢慢熟络起来,他慢慢养成了等你一起去吃晚饭的习惯,你发现他不挑食,也没有忌口,但是不太能吃辣,喜欢吃鸡翅排骨一类比较费事的东西……但你对他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这些最表面的生活细节,关于他真正的生活,你依然一无所知,因为他不愿意讲。 秦琛很乐意听你说话,却不愿意谈起自己的事,每当你试探着问起他,他只会耸肩,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过分平淡地回答:“我?我没什么值得说的。你都看见了,我的每天都是这样的。” 那以前呢?小时候呢?他总不见得生来便在这条街上站着接客吧? “记不清了。”秦琛说,“你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他总是这样躲过去。次数一多,你担心惹他厌烦,便也不敢再多问。 大部分时候,你走出地铁口,再到发廊街上时,秦琛都无所事事地站着,偶尔他会不在,但也很快会出现,只有一次,你在灯柱下站了好久,一直到月亮接替落日攀上枝头,他都还是没有出现。 夏夜的风习习而过,你百无聊赖,便掏出手机倚在灯下玩了起来,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竟有男人将你当做街妓的一员过来搭讪,你尴尬万分地拒绝了一个,很快又走过来下一个。 “你开个价吧,多少?”男人问道。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你额上渗出汗来。 “所以要多少?”他锲而不舍地问道。 “我……” “你怎么在这里?”秦琛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转过头去,秦琛正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看你。他脸色不太好看,嘴唇红得不正常,短袖衬衫扣错了位,露出小腹的一块指痕,以及锁骨处的红斑。 他快步向你走来,还趔趄了两步。 他侧身挡住男人看你的目光,说道:“这是我朋友。不是这边的人。” “秦琛?”男人诧异地问道,“你朋友?” “我朋友。”秦琛说。 “哦……那你……” “你去找别人吧,或者晚点,我现在有点事。”秦琛说。 秦琛的态度令男人的表情更古怪了,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边走边回头,嘴里还嘟囔着些什么。 这确实令人惊奇。你想起秦琛最开始的态度,他对平头说“我没有朋友”,你又想起深夜里那个女人的话,“什么人都行,付钱就行”……可他刚刚说你是他朋友,还拒绝了那个男人。如果不是他正脸色难看地盯着你,你很想小小地蹦跶一下。 “你在这干嘛?”秦琛问。 “我在等你。”你说。 “等我干什么?”秦琛又问,他狠狠地皱了下眉,大概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有多生意盎然,就像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他的语气很差,可是你的心情很好。你没回话。 秦琛语气更糟糕了:“这里晚上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 “嗯,对不起,下次不等了。”你迅速打断他,向他笑笑,“去吃饭吗?我好饿。” 秦琛哑口无言地望着你,他的眉头拱起又松开,嘴唇动了动,仿佛找不准究竟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最后,他讷讷地说:“去吧。” 他走得比平时要慢一些,他尽力不露出异样,可是步伐与步伐之间的衔接非常不稳当,就好像迈步给他带来了某种痛苦。你看着他锁骨处若隐若现的一抹浅红,你猜,这就是他今晚姗姗来迟的原因。 “秦琛,”你停住脚步,“如果你很累,就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他没有停下来,“去吃饭。” “你……” “我不累。”秦琛转过头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吗?我也饿了,走吧。” 你咬住下唇,只好快步跟上他。 那天以后,你下班走出地铁口,总能一眼看见不远处站得笔直的他。 -- 六 正因为已经习惯了秦琛会把晚饭时间完整地留给你,这天你走出地铁口,左顾右盼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里浮现的念头不是“难道他还没接完客?”,而是“他不会出事了吧?”。 你一慌,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你先去了发廊街,他不在灯柱下。你又去了秦琛住的那栋破破烂烂的农民自建楼,你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你敲门,喊他的名字,也没人应答。 你在附近的巷子里胡乱地穿梭,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他。 秦琛靠墙坐着,头埋在膝盖里,手无力地搭在小腿上,白T恤上全是灰扑扑的泥印,肩后还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秦琛!”你叫他。 他从手臂之间抬起头来,左脸肿得高高的,额头上,脸颊上破了好几个口子,嘴角渗着血。 你在他旁边蹲下,轻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秦琛不答话,他定定地看着你的脸,眼睛又像你最初见到他时那样漆黑,空落落的。但又不那么像,你总觉得,他在等你挖他出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秦琛哑着嗓子说。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说。他的语气平坦得像是没有尽头的直线,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铰断。直觉告诉你他不是在骂你,他还有话没说完。 但他又不说话了。他只是空空荡荡地望着你,他的眼睛像渴望被装满的旧房间一样,无声地嘶吼着。 “你受伤了。”你说,“去我家吧,我帮你处理一下。” 你拉他的手腕,没有拉动他。 “你站不起来了吗?”你问。 秦琛还是不说话,依然直勾勾地看着你。 “那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药店买酒精,好不好?”你放开他的手。 秦琛的喉结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你听不清那是好还是不好。你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秦琛始终看着你,你提高声音对他说“你等一会儿”,他好像点头了,又好像没有。 你心乱如麻,进最近的药店买了医用酒精和棉签,纱布,绷带——ろw.Ν╂二╂q╂q.C╂o╂M(鈀╂佉掉)也许这个没有必要,但你还是买了,你甚至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消炎药、活血化瘀中成药、跌打膏药,还问药店的人要了冰袋。 你拎着袋子回到巷子里,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了,秦琛的影子畸形地弓着腰,紧贴着地面。 你在他旁边半跪下,用棉签沾了酒精轻轻蘸他的伤口,好在都是些擦伤,只是看着吓人,实际并不严重,你处理完左半边脸,取出冰袋塞到他手里:“自己敷着。” 你有点担心他会没有任何反应,可他很听话,果然用冰袋按住了肿起的脸颊。 你继续给他另外半边脸的擦伤消毒,触碰到他的眉骨时,他眨了眨眼,睫毛划过你的手腕内侧,他突然抓住了你的手。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琛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睁大眼睛看着你,唇角颤抖着,无法自制地向下沉,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没有。”你回答。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秦琛哽咽得更厉害了,他眨了眨眼,泪水蓄在他的眼眶里,他问:“为什么要对我这种人这么好?你这不是有病,你是什么?” 你不回答他,抽了抽手:“别抓着我了,我给你消毒,不然会留疤的——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伤口里还有沙子。” 秦琛不理会你的话,依然执着地抓着你,他的手掌粗糙,又用力,掌根处的茧子擦得你皮肤生疼,他又问:“为什么啊?” 为什么?因为你直觉他需要,他值得,可你不能就这样回答他……那些东西太虚无缥缈,他抓不住,只会让他更害怕。于是你依然没有回答,你用左手摸摸他的手背:“松开吧——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或者你换只手抓着。” 你举起左手,秦琛真的放开你的右手,转而抓住你的左手,好像这样坠崖的人抓住唯一一根藤一样用力。 他安安静静的任你摆布,偶尔你不小心使劲大了,也不见他发出半点痛呼。 “好了。”你甩甩手,“身上呢?能让我看看吗?” “没事。”秦琛说。 “你总是说没事。” “真的没事。” 你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改口问道:“所以,发生了什么?” “是一个小孩,才七八岁……我出门,准备去车站等你,看见了他们——ろw.Ν╂二╂q╂q.C╂o╂M(鈀╂佉掉)有五六个人,正在打那小孩,我叫他们别打了,他们说那小孩是贼,是惯犯……他才七八岁,哭着求我救他,我就和他们打起来了。”秦琛讲得很慢,而且语句颠三倒四的,但你还是大概听懂了。 “然后呢?”你问。一定不仅仅是这样,秦琛是已经破碎的瓷器,摔碎一整个瓷器很简单,但将碎片摔得更碎却并不容易,他不会如此轻易地崩溃成这样。 秦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然后,我钱包掉了出来,那小孩顺走了。我就不想跟他们打了。” 还有什么比把善意碾进一地泥泞更残忍的事呢?更何况他本就身在泥沼,他每分每秒都在下沉,湿冷黏稠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吞没他,挤压他的肺,冻僵他的心,令他将身体里所有冒着热气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呕出来,直到他空空荡荡,如同荒野。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向那孩子捧出了闪着微弱亮光的好意,他分明自身难保,可他还想拉他一把。 可最后,那点善意,他胸腔里最后的光与热,还是被践踏入淤泥深处了。 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了。 你跪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按进怀里。 “秦琛,我很为你骄傲。”你说。 你发觉你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你坚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对你好。” 他的呼吸又轻又长,湿润润地,安静得像雾。 你们一直相拥到天彻底变黑,经过的路人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你们,可你心中没有太多异样,那晚的月光太柔软,像是伸展着触肢的水雾般将那些打探的目光屏障了去,你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脊背,直到他终于不再像冻僵的小生物一样发颤。 他站起来,站立的秦琛有一种向上的狠劲,哪怕此刻他满脸是伤,眼睛通红,摇摇欲坠,也依然是挺拔的,他让人觉得,他是一棵完全被蛀虫蚀空,却还是不倒下的树。 “没事了。”秦琛说。 “秦琛,其实,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我没事了。”他的声音压过你的后半句话。 你和他对视,他用眼神告诉你,他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说,不。 没有花能在拒绝光与水的土地绽放,倘若他拒绝你伸出的双手,那么无论你用多大力气,也无法将他捞出深渊。 你凝视着他,你太为他骄傲,以至于你希望他能不要如此令你骄傲。你宁可他卑劣。 这晚起你开始许愿,希望有一天秦琛能主动向你求助,你会拉住他,你会用全身力气拉住他。只要他伸手。 神大抵是听见了你的声音,一周不到,你便获得了这个机会。以一种太过残忍的方式。 那是周末,你坐在地板上看书,窗外突然响起异样的隆隆巨响,地板也跟着颤了颤,你吓了一跳,跑去阳台远眺,发觉不远处的城中村烟尘滚滚,烟尘的最中心比其他地方矮出不少,而且还在持续下沉,几秒后便停止了,大量的人从周遭的楼里涌出来,围着那块地方跑动,人声嘈杂得厉害。 你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站在原地,呆呆地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城中村的中心会出现一块突兀的废墟,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直到突地听清一个大叔的嘶喊:“农民楼塌啦!” 你脑子里轰地一响,不愿意承认现实的迟钝被硬生生敲得粉碎,无数个巷子在你眼前展开,所有的路线同时延伸,最后得出同一个答案——ろw.Ν╂二╂q╂q.C╂o╂M(鈀╂佉掉)那栋塌了的楼,就是秦琛住的地方。 你脑子里嗡得一响,现在还是上午,秦琛上午一般不出门,他会在家里吗?他会在那片废墟里吗?他还……他还在吗? 这是你第二次穿着拖鞋在街上狂奔,好在这次不止是你一个人这样做,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无暇顾及你的失态,已经是盛夏了,灼热的风灌进你的肺腑,火一样炙烤你的内脏,你被烫得想吐,你挤进人群,挤过那些湿腻腻的胳膊和散发着轻微汗酸气的身体,你不知道自己去到塌方处能做什么,但你执着地往那里接近,像走进沼泽深处追寻某个秘宝。 到处都是土,砖块,钢筋,你喊了一声秦琛,你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街坊开始自发地清理砖石,至少这个你也能做,你脑子还是僵的,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起来,你跟着他们把石块搬走,侧耳听缝隙里有没有人的声音。 汗水涔涔淌过你的额头,滴进你的眼睛里,你眨眨眼,更痛了,太阳亮得可怕,你下意识用手背擦汗,砂砾也掉到了眼睛里,你彻底睁不开眼睛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你不想接,又担心是工作上的事,闭着眼睛掏出来,摸索了好几下才划拉开锁屏,你勉强平静地喂了一声,对面却没人说话。 “你好?”你又说。 对面还是安静的,再然后,你听见了呼吸声。你突然知道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秦琛?你……” “我在你家楼下。”秦琛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 七 你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你既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没有因此而放松,你又热又累,眼睛还很痛,人字拖被柏油路烫得几乎快要融化,你半闭着眼睛,慢慢地往回走。 秦琛果然在你家楼下坐着,他坐在台阶上,像一条被丢进大海的淡水鱼,他疼痛,迷茫,挣扎着呼吸,他看你的眼神就像隔着水层凝视变形的太阳。 可你的状态也不好,你灰头土脸,满手满腿都是泥灰。你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你心想。 秦琛不觉得你可笑,你刚走到他面前,他就迫不及待地攥住你的手腕。 “你去找我了。”他说。 “嗯。”你点头。你发觉你的声音也很滑稽,它因为忍耐而蜷成紧紧的团,泄露的情绪像钢丝球的铁丝一样刮擦着听众的神经。 “好奇怪啊。”秦琛喃喃地说,“每次我觉得事情在好起来,结果事情就会变得更糟。每一次。我活到现在,每一次。”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秦……” 他的视线转向你,像恍然大悟一样,他震了一下,眼睛里生出极大的惶恐:“你别对我这么好了,行不行?” 他的话语在推开你,手却抓得更紧,就连目光都像渴望的藤,一丝一丝地绕上你,你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哀求,不要走。 “你对我这么好,让我……”秦琛的声音也蜷成了钢丝球,他哽咽着说:“你对我这么好,你也会不见的……就像我拥有过的所有好东西一样。” 你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我不会的。” “不是你说不会就不会的!”他突然激动起来,脸色变得惨白,眼睛睁得很大,嘴唇直哆嗦,“你会被它拿走的,你会……” “它是谁?” 秦琛急促地喘息着,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天空,眼睛里有一团空落落的,烧完便成虚无的火。于是你知道了“它”是谁,它是天,是命运, 是神,是上帝,它赐予了他生命又血淋淋地撕去一片又一片他的灵魂,仿佛他降生就是为了演出一场一点点被彻底毁灭的,完美的悲剧。 “我不会的,”你捧住他的脸,“秦琛,你看着我,我不会的,我就在这里。别咬嘴唇了。” 秦琛的睫毛颤抖得像是将坠的叶,他才松开牙一秒,又立刻神经质地咬紧它,他的手指变得冰凉,呼吸频率高得不正常。 “秦琛,你看着我,看着我。”你额头贴住他的额头,逼他只能看见你,他的额头也是冰凉的,你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一张哭泣的脸,你这才发现你在哭,你的泪水落到他的衣服上,你流着泪,轻声说:“秦琛,我就在这里。” 那双眼睛里也淌出泪水来。 “你是不是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可以来找你?”秦琛哑哑地说。 “对。” “那你能不能……可不可以……”他说不完那句话,他闭上嘴,泪水像奔流的河。 “可以。”你说。 “你能不能,可不可以,”秦琛又一次张开嘴,将它说完,“你可不可以……拉我一把?” “可以。”你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回答,“可以。我拉你。” 沉闷的呜咽一瞬间湿润了你的脖颈,他慢慢低下头,埋进你的怀里,他颤栗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了。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秦琛的东西都被压在坍塌的农民楼底下了,你拉着他去商场买了两套衣服,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他摇头,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自从走进商场,他就不太对劲,他死死咬着牙关,手揣在兜里,整个人绷得很紧,一直垂着头跟在你身后,好像很害怕这种宽敞明亮,而且人多的地方。 你本来想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去的,毕竟都快两点了,早该吃午饭了……但看他这样子,你还是打消了念头,匆匆带着他回到了你家。 “点外卖吧?”你趴在沙发上抬起头来,“我不想做饭,也不想出门了。” 秦琛坐在地板上,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抽离在世界之外,木木地点了点头。 你打开外卖软件,点了椰子鸡和排骨腊肠煲仔饭,趁等外卖的时间稍微收拾了一下家里,客房一直空着,你又懒得收拾,只有平时拖地会顺手打扫一下。你捂着鼻子把落满灰的床罩揭下来,铺好干净的床单,又套好枕头被子,再吸了会尘,最后把秦琛新买的那两套衣服挂进衣柜。 两套还是太少,你不想勉强他去商场,好在现在你知道他的尺码了……你打算明天自己去给他多买几套。 门铃声响了起来,你走出房间,秦琛还是坐在地板上,敲门声只让他茫然地抬起头,但他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快步走过去开门,把外卖接了过来:“谢谢。” 你把沉甸甸的外卖袋放到餐桌上,转头说道:“秦琛,吃饭了。” 他这才站起身走过来,帮着你把外卖拆开。 椰子鸡装在锡盆里,店家还给配了酒精块和铁架,可以边加热边吃,你不吸烟,家里自然没有打火机,便用配件里的火柴点燃了酒精,随口说道:“哎,好像没见你抽过烟。” “我以前抽……高中的时候,”秦琛一脸恍惚地说,“后来戒了。” 你的动作停了一下,其实你只是在没话找话,根本没指望他会回答,没想到他竟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大概是因为精神状态不好,也就降低了警惕,这时候打探他以前的事不太好……你只挣扎了半秒不到,便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戒了?戒烟不是很难吗?” “嗯,”秦琛点点头,脸上还是梦游般的表情,“是很难,但是……” 他打了个颤,突然惊醒了。 他垂下眼,说道:“反正后来戒了。” 你稍微有点遗憾,但是也还好。反正以后总有机会的。你心想。 他把餐具拆开摆好,又打开装着煲仔饭的袋子,你没想到店家居然直接把一整个砂煲给送了过来,你啧了一声:“这也太过度包装了。” 秦琛很轻地笑了一下,把盖子揭开了,深色油亮的米饭拌着切成小块的腊肠和排骨,隐隐可以闻见锅巴的焦香,另一边椰子鸡的清甜香气也已经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金黄的气泡咕嘟嘟冒着,切成薄片的椰肉和小颗小颗的荸荠在热汤间翻滚,你拉开椅子坐下:“吃饭吧吃饭吧,我饿了。” 热腾腾的食物总是有利于放松神经,秦琛闷不做声地低头吃了好一会儿,肩膀慢慢松了下来,视线也不再飘忽,好像终于落回地面。 两个人还是点太多了,最后你撑得想吐,还是剩了不少。 “哎,当夜宵吧。”你往椅子上一倒。 秦琛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桌子,你非常没有诚意地说道:“放着吧,一会儿我来收。” 他瞥了你一眼,没作答,把用过的一次性餐具都收进塑料袋里,扎紧袋口,又去厨房找了抹布来擦桌子,等到一切都收拾好,又问你:“这些要放冰箱吗?” “嗯,我一会儿装保鲜盒里。”你说。 秦琛盯着你,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得不站起身:“好啦,好啦,我现在就去装。” 秦琛总是这样,他可以在最肮脏的地方生存,却无法容忍自己不整洁,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眼前有没做完的事,就好像有某个信念刻在他的骨头里,下意识地鞭策着他,令他不得不快速而有序地活着。 你把剩下的食物打包封好放进冰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虽然现在已经快四点了,但周末就意味着可以随时想睡就睡,而且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好困,我想睡觉了,”你揉揉眼睛,“你住客房吧,就在那儿。” 你带着秦琛去了客房,告诉他你把他的衣服挂进了衣柜,又指给他看你的房间:“我真的困死了……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秦琛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了。 你走出房门时,秦琛在后面叫了你一声,你回过头来,他说:“你……你也不担心我是坏人,或者付不起房租,就让我住到家里来。” “你怎么可能是坏人……而且,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说。 秦琛摇头:“我会把钱给你的。” “不用啊。”你说。他哪里有钱,你心想。 “我会给你的。”秦琛执拗地说,他抬头来,定定地看着你。 你对他笑笑:“好吧……那到时候我给你算友情价。” 他这才满意地点头。 这是你睡过最漫长的午觉,你似乎做了很多个梦,在各种场景中穿梭,唯一不变的是,你一直赤着脚奔跑,你踏过滚烫龟裂的大地,踩过湿软的烂泥,陷入冰冷的雪地,跑过散发着草籽微苦气味的野原……你竭尽全力地跑着,好像要追逐谁,或者正在被谁追赶。 你精疲力尽地醒来,头痛得几欲裂开,天已经黑了,你眼眶酸痛,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按着晴明穴坐起身,突然看清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秦琛。 他蹲坐在墙边,眨也不眨眼地望着你,没开灯,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你看得清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亮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琛?”你问。你睡了太久,喉咙都哑了。 “嗯。”他应了一声。 “你没去休息吗?怎么在这里坐着……”你清清嗓子,“你坐了多久?” 秦琛不答话,反而说:“你睡了好久。” 你从枕头边摸出手机,竟然已经快七点了,莫名地,你觉得他自从你睡着就一直坐在这儿了,你有些懊恼:“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按亮了房间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下意识闭起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你注意到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怎么了?”你问。 “你睡太久了。”秦琛的语气很平静,可他捏紧了拳头,肩膀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我有点……有点担心你会醒不过来。”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你推开被子下床,匆匆走到他旁边,把手塞进他的掌心:“我只是睡个午觉。” “可是很久。”秦琛执着地说,“天都黑了。” “嗯,因为我很累。”你说。 秦琛不说话了,他转过头看着你,眼睛睁得很大,像刚从死亡中逃脱,如今仍在惊惧地颤抖的兽。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从淤泥中挖出的一只蚌,在硬壳下蜷缩着,看上去完好而坚硬,可是一旦将他掰开,那些曾被勉强藏住的烂泥污水便瞬间倾泻满地,直到完全暴露出伤痕累累,残破不堪的内里——ろw.Ν╂二╂q╂q.C╂o╂M(鈀╂佉掉)这才是真正的他。 “秦琛,”你抓住他的手,语气严肃,“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 N2qq.còм 八 秦琛抖了一下,慢慢把手往回缩:“你觉得我疯了吗?” “不是。”你抓住他的手,不让他抽回去,你摸到他指尖上的茧,虎口的茧,怎么会有这么粗糙的手……你一时分神。 “你觉得我是疯子,是不是?”秦琛问,他的语调很平,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我可以走的。” “秦琛,不是这样的……”你蹲得有点累了,干脆膝盖一弯,跪坐在他身旁,“秦琛,如果我感冒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他迷惑地看了你一会儿,摇摇头。 “如果我得胃炎了呢?肾病呢?”你继续问,“你会离开吗?” 秦琛明白了你的用意,他皱眉:“这不一样。” “一样。”你说,他要说话,你捂住他的嘴。 “秦琛,我希望你能获得快乐宁静的生活。”你扶住他的膝盖,“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能被称为快乐、宁静吗?” 秦琛不说话,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于是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不觉得。秦琛,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如果有什么阻碍了你,那我们就一起跨过去。”你轻声说,“秦琛,你要我拉你,我现在就在拉你,你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不好?” 秦琛沉默了很久,最后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还是干的,声音里却有了浓重的水汽:“好。” 你松一口气,觉得膝盖也有点麻了,往后一靠,坐到地上:“你的身份证什么的,也埋底下了吗?要不要明天去补办?然后我给你预约?” “啊……不用,”秦琛回过神来,“我把证件都放在房东那儿了,因为我那里总是有人来,我觉得不安全。房东人很好。” 你掏出手机:“那你记得身份证号码吗?我先预约上……” 秦琛犹豫了一下,摇头:“不记得。” 你不信他不记得,他肯定是想拖延去看医生的时间……但是算了。你没拆穿他,耸肩:“好吧,那我们明天去找房东拿回来?” “好。”秦琛说。 “你经常睡不着吗?”你问。 他摇头:“喝完酒都会很困。” “那不喝酒的时候呢?” 他不说话了。他肯定是不醉酒就一定睡不着。你又想起他身上湿重的自我厌恶感,你第一次把他捡回来时他的过度警惕,他站在灯下就像枯萎多时的一杆竹,他缓慢而坚定的自毁倾向……还好你来得不算太晚,你心有余悸。 “你可以叫醒我。”你对他说,“如果你睡不着。” “不好吧。”秦琛皱眉。 “没关系的。”你说,“下次直接叫醒我吧,不要这样坐在地上盯着我看了……怪吓人的。” 秦琛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第二天,你们去旧房东那儿取他的证件,房东是一个看上去颇和善的老太太,因为自建楼坍塌的事焦头烂额——ろw.Ν╂二╂q╂q.C╂o╂M(鈀╂佉掉)幸运的是没有出大事,那栋楼里也没住多少人,为数不多的被埋进去的几个也只是受了轻伤,但违规建筑的事依然需要处理,因此几个儿子都回来了,正聚在客厅里商量该怎么应对。 她也没空跟你们多聊,只是匆匆回屋把秦琛的一个小布袋取出来交给他,秦琛稍微翻了翻,确认了没少东西,你们便离开了。 “那我给你预约医生了哦?”你歪着头看手机,“明天……今天下午居然有号欸,那下午就去吧?” 秦琛抿了下嘴唇,他跟你对视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身份证给我一下。”你点开预约页面,秦琛把身份证递给你,秦琛的身份证大概是几年前拍的,五官比现在青涩一些,但气质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照片上的他正在微笑,眼睛亮得惊人,好像荒芜大地上突兀出现的一丛刺灌,又像一团不驯的黑火,仿佛不管遇到什么都会永远蓬勃。你不禁多看了几眼。 就在你输身份证号时,秦琛突然开口了:“那个……” 他的表情很古怪,眉毛纠结地拧着,好像接下来的话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往上不是,往下更不是,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了:“我有退役军人医保。” 你几乎是瞬间便回想起他残缺的性器和爆炸伤,所以,那是因为……直觉告诉你,你最好不要现在提起这件事,可你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你深呼吸了数下,才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震惊:“你,你以前当过兵?” 你看出秦琛本来压根就不想提起这件事,但他又不想让你花钱,便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了你。他嗯了一声,又把嘴紧紧闭上了。 其实看心理医生不能用医保。 你强装镇定地说道:“那,退伍证书什么的……有吗?” 他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红本本,也不翻开,好像那东西很烫手一样,他飞快地把证书放在你面前,立刻把手缩了回去,看也不看它一眼。 你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果然贴着他的军装证件照,看样子和身份证照是同一时期拍的,你视线下移,“一级军士长”,“入伍时间”,“因伤自愿退伍”,“保密兵种”…… 等等,什么是保密兵种?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心中疑问更多,你盯着秦琛,瞠目结舌,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不想说。”秦琛不接触你的视线。 你只好硬生生把满腹疑窦给吞下去,埋着头继续填写预约信息。 这种令人难受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当天下午。 你带着秦琛去了医院,秦琛在踏进大厅的瞬间便露出不太舒服的表情,他下意识贴近你,手犹豫着,好像想抓住点你的什么,但是又想躲到你的背后,整个人都非常不自在。你主动牵住他的手。 “没事的。”你对秦琛说。 他低着头不说话,亦步亦趋地任由你拉着往前走。 你到科室前台跟护士确认了预约,又把他送到了诊室门口,护士稍微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你:“只能患者自己进去。” 你点点头说好,这才转向秦琛:“我在外面等你。” 秦琛的抗拒在这时候达到了巅峰,他全身肌肉都是紧的,另一只手的尾指无意识地抽搐着,嘴唇抿得发白,直直地站着,半天也不说话。 “没关系的,我就在门口等你,”你指了指门口的软沙发,“如果你觉得很不舒服,你就出来,然后我们回家,好不好?” 秦琛盯着自己的脚尖。 “秦琛,你答应过我的。”你说。 “……我知道了。”他终于抬起头来。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又说了一遍,秦琛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在诊室门口的沙发上坐下,这里的隔音很好,走廊静悄悄的,你总算有时间回顾一下今天突然接收到的超大信息量……你揉揉太阳穴。 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不算太令人意外——ろw.Ν╂二╂q╂q.C╂o╂M(鈀╂佉掉)秦琛身上的旧疤,无意识的笔直站姿,手上的厚茧,绝不拖延的纪律感,跟五六个小混混打架时哪怕放弃反抗也只是受一些擦伤……他虽然绝口不提,但他的曾经早已刻入他皮肤的每一寸,塑造出了现在的这个他。 你坐在门前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他站在灯下灰败的眼神,一会儿想到他竭尽全力的笑,再又想到他蹲坐在黑暗里远远地看着你,说他担心你会醒不过来……你掐紧大腿就像掐紧自己的咽喉,这才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音。 门嘎吱一声推开了,秦琛从里面走了出来,你赶紧起身走向他:“怎么样?”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很勉强地对你笑了一下:“医生想和你谈谈。” 于是走进诊室的人换成了你,秦琛陷在门口的沙发里等你,腰背依然挺得板直。 诊室不算大,除了医生的办公桌,就是茶几和一套米色的布艺沙发,一横一竖摆着,跟浅色碎花墙纸搭配得很舒服,茶几上的花茶咕嘟嘟地沸腾,医生坐在单人沙发里,笑着冲你招招手。 你顺手把门关上,在她对面坐下了。 “经过刚刚与秦先生的交谈,还有他做过的问卷,我给出的初步诊断是,秦先生患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惊恐障碍,以及一定的酒精依赖症。”她说,“他非常抗拒我,拒绝与我多做交流——ろw.Ν╂二╂q╂q.C╂o╂M(鈀╂佉掉)这一点会随着咨询次数的增加而有所改善,但是,我还是想向您了解一下,他是否经历过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秦琛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好的事。你心想。 “或者,换句话说,”医生看着你,“他是否经历过重大变故?” “其实我……”你迟疑着说,“我对他也不怎么了解。他没怎么跟我说过他的事。” “是吗?”她看上去有些惊讶,“但是秦先生表现得很信任您……根据保密协议,我不能告诉您我们谈了什么,但我可以说,您是他为数不多的,愿意与我谈论的部分,而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处于一个较为舒服的状态。” 你不知道自己听到这话时应当是什么样的心情。你应该高兴的,他这样信任、依赖你……可你又觉得心酸,世界如此之大,他却只能找到一个渺小的你作为依靠。 你咽了下口水,干干地说:“不过,他以前当过兵,因此受了一些……嗯,不太方便说的伤,可能是因为这个才退役的——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竟然是这样吗?”医生直起腰来,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要重新考虑他的情况了……也许抑郁,惊恐障碍和酒精依赖只是并发症,他真正的问题应该在于,创伤后应激障碍。” 你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这……那,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陪伴他,支持他,鼓励他表达自己的想法。”医生说,“鼓励他与你聊一聊他经历的创伤——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但是不要强迫他。在谈论的过程中,你只需要倾听,让他感觉到他是安全的,这样就足够了。” “好的。”你说,“还有别的需要注意吗?” “鼓励他多出去走走,不要暂停社交活动。”她说。 “可是……我感觉秦琛很抗拒外面,”你皱眉,“尤其是像商场、广场一类的地方。” “因为惊恐障碍,”医生回答,“那就不要去会带给他压力的地方,可以去人少的野外,或者轻松的环境。” 你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医生,我觉得很奇怪……秦琛以前不会像这样怕人,也不会抗拒外面,怎么突然间……” 他以前明明在外面时都表现得很正常——ろw.Ν╂二╂q╂q.C╂o╂M(鈀╂佉掉)他可是街妓!怎么会对人多的公共场合抵触成这样?你本以为只是那天农民楼倒塌的事一时间让他太过震撼,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可从今天来医院时他的表现来看,他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更糟。 “因为以前都没有安全感,现在终于有了吧。”医生取下眼镜,叹了口气,“然后,就像是脆弱的水库大坝终于崩塌,洪水倾泻……” 你又向医生问了些别的注意事项,向医生道谢后,拿着药单走出了诊室。 “走吧,”你尽可能轻松地对秦琛说,“回家啦。” 秦琛不吭声,站起身来跟在你后面,你又拉住他的手:“我们先去取药,然后就回家。” 他点点头。 秦琛的手很热,手心全是汗,蹭在茧上,摸起来就像打湿的水泥地,在太阳下晒得发烫。 “我是不是很糟糕?”他问。 “……确实挺糟糕的。”你诚实地回答,“所以我会很严格地盯着你。” 秦琛抓着你的手紧了紧,半晌,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吧。” -- 九 当天晚上,秦琛果然又失眠了,可他还是没有叫醒你,是你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有人正盯着你看,强撑着睁开眼睛,才发现的他。比起那天,他稍微坐得近了些,就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你。 “睡不着?”你问。 “我吵醒你了吗?”秦琛说,“我以为我很轻了。” “没有,”你实在是困得无法睁开眼睛,又把眼睛闭上了,“我感觉到你了……你想聊天吗?” “你不困吗?”秦琛问。 “困啊,”你揉揉眼睛,“但是如果你想说话,我也可以陪你说话的。” “困就还是睡吧。”秦琛说。 “……你这样盯着我我也睡不着啦。”你叹气,干脆盘腿坐起来,秦琛见状也站起身,说道:“那你睡吧,我回去了。” “哎,别走了,”你拉住他的手腕,拽他坐下来,“我们来聊天吧。” 于是秦琛又在地板上坐下了,他跟你对视了一会儿,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聊什么。” “什么都行啊……”你说,“今天医生给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真的?”你问,“如果你觉得她不合适,我们可以再换一个医生的。” “不用了,”秦琛摇头,“她挺好的。” “好在哪?”你追问。 秦琛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就是,没有很不舒服。” “好吧。”你耸肩,“那就行。” 沉默了一会儿。 “看心理医生是不是不能用医保?”秦琛突然问道,“我看你付钱的时候没有用。” 好吧,看来瞒不过去。 你老实地点点头。 “我到时候把钱转给你……算了,你等等。”秦琛站起来,你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就大步走回了自己房间,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张银行卡又回来了。 他把卡放在你床头,说道:“密码是975831,里面应该有三四十万。” 你懵懵地看看他,又看看卡,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立刻跳下床,抓起卡往他手里塞:“你干嘛?我不要!” 他不接,很轻地推了你一下:“拿着吧,看病的钱,还有住在你这的钱。” “看病才多少钱……那个房间本来就空着!”你试图把卡塞进他口袋里,他抓住你的手,又推了回去:“多少钱都是钱。你拿着吧,反正我也不用。” 横竖你是不可能让他把卡再收回去了,总之先替他收着吧。你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在床边坐下了,你迟疑了一会儿,这才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 如果你有钱,那你为什么不用?你还想问这个问题,但你没问,因为秦琛的脸色已经惨淡下去了。他抿了下嘴唇,手不自觉地蜷起来。 “军队……军队给的抚恤金,还有这两年的补助金。”秦琛说,“我都没用。” 他的呼吸变得又急促又沉重,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睛无望地亮着,像坟前的萤火,孤苦无依得像是全世界最后一个未亡人。 你下床,静悄悄地坐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你摸到满手冷汗。 “秦琛,你想跟我聊聊你以前的事吗?”你问。 秦琛的喉结动了一下,挤出点声音来:“我不知道……” “医生让我尽量和你聊聊,我们聊聊吧,只聊你觉得可以说出来的部分,”你说,“你什么时候入伍的呀?” “八年前。”秦琛说。 “当兵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问。 秦琛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绷紧的肩膀坠下来。 “很辛苦,但是也很开心……”秦琛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你烟也是那时候戒的吗?” 秦琛点头,嘴角露出点笑意:“我以前烟瘾特别大,但是军队里不给吸烟,我看宿舍床柱是空心的,就把烟拆出来,藏在里头,半夜偷偷翻出去抽……” “没被抓到?” “没两天就给抓了。”秦琛回答,“按规矩是要开除的,但是我那时候的班长人很好,把事情瞒了下来……” “就这样算了?” “没,怎么可能。”秦琛笑了一下,“他把我锁衣柜里,把我藏的三包烟全点着了丢进去,说让我一次抽个够,我被他关了二十分钟,那二十分钟简直……一开始还好,后来越来越难受,烟积在里面飘不去,我眼睛疼得要冒血,根本没法呼吸,一吸气就咳嗽,咳得肺里蹿火,耳朵嗡嗡直响,没十五分钟就吐了,衣柜里又小,我全吐自己脚上了,那味道混着烟味真是……” “难怪你现在闻到烟味都想吐,是够恶心的。”你乐得哧哧直笑,他也跟着笑。 这是你听他讲过最长的一段话,你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还是觉得很好笑,又自顾自笑了一阵子,继续问道:“我看见你退役证上写的兵种是秘密兵种,什么意思啊?” 你担心这会触犯到机密,又补充了一句:“不能说就算了。” “也没有不能说……没那么严格。”秦琛说,“就你们常说的特种兵呗。”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轻飘飘地就像在说“我会唱两只老虎”。 “我操,”可你震惊得连最后一点睡意也无影无踪了,“你是特种兵?” “是啊。”你的眼神让秦琛颇不自在,他摸摸后脑勺,“也不用这么惊讶吧……真的没你想的那么神秘,特种部队每年都招人的,我进侦察连第二年就被选进去了。” ……你才不信就这么简单! “侦察连很容易进?”你问。 “那倒没有,我记得我那届有一千多人,最后进侦察连,算上我,二十来个吧。”秦琛回答。 “那侦察连进特种部队的呢?”你又问。 秦琛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最后回答:“那次有四五个。” “……你叫我别这么惊讶?”你提高音量喊道,“我操,我惊讶死了!你也太厉害了吧?” 秦琛有点得意,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就抿着唇笑,眼睛弯弯的。 “你们班长帮你瞒抽烟的事,是不是因为觉得你有潜力?”你问,“肯定是吧,不然怎么可能帮你瞒这种事……” “大概吧,”秦琛眼睛笑得更弯了,“其实我刚入伍没多久,领导就来问我有没有意愿参加特种大队的选训,但我拒绝了。不过最后还是去了。” “为什么要拒绝?” “就是……我那时候……”秦琛斟酌了一下,好不容易高昂起来一点的情绪,又跌了下去,“我没想着要活出个什么样来。我参军,只是因为刚好看见了宣传,我又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别的,我就去了。就这样而已。” “但是你做得很好。” 秦琛愣了一下,闷闷地说:“没有很好。不够好。” 他不再说话了,你感觉到他的小臂渐渐绷紧,呼吸又急促起来,牙齿神经质地碰撞着,发出格格的细微声响。 “秦琛。”你叫他的名字,他鸦黑的睫毛直直地伸着,眼神空白一片,你摸摸他的小臂,又叫了一声:“秦琛!” 他剧烈地颤了一下,这才嗯了一声,但呼吸仍然不稳。 “没关系的。”你对他说,“你做得足够好了。” 谁想他用力地摇起头来,一边摇头一边把自己蜷得更小,好像空气中有一个无形的壳,他要努力把自己塞进去,只要塞进去了就是安全的,就什么也不用怕了……他发出一声模糊的悲鸣,把头埋进膝盖里,过瘦的脊背像震动的山脉般上下起伏,他不断地喘,呼吸沉沉地打着颤,像被扯到极致的布条,仿佛下一秒就会迸发出撕裂的脆响……你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他的脊背,嶙峋的骨在你手掌下一寸寸硌过,肌肉硬得像石头,在巨震中抖动。 “没事了,秦琛,你是安全的,我在这里。”你对他说,“秦琛,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秦琛嘶喊道,他没有抬起头,声音从膝盖下方传来,听上去潮湿沉闷,他喊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汩汩地淌出血来,那血又从他声带里继续淌出:“没有过去……不会过去的。” “我还看得见他……他们,就在我前面,我旁边……是我动静太大了,我要是再轻一点,不,我应该贴着墙,不,不对,我不应该跟在队长后面……火,血,骨头渣子,队长只剩半个脑袋了,那只眼睛还看着我……是热的……你知道脑浆是什么味道吗?他看着我……地板在震……爆炸……好烫,一只眼睛,还转了一下……我不该去……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死的人是……” “秦琛!”你手从他胸前绕过去,硬生生将他从双膝间拔出来,“秦琛,你看着我!” 秦琛瞳孔扩散到了最大,眼白里全是血丝,他惊惧地喘着粗气,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成一绺一绺的,他的手冷得惊人,徒劳地攀着你的衣角,像已经死去的藤,轻轻一拨就会零落成灰。 你捧住他的脸,贴上他的额头,像暴雨天在污水里浸泡过一样冷,他的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勉强望向你,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 “秦琛,你现在是什么感觉?”你问。 “我觉得……”秦琛喃喃地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泪水漫上来,挂上睫毛,压弯了,顺着眼尾淌下,干涸在皮肤上。 “说出来,秦琛。”你轻声说,“告诉我。” “我很……”秦琛又尝试了一次,他依然发不出剩下的声音,更多的泪水涌出他的眼眶,他尖锐地抽泣了一声,他揪紧你的衣服下摆。 你说:“我在听。” “我觉得我……”秦琛的肩膀抖动起来,他的头慢慢垂下,手摸索着向上,紧紧地搂住你的腰,他的泪水滴落在你的颈窝里,烫得像是刚喷溅出来的热血,或是火山中心的一滴熔浆,你痛得打了个激灵,他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我好痛苦。” “我好痛……”秦琛哽咽着抬起头,他无助地望着你,“我真的,好痛啊。” “我知道了,秦琛。” 深藏的苦痛终于获得了许可,一连串的悲泣从他的嗓子里迸发出来,淋淋漓漓落了你满身。在此之前,你从没想过,人竟然能够发出这样的哭声。 -- 十 你想在家多陪秦琛几天,周末向老板申请了远程工作,老板本来不太情愿,你好说歹说反复保证,他才批了一星期给你,说先看看工作效率如何。 你抱着笔记本盘腿坐在沙发上,把同事传来的文件挨个下载下来,在心里大致规划了一下今天的工作,发觉时间还挺充裕。 昨晚秦琛哭到最后几乎脱力,最后拽着你的手腕沉沉睡去,他睡眠浅,没几个小时就惊醒过来,虽然他依然躺在你旁边纹丝不动,但你还是跟着醒来了。 当时的情形颇有几分尴尬。秦琛大概昨晚哭得确实很累,所以根本没意识到你们最后睡在了同一张床上,直到你也醒来,和他四目相对片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回事,他和你对视着,脸居然慢慢地红了,而后赶紧狼狈地扭过头去,视线死死地黏着天花板,好像那白白一片的顶上有什么可看的一样。 你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为这种事害羞,而且你们根本什么事都没做……你在心里憋笑憋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早上好。” 秦琛点点头,没转过头来:“早上好。” 他躺着一动不动,你打量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耳朵也变红了,紧张万分地盯着天花板。你不忍心再为难他,便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我先去洗漱……你再躺会儿吧。” 等你从洗手间走出来,秦琛已经回他自己房间了,听见你出来的动静,他才走出房间,匆匆闪进洗手间。 再然后你就抱着笔记本开始估算工作了。 秦琛还在洗手间里,你又花了点时间把需要用的工作表整理出顺序,他这才收拾整齐,走进客厅,你抬头看看时钟,才八点不到。 “去外面吃早餐吗?”你提议,“然后我们可以去公园散步,我再回来工作——ろw.Ν╂二╂q╂q.C╂o╂M(鈀╂佉掉)如果你不想回来,可以自己走走。” 果不其然,秦琛在听见外面两个字时,就不适地皱起眉。 “我平时不吃早餐。”秦琛说。 他就是为不想出门找借口而已! “现在很早,”你说,“外面人很少的。而且我要吃,你就当陪我去吧。” 你半哄半强迫地拖着秦琛出了门。 工作日,楼下的早餐店已经颇为热闹了,秦琛的手心又渗出汗水来,你安抚性地摸摸他的手背:“没事的。” 你拉着秦琛在桌边坐下,点了两碗汤河粉。 秦琛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你正打算和他说点什么,河粉就已经端上来了。 雪白的河粉泡在清澈的猪骨汤里,芹菜碎被烫出独有的清香,肉片粉肠猪肝码在枸杞叶上,看上去很好吃。可是秦琛一直坐着不动,你帮他拆了一次性筷子,摩擦去可能存在的木刺,放在他碗上,他还是不动。 “怎么了?”你问。 “我觉得我好没用啊……”秦琛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会这样……就连坐在外面吃饭都觉得很难受,我只想躲起来……我好没用啊。” 你放下筷子。 “秦琛,这是正常的。”你伸手过去拉住他,“因为你生病了,所以你会不舒服。但是你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以前都不会这样的……我现在只想躲起来。” “因为你以前没地方可躲,现在你有了。”你说,“再说了,很多癌症病人被确诊以前都觉得自己特健康呢,确诊了才发现自己不舒服……没关系的,你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秦琛终于抬起头来。 “当然,”你说,“现在先吃饭吧,还有人等着要坐呢。” 秦琛这才拿起筷子。 吃完早餐,你们去了附近的公园,这是市里最大的公园,哪怕有不少早起晨练的人,这儿也依然显得很宽阔,秦琛感觉好了些,抓着你的手也不再那么用力了。 你们在徒步用的小径里慢慢地走,两边的树茂茂地散开枝冠,密密匝匝地挡去太阳,因此,即便是夏天的早上也并不令人感到炎热,浅绿色的光斑在木地板上跳动,不时有鸟影略过,蝉鸣在枝叶碰撞的沙沙声中连成一片。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还从来没来过这里。”秦琛说。他仰着脸看树,光晃到他的眼睛,照得他眯了眯眼。 “我也很少来。”你说,“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一起来。” “好。”秦琛说。 你们安静地走了一阵,秦琛突然说道:“你想不想要蝉?” “啊?”你没反应过来。 “知了,”秦琛说,“我能捉。” 其实你对蝉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难得他主动提出一件活动来,你立刻回答:“好啊!” 秦琛撑着栏杆翻出小径,他歪着头听了一阵——ろw.Ν╂二╂q╂q.C╂o╂M(鈀╂佉掉)见鬼,他怎么能听出声音是从哪来的,你明明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蝉鸣。地上铺满厚厚的落叶,秦琛膝盖微屈,弓着背,落脚时发出的踩碎叶片的唰啦声轻得几乎可以无视,他满脸的严阵以待,搞得你也忍不住屏气凝神……他已经很靠近一棵树了,膝盖猛地伸直,装了弹簧般跳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松松地从树干高处钳下了什么东西。 他站在原地冲你挥那只蝉:“你看!” 好像给主人献宝然后仰着头等夸的猫。 你立刻噼噼啪啪地给他鼓掌,秦琛脸上现出点腼腆的喜悦,笑得特别年轻,一瞬间和他那张证件照上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你心中一软,竟莫名觉得很感动。 他抓着那只蝉又翻了回来,拿到你跟前给你看:“看……嗯,这只是公的。” “好厉害……怎么知道的啊?”你赞叹。 “公蝉尾巴尖,母蝉尾巴圆。”秦琛说,“而且母蝉不发声,比较难捉。” “你怎么能听出来它在哪叫?”你接过那只蝉,小东西的触肢拼命挣扎,挠得你痒痒的,“我感觉哪儿声音都一样啊。” “听得多就知道了,”秦琛笑着说,“我以前在……嗯,地方不能说,就是出野外任务的时候,有时候需要在原地埋伏十几个小时,我们没事干,就会分神听蝉在哪儿,最后能动的时候顺手把它给摘下来,确认一下。” “你们都会这样?” “那也没有,”秦琛戳了戳蝉的翅膀,“一开始只有我,队长发现的时候还训了我一顿……后来发现真的不影响任务,我们队就都会这样玩了,有时候还打赌。” “是……那个队长吗?”你小心翼翼地问。 秦琛脸上的轻松一下子淡了,他抿唇,说道:“嗯,是他。” 他看上去没有昨天提到队长时那么痛苦了,大概是因为积累的情绪已经发泄出来了一些,再次提起时,也就不会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 你大着胆子继续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大我七岁,很严格,是我见过最严格的人……我刚被分给他时连着被训了三天,还以为他针对我,气不过要跟他在操场约架,他说我有这力气还不如去多拉练几组,我觉得他看不起我,当场就跟他打起来了……” “打赢了吗?” “当然没有,”秦琛听上去也并不遗憾,“他三两下就把我按住了。说再有下次就滚,他不需要我这样又废物又不听指挥的队员。” “好狠!” “嗯,确实。”秦琛笑笑,“我在进特种大队之前,成绩一直特别好,所以人特别……当时被他气疯了,每天疯了一样加练,就想着一定要练得比他还强,下次狠狠揍他一顿。” 年少气盛的秦琛……你立刻想到他的身份证照,他的眼睛里有倔强的刺,有不驯的火,你问道:“你的身份证是那时候拍的吗?” 秦琛愣了一下,答道:“是。” “很好看。”你说。 秦琛没想到你会突然说这个,他不知所措地碰了碰耳朵,小声道谢:“谢谢……” “你继续说,然后呢?”你把话题扯回去。 “然后就把自己练伤了,韧带拉伤,队长来医护室看我,我以为他又要训我了,可是他没有。他说变强的目的是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个人恩怨,如果我只是想跟人打架,那我应该去练拳击。”秦琛笑了一声,“我就被说服了,后来他说什么我都照做。” 你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我把队长当哥哥……最后一次出任务前,他小孩刚过一岁生日,他问我下次休假打算做什么,我说没打算,他说那陪他回家吧,他让孩子认我做干爹。”秦琛的声音越绞越紧,像生锈的机械一样吱吱嘎嘎绷到了极限,发出细微的颤动,好像下一秒就会垮成一地。你伸手过去握住他,大夏天里,他的手却冰凉,他又开始喘息,一声比一声急促。 “秦琛……”你小声叫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秦琛踉跄了一步,他扶住栏杆,才不至于跌倒,“为什么不是我?都是我的错……” “秦琛!”你顾不上手上的蝉,松手让它嗡一声飞走,上前一步扶住他,“秦琛,那是他的选择,他觉得你值得才会……” “可我不值得!”秦琛嘶声喊道,“而且这也不是选择……我们所有人都会为队友这样做,如果被发现的人是他,或者是别人……他只是太倒霉……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啊?” 他的手背拱出青筋,他扶着栏杆,慢慢蹲下了,夏天的风呼啸而过,惊喘颤抖的他在风中像是一枝残叶,他陷得太深,你一时间想不到任何可以拉他出来的办法……最后你沉默着在他旁边蹲下,轻拍他的背。 冷汗慢慢浸透他的衣服,又在林中风声中干涸。他半闭着眼,呼吸慢慢平复,看上去筋疲力尽。 “好点了吗?”你问。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那我们回家吧。”你说。 他说好。他扶着栏杆自己站了起来,蹲得太久,站起身时你感到一阵白茫茫的眩晕,秦琛顺手扶住你,轻声道歉:“对不起。” “干嘛道歉?”你问。 “刚刚……你很为难吧?”秦琛抿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说以前的事,然后就会变成这样……下次我会努力控制住的。” “没有,”你迅速否认,“秦琛,我很开心你能说出来,我不觉得为难。你想说就说,我随时都愿意听。虽然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你,但是我会听的。你不要怕我为难。” 秦琛嗫嚅着动了动嘴唇,最后说:“回家吧。” 于是你们手牵着手回家,在电梯里,秦琛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或者说什么都行。反正,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这句话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你又摸到他手心热而黏的汗水,你说:“好,我肯定陪着你。” -- N2qq.còм 十一 “你想看电视吗?”你问,“我可以去房间工作。” 秦琛摇头:“我不看,你就在这里吧。” “那你现在做什么?”你又问。 秦琛很显然没想好他现在要干嘛,他很少有像这样完全可支配,且没有后顾之忧的时间。他耸肩:“坐一会儿?” “switch在我房间床头,”你指了指,“你想玩可以去玩。” 可是秦琛看上去对游戏也没什么太大兴趣。 “那你会做饭吗?”你问。 秦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你来做饭吧,”你叹气,打开手机翻到生鲜冷链的app,递给他,“你先看看想吃什么,然后下单——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什么都吃,你就看你想吃什么。然后菜送到了你就去做饭吧。我要工作了。” 秦琛接过手机,迟疑着说道:“可以……但是我做饭不怎么好吃。” 你撇嘴:“能煮熟就行。好了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要工作了!” 秦琛点点头,拿着你的手机去了一旁,你坐直身子,点开工作表和群聊,开始逐一处理。 秦琛挑菜的时间比你想得更长,他过了好一阵子才拿着你的手机凑过来,要你输密码付款,你瞥了一眼,说道:“密码是082759。” “你干嘛……”秦琛瞪大眼睛,“你干嘛把密码告诉我啊?” “有什么关系。”你推开他,“好了好了,你去那边等,不要打扰我工作。” 不到半个小时,冷链就把秦琛定的菜送来了。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进了厨房,关上门开始鼓捣。你本来有点担心,但是侧耳听了一会儿,里面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你便放下心来任他在里面折腾,专心于工作。 等你手头的事收拾得七七八八,秦琛也把他的成果摆上餐桌了,正坐得端端正正地等你,你伸个懒腰,合上笔记本,走到桌前感叹道:“好香……你做了什么?” “土豆排骨,豆角肉末,还有清炒莴笋叶。”秦琛说,“我去盛饭。” 你跟着去厨房帮忙准备餐具,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他连地板和吸油烟机都擦了一遍。 “怎么样?”秦琛忐忑地看着你。 虽然摆在桌上看着卖相不错,但是味道确实如他所说,非常一般,但是也不难吃,你吞下嘴里的菜,说道:“还行啊……排骨挺好吃的,比我自己做的要强,晚上我煮给你吃你就知道了……” 秦琛笑了起来:“不难吃就行。” 秦琛确实喜欢吃这类有骨头的东西,他连软骨都嚼碎了吞下去,牙口未免太好。你在心里感叹。 “我来洗碗吧。”你站起身,拦住开始收拾桌面的他,“你去休息一下。” “我洗吧,我不累。”秦琛说。 “哎,我想动一下。”你说,“我坐得腰都快断掉了……” 秦琛也就不再坚持,但还是默默地拿着抹布去擦桌子。 等你甩着满手的水珠走出厨房时,秦琛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你不喜欢看他无事可做的样子,他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露出这种空茫的表情,外壳还在,但里面的那个人却不知道游离去了哪里。 “秦琛,”你叫了他一声,“书架上有书,你想看的话都可以看。” “好。”秦琛嘴上这样说,却还是坐着不动。 “或者你可以去公园散步,人很少的。”你补充道。 秦琛的表情有点怪异,他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问道:“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啊。”你莫名其妙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总是想支开我?”他皱眉。 “我不是要支开你,”你向他解释,“我是不想看你发呆的样子,你的表情……看起来很空。我只是想让你分散下注意力。” 秦琛盯了你一会儿,确定你是在说真心话后,他闷闷地开口了:“好吧,那我看书。” 他去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你瞥了一眼,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足够有趣,应该也没什么会刺激到他的情节……你稍稍放下心来。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他问。 “当然可以。”你回答。 你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自己盘腿坐在地上办公,秦琛便学着你的样子也坐下来,把书搁在腿上翻看。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客厅里只有你敲键盘的哒哒声和他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你偶尔分神看一眼他,你发觉他其实并不太能集中注意力读书,他的手会不自觉垂下,视线漫无目的地散开,目光里最尖锐的部分却凝滞在纸张上某一点,好像那是个屏幕,他要透过它看到其他的某些事情一样,这时你会轻咳一声,或者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马克杯喝水,秦琛总是会因为你的动作一颤,重又被拉回到眼前的现实来。 完成工作后,你在沙发上趴着玩手机,秦琛依然坐在地板上,他背对着你,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安全,总是会不时仰头看你,眼睛黑沉沉的,于是你又挪了下来,坐在他旁边。 这一通折腾,白天就基本上过去了。晚上你自告奋勇做饭,秦琛吃下第一口,表情变得非常微妙。 “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谦虚。”他说,“毕竟我做饭真的不怎么样。” 你耸肩:“反正是熟了。” “确实,你的标准和我新兵时的食堂差不多。熟了就行。”秦琛又说。 你笑着摊手:“反正吃不死呗……” 秦琛叹气:“以后还是我来做饭吧。” 你当然没有异议。 晚饭后,你们又去公园里走了一圈,晚上的公园比白天人要多些,但好在夜色蔼蔼,谁也看不清谁,倒也没有让秦琛变得特别紧张,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 但沉默也并非是坏事。你歪头悄悄看他,他的眉眼藏在软纱般的夜风后,舒展且安宁,好像躲在角落里,偷偷收起利爪的流浪猫。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秦琛!”你在房间里叫他。 他刚刚洗完澡,从洗手间里探出一颗湿淋淋的头来:“怎么了?” “我们一起睡吧。”你说。 秦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水珠从他浓丽的眉毛上淌下来落进眼睛里,显得格外黑亮清澈:“你……你说什么呢?” “反正你肯定半夜会醒来找我,”你拨了拨头发,“然后蹲在我床边看我……谁被你这样盯着看还睡得着啊!” “我以后不那样了。”秦琛说。 “我们一起睡吧。”你说。 秦琛看上去很不乐意,他的眉毛狠狠拧在一起,眼神落在低处,嘴唇抿成发白的一条直线,你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他还往洗手间里缩。 “怎么啦?”你靠在门边问他。 “我觉得这样不好。”秦琛说。 “为什么?” “虽然我不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男的……” “停一下,”你打断他,皱着眉看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秦琛沉默,你的问题像钝刀一样刮开他的皮肉,难堪和痛楚令他下意识想要逃离,可你堵住了他能逃离的门口,你也是唯一的归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浴室里的一团热汽当中,皮肤被蒸出不正常的浅红色,水珠一道跟着一道,没完没了地往下淌。 你一直不说话,他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你依然不语,只是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秦琛脸上的难堪更深了,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来,顺着他低垂的视线淌了满脸,积在他的唇角,压得他开始颤抖,声音贴着他的喉管蹭出来,简直称得上卑微:“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什么叫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说什么都不算,那就什么都不算?”你提高声音问。 他不作声,睫毛上的水珠啪嗒一声跌落。 “如果我要你走,你是不是会走?”你问。 “嗯。”秦琛轻不可闻地回答。 去哪?他能去哪?他根本没地方可去!可他的表情告诉你,他是说真的,而且他真的觉得你总有一天会让他走……他的睫毛在颤抖,嘴唇咬出一个发白的小小凹陷,边上又是深艳的红,他的眼神空空洞洞,他的灵魂一望到底……不,你不是他的归处——ろw.Ν╂二╂q╂q.C╂o╂M(鈀╂佉掉)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而是意味着他不敢。他的脑海深处还是回荡着无主的呓语,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回旋,像水注满罐子一样注满他的躯体,如今又从他的眼睛,他的指尖,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漏出来,就连你都能听见,那个声音在说——ろw.Ν╂二╂q╂q.C╂o╂M(鈀╂佉掉)秦琛,她总有一天会放手,她会离开,就像你生命里的其他好东西一样消失,秦琛,你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你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潮湿冰冷得像藤,被你握住瞬间就缠了上来,钻进你的指缝牢牢将你扣紧,可他的身体却不敢有半分动作,像被定死在原地的树。 “秦琛,你不准走。”你说,“你的钱都在我这里,你想去哪?你不准走。” “我本来就不用那些钱。”秦琛说。他的手指动了动,尽力延展着裹住你的手背 “你的身份证在我这,你的退役证明也在我这,我全部藏起来了。”你拉住他另一只手,“你别想着要走。” “……明明就在书柜抽屉里。”秦琛说。 “我喜欢你,所以你不准走。”你说。 秦琛剧烈地颤栗了一下,他的手突然变得很热,好像过多的生命力被一股蛮力毫无章法地强行塞进他的身体里,明亮炽热的纯白将他瞬间点燃,水珠烤成蒸汽,烫得他不得不张开抿紧的唇,令他的眼睛狼狈地闭上又迫不及待地睁开,他一遍又一遍看你,好像在雨中作一幅不可能完成的画。 “你……你骗人,如果你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从来不亲我?”秦琛抖着嗓子问。 你往前一步,吻上他的嘴唇。 起初他一动不动,后来他环住你的腰,接着手臂攀上你的后背。 他的胸膛是烫的,肩胛骨是硬的,嘴唇是软的,眼泪是咸的。 -- 十二 “你睡着了吗?”你用气声问。 “没有。”秦琛也用气声回答。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你一动不动的。”你松了口气,“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小声说话?” “我也不知道。”秦琛笑起来。 “反正也睡不着,我们来聊天吧。”你说。 “好啊……”秦琛想了一下,说道:“我以前都没有注意,今天才发现这里星星很少——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在散步的时候就想说的。” 你有点想问他为什么在散步的时候想说却不说,但你忍住了,只是嗯了一声:“因为城市里光污染很严重吧。” “我在边境线的丛林里出过一次任务,那是我见过最多星星的时候。密密麻麻,亮的,稍微黯淡些的,大的,小的……像碎在黑绒布上的玻璃渣,月亮是最大的一块,亮着透明的光。我整夜蜷在树顶,到了快清晨,露水的潮气从树皮上散发出来,浸湿我的衣服,就连枪表面都会打湿,我的战友在三点钟方向的低洼处埋伏着,等我的通知……天刚亮的时候是灰色的,星星一瞬间全部褪色了,月亮还朦朦胧胧地挂着,太阳在另一个方向,我不能回头。望远镜里的最远处突然出现尖锐的反光,我用对讲机给队友发信号,两秒后,那个反光点溅起一丛血花,行动开始……那是我进特种部队,第一次行动。” 秦琛的语气很是怀念。 “好美……”你感叹,“成功了吗?” “当然。”秦琛歪过头来,眼睛里亮着奇异的光,“一切都非常顺利,结束得比我想象得还快……撤退以后,队长拍拍我的肩膀,他说,秦琛,你属于这里。” “在侦察连的时候,连长也经常夸我,跟我合作过的所有战友都认为我做得很好……但我总是有种,不真实感——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总觉得一切都虚无缥缈,没有任何地方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地方……直到那天,我才突然觉得,原来在这世界上,我也能属于哪里。” 他不再说话了,后面的故事你也清楚,他的归属,他无血缘的哥哥,他的一部分身体,大部分灵魂,全部死在了那天。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在散步时最终选择了不说话,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他未愈合的伤。 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你悄悄伸手,想握住他,你先摸到了他的手臂,肌肉紧张得像是卵石,你安抚性地摸了摸他,他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攥住你的尾指。 你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让他摸你的心跳,你说:“现在你属于这里了。” 秦琛静静地躺着,掌心的热度一点点传过来,他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转过头来看你,眼睛里却弥漫出另一种忧伤:“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很好,很值得喜欢的人。”你说。 秦琛摇头,他继续问:“你怎么会愿意亲我?你明明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站在街边看我,你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碰过我,我的嘴,我的手,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那种味道……你怎么会愿意……” 你试图吻他,他用手挡住你:“你怎么会不觉得我恶心?我都觉得自己恶心。” “可是你根本就不恶心。”你说。 “恶心。”秦琛坚持,“那些手,那些鸡巴,那些人……” “秦琛。”你叫他的名字,“你在惩罚你自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但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做那些事——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不过,就算你想,那也不能说明你恶心。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只要不伤害其他人,每个人都有权利按他想要的方式生活。” “你不喜欢自己,所以你想让他痛苦……可是现在有我在喜欢你,所以,请你不要再惩罚自己了。”你拉住他的手,亲他指腹上的茧,“那也是对我的伤害。你不要伤害我,好不好?” 那感觉很像是在吻夕阳中仓灰的水泥地,余温残存在一整片足以将人刮伤的粗粝之中,可这粗粝是恒定的,它绝不会伤害你。 秦琛呆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指蹭了蹭你的唇角,他说:“我怎么会伤害你……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想把一切都给你——ろw.Ν╂二╂q╂q.C╂o╂M(鈀╂佉掉)虽然我什么都给不……” “你已经给了我一张银行卡了。”你打断他。 秦琛笑起来,其实他眉眼生得飞扬,但他平时总是低垂着视线,因此看不太出来,唯独笑起来时才会透出几分不驯的骄纵感,特别好看。你也跟着笑。 他一点点收了笑容,歪过头,看了你好一会儿,说道:“你可以再亲我一下吗?” 你凑过去啄吻他,上唇,下唇,唇角,下巴,脸颊……秦琛伸手,摸了摸你的头发,捧住你的脸,他的指腹有多粗糙,唇舌就有多柔软,他的呼吸湿润温热,舌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描画,勾缠,他亲吻你时谨慎得就像试图捞起水中的月光。 后来你们气息交缠着睡去,半梦半醒间你感觉到他虚虚地抚摸你的眉毛眼睛,你挣扎着想睁开眼睛跟他说话,他却亲了亲你的额头,他说睡吧,于是你还是睡着了。 那晚秦琛可能睡得很晚,但至少,他没有半夜醒来。 ——ろw.Ν╂二╂q╂q.C╂o╂M(鈀╂佉掉) 在家工作的第一周,秦琛的酒精戒断反应特别强烈。 曾经的过度饮酒让他的身体对酒精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医生说,戒断初期的身体反应非常难熬,其实可以每天让他少量饮酒,再慢慢戒掉,但是秦琛不愿意,他说他不喝了,他能忍住。 这段时间白天还好,但是到了晚上,他总是变得格外烦躁。他努力不对你撒气,怒火与焦渴便在皮囊里炙烤着他,令他脸色阴沉,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你问他要不要去外面走走,他含含糊糊地,一会儿说自己头疼,一会儿又说自己头晕。 你倒了温水放在茶几上,问他要不要喝点,秦琛闷声说不要他不渴,等到水放凉了,他才端起来抿一口,哼哼唧唧地说水冻得他胃疼,你去给他兑来热水,他又说自己不渴了……你不断地告诉自己,秦琛正在戒断期,他非常难受,医生说他会坐立不安、反胃、焦虑、头晕……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你为什么一直走来走去?”秦琛蜷成一团,哑着嗓子问,“你晃得我头好晕……” 你端着杯子站在原地,这是你第四次给他兑热水,这次你还加了蜂蜜,希望他能稍微喝一点。 “你干嘛站在那里?”秦琛又问,“你不能坐下来吗?” 你强忍着不说话,把水杯在茶几上放下了,在他旁边坐下。 “不要坐这么近。”秦琛皱着眉抱怨,“好热。” 你默不作声地挪开,秦琛还是不满:“太远了。” 无理取闹的死小孩! 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按他的要求靠近了一些,他只安静了不到三分钟,又开始挑刺:“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喝点水吧。”你说,“你嘴巴都起皮了。” “我不渴。”秦琛说。 “你刚刚还说水太冷了想喝点热的……” “可是我现在不渴!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喝水!”秦琛情绪激动地一挥手臂站起身,他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撞上了茶几,放在茶几边缘的杯子晃一晃,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合着温水溅上你的脚踝,刺得你缩了一下。 你看了一眼秦琛,站起身,打算去拿扫把。 秦琛从后面拉住你的手腕,低低地说:“……对不起。” 你忍了忍,最后还是说道:“刚刚那杯水,我怕你觉得没味道,还放了蜂蜜。”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我不该乱发脾气。”秦琛又道歉,“我来打扫,你别生气。” 你转过身来,轻轻叹气:“秦琛,我没生气。我知道你很不舒服,我想做点什么帮帮你……可是你这样子……我也会不开心的。” “我知道……”秦琛垂着头,“我来打扫,然后我们出去散步,你别生我气,行不行?” 你本来想说你也没多生气,但他紧张得要命,估计就算你说自己不生气,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出去散步是对他有益的活动,你完全没理由拒绝,于是你点点头,说道:“好吧。” 秦琛松了口气,取了工具开始打扫客厅,趁这时间,你又重新给他泡了一杯蜂蜜水。 很神奇,经过刚刚那一下子,秦琛居然没那么烦躁了……可能那也算是一种发泄吧,总之,他很开心你又给他泡了蜂蜜,喝完蜂蜜水后,便跟着你出门散步了。 一周后,秦琛的戒断反应明显轻了很多,老板也批准了你的全职在家工作,只需要每周五去公司进行一次汇报就行,每周一和周四,你都会陪着秦琛去心理咨询。 你们的生活也算是走上了正轨,早上你们会一起去外面吃早餐,去公园散一圈步后再回家,你处理工作,秦琛思考今天吃什么,或者做点家务,如果不忙,他会坐在你旁边看书——ろw.Ν╂二╂q╂q.C╂o╂M(鈀╂佉掉)虽然很缓慢,但他的确在一点点好起来,他看书时不再轻易地坠入空茫,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如果有你陪同,你们几乎可以说是平静无事地去超市买菜……虽然这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什么,但对秦琛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一大进步了。 医生告诉你,小动物对创伤应激障碍的治疗起到非常正面的作用,即便暂时没有养宠物的打算,也可以让他多和狗狗猫猫之类的动物进行接触。 “秦琛,”你边看手机边说,“你想去猫咖吗?我看这家点评特别多,还开了两家分店……嗯?店长居然是盲人……秦琛?” 他一直没回话,你觉得不太对劲,这才放下手机抬起头来:“怎么了吗?” “我对猫有点……”秦琛没什么表情,可是语气很古怪。 “你不喜欢猫吗?不喜欢那就不去呗。”你说。可是在你印象中,秦琛并不讨厌猫,甚至在散步时看见漂亮的野猫,他还会多看几眼。 “不,也不是不喜欢猫,可是……”秦琛皱着眉,神情里透着厌恶与恐惧,但那些情绪却并不是冲着小猫而去,你太了解他,你一眼看出,他手握利刃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在厌恶自己,他在恐惧……你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但这一定跟猫有关,这些小生灵就像血肉沼泽中心的花,花纯白娇美,可根却深扎于腥腻腐肉之中。 你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不想说出来,可你必须知道。 “那我们去吧。”你放下手机,对他微笑,“既然你也不是不喜欢猫。医生说的,这对你有好处。” -- 十三 “秦琛,你还好吗?”你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秦琛僵硬地坐在懒人沙发里,一只布偶猫正低着头嗅他的脚尖,他看上去很想把腿缩起来,却又被施了定身术,只能僵着一动不动,这让你有点后悔自己半强迫半哄骗地拖着秦琛来了这里。 在这只布偶凑近他之前,他都表现得很正常——ろw.Ν╂二╂q╂q.C╂o╂M(鈀╂佉掉)这得益于今天是工作日,猫咖里并没有什么人,再加上这家猫咖的装修足够温馨,四处散落着柔软的懒人沙发和矮矮的圆桌,地板上铺着触感良好的软垫,这里实在是一个足够令人放松的地方。 你没想到一只猫的接近会让他紧张成这样。 “你要我帮你把它弄远点吗?”你问。 秦琛看上去想点头又想摇头,他低着头看它,这只长毛大猫无辜地仰着脸,蓝眼睛扑闪扑闪,发出甜蜜的喵喵声,又试探着想用脑袋顶秦琛的手。秦琛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如果你很不舒服,那我们走吧……”你说。你为自己的决定彻底后悔了。 “没事,我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秦琛盯着那只猫,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你旁边响起:“请不要担心,小猫很乖,她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你仰起头来,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五官清俊,气质柔软,唇角的梨涡蓄着一泓清浅的笑意,脸朝着秦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 你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就已经走到秦琛旁边的懒人沙发,也坐下了:“它叫斯黛拉——ろw.Ν╂二╂q╂q.C╂o╂M(鈀╂佉掉)斯黛拉,过来,你把客人吓着了。” 按理来说,猫咪是不会理会人的呼唤的,可那只布偶歪头看了看男人,咪咪叫了两声,真的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你不太确定地问。 男人两眼无神,可行动却毫无障碍,而且他还能认出这是哪只猫……你实在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盲人。 “是,叫我李禾就好。”他对你笑笑,又转过脸去对着秦琛,“我替斯黛拉向你道歉,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秦琛平时很戒备陌生人,可大概是因为李禾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温和无害,秦琛看了他一会儿,闷闷地回话了:“没事,它什么都没做,是我自己的原因……” 斯黛拉已经跃上李禾的大腿,白绒绒的一大团,像团起来的长毛地毯,只露出一对蓝眼珠,适时地喵了一声,好像在强调她的无辜。 李禾嘴角梨涡更深,修长手指陷入一团软毛中,随意挠了挠:“你应该不是不喜欢猫吧?毕竟,很少有不喜欢猫的人会来这里。” 秦琛摇摇头,又想起李禾看不见,开口说道:“不是。” 你突然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是一只英短用鼻尖碰了碰你,它一只爪子搭上你的大腿,两眼灼灼地盯着你腿上还没撕开的一袋鸡肉条。你拆开包装,取出一条递到它嘴边,小猫立刻低下头,吭哧吭哧地咀嚼起来。 “很多人觉得猫难以捉摸,但是我觉得,猫是很单纯的生物,”李禾说,“你对它好,它一定会记住,而且它一定会对你好。” “我……我知道。”秦琛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干又涩,他紧皱着眉,嘴唇略有些发白。你停下抚摸英短的手,担忧地看向他:“秦琛,你还好吗?” 秦琛默不作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蜷在懒人沙发里的姿势看上去用尽全力,好像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极小的一点,最好能和灰尘一样小,这样他就能乘着风落荒而逃,逃去荒无人烟的尽头。 你探身过去牵住他的手:“如果你很不舒服,我们就回家吧。” 可是秦琛摇头了:“没事……我……我很喜欢猫,我以前养过猫,它保护过我……我很喜欢猫。” 军队里不能养宠物,养猫肯定发生在更早之前……你从来没听他说过任何关于他参军之前的生活,你问过他的家庭,他告诉你他从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也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他说这话时,看上去落寞又孤单,你便不再多问。 你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关于猫的任何事,他还说猫保护过他。你很想问个清楚,但碍于旁边还有李禾,你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摸摸他的手背。 “猫一定也很喜欢你。”李禾说,“它肯定懂你的心情。” 李禾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定感,恰到好处的温柔熨帖,绝不过界,但也不让人觉得疏远,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说的所有话。 秦琛低着头不答话,好像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你身边的那只英短吃完了鸡肉条,又觊觎你腿上的一整包,竟猛地蹿上你的大腿,这家伙用力过度,反而一头撞进秦琛怀里,秦琛被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要往旁边躲开它,然而懒人沙发软得像一滩烂泥,他的动作又像惊恐的猫一样猛烈,他这么一扭身,居然实打实地撞上了李禾,秦琛好歹有过去的基础在,虽然也打了个趔趄,但至少没有真的摔倒……但是李禾却被他撞得身子一歪,狼狈地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你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赶紧过去帮着秦琛扶他起身。 “没事,”李禾笑着摆手,“我没摔着……这里铺了软垫。” “就算没摔着也……实在是太抱歉了,给你添这么多麻烦……”你向他道歉,“我们,他……” 你想向李禾解释秦琛的状态,却不确定秦琛会不会介意,你看了一眼秦琛,他抿了抿唇,自己开口说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疗。” “啊……竟然是这样。”李禾微微睁大眼睛,他脸转向秦琛,说道:“很辛苦吧?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谢谢。”秦琛说。 两只猫都被刚刚的小风波给吓跑了,斯黛拉稍微近些,正躲在一个猫架后偷偷打量这边,秦琛看了它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你很懂猫。” 李禾重又坐下,他眼尾笑纹更深:“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猫会恨吗?”秦琛问。 李禾怔了一下,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猫会记仇,但如果你爱它,它就不会恨你——ろw.Ν╂二╂q╂q.C╂o╂M(鈀╂佉掉)它只是记仇。” “我不明白。”秦琛说。 “比如说,我刚刚压到了斯黛拉,它就会记仇——ろw.Ν╂二╂q╂q.C╂o╂M(鈀╂佉掉)斯黛拉。”李禾提声喊它,布偶猫听见他的声音,反而往猫架后缩了缩,与刚刚的热情判若两猫。李禾继续说:“你看,它现在就不愿意理我,但是它知道我爱它……” 李禾站起身,又喊斯黛拉,斯黛拉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李禾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文鱼条,给斯黛拉递过去,又低声对它说了些什么,猫咪叼住鱼条,李禾伸手挠挠它的下巴,它往地上一躺,大方地露出肚皮来。 李禾转过头来,对着秦琛与你的方向说道:“只要我向它道歉——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或者说,弥补它,它就还是愿意理我的。” “可是……”秦琛看上去不仅没有被宽慰,反而脸色愈发哀痛,他抓紧沙发边沿,小声说:“可是我没有机会了,它死了。它是不是会一直恨着我?” 李禾愣住,他又要开口说话,但是秦琛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仿佛连一秒都无法再忍受,他猛地站起身,仓皇往外跌跌撞撞而逃,你连向李禾道歉都来不及,赶紧抓着包追了出去。 “秦琛!”你在马路边抓住秦琛的手,避免他冲入车流之中。这才不到三十秒,他的衣服就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手心也湿冷得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来。南方的初秋更像是深夏的拼死一搏,暑气仍咬住大地不放,滚滚热浪自土地龟裂的伤口淌出,他站在城市沸腾的尾声里,却像是身处冰天雪地般打着寒战,牙齿都在格格作响。 他垂着头,眼睛睁得几欲撕裂,声音轻得像是一粒飘摇的灰:“……它死了。” “都会死的,所有对我好的,我才拥有没多久的……都会因为我而死。都会恨我。”秦琛的声音越来也大,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盯着与你交握的那只手,像无法支撑一般,慢慢蹲下了。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被你拽着的手悬在空中,好像只要你一松手,他就会彻底坠入深渊。 你也蹲下来,默不作声地掏出纸巾,擦他额头上的汗。 汽车飞驰而过时柏油路发出干哑的哀鸣,已经快黄昏了,灰尘依然滚烫,一浪又一浪自地面蒸腾上升,覆盖人的每一个毛孔,放大所有声音,连树枝的摇晃都震耳欲聋。 从初见到现在,你好像总是蹲在路边照看他,每一次你都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腐蚀性液体泡发胀大,酸苦的疼痛膨胀到极致,紧紧绷于皮肤之下,每一次触碰他,都会从指尖淌出。 “我还在,秦琛。”你说,“我爱你。” “他们也不恨你。”你又说,“没有人恨你。” 李禾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你们背后,关切地问道:“你们还好吗?” 你摇摇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赶紧补充道:“不是很好……但是会没事的。” “进来坐吧,外面太热了,小心中暑——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一楼有员工休息室,没有猫的。”李禾说,“而且现在不是休息时间,所以没有人在。” 你向李禾道谢,摸摸秦琛的手背,轻声道:“去休息一下吧,等你感觉好点,我们再回家,好不好?” 秦琛依然埋着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 N2qq.còм 十四 “那么,我先出去了。”李禾笑着说,“我会叮嘱大家先不要进来,你们可以放心待着。” “谢谢你。”你说。 李禾摆摆手,把门轻轻带上了。 秦琛蜷坐在地板上。他一开始坐在沙发上,但那样他就没法彻底蜷起来,他动了动,慢慢滑下沙发,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像被人戳中柔软腹部的刺猬。 你在他旁边坐下,拉住他的手:“原来你还养过猫。” 秦琛点点头,睫毛僵直地伸向前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是在你参军以前吗?”你明知故问。 秦琛又点点头。 “我从来没见过我亲爸。”秦琛毫无预兆地说,“我妈一会儿说他死了,一会儿说他跑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反正我没见过他。” 你摸摸他的小臂。 “后来我妈再婚了。”秦琛说。 这是你没听过的部分。你抬起头来,想看看秦琛的表情。可秦琛没有任何表情,他平静像是石雕或者橱窗里的假人,就连眼睛都褪色成没有波澜的惨白。 “后来她得了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她每天都喊疼,总是哭。”秦琛很慢很慢地说,“有一次,她掐我脖子,说要带我走,她说对不起,但是她怕我被欺负,她说至少她会永远保护我。我不停挣扎,哭,咳嗽,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求她松开我,最后,她松手了。她帮我擦眼泪,擤鼻涕,搂着我哭……” “我后来一直觉得,她不该松手的。我不该求她的。” 秦琛的呼吸还算是平稳,小臂肌肉却逐渐紧张起来,他又开始出汗,你抽了纸巾给他擦汗,额头,脖子,后颈,他一动不动,仿佛被剥夺了知觉。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谈论他的战友与队长像是撕开化脓的旧伤,血污淌了你满手,过期的痛在他体内震响,那时的他很糟糕,但你知道这会过去,伤口总是会好的。 可是现在,像是延迟的死刑终于降临,他拼命奔跑,最终还是被死神的镰刀挂住衣角,被母亲的手又一次扼住咽喉。曾经你触碰到的只是伤口,但是此刻,你触碰的,是他真正的梦魇。 “我十一岁,我妈走了。”秦琛说,“他没赶我走,让我继续跟他过。” 你猜想后面的“他”指的是秦琛的继父,你发觉刚刚那段关于母亲的话里,他的继父根本没有出现,不知名的阴云覆盖你的心头,你突然觉得冷,空调温度太低了,你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匆匆把温度调高两三度。空调做出反应时的嘀嘀声尖锐得像是防空警报,令秦琛抖了抖。 秦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数次张开嘴,都只是发出短促的气音,像被扼住咽喉时那种无助的嗬嗬声。你不敢催他,你看出他仍在努力,他还在挣扎。 “我叫过他爸爸。”秦琛说,“我妈让的,他也应了。” 他动了动,抓住你的手。他出那么多汗, 手却是冷的。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你觉得腕骨传来尖锐的疼痛,你忍着没喊痛,腾出另一只手拿纸巾按了按他汗湿的鬓角。 “我那时候小,爱哭。他要我别哭了,我还是哭。他说如果我乖,就给我一只小猫。我很想要猫。”秦琛攥得你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碎成两截,但他那样无助地望着你,让你根本不忍开口叫他松开——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怎么能让溺水者松开手中的苇草? “他真的带了一只猫回来,很小,黄色的,我叫他橘子。我抱着橘子睡觉,就不做噩梦了——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之前,总是梦到我妈掐我脖子,我一会儿求她松手,一会儿求她别松手。后来有橘子,我就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晚上,星期五晚上,很晚,我都睡了,猫也睡了……很晚了。他突然进来了,他对我说,你要乖。”秦琛的语言突然变得支离破碎,声音也尖锐起来,好像那一段回忆是被人一脚踏碎的玻璃瓶,东一块西一块,卡在所有缝隙里,闪着刺骨的光。 你看着他的脸,他的眉毛被汗水打湿,嘴唇上全是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几个血点红得刺眼。秦琛的胸膛大幅度起伏,他骤然甩开你的手,匆匆抓过旁边的垃圾桶,弓着背干呕起来。 你怔怔地,看着他颤栗的背影,你突然猜到了那晚发生的事。你几乎能看见,你几乎能听见,你甚至能闻见,你觉得自己就站在角落,黑暗的房间,男人像山一样压下来,被窝里翻腾的男孩,细瘦苍白的脚踝,惊逃的猫,撕裂的哭声,劈开的身体……他说,你要乖。 秦琛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干呕,他弓得仿佛有人对着他的胃重重打了一拳。你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翻腾得错了位,肺在狂跳,心脏在咀嚼,胃在喘气,血腥气一股一股涌出你的喉头,被他捏过的手腕传来灼热的剧痛,你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没发出半点声音,他还在干呕,你也想吐,可是只有一个垃圾桶,你想哭,可是他也在哭。 你想抱他,还好,他就在旁边。你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你把脸贴上他的肩膀。 秦琛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垃圾桶,侧过身来,他的手落在你的背上。 你才发现他的腰这么瘦这么硬,他的肩骨硌得你脸生疼,湿透的衣服变得冰冷,又慢慢因为体温变热,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好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可他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很痛,很多次。”秦琛的声音轻得像是在雨夜飘摇的一点烛火,“我没地方去。我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到。而且他说,再跑,就杀了我的猫。我就不跑了。” “但他还是杀了我的猫。我太痛了,我叫我的猫,我说,橘子,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橘子真的想救我,它扑上来挠了他的眼睛,被他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他说,要怪就怪我自己,如果我乖点,他就不会扔我的猫……他说都是我的错。” “可是不是你的错,秦琛,”你捧住他的脸,“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秦琛嘶声说道:“就算不是我的错,也是因为我……我的猫,我怎么会对一只猫喊救命?它不会原谅我的……” “因为你找不到其他人来救你了,你没有做错。橘子根本就不会恨你,秦琛,你得放过你自己……” “我没法放过!”秦琛喊道。他喊破了音,尖锐得像一把钩子,几乎能把空气撕破,淌出滚滚脓血来。 “你知道吗……那天下大雨,后来我去找我的猫,它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草丛里,一滴血都没有,眼睛还看着我,跟平时一样,只是不会动了。”秦琛把下巴枕在你的肩膀上,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到你的脖颈上,“我怎么叫,摸它的爪子,它都不会动了。我又开始做梦,但是不是噩梦,是很好的梦,每天都做,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橘子,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带我走,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哭……我没法放过,你知道吗,我就是,我就是没法,我没办法……” 秦琛啜泣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哭着,语言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你听出几个含糊的词语,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橘子,一会儿是队长,最后是你的名字,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好像那是他掌握的唯一一句咒语。你说不出话来,你只能紧紧搂住他。 秦琛哭着哭着,突然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咳嗽,脊背在你掌下不断起伏,声音哑得能滴血:“他后来死了。是车祸,我什么也没做……我想过杀了他,可我那时候还小,我怕他……我总是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杀了他……可他没等到那一天,他过马路的时候绊了一下,摔倒了,刚好有车过来了——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他会醒过来,直到我看见他被推进炉子,再看见一具骨头被推出来,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哭了……我终于确信,他不会醒来了。不会再有人半夜走进我的房间了。” “他的亲戚把钱都要走了,房子留给我住——ろw.Ν╂二╂q╂q.C╂o╂M(鈀╂佉掉)反正那房子又小又破,根本卖不出去,我一个人住,我觉得我终于摆脱他了……”秦琛喃喃地说,“后来的事情都在变好,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在部队里找到了……我有喜欢做的事,有朋友,有哥哥,有归属……然后突然间,又什么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我天天都在喝酒,我太醉了,有人把我按在地上……不止一个,很多个。我太醉了,都没觉得痛,只觉得晕,我盯着天,天上有三个月亮,星星转啊转,连成一条环形的光带……像酒瓶底子。我听见有人说,反正我的鸡巴也没用,我生来就该做婊子,我就该被操。说乖一点,就让我舒服。” “……他也这样说过。”秦琛的声音发着抖。 “他说乖,婊子养的小孩也是婊子,你乖一点,爸爸让你舒服。”秦琛说,“我才发现,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摆脱他。妈妈死了,橘子死了,队长死了,他们都死了……挣扎没有用,逃也没有用,从这里逃走,就会在那里被追上。没有用的。” “我想,那就算了。”秦琛说,“我不逃了。反正也没有用。” 所以他会成为街妓。他在一个又一个噩梦之间奔逃,他一次次爬起,又一次次跌落,最后他坠入最深的深渊,当他环顾四周,他发现一切都是惊人的相似……他发觉自己从未真正地逃离。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灰败的眼神,他根本不算活着,他是在走向死亡。 你从他怀里退出来,你扶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秦琛,你挣扎,逃跑,不放弃……这些都是有用的。你有咬着牙也要活下去的韧劲。” “就是因为这种韧劲,因为你不放弃,”你说,“你才会走到现在。” “你在说什么傻话……”秦琛苦笑,“我遇到你的时候,早就放弃了,是你一直拽着我,我才……” “秦琛,你站着的时候,就连影子都是向上的。”你打断他,“我从来都没有拽你,我只是向你伸出了手,是你自己决定要握住,然后爬上来。” “而且,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记得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你开着灯等我走出去的事吗?还有那次,我在路边等你然后被搭讪,最后你过来帮我,还有那个偷你钱包的小孩……秦琛,真正放弃的人,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你说。 “你怎么什么都记得……”秦琛愣了一下,“这些是谁都会做的事吧。” “不是的,”你说,“只有你会。” “秦琛,你在的地方很黑,可是你在发光,所以我才能看见你。”你说。 秦琛狠狠咬住牙关,眼眶熬得通红。 “我不是猫,我的工作很安全,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出事。我也不可能伤害你。”你摸摸他的手臂,“秦琛,你可以放心了吗?” “你当然可能伤害我。”秦琛哑着嗓子说,“你知道吗,你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彻底杀死我,你,你千万不要……”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没等他说完就抓紧他的手,“我也不会松手的。” “你最好是!”秦琛大声说,他恶狠狠地盯着你,声音却哽咽着,透出浓浓的哀求,“你最好是……不然我……我没法,我没办法……” 他拿他自己当唯一的筹码,没有人会被这样脆弱的威胁吓住。 除了你。 “当然。”你对他说。 -- N2qq.còм 十五 你们走出员工休息室时,李禾的猫咖已经打烊了,店里灯关了一半,员工几乎都离开了,只剩他还坐在地上逗猫,听见你们走出来的动静,回过头来笑着跟你们打招呼:“好点了吗?” 秦琛不太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说道:“占用休息室这么久,不好意思。” 李禾不在意地笑笑:“没事,他们也快下班了。能帮到你们就好。” “帮大忙了,”你说,“我们那时非常需要像这样的空间……晚上我们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谢谢你。” “不用,”李禾摆手,“我爱人等会儿就来接我了。” 李禾提到他爱人时,眼睛亮晶晶的,笑意在唇角盘旋。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你心想。 “那我们先走……”你收了声——ろw.Ν╂二╂q╂q.C╂o╂M(鈀╂佉掉)因为你发现秦琛正盯着李禾脚边的猫。你轻声问:“你想跟猫玩一会儿吗?” 秦琛立刻摇头说不,但眼神还是牢牢地黏在斯黛拉身上。这让你想起他嘴上说着要你放开,手却牢牢抓着你不放的样子,你在心中叹气,对李禾说:“可以再打扰你一会儿吗?” “当然。”李禾弯着眼睛笑,“反正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也是闲着……就当陪我一起等我爱人吧。” 后半句话是对着秦琛说的。李禾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对情绪却敏感异常,他仿佛有着能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蛛丝马迹的能力,自然也嗅出了秦琛的言不由衷。 于是你拉着秦琛在李禾旁边坐下了。 “只能跟它们一起玩,不能再给它们吃零食了,”李禾说,“它们今天吃得够多了。” 秦琛应声说好。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斯黛拉的额头,小猫圆睁眼睛,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我之前跟你说,猫不会恨,但是会记仇。可我刚刚仔细想想,我发现这个说法其实不对。”李禾脸朝着秦琛。 秦琛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说话。 李禾也不介意他不回话,自顾自往下说道:“猫记的不是仇,是这件事——ろw.Ν╂二╂q╂q.C╂o╂M(鈀╂佉掉)它会记得你做了它不喜欢的事,但它不会因此恨你,它依然是爱你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跟你和好了——ろw.Ν╂二╂q╂q.C╂o╂M(鈀╂佉掉)那甚至不算和好,出现矛盾才需要和好,可你们根本没有矛盾,你爱着猫咪,猫咪也爱着你,但它需要一个台阶,就这样而已。” “所以,谈不上什么来不及道歉所以不会被原谅。即便你什么也没有做,也是被原谅的。”李禾笑着说,“因为,你根本没有被责怪过。” 秦琛一直垂着头不看李禾,手指机械地在斯黛拉后颈游移,小猫翻了个身,抱着他的手指磨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但你知道秦琛听进去了,因为他放在大腿上的另一只手,慢慢蜷成了拳头,手背拱起青筋。 “我说完啦,希望我有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李禾说。他呼地吐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很重要的大事,伸手挠了挠另一只狸花的下巴。 “谢谢你。”你替秦琛向李禾道谢。 李禾哎呀了一声,摆手说道:“道谢的话,说一次就够啦。” “你说的……是真的吗?”秦琛抬起头来。 “当然。”李禾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微笑着说:“我很懂猫——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也同意的,对吗?” 斯黛拉跳上了秦琛的膝盖,不像最初,秦琛只是身子略微僵了僵,没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斯黛拉撒娇似的喵了一声。 李禾侧耳分辨了一会儿声音,笑着说道:“看来斯黛拉很喜欢你。” 秦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在他腿上盘成一团的猫咪,它肆无忌惮地趴在他的膝头,大尾巴慢悠悠地晃动,一点也不在乎身下的这个人类是否欢迎它这样做——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几只猫咪会思考人类是否会欢迎它们的接近这种事呢? “你愿意的话,可以多来找它玩。”李禾说。 秦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猫咪的爪子,动作轻得仿佛它是用羽毛堆出来的幻象,他转过头跟你对视,你对他鼓励地笑笑,秦琛咬咬下唇,答道:“好吧。” 你和秦琛待了快半个小时,准备离开时,李禾的爱人也到了,她因为店里现在还有人而有些惊讶,还颇警惕地快步走到李禾身前挡了挡,仿佛李禾是一件容易被窃走毁坏的宝物。李禾拉拉她的衣袖,笑着说:“这是我今天交的朋友。他们正准备走。” “噢……”她见李禾语气轻松,也跟着放松下来,这才与你们问好、道别。 大概是因为再度回忆起最惨痛的过去,当天深夜,秦琛做了噩梦。 他紧紧抓着你的手腕,腕骨传来的刺痛将你从梦中唤醒,你慌得支起身子看秦琛,冷汗把他的黑发湿成一绺一绺,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不安地呜咽,小幅度地摇着头,嘴唇咬得全是血印,你腾出另一只手拍他的脸:“秦琛,秦琛!” 他喘着粗气挣扎着醒来,视线像是洒了满地的银针,涣散又尖锐。 “你做噩梦了。”你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秦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双腿慢慢回缩,蜷成孤苦的一团,肩胛骨撑起空荡荡的睡衣——ろw.Ν╂二╂q╂q.C╂o╂M(鈀╂佉掉)他怎么还是这么瘦? “你梦到什么了?”你问。你摸摸他的小臂,他反手拉住你的手,手指冷得像从屋顶上砍下的几根冰棱。 秦琛摇头。 “梦都是反的。”你说,“没事了。” “好冷。”秦琛咕哝道。你把被子扯上来盖住他。 “我不知道我以前怎么受得了这个……”秦琛说。 他没说“这个”指的是什么,但你觉得你应该清楚。你又摸摸他的手臂。 “好恶心,好可怕。”秦琛哑着嗓子说,“我以前怎么会受得了?我只要一想起来就……你别碰我,我好恶心,好脏……” 他的手在你掌心动弹得像一颗挣扎的心脏。 “秦琛,我们谈过这个的。”你抓紧他,“你不恶心,也不脏。你是值得被爱的人。” “那只是你觉得。”秦琛喃喃道,“可是我不这样觉得……”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这样觉得?”你问。 “我不知道……而且我,我,”秦琛哽住了,他慢慢扭头看你,又流露出那种下一秒就会崩塌成灰般的脆弱神色,他抓着你的手,颤巍巍地说:“我好怕啊。” “推不动,反抗不了,全身都在痛,脑袋嗡嗡响,只能盯着一小块地方,时间过得好慢……我好怕啊,”他喊你的名字,“我真的好怕……我不想被碰,不想被摸,不想被亲,舌头好恶心,像水蛭——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知道水蛭吗?滑滑的,黏黏的,会吸血……手也好恶心,全都好恶心……你不觉得这些很恶心吗?我希望……我希望没人能碰得到我。” “包括我吗?”你问。 秦琛呆了一下,他的手不再挣扎扭动,反而紧紧牵住你,他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你不一样……可是,不,你不一样……我不知道。” “但我很喜欢接触你,我喜欢和你牵手。”你握紧他的手,“这会让你不舒服吗?” 秦琛摇头。 “拥抱呢?”你搂住他的腰,他的心脏震响你的鼓膜。 “不会。”他回答。 “接吻呢?”你仰起头亲他的嘴唇,秦琛的嘴唇依然是冷的,你尝到极其浅淡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出来的血印,你一点点舔过去,直到含住他的舌尖——ろw.Ν╂二╂q╂q.C╂o╂M(鈀╂佉掉)热的,温软的,像被拦截的花瓣。他的声音模糊在呼吸之间,他说不会。 “这样就够了,秦琛。”你退后一点,“不会再有其他人,不会再有任何人强迫你,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们就不做,我们只做你想做的。” “为什么全都只跟我有关?那么你呢?你不害怕吗?”秦琛问。 “我不害怕。”你回答他,“你受过伤,才会害怕,可是我没有,我是完整的,而且我爱你,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因此,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 “任何?”秦琛喃喃地问。 除了牵手,秦琛从来不曾主动做出任何更亲密的举动,曾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堆成将他钉死的枯骨十字架,世上没有不渴望彼此的恋人,可他所经历过的所有都在告诉他性是肮脏丑恶令人疼痛的,性是罪,刺穿他皮肉与灵魂的长钉令他只能承受而无法索取,只有你拥抱他,他才能拥抱你,只有你亲吻他,他才能吻回你,倘若你站在原地,他便只能悬于十字架上,被渴望与罪孽烧成枯灰。 你要他从十字架上下来,你要他重新回到人世。 “任何。”你说。你拉过他的手来贴在脸上:“如果你想触碰我,那你可以触碰我,如果你不想,那就不要。” 他的手僵得不似活物,好像一块你松开就会落下的石头,可是你松手,他依然紧紧贴着你的脸。你偏过头去吻他的手心,这让他颤抖了一下,他的指尖缓缓下落,粗糙的茧摩擦你的侧颊,当他的手指触碰你的颈动脉时你几乎能听见血液奔流,往下,再往下,他触碰你的锁骨就像风亲吻浮出水面的圆木。 他的手逐渐不再冰冷,温热粗糙的触感从一个点扩张成一个面,他的手掌压上你心口处,你抬眼看他,月光令他的黑瞳仁呈现出一种更清透柔和的质感,像是浅浅一泓泉水中的黑水晶,你把手贴上他的心脏,你甚至不需要用力便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是如此激烈,仿佛他的肋骨间囚禁了一只热腾腾毛绒绒的小兽,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你手心里来。 然后你们再次接吻,是他主动吻你,他的呼吸在咫尺间犹豫了许久,最终他重重地闭眼,嘴唇撞上你仿佛这是一次充满希冀的逃难,你们离得很近,近到你能听见他胸腔里幼兽的挣扎,还没长大就被万箭穿透的幼兽,鲜血先于欢愉从它体内淌出,每一次跳动都是嚎哭,你贴紧他的心口,张大五指,接住它的出逃。也是他的出逃。 那是过分安静的吻,你没有发出声音,他也没有,于是呼吸变得掷地有声,心跳声如擂鼓,你们对视,直到掌心下震动的频率从大相径庭到相似,再到完全重叠,最后好像只剩一颗心脏支撑两具身体——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的,足够完整的心脏。这令他终于有机会将那千疮百孔的器官取出,小心缝合,慢慢修补。 他抚摸你的大腿,你的侧腰,你的小腹,他小心翼翼地逡巡,这是依恋而纯洁的抚摸,仿佛只是想确认你的存在,他指腹的茧隔着皮肤挤压你的肋骨,你扶住他的手背往上,手掌摩擦乳肉,他像被火烫到一样要缩手,你按住他,你对他说:“没关系。” 秦琛渐渐放松下来,他尽可能地张开手指,干燥温暖的手掌与你紧紧相贴,粗粝指腹无意间碾过乳头带来的刺痒令你哼了一声,秦琛停下动作:“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你说,“很舒服。我喜欢你碰我。” 秦琛抿了抿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垂下视线,盯着你的大腿,手却没收回来,欲望隐秘地蔓延,你开始出汗,皮肤与皮肤之间出现了奇妙的黏性,粗茧摩擦皮肤时的细微声响黏腻而暧昧,你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时泄露的呻吟,秦琛又顿了一下,但这次他没有停下动作,他静静地看着你,眼睛里像有黑色火焰复燃。 你们又接吻,他也开始出汗,你在他紧实的小腹上摸到满手的汗水,你亲吻他的伤疤时尝到湿润的咸涩,他也吻你,吻像雨点一样珍视地落下,淅淅沥沥,淋淋漓漓,从胸口到小腹,从小腿到大腿,情欲在轻飘飘的雨中抽枝发芽,他埋首在你两腿之间时你下意识地要往后躲开,他扶着你的大腿,眼神安定,嘴唇吐出的热气令你后腰酥软,声音震动你的皮肤:“我想给你……我爱你。” 你不再往后缩,软韧的舌撩拨阴蒂带来的快感在你大脑中炸响,你湿得厉害,分泌液令你腿间一片泥泞,他像对待花一样吮吻你,触感全部集中于一点,过分尖锐的愉悦生硬地闯进你的身体里,你抬起腰又落回地面,指腹的茧在腔道内摩擦时彰显出无与伦比的存在感,轻微的疼痛反而使快慰变得更加清晰,他的呼吸潮湿滚烫,你难以抑制地弓起腰。 你感觉到他的手爬过你的小腹,裹住乳肉,被子是凉的,空气是凉的,唯有他的身体是热的,你的双腿在他肩上交叉,脚趾蜷紧又松开,他抬起头时你看见他湿漉漉的眼睛,他的鼻尖和下巴也是湿的,他凑过来吻你,带着淡淡腥味的吻交换于唇齿之间,手指没入又抽出,指腹震颤,你仰着头闭上眼,高潮的尖叫被模糊成一种更温腻的声响。 然后你们相拥躺着,没有人说话,你看向窗外,那是你见过最安定的月亮。 -- 十六 秦琛捧着书低着头,看着好像还在认真阅读,但是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他依然没有翻页,你歪着头看他,发觉他正盯着茶几发呆。 “你在想什么?”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我在想……我应该去工作。”秦琛说。他合上书。 你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你还没有痊愈吧——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上周医生还说,不能现在就减药呢。” “但是我已经好很多了,”秦琛皱眉,“我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那倒也是。”你说。 从盛夏到深秋,再走进南方潮湿寒冷的冬天,等到过完年,秦琛就已经在家养了大半年的病了,虽然还在吃药,但他不再失眠,不再在回想起往事时破碎得像被摔在地板上的陶瓷士兵,也不再对人群和公共场所感到抵触甚至恐惧……经过八九个月的修修补补,他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眼神空洞,就连笑容都需要用尽全力点燃自己才能绽出的男人了。 “你想做什么工作?”你问。 “特警。”秦琛说,“我会的也不多,至少特警还能沾点边……” “你怎么想?”秦琛看着你。 “我……”你沉吟片刻,有点担忧地问道,“我会支持你。但是,秦琛,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工作压力会很大吧?尤其你想做特警……虽然我也不太了解……” “我也只是暂时想想。”秦琛挠挠头,“也不可能立刻就入职,还需要考试呢。” “但是如果你想去,那现在就得开始做准备了吧。”你说。 秦琛点头。 “你自己决定就好,”你对他说,“如果你想去,那就开始准备吧,如果你觉得还没准备好,也可以多休息一段时间。我都会支持的。” “可是如果我真的成了特警,我会很忙,”秦琛抿了下唇,“我可能会突然被调去执行任务,可能十天半个月不能回家,甚至可能……” “但这是你想做的,对吗?”你截住话头。 “是的。”秦琛说。 “那就去吧,”你拍拍他的手,“再忙也总要回家的。” 秦琛定定地看了你片刻,他慢慢倾向你,脑袋枕在你的肩上,黑发软软地扫过你的颈窝,呼吸平定悠长,他握住你的手,捏了捏,轻声说:“谢谢。” 那是年二十八的晚上,春天的第一场雨绵润如油,悄无声息地抚摸窗户,水珠细小得仿佛这不过是一场过于浓稠的雾,热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电视里的歌手正唱着十年前的老歌,脉脉软腔融化在湿润温暖的空气里,冰啤酒上的厚厚泡沫消弭如同倒塌的云层,他抬起头来,于是你们接吻,膝盖在毛毯下轻轻碰撞,十指相扣,额头相抵,相守就像每一个最普通的时刻。 过完年后,秦琛开始准备特警公务员考试。 他比你想象得更有毅力,他日复一日地坐在书桌前,荧光笔将段落切割成岛,整齐的黑字一行一行爬满页,又一页接一页地连绵下去。 你在他手边放下咖啡,顺手拿起摊开一旁的笔记本翻看,这一页是他的思维导图,你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哇哦。” “哇哦?”秦琛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你耸肩:“对你的笔记表示惊叹?我没想到你会这么……” “拜托,当兵也不是每天只需要跑跑操打打靶再互相对练一下就够了,好吗?”秦琛放下笔,“我们也需要学很多东西的!” 秦琛看上去非常不满,你忍住笑,故意轻飘飘地说:“当然。” “当然?”秦琛睁大眼睛,“就一句当然?” “你知道人的裸眼视力范围是多少米吗——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知道这个数据在晴天阴天下雨天和晚上、下雨的晚上分别会受什么程度的影响吗?你知道M1903和PSG1分别适合什么场合吗?你知道怎么从脚印判断敌人的……” “好了好了,”你被这一连串问句弄得头痛欲裂,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是我低估了你,对不起!” 秦琛在你手心后面笑起来,眉眼飞扬,黑眼珠灼灼而亮,蓬勃得像是不会熄灭的火,他拉下你的手,尾音得意地拉长:“没关系——ろw.Ν╂二╂q╂q.C╂o╂M(鈀╂佉掉)” “你一定能通过的。”你笑着放下他的笔记本。 秦琛抿了抿唇,刚刚的骄纵感一下子不见了,他皱着眉,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通过……” “你当然会通过,”你顺手揉揉他的头发,“你努力了,努力就会有好结果的——ろw.Ν╂二╂q╂q.C╂o╂M(鈀╂佉掉)而且,拜托,你以前可是特种兵!” “其实,特种兵和特警差别还是挺大的,不管是任务内容还是任务对象,还有战斗方式也天差地别……所以优秀的特种兵也不一定能成为优秀的特警。” “但是你可以,”你说,“对吗?” 秦琛愣了一下,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他重重点头,下巴又昂了起来:“当然。” 四月招警考试,秦琛埋头苦学了两个月,还去做了不少体能复健练习……你觉得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秦琛也一直很自信,到了考前三天,他却突如其来地焦虑起来——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不是因为担心无法通过考试,而是因为担心他真的能通过考试。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做好出任务的准备了……”秦琛低着头说,“万一我在出任务的时候,拿着枪,又想起那些……那些事怎么办?” “你可以的,你已经好起来了。”你对他说,“你已经很久没做噩梦了,对吗?” 秦琛点点头,又无意识地滑下沙发,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可这跟出任务不一样,万一我……不,我还是不要去了……” “秦琛,你知道我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如果你要退出,我当然也会支持。”你在他旁边坐下,“但是,这是你很想做的事吧?你已经为此准备两个月了,我知道你有多努力——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前几天说梦话都在背知识点。” “真的吗?”他抬起头来,“我背了哪一条?是我总是混淆的那个……不,这不是重点。” 他摇摇头:“我当然非常想当特警,但我很担心我会又一次搞砸,跟别的事不同,这是无法弥补的,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我已经搞砸过一次了。我不能再……我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他的手攥成一团,青筋鼓出像即将破开皮肤的幼龙,肩膀也颤抖起来。你拉住他的手,轻声说:“特警入职后会有模拟行动吧?你可以去感受一下,如果不行,你就再回来,好吗?没有人会因此觉得你是逃兵的,你是在对所有人负责。” “秦琛,这是你很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让自己后悔,好不好?” 秦琛手掌翻转,握住你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好像你的手是什么解压玩具。半晌,他又深又长地叹气:“好吧,无论如何,至少考试我得参加。” 你如释重负,顺势握紧他的手:“太好了!” “去买菜吧?冰箱好像空了,午饭都要没着落了。”你站起身,他依然拉着你不放,闻言点点头。 你要工作,秦琛要准备考试,所以你们习惯一次买很多食物储在冰箱里,这样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你们在菜市场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拎着大袋小袋地往回走,平时你们都会沿着马路往回走,但是今天秦琛想早点回去接着复习,你们便从小巷里抄近道回去。 自从秦琛与你同居以后,你似乎再也没走过这种小巷了,尤其是你家附近的这些小道……你有意绕开城市的毛细血管,你总觉得穿行在它们之间能嗅到陈腐腥甜的血气,汹涌澎湃而来,将秦琛再次冲走。 但秦琛主动提出要快点回去,你也不好多阻拦,只能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顶着不适感匆匆往家走。 在拐过第三个巷口时,秦琛往后瞥了一眼,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皱了皱眉,好像怕你担心,又立刻松开眉头,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怎么了?”你问。 秦琛犹豫了一会儿,轻声答道:“有几个人跟着我们……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别怕,我们马上就走出去了。” 你心中警铃大振,只得跟着他加快了脚步,然而在下一个拐角,你们还是被身后轻佻的声音叫住了。 “小琛儿,走这么快干什么呀?” 你记得这个称呼,秦琛曾被他的客人这样称呼过。你下意识抬眼看他,秦琛脸上依然平静,骨节却捏得泛白。 “别回头,走。”秦琛说。 你只好更加快了脚步,谁知后面的人走得更快,再加上你拎的东西实在是太重,没走几步,气喘吁吁的你和他就被后面的人给追上了。 “好久不见呀,”男人笑嘻嘻地说道,“小琛儿。我们还以为你醉死在哪个街头了呢,前段时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还不信,毕竟你……” 他的目光往秦琛下身一晃,另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 秦琛骨节捏得更白,你听见他深呼吸了数下,才开口平平问道:“找我有事?” “啊,没事就不能找你吗?”男人夸张地捧住心,“也太伤人了……我们好歹是老朋友吧。” “我没有朋友。”秦琛说。 这是你第二次听他说出这句话,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坦,像一条绝望的看不到头的直线,除了这次他站在你旁边以外,一切都仿佛与过去无异,那瞬间你仿佛又回到那个初夏,你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关于命运是如何让他一次又一次跌倒,关于无法逃离的过去……你的胃狠狠抽了一下,赶在那几个人说出更不堪的话之前往前一步,挡在秦琛面前:“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男人笑起来,“你问他呀,我是谁?” “小琛儿,告诉他,我是怎么操你的——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有让你爽到吧?就算没有,我总该是你最大方的客人吧?别这个表情,热情点嘛……” “嫖娼,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最高罚款五千。”你说。 男人愣了一下,又笑:“嫖娼?所以他现在还在做这个?” “不做了,所以如果你再纠缠,那就是骚扰,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看着他说,“顺便,强奸男性算故意伤害或者猥亵,三年以下。” “你在说什么?你信不信……” “碰我一下,我就告你猥亵。”你盯着他,“五年以上,最高十五年。” “告我?”他大笑,“你知不知道我姑父是法院的……” “法院的谁?”你问,“名字告诉我——ろw.Ν╂二╂q╂q.C╂o╂M(鈀╂佉掉)你知不知道检察院是做什么的?” 其实你只是装得镇定,实际根本就是在满口胡诌,不过料想这种街头混混也看不出来……你依然不动声色,故作平静地和那几个人对视。 “还有事吗?”你问,“没事的话,我们要走了。” 那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说嘟囔着什么,可到底没上前来阻拦,你也不想听,用手肘碰碰秦琛,转身往家走去,一直到走到公寓楼下,你才松懈下来,抬头去看秦琛:“你还好吗?” 秦琛的脸色不算太差,他按了电梯,轻声说:“我没事,你刚刚……” “我刚刚都是乱说的,”你说,“我赌他们是法盲……还好他们真的是。” 秦琛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睫毛垂下来,阴影落在上扬的眼尾,显出几分温柔:“你又保护了我一次。” 你们走进电梯,你有点不好意思:“被你说得好厉害。” “本来就很厉害,”秦琛放下沉甸甸的塑料袋,用手背轻轻碰你的脸,“让我很安心。” 电梯到了楼层,门叮一声打开了,你们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至少你是这样认为的。 下午你工作时,秦琛突然说他要出去一趟,你太专心致志,就只是嗯了一声,直到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你才突然反应过来,他去干吗了? 你一时间有点担心,想给他打个电话,结果手机又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你在沙发缝隙间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又跑去房间找,结果还是没看见,你急匆匆地进了书房,听见传来开门的声音,便赶紧跑出客厅。 “秦琛,你去哪……”你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弄成这样?” 秦琛表情很轻松,可脸上却蹭破了好几块,正在渗血,左颊还有很明显的红肿。 “去打架了。”秦琛碰了碰眉毛上方的浅口,极其夸张地咝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惨兮兮地看向你:“我要破相了,快帮我上药。” 你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来:“你去跟谁打架了?你,你身上呢?还伤哪了?” 秦琛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脱了上衣示意你看,你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只在后背看到了几块红肿,估计过段时间会变成淤青,但是也并不严重。你这才勉强放心。 秦琛见你表情逐渐不再严峻,便开口回答你的问题:“去揍上午那几个傻逼了,本来以为一一会儿就能回来,结果找人花了点时间,还碰到了别的傻逼,顺便也揍了他。” 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几个傻逼真以为我好欺负呢……”秦琛哼笑,“啊,你放心,我没下重手。” 他向你解释:“我挑肉厚不容易受伤的地方下手的,他们肯定没事,只是得痛上一阵子。” 你根本不关心那几个人到底有没有受伤。 你怔怔地凝视着他,眼前的男人笑得那样开心,漂亮的眉眼里满是不驯,唇边还隐隐含了三分轻蔑,你和他对视,你看不到半分死气,你只看见世界广阔,他疯狂生长,熊熊燃烧,像人间最顽固,绝不会被砍断的荆棘刺灌。 他终究是刺穿撕破了紧紧包裹他,让他无数次窒息,无数次濒临死亡的厚膜。他不再恐惧了。 “秦琛,”你轻轻抚摸他的脸,“你完全好了。” 他一怔,笑意更加沸腾。 “你知道吗,因为今天上午的事,我本来还想问你要不要离开这里。”你说,“我们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不需要,”秦琛笑得灿烂,“我没那么脆弱。” “现在我知道了。”你笑着说,“是我担心太多了。” “以后不用这么担心我了。”秦琛注视着你,“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也可以保护你——ろw.Ν╂二╂q╂q.C╂o╂M(鈀╂佉掉)我还会保护更多人,如果我能当上特警。” “你当然可以。”你说,你又补充道:“但你不能再这样随便打人了,警察打人绝对会上新闻……” 秦琛笑出声来:“我知道!所以我才挑了今天去,我现在还是人民群众呢!” “如果以后再有人说闲话呢?” “我会当做没听见,”秦琛凝视着你,“今天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这么生气……我以后不会这样了——ろw.Ν╂二╂q╂q.C╂o╂M(鈀╂佉掉)不过,估计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不需要从这里逃走,我也不需要重头再来,我可以就这样走下去。”秦琛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 “可以。”你回答。你深深地看他。 他吻上你,你尝到他嘴唇边的细小砂砾,又尝到他滚烫的舌尖,他因为你碰到他的伤口而小小地倒吸气,却久久不肯终止这个吻,你闭着眼,金色的夕阳恰好落在你的眼皮上,令你既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一整片温热的橙红。 后来你取来酒精与棉签帮他清洁伤口,在你小心翼翼地点碰他的颧骨时,他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拉住你,他说:“我的人生,实在是太好了。” 那瞬间秦琛的过去在你眼前飞速展开,像被飞速翻开的一本书,你看见他被重病的母亲掐到濒死,他抱着小猫哭着入睡,他被继父压在身下,他满脸是队友的血,他在巷子里捡钱,他在路灯下衰败地笑,他在自动售水机旁蜷缩……他被虚空中的巨手一次次撕碎,被苦难一次次压垮,可现在,他笑着说,他的人生实在是太好了。 你几乎要流下泪来,可你忍住了,你对他微笑:“以后会更好的。” 他嗯了一声,歪头靠上你的手,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越发璀璨,如此明亮,如此耀眼……你终于确定,你想捞起的,坠入深渊的光,已经再次闪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