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虐文里磕糖(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在虐文里磕糖(穿书)》作者:香草芋圆【完结】 文案: 洛臻穿进了一篇绝世大虐文。 这是一篇弥漫着浓浓古早气息的宫廷虐文。 虐点集合了相爱相杀,狗血误会,带球跑,女主重病吐血,虐死了,男主后悔,死去女主成为白月光等虐文热梗。 没错,这篇虐文BE了。 还好洛臻不是女主。 但也没差多少。 因为女主是去敌国为质的一国公主,她是陪公主一起去的伴读,姐妹团,发小儿。——同生共死。 洛臻琢磨着,既然男主女主真心相爱,这篇虐文或许……还能抢救一下? 女主高岭之花的人设改一下。改成傻白甜嘛。 把恶毒女配这类角色,统统掐灭在萌芽里。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CP组起来,糖嗑起来,创造HE的美好氛围。 若干年后。 洛臻:费尽洪荒之力,我终于……让剧情崩得妈都不认识了。 洛臻:说好的虐文呢? 洛臻:最后怎么改虐狗了? 洛臻:说好了跟我一起抠糖的的小伙伴呢? 洛臻:最后怎么变成我撒糖了? 不按常理出牌、一不小心就翻天的世家贵女VS相貌温柔下手黑、扮猪吃老虎的腹黑王爷 日更,中午12点更新,晚上看作者心情不定时掉落双更 1V1 坚持He不动摇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臻 ┃ 配角:周淮 ┃ 其它: 第1章 大昭殿 一阵萧瑟冷风吹过,卷起漫天金黄落叶。 远处大昭殿鼓乐齐鸣,乐音夹在风中传过来,鼓乐声透着无尽的热闹,越发显得殿外前庭死一般的安静。 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大殿之外,文武官员分成两列,按品级穿着各式飞禽走兽朝服,黑压压站满了前庭,一眼望去,仿佛无数排高低不同的木桩子。 又一阵大风刮过,漫天飞舞的落叶瞬间扫荡一空,不知被卷到哪片旮旯角落里去,只余最后一片金黄色的落叶被旋风卷到高空,划做一道弧线,从左到右横穿过大片人群头顶。 无数双眼睛便从左到右,沉默地盯着那片落叶,晃悠悠落在汉白玉阶下。 一只手把那片金黄色的落叶捡起,举在面前,饶有兴趣地端详起来。 “公主,你看。”洛臻把叶子晃了晃,“秋天的银杏叶,多漂亮。咱们那儿可没有这个品种。” 宣芷穿着丹凤朝阳大礼服,双手捧着厚重古朴的雕花木盒,笔直站在汉白玉蟠龙台阶下。洛臻递过来的叶子出现在视线里,她的眼皮动了一下,随即冷淡地转开了。 “这是什么场合,别乱动。”宣芷低声道,“几百双眼睛盯着呢,别叫人看轻了去。” 洛臻两根手指拎着银杏叶晃了晃,转过身去,姿态随意地往左右打量了几眼。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额前垂挂的明珠流苏发出细微的泠泠轻响。 无数道审视探究的视线仿佛被火烧灼了似的,迅速四处闪避了开去。 周围分列整齐站立的文武官员,个个目不斜视,又站成了面无表情的木桩子。 朝廷庆典大朝会之日,这些站到了大殿外头,同她们一起吃冷风的官员,自然不会是什么一品重臣,封疆大吏。放眼望去,几乎是一色的蓝色青色低阶朝服。 在满眼暗沉的服饰颜色之中,站在人群前排,身穿鲜艳朱色大朝服、乌发缀满明珠的两名少女,越发显得突兀了。 又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带着深秋特有的寒凉冷意。身体聚集了半日的热气,被这阵风毫不留情地带走了。 “阿嚏!” 厚重的丹凤朝阳大礼服也挡不住北方的寒风,宣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托着厚重木盒的手抖了抖,木盒子差点斜飞了出去。 洛臻眼疾手快,从侧边伸手一挡,把黑色雕花木盒稳稳托回宣芷手里。 “小心。”她低声道,“我拣片叶子不算什么,在大昭殿外摔了国书,落入有心人眼里,可是大事了。” 宣芷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昂起下巴,故作冷静地环顾周围。果然又有无数道目光,纷纷闪避转开。 “天气太冷,手冻僵了。”宣芷脊背挺直,保持着挺拔自矜的姿势,“阿臻,能不能找根带子,把我两边衣袖扎起来。袖子里空荡荡的,灌满了风,冷得厉害。” 洛臻琢磨了一下,“公主,你现在这样衣袂当风,远看还挺美的。真拿个带子把衣袖扎成两个布口袋,被哪个在场的缺德官员写篇讥讽文章,咱们就青史留名了。” ”阿臻,怎么办。”宣芷表情冷漠地道,“我觉得我的鼻涕快要流出来了。” 洛臻扶额,从怀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了一张雪白方帕,装作帮宣芷擦汗整装的模样,小心地擦拭过脸颊,把帕子按在鼻子下面。 “擤鼻子的声音轻一点儿。几百双眼睛盯着咱们呢。” 宣芷果然极轻微地擤了鼻子,姿态端方地示意洛臻把帕子收起来。“站了好久了,我想更衣。” “我也有一点。”洛臻叹气,”南梁皇帝还没召见咱们,再忍忍罢。都站了整个早上了,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两人正在嘀嘀咕咕说话间,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响鞭声,钟罄鼓乐声随之大起。 -- 第2页 殿外百官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八头打扮华丽的白色大象排成左右两排,踩着鼓点,摇头晃脑地出现在朱红色的宫门下,在手执响鞭的禁军带领下,沿着汉白玉走道,缓缓走向大殿方向。 宣芷面无表情地看着象队走近,“大象都拉出来列队了,还不宣我们进殿。南梁皇帝是不是觉得我们还不如畜生?” 洛臻倒无所谓,“畜生才不会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南梁皇帝故意晾着咱们,存心给个下马威呗。” 她们这边神色如常,那边的官员队伍里却起了小小的骚动。 毕竟,南方属国进贡的白象,在地处中原的南梁士子眼中,是极少见的祥瑞异兽了。 有官员和相熟的同僚小声议论起来,象队经过身边时,不时有人带着压抑的激动神色,伸手指指点点。 宣芷低低地哼了一声:“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暹罗国的白象,孤在秣陵都时见得多了。” 洛臻倒是目不转睛,盯着大象身上的披挂看了许久。 那八头白象身上的披挂五颜六色,在阳光下灼灼反光,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金灿灿的是金丝,红艳艳的是红宝石,蓝幽幽的是蓝宝石,绿莹莹的是翡翠,一块块镶嵌在波斯地毯上,每件披挂都是价值连城。 洛臻端详了几眼,笑道,“南梁富庶,果然大手笔。” 这时候,象队踩着鼓点,正慢腾腾经过宣芷和洛臻的面前。 前面领队的禁军觑得时机正好,猛地一甩响鞭,坐在象背上的御者拉紧套索,领头的两只白象得了指令,忽然甩起长鼻扬声嘶鸣,高高抬起两只前脚,人立而起。 站在汉白玉走道侧边的两名少女,登时被笼罩在庞大身躯的阴影之下。 宣芷:“……”这是故意的吧? 洛臻:“……”这就是故意的吧! 殿外的文武百官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等了片刻,想象中的尖叫声却没有出现。众人定睛望去,颍川国等候觐见的两位贵女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敬端公主一脸冷漠,和象背上的御者互相对视。 响鞭再度甩起。 领头两只大象前脚落地,长鼻甩动,继续慢腾腾地往大昭殿方向走去。刚才的一幕小小的插曲,被迅速遗忘,抛在脑后。 洛臻撩起眼皮,扫了周围官员一眼,果然看到许多失望遗憾的神色。 她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公主,你刚才可以表现得更惊讶一点。我觉得吧,比起看到一个雍容大气、处变不惊的公主殿下,他们可能会更喜欢看到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宣芷冷漠道,“你今天已经表现得够土包子了,地上的叶子也要捡,畜生身上的披挂也要盯着看。我怎么会带你过来做伴读。” 洛臻浑然不以为意,手里捏着银杏叶子,来回转得好像小蒲扇一般,懒洋洋笑道,“别的伴读可伺候不了你,我的好殿下。捧了这么久的国书,手麻不麻?要不要臣替公主端一会儿?” 宣芷:“呸。把那破叶子扔了。” 她们这边等得无聊,索性旁若无人,聊起闲话了。 这边的动静虽然不大,落在那群恢复了安静、又站成一片木桩子的文武官员眼里,却被放大了百倍,显得不顺眼之极。 黑压压的官员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重重哼了一声,低声道,“蕞尔小国!不知礼数!” 说话的是一名新上任不久的七品御史,年轻气盛,最爱臧否他人。今日朝廷举办庆典大朝会,如此重大场合,颍川国两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居然入了朝,与他同列殿外。即使这两名女子身份贵重,这名御史依然深以为耻。 他自以为隔的距离颇远,小声抱怨一句,那边肯定听不见,没想到话音未落,跟随颍川公主入朝的那名少女伴读已经应声回头,在黑压压一片文官人群之中,准确地找到声音来处,冷冷盯了御史一眼。 那一眼仿佛淬了冰,御史与之对视了片刻,竟然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转过视线,避开了。 便在这时,从大昭殿处遥遥传来的绵延钟罄鼓乐之声,停下了。 片刻之后,一名圆脸宦官手持拂尘,出现在汉白玉蟠龙台阶高处,高声喝道,”陛下口谕,宣颍川国主嫡长女,敬端公主宣芷——觐见!” 宣芷的脸色紧绷起来,一身丹凤朝阳大礼服也绷得笔直,捧着国书,就要往台阶上走。 洛臻落后半步距离,跟在宣芷身后,低声提醒道,“等下进殿的时候,头低一些,态度恭顺些。咱们是入京为质,不是来送战书的。” 宣芷没有回答,单薄的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洛臻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多说几句话,多劝几次,便能改掉一个人的习性,那便不叫天生的性子了。 但有些事,就算公主听不进去,她也必须说,必须劝。 前方这处大昭殿,对于敬端公主宣芷来说,是一处非比寻常的所在。 只要今日迈进了大昭殿,宣芷十六年来平平稳稳的天之娇女人生,就再也不同了。 因为……从这大昭殿开始,一本绝世大虐文,即将缓缓开启第一页。 大殿里面正等着宣芷的——是虐女主千百遍也不厌倦的男主。 眼看从小陪伴了十几年的好姐妹,发小儿,就这么毫无所觉地一步步迈向注定的人生道路,洛臻心情复杂之极。 -- 第3页 心里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化作一句简单的提醒。 “大殿门槛高,公主脚下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2章 穿书这些事儿 自己穿进书里这种事儿,洛臻至今想起来,还是觉得如坠梦中。 身为雁郡洛氏本宗的嫡女公子,她自小在秣陵都长大,自襁褓中起,便被母亲带着,时常出入宫廷。身边的玩伴,都是如她一般身份的世家嫡女。 颍川国主唯一的嫡女宣芷和洛臻年纪只差了一岁,到了启蒙的年纪,她便理所当然的做了公主伴读,常随左右。 待洛臻长大了些,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嫡女公子’这个说法,只存在于颍川国。 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国主的,也只有颍川国。 与颍川国仅仅一江之隔、雄踞千里疆域的东陆两国,女子的地位,却有如天上地下。 江水这边,颍川国民风开放,并无男女大防,男女皆可入朝为官。 民间女童束发入学,几乎与男子无异。世家大族的嫡女公子之中,这些年间,也有不少身居高位、掌了权柄的,娶了男妻不说,納了几房男妾的,也大有人在。 但隔水相望的东陆‘南梁’‘北梁’两国,虽然互为死敌,征战百年,对待女子的方式却惊人的一致。 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子无名。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许多女子,终生守在内院高墙之内,不得出家门一步。 洛臻幼时读到此处,拍案而起。 因为一水之隔的两地风俗截然不同,等她稍微长大些,出门游历时,遇到了许多怪异的事情。 东陆那边的普通百姓,如果在国境边丢了个女娃子,多半就不去找了。女娃子侥幸顺水漂到了颍川,国库出钱供上学堂,如果学出来了,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日子过得比东陆这边强上百倍。 如果东陆百姓在国境边丢了个男娃子……那肯定哭天喊地,动员全族的男丁出来沿江寻找。万一家里的男娃子被对面颍川国的人捞去,卖到大户人家做了妾室,那可就哭死了。 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洛臻开始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古怪记忆。 她与二叔家的族姐洛雅之最为亲厚,试图跟洛雅之说过两次。 第一次她说,“姐,我做了个怪梦,我坐在一只银色巨鸟的肚子里,可以在云层里展翅翱翔,瞬息千里。” 第二次她说,“姐,我觉得可以做出一种武器,从天上丢下去,地面上升起一只蘑菇,一座百万人口的城池当场化为齑粉。” 第一次,洛雅之担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莫不是发烧了,净说些胡话。 第二次,洛雅之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转头招来了家里延请的西席,吩咐道,“二小姐白日里太过空闲了。明日起,午休的一个时辰改做半个时辰,多出来的半个时辰,让二小姐脚踏实地,单日练字,双日蹲梅花桩。家主那边,我自会去说。” 午休的时间少了一半,又被自家父亲母亲提着耳朵,各自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洛臻就学会把古怪的记忆片段藏心里了。 ——那些打扮怪异、露胳膊露腿就敢出门的女孩子。 ——那些放在透明的琉璃柜子里,看起来很好吃的五颜六色的糕点。 ——那些发出轰鸣之声、比骏马奔行得更快速的铁马。 都当做是一些光怪陆离的白日梦。 她洛臻依旧是秣陵都城里那个呼朋引伴、醉倚轩楼的世家贵女,洛氏嫡女公子,敬端公主未来的肱骨之臣。 直到三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打破了颍川国维持了百年的平静。 最近几年,南梁北梁连续打了几场倾国之战,南梁势如破竹,北梁节节败退,两国的平衡被打破了。 吞并了大量敌国土地物资的南梁皇帝,终于有了余力,开始回过头来,收拾左右逢源的不安分老邻居。 六十万雄兵压境,一封带着威胁之意的国书,便迫使颍川国主不得不以‘上京游学、增广见闻’的名义,把唯一的女儿:敬端公主宣芷,送进了南梁国都,上京城。 名为游学,实为入质。 无论是家族名望,还是这么多年的情分,洛臻都是陪同宣芷入京为质的最佳人选。 她自然一口答应了。 没想到,就在车马踏入上京城的前夜,她做了一整夜的怪梦。梦里有一本书,缓慢地向她翻开了书页。 梦醒之后,她只想说一句,去踏马的。 她穿进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本辣鸡原著。 ……… 凡是优秀的作品,各有各的出类拔萃之处。 凡是辣鸡书,也是各有各的辣鸡之处。 洛臻中了大奖,她穿的这本书,带给人非常不一样的辣鸡感觉。 首先在设定上。 东陆两大国,南梁和北梁,是非常传统的东方男权社会设定,没什么好说的。 仅仅一条大江之隔的颍川国,居然是高端洋气的西方君主制设定。 难怪有女国主登基。 冲着这种魔幻设定就应该水火不容的三个国家,居然共存了上百年。 剧情发展也没什么好说的,出身于古代男权社会统治阶级的男主,南梁皇帝的第三子楚王殿下周浔,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出身于西方君主制的女主,敬端公主宣芷。 -- 第4页 洛臻连着几夜没睡着,琢磨了很久,这本书的辣鸡作者,或许,可能,大概,一开始雄心勃勃,想要写出一个女权社会与男权社会正面交锋,从而引发的一系列精神上的碰撞。 然而呢,辣鸡作者的精神层面显然没能拔高到应有的高度,文章写到后面,满眼都是男主与女主肢体上的碰撞。 不仅如此,这辣鸡作者还是个狗血虐文爱好者。 整本书虐点密集,集合了相爱相杀,狗血误会,带球跑,女主重病吐血,虐死了,男主后悔,死去女主成为白月光等虐文热梗。 文中出现的角色不是蠢就是坏,总之,全部是剧情推手。 这种辣鸡剧情,写到后面,当然是崩了。 崩得无可救药,大罗金仙再世也圆不回来。 这篇辣鸡文,就这么BE了。 如果这本辣鸡书真的只是一本书,洛臻看完了,最多大骂几声作者,把书扔进火盆了事。 然而,这本书的女主是宣芷。 不只是颍川国唯一的公主,她自小效忠的殿下,更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姐妹,发小儿。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宣芷一步步走向布满血泪荆棘的不归路。 第3章 三年为期 紫气氤氲的大昭殿内,文武百官虎视眈眈,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缓步进殿的两名颍川国贵女。 身穿丹凤朝阳大朝服的敬端公主神色肃然,按礼制跪于丹墀下,双手高高举起雕花木盒,代颍川国主向南梁皇帝呈交国书。 洛臻落后宣芷身后两步,跪下时差点被一层层繁复的衣摆绊到,低低啧了一声。 南梁皇帝约莫四五十年纪,面容清瘦,今日看起来兴致颇佳,接过了内侍递上的国书,略看了一遍,大笑着吩咐敬端公主起身。 “——说起来,十二年前,贵国国主曾经亲身前来上京会盟,与朕同席饮酒,相谈甚欢。朕亲自送出城外五里,依依而别。本以为有的是机会再会贵国国主,不想这么多年了,未曾再见一面啊!” 宣芷再次按礼制俯身行礼,举止丝毫挑不出错处。 “当年觐见陛下之后,吾王心中挂念,长久不能忘怀。只是国务繁重,不能亲自前来朝觐大梁陛下当面,心深憾之。这次派遣小臣前来,一来觐见陛下,献上岁贡,愿两邦长久交好;二来,小臣钦慕大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愿以三年为期,游学上京,增广见闻。”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跪于御阶下的两名华服少女。 “三年为期?” 他思忖了片刻,点点头,“三年也好。” 皇帝的视线从御阶下左边站立的几名成年皇子身上扫过,落在三子楚王身上。 “楚王。”他出声道,“朕记得,你还在泮宫上学呢?” 身穿亲王衮服的楚王周浔应声出列。 “回父皇,儿臣确实尚在泮宫东台馆求学。”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颍川国的敬端公主千里迢迢,前来我大梁游学,就冲着这份上进心思,朕想了想,上京城也只有泮宫国学一处合适了。还在泮宫上学的几个兄弟里面,数你年纪最长,敬端公主入泮宫的事,你多担待些。” 楚王当场应承了下来。 皇帝金口玉言,御阶下的宣芷和洛臻齐齐俯身行礼谢恩。 宣芷神情冷若冰霜,目不斜视。 洛臻倒是借着起身的机会,大大方方打量了楚王一眼。 书中的变态男主,现在还没到黑化的时间点。乍看起来,倒也是身材高大,目若朗星,仪表堂堂。 男主的身侧,站着几个与他打扮类似、同样穿戴者亲王衮服的青年男子,想来就是男主的几个皇家兄弟了。 洛臻也懒得一一去打量,只略扫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反正按照原著,没过几年,南梁的几位亲王殿下不是被男主弄死,就是彻底废了。 她的目光转向后排官员队列,开始仔细寻找起书里充当剧情推手的几个重要配角。 这边洛臻不去打量别人,别人却在打量她。 “有意思。” 南梁皇帝的长子平王,目不转睛地打量了许久御阶下的两名异国贵女,凑近了楚王耳边,低声笑道,“一个清丽出尘,凛然若雪。一个眉眼秾丽,艳若桃李。颖川国吃了败仗,居然送了两名罕见的美人来做质子。三弟,难不成这颖川国主,要对咱们用美人计?” 楚王瞥了眼自家大哥闪烁的眼神,漫不经心道,“美人计,不见得罢。前头站着那个,可是颖川国主唯一的亲女儿,身份贵重得很。” 平王的视线依旧来回打量个不停,“公主也就罢了,她那伴读的小模样当真不错。肤白,腿长,胆子也大。好一朵娇花。” 楚王笑了一声,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少年声音接口过去,冷冷道,“娇花?只怕是吃人的霸王花罢。大哥莫非不知这伴读姓洛?出身雁郡洛氏?” 在两位亲王面前插话的这位,正是他们的幼弟,去年刚刚封为邺王的六殿下周浚。 平王明显噎了一下,瞬间收回了视线。“雁郡洛氏的人?” 邺王今年不过十六岁,面庞上稚气未脱,平日里便看不上平王的做派,哼道,”去年闹得满城风雨的洛雅之,据说是这位的族姐。而这洛臻,是雁郡洛氏本宗的承祧嫡女。” -- 第5页 平王倒吸一口冷气,眼神都变了。 说起雁郡洛氏的女公子洛雅之,在上京城可谓是人人皆知。 以女子之身,十七岁会试夺魁、入朝为官,如今已经身为颍川国礼部侍郎的洛雅之,去年年满二十,加冠取字之后,竟然同时娶了男妻女妾,两抬轿子同日进门。 消息传到东陆,朝野震动。南北两国,上至皇家士族,下到黎民百姓,无不震惊瞠目。 笑话归笑话,惊骇也足够惊骇。 雁郡洛氏,自此更加声名大躁,令东陆男人闻风丧胆。 平王成了锯嘴的葫芦,不说话了。 楚王饶有兴致地又看了几眼朝堂上的两名颍川贵女,开口询问在场唯一一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弟弟。 “老五,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 祁王周淮站在平王身侧,应声抬起头来,犹自带着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 “三哥说什么?” 几位皇子之中,以祁王周淮最为身材修长,仪态娴雅。 他今日穿的明明也是一身厚重的蟠龙镶金线亲王衮服,但不知为什么,最能显露赫赫威势的大礼服穿在周淮身上,搭配着他寡淡的神情,漫不经心的姿态,硬是被他穿出了不属于凡俗浊世的翩翩出尘气度来。 楚王盯着自家老五看了一会儿,周淮带着几分茫然,眼神清亮而无辜地回视着楚王。 “方才殿外风起,吹得黄叶满地,景色极美,我想作一首《秋风赋》,方才始终在推敲,是‘飒叶惊风’好,还是‘飒风惊叶‘好……’” 楚王放弃了,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继续作你的赋去。作出来抄一份给我。” 他对一众兄弟道,”既然父皇吩咐下来,要好好招待远道求学的敬端公主,那便定于今夜,找个地方设接风宴罢。还请各位兄弟届时赏光前往。” 仪仗肃穆的大昭殿内,属国觐见的仪式终于完成,洛臻与宣芷于丹墀下跪拜山呼谢恩完毕,皇帝御口准了公主入泮宫游学三年。 收了丰厚的岁贡,又拿捏了颍川国唯一的公主、未来的颍川国主为质子,皇帝龙心大悦,暗示会遵守约定,召回边境的六十万大军,此行最重要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洛臻与宣芷按照礼制起身,倒退出殿外。 刚刚走过大殿前庭,背后激起的冷汗还没褪尽,便收到了楚王差人送来的请帖。 洛臻打开请帖,一目十行扫完,笑了一声,递给宣芷。 “刚应付了老子,又来了儿子。” 宣芷合起请帖,低声道,“我累了,不想去。” “公主当然要去。”洛臻背着手,踩着落叶满地的御道往前走,“初次拜会,不外是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底细深浅罢了。公主乏了,不想夜宴,便有无知蠢人以为你我怯场不去。与其以后费劲扭转这些不该起的小心思,不如一开始便直接掐灭的好。” 传话的内侍还没走,惊恐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捂住耳朵,麻利地躲远点儿。 洛臻转过头去,对他露齿一笑,斯文地道,“不妨事的,你可以把我的原话转告你们家殿下。顺便跟楚王殿下说,公主身份贵重,今晚的接风宴,还请好好准备,准备得盛大点。” ………… 入夜了。 城东一品居所在的太平坊,平日里灯红柳绿,车马纵横,整夜丝竹之声不绝。 今夜依旧车马往来如川流,但是太平坊出入的几条长街,各有大批甲胄鲜明的禁军值守,非执请帖者不得入内。 楚王周浔换了身绛紫锦袍常服,在众多世家子弟的簇拥下,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品居的花楼门廊下,注视着长街远处一辆双驾宽敞马车逐渐驶近。 “吁——”车夫勒住了马,诚惶诚恐地跳下马车,伏地请安。 另一名身形矫健的精瘦男子接过缰绳,从车驾前方站起身来,躬身掀开了马车帘子。 “公主,到了。” 此人正是同随公主入东陆游学的颍川国听风卫统领,汪褚。 众人注视之下,敬端公主系了件雪白的银狐大氅,捧着手炉,神色冷淡地出了车厢。 南梁人高马大,马车的车架也建得甚高,车厢离地足有两三尺。一名内侍赶上前去跪地,露出脊背供贵人踩踏。 宣芷站在车厢口,踌躇了片刻。 周浔的面上露出笑容,上前搀扶。 “公主心慈,不愿踩踏人背,那小王便斗胆暨越了——” 一只手从斜刺里伸过来,不偏不倚挡住周浔伸过来的手臂。 “不敢劳烦楚王殿下贵体,还是小臣来罢。“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宣芷身后响起,一名头戴金丝小冠、身穿直琚深衣、一副颖川世家弟子打扮的少年贵公子,不紧不慢地揭开车帘,出现在马车厢口。 楚王的脸色登时黑了。 颖川国的女人,果然如同传闻那般作风豪放,竟然跟年轻男子同车?! 不对,不是说敬端公主只带了一名洛氏嫡女做随身侍读么。 眼下这个又是谁?! 男侍读? 还是从秣陵都带过来的面首?! 众人瞠目瞪视之中,只见那俊美的少年公子利落地跳下马车,搀扶着宣芷下了车。 四面挂起的上百盏灯笼,照得一品居门口花楼处灯火通明。 -- 第6页 灯火交汇,光影交织,映亮了少年公子柔美中带着英气的面容,眉如远山,眼若秋水。 在场众多世家子弟有不少参与了早晨的大朝会的,越看越觉得这陌生俊美公子的眉眼似曾相识。 少年公子背着手,跟着宣芷往里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对诸人勾唇一笑。 “听说今晚这场接风宴不拘礼数,可以常服赴宴?小臣洛臻,换了平素惯穿的衣服,陪同吾家公主赴宴。” 第4章 接风宴(上) 角落里的铜鹤漏刻,报过了亥时。 夜晚的一品居内,歌声曼妙,弦音绕梁,歌舞愈急。 先是楚王起身,敬酒一轮。平王又起身,复敬酒一轮。 上京城身份显赫的世家子弟挨个起身敬酒,洛臻坐在公主身侧,敬一杯,接一杯,聊几句,辨明身份。 喝着喝着,笑了。 行了,不用费劲一个个找书里那些配角了,恶毒男配都聚在这儿了。 端坐于主客位的宣芷,已经喝高了。 虽然在旁人看来,敬端公主十几杯酒水下肚,依旧高冷清正,坐姿端庄,语气正常,连脸色都没有泛红,但洛臻一看她发飘的眼神,嫣红的唇色,就知道公主再喝下去就要吐了。 一轮酒敬完,接连喝了十几二十杯,筷子还来不及伸出去夹些菜品果腹,楚王轻飘飘递过一个眼神,他的两位心腹伴读之一,华尚书家的公子华正筠便站起身,出来搞事了。 华正筠此人天生一张讨喜的风流面容,今日穿了身朱红云鹤锦袍,未语先笑,举着酒杯,上前来敬第二轮酒。 “公主好酒量,华某有眼无珠,之前竟低估了。既叹且愧,自罚一杯。” 他率先举杯,当众一饮而尽,在众人的击掌赞叹声中,放下酒杯,叹息道,“今夜如此盛事,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只可惜邺王殿下身体不适,未能前来。实在可惜了。” 洛臻若有所思,瞄了华正筠一眼。 邺王周浚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性情孤僻傲慢,不给三哥楚王面子,这么多人参加的大宴都推脱不来,难怪在原著里,最先被男主搞死的就是他。 华正筠一个人自说自话便热络得很,亲手斟满了一杯酒,就要双手捧给宣芷。 宣芷当真喝高了,摆着清清冷冷的神态,目光偏移,盯着高处悬挂的几盏走马灯笼,早不知神游到哪儿去了。 洛臻起身,顺手便把酒盏接了过来,“饮酒三分意,以微醺最佳。再继续喝下去,便没意思了。公主今日已经饮了许多,这杯酒,由我来罢。”说罢干脆地满饮。 华正筠打量了几眼脸颊泛起绯色的男装丽人,唇边泛起一丝轻佻的笑意,竟就着洛臻的手,将喝空的金盏又斟满了。 “方才那杯,是华某敬公主的。这杯,才是敬洛小姐的。——不知洛小姐满饮此杯之后,可有了三分醉意,陶陶然自在微醺?” 洛臻捏着酒杯,似笑非笑,“洛小姐?这称呼倒是新鲜。洛某十岁之后,便没有听过了。” 华正筠噎了一下,迅速改口笑道,“华某无知,冒犯了。若女公子不喜这称呼的话,不如便随贵国的风俗,称呼阁下为洛君如何?” 洛臻举杯道,“如此甚好。”说罢将美酒一饮而尽,晃了晃空杯子,嘲道,“方才华公子问洛某可有三分醉意。呵,如此小杯,想要喝醉,难哪。”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端详着手里的精致酒盏,“洛某初来乍到,不知上京城的规矩。莫非贵都城娇养的诸位公子哥儿,都是用这种一口一杯的精巧玩意儿喝酒?小鸡啄米似的,有意思。” 在场诸位世家子弟的脸色齐齐沉下去了。 坐在右边下首位的,是一位五官秀美、神色倨傲的绯衣公子。此人身份不凡,正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弟弟,本朝国舅,文旭文小侯爷。 文旭冷笑一声,转头对楚王道,“三爷,颍川国贵客对咱们的酒杯不满意了,怎的不取大杯来。” 华正筠闻言接口笑道,“文小侯爷说的极是,大杯喝起来才畅快。我记得三爷府上带过来一套御赐的雕竹玉套杯,何不拿出来招待贵客?” 楚王哈哈一笑,吩咐人去取。 雅间精舍之内,丝竹之声再起,换了一曲《声声慢》。 宴席换了大杯,再有人上来敬酒,洛臻不再客气,一律替公主挡下。自己喝完了,亮出杯底,敬酒之人也得当场喝完。 两寸口径的方杯,连喝了七八盏,虽然面颊泛起了酡红,依旧眼神清亮,谈笑风生,如此酒量,令席间诸人暗自心惊。 眼看喝得差不多了,几位贵人的面子也给够了,再有人来敬酒,洛臻索性耍起了赖,以手覆住杯口,借着几分酒意,懒洋洋笑道,“不成,你们这么多人敬酒,便是把我灌醉了,也不算本事。想较量的下次找个日子单挑,今日喝够了。”说罢侧头问宣芷,“是不是,公主?” 宣芷以手支颐,轻飘飘“嗯”了一声,道,“我乏了,回去罢。” 平王看了看角落里的落地铜鹤漏刻,笑道,“才亥时中,时辰还早着呢,三弟精心准备了这许多酒菜,我看公主都没怎么吃。酒席尚未尽兴,如何便要回了。” 他笑着伸手点了点周围这些高门世家子弟,”你们这些人哪,上来就惦记着拼酒,正经话都没说几句,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敬端公主何等的金枝玉叶,平时哪里见过像你们这样恶形恶状的,看看,把公主殿下吓坏了罢——” -- 第7页 话音未落,宣芷砰得把两寸口径的大杯砸在几案上,不悦道,“谁吓坏了。孤去年上山猎狼,亲手剥了狼皮,做了披风献给母后。难道在座诸位多喝了几杯酒,就比血淋淋剥了皮的畜生还可怕了。” 平王被噎了一下,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洛臻嗤得笑出声来,对竹帘后管弦奏乐的伶人招了招手,吩咐道,“换支热闹的曲子。这首太慢了。” 乐音停顿了片刻,果然换了一曲《喜迎春》。 瞬间热闹起来的丝竹之声,铺满了偌大的雅间精舍,掩盖了瞬间弥漫的尴尬气氛。 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向雅间外轻轻地拍了拍掌。 在座的十几位锦衣公子互视几眼,目光隐晦,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下一刻,两列身披薄纱的少女掀开帷帐,鱼贯而入。 少女们娇声请安,声如莺啼,随即如飞燕投林般乖巧四散,各自陪侍相熟的世家高门公子左右。诸位公子低声笑着,夹杂着莺声燕语,一时间,乱花渐欲迷人眼。 宣芷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不由愣住了。 此时,洛臻的酒意已经有了七分。 她踞坐在几案之后,白玉般的手指把玩着青玉酒盏,仿佛不胜酒力般,视线微微下垂,落在自己眼前摆满了珍馐佳肴的桌案上,掩住了眼中的冷意。 ——男主女主齐聚一堂的场合,配角们果然迫不及待,跳出来搞事情了。 ------- 轻声曼语的雅间之中,当今国舅爷文旭嘴角勾着一丝冷笑,低声与同席而坐的武昌候世子说话。 “颍川国的女人,个个欠教训。依仗着有个好出身,就自以为能爬到爷们头上去了。你看看敬端公主,在三爷面前也敢称孤道寡的。你再看那个洛臻,好好的女人不做,偏要做个假男人,装得跟个真的似的!爷就是看不顺眼!看爷找一群真女人过来贴身伺候,叫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看她们有没有本事继续装样。” 同为外戚出身的武昌候世子捂着嘴,低声询问,“侯爷的安排,三爷知道么?毕竟敬端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呢。” 文旭无所谓地摆摆手,“明面上不招惹敬端公主。三爷的意思,把姓洛的气焰打压下来,杀鸡儆猴罢了。” 坐在另一边的武陵侯世子也靠过来,低声道,“这招有用么?听说这洛臻的族姐就是男女不忌的洛雅之,同时娶了男妻女妾的那个。“ 文旭哼道,“洛雅之有这份能耐,洛臻未必。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第5章 接风宴(中) “哎呀。”平王与怀中美人嬉闹了半日,故作惊讶地道,“怎的没有安排美人去颍川贵客那边侍酒?实在失礼啊。” “这些不懂事的丫头,怎地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文旭眉眼傲慢,视线斜扫过主客座,与洛臻堪堪正对。 “公主和洛君远道而来,为我朝上宾,今日你们若不能竭尽所能,好好招待两位贵客,又岂能展现我上京城的待客之道。”说罢把身边侍酒的两名少女往外一推,“你们过去,好好服侍。” 左右少女们犹豫着该不该起身。 她们身为教坊司的官妓,整日里迎来送往,眼神堪称毒辣,刚才进入雅间,不过一两眼功夫,已经足以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上首客位的那位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清雅,仪态端方,缀了满头的明珠,每颗都是拇指大小、价值连城的东珠。显然是出身高门的贵女。 少女身侧陪侍的那位少年公子,虽然一身男子深色直裾打扮,乌发也如男子般整整齐齐束入金冠,但脖颈无喉结,身材纤细,分明也是一名年轻女子! 两名年轻女子,跟随一群世家公子前来烟花之地饮酒作乐,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事件。也不知是哪家的高门贵女,如此的胆大妄为。 而她们这些身份低贱的官妓,若是贸然凑过去,得罪了贵女,又岂能有好下场。 官妓们犹豫着要不要陪侍的当儿,在座的另一位华服公子却仰头大笑起来。 此人相貌并不怎么出挑,但是神色洒脱,仪态疏狂,乃是当朝英国公家的二公子,齐鸣。 洛臻冷眼盯了此人片刻。 齐鸣此人,与华正筠一样,同为楚王的心腹伴读。可以说是男主身边的哼哈二将。 宣芷在原著里吃尽了苦头,无端背了许多黑锅,少不了这两位的推波助澜。 杜鸣抚掌笑道,“怪不得她们。这些教坊司出身的小女子见识有限,只见公主和洛君是女子之身,便不敢接近。又岂知,洛君岂是寻常女子,乃是大名鼎鼎的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将来要执掌一姓门户的人物。” 杜鸣眼角扫过上首客位,挑衅地与洛臻对视了一眼,方才接着笑道,“公主身份贵重,有洛君亲自照顾,不需要你们伺候。你们去伺候洛君,便如伺候在座各位爷那般即可。” 听到‘雁郡洛氏’四个字,官妓们神色微微震动。为首的两名少女不再犹豫,当即起身,一左一右陪侍到洛臻身边,声音娇柔,款款劝起酒来。 在座众人都已经换了大杯,几杯下去,酒意上涌,说话行事越发地放肆无忌。轻纱帷帐掩映的角落里,人影滚成了一团。 左右陪侍洛臻的少女得了暗示,竟柔若无骨地依偎过来,要以口哺酒。 -- 第8页 洛臻放下酒盏,对两名官妓做了个‘打住’的动作,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在座诸位公子互相看了几眼,各自捂嘴暗笑。 “宴席尚未过半,洛君竟已经不胜酒力了?” 有人凑近过来,轻佻地坐在洛臻身侧。 “本人素有听闻,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自小教养行事,如同世家教养长房嫡子一般。若是遇到了喜欢的美人,也如男子一般的娶妻纳妾。——不知,传言可真实?” 洛臻抬起眼皮,扫了眼来人。 一身正红色锦袍,风度翩翩,不是满肚子坏水的男配华正筠又是谁。 “华兄好见识。”她不冷不热地道,“雁郡风俗,正是如此。” 华正筠侧身过来,神色更加轻佻。 “伺候洛大人左右的浣纱和华浓,是教坊司里长得最可人的两个。却不知——可还能入洛君的眼?” 洛臻瞄了他一眼,放下酒杯,白皙的手指随意搭着左边少女的下巴,将少女含羞带怯的面容勾起来,在烛火下看了几眼。 “娇俏姝丽,容色尚可。”她漫不经心地评价道,“若是换了家姐,或许就纳了。只可惜,在下有些洁癖。凡是别人动过的,洛某便不喜了。” 两名侍酒少女顿时花容失色,以袖掩面,泪盈于睫。 洛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干净帕子,给她们两个分别擦了擦泪,低声哄了几句,又从自己腰间系着的蹀躞带解了随身的玉佩,各自赏了一块。 看到她这熟练模样,华正筠目光闪动,与文旭互看了一眼,各自均想着,莫非这洛臻也和她堂姐一个德行,男女不忌?! 若果然如此,那今日这个下马威,可算是失策了。 “今日在下协助酒宴,没有安排好人选,竟是本人的疏失了。改日宴客,定会找几个干净的预备着。”华正筠试探道,“不知……洛君喜欢一品居这样的地方呢,还是有更喜爱的所在,想要换个地方?” 洛臻失笑,“你说的换个地方,该不会是贵地的南风馆罢?” 华正筠笑道,“怎么,莫非不合洛君的心意?” 诺大的雅间里,就连管弦丝竹之声也弱下去了。洛臻神色不变,当着一众贵公子的面,对上京城里的南风馆评头论足, “贵地南风馆里的哥儿们,自小当作女孩儿般的养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学得都是丝竹管弦、琴棋书画这些娱人的玩意儿,虽是男儿身,又与女子何异?” 她姿态散漫地摇晃着手里的青玉盏,浓色的美酒在灯下泛出琥珀色的反光。 “若要寻女儿姿态,便去找真正的娇柔女孩儿。若要寻男儿姿态,便去找真正的英武男子。贵地南风馆里这些女儿姿态的男子,洛某不喜。华公子若有心安排,不妨去寻些家世清白、身娇体软的女孩儿,再去寻些肩宽腿长、有男儿英气,允文允武的男孩儿,方才合洛某心意。” 丝竹声悠扬,一曲金缕衣毕,又换了一支水调歌头。 在座的诸位贵公子互视几眼,各个神色微妙。 “颍川国的女人果然如同传闻所言,个个大胆肆意。”众人心里想,“如此匪夷所思的放荡词句,当着此间这么多男子,竟也说的出口。” 就在这个无人接口的时刻,洛臻视线流转,缓缓扫过在场诸位世家公子,最后落在文国舅的脸上,嘴角上勾,露出一个细微的笑涡。 她今日赴宴,说话行事的姿态端得极高,穿得又是深色男服,虽然容色过人,但谈笑寒暄之间,眉宇间总带着些嘲讽傲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如今忽然展颜一笑,傲慢之色尽褪,带了几分俏皮灵动,原本就精致的眉眼顿时生动了十分。 她身侧随侍的两位少女,本也是教坊司最出色的女孩儿,但此刻为洛臻容色所慑,竟被硬生生比成了鱼目。 文旭被她含笑专注望着,忍不住呼吸一窒。 众目睽睽之下,洛臻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右方下首位坐着的文旭桌前,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地道,“这位便是当今国舅,文旭文小侯爷罢?洛某闻名已久。今日拜会,果然见面更甚闻名。不知文小侯爷今年贵庚几何,可曾娶妻纳妾?” 文旭的脊背都绷紧了,抬起下巴,冷漠回道,“此乃文某私事,不知洛君为何突然提起?” 洛臻笑吟吟隔着几案跪坐下来,替文旭满上了一杯酒,“洛某敬文小侯爷一杯。先回答了洛某的问题,洛某自然也会回答文小侯爷的问题。除非——“她似笑非笑拖长了声音,”文小侯爷不胜酒力,喝不下洛某敬的这杯酒?” 文旭冷哼一声,举起方杯,将整杯酒饮尽,抹了抹唇边,“文某今年十九,家中尚未娶妻,但已有两房妾室。洛君,该你回答文某的问题了。” 洛臻陪他喝了一杯,放下方杯,起身悠然道,“突然问起文小侯爷的私事,自然是因为——文小侯爷相貌出众,颇合洛某胃口。” 话音未落,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数十道说不清楚是惊叹还是羡慕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齐齐交汇过来,如果视线可以扎穿人体的话,文旭早就被穿成筛子了。 文旭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你、你——”想要当众痛骂几句,不知为什么,牙齿和舌头磕绊了几下,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 第9页 洛臻垂头打量了他几眼,忽地一笑,就像方才对待身边少女那般,伸出白皙的手指,轻佻地勾起文旭的下巴, “文侯爷如此好容色,洛某甚心悦之。只可惜在下有些洁癖,文侯爷家中已有美妾——” 她叹息了一声,放开了面露羞恼之色的文旭,随手拿过一幅帕子,轻轻擦了擦碰过下巴的手指,“被人碰过,要不得了。” 雅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在神色震惊的诸位世家公子们的注视下,洛臻嘴角带着舒缓的笑意,缓步走过席间,挨个敬酒。 被她敬酒的公子,要么眼神躲闪,要么以袖遮面,生怕又被这位彪悍的洛氏嫡女公子看上了,当众勾起下巴,欣赏容貌,询问家中可有妻妾。 洛臻非常满意。 手里敬着酒,心里琢磨着,这轮酒敬完,应该就可以告辞了。 挨个敬过几席,走到雅间尽头的转角席位处,洛臻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层层帷帐遮挡的雅间角落里,宫灯摇曳,烛光黯淡。头戴皮弁小冠、身穿湖色大袖深衣的年轻男子,温文地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方才对着文旭,所谓‘相貌出众’,‘颇合胃口’云云,不过是洛臻看破了这出伎子闹剧的幕后主使之人,故意当众给文国舅难堪罢了。 面前这年轻男子,相貌清绝,气质出尘,仿佛一块上好的温润美玉,藏于深山之中。洛臻猝不及防,这块深山美玉便迎面撞进了眼里。 摇曳的烛火,模糊的谈笑声,一时间都远去了。 喝到了七八分的酒意突然涌了上来,洛臻举杯站着,竟有些恍惚,心里带着几分茫然想,这是谁?方才敬酒的一拨人里,没见到这人呀。 一声重重的敲击之声,将她从恍惚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身穿湖色大袖深衣的俊逸公子身侧,还坐了另一名年轻公子,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的锦袍,整个人看起来也仿佛青竹一般孤傲。 那神情孤傲的石青衣袍公子把酒盏往几案上重重一顿,冷冷道,“洛君眼高于顶,怎么,终于看到我们殿下了?” 听到‘殿下’两个字,洛臻又是一怔。 南梁皇帝的几个儿子,平王、楚王两人,脸孔早已认熟了的。 年纪最小的邺王,今日称病没有来。 除了这三个,皇帝还有什么其他儿子?排行第二的太子,不是去年就发榜昭告东陆各地,已经贬为庶人了么? 不是平王,不是楚王,不是邺王,也不是废太子。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洛臻:面前这个帅锅,到底是谁? 祁王周淮:看好了,是你老公。 第6章 接风宴(下) 丝竹之声轻缓,雅间内诸位世家公子的视线跟随过来,席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低声议论声。 成为视线焦点的湖衣俊逸公子倒是不慌不忙,起身振衣行礼,“洛君有礼,小王周淮。今日会面,幸甚之至。” 他的声音也如其人一般,清雅温润,如溪涧泠泠清泉。 洛臻回过神来,急忙还礼。 她迅速打量了几眼对面男子的衣饰,虽然穿戴衣料普通,但犀角腰带之上,果然挂着一块质地莹润的蟠龙玉佩。 是皇子身份无疑了。 洛臻越发诧异起来,心里暗自琢磨着,“周淮……周淮……这是南梁皇帝的哪个儿子,没听过这个人啊,原著里也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她这边发着愣,连寒暄礼数都忘了,对面的周淮也不动声色,眸光微垂,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周淮身边的石青衣年轻公子却按捺不住了,脸上怒气更甚,眼看就要发作。 就在这个尴尬时刻,宣芷醉醺醺地过来救场了。 宣芷酒量不佳,但很少人知道。秣陵都的世家子弟,很多人甚至以为公主和洛臻一般海量。一方面是总有洛臻帮她遮掩着,另一方面,宣芷有个最大的本事,就是醉酒之后,别人丝毫看不出来。 宣芷自主客位起身,眼神发飘,但脚下稳健地缓步走下来雅间角落。 “原来祁王殿下也来了。”宣芷姿态端方地行礼,“此处灯火不佳,方才竟未见到祁王殿下,未曾见礼,我等失礼之至。” 她转过头来,伸手推了一把洛臻,“这位乃是大梁国的五殿下,于辛未年册封为祁王,还不过去见礼。” 洛臻也喝得七八分了,被宣芷没轻没重的一下,推搡得往前一个踉跄,差点栽进这位祁王殿下的怀里。 周淮往后退了一步,洛臻这才没当众闹出大笑话,站稳了身形,回头瞪了眼自家公主,客客气气过去跟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祁王殿下见礼。 辛未年册封为祁王……那就是九年前了。 看这位的年纪应该不会过弱冠,九年前封王,也就是年仅十岁左右? 她盘算着年份,封王封得够早的。 按照东陆规制,皇子通常十五六岁封王开府。只有极为受宠的皇子才会提前封王。 这位年少册封的祁王殿下,为何这么多年来,毫无动静,以至于她完全忽略了南梁还有个五殿下?当真是咄咄怪事。 名字都没听过,自然也说不出什么真情实意的场面话来,洛臻看在对方生了一副好颜色的份上,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 -- 第10页 看看漏刻时辰,差不多半夜了,她询问过宣芷的意思,便向此次宴席主人,楚王周浔告辞。 或许是被洛臻方才惊世骇俗的表演震惊到了,楚王周浔对她的态度冷淡中带着厌恶提防,对待宣芷公主倒是不失殷勤,亲自送公主出了大门。 听风卫统领汪褚依旧坐在马车车驾前头,手里抱着公主的白狐皮披风,双目炯炯,在门外候着,时刻注意着一品居内动静。 见公主被人簇拥着出来了,他急忙起身,跳下马车,上前迎接。 洛臻接过汪褚手里的白狐皮披风,仔细替宣芷系上,又搀扶公主上了马车。 正要跟着上车,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芒刺在背。她敏感地回头去看,楚王周浔背着手,果然视线不善地盯着她。 ”洛君,你虽然身为公主伴读,毕竟身份有别。与公主同乘一车,过于亲狎,于理不合罢。” 洛臻倒是无所谓,“楚王殿下觉得不合适,那么小臣坐马车前驾也行。”说罢就要过去车驾前面,跟车夫和汪褚挤挤坐。 宣芷在车厢里听得分明,唰得掀开了马车帘子,不悦道,“她身为伴读,自然与我同坐。哪里于理不合了?”说罢伸出一只纤长玉手,“阿臻,上车来。” 洛臻似笑非笑,回身瞄了周浔一眼,拉着宣芷的手,不紧不慢上了马车。 周浔的脸色果然黑了。 “驾——” 车驾缓慢起步。骏马踏着轻快平缓的步伐,平稳驶离城东太平坊。 洛臻靠坐在车厢软榻上,回想着男主刚才难看的脸色,几乎笑出声来。 自我中心的直男啊,不给他几分危机感,永远不知道珍惜。 ——等等,‘直男’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么古怪的用词。 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宣芷借着醉意,直接在马车里发作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 宣芷端坐在马车里,神态冰冷,“当着上京城所有高门世家公子的面,举止无端,言语挑衅,还把文国舅的面子撕了个精光,扔在地上踩得稀烂。” 她咬牙道,“我们本就是来做质子,替家国承灾,过来受气的。便是他们席间挑衅,我们言语吃些小亏,忍忍也就过去了,他们又不能当真把我们吃了。现在弄成这个局面,你是替我撑住了场面,难道我就高兴了?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人性本恶,人人喜欢敲打出头的榫子?” 洛臻眼看着宣芷气急败坏,噼里啪啦发作了一大通,却笑了。 她伸手过去,轻轻地拍了拍自家公主的肩膀,“好了,殿下,别担心了。” 她的眸中显出温暖之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人人喜欢敲打出头的榫子,但如果那榫子太硬,敲打起来反倒震得自己手疼,那么下手之前也会考虑再三,想清楚自己有没有那个敲打的本事。殿下,宁做硬榫头,莫成为软柿子。” 宣芷的眼角泛起了微红,反手抓住洛臻的直裾长袍,“所以你故意穿成这样去见他们?以后三年,你是不是都要打扮成这幅模样了?” 洛臻随意扯了扯自己的衣袍,“这身挺好的,骑马走路都利落,我在秣陵都也时常这样穿,国主曾经也称赞过的呀。” 宣芷怒道,“秣陵都穿成这样是风雅有趣,在上京城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告诉所有人你是个需要小心提防的男人么?” 洛臻笑着往身后软榻一躺,“不怕他们把我当男人提防,就怕他们觉得这里是两个好欺负的小娘。” 宣芷还要再说,洛臻索性耍赖地捂住了耳朵。 “好了,这么晚了,殿下不累,我都累了。明日入泮宫拜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求放过,我要歇了。” “借口。”宣芷不满地咕哝着,“什么硬仗,明日不就是去泮宫走个过场么。” 洛臻闭着眼,纠正道,“必须打赢的一场硬仗。” 第7章 泮宫拜师(上) 平心而论,位于上京城西麓的泮宫,乃是倾全国之力承办的最高国学,师资雄厚,占地千倾,大儒云集,确实是南梁国境内最好的一座学府。 因为名声在外,上京城凡是身份足够的高门世家子弟,乃至宗室外戚,皇子公主,无一例外,都在泮宫求学。 南梁皇帝把颖川国公主送入泮宫求学,不算是辱没了她。 悠远钟声,在空荡的前庭回荡响起。 晨曦微光之中,宣芷换了正式拜师的朱红曲裾大裳,依照公主服制,密密麻麻以金线绣满了百只祥云丹凤,脚下踩着高头云履,在大块青石铺就的走道间,以极缓慢的步伐行进着。 洛臻换了身品红织锦的直裾长袍,跟在公主前后,神采飞扬,左右顾盼。 这泮宫算是半个天子国学,选址也是皇帝亲自挑中的,依山傍水,位置极佳。 泮宫前庭,栽满了苍松翠柏。碧水荡漾的泮池,倒映出湖光山色,以弯月形状,包裹了大半个泮宫建筑。循着泮池顺流而上,可以直接走到山麓皇家庭园。 过了前庭,沿着青石走道继续往里走,迈过几道大殿,进入后山范围。松柏掩映之间,便是左右对称的大群建筑,分为东台馆,西台馆,供学子们居住求学。 有资格前来泮宫求学的弟子非富即贵,东西台馆的修建自然不惜工本,绵延起伏的木质山道回廊,连接了大片的粉墙楼台,精瓦水榭。 -- 第11页 洛臻慢悠悠踩着木道,左右打量着,啧啧称奇。 “好一处清净脱俗的地界。”她赞道,“能在这里住上三年,我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宣芷脊背挺直,拖着曲裾裙摆,艰难地挪着小碎步,“呸。一个地方难熬不难熬,哪里是看风景了。还要看人。” 话音未落,一行人自前方山道拐弯处转出来。 两边打了个照面,对面领头的周浔停住脚步,挑眉道,“这么巧又遇到了。公主安好。”理也没理洛臻。 宣芷穿着这身繁复曲裾衣服早起爬山,窝了一肚子气,态度冷淡地颔首致意,连个安好也没说。 洛臻倒是仔细打量了几眼对面的人物,挨个数了数。 除了平王年岁最长,已经离了泮宫,南梁皇帝尚在泮宫求学的三个儿子,楚王周浔,祁王周淮,邺王周浚,一个不差,今天到齐了。 男主身边的哼哈二将,庆国公府二公子齐鸣,华尚书独子华正筠,都跟来了。 邺王周浚昨晚没露面,此刻身边跟随的青年男子,长了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国字脸,倒是昨晚见过的。洛臻想了想,这位国字脸的兄台姓方名羡,是方右相家的嫡长公子,也是邺王的娘家表哥。昨晚宴席没怎么出声说话。 没想到方羡是邺王的伴读。 站在最后面的,就是昨晚惊鸿一瞥的祁王周淮了。 昨夜回去之后,洛臻连夜补课,把祁王的背景查了个清楚。 祁王周淮,今年十九,果然是十岁封的王。 其母据说生得极美艳,曾经宠冠后宫。当时皇后身体不好,其母一度掌管六宫事务,帮助皇后协领后宫,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幼年的祁王也据传聪明伶俐,深得皇帝欢心。这才有了十岁封王的恩典。 却不想,封王之后,恶事频出。 先是天象忽有异变,出现天狗食日的噩兆。皇帝大惊,几乎下了罪己诏。 过了一两个月,八月中秋团圆之夜,皇帝召集了所有嫔妃子女,夜宴赏月、其乐融融的时候,祁王莫名其妙落了水,高烧整月不退,差点烧傻了。 他的母妃焦虑之极,衣不解带地看护祁王,自己却也跟着一病不起,最后竟撒手人寰,病逝于除夕之夜。 短短几个月之内,连续发生了这些噩兆,皇帝已经极为不喜祁王了。 宫人都以为年幼的祁王失了母妃看顾,也会追随而去,没想到祁王的病情竟慢慢好转了。没死,也没傻。 只是从此落下了病根,到了天气转冷转热的季节,总是要病上几场。 最可怕的还不是落下的病。 宫中开始四下里流传,祁王福浅,命却硬。 福浅,当不起一品亲王的命格,本该是死于封王之年,却硬生生克死了母妃,自己才活了。 福浅,命硬,克死母妃。 十岁的祁王虽然侥幸没死,但从此之后,在皇帝眼里,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了。 洛臻想到这里,不由又望了一眼对面气质出尘、仿佛姣姣美玉的祁王殿下。 如此明珠般的人物,却有如此的身世,不得皇帝喜爱,想必过不了一两年便会领一块偏远封地,远远就藩去了。难怪在原著里毫无存在感,连个名字也没有。 昨晚与周淮同席的那名神态孤傲的青年,今日也跟来了。 洛臻依稀记得此人叫做穆子昂,出身倒是显赫,乃是朝中穆左相家的公子。想必是当年祁王得宠时选下的伴读。 穆子昂见洛臻不住地打量自家殿下,忍了片刻,忍无可忍,抢上一步,挡在周淮的身前,怒道,“贼眉鼠眼,你看什么。” 洛臻今天本来就是存心来惹事的,闻言精神一振,仿佛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枕头,索性带着欣赏之意,落落大方地又盯了祁王几眼,笑吟吟道,“昨夜惊鸿一瞥,似幻却真。仿佛身在梦中,寤寐思之,辗转反侧……不想今日便能复见。祁王殿下芝兰玉树,光耀灼灼,洛某一时惊艳,贪看了几眼——失礼了。” 说罢无视于穆子昂难看的脸色,含笑走到周淮面前,正正经经地行礼赔罪。 周淮几个皇家兄弟的脸色也黑了。 老五受宠不受宠是一回事,自家的亲兄弟,堂堂皇室血脉,居然被人当众调戏了,这口气谁忍得! 楚王周浔,身为原著霸气侧漏的男主,自然生了一副不能忍的脾气。 他沉下声音,不去和洛臻争辩,直接找了宣芷,冷声道,“公主,这可是在泮宫国学地界!如此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比起洛臻故意惹事,宣芷更不喜南梁皇帝的这几个儿子,冷冷道,“如何斯文扫地了?有谁受辱了?孤怎么没看出来。” 周浔被噎了一下,回身去寻祁王。“老五——” 周淮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仅还了礼,居然还对洛臻微微笑了一下。 “洛君多虑了。本就不曾失礼,又何须赔罪。” 第8章 泮宫拜师(中) “五爷!你——” 周淮的伴读穆子昂气得脸色发青,半天说不出话来,拂袖当先走了。 穆子昂身后跟随的两名书童,一名提着书袋,一名抱着衣裳包袱,看看祁王,又看看拂袖而去的穆子昂,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来。 周淮温声道,“还不快跟了你们公子去。当心他又走迷了路,在山间打转。” -- 第12页 那两名书童踌躇了片刻,竟真的追着穆子昂去了。 周淮的幼弟,邺王周浚,嘴角露出嘲讽的神情,斜乜了一眼自己扶不上墙的五哥,对楚王道,“三哥,走罢。五哥自己都说’不曾失礼,何须赔罪’了,咱们何必还站在这儿,替人抱什么不平。” 说罢带着方羡也往前径自走去。 周浔盯了自家老五一眼,见周淮又露出那种常见的迷惑神情来,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随后的侍从立刻跟上。浩浩荡荡的人群,瞬间走了个干净,只留下周淮一个,孤零零站在原地。 “闹够了没有。”宣芷提着裙裾过来,“闹够了就走罢。拜师的时辰快要到了。我听钟声敲过两遍了。” “走罢。”洛臻也有些紧张起来,“你这衣裳能走快么,要不要我背你。” 宣芷,“呸。真把自己当东陆男人了。” 洛臻当先走了几步,走到一处风口,山风大起,吹得身上衣裳飒飒作响。 耳边传来几声细微的咳嗽声。 她心中微动,回头看了一眼。 几步之外,孤零零被丢在原地的祁王,以手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几声。 洛臻心里升起了细微的歉疚感。 虽然今天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要大闹一场,但祁王又做错了什么呢。只是凑巧碰到,就被她当做闹事的筏子。 说起来,这位祁王当真是个好性子。 只可惜,如今的世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细微的咳嗽声,又低低地响了几声。 洛臻听不下去了,沿着木栈道,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我看你的侍读方才走得急,把你的披风带走了。”她走到周淮身边,“冷不冷,要不然我把我的披风脱给你?”说着就伸手去解下颌的细带子。 周淮放下掩嘴的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多谢洛君,不必了。”他极客气地道,“身材不合。” 洛臻也发现了。 这位祁王殿下面容生得秀美,宛若好女,身材却修长高挑。她自己个头是女子中极高的,可以与寻常男子比肩,走到周淮身边才发现,居然比他矮了一个头。 洛臻还有点不信,伸手比了比,这才相信不是错觉。 她放弃了直接塞披风的计划,“要么,殿下慢些走,我去前面唤你的伴读回来?” 祁王微微笑了一下。 “不碍事。”他温和地道,“洛君方才那些溢美之词,虽然有些突兀,却也谈不上冒犯。小王说的话,也确实是心里所想。至于旁人说什么,想什么,非你我所能掌控。洛君不必心存歉疚。” 洛臻惊了。 祁王如此坦荡,她反而歉意更深了。 “对不住。”她小声道,“本没有殿下什么事,今天无缘无故把你扯进来了。” 便在这时,悠扬的钟声再次回荡在山林之间。 宣芷急了。 “阿臻。”她站在不远处的木道上,“说完了没有。当真要迟了。” 洛臻急忙道,“来了!” 她举步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雪白的帕子,塞给周淮。 “山林风大,等下迎风流鼻涕的时候,用这个擤鼻子。” 她往宣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周淮喊道,“放心用,是新的,不是昨晚给女孩子擦眼泪的那块帕子。” 说罢挥了挥手,小跑着往前去了。 周淮:“……”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帕子。触手柔软,显然用的是极好的布料,刺绣的花纹却极简单。只在帕子一角,用极细的金线,绣了个篆体的‘臻’字。 臻字下方,绣了一片小小的海浪。 -------- 国子监祭酒柳煦亭,遵循古礼,峨冠博带,郑重地站立在山麓下的正殿之外,面沉如水。 拜师吉时已到,钟声也敲过三遍,今日的正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姗姗来迟。 迟了还不慌张,在众多泮宫弟子的围观注视下,颖川国远道而来的敬端公主身穿一身朱红曲裾大裳,出现在正殿之外。又花了足足半刻钟,缓慢而优雅地走过青石走道,仪态端方地来到大殿外,舒展裙摆,徐徐跪下。 朝阳映亮了公主的面容,富贵至极的朱红金绣大裳,越发衬得宣芷清冷容颜如雪,宛若谪仙坠落凡尘。一时间,众多在场观礼的世家子弟目眩神迷,露出倾慕神色。 柳祭酒看了眼漏刻。 公主跟她的伴读两人端正跪好的时刻,刚好卡在吉时末尾。 一口老血憋在柳祭酒的胸腔。 他沉默了片刻,按照规矩,摆出香案,向供奉历代大儒画像的泮宫正殿上香,叩首,行拜师礼。 行礼毕,公主和伴读起身,站于大殿阶下。柳祭酒不冷不热训诫了几句,又道,”古训有曰,男女七岁不同席。泮宫分为东台馆、西台馆二处,男女学生,分开授学。敬端公主金枝玉叶之体,按照惯例,当入西台馆,与我大梁诸位公主、宗室贵女,一齐入学听训。无论先前是何等尊贵身份,入了西台馆之后,便是泮宫的学生,理当尊师重教,礼让同窗——”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台阶下噗嗤一声,有人笑了。 正殿周围,虽然聚集了不少学生观礼,但柳煦亭身为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又是一代大儒,在民间威望极高,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无人插嘴,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风声陪伴。 -- 第13页 于是,这道响亮的笑声,便显得越发突兀了。 柳祭酒在台阶上看得分明,捂嘴偷笑的,分明就是敬酒公主带来的那名女侍读。 颍川国公主行拜师礼的当天迟到,拖拖拉拉叫他等了小半个时辰,如此不敬师长,柳祭酒心中早已不悦,只是强忍着。现在得了这个机会,他立刻发作起来。 “你这学生,好生大胆!”柳祭酒的脸色沉下,“身为女子,却穿了男装前来拜师,念在两国风俗不同,吾不曾与你计较。现在无缘无故,你为何又在正殿之外放肆喧哗!” 洛臻向前一步,笑吟吟一揖到地,“学生失礼了。学生方才听了吾师训诫,想到一事,心生欢喜,故才喜笑颜开,并非刻意冒犯,学生知错。” “哦?”见这学生言辞乖巧,柳祭酒的面色微霁,“想到何事,心生欢喜?不妨说来听听。” 洛臻欣然笑道,“泮宫分为东西台馆,东台馆为世家子弟,西台馆为宗室贵女,学生在秣陵都时便有所耳闻了。学生本以为自己必然是入东台馆了,没想到居然运气如此之好,我家公主入了西台馆,那我身为伴读,岂不是也能跟着入贵女云集的西台馆……想到此处,洛臻欣喜之至。这才失态……还请先生见谅!” 柳祭酒楞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已经有几名脑筋转得快的世家子弟恍然大悟,勃然变色。 “你!”早晨刚刚在山道上与洛臻一场龃龉的穆子昂脸色大变,厉声道,“你敢!” 旁边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不明所以,小声询问究竟,穆子昂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洛臻大喝道,“我小妹在西台馆!这厮……这厮……她与她那个族姐洛雅之,都是一个模子养出来的毛病!若是放任此洛氏子入西台馆,岂不是狼入羊圈!” 殿外观礼的世家子弟们轰然一声,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祁王周淮此人的属性看文案 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 (≧?≦) 第9章 泮宫拜师(下) 在场的两名皇家兄弟:楚王和邺王,脸色齐齐黑了。 穆子昂只有一个妹妹在西台馆求学,他们皇家还未出嫁的公主们可是一个不落,全在西台馆! 楚王当仁不让,出列行礼,“先生。学生有异议。” 他伸手指着洛臻,“敬端公主的贵伴读,出身雁郡洛氏,与我东陆风俗大为不同。洛君乃是洛氏的嫡女公子,从小教养与东陆男儿无异。还请先生明察,将洛君划入东台馆入学。” 柳祭酒的面色变了几变,抚着三绺长髯沉吟不语。 洛臻不干了。 “楚王殿下说话讲讲道理!”她大声喊冤,“小臣乃是以伴读的身份,陪同吾家公主前来贵地游学的。断没有公主入西台馆求学,小臣却入了东台馆的道理。殿下你倒是说说看,哪家的贵人是和伴读分开两馆上学的?” 宣芷也不干了。 “诸位。”她拉起洛臻的衣袖,上前两步,转身面对在场众人,面容冷若冰霜,“孤只带了洛臻一名伴读前来上京城,不想入泮宫的头一日,这唯一的伴读也要分去别处。难道孤身为颖川王储,身边竟然一个人也留不得了?楚王殿下,孤诚心前来贵地求学,无奈贵地欺人太甚。这泮宫……不入也罢!” 说罢,她拉着洛臻,昂头就要离开殿外。 柳祭酒面色微变,眼看一场入学的小争执就要演变为国家大事,急忙唤道,“公主留步!此事好商量!” 周浔也急忙上前两步,拦在了宣芷面前。 “整个上京城未出阁的贵女都在西台馆求学,贵侍读确实不方便入西台馆……这样罢。”他思忖了片刻,询问宣芷,“既然公主不愿和洛君分开,小王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法子了。不知公主可否介意……入东台馆,与吾等同窗?” 柳祭酒倒吸一口冷气,胡子都颤抖了。 “这……不妥当!东台馆都是世家子弟,公主金枝玉叶的贵体……怎能与男子同窗?” “有何不可?”宣芷冷然道,“孤觉得甚好。” “那就这么定了罢。”周浔拍了拍手,“回头我入宫和父皇禀告一声。——此地的拜师礼已经行完了罢?我看先生也乏了,不如先生去休息,小王带公主去东台馆转一圈。”说罢伸手示意,当先向东边长廊处走去。 “公主,这边请。” 宣芷脊背挺直,跟在周浔身后徐徐而行。 洛臻跟在宣芷身后半步,故意左顾右盼,“公主,说了半天,小臣还是跟你入东台馆了?西台馆在哪儿呢,看看总行罢。” 随楚王一起前往东台馆的世家子弟人群之中,穆子昂厌恶地道,“还做梦呢!” 洛臻回眸盯了他片刻,忽然莞尔道,“穆公子,你家五爷还被你丢在山道上呢。你这伴读做得可不够格啊。” 穆子昂一惊,四顾左右,祁王果然不在人群中。他面色微变,匆匆回头离去。 宣芷瞪了洛臻一眼。 “还有闲心管别人死活。”她低声道,“你今天又打得什么心思?西台馆虽然学不到什么有用的学问,毕竟都是女学生,我们在里面待着不算扎眼。为什么偏要大闹一场,让我入东台馆?你看看东台馆这些学生,哪个好对付了?” 洛臻笑吟吟道,“东台馆是千尺深潭,却也容得下蛟龙翻身。西台馆看起来水波清浅,水下全是污泥暗礁。我的好殿下,听我这一回罢,东台馆才是好所在。横竖我不会害你的。” -- 第14页 原著里的男主,恶毒男配,他们都见过了。 原著里的几个恶毒女配,至今还没有出现,全都在西台馆等着女主呢。 如果说恶毒男配们通过游说男主的方式,离间男女主角感情,阻止男女主角见面,从而推动虐文剧情。那么恶毒女配们的方式就更加明确而阴毒了。 她们直接折腾女主。 原著里的泮宫拜师当日,宣芷按照惯例入了西台馆。之后的三年,她和南梁柔嘉公主为首的恶毒女配们日夜相对,被她们言辞侮辱,饭菜下料,泼湿被褥,仗势掌掴。 没错,颖川国主唯一的女儿,堂堂一国储君,在这些上京贵女眼里,不过是’乡下小国来的惯会装模作样的野丫头’。 半月形状的泮池环绕着舒缓山势,在日光下闪耀着粼粼金光。泠泠的流水声夹杂在风中,更显得山中幽静。 清晨的雾霭散去,竹林掩映之后,逐渐显出东台馆的灰瓦粉墙。 琅琅书声自围墙内依稀传来。 宣芷仪态端庄,身着朱红曲裾大裳,徐徐迈步,在晨风中走近东台馆的垂花拱门。 洛臻站在垂花拱门外十几步处,停了脚步,抬起头去,仔细端详着拱门匾额上笔力苍劲的‘东台’两个大字,满意地笑了。 前方不远处,亲自引导贵客的楚王周浔还在介绍周围环境。 “东台馆占地二十倾,设有大学堂一处,可容纳所有学生受训。明堂五处,各自有大儒坐镇,学生们按日程安排择处上学。藏书阁一处。后山设有演武场一处,射御场一处,马厩一处,大小园林若干,亭台楼阁数十。学舍百余间,供学子居住。公主初来乍到,小王就做主安排了,我看公主就住在甲字学舍那边罢,此地风景最好,背山靠水,清风修竹——哎呀!” 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随即有四五声惊呼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洛臻一惊,闪电般地抢前几步,拨开乱哄哄的人群。 看清了垂花拱门处发生的事情,她顿时眼前一黑,无语凝噎。 “公主——!” 宣芷裹着繁复曲裾的脚下被高门槛绊到,笔直往前栽倒。楚王满脸惊诧,跌在地上,被公主正正压在身下。 第10章 明风堂(上) 敬端公主一摔成名。 接连几天,东台馆大批学子成群结队,在垂花拱门的包铜高门槛处驻足围观,指指点点,“楚王殿下和敬端公主同摔于此处” 宣芷恼得三天没理洛臻。 到了第四天,柳祭酒亲自准下的三日休整期过去,宣芷和洛臻要正式入学了。 清脆的木屐声哒哒哒地响起,在长木走廊四周回荡。 宣芷怒气冲冲地当先走在前头,“都是你的馊主意,非要进东台馆!刚进门就当众丢了个大脸!” 洛臻提着书袋跟在后头,“一次小小意外而已。再说了,脸面这个东西,又不能看,又不能吃,和每天要过的日子比起来,只要日子过得舒心,其他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宣芷猛地原地站定,怒道,“这里可是南梁上京,不是咱们秣陵都。再这么同我说话,我真恼了!” 说罢绷着脸当先快步走去。 洛臻立刻小跑着追过去,“殿下莫恼,小臣知错了。我看学舍里设了小厨房,要不然——晚上我去山上打几只狍子,给殿下打打牙祭?听说东陆的狍子肉可是少见的山珍,美味异常……” “整天就惦记着这些个新鲜东西,却怎么不记得狍子是北梁境内的特产?南梁都城哪里会有。”公主含怒转身,伸手用力戳了一下洛臻的额头,戳得洛臻额头红了一片,捂着哀哀叫痛,终于还是没绷住,抿着嘴微微一笑:“傻狍子。” 自从来了上京城,宣芷处处注意仪态,极少嬉笑于人前,眼下粲然一笑,那笑容如银瓶乍破,大地回春,光线昏暗的走廊仿佛也一下子映亮了起来。 两人在走廊上嘻嘻哈哈打闹了一阵,洛臻拾起扔在地上的书袋,随手掸掸浮灰,提起来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有所察觉,蓦然转身回望过去。 斜对面的走廊拐弯处,楚王周浔带着他的两个伴读,高大的身形站在阴影里,望着她们这边,看了不知多久了。 宣芷走在前面,并没有察觉背后的动静。周浔的目光有点发愣,直勾勾地追随着宣芷公主的背影而去。那目光中有惊艳,有兴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洛臻的心里微微一动,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男主初见宣芷,其实心中很有好感嘛。 她记得,原著中也是如此写的。 剧情开始不久,两人接触了几次之后,宣芷对男主同样抱有好感。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浓情蜜意了好几章。 只不过后来在辣鸡作者的恶趣味下,出现了一堆恶毒男配女配跳出来搞事情,叫两人产生一堆莫名其妙的误会,宣芷背了一口又一口的黑锅,男主怒而黑化,剧情也开始急转直下,直奔BE而去。 洛臻看着分别位于长廊两端,彼此初见不久、还没有互通心意的男主和女主,思索了片刻。 眼下这个时间点,剧情刚刚展开,恶毒男配们还没有进入角色,恶毒女配们统统在西台馆待着,男主还是个血气方刚、倾慕佳人的正常大好青年。 最关键的是,男主和女主之间的关系,从需要遵守‘男女大防’、只能私下里偷偷摸摸见面的东西台馆学生,变成正正经经的‘东台馆同窗’了。 -- 第15页 平日里可以多多接触、互相加深了解,之后的那么多狗血误会,就自然而然解开了呀。 她突然觉得有戏。 再努把力的话,这篇大虐文……说不定能改往甜文发展?? 洛臻只觉得豁然开朗,似乎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了。 心中反复思忖着这个可能性,她抱着书袋快步往前走去。 ………… 位于东台馆的五座学堂,分别为以风、雅、颂、易、礼为名。 今日上午,大儒坐镇授课的是东南角头的明风堂,授课内容是东陆诸国之古今风俗。 两个侍童左右卷起厚帘子,宣芷和洛臻进去明风堂的时候,满屋子广袖儒服的学生正好起身,对着明堂正中端坐的大儒行礼。 今日前来授课的,约莫四十年纪,面容清隽,正是举世闻名的东陆大才,温孝如温大儒。 行礼完毕,学生们各自落座。 洛臻打量了一圈,这东台馆的课程排表估摸着是按照身份排的,满屋子的学生看过去,竟然多半是接风宴见过的熟面孔。不是皇亲贵胄,便是高官子弟。 坐得满满当当的学堂里,只有四五个位子还空着。 她看好了中间靠右的一处靠窗座,窗外竹影三两枝,疏落有致,景致极好,便对宣芷示意那边,几步走过去,把提着的书袋往那黄梨木桌上放。 “那个位子有人了。” 居中端坐的温大儒放下书卷,淡淡说道。 洛臻一愣,把书袋重新提了起来,左右打量了片刻,选了方才靠窗座左后方的令一处空桌, “那……学生们坐这儿?” 温大儒眼皮也不抬,“那个位子,也有人了。” 宣芷笔直地站在学堂门口处,面色已经冷若冰霜。 洛臻笑了一声,提着书袋,在几个空位间来回走了几步,“温先生,我等初来乍到,也不知哪个位子是能坐的。哪个位子是不能坐的。不如就请先生赐教,不知何处才是给敬端公主安排的座位?” 温大儒抬手往学堂末尾处指去,淡声道,“最后一排靠右处,目前无人占用,还请敬端公主入座。” 洛臻看末尾那桌子虽然也靠了一扇小窗,但窗外几株梧桐树枝干繁茂,秋冬天也就罢了,等到春夏之交,发出的新叶肯定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更何况最末一排和前方大儒的座位相隔甚远,以后听学岂不是吃力。 她皱起了眉,正要与温大儒说道说道,宣芷已经昂着头走过去坐下了。 没奈何,洛臻也跟随过去,把书袋放在桌子上,同在长凳坐下了。 无视周围审视估量的视线,正一样样的把笔墨纸砚摆出来的当儿,门外侍奉的小童再次打起了帘子。明风堂门口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咳嗽之声。 “学生来迟了,温先生见谅。” 刚才冷淡如北地冰雪的温大儒,抬头看了门口一眼,神色瞬间温和了下来,言语音调也有了温度。 “五殿下不必客气。你身子弱,快些进来罢,当心又受了寒,犯了咳喘。” 洛臻回头望去,进来的果然是祁王周淮和他的伴读穆子昂。 周淮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色方襟加厚锦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枚蟠龙玉佩,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鎏金暖炉。 周淮经过的地方,除了他两个皇家兄弟端坐不动,其余诸位世家子弟纷纷起身见礼。 或许是前几日在山道上吹了风,犯了旧疾,他不时以手虚虚握拳,抵住嘴边,低低地咳嗽几声。诸人也都是见惯了的样子。 自从周淮进了门,周围诸位子弟纷纷起身,洛臻便也跟着起了身。眼见他径直向右走,越过了几张长桌,见礼完毕的诸位子弟又纷纷坐下,后排站着的洛臻便显露了出来,两个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对视了一眼。 周淮的唇边泛起浅淡的笑意,停了步子,颔首示意,随即走到竹枝窗边,坐在了临窗的黄梨木桌前。 洛臻恍然,原来这个顶好的位子确实有人坐了。温大儒倒没有诓她们。 一阵冷风从门口吹进来,左右打帘子的小童居然还没把厚帘子放下来。 紧跟在周淮身后,当今国舅方旭方小侯爷,今日也穿了一身东台馆学子的广袖儒杉,大剌剌地踏进门来。 “学生来迟了,温先生见谅。” 一模一样的十个字,连说话语气速度都差不多,偏偏温大儒又恢复了先前冷淡如水的神色,只撩起眼皮看了看门口,就重新落回书卷上,竟连多一个字也不与方旭说。 “既然人已来齐,我们便开始今日的授课了。” 温大儒环视左右,淡淡道,”正好今日颍川国敬端公主入了明风堂,那么早晨这节课,鄙人便讲讲东陆与颍川两地风俗之不同罢。” 堂下学子们一阵骚动,传来几声细微的叹气。 耳朵都听出茧子的旧东西,还需要特意搬到课堂上来讲么。他们又不是六七岁的蒙童,亲身入颖川国游历过的也不少。 众人只道这个上午注定要在无趣中度过了,却见温大儒放下书卷,重重拍了拍手掌。 门外的两名侍童立刻进门来,两人合力,将学堂侧边一根朱红大梁柱处放置的六扇松鹤大屏风吃力地搬动起来。 在众人的瞠目注视之中,只见那两名侍童搬着大屏风,沿着桌椅过道,一步步往明风堂后面头搬。 -- 第16页 经过的座位处,学生们纷纷挪椅子给他们让开路。搬到最后一排右边靠窗位时,两个侍童长出一口气,同时把大屏风放下了。 刚刚靠窗坐下的宣芷和洛臻两人,刚好被六扇大屏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身影。 宣芷:“……”这又是故意搞事情? 洛臻:“……”这肯定是故意搞事情。 第11章 明风堂(中) “东陆古语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又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故而泮宫当初设立之时,便特意设立东西台馆,男子在阳之东,女子在阴之西,取得是阴阳调和,天下燮和之意。” 温大儒端起身边的茶盏,啜了口茶,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怎奈何颖川国风俗怪异,阴阳失调,乾坤颠倒。敬端公主身份尊贵,执意要入这男子所在的东台馆,温某亦无可奈何。如今男女同窗,十七岁同席,温某思来想去,只能借这屏风一用了。” 他伸手一指学堂里突兀矗立的大屏风,“诸位,非礼勿视。以后东台馆上学,便有劳颖川贵女坐在屏风之后罢!否则,恐妨碍在座诸位子弟求学上进之心——” 话音尚未落地,六扇屏风之后,已经探出一个头来。 温大儒特意挑选的六扇松鹤大屏风实在颇高,足有七尺有余,洛臻身量极高,掂起脚尖儿,也只勉强探出一双眼睛。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放弃了垫着脚尖说话的计划,翻身跳上长条木凳子,从屏风后面露出了小半截肩膀。 “温先生说完了没有?”她趴在屏风上头,笑吟吟道,“先生说完了,让学生也说两句罢。” 温大儒面色沉下,把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搁,“成何体统。下来!” 洛臻居高临下拱了拱手,“确实不成体统得很,学生请罪。但是温先生,诚心入学的学子被您老人家用一道屏风隔开,坐在学堂角落里,看又看不见,听也听不清,这还学个什么劲儿。” 温大儒冷冷道,“若有学业不明的地方,可放学留堂,等候各位夫子讲解。至于学堂讲义,也不会差了公主的。公主既然来了东陆游学,自然要遵守东陆的习俗,不能像颖川国内那般肆意无忌。这‘礼’字,乃是公主游学东陆,需要学习的第一课。” 屏风里传来一声闷响。宣芷气得抬手扔了铜镇纸。 “宣芷以礼相待,先生今日却何其无礼!” 温大儒听若未闻,平静翻书,“今日授课,便从东陆风俗第七篇讲起——” “先生慢着。”洛臻趴在屏风上面,打断了温大儒的讲学。 “温先生学贯古今,论学问,学生是万万不及的。不过,今日既然讲的是两地风俗,这个话题学生好歹也也能说上几句。那么今日洛某就来凑个趣儿,给在座诸位讲讲两地风俗究竟有何不同,到底有几分不同罢。” 说罢,她撩起衣摆,利落地跳下长条凳子,移步转出了屏风,站在屏风侧边上。 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她对准屏风中央的紫檀木底座,上前一脚就揣了过去。 六尺高的沉重屏风轰然翻倒。 明风堂内惊呼声四起。 温大儒勃然变色,拍案而起,“蕞尔小国,何等狂悖无理!” “对不住。”洛臻客客气气地道,“我们蕞尔小国,就是这么不知礼数。洛某只知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主辱臣死。” 她伸手指着翻倒的屏风,“下次再搬来这玩意儿,来一个,踢一个。如有破损,记在公主账上,敝国足额支付。就是可怜了先生的课程安排,好好的文课,上成武课了。” 温大儒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再也无法忍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明风堂里乱成了一锅粥。 相隔两个座位,周淮靠窗坐着,皱着眉头,单手按着左肩。六尺高的大屏风从中间撕裂了一条缝,最靠右的一扇屏风正好倒在周淮座位旁边,支棱着一个木尖头,犹自颤动不休。 洛臻这才想到刚才一脚踹翻了屏风,可能砸着人了,急忙道,”对不住,祁王殿下,是不是砸到你了。” 周淮坐在靠窗的最右边,左边一个位便是他的伴读穆子昂的。穆子昂倒没伤着,起身急急探查周淮的肩膀伤势,脸色难看之极。 倒下的其余几扇屏风颤动了几下,有人眼尖,惊呼道,“文小侯爷压在屏风下面!”周围几个相熟的七手八脚把沉重的屏风底座挪开,把文旭从地上拉起来。 文旭正好坐在宣芷前面一排靠左的座位,偏他倒霉,被砸了个正着,鼻梁硌在木桌上,登时鼻血长流。 两三人急忙拿了帕子去捂文旭流血不止的鼻子,文旭推开他们,捂着鼻子转过身来,含恨瞪着几步过去周淮桌子的洛臻,鼻音含糊道,“五爷还不见得伤着呢,你文爷这边可是结结实实压着了!都见红流血了!” 洛臻头也不回,扔过来一句话,“流血了自己擦擦,留个鼻血大惊小怪的,是不是东陆男人。” 文旭气得发狂,捂着鼻子,怒冲冲地离开明风堂,去找泮宫医馆当值的太医了。 那边周淮捂着左边肩头,却不肯让旁人查探伤势,嘴里客气地道,“不碍事的,洛君请回座位罢。” 洛臻还要再问,穆子昂直接过去推搡了一把,“离五爷远点!” 洛臻踉跄了半步站稳了,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回宣芷身边,拎起书袋子,一件件地把桌子上刚放出来的摆件往回收。 -- 第17页 “先生都走了,咱们还呆这儿干嘛。走罢,公主。出去四处转转。” 宣芷自然无不可,起身一起走了。 众多视线目视着两人离开明风堂,门帘子才放下来,学堂里已经轰然议论起来。 坐在前排正中位的楚王周浔,转过身来,隔着一道轩窗,目不转睛地望着公主秀美的背影走出了院门。 “怪事。”他喃喃自语道,“这两人里以公主身份为尊,怎么看起来那洛氏子倒像是拿主意的。” “洛氏子都是这个德行。”旁边坐着的华正筠凑过来,捂嘴低声道,“去岁颖川国的岁贡,便是洛臻那个族姐洛雅之送过来的。父亲带我席间见了一面,洛雅之身为副使节,也是处处压她上官一个头。” 周浔若有所思,叹了一声,“难为公主了,身边只有一个伴读,还是这等跋扈模样。我看公主倒像是个好性儿的。” 周浔右侧坐着的齐鸣嗤地笑了,嘲道,“三爷见了佳人,自然觉得无一处不好。却忘了刚才屏风里扔出来的那块铜镇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又被高审了,看不到的小天使们耐心等一天。公主是摔了一跤,压到楚王身上,非X戏,审核们求放过 第12章 明风堂(下) 华正筠是个促狭性子的,闻言当真起身去找那块公主丢出来的铜镇纸,还真在角落里被他找着了,捏着卧狮形状的铜镇纸递给楚王,半真半假调侃道,“三爷,这么一块镇纸砸在脑袋上,也够受的。” 楚王笑骂了一句,还是把镇纸接过来,包了包,揣怀里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家弟弟来,提高了声音,隔着半个屋子问道,“老五,没事儿罢?” 周淮起身回道,“刮蹭了一点皮肉,不碍事。还没有文小舅伤得厉害。” 周浔满意地道,“没事儿就好。男子汉大丈夫,别养得太娇了。你们都好好的,我也省些事。”说罢也欲起身。 前排右侧坐着的幼弟邺王却笑了一声,“五哥只刮了一点皮肉,远没有文小舅鲜血淋漓看起来吓人,那洛臻却不知怎的,只围着五哥转个不停,理也不理文小舅,硬是把文小舅气跑了。三哥,你刚才看到没有?” “哦?”周浔极冷淡地回了一句,“那又如何。” 穆子昂霍然转身,怒道,“六爷,想说什么明白讲,别藏着掖着,话里打机锋!” 周浚起身,斜乜了周淮一眼,“ 我夸五哥人中龙凤,相貌清绝,穆子昂你这么紧张作甚。” 他带着伴读慢悠悠走出几步,快要走到门口处时,脚步一停,转过身来,敲了敲门口最近那张木桌子。 “安莳。没事把头埋那么低做什么。” 坐在桌后的俊秀少年略带惊慌地抬起头来,起身嗫嚅道,“六爷有何吩咐。” 周浚下巴往窗边抬了抬,“要说这东台馆里两百多号学生,长得最好的就是五哥和你安莳了。今日姓洛的在咱们东馆嚣张,三哥只想着大事化小,息事宁人,定然是不会把事情捅到父皇那儿去的。以后只怕会越来越嚣张。我看那洛臻是个好美色的,以后再出了事,你往洛臻跟前凑凑,想法子叫她高兴高兴,不必整天的文课变武课,也叫这里的同窗们少流点血。——总不能叫五哥往人家跟前凑罢。”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安莳固然羞得面红耳赤,楚王的脸色也不好看。 “今日本就是挑选座位的小事,若以后当真出了大事,我自然会上报与父皇知晓。”他沉声道。 周浚笑了一声,“只怕文小舅此刻已经回宫哭诉了。三哥还是想想怎么与父皇母后回话罢。”说罢悠悠然打帘子走了出去。 楚王心情大坏,沉声道,“先生都不在了,还聚在这儿干什么。都散了。下午再来上课。”当先出了学堂。 满屋子世家子弟呼啦啦散了个干净。 穆子昂给周淮披了件银灰鼠皮带帽披风,两人落在最后出了学堂。 “六爷脾气越来越古怪了。”穆子昂低声道,“一个爷们儿,说话夹枪带棒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周淮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出了屋子,一阵穿堂风,吹得衣袂狂摆,寒风刮得脸疼。随侍小童跑过来,询问午食在哪里用。 “这么大的风,就别去户外了。五爷,不如早点去珍馐苑摆开罢。这几日霜降,珍馐苑临水的一排枫叶林红了不少,景致倒是不错。”穆子昂道。 周淮点了头,两人沿着廊下绕过几处喧闹地方,直奔泮池边的珍馐苑。 本以为这么早的时辰不会有几个人,没想到还没走到门口,隔得远远的就看到珍馐苑外人头攒动,十数名儒衣广袖的东台馆学子扒拉着门缝窗缝往里面觑看,沿路还有人呼朋引伴,往珍馐苑方向狂奔。 穆子昂纳闷了。“这是干嘛呢。” 话音未落,就听周淮笑出声来。 “她们定是在里面了。”他带着几分笑意指了指珍馐苑。“罢了,我们别进去,就在过道这儿等着罢。” 果然,没过半刻钟,两扇木门吱呀一声,从珍馐苑里面打开了。 宣芷露出不快神情,绷着脸从门里当先走了出来。 洛臻左手拎着八宝黑漆食盒,右手提着书袋,跟在身后。“看什么呢各位,咱们又不是大马猴儿,也没多长一只眼睛。就算咱们殿下长得美,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白长了这么大个头,就没见过美人吃饭么。” -- 第18页 “你给我闭嘴吧。他们哪有你糟心。”宣芷斥道,脚下走得飞快。 她在廊道上走得急,一不留神,脚下又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往前栽,洛臻急忙扔了书袋,上前扶住了。“当心。” 这边公主站稳了,洛臻提着食盒,四处去找方才扔出去的书袋。 却原来正好丢在周淮面前。 “祁王殿下。”洛臻眼前一亮,“怎么这么巧,上哪儿都看到你。” 周淮旁边站着的穆子昂横跨两步,往前挡了挡,“我也这么觉得,怎么上哪儿都见你蹦跶。洛君去别处蹦跶行不行。” “嗳,穆公子这话说的。“洛臻笑道,”东台馆就这么二十倾地,公主去哪儿,我自然跟去哪儿。” 穆子昂不屑道,“就知道拿公主做挡箭牌。” 说话间,周淮已经弯腰捡起了书袋,拍了拍灰尘,递给洛臻。 “书袋如此沉重,里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放了所有的书罢?物件摔碎了也就罢了,若是墨汁污了书本,被训导司业发觉,只怕会被罚抄整本书。洛君当心些。” 洛臻接过来道了谢,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盯着周淮笑道,“五爷,你这人真有意思。我们这等尴尬身份,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五爷倒是无所顾忌,毫不避嫌,言行令人如沐春风。洛臻感念之余,却也想着,五爷若不是天性仁善,就是另有所图了。” 穆子昂料不到她好端端地突然发难,在旁边倒是愣了一愣,勃然大怒,“你大胆!” 宣芷也愣了片刻,停了脚步。 周淮倒是不以为意,将身上披风拢紧了些,云淡风轻反问了一句,“那洛君觉得,小王是天性仁善,还是另有所图呢。” 洛臻忽然又展颜一笑,“害,我们这次过来得仓促,除了带了三百听风卫并几箱子细软,其他什么也没有,又有什么值得五爷所图的。五爷是天生的君子习性,宠辱不惊。”说罢笑吟吟过来作揖赔罪。 周淮并不避让,受了她一礼,淡淡道,“洛君也是很有意思。初至上京,行事放诞,一来便搅动得四方不安稳。原以为洛君是个天生疏朗粗放的,偏偏如今看来,更像是敏锐多思的性子。那这么看来,之前的张狂放诞行为,倒是故意为之的了。” 洛臻:“……” 他们两人靠在廊道栏边说了几句话,宣芷等得正不耐烦,洛臻倒退两步,行了告辞礼,转身向宣芷这边走过来,嘴角犹自带着笑。 只是走着走着,浅淡的笑意,便没了。 “怎么了。”宣芷看出不对,低声询问了一句。 洛臻叹了口气。 “公主,东台馆这边,个个都不简单哪。” 她闷闷不乐地走了几步。 西台馆那边池浅王八多,绝不是好去处,这才想尽办法来了东台馆。 但东台馆这边水深,要时刻提防着男主,还要提防众多搞事的男配,她又不是三头六臂,等以后剧情展开了,一个人哪里提防得过来。 洛臻便起了纵横结交的心思。打算拉几个,打几个。 好容易看到一个原著里面没露面的人物,行事低调,从不主动惹事,脾性也温和,像是个心思清浅的。她有心交结,却还是不放心,便试探了一句。 若祁王果然是个心思清浅的,被人当面刺了一句‘另有所图’,性子硬的会发怒,性子软的便会难过。无论哪种,放低了身段,好好哄一哄,总能哄得回来。 洛臻连哄人讨好的手段都想了七八种了。 结果祁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既不发怒,也不难过。 她被人寥寥几句道破了心思,一巴掌扇回来了。 感觉那个酸爽。 “这位祁王殿下不简单,咱们以后还是躲着点儿罢。他身边的穆子昂倒是个心思纯净的。” 打算结交祁王的计划搁了浅,洛臻有点犯愁,脚步便慢了些。 却听祁王在身后悠然道,“洛君且慢。” 洛臻停了脚步,回过头去,浅淡的笑意又挂在了嘴角。“五爷有何吩咐呀。” “方才明风堂之事,小王这里倒也罢了,文小舅那边只怕不好罢休。”周淮指了指洛臻手里的食盒,“洛君还有心思午食,可是有了万全对策?” 洛臻勾着手指晃了晃食盒,“对策倒是有个,是不是万全可就不好说了。管他呢,总不能愁的连饭都不吃了,先把自己饿死了是不是。”说罢笑问宣芷,“就算我愁得吃不下,公主也总是要吃的嘛。” 宣芷气得掉头就走,“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饭桶!” 洛臻又含笑致谢祁王挂念,礼数无可挑剔地再度告辞,却绝口不提自己的对策,追过去跟着公主走了。 珍馐苑附近聚集的学子们失望散开。 “刚刚还出言讽刺,这才说了几句话,便五爷五爷的追着喊起来了。”穆子昂愤愤不平, “五爷,这厮喜怒无常,只怕是个口蜜腹剑,翻脸无情的。莫被她那副皮相骗了去了。” 周淮抬脚往珍馐苑里走,不紧不慢道,“再看看。” 第13章 奉命遮面 洛臻托人往泮宫外传了话,到了下午,十几名追风卫在统领汪褚的带领下,扛着大小箱笼,摆出踢馆的架势,气势汹汹进了泮宫。 泮宫的柳祭酒都被惊动了,联合了几名训导司业,带着皇帝亲自拨下的百名泮宫禁卫,赶过去阻拦。 -- 第19页 待众人赶到人山人海的正殿广场前,却见追风卫开了箱笼,从里面取出八扇山水写意大屏风,当场组装好了底座,支起打开。 洛臻换了身东台馆的广袖儒服学子打扮,满头乌发以编金发带高高扎起,腰上缀了块青玉佩,脚下蹬了朝云靴,乍看就是上京城常见的世家小公子模样,背着手,懒洋洋地在正殿广场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 随着她的脚步来回走动,八名精干的追风卫左右抬着大屏风,也跟着在偌大的广场外来回走动。六尺余高的大屏风,将洛臻的大半身形挡在里面,只在转弯回走的时候,露出隐约一片衣袂,几分面容。 周围数百泮宫学子指指点点,议论之声不绝。 柳祭酒瞠目四顾,不止东台馆的尽数来看热闹,就连西台馆的贵女也来了不少。随行的宫人女婢以身为盾,隔开一堵人墙。众多贵女聚在中间,纷纷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双善睐明眸,左右顾盼,低声谈笑不止。 再仔细望去,周围围观的数百泮宫世家子弟借着看热闹的名义,有一多半心思落在众多贵女身上,隔着女婢人墙眉来眼去者,满眼皆是。 如此阵仗,只看得柳祭酒眼前一黑,心头老血几乎呕出。 “洛臻!” 柳祭酒拨开人群,疾步而出,指着正殿外来回溜达的人,大喝一声,“你这公主伴读,不去陪伴公主,却跑来泮宫正殿惹是生非!这屏风为何立在这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洛臻总算停下了脚步,笑吟吟过来作揖行礼。 “柳先生明鉴,学生并未有意惹是生非,乃是奉了明风堂温先生之命,找了处空旷地儿,前来演练一番。不知为何,他们这些人非要过来围观,学生也挡不住啊。” 柳祭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风堂——温孝成夫子之命?他命你什么了?” 洛臻无辜地伸手一指八扇大屏风。 “都写在屏风上面了。” 柳祭酒有些眼花之疾,太远的事物看不清楚,他便凑近过去,绕着大屏风走了一圈。 素色泼墨山水大屏风之上,每扇屏风写一个大字,总共写了八个大字,墨汁淋漓,还未干透。 柳祭酒一字字念道: “非——礼——勿——视——” “奉——命——遮——面——” “这便是温先生的亲口吩咐了。”洛臻一拍巴掌,“温先生有言,我家公主以女子之身入东台馆,上课之时,需得以大屏风将公主隔离开来,好叫同窗们非礼勿视,以免扰了各位同窗的向学之心。学生琢磨着,公主出现在东台馆的地点,不只是学堂呀!按照温先生的说法,公主上下学的路上,也得用屏风隔开来!否则各位东台馆同窗见了花容月貌的敝国公主,就会无法自控,无心向学,化身禽兽,那岂不是我们公主的过错了。” 说罢,她点了点身后的山水大屏风,“因此,学生赶紧叫听风卫置备了这屏风,搬进泮宫来,以后公主去哪儿,他们便搬着屏风跟去哪儿!无论是学堂,学舍,书阁,饭堂,还是泮宫正殿,务必把公主遮得严严实实的,非礼勿视,不叫东台馆同窗有化身禽兽的机会!” 柳祭酒气得脸色涨红,手指遥遥戳着屏风,“胡搅蛮缠!泮宫招收的女学生不下百名,皇室公主就有五位,哪个需要以屏风遮掩形貌了?若是你们行事身正,便是入了东台馆,与诸位同窗也只会生出君子知交之谊,又岂会生出那般……那般龌龊心思!” “柳先生说得极是。” 洛臻吩咐听风卫撤了屏风,肃容整衣,对着柳祭酒拜下。 “只要行事身正,心中光风霁月,又何必在意男子女子形貌之分。圣人云‘有教无类’,吾家公主诚心向学,既然入了东台馆,那便只是东台馆一名普通学生。洛臻愿泮宫的诸位先生教习,眼中一视同仁,只有学生学问,而无男女之别。” 柳祭酒捻须沉思片刻,点点头,“你的意思,我知晓了。温夫子那里,我自会去说。敬端公主入了东台馆,自然与其他东台馆学生一视同仁。” 说罢,他指着那扇惹眼的大屏风,“还不命人把这屏风抬出去!成何体统!念你今日是初犯,姑且放你一马,以后再有随身私卫强闯泮宫之事,定严惩不贷!” 洛臻大喜拜谢,还未起身,只听围观人群里一个声音愤怒道,“今日洛臻聚众喧哗,大闹正殿,柳先生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东台馆子弟之中立着一名绯衣公子,养尊处优的细致面容上,以纸团儿塞着两边鼻孔,看起来说不出的突兀好笑。不是文旭文小侯爷又是谁。 当下便有几个知晓早上明风堂之事的东台馆学生,互相低声道,“文小侯爷怎的还在泮宫?他差点破了相,竟没进宫寻皇后娘娘告状?” 洛臻回头见了发难之人,笑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慢条斯理地踱步过去,“早上无心之过,冒犯了文小侯爷,让小侯爷受委屈了。洛臻向文小侯爷赔罪。”说罢当真一揖到地。 这一下前倨后恭,大出文旭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怔在原地,结结实实受了这个赔礼。 洛臻起身时,嘴角带了笑,凑近了低声道,“鼻子还痛不痛。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她突然靠近,说话间的呼吸几乎扑到了文旭的脸上,文旭浑身汗毛根根竖起,闪电般狼狈往后倒退了几步,捂着鼻子道,“你、你别过来!” -- 第20页 柳祭酒气得几乎心疾发作,捂着心口大喝道,“洛臻!方才刚刚与我说的‘行事身正’,‘行事光风霁月’,现在你又做什么!” 洛臻回过身去,无辜地摊手道,“我家公主素来行事身正,做事光风霁月,我么……我在给文小侯爷赔礼致歉呀。” 说罢又转头过去对着文旭,眼中带着怜惜,“好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小公子,可怜见的,砸成这样了,”伸出右手,就要去勾文旭的下巴。 文旭惊得倒退几步,“你、你大胆!”他以手背挡住自己的下巴,脸色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洛臻居然就此停了手,道,“不敢。”说罢规规矩矩退了两步,再次当众道歉毕,行礼告辞,“洛臻告退。” 说罢,在文旭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当真一转身,走了。 在场围观的数百泮宫学生轰然一声,又炸了。纵使在场几位司业大声训斥,意图约束众人,轰然议论之声也始终没停下来。 “雁郡洛氏子,竟然大胆无耻至此!”人群中从头围观到尾的穆子昂气得声音都抖了,“当众调戏当今国舅爷,皇后的亲弟!皇家颜面何在!如此的急色熏心,简直匪夷所思!” 身侧的祁王周淮忽然笑出声来。 “她调戏了么?如何调戏的?” “嗯?”穆子昂一愣。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场景,不确定地道,“调戏了啊。你看她差点又去勾下巴了。” “只是站近了些,并未肢体接触。说是慰问伤情也可。上来便挑明早晨之事乃是无心之过,并且当众致歉两次。” “并且……”周淮伸手指了指文旭,“文旭刚才跳出来是为了何事?” 穆子昂又愣了楞,回想了片刻,忽然重重地一拍掌,“追责洛臻聚众喧哗,大闹正殿之事!” 周淮:”现在呢?人都走了。文旭也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好一招围魏救赵。”他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洛小臻:屏风外头写了“非礼勿视,奉命遮面“八个大字,你们都看到了,屏风里头还写了八个字,只有我看见。 周淮:哦?屏风里头写的是什么? 洛小臻:屏风里头写着,“点个收藏,再走不迟” 第14章 甜宠路线 公主入东台馆上学的首日,无论是早上的明风堂之事,还是下午泮宫殿外的屏风之事,最后都不了了之。 温大儒辞了泮宫教习的职位,愤而回乡。明风堂改由性子温吞的徐夫子继续授课。 宫里听到了一些风声,皇后遣宫人私下里询问弟弟,文旭梗着头道,“没事!纯粹捕风捉影,怎会有人敢当众调戏我!” 苦主自己不认,这事也就罢了。 但是泮宫中亲眼围观了事情始末的数百位学子,不会轻易忘怀。 东西两台馆如今无人不知,冰雪仙人之姿的敬端公主身边,有个出身雁郡洛氏本宗的嫡女公子,此人肆行狂放,性喜渔色,尤其喜爱洁身自好的名门世家子。东西台馆的男女学生们别靠太近,当心被祸害了。 每日清晨,宣芷出学舍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总是有大批学子聚集。 顾忌着洛臻的恶名,这些世家子弟不敢直接露面,不是躲在灌木丛后偷窥,就是藏身树干之间遮掩。 宣芷和洛臻走在泮宫青石道上,每每不经意顾盼之间,就能看到几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这些,都是来看宣芷公主的。 每日夜幕降临之后,甲字学舍专门为了公主腾出的清净临窗水榭边,也都会有不速之客来临。 或是借着风势,飘荡荡飞来一个汗巾儿,上面绣了大红交颈鸳鸯,再以蝇头小楷写下酸诗几首。 或是将信绑在箭尾,笔直射中学舍木柱,打开信一瞧,通篇是香艳的求欢言辞。 ——这些,都是来撩洛臻的。 倾慕公主风姿的小迷弟们,洛臻管不着。她只管把自己收到的那些辣眼睛的诗词信笺,找了个长木匣统统收起来,收了满满一匣子,拢在袖子里,找了个柳祭酒聚集所有学生、正殿训话的大日子,笑吟吟把匣子交到了柳祭酒手里。 柳祭酒只看了两封,脸就黑成了炭。 当日便有七八名东台馆学生被训导司业唤去,跪在训导堂里整夜思过,罚抄《礼》经千遍,个个手腕抄到肿胀淤血。 消息传出来,每日堵着山道偷窥公主风姿的小迷弟们也少了大半。 谁知道洛臻憋了什么心狠手辣的大招儿对付他们。 东台馆表面上看起来消停了。 但身处其中,就连素来不怎么敏感的宣芷,也隐约感觉出哪里不对。 这日难得的没有西北风肆虐,是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晴好天气。明雅堂下了早课,侍童送来了各家午食。 洛臻提着食盒,按照惯常的路线,和宣芷两人一起走到了珍馐苑,坐在临窗靠水的那边,对着满眼绚烂枫叶,打开了三层食盒,把精致小碟一个个拿出来,在清漆榉木小桌案上布菜。 附近几个小桌进食的东台馆学子们,瞥见她们两个过来,早就远远地躲了出去。 有避走的,自然也有不避的。甚至还有几桌人见了她们来,吩咐侍童拎着食盒换桌子,偏要坐在公主眼前的。 一时间,珍馐苑中出现了少见的奇景。 -- 第21页 临窗靠水这边,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稍远些的桌子,空空荡荡。 泾渭分明。 这些留下来用午食的,不是宗室贵戚出身,就是世家高官之子。个个脊背挺得笔直,端正跪坐在桌案之后,举箸细嚼慢咽,风范礼仪无可挑剔,不时冷眼斜觑临窗这边。 宣芷收回了视线,对着满桌布好的饭菜,举着筷子发了一会儿呆,把筷子往桌上一丢,“没胃口,不想吃。” “怎么了。”洛臻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可是饭菜不如意?” 宣芷托着腮,闷闷道,“你看看前后左右那些人。吃个饭跟比武似的,架子一个比一个端得高,吃一口饭,喝一口汤都不错礼数。看他们这装模作样的拿乔样子,我都吃不下去。” 她拿起筷子拨了拨面前小盘的蒸鱼,“这鱼,要去刺的。”又拨了拨另一个盘子里的红焖排骨,“这肉,要剔骨的。”她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在秣陵都吃饭不怎么讲究的。等下我吃了个满手油光,鱼刺骨头扔了满桌子,又招他们笑话了。还不如索性不吃呢。” 洛臻也看了眼周围,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宣芷说的这事儿吧,是小事,但也是大事。 吃饭失礼是小事。 宣芷为了不当众失礼,宁愿不吃饭饿自己,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想法是大事。 回想原著情节,那几次重要的剧情转折点,哪次不是因为公主要面子,明知被人下套,宁愿忍着冤屈,只想着‘清者自清’,硬是不分辩一句,结果导致男主一路黑化到底? 今日男主楚王和他的几个皇家兄弟们,连同众多贵戚亲戚,一起从明雅堂放课,这时候也都在珍馐苑用午食。 他们自恃身份,倒不至于作出故意换桌子这种挑衅举动来。但自从屏风事件之后,以楚王为首的这帮子‘同窗’对宣芷和洛臻冷漠以对,仿佛她们俩不存在一般。 说是冷漠以对,但楚王周浔又时不时地瞄一眼,观察她们在做什么,说什么。 气氛相当地微妙。 楚王夹了一筷子鱼,慢条斯理去了刺,又瞄了眼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的公主,开口问身边坐着的祁王,“老五,你觉得她们在说什么呢。” 周淮已经吃完了,捧着茶盏,慢悠悠道,“大约……在谈论饮食口味罢。” 楚王唔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宣芷,“我怎么觉得,她们是在谈论咱们呢。” 坐在对面的邺王笑了声,嘲道,“三哥若是想和公主说话,直接过去便是。何必拉着弟弟们在这里枯坐,都快坐成石头了。” 楚王脸色一沉,放下筷子,“老六,早上出门没漱口么?嘴巴这么臭。” 邺王脸上泛起怒色,拂袖而起。 这边皇家兄弟们吵成一团,那边洛臻借着吃饭这件小事,已经想明白了。 公主的言行举止整日这样端着,还是不行。 君不见,十本古早虐文里,有八本的女主是美貌清冷的高岭之花。 高冷,才会有误会。有了误会,才会有狗血。 ——虐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木有。 想要把一篇大虐文硬生生扭向甜宠路线……公主的高冷人设,必须改。 洛臻对面,宣芷的肩背挺得笔直,精致的下巴也翘起矜持的弧度。 “不吃了。”端足了姿态的宣芷忍痛放弃了满桌的清蒸鲤鱼,炙烤羊肋排,就要起身。 洛臻用筷子指着羊排,“别起来,继续吃。我帮你剔骨。” 宣芷犹豫了片刻,警惕地瞄了瞄左右。“合乎礼节么?前后左右全盯着我们呢。” 洛臻手里费劲地剔着骨,颇为不客气地数落了一句:“被人盯着,饭都吃不下了?我竟不知公主软弱至此。” 宣芷大怒,抄起筷子,”谁让你帮忙,我自己来!” 两人在秣陵都时都有亲随婢女布菜,何曾自己动手撕过肉。她们用筷子撕扯了半日羊肋排,肉质柔韧,费了不少功夫,才夹下几大块肉来,羊骨落在盘子里,发出响亮的声音,阵势颇有些狼狈。 四周诸人看在眼里,不时传来几声噗嗤噗嗤的笑声。 宣芷羞恼起来,勉强吃了几块羊肉,虽然入口鲜嫩,却吃得没滋没味。她再度把筷子一放,沉着脸色道,“用好了。” 洛臻还在跟羊肋排奋战,“公主多用些肉食罢。下午是外场射御课,少不得消耗力气。” “你吃罢,我不吃了。” 洛臻看了看她盘子里剩下的大半羊肉,“公主再吃点。你当真不吃,我可要塞你了。” 宣芷怒道,“你敢!呜呜——” 话音未落,洛臻已经夹起一大块肉,趁着宣芷嘴巴开合的机会,直接塞进她嘴里。 公主的脸颊立刻鼓起来一块,气喋喋盯着洛臻,见她一副无动于衷、专心吃饭的模样,嘴里的肉块太大,一时吞不下去,又不能不顾颜面地吐出来,无可奈何,只得含恨从书袋里摸过一本书,当众打开了,把头埋进书里,挡住了自己小兔子似的鼓鼓囊囊的嘴巴。 隔着两张桌子,楚王周浔轻咳一声,以手掩住了嘴,掩住了嘴角细微的笑意。 洛臻觉得满意极了。 公主本质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小甜妞儿,偏要顾忌着颜面身份,装成一朵清冷的高岭之花。 这年头早就不流行高岭之花了。 -- 第22页 还不如放飞自我,把傻白甜人设立起来。 男主认清了女主的傻白甜本质,也好早日开启甜宠路线嘛。 嘴角噙着笑想到这里,洛臻忽然又是一愣。 ——等等,她从哪里学到的‘傻白甜’这个词。‘甜宠路线’又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她总是会想起这么古怪的用词。 那边宣芷总算艰难地吞下去整块羊肉,把唇角手指擦拭干净,端茶漱了口,含嗔带怒狠狠瞪视了四周一圈,起身掉头就走。 被扔在原地的洛臻:“……”不得了,真惹毛了。 她也顾不得自己用了一半的午食了,匆匆提起书袋,小跑着跟上去。 本以为至少要追过半个东台馆,没想到,沿着泮水沿岸长长的木长廊,才转过了两三处拐角,宣芷自己停下了。 爬满了紫藤花蔓的月亮门处,一位鹅蛋脸儿、约十八九岁年纪、打扮华贵的明艳宫装少女,在众多上京贵女的簇拥下,矜持地站在门槛外,满眼打量之色,将宣芷从头看到脚。 “这位……想必就是赫赫有名的敬端公主了?” 宫装少女梳了高高的朝天髻,头上缀了整套的红宝石头面,凤钗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光芒闪耀,几乎刺痛了洛臻的眼睛。 凭着这身打扮,还有众星捧月的架势,她立刻确定,此人就是当今皇后嫡出的女儿,男主最亲近的大妹妹,南梁皇帝捧在手掌心的柔嘉公主周汝晴。 本来应该乖乖待在西台馆的1号恶毒女配……怎么会出现在东台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审了两天才放出来……作者已原地躺平 每天中午12点,只要前一章放出来,就更下一章 有事不能更会请假 第15章 阁下何人 洛臻心里还在估量着,那边宣芷已经回答了。 “我是。阁下何人?”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洛臻心里一惊。 在原著里,女主和1号恶毒女配:柔嘉公主的初次见面,虽然地点不对,时间也不对,但宣芷说的话,却和今天一模一样。 就是这简单的六个字,令宣芷得罪了目空一切的柔嘉公主,在原著里,引发了西台馆持续数年的打压和羞辱。 果然,柔嘉公主冷笑一声,“本宫早已听闻敬端公主的大名,没想到,敬端公主竟然不认识本宫。” 洛臻心里发紧,上前去行礼救场,“这位贵人想必是大梁柔嘉公主了。小臣洛臻见礼。”说罢若无其事道,“柔嘉公主驾临东台馆,可是来寻几位殿下说话的?三位殿下都在珍馐苑用午食呢,柔嘉公主现在过去正好。” 柔嘉公主又是冷笑一声,并不回答,身侧却有一名容颜俏丽的朱衣少女抢上两步,怒斥道,“瞎了你们的眼!这里明明是西台馆地界!你们身为东台馆学生,却无故私闯西台馆,意欲何为!” 宣芷和洛臻齐齐愣了楞。 她们初来乍到,还真分不清楚东西台馆的地界。方才一个气得拔脚就走,一个在后面猛追,又哪里顾得上看路了。 那边不知是哪家高门贵女的朱衣少女得理不饶人,指着宣芷斥道,“今日你们私闯西台馆、冲撞柔嘉公主之事,我定要告知训导司业,好叫你们这些西南小国没见识的野坯子,知道我们大梁规矩——” “四姐安好。”忽然一声温润的嗓音,从身后木长廊处传来。 一个高挑人影转过长廊,慢悠悠走近过来。 周淮今日穿了件极简单的天青色锦袍,头上也未服冠,只用了根乌木簪子束发,通身简朴素净,当先走过月亮门,对柔嘉公主含笑行礼,“弟弟刚用过午食,在泮池边散步,听得这边有人说话,依稀是四姐的声音,便过来看看,不想果然是四姐。四姐这几日气色大好了。” 柔嘉公主脸色稍霁,对自家弟弟露出一个笑容,寒暄了几句。 “我身子大好了,倒是你,每年天气转凉转热的时候都要病几场,今日怎的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说罢盯了眼周淮身后赶来的穆子昂,转过头去,斜乜着身边的另一名黛衣少女,“显君,你这哥哥做的好伴读。连五爷御寒的披风也不带一件,就这么空着手跟出来了。” 身穿黛色湘绣对襟襦裙的美貌少女穆显君,轻飘飘看了对面的自家亲哥穆子昂一眼,“兄长今日的差使是办得差了。任凭公主责罚便是。” 另一边的朱衣少女嗤得一笑,“开玩笑罢?只是出门少带了件披风,就撺掇着咱们公主责罚堂堂左相的嫡公子?君儿姐姐,你这是帮咱们公主说话还是要害公主呀?” 穆子昂的脸色也不好看,忍着气行礼道,“五爷刚才走得匆忙,一时忘了,披风落在了珍馐苑。臣马上就遣人去取,还请柔嘉公主赎罪。” 穆小姐神色不动,淡淡瞥了眼朱衣少女,“我自然是帮公主说话的。允儿妹妹言语带着挑拨之意,存的是什么心思,我就不知了。” 当今右相之女,方允儿闻言大怒:“穆显君!” ………… 趁着两边撕扯不清的时候,洛臻觑得机会,凑过去行礼道,“时辰不早,下午课就要开始了,小臣告退。”说罢一拉宣芷的衣袖,掉头就走。 柔嘉公主周汝晴回过神来,猛地想起这边敬端公主得罪她的事还未了结,立刻出声阻止,“且慢——” -- 第23页 周淮却带笑唤住了她,“四姐留步。”他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了过去,轻声道,“昨日南城书坊新出的第七卷。” 柔嘉公主面上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刻把其他事抛在了脑后,将新书接过来,迫不及待展卷观阅。 三色套印、还带着淡淡墨香的书皮之上,明晃晃挂着书名:《春风怨》。 ——正是这两年坊间最为流行的闺怨话本。 “时辰不早,下午课就要开始了。弟弟还要回去换骑射衣服。四姐也回去西台馆罢。”周淮说罢,行礼告退。 柔嘉公主早已读得如痴如醉,哪里还顾得上他,随意地点点头,手不释卷,便往西台馆深处走去。 片刻之间,众多上京贵女簇拥着柔嘉公主,走了个干净。 周淮转头四顾,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肇事两人踪迹全无。 洛臻怎么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自然早就拉着宣芷跑了。 周淮:“……”连句感谢的客套话都不说的么。 第16章 外场射御(上) 只有穆子昂闷了一肚子火气留在原地,两人沿着泮池边的木长廊,反身往东台馆方向走。 “我看出来了,五爷今日是存心消遣我。”穆子昂窝火之极,冷冷道,“吃得好好的,突然放下茶盏便走。我在后头喊着五爷等我拿东西,跟没听到似的!径直就往西台馆方向去!今日幸好是遇到了柔嘉公主,只我这个伴读受了一顿排揎。若是遇到了孤身出行的哪家贵女,毁了人家的名声,五爷便说不清楚了!” 周淮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往回走着。 “你且放宽心。按目前的局面,不出一两年,我便会出京就藩了,以后只怕终生留在封地不回来。西台馆的哪家贵女,也不会与我有牵扯。” 他瞥了眼身边的穆子昂,“倒是你这两年小心些,当心一不留神便‘孤身’‘邂逅’了哪家贵女,言语说不清楚,只得娶进家门供着了。” “上京的女人就是麻烦!”穆子昂嫌恶道,“如此看来,倒还是颖川国的女人干脆。看上了便两厢情愿,看不上一拍两散。”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惊道,“等等,刚才那个姓洛的说什么?下午外场的射御课,敬端公主和洛臻——她们也会来?和我们一同上课?!成何体统!” “以洛臻的好强性子,她们肯定会来。”周淮不紧不慢地走着,悠然道,“走罢,回去换衣服。下午只怕又是一场好戏。” …… 泮宫者,大梁最高学府,国之重器。 东台馆入学的世家子弟,课程安排得极为紧凑,上午在馆中学习经史策论,下午去外场练习射御之术。 这些日子,关于敬端公主要不要修习外场射御课程,泮宫教习吵翻了天,争执不下,直闹到柳祭酒那里。柳祭酒沉吟良久,想起洛臻大闹正殿当日说的那句‘一视同仁’,叹了口气,在文书上写了‘身为储君,修习六艺,理所应当’十二个字,一锤定音。 到了下午,宣芷和洛臻果然按时来了外场。 不同于明堂五馆授的是小课,外场的射御课是大课,所有东台馆学生,只要没有身体不适,都要同场参加。 公主第一次参与外场课程,跟随入东陆的听风卫首领汪褚不放心,提前奏请了泮宫知晓,今日选了八名精锐一同跟来,护卫公主安全。 宣芷和洛臻换好了骑射装,来到后山外场时,汪褚已经一件件检查了外场摆放的长弓,箭矢,丈量了箭垛摆放的位置距离,和随行几名听风卫精锐商议着什么,众人脸色都是难看之极。 洛臻走过去,“怎么了?” 汪褚咬牙道,“洛君,他们欺人太甚!”说着递过一张硬弓来。 洛臻戴了扳指,试着拉了拉弓弦,“咦”了一声,惊讶道,“不过是一群学生们上射御课,竟然用如此强弓?” 此刻已是未时末,下午上课钟声响过两遍,射御教习们来了大半,场内三三两两站满了准备上课的东台馆学生。不知多少双眼睛觑着射场边站着的敬端公主处,见洛臻拉不开弓,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阵阵哄笑之声。 楚王周浔带着两个伴读踩着上课点儿过来,见射御场里热闹非常,几句问清了究竟,索性不走了,就站在一棵古树下,抱臂围观起来。 “笑什么笑!”汪褚气得脸都青了,指着硬弓怒道,“这把至少是六石弓!你们这帮公子哥儿,哪个能拉得开!” “是六石弓没错,但也不是刻意给你们备着的。少自作多情了。”人群中高声传来一个声音,众人望去,说话那人穿了一身驼色收腰箭袖骑射服,乃是当朝贵戚之一,平昌候世子薛为廷。 平昌候世子身边,当今国舅爷文旭穿了一身月牙白织银线的扎眼骑射服,手指搭在袖口,正一枚枚扣着箭袖上的云母纽扣,神色不善地盯着洛臻。 熟悉前些日子恩怨故事的众人,便知道这是文旭找了帮手,今日故意找事来了。 见众人视线都聚集过来,文旭站在射场外,冷冷道,“好叫初来乍到的人听清楚了,免得有人说刻意为难之类的混账话。凡是今日放在场子里的弓,都是从前的东台馆学生曾经拉开过的弓。” 说着,他几步踱到汪褚面前,将汪褚手中的硬弓夺下,举到头顶,“这把六石弓,三十年前,曾被当时一名东台馆学子拉开过。那名学子,便是后来的韩追风韩将军,我大梁赫赫有名、令敌国闻风丧胆的雷霆战神!” -- 第24页 东台馆众多学子们议论之声大起,不少人露出激动的神情,涌来文旭身边观摩此弓。 听风卫统领汪褚的脸色不止是发青,简直要发黑了。 被民间尊称‘雷霆战神’的南梁大将韩追风在世的时候,确实率军打遍天下无敌手。 汪褚的老爹当年镇守颖川国境,也结结实实在韩追风手里吃了几顿败仗。 洛臻倒不生气。 不仅不生气,甚至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绕着那把传奇的六石硬弓慢悠悠走了几步,勾唇一笑,“文小侯爷说了这么多,洛某听来听去,意思就是说,自从韩将军之后,三十年来,东台馆再也没人能拉开这把弓是吧。” 八名听风卫精锐所在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轮到文旭的脸色黑成了炭。 刚到不久的祁王周淮,走到场边,站在自家兄弟身侧看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最小的弟弟邺王回身瞪了他一眼。 楚王周浔嘴角含笑,伸手虚虚点了他一下,“老五,对面风景再好,也不要站错地界啊。” 周淮笑道,“三哥多虑了。” 呼啸而过的山间大风之中,他侧过身,虚握起拳,低声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不过是看那洛氏子说话有趣罢了。” 穆子昂急忙吩咐侍童去拿狐皮披风,“五爷,这里风大,不若去遮风的地方坐坐。” 邺王周浚皱眉道,“五哥身子不好,何必硬撑着过来外场。去屋子里歇着岂不是省事。” 周淮又咳了几声,叹道,“毕竟是要考核的功课,总不能落下太多。五哥年底需得把兄弟们的考核成绩呈交给父皇看,若是外场射御两科评定都得了末等,难看得紧。” 楚王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弟弟几句,又望向场中。 大片栅栏围起的射场中,文旭愤愤地抛下谁也拉不开的六石弓,走去鸡翅木长案处,挑拣了片刻,又提起一把黑木硬弓。 第17章 外场射御(中) “这把是三石弓。”文旭举起黑木硬弓,“明人不说暗话,这把三石弓,我开不了,在场诸位也没人开得了。但是短短五年之前,东台馆一名学子开了这把弓。那人就是——” 他蓦然转身,伸手一指楚王身边跟随的齐鸣,“英国公的嫡长子,咱们齐二公子的嫡亲大哥,如今的远征大将军齐啸!” 四周围观的学子们又传来嗡嗡议论之声,又有不少人涌过来观摩这把三石硬弓。 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学生自恃勇武,试了几次,最多也只能拉开一半,纷纷摇头退开。 文旭拿回黑木硬弓,面露挑衅之意,以弓梢头对着洛臻方向指了指,“你不是自视甚高么?过来试一试。” 洛臻背着手,瞄了眼黑木硬弓,摇头道,“我开不了。” “嘿。”文旭和身边的平昌候世子,武陵侯世子,齐齐嗤笑出声。 “三石弓开不了,下面就轮到两石弓了,一石弓了。” 文旭又走了几步,在长案上堆积的众多长弓中来回翻捡,拣出一把金丝缠铜的红木弓,扔到旁边,又拣出一把牛皮鞣制的长弓,放在红木弓的旁边,伸手招呼武陵侯世子过来。 “文境,露两手给大家看看。免得颖川国来的贵人眼高于顶,把咱们上京城土生土长的爷们儿都看扁了。” 武陵侯府乃是上京新贵,世子许文境为人其貌不扬,闷不吭声,整日跟随在文旭身后,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许文境卸了披风,下来射场,捞起金丝缠铜的两石弓,随手从箭筒里抽了一支白羽翎箭,沉肩弓步,稳稳扎了个马步。 一看架势,便知道是个从小习武的练家子。 射场围观诸人屏息静气,见许文境弯弓搭箭,瞄准百步外的箭垛,大喝一声,将硬弓拉满,箭若流星,从箭垛红心直穿而过。 周围顿时欢呼声雷动,众人大声喊好,鼓掌不绝。 许文境将红木弓放回长案,走回场外。 文旭扬眉吐气,整个人仿佛都发起光来,得意地乜了洛臻一眼,“姓洛的,下场来,试试两石弓如何?” 洛臻琢磨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应该是开不了。” “哈。”文旭再次嗤笑出声。 他还要说话,围观全程始末的宣芷已经气炸了。 “只知道以两膀子蛮力欺人,又算什么英雄人物了。”她脸色紧绷,面若冰霜,“阿臻,别理会这帮子混账!我们过去御场。”说着就过去拉洛臻。 洛臻轻轻挣开了。 “论臂力,洛某不如武陵侯世子。”她嘴里如此说着,几步走去长案边,拣起许长境方才拉开的两石硬弓,掂在手里试了试分量,又试着拉了一次弓,感受了片刻弓弦力道,便放下了。 周围传来细微的笑声和议论声音。 洛臻恍若未闻,放下金丝裹铜的两石弓,又拿起旁边那张以牛皮包裹弓身、触手软而韧的一石弓,再次掂了掂分量,弓弦扣紧扳指,弓弦绷直,这次稳稳拉了个满月。 以汪褚为首的九名听风卫精锐轰然齐声叫好,巴掌拍得几乎破了。 洛臻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放了弓弦,自案边放置的箭筒中取出一只白翎箭,弯弓搭箭,再次拉出满月,对准百步外的箭垛,略瞄了片刻,嗡的一声弓弦震颤轻响,放了手。 -- 第25页 人群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看守箭垛的泮宫禁卫大声喊道,“正中靶心!” 楚王抱臂站在枝干繁茂的古木下,饶有兴致看了许久,转头对两个弟弟笑道,“这洛臻不愧是洛氏选中承祧宗族的人物,文武都不可小觑,难怪敬端公主会选她做伴读。老六,我记得你至今都拉不开一石弓罢?大梁嫡系血脉的皇子,堂堂一品亲王,被一名女子比下去了。” 邺王周浚的脸上现出羞恼之色,愤然拂袖道,“这姓洛的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裹着女人皮的男人!敬端公主那样雍容端庄、冰雪姿容的,才配叫做女子!” 旁边始终围观不语的周淮微微一笑。 周浚颜面挂不住,立刻把火气撒往这边,怒道,“五哥,你莫名其妙笑什么!” 一阵大风呼啸刮过众人身边,刮得衣袂摇摆不止,玉佩撞击之声不绝。周淮捂着嘴,又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慢悠悠一指场中,“看,敬端公主下场了。” 楚王和邺王两人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今天都剁手了吗?作者双手已剁,这章是用脚码的 2333 关于古代的‘一石弓’到底需要多大力气拉开,不同朝代的计量标准不一样,不过一石弓普遍被认为是强弓,古代武举考试步射有拉开一石弓的考核项目 一个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一石弓相当于现代的60公斤。 三国里黄忠能‘开三石弓’,已经是极端强悍的代名词了 第18章 外场射御(中二) “公主年纪还小,拉不得硬弓,换软弓来。” 洛臻在场中吩咐了一句,值守的泮宫禁卫们觑得楚王殿下点了头,便仔细挑选了几把软弓呈上来。 洛臻一把把试弓力,换了四五张,最后试到一把合适的软弓,奉给宣芷。 宣芷早就憋了满肚子火,沉着面色拿了弓,转头对汪褚喝道,“牵马来。” 汪褚早早便在后山马厩精挑细选了两匹性情温和的母马,在射场外备着,听了公主吩咐,立刻牵了匹枣红色骏马过来跟前。 宣芷利落地翻身上马,沿着射场栅栏慢速小跑了两圈,逐渐放开了速度。 急骤的马蹄声中,众人只见一身烈火朱红骑射服的敬端公主绷着一张清丽绝尘的面容,眉眼含霜,势如奔雷,如疾风飞掠过箭垛前方的瞬间,拧腰转身,弯弓搭箭。 “正中靶心!” 百步之外,看守箭垛的泮宫禁卫大喊道。 八名听风卫连同汪褚统领精神振奋,个个奋力鼓掌,大声叫好。 场外围观的众多东台馆学生惊了。 如果说开硬弓比的是力气,那么宣芷公主露的这一手,乃是实打实的军中骑射功夫。 要知道,无论东陆两国,还是颍川国,军中轻骑兵配备的武器都是软弓。 马上骑射功夫练好了,横刀跃马长川下,十步引弓杀一人,并非虚言。 一时间,诸位世家子弟看宣芷的眼神也都不对了。 看起来娇俏俏一朵雪山冰莲,没想到出手悍气十足。若是他日战场相逢,只怕会被这朵雪山冰莲一箭穿胸。 颍川国出身的女人,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 偌大的射场上,听风卫聚集这头欢声雷动,东台馆众学子聚集那头死一般地沉默,两边泾渭分明,越发显得场面怪异之极。 持续了片刻的诡异沉默,忽然被一声朗声叫好打破了。 “好!”楚王周浔带头鼓掌赞道,“好骑射,好箭术!” 不只是面露欣赏之意的楚王,旁边的祁王殿下,邺王殿下,一齐鼓掌赞好。 围观诸学生如梦初醒,射场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众人注视中,楚王周浔缓步下场,径直走到长案处,将许文境刚刚拉开的两石红木弓握在手里,掂了掂。 他取了两支箭,同时夹在指间,双臂用力,瞄准敬端公主方才射中的百步箭垛,将弓弦缓慢拉开。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硬生生将两石弓拉满,蓦然松开了手指。 “双箭连珠!连中靶心!” 看守箭垛的泮宫禁卫再次大喊道。 周围的喝彩声几乎震破了天。 周浔嘴角带着笑意,将红木弓扔回桌案,伸手往四周雷动欢呼的诸学子做了个按压的手势,示意少聒噪些。眼角余光轻飘飘转向宣芷公主站立的树下。 宣芷公主正在和洛臻汪褚说话:“呸!只知道炫耀蛮力,他们怎么不拉匹牛出来比力气!” 周浔:“……” 楚王殿下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勉强维持着笑容,转向身边的两个弟弟。 “老五,老六,你们也下场试试。硬弓不行,还有软弓嘛。” 周淮又迎风咳嗽了几声,叹道,“三哥,我是不能人前献丑了,还是六弟来罢。” 邺王冷笑一声,“多谢五哥美意,软弓还是留给安莳那种软蛋罢,弟弟今日继续练硬弓。”说罢带着他的表哥伴读下了场。 此时,射御教习们眼见场内气氛活络了些,也在大声唤场边观望的东台馆学生们速速下场习练。 已经入了深秋,年考在即,射御两场中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们委实不少。诸多世家公子们开始呼朋引伴,左右散开,各自寻了场所习练骑射。 没过半个时辰,又有泮宫禁卫提着数十个大小笼子过来,在射场外打开铁笼,笼子里的活物扑啦啦尽数飞了出来。 -- 第26页 众人定睛看去,原来竟是上百只飞禽。大的是野鸭,小的是鸽子,还有鹧鸪,雪雀,林林总总七八种。 当即便有许多弓箭对准了天空。不知是谁手快,引弓仰射,当先射中一只野鸭,从空中掉落,栽倒在沙场内。 场内众人轰然叫好之声不绝。 有人当先开了个头,随即便有更多的箭簇雨点般射向天空。瞬间便射下了十余只飞禽。但更多的箭矢无功而返,受了惊吓的飞禽四下里胡乱扑棱,飞得满天都是。 洛臻站在场边看得有趣,把手里正啃的秋梨用衣摆擦了擦,随手扔给汪褚,“汪统领,帮我扔一个。”说着去长案处拿了把软弓,又抓了几支箭头磨得雪亮的实战用箭。 这事汪褚早就做得熟了,接过咬剩大半的秋梨,往半空中高高抛起,抛出一个半圆形的弧线,横跨小半个射场。 洛臻觑得时机,几步奔过去,拉弓入怀,如夜下追月,尖锐的箭尖直指半空,只听嗡得一声弓弦轻响,寒光闪烁,一箭射出。 射场内外留意着她这边的人不少,听得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目光随着箭簇方向而去。 半空中果肉四溅。 “嘎——“高空中传来一声凄惨哀鸣,一只灰头沙雁被箭簇横穿入颈项,带出一蓬血雨,哀鸣着空中掉落,栽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众人定睛望去,横穿沙雁颈项的那支锋利箭矢的白色翎毛之上,赫然还带着少许零星飞溅的果肉。 洛臻这一箭,先射中了汪褚抛出去的那只秋梨,再射中了高空逃逸的沙雁,箭穿脖颈。引弓的时间,方向,箭出瞬间的判断力,拿捏得巧妙之极。 射场之内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一时间,围观诸人只听到山风呼啸之声,和自己心跳的砰砰声。 “好!”场外忽然又传来一阵鼓掌称赞之声。 这次大声呼喊赞好的,是场边观察的几个射御教习。 其中一个教习是泮宫重金从东陆以北的草原部落聘请而来的哲别,入东台馆三年了,终于发现了一个骑射好苗子,激动得满面红光,拼命拍手,操着不熟练的东陆官话大喊,“甲等上!今年射课第一!” 古木下背手站着的楚王,缓缓转过身去,递给哲别教习一个冷酷的眼神。 至今不太明白东陆朝廷各种弯弯绕绕的草原哲别教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一天,把下面的十几章细纲理一理,一两章内上完射御课换地图,星期四恢复日更 还是一样的时间,中午12点见~ 第19章 外场射御(下) 全程围观的诸位东台馆学生们的眼神又不对了。 相熟的世家子们三三两两凑成堆,以袖掩嘴,低声互相道出心中的疑惑。 “姓洛的,是个男人罢?” “我看着像。兴许是男扮女装?” “我仔细看过了,没喉结,有胸。” “嘿,谁知道是不是衣裳里面揣了俩馒头。” “颍川国主当真选个男子做敬端公主的伴读?我看不会罢。长相倒也是女子相貌。” “难说,颍川国风素来豪放。或许是趁年纪小,特意挑个相貌雌雄莫辩的,扮作女子放在公主身边,护卫安全。” 几道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洛臻身上,又落在白皙的颈项处,在男子应有喉结的地方,来回打转儿。 宣芷在场外冷眼旁观,越看越不对劲儿,愤而亲自下场,一把拉过洛臻,指着人群中目光极为大胆露骨的平昌候世子,怒道,“非礼勿视!” 平昌候世子薛为廷倒是礼数周全,对宣芷作揖致歉,往后退回了人群中。 薛为廷身边站着的文旭却冷哼一声,嘲道,“现在倒讲究起来了,也不知当初是谁揪着‘非礼勿视’四个字,大闹泮宫正殿,生生逼走了温夫子的。入了男子求学的东台馆,难道还怕人看不成。” 宣芷大怒,抿着下唇,伸手就要拿汪褚手里拎着的马鞭子。 洛臻按住了宣芷的手,转过身来,无辜地摊了摊手,“文小侯爷这话说岔了。其实我是真心实意想入西台馆的。我一入西台馆,公主自然也去了。问题是——你们不让我去啊。” 说罢,她挑眉转向几位皇家兄弟站立的方向。 “事实是不是如此?楚王殿下?啊,还有穆公子。” 泮宫拜师当日,力阻洛臻入西台馆的两名主力:楚王和穆子昂两人,齐齐脸色一黑。 楚王身侧,祁王周淮的嘴角微微上勾,笑了。 当日还不觉得,如今旧事重提,仔细回想一下前因后果。为何莫名其妙在山道上作出色迷心窍的姿态,为何周围无人时又突然对他道歉,黏糊糊地跟前跟后,嘘寒问暖,一副心虚模样。 原来从拜师那日开始……便是故意为之。 有意思得很。 ………… 文旭今日打定了主意搞事,为此特意奏请皇后下了懿旨,把泮宫库房搜藏多年的古董硬弓都拿了出来,存心要洛臻当众颜面尽失,以后东台馆见了他绕道走。 没想到洛臻的面子没有被他撕扯下来,反而以箭术震慑全场,东台馆同窗们的眼神都不对了。还有临近几人嘀嘀咕咕,私下里认定此洛氏子乃是男扮女装,忍辱负重,护卫公主而来,语气甚至带了几分赞赏崇敬之意。 -- 第27页 当即有几个好武的世家子,把洛臻当做初识的同窗好友一般,走过去勾肩搭背,意图交结。其中一个甚至大大咧咧拍了拍洛臻的肩头,往肩下方向一指,小声好奇问道,“难为你了,整日揣两个馒头,开弓不影响准头么?” 洛臻:“……手拿开些。你们东陆有云,男女授受不亲。” 那名世家子:“哈哈哈,我懂,我懂!看破不说破!今日放课后有没有空?咱们寻个更好的地儿,当面讨教箭术。” 洛臻:“……” 宣芷,汪褚,连同八名听风卫的脸色齐齐有些发青。 宣芷看了眼汪褚,汪褚咳了一声,上前唤道,“洛君,公主唤你随侍。” 洛臻这才脱身。 “别理他们,走罢。”经历了这个下午一言难尽的射御课,宣芷只想早点离开这糟心的射场。 她当先走了几步,身后却没有脚步跟上来。 心头正有些疑惑时,却听汪褚在背后大喊一声,“洛君且慢,三思啊!” 宣芷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停了脚步,闪电般回身望去—— 洛臻果然没跟着她过来。 鸡翅木长案侧边,半人高的箭筒里原本放了十七八支用于射猎飞禽活物的军用实战箭矢。如今有一支被洛臻取出,搭在了牛皮鞣制的乌木弓上,弯弓搭箭,弓弦满张,雪亮锋锐的箭头对准了迎面八十步外的文旭文国舅。 穿了一身月白流云纹骑射服的文旭,僵在原地,脸色比衣裳的颜色还要白。 “不想误伤的,便往后退一退。”洛臻笑吟吟道。 原本站在文旭身边搭话凑趣的七八位世家子们,顿时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文旭脸色苍白,也跟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有文小侯爷不能退。”洛臻嘴角噙着笑,晃了晃箭尖,“再退一步,这箭便要脱手了。” 原著男主,霸气侧漏的楚王殿下,自然看不下去了。 周浔上前几步,站在侧面,语气冷淡道,“洛君手下当心。若洛君当众将本王的文小舅射了个对穿,本王也只能对不起两国邦交,将洛君下狱问罪了。” 宣芷现在不仅是眼皮乱跳,就连太阳穴连着头皮也开始突突的疼了。 “洛臻。“她咬牙道,”开玩笑也要看场合。文小侯爷被你吓着了。还不快些把弓箭收了。” 洛臻忽地粲然一笑,当真收了弓箭,放回长案上摆好了,笑道,“楚王殿下忒严肃了。本来就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增进同窗情谊罢了。没想到文小侯爷开不起玩笑。罢了,是我的错,我赔罪便是。”说罢漫不经心过去赔罪。 无视文旭乍青乍红的脸色,她跟随宣芷身后,悠然走了几步,楚王忽然开口叫住了公主。 “今日射场选用库房强弓之事,小王事先并不知情。事情发生之后,小王也没有及时阻止,现在回想起来,此事小王处理得不妥当。” 心高气傲的楚王居然当众向公主致了歉。 “我等身为男子,原本在臂力上就占有天生的优势。给公主和洛君特意准备强弓,正所谓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便是取胜了又如何。传出去徒惹人笑柄,说我东陆男儿仗势欺人。” 说到这里,他凌厉地看了一圈聚在周围的东台馆学子。 被他盯到的诸位同窗,特别是为首的方旭,薛为廷,许文境三人,纷纷避开目光,垂下头去。 楚王敲打完了众人,几步走到公主面前,殷勤道,“授课六艺之中,却不知公主擅长什么,不妨告知小王,平日里同窗们也可以互相切磋一番。” 宣芷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他。 楚王得不到回应,只得去瞄洛臻。 洛臻在旁边冷眼旁观,把男主晾得差不多了,再晾下去只怕要恼羞成怒,这才笑道,“吾家公主,于棋一道,乃是国手。” 楚王大喜,“哦,此话当真?小王也颇好棋。” 旁边站着的邺王刻薄地道,“国与国之间差别大了去了。不知洛君的所谓‘国手’,是东陆纵横八千里的国手,还是贵国八百里国界内的国手?” 楚王的伴读之一,齐鸣齐二公子闻言纵声大笑起来,评价道,“八百里方圆的国手?那也就与我们一郡大小差不多。” 楚王含怒瞪视了齐鸣一眼。齐鸣的笑声顿了顿,总算闭嘴了。 洛臻倒不怒,莞尔道:“洛某说的‘国手’是哪个意思,各位一试便知。” 宣芷绷着脸道,“洛臻!” 洛臻笑道,“公主想要给楚王殿下留面子,下棋时让他五个子罢。” 楚王沉吟不语。 跟随公主离去时,洛臻鬼使神差的,以余光瞄了眼始终没怎么出声的祁王。 周淮却也正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隔着五十丈距离对视了片刻,周淮向她温雅一笑,颔首致意。 那恬淡笑容映入眼底,洛臻的心跳登时快了一拍。她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公主。 这位五爷长得真是要命。 她心里叹着气。 明明已经打算好了,日后离这位摸不清底细的祁王远些,免得一头跌进千尺深潭里。偏偏见了真人,脚步不听使唤地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美色误人哪。 公主一行人走进了宽敞山道,从后山往前山殿堂处走。趁转弯的时机,洛臻在两边苍翠松木的掩映下,又用余光往后瞄了眼。 -- 第28页 周淮还在看她。 一边看着她,一边慢悠悠指了指衣袖。 洛臻恍然大悟,猛地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中午误入西台馆,迎面撞到了原著中的1号恶毒女配柔嘉公主。最后是五爷从袖中掏出一本新鲜出炉的话本,将柔嘉公主的心思转开,替她们解了围。 人家一直等着自己去道谢呢! 作者有话要说:  颍川国的设定不算是纯粹的女尊国,其实更偏向现代观念的‘男女平等,以才取贤’,所以男女都可以念书,都可以入朝为官,有男国主,也有女国主,本朝正好是女国主。朝廷上掌权者有男臣有女臣。 当然拉,古代特有的那套也有,有权有势者可以娶妻纳妾。男权臣娶女妻女妾,女权臣娶男妻男妾,很公平 (*^▽^*) 所以奉行男尊女卑的东陆两国特别看不惯他们 至于雁郡洛氏,又不一样了。 洛氏宗族高举着女权平等大旗,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世代相传的家规大概是这样的:不分性别,有才能便上。不管男女,是美人便收。 所以……一代比一代歪。 大概就是这种设定,别细问,再问就是辣鸡原著的辣鸡设定 (~ ̄▽ ̄)~ 第20章 棋室(上) 洛臻赶上两步,小声唤道,“公主,等下放了课,我去别处走走——” “你哪儿也不去,随我回学舍里好生待着。”宣芷怒冲冲道,“整日里叫我谨言慎行,叫我不要言行出格,惹出事端。你自己倒好,遇事第一个往上冲,拉都拉不住!看你刚才恶形恶状的模样,如果我不拦着,你是不是真要把文旭那厮一箭射穿了!” “哪儿能呢。文旭那点不上台面的手段,哪里赶得上我姐当年。”洛臻笑道,“要说生气么,是有点,不过最多两三分,硬装出七八分呗。” 宣芷:“那你为什么总是把他的脸面往地上撕?——又是你那个出头硬榫子的道理?” “对!敢挑头惹事的,就别怪我把伸过来的手给打折了。目前咱们算是公认的硬榫子了。至于以后么,还要看公主的手段。” “呸!” 宣芷不肯松口,洛臻只得放弃了课后出来寻人的念头,转身对祁王歉意地摇摇头,跟着公主回去学舍。 到了第二日,下午的课程,果然安排了棋。 ………… 轻烟缭缭的棋室内,数十张山水写意插屏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隔开了众多对弈的身影。 身穿广袖学子儒服的数十名东台馆学生,按棋力不同,各自寻好了对手,再寻一处空棋盘,相约落座。 矮小的插屏后,不时传来几道轻声细语,夹杂着清脆的落子声。 楚王今日穿了一身海蓝色广袖直裾深衣,早早来了棋室,候得宣芷进门,便几步迎上去,也不多话,伸手指了指靠窗矮几摆放的一处棋盘,道,“公主,这边请。” 洛臻跟在宣芷身后进了屋,好奇地打量这处颇有前朝古风的雅致棋室。打量完了,一回头,公主没了。 没了就没了罢,反正男主女主总归会掺和在一起的。 洛臻站在门边,继续四处打量,打算找个合适的人选对弈。 棋室内四处摆放的山水插屏并不高,约莫三尺出头。插屏后对弈的两人若是遵循古礼端正跪坐,正好能露出头脸。站在插屏外观棋的人,也正好看的清棋盘走势。 这样的矮插屏,原本就是为了棋室特意准备的。 今日倒是奇了。 原本端正跪坐在插屏后、等待对手落座的七八名东台馆学子,见了洛臻四处张望的架势,各个像拔了毛的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弓下了腰,恨不得贴着插屏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昨日射御场有意同洛臻交好的几名世家子,放课回府后就被各自的老子拎进书房一顿教训,今日也都蔫了,左右四顾,速速寻了相熟的同窗坐下。 洛臻打量了片刻,笑了。 “各位同窗何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来?且放宽心,洛某的棋力寻常,你们不见得输的。” 棋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搭腔。 还没有落座的人其实不少。 楚王的两名伴读都站着,齐鸣斜靠在插屏上,抱着手,冷眼看此处热闹。华正筠眼神发飘,一会儿飘来门口这边,看看洛臻如何,一会儿飘过去轩窗那边,看楚王和敬端公主那边。 楚王和公主这边刚开局,宣芷猜子胜了,执黑先行。听了门口处动静不对,她抬头望去,见洛臻受了冷遇,脸色微变,把黑子扔回玉盒里,就要起身。 楚王急忙虚虚按住她,安抚了几句。 邺王今日来得早,已经和自己的表哥方羡下了半盘棋了。觑得楚王和公主那边的细微争执,他瞥了眼门口落单的洛臻,嘴角勾了勾,对方羡使了个眼神。 方羡心领神会,随手抓过一张细笺,写了几个字,揉成小团,丢到另一处插屏后。 片刻之后,西南角落里响起一阵轰然大响,一个人影突然踉跄而出,接连撞翻了两三个插屏,打破了棋室内静谧的气愤。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被这里的响动吸引过来。 洛臻也怔了一下,定睛望去,趴倒在地上之人也穿了东台馆学子服,此时正好抬起头来,满脸狼狈神色掩不住如画的眉眼,赫然是个极美貌的少年。 -- 第29页 邺王周浚这时才施施然起身,指着地上趴倒的少年,对洛臻笑道,“洛君多虑了,工部安侍郎家的安莳棋力不俗,兼之仰慕洛君已久,愿意与洛君对弈。你看,他高兴地都失态了。安莳,你要在地上趴多久,还不起来。” 说罢,又转过头去,对窗边站起的宣芷笑道,“公主放心,东台馆棋室诸事宜,素日由小王负责打理。只要在棋室内,断然不会委屈了洛君。” 宣芷向邺王客气道谢,又坐下了,重新拣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在她对面,楚王沉着脸,手指缓缓摩挲着白子,沉吟未决。 洛臻见那安莳摔得可怜,不知撞到了哪里,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便几步走过去安莳身边,撩起衣摆蹲下,就要扶他起来。 没想到手指还没碰到安莳的衣角,安莳却像被火烫到似的,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洛臻:“……”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 手上没带火罢?也没淬毒罢?这双手长得也不吓人啊。 那边邺王已经沉下了脸色,一字一顿道,“安莳!还不请洛君落座对弈。” 安莳深吸口气,随即挤出一个笑容,转向洛臻这边,摆出邀请的手势。 “洛君,这边请——” 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发红的眼角,微微颤抖的声音,种种凑在一起,把原本好端端的精致相貌,尽数化作了苦相。 看到这里,洛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管是颍川还是东陆,哪家学堂里没几个受人欺负的学生呢。 她没心思管东台馆这些高门子弟间的破事,却也不屑做推波助澜的恶人,糟心地看了眼安莳那张漂亮五官露出的苦相,摆摆手,“多谢邺王殿下好意,我棋力不行,跟安公子对弈多半要输,索性自己跟自己下棋也挺好的。”说着就往一张空棋盘处走。 那处空棋盘就在宣芷落座的插屏隔壁,靠着后面一处轩窗,原本就是棋室内诸学子特意避开,给楚王和公主单独说话用的。 洛臻可不管这些暗地里的心思,直接坐下了,隔着插屏就能看见隔壁的宣芷和男主楚王。安全,放心。 她漫不经心拉开墨玉棋盒,指尖掂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嗒嗒地敲着,随手翻开一本棋谱。 本以为自己这个下午就如此过去了,没想到片刻之后,插屏外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嗓音轻咦了声,“洛君怎么独自坐着,不与旁人对弈?” 洛臻也没想到会有人主动同她搭话,诧异地仰起头来。 正好迎面对上刚进屋的祁王周淮。 今日周淮依旧穿了身半新不旧的月华色织锦长袍,或许是天气转冷,进了室内,手里还捧着个鎏金小手炉不曾放下。 穆子昂帮他解下银貂披风,递给随侍小童。周淮只和洛臻说了一句,便走到隔壁,和楚王见了礼,寒暄几句。 今日他似乎心情不错,眉眼温润,神情舒展,修长的身姿立在矮插屏之外,同自家哥哥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洛臻托腮看着,手里黑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棋盘。 明知道这人不像表面看起来简单,但落在眼里,还是觉得赏心悦目。 再想起刚才那安莳,明明长得也不差,怎么跟这个比起来,就天差地别呢。 周淮跟自家三哥说了几句,刚要走,便被唤住了。 “五爷。“洛臻半个身子趴在插屏上,“老实回我一句,你棋力如何?” 周淮想了想,“还可以?” 楚王笑出了声,指着周淮道,“谦虚太过,乃是自傲。这里坐着的满屋子同窗里,除了敬端公主初来乍到,其他人谁不曾是你的手下败将?” 洛臻倒吸一口冷气,摆手道,“那算了。”说着就要回去隔间坐下。 楚王笑着阻止她,“也不用闻风而逃罢。别怕,就算输了棋,我这五弟不吃人。”他眯起眼,又看了眼周淮,“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洛君尊称一声五爷的。小王在洛君口中,至今还是‘楚王殿下’呢。” 洛臻隔着插屏笑吟吟道,“殿下别这么说,小臣叫殿下一声三爷,也不打紧。” 楚王大笑起来,“那我可是沾了老五的光了。” 笑罢一指洛臻对面的空位,“老五,还不坐过去,陪洛君下几盘。”随即掂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笑着对宣芷道,“这棋室是老六负责打理的没错,不过他年纪轻,考虑事情不周全,陪洛君对弈的人选没选好。公主不必担心,现在由老五亲自陪着,再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棋室中诸人各自寻了位子坐下,矮插屏隔出的数十个隔间内,陆续响起了清脆的落子声。 洛臻端正跪坐,循规蹈矩下了几步棋,都是常见的开局路数。周淮不紧不慢跟着落子,也都是常见的走法。 洛臻心里还惦记着昨日西台馆解围的事儿,借着落子的清脆声音遮挡,凑近过去,放低了嗓音,小声道,“昨日之事,多谢五爷了。” 周淮嘴角含笑,悠悠然下了一子,“不必客气。说罢,怎么谢。” 洛臻:“……” 怎么回事,碰到别人道谢,不是都应该回几句,“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之类的套话么。 第21章 棋室(中) -- 第30页 既然祁王说话不客套,洛臻回答得便也很干脆。 “没想好。”说着啪地一声落子。 周淮继续慢悠悠地落子,“没想好,便来道谢?洛君平时做事,也是这般欠思虑的么?” 洛臻有点头疼,琢磨了片刻,想起了一句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害,若是碰到旁人,洛某自然要再三考虑,小心筹划。但昨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是五爷嘛。”她面不改色地道,“五爷为人胸怀坦荡,人品贵重,洛某是信得过的!” 周淮有点糟心地看了她一眼。 这种眼神似曾相识,每次她跟宣芷瞎扯淡的时候,宣芷看她的眼神也差不多。 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种直觉,洛臻绷紧的心弦忽然放松了下来,又加了句大实话,“还是之前那句话,我们如今在上京处境尴尬,五爷图我们什么呢。放手不管,冷眼旁观,已经是人品极好的了。此时伸手相助,无异于雪中送炭。洛臻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当面道谢,铭记于心。” 周淮莞尔道,“说来说去,还是动动嘴皮子,什么东西也没准备,空手来谢我。” 洛臻也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的,我们带来上京城的,除了几箱子银钱细软,就只有三百听风卫了。给钱太俗,听风卫给不起,五爷实在想要谢礼,那就去寻几只山里的新鲜狍子给我罢。” 周淮差点以为听错了,奇道,“你向我道谢,倒要我送你新鲜狍子?” “新鲜狍子,乃是制作谢礼必需的材料。”洛臻郑重其事地倾过身去,凑近周淮跟前,附耳低声道,“这次从秣陵都专程带了两副压箱底的烤架来。有了新鲜狍子材料,我便能给你做出——天下最好吃的炭烤狍子肉。要不要试一试?” 周淮露出了思考的神情,还没有回话,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五爷。” 穆子昂黑着脸出现在插屏上方,伸手指了指厮杀激烈的棋盘西南角。 “此处再落一白子,西南边黑子残存的最后一口气便堵死了。五爷为何不围?” 洛臻一惊,急忙坐回去,探头去查看形势,“哪里?哪里快死了?” 穆子昂趁势把沉重的实木棋盘重重往洛臻那边一推,“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洛君坐的?也给五爷留块伸腿的地儿吧。” 周淮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观棋不语真君子。子昂,你那边一盘棋还没下完罢。” 穆子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穆子昂的力气着实不小,把木棋盘连同底座推出去两尺有余,洛臻被逼得往后倒仰,后背几乎挨到插屏上。 周淮这边倒是宽敞了,跪坐在竹席上,伸手够不着棋盘。 洛臻:“……” 周淮:“……”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起身,四只手按住了棋盘两边。 “我来罢。”洛臻背靠在插屏上,用了五分力,往前推了一下棋盘。 她往后倒仰的姿势用不上力气,棋盘又连着实木底座,足有七八十斤,沉重得很,这一下居然没推动,只推得前后剧烈摇晃了一下,实木棋盘差点砸到她的肩膀。 “咦,这棋盘分量不轻。你别动手,当心拉脱了关节,让我再试一次——”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祁王已经直接抓住了棋盘,发力往回拉,将棋盘连同底座拉回了原本位置。 洛臻:“……” 一时间,她看周淮的眼神都变了。 ——这还是那个弱不禁风、素日多病、连射御课也不下场的祁王殿下吗?今天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对面的祁王殿下已经表情痛苦地握住了左手腕,蹙眉不语。 洛臻一颗本能警惕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却又紧张起来,“果然拉脱了关节?!” 她急忙靠近过去,捋起了周淮的左衣袖,观察手腕处。“若是关节拉脱,需得早些唤御医来诊治才是。” 这边的动静不小,早已惊动了周围的人。 穆子昂几步跨过来,跪坐在周淮身侧,一把将祁王的衣袖从洛臻手里扯回来,手法熟练地在左手腕几个穴道处按压了片刻,舒缓了口气,“并无大碍。” 说罢怒视洛臻,“方才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会伤了手腕!姓洛的,你又怎么欺负五爷了!” 洛臻这回才叫无妄之灾,无辜地指了指棋盘,“还不是你刚才将那棋盘连底座推开了两尺远,几乎把我砸屏风里。五爷好心帮我拉了一把……” 穆子昂又气又恼,黑着脸色道,“五爷身体不适,不能继续了!换我来陪洛君对弈!” 洛臻笑吟吟道:“谁要你。偏要五爷陪。” 穆子昂:“……” 这边吵得鸡飞狗跳,隔壁的楚王听得分明,头疼地扔了棋子,对宣芷公主抱怨道,“你这伴读,真不是个省心的。我这五弟,也是养得太娇了。搬个棋盘居然能拉伤了关节。” 起身隔着屏风对穆子昂道,“子昂,你自己也是有几分医术的,既然查出来老五的手无碍,就别吵了,各自回去座位继续罢。” 这里身份最尊的楚王发了话,自然无人异议,穆子昂气喋喋地回了自己位子,啪的重重一子落在棋盘上。 洛臻执黑子,继续和祁王下棋。 -- 第31页 两人各走了几步,窗外忽然风起,几片黄叶从枝头卷起,随着呼啸的秋风吹落室内。 洛臻顺着半开的窗棂往外看了一眼,天色暗沉,云层黑而厚,原来是要落雨了。 对面的周淮捂着嘴,细微地咳了几声。 洛臻有些后悔,早知道便选室内靠里的隔间了。这般身子不好的人,怎么偏让他坐在靠窗的地方吃风。 她当即起身,把半开半闭的两扇冰裂纹花窗合拢了,随手插上了插销。 “屋子靠里还有几处空座,咱们要不要换个位子?” 周淮微笑道,“无妨。” 他掂起一枚白子,这次果然放在西南角,堵死了黑子最后一口气,随即一颗颗地将黑子提了起来。 洛臻正在苦思对策,却听周淮轻声道,“看洛君举止,平日里应是很擅长照顾人,不像是残忍好杀之辈。昨日射场对文小舅的那一箭——是故意立威罢?” 洛臻应声抬头,指尖棋子哒的一声,滚落在棋盘上。 她缓缓坐直身体,眯起眼睛打量对面的祁王殿下。 “交浅言深,乃是交往大忌哪五爷。” 周淮垂眼打量了棋盘片刻,“这步棋放错了。应该往下挂角。”说罢把洛臻放错的黑子挪了个方位,又继续轻声道,“洛君言重了。我随意说说,你随意听着,如此而已。” 棋室隔壁,泮宫琴师依然在弹奏着静心的雅乐,乐音缭缭,绕梁不散。 泠泠的琴音之中,只听周淮轻声细语道,“洛君初入上京,唯恐被人小觑,敬端公主受了旁人欺侮,因此处处强压一头,言行刻意立威。却不知洛君可曾听过一句东陆古语,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第22章 棋室(下) 洛臻扯了扯嘴角,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想说点话,竟不知该说什么。 正感觉尴尬时,隔壁七八尺外的公主忽然惊叫出声,猛地站起身来。 洛臻一惊,急忙跟着起身,“公主,怎么了?” 宣芷扯着裙摆道,“无妨,不过是失手打翻了茶盏,泼湿了衣裳。阿臻,陪我去更衣。” 洛臻看了眼宣芷泼湿的裙摆,没说什么,去寻侍童取了换洗衣物的包裹,跟随公主去更衣。 两人出了棋室,沿着木长廊走出了几十步,洛臻看看左右无人,道,”我的好殿下,以后换个招式罢。现在可是快入冬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冷天泼了自己的衣裳?” 宣芷贝齿咬着下唇,踌躇片刻,“我要赢他了。你说我该不该赢?” 洛臻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盘让了他几个子?” 宣芷:“没让子。而且他开局大意了。现在没走到中盘,大局已定。” 洛臻:“那,殿下自己怎么想?” “我想照常下完。”宣芷抿唇道,“现在这样的棋局,故意输他,太明显了。一盘棋而已,他原本棋力就不及我,输了也无话可说。只不过……照常下完,他会输很多。” 洛臻想了想,还是劝了一句。 “一盘棋的输赢倒是无关大局。不过输棋也有输得好看与输得难看的差别。赢了棋之后,公主不妨姿态谦和些,给楚王点台阶下,也就过去了。” 宣芷嘲了一句,“输了棋还需旁人给台阶下,这就是东陆八千里疆域大国的泱泱气度。”思忖了片刻,去更衣了。 待公主换了一身海棠色曲裾大裳,两人回去棋室,各自落座。 被这么一打岔,方才尴尬的氛围也没了,洛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和祁王下棋。 两刻钟之后,隔壁的楚王果然投子认输。 双方盘点目数,周浔竟然输了宣芷30目。 起身围观的东台馆学生们各个神色古怪,碍着楚王殿下的面子,不敢多说什么。 将楚王杀得片甲不留的宣芷公主倒是面色如常,依旧端正跪坐着,等棋室教习满头大汗地数完目数,才姿势娴雅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周浔果然叫住了她,约她改日再战。 宣芷毫不客气地道,“再战无妨,但你棋力不如我,下次我让你九个子。” 周浔:“……” 自从去年太子被废,楚王册封储君的呼声极高。堂堂楚王殿下的面子,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当众撕扯,扔在脚下踩了。 周浔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勉强挂起笑容,“不必让子。下次本王执黑先行。” 宣芷扫了楚王一眼,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姿态极高、近乎嘲讽的微笑,并不回答,转身往门外走去。 洛臻:“……”公主,架子端到天上去了,还记得‘谦和’两个字怎么写么。 楚王站在原地,脸色果然难看起来。 他阴鹜地盯着宣芷的背影,手指缓缓握成了拳。 从侧面注意到男主暗沉的眼神,洛臻心头一阵发凉,脱口而出,“公主!” 宣芷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瞥了眼,高冷地道,“那边杵着做什么,还不跟上来。” 洛臻站在原地不动。 她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如果今天就这么一走了之,过不了几日,宣芷赢了楚王一盘棋的小事,或许……就会变成公主刻意当众给楚王难堪的大事。 再加上男主身边的几个搞事男配,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推波助澜…… -- 第32页 想起楚王刚才那个眼神,她浑身发冷。 站在原地琢磨了片刻,洛臻本能地觉得,宣芷继续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美丽,聪明,高冷,傲慢,这样的人设路线,妥妥的又是一朵高岭之花。 ——暗黑系大虐文的女主标配。 本来是打算让宣芷走白富美、傻白甜的经典甜文路线的,但是今日公主大胜楚王三十目,当众让楚王颜面扫地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只怕再也没人觉得公主傻白甜了。 ——此路不通。 洛臻头脑乱如麻线,一时间,竟楞在原地。 宣芷叫了两声,见洛臻没有反应,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又说了一遍‘还不跟上来’,自己当先出去。 门外两个侍童左右打起了厚布帘子,躬身行礼。宣芷昂着头跨出门去。 便在这时,裹了曲裾长裙的脚下,又被包铜门槛绊了一下。 洛臻心乱如麻。 她有心当场过去,替宣芷向楚王致歉,却又怕在众人面前落了公主的面子,日后在东台馆更加举步艰难。 也想放课后劝说宣芷,私下去寻楚王致歉。却又怕为时太晚,楚王为此事存了芥蒂,日后便是横在心里的一根毒刺。 她向来做事决断,难得有如此左右为难的时候。 心里正踌躇不定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周围随即同时发出四五声惊呼。 这场景……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洛臻顿时有个极不好的预感,闪电般地抬起头—— 众目睽睽之下,宣芷公主再次摔在了门槛上。 ………… 接连三四日,后山棋室的包铜高门槛,成了东台馆学生瞻仰游览的圣地。 上下学的山道上碰见了同窗们,正正经经行礼完,总是忽然一低头,噗嗤掩住嘴巴。 就连当日棋室被杀得丢盔卸甲的楚王,也不再心存芥蒂了,见了面,总是带笑站在公主身侧,手臂虚虚拢着,随时准备扶一把。告辞时,也总是叮嘱一句,“公主慢走,脚下当心。” 洛臻琢磨了好几天,始终没弄明白为何宣芷摔了一跤,众人态度就会如此突然的转变,其中暗含着怎样的玄机。 直到一个半梦半醒的夜里,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古怪的词句,令她豁然开朗。 这个词是:“反差萌。”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另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打开了。 这次‘棋室门’事件,时机来得恰到好处,及时扭转了一处可能导致BE的关键点,对男主和女主未来的HE结局,大有好处。 当然了,副作用也很明显。 ——因为棋室门口这一摔,宣芷恼得七八天没理洛臻。 下课了一个人提着裙裾怒冲冲往外走,午食也不叫她,有时洛臻提着食盒追进了珍馐苑,刚刚布好菜,就被宣芷赶到旁边桌子去。 同窗们冷眼旁观洛臻被公主迁怒,在午食时间喝了两三顿风,对面桌子坐的周淮便吩咐穆子昂把人叫过来,分些饭食给她。 如此几次,诸人看祁王的眼神也不对起来。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道消息,开始口耳流传。 东台馆入学的世家子弟之间纷纷传言,雁郡洛氏子的手段果然了得,入泮宫不到一个月,便拿下了五爷。 第23章 泮池枫 东台馆流言纷纷,穆子昂气得和人吵了几场,分辩道,五爷心善,见不得人挨饿,分了些饭食而已,便有一桶桶的脏水往五爷身上泼。 周淮也听到了几句零星传言,不过一笑置之,每日还是照常上课。碰到洛臻又没饭吃了,依旧招呼她过来吃饭。 风暴中心的洛臻自己倒没听到什么。被公主罚了,也没觉得怎么着。 身为伴读,没能及时跟随身边,公主摔倒的时候没扶住,被宣芷恼了也没啥好说的。 今天又是个没有饭吃的中午。宣芷恼她连蹭了三天祁王的饭,吃完还大赞好吃,毫无节操可言,今早特意命她麻利地滚出去,别来珍馐苑碍眼。 于是洛臻就麻利地滚到泮池边来了。 时间入了深秋,泮池沿岸栽种的十亩枫叶红得正好。秋风吹过枝头,漫天红叶纷纷扬扬落下,美得仿佛身在画中。 洛臻拿了几支秣陵都带来的炭笔和画板,靠在一棵大枫树下,专心致志地描画着眼前景致。 说是专心致志,指的是手上绘画的动作不停。 其实她的心思早就飞到别处了。 她一心琢磨着后续剧情的几个关键节点,跟现实反复对比。 虽然剧情刚刚开始,主线就跑偏了,但是上次误入西台馆一事,令她警惕心大起。 入了东台馆求学,却在类似的时间点,撞见了众多西台馆女配。 宣芷说出了和原著一模一样的台词,并因此得罪了1号女配柔嘉公主。 ——这样的支线走势,几乎和原著一模一样。 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无视她对抗原著的种种努力,试图把现实拉回原著的剧情里。 令人细思极恐。 就算她们入了东台馆,但遇到的还是同样的一群人。如果整体大环境没有改变,为数众多的男配女配们还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处处打压她们,算计她们,挑拨离间男主女主…… 就算是烈火般明亮纯粹的爱意,又能维持多久呢。 -- 第33页 洛臻烦躁地涂满了十七八片枫叶。 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泮宫里的大环境不行,太险恶了。 充满了恶意防备的淬毒土壤,如何能长出甜文的花朵呢? 便在她心事重重的时候,身侧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洛君这画法倒是奇特。”周淮站在身后的枫树旁,低头看着画板上的炭笔画,目中带了欣赏之意,“无论是枫叶还是泮池流水,寥寥几笔,看起来竟栩栩如生,仿佛可以伸手碰触一般。——是和贵国通商的西洋人所用的西洋画法罢?” 周淮身后的穆子昂也看了几眼,哼道,“雕虫小技耳,如何比得上我东陆的花鸟工笔。” 洛臻抬头望去,视线扫过周淮带着浅笑的清雅面容,下一眼,便望见了穆子昂手里提着的红木镶云母食盒。 “谢谢五爷体恤!”她欢呼一声,把手里的炭笔和画板都扔了,跳起来就去拿食盒。 “嘘。”周淮示意她稍安勿躁,伸手往后指了指。 隔着数十步外,半开的两扇轩窗之间,果然看到宣芷霜雪般的含怒面容,冷飕飕两道视线,刀子似的往祁王身上扎。 洛臻干咳了一声,硬生生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背着手大声道,“你们东陆有云,不吃嗟来之食!多谢五爷美意,我今日决意不吃了,饿死也不吃!” 大声说完,冲着窗边的宣芷笑道,“公主,我今日说得好不好?明日能不能进珍馐苑吃饭了?” 宣芷砰得关了窗子。 洛臻趁机拉着周淮就跑,“这边走这边走!转过这道大回廊,公主那儿就看不到了。” 周淮被拉着往前一路小跑,哭笑不得,“跑慢些,食盒可不在我这儿。” “害,食盒在穆子昂那儿,但他还不是得跟着你!拉着你,准没错。” 两人沿着泮池边的木长廊转过了一道笔直的大弯,泮水也在这里转过一道圆弧形大弯,从一汪环绕后山的狭窄玉带,蓦然变成百亩大湖,景色豁然开朗。 洛臻找了处清净的草地,一撩衣摆,直接坐在厚厚的落叶上,招呼周淮在对面坐下了,耐心等食盒自己送来。 穆子昂果然跟来了,铁青着脸色,砰的把三层食盒砸到洛臻面前,“嗟,来食!” 洛臻笑道,“这招激将法对我没用,穆公子。下次想个别的招儿罢。”说罢打开食盒,取出底层的食箸杯盘,狼吞虎咽地进食起来。 周淮在旁边悠然提醒了一句,“别再惹子昂了。他恼了真对你动手。” “哪儿能呢。”洛臻吞咽着食物,含糊道,“我心里有数。还没多谢两位呢。” 穆子昂脸色稍霁,在周淮身侧坐下来,“这就对了,有话便该这么好好说。看你平素那嚣张架势,没事都想上去踹两脚。” 洛臻一摊手,“我倒是想好好说。问题是,我如果每时每刻好好说话,说出来的话反而没用了。你看,就像现在这般,我难得跟你道谢一次,反而很有用啊。” 穆子昂:“……” 周淮笑出了声,“说的有道理。洛君是个明白人。” 洛臻吃得差不多了,把食盒收好,原样还给穆子昂,拿帕子仔细地擦净了手指,转过身子对着周淮,正色道,“五爷,这几日承蒙照顾,我要同你道谢了。” 周淮嘴角微微一勾,“不敢当。前几日你同我道谢,顺带讨要的新鲜狍子,我托了人,还没到手呢。今日道谢,又想要什么?” 洛臻:“……” 她略尴尬地搓了搓手指,“新鲜狍子什么的……好说,不急。今天除了跟五爷道谢,还要致歉。” “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穆子昂在旁边刺了一句。 洛臻装作没听见,”前些日子,是我想岔了。以五爷的身份地位,愿意伸出援手,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只要是帮了,我就应该铭记于心。之前起了试探的心思,是我的错。” 刚才吃饭吃到一半,她突然想通了。 之前觉得祁王为人简单清浅,就起了结交的心思。后来察觉出此人心思并不单纯,为什么却又起了躲避的念头呢。 祁王周淮的名姓,是确定没有出现在原著的。 不是恶毒男配之一,也没有充当剧情推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游离于剧情之外。 换而言之,是为数不多的,出现在东台馆现实生活中,却又不会伤害公主的人物。 况且他身为南梁亲王,还屡屡出手帮扶公主和自己。 如果要在东台馆结交好友,周淮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了。 只要心有善意,他为人单纯不单纯,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通了这关节,洛臻眼前霍然开朗,打开了一大片新天地。 她热络地攀谈起来。 “五爷平日放课后,不知喜欢什么消遣?” 穆子昂立刻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问这个做什么?” 周淮倒是有问必答,“平时课业繁忙也就罢了。闲来无事时,偶尔在府中种种花草。” 洛臻点点头,思忖了片刻。 “说起花草,倒是巧了。我那里有一株品相极好的胡姬兰,秣陵都本地生长的,千里迢迢带过来上京,偏生我不大会养,这几日蔫嗒嗒的,可惜了这难得的品种。要不,过几日给府上送去?” 穆子昂又警惕地道,“不必了,祁王府里难道还差你一盆花吗——” -- 第34页 话音未落,周淮已经点了头。 “贵国胡姬兰的品种确实是极好的。如此多谢洛君了。” 穆子昂:“……” 下午的钟声,又在山间水畔悠然回响起来。 “上课时辰要到了。”洛臻起身,“今天的射御课还是在外场?一起走罢。” “你先走。” 周淮伸手一指地上的食盒,“我们把这个处理了,再去后山外场。对了,这几日射场不要再去寻文小舅的晦气了,上次已经惊动了宫里,是三哥压下来的。” 洛臻笑道,“他不来主动寻我晦气,我自然不会去寻他晦气。五爷且放宽心,等着我的胡姬兰罢。” 两边告辞分别,洛臻独自沿着长廊往后山外场走去,心里琢磨着,自己在上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弄盆兰花来呢。 第24章 祁王府 如果说把两副烤肉架压在箱笼最底下,千里迢迢运来上京城——是洛臻会干出的事儿,那么千里迢迢运盆花过来……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但洛臻是真心实意的想要结交祁王这个朋友。 结交的第一步,投其所好。 昨天的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总之,花必须弄到手。 第二天正好是每旬一次的休沐日。 这天洛臻起了个大早,天色还黑着,隔壁房间的宣芷正在安睡。 她留了个纸条,跟公主告假出泮宫,隔着门缝塞进去,说自己午前回来。绕着甲字学舍独有的睡莲水榭走出百余步,迎面撞到了值夜的听风卫统领汪褚。 学生入泮宫东西台馆,本来是不允许带私卫的。但是公主和洛臻的情况特殊,又加上之前交给柳祭酒的整匣子香艳诗文,柳祭酒大惊之余,特准了四个护卫名额,值守在甲字学舍外。 值守整个月了,汪褚还是头次撞到洛臻这么早起,惊讶问了句,“才四更天,洛君要去哪儿?” 洛臻答,“出去买花呀。昨日不是问过你,你说上京城南边儿有个出名的花市么。” 汪褚:“……好兴致。” 汪褚需要护卫公主左右,便派出一名听风卫精锐跟随,在尚昏暗的夜色中,牵马出了泮宫。 上京城南,有一处白马寺,香火极盛,周围店铺林立。 本地最大的花市,便在白马寺正门外头的一条街道上。 洛臻带着名叫小何的听风卫,趁着时辰尚早,街道无人,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过几道长街。进了城南坊,青石街道上来往的贩夫走卒逐渐多了起来。 她勒紧缰绳,放缓了马速,左顾右盼,啧啧道,“早就听闻上京城有个说法,正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城南这边的风貌,比泮宫所在的城西是挤多了。” 正和小何说话间,青石长街侧边忽然出现一座巍峨大宅。青瓦粉墙,绵延半条街,围墙上还精细镂刻了五蝠捧寿、鲤鱼戏莲等各式图案。 这样气派的一座大宅院,夹杂在周围拥挤狭窄的两进小院子中间,看起来更显得突兀了。 就连洛臻这样平素不怎么讲究住所规制的人,也忍不住勒马,仔细打量了几眼。 “这是哪家?看宅子规制,这家主人应该是官身,品级还不低。怎么把五进的大宅子建在城南?”她指着那处大宅子询问小何:“该不是哪日刮了一阵大风,把屋子连家当从城西吹过来城南了罢?” 小何诧异道,“洛君竟不知道?这处是祁王府啊。就是东台馆和洛君交好的那个祁王殿下的府邸。” 洛臻真不知道,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祁王府?!——盖在这儿?不能吧?!周围邻居都是些什么人哪。” 小何是听风卫顶尖的探哨,这些日子打听到上京城不少事情,当即娓娓道来。 “嗐,城东城西倒是适合修建王府,问题是谁愿意把自己的地儿腾给祁王呢。也就城南这边,住的都是些末品的小官儿,朝廷叫你搬,你就得搬。这不,祁王府盖到城南来了。” 洛臻放松了缰绳,沿着青石道往前走去,路过王府正门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祁王府匾额。 还真是……不得宠啊。 祁王在上京的这些年,只怕也受了不少腌臜气。 难为他生生忍着。 正思忖着,小何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伸手指向前方街道,笑道,“洛君,到了。” 此时已经是清晨微曦时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洛臻抬头望去,前方已经可以看见白马寺的灰瓦围墙。 白马寺正门侧前方,有一条横穿左右的小街,此时密密匝匝围了不少人。有人挑着扁担高声叫卖着,也有人挨个儿挑拣着,买卖讨价还价之声不绝。 这就是本地最出名的一处花市了。 人流开始密集起来,骑马已经过不去,洛臻便也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小何,自己慢悠悠左右环顾,看到有卖兰花品种的摊子,停下来,问询几句。 这里摆摊的花商眼光何等毒辣,见洛臻一身富贵小公子打扮,只捡着兰花摊子问,没过片刻,便有四五个兰花商人围了上来,推销自家的花种。 也正好遂了洛臻的意。她挨个问了几句,花了不到半刻钟,便敲定一家花商,以秣陵都十倍花价的重金,定下了一株上品胡姬兰。 花商当场遣小厮飞奔回家,把花房里精心养育的胡姬兰连花盆送过来。 -- 第35页 洛臻当场验货,银货两讫,心满意足地捧着胡姬兰,叫了小何,就要往回走。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她捧着兰花没走几步,耳边传来一声细小软糯的猫叫声。 洛臻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街边的花铺子侧边,居然还有几处卖幼年猫犬的猫狗铺子。 更远一些,还有鸟铺子,鱼铺子。 原来这处城南花市,其实是花鸟市。不只是卖花,大凡花鸟鱼虫,闲情逸致的玩意儿,这里都能寻得着。 难怪大清早的挤这么多人。 小何眼看洛臻盯着路边几只奶猫挪不动脚,闷笑着撺掇了两句,“洛君,喜欢就买个两只呗。一只送殿下,一只您自己留着。兴许殿下看了喜欢,就不生气了呢?” 洛臻觉得很有道理,把花盆往小何手里一塞,过去问了几句,片刻之后,拎着两只湛蓝眼睛、雪白毛色的暹罗幼猫回来了。 这时候,白马寺也开门迎客了。 逛花鸟市的闲人,赶来上香的香客,两厢里汇聚到一处,窄小的青石板街两边挤满了人,摩肩接踵,不要说骑马了,牵着马往前走都费劲。 小何抱着花盆,牵马在前面人群中开路;洛臻左手牵着马缰绳,右手环抱着两只幼猫,不错眼地打量着,越看越喜欢:“这只大的更调皮些,给公主;这只小的看起来好乖,留给我自己——哎哟!” 那只‘很乖’的暹罗幼猫一口咬在她逗弄的手指上。 洛臻吃痛,本能地一缩手,那只肇事幼猫趁机弓身窜起,仿佛一道白色闪电,瞬间便脱离了她的怀抱,竖起漂亮的长尾巴,轻巧地往左侧围墙上高高跃去。 “喵~~”雪白的蓝眼奶猫软糯糯地又叫了几声,居高临下地站在围墙上头,往下看了一眼,顺着墙头青瓦往前小跑出去。 “哎~跑的那只是我的!”洛臻心疼地直跳脚,把剩下那只幼猫往怀里一塞,便急忙顺着围墙追过去。 小何大惊,连马匹都顾不上了,扔了缰绳,捧着兰花盆紧追着而去:“洛君!洛君!孤身在外,注意安全哪——” 这边的响动,早就惊动了宅院正门处的门房众人。 一个小厮飞奔跑进了门里。 洛臻追着奶猫直追到了宅子正门处,那只暹罗奶猫娇滴滴叫了一声,雪白的脚爪翻过围墙,消失在围墙内侧。 她怅然若失,停下脚步,正在考虑是前去敲门把猫要回来呢,还是掉头回去花鸟市再买一只,耳边却响起一阵吱嘎开门的声音。 两扇鎏金铜钉的朱红大门,从内缓缓开启。 大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地跨出门来。 “昨日五爷才吩咐下来,叫我们小心预备着,洛君最近会送花过来。不想洛君今日就亲自过来了。哎呀,有失远迎。时辰太早了,五爷刚起,洛君请进罢,在前厅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洛臻:“……” 她这时才有空转过头来,看了看屋檐下悬挂的黑底金字的祁王府匾额。 “那个,五爷太客气了。其实我今日不是……” 王府大管事眼尖,早已看到了追过来的小何手里捧的兰花盆,笑容满面地亲自下台阶迎了过去,“劳烦洛君了,一大早儿的送花过来。看这品胡姬兰,长得多俊!一看就是精心培育,从秣陵都带来的好品种——呃,这是什么?” 他的手指顿了顿,指向胡姬兰的花枝。 洛臻随着大管事的手指望去,顿时眼前一黑。 兰花枝上,好好地挂着还没有撕掉的花市草标…… 祁王府大管事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后面的半截话说不下去了。 说好了送花过来,送来的是花市草标都没撕掉的花……太不走心了罢? 花市不就在王府侧门后面吗。 小何捧着花盆,尴尬得恨不得把头塞地里。 洛臻也无言以对,干咳两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场面圆过去。 但她转念一想—— 自己为什么要起大早的跑这么远来买花,又为什么要眼巴巴的凑过来送花给祁王。 不就是为了和祁王交结,和他做朋友么。 眼下祁王就在府里,自己也误打误撞地上门了。 只要祁王愿意见自己,愿意结交朋友,这盆花哪儿来的,又算个什么事呢。 想到这里,洛臻又豁然开朗了。 她几步过去,随手把花杆上的草标撕吧撕吧,扔了。端起花盆,往大管事手里一塞。 “咳,总之兰花送到了。劳烦跟五爷通报一声,洛臻求见。” 第25章 祁王府(中) 周淮其实早就起了。 洛君亲自送花过府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房里用早膳,闻言笑了笑,将碗推开,就要起身去迎接。 结果才走出正院,又有亲随赶来,将洛君从花市买了花、冒充秣陵都带来的品种、被大管事当众识破、结果这位不仅没有羞愧遁走、居然还厚着脸皮继续求见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周淮听罢,又笑了笑,吩咐还是将人迎进来,在东苑花厅候着。 他自己转身回了房,继续慢条斯理把用了一半的早膳吃完了,喝了两遍茶,又换了身衣裳,看窗外日上三竿了,这才吩咐人去花厅请人。 洛臻已经等得没脾气了。 好不容易等到王府大管事现身,臭着脸色请她移步王府后花园,她闪电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了过去。 -- 第36页 祁王府选址虽然不怎么地,但占地面积不小,后花园也遵循王府规制,开了池子,修了亭台。只是走在其中,满眼所见皆是寻常花木,也没有什么嶙峋奇石,稀罕景致。 唯一不常见的,就是后花园角落里盖起的一处琉璃顶苗圃了。 此间主人,此刻正站在那三丈方圆的琉璃顶苗圃里,与几名花农商量着什么。 见洛臻远远地过来,周淮伸手指了指地上一盆兰花,若无其事对花农道,“这盆新送来的胡姬兰,品相不错,是洛君起了个大早,从隔壁花市精心挑选来的。你们需得好好照顾,莫辜负了洛君一番辛苦。” 洛臻:“……” 花农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诚惶诚恐地应了下来。 洛臻尴尬地把手背到身后,搓了搓手指,”好罢,这事是我的错,我做的不地道,跟五爷赔罪了。”说着过去见礼。 周淮避而不受,淡淡道,“昨日才赔了罪,今日又来赔罪。洛君隔三差五便跟人赔罪,次数多了,想必也不当回事了。” 洛臻倒吸一口冷气,暗道不好,心疼地摸了摸衣襟,咬牙把打算留给公主的那只暹罗奶猫掏了出来,“这次是真心实意,郑重赔罪!哪,除了胡姬兰,这也是一并带来的礼,专门备下的。” 周淮当真没想到她还有这出,微微一怔,雪白软糯的蓝眼小猫便递到了眼前。 洛臻单手托着奶猫,捏了捏两边粉红的小耳朵,笑道,“可爱吧。专程给五爷挑的。” 周淮的神情微微松动,接过奶猫,摸了摸脊背柔软的细毛。“这也是在花鸟市买的罢?” “是呀,一眼相中的。就觉得五爷会喜欢——” 几个王府年轻小厮气喘吁吁地快跑过后花园,打断了这边的说话声。 负责打理后院的王府二管家跟在后面小跑吩咐,“这边这边!网兜子备好了!觑准了方向再动手!” “喵——”原本乖乖蹲在掌心里的小奶猫突然细声细气叫了起来,弓腰就要往地上跳,洛臻急忙按住了。 附近的长青灌木丛细微地动了动,从枝叶下方探出另一只小小的猫头。 “喵——”两只一母同胞的不知是兄弟还是姐妹的暹罗奶猫,哀怨地互相喵喵叫着。 周淮:“……”情况好像不太对? 洛臻:“……”突然觉得大事不好。 围捕众人屏息静气,一只长网兜蓦然伸出,将灌木丛下面的奶猫捞在里面,高高举起。 “总算抓着了!”王府二管家抹着汗过来自家王爷面前见礼,“不知哪儿跑来的野猫,费了半天功夫才逮着……哎?这儿还有一只?!” 对着面前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暹罗种奶猫,周淮若有所思,“这两只……是一起买下的?” 洛臻清了清喉咙,面不改色道,“是啊,见它们玉雪可爱,就一起买下来了。打算一只送五爷,一只我自己留着。只可惜我那只顽皮,跳墙跑了。” 周淮垂眼打量了两只奶猫片刻,蓦然问了一句,“公主的呢?” 洛臻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公、公主的?” 周淮:“洛君买了两只狸奴,一只自己留着,一只赠与小王。我虽然感动万分,但总觉得于情理不合,不像是洛君平素的做派。” 他思忖了片刻,点点头,“原来是买了两只,一只送公主,一只你打算自己留着。也罢,对我总算说了一半实话,难为你了。” 洛臻:“……” 周淮:“花市买了花,草标都不剪,直接捧着上门,这般鲁莽行径,也不像你素日做事的路子。想来是出了什么岔子?唔,是了,你方才说的,花鸟市买了两只狸奴,有只跳墙跑了。” 洛臻:“……” 今早的情形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时再矢口否认也没用了。 她沮丧地一指网兜里挣扎不休的绒团,“那只调皮,半路跑了,我一路追到贵府上大门,小何捧着花追着我过来,结果你们家大管事眼神忒好……总之,都是误打误撞……我给五爷赔礼,郑重赔礼!上次说的狍子肉还没到罢?不打紧,没有狍子肉,新鲜鹿肉也行。我这就叫小何回去拿烤架,今日就在后花园烤起来,给五爷尝尝鲜!” 周淮神色如常,平和得看不出喜怒,“鹿肉大补,不宜多用。新鲜狍子倒是弄到了两只,此刻刚下长白山,还在伪梁国境内,至少半个月才能送到上京城。——要不然,隔半个月后,小王再邀洛君过府?” 洛臻觑了眼周淮的脸色,心中警铃大作。 别说过半个月,只要今天就这么被请出王府大门,她恐怕就要彻底失去这个新朋友了。 洛臻将手里的小奶猫也塞进了网兜里,让这对糟心的难兄难弟一边呆着去,苦恼地思忖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 “不烤肉……也不要紧。十月金秋,螃蟹肥啊。湖里捞出来的新鲜螃蟹,贵府厨房不缺罢?” 周淮被硬生生气笑了。 他抬手按了按隐隐青筋跳动的太阳穴。 “兰花是花市买来的,狸奴是原本打算送公主的,你还想着蹭我一顿螃蟹?” 洛臻不怕他生气,就怕他不生气,当即殷勤表现道,“螃蟹好吃,肉壳难剥。论起用蟹八件的功夫,整个秣陵都内,我若是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拣上好的公母螃蟹蒸好了端上来,我亲自挑黄剔肉,奉给五爷。” -- 第37页 周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二管家,“你亲自去厨房里,拣好的螃蟹挑一筐。传话下去,洛君留用午膳。” 第26章 祁王府(下) 螃蟹虽随时备着,挑拣上蒸笼还需要些时辰。 后花园风大,洛臻随王府主人回了东苑花厅,两人在圆桌前落座,正好随侍端上一盘当令时节的大秋梨,洛臻便从护腕里取了一把精铁淬炼的精巧小刀,拣了只最大的,开始削皮。 周淮见她削皮的动作干净利落,连串的果皮转着圈儿落下来,整只梨削完了,果皮竟然没有断一次,显然是平日里削习惯了的,不由大为诧异。 “平日里你都是自己做这些活计?”他惊讶问道,“替敬端公主做?” “哪儿能呢。”洛臻将削好的梨肉放入玛瑙盘里,换了第二只梨,“王宫里随身伺候公主的内侍就有十二个,前呼后拥的,这些小事儿哪里轮得到我动手。” 周淮指了指薄薄的果皮,“那这些手段是哪儿学来的?你们洛氏本家的随侍,比起秣陵都王宫,只多不少罢。” 洛臻不以为然,“本家的随侍是不少,我身边就有内院八个,外院八个。有什么用呢。家里有我姐啊。” “洛雅之?”周淮挑眉,“她怎么了?出身分支的从姐,竟能欺侮了你这个本宗嫡女去?” “没这回事儿。家姐从小养在母亲跟前,虽说是二叔家的从姐,但就像亲姐姐一般,家里跟我最亲近的就是她了。我这个姐姐吧……”洛臻斟酌了个用词,“事儿多。” 她随手拿起圆桌上备好的一套蟹八件,“打个比方罢,为什么秣陵都有名姓的子弟里,就数我用蟹八件用的最好,拆起蟹来最快?五爷猜猜看?” 周淮想了想,“熟能生巧?” “没错!”洛臻一拍手,“家姐最爱吃螃蟹,最恨蟹黄黏黏糊糊沾了手。每次秋风起时,隔三差五便叫了我去,摆一筐蒸好的螃蟹,哐!放在我左手边。再摆一个漏刻,哐!放在我右手边。我动手拆,她动嘴吃。就这么三五载,我拆蟹的功夫,便练成了。” 周淮忍俊不禁,举起筷子指了指散落的果皮,“这削皮功夫,也是如此练成的?” 洛臻漫不经心开始削第三只梨。 “可不是么。春天,叫我爬香椿树上,一根根挑拣香椿头儿,说是练眼力;夏天,把我赶河里捞莲蓬捞菱角,不捞够一木桶不让我上岸;秋天,一边在梅花桩上站桩一边削梨子皮,说是练下盘功夫;寒冬腊月的,养了一院子松鼠,非把我赶到山里头,拿弹弓射一大箩筐子松果才让我进屋。后来我姐终于出仕了,不蹲家里,改出去祸害别人了,我的日子才好过起来。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你老爹又大兵压境,把我给弄这儿来了。嗐,我亏哪。” 周淮笑得咳起来,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道,“难为洛君了。我原以为你在秣陵都时,整日纵马玩鹰,逍遥得很。” “五爷别这么说。”洛臻把三只削好了皮的雪白果肉整齐得放在五色玛瑙盘里,把盘子轻轻往前一推,“纵然一时逍遥,又哪能一世逍遥呢。如今身在上京,就算不主动去招惹别人,旁人也会来招惹你。” 她半真半假地道,”别再跟我提‘逍遥’两个字了。” 周淮拿起一只梨肉,慢慢咬着。 过不了多久,热腾腾的螃蟹端上来了。 倒没有真用筐,而是用的半个圆桌大小的巨大海盘,满满装了一大盘,螃蟹层层叠叠摞起来,足有三五十只,两个随侍合力抬上了桌。 洛臻用蟹八件的功夫,果然利落得很,拆螃蟹拆的飞快。 周淮面前的一壳蟹肉还没吃完,分别装满了蟹肉蟹黄的螃蟹壳已经在桌子上红通通排了两列。 洛臻也是头次碰到吃螃蟹这么慢的,等了又等,周淮手里那壳蟹肉还剩下小半,他也不急,慢悠悠拿筷子一点一点去夹小块的蟹肉丝。 洛臻等得心焦,索性又拿起一壳蟹黄,蘸足了姜醋,送到周淮手边,“再尝尝蟹黄罢。这个季节最为肥美。” 周淮依旧吃了两小口,将筷子放下道,“洛君用蟹八件的功夫,小王是见识了。螃蟹性寒,不好多吃,我吃了这些便够了。” 洛臻一怔,叹了口气,拿筷子拨了拨桌子行排成两排的螃蟹壳,“我算是明白了,五爷故意消遣我呢。拆了这么多,却不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拆蟹花费的许多功夫。” “谁说浪费了。”周淮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沫,“我不吃,还有你呢。这顿全蟹宴,原本就是招待你的。” …… 酒足饭饱,又谈笑了许久,眼看日头开始偏西了,周淮亲自送洛臻出了王府大门。 随行出来的听风卫小何牵着两匹马的缰绳,候在大门外。 那两只娇怯怯叫个不停的雪白暹罗奶猫,也装在小小的精致铁笼子里,被王府大管事亲自拎出来了。 洛臻坚持把两只奶猫留在祁王府。 “不管先前怎么打算,既然我说了送五爷,那就是送五爷。没道理送只狸奴进门,临走了又带回去,还白捡个笼子的。” 她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奶猫粉嫩的小前掌,“索性两只都留下罢。公主那里,等我下次再去花鸟市买。” 周淮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不再推拒,吩咐管家将奶猫带去后花园。 -- 第38页 “这几日上京城刮的尽是西北风,云层厚叠,只怕会有大雨。东陆这里一场秋雨一场凉,洛君和公主初来乍到,注意身体,小心风寒入体。” 洛臻笑着应了。 翻身上马,放开缰绳,骏马沿着青石长街小跑出去。 周淮站在大门口目送她远去,她挥手告别,暗自琢磨着,吃了她剥的蟹,收了她送的礼,祁王这个朋友,算是交下了罢。 上京城也不完全是龙潭虎穴嘛。 这个念头,让她终日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快了些。 马匹小跑着出了南城坊,沿着宽敞的东西御街大道,向泮宫方向疾驰而去。 笑意还没有从唇边卸去,远远地便看见一名眼熟的听风卫焦急候在街道边,沿着御街方向,左顾右盼。 两边视线对上,那名听风卫松了口气,急忙跑上前,“找了一下午,总算碰到洛君了。” 来人满脸焦虑之色,“汪统领急着找洛君。出事了。” 第27章 西台夜 这次出事,谁也想不到。 居然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宣芷被人推了落水。 便是听风卫统领汪褚也料想不到,堂堂天子国学的泮宫之内,竟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洛臻疾步走回甲字学舍,汪褚跟随身侧,低声说明今日情况,满脸的自责愧疚: “公主照常在学舍里休息了半日,到了晌午,用了午食,见洛君还未回来,便有些坐立不安,问了我几次,说好了午前回返,至今未归,莫非在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同公主说不可能,不过是出去买个花儿,能出什么事,跟出去的小何也是个机灵的。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公主越来越不安,实在坐不住了,说会不会已经回来泮宫了,只是没有回学舍,跑出去玩儿了,坚持去洛君最常去的泮池枫树林边寻找。没想到,迎面撞到了西台馆的柔嘉公主一行七八人。” 洛臻听到‘柔嘉公主’四个字,心里就是一沉。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果然来了。 在原著中,宣芷入西台馆后两个月,也发生了同样的落水事件。乃是同柔嘉公主相邻而居,早晚相对,言语起了龃龉,柔嘉公主指使身边几名贵女把宣芷推落入泮池。 正好原著男主楚王路过,见宣芷在水中挣扎,便跳下去将人救了上来。 宣芷从此对楚王情愫暗生。 ——从而开启了一段虐恋大戏。 深秋季节落水,纵然宣芷身体底子不错,此刻也发起了热,喝过两遍药,昏昏沉沉躺在拔步床里睡着。 洛臻坐在床边,帮她掖了掖被子,又探了探发烫的额头,回头问了汪褚一句。 “谁救公主上来的。” 汪褚沉默了片刻,反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公主遇到了西台馆的柔嘉公主她们,七八名贵女聚在水边说话,便有几个婆子过来赶我,说我身为男子,需得避远些,不得冲撞了贵人。我犯了糊涂,心想着东陆这边的女子,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陌生男人碰一下便吵着要抹脖子上吊,这样的一群女孩儿有什么好防的,我、我便远远地躲开了……公主落水后,是路过的楚王殿下最先看见了,跳水救下的。” 洛臻只觉得一阵刺骨寒意从脊背后面升起来。 ——果然又是跟原著剧情一模一样的走向。 她低头思忖了片刻,“这么说来,是谁推了公主下水,你也没有看见了。” 汪褚扑通跪下了。 “没有。西台馆众多女子围着公主,再散开时,公主已经落水。”他满脸痛苦悔恨之色,“臣属失职,有负国主重托。臣属请自尽。” 洛臻用力一按汪褚的手腕,拦住他伸手拔剑自刎的动作。 “如今上京城护卫着公主的,只有你我了。” 她手腕用力,将汪褚已拔出大半的剑锋一寸寸按回了鞘,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寻死倒是干脆,死了以后,公主身边岂不是只剩下我了?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就轮到我去寻死,剩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上京城?你傻啊!” 汪褚:“……” “这事不能这么过去了。”洛臻自言自语说道,霍然起身,就往外走。 “洛君去哪里?”汪褚追在身后唤道,“可要听风卫陪同?” “不必了,我要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去。” 推宣芷下水的人到底是谁,汪褚没有看见,不代表没有旁人看见。 至少,围住宣芷的那群西台馆贵女,人人看见了。 …… 因为西台馆入学的都是未出阁的世家贵女的缘故,门禁看守比东台馆严厉得多。 女学生们只有休沐日才能出入泮宫。西台馆一处正门,两处小门,各自有泮宫禁卫专门值守,每日掌灯时分,同时落锁。 这日,西台馆晚上掌了灯,照常落锁,女学生们早早回学舍休息,门口再无人出入。值守东南侧门的两名禁卫百无聊赖,打着呵欠轮流去小解。 姓左的禁卫小解回来,沿着草丛走了几步,忽然注意到草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夜色里发出淡淡的白光。他好奇地扒拉几下,草丛里发光的,赫然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 左禁卫又惊又喜,急忙小声呼喊另一名禁卫兄弟过来,两个人捧着不知哪位贵女遗失的夜明珠,就如何处置的问题,激烈争执了起来。 -- 第39页 十步开外,一个苗条矫健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闪过,迅速沿着西台馆围墙檐下挪动,寻了处合适攀爬的所在,手腕勾住墙檐,脚底软靴在粉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身影便翻过了围墙,消失在西台馆内。 绕山逶迤的泮水,在西台馆地界内收拢成一条水势轻缓的玉带。 横跨泮水的石拱桥上,七八名低眉敛首的侍婢簇拥着三四名贵女,一行人往学舍方向而去。 “公主,”身穿藕荷色襦裙的美貌少女当先开口,忧心忡忡道,“今日泮池边的事……就这么搁置下来,只怕不妥。” 洛臻藏身在桥下,听到‘公主’两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的运气不错,竟然直接蹲到了柔嘉公主本人。 片刻之后,柔嘉公主清脆的声音果然响起,含威带怒道,“如何不妥了?一切都是方允儿那丫头自作主张,既不是本宫把人推下去的,也不是本宫授意的,如今出了事,难道竟要本宫亲去赔罪不成?” 藕荷色襦裙少女低声劝道,“我们都知道不是公主的过错,但东台馆那边不知道。公主也不是过去赔罪,而是去劝慰探病罢了……” 话没有说完,柔嘉公主便冷哼一声,道,“穆显君,方允儿虽然做事不妥当,但她的心是明明白白向着本宫的。你做事说话处处有理有据,但本宫竟看不出,你的心思向着哪边呢。” 这话实在太重,穆显君脸色发白,立刻便跪下了。 “跪半个时辰,想清楚了,再回学舍。”柔嘉公主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拱桥。 前方模糊的身影尽数消失在夜色后,拱桥上响起了一声抽泣声。 陪同穆显君跪下的圆脸侍婢哽咽着道,“小姐……咱们回府罢,不来西台馆了,这书不念也罢。” 穆显君端端正正跪在拱桥上,轻声道,“别胡说。” 圆脸侍婢还要再说,拱桥洞下却轻巧钻出一个人影来,她登时吓呆了,张嘴就要尖叫。 洛臻眼疾手快,急忙捂住了侍婢的嘴巴,“嘘——”转头对穆显君道,“穆小姐别怕,我并无恶意。” 穆显君是见过洛臻的,分辨了片刻,认出了来人。 “原来是东台馆的洛君。”她冷淡道,“你什么也别问我,我什么也不会说。” 洛臻道,“放心,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也什么都不问你。——我问她。”她松开捂嘴的手,小声问那圆脸侍婢,“方允儿住的学舍在哪儿,指给我看。” 第28章 九曲桥 洛臻扑了个空。 已经过了落锁时辰,堂堂右相府千金,居然不在西台馆学舍里。 她花了半刻钟,从方允儿贴身侍婢的嘴里掏出了原因,冷笑一声,直奔东台馆方向。 白天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方允儿居然若无其事,晚上私会情郎。 东台馆临水处有一处九曲桥,景致通幽,是学子们白日里常去赏景吟诗的所在。 今夜,方允儿跟她家情郎幽会的地方,就选在九曲桥边。 “齐郎。” 方允儿手指扭着帕子,幽怨地道,“近日家里传来了消息,母亲已经在帮我相看人选了。若是你这边再没有消息……只怕来不及了,我、我就要订与别人了……” 方允儿的对面,英国公府的二公子齐鸣抱臂站着,冷漠道,“那就去嫁人。” 方允儿嘤嘤哭出声来。 “齐郎!就在上个月的满月之夜,你还曾经指天发誓会娶我的! ” 齐鸣转过头来,嘲道,“男人逢场作戏的话,你竟也会当真。方小姐,莫非你脑子不好。那我索性挑明了说罢,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没事不要再传话来。” 说罢转身就走。 方允儿急走几步,扯住齐鸣的衣袖,“不要走!我、我有你的孩子了!” 齐鸣愣了片刻,沉声道,“去打掉。” 方允儿撕心裂肺大哭出声。 “哎呀,瞧我撞见了什么。齐二公子,真渣啊。”蜿蜒曲折的九曲桥对面,洛臻背着手,缓步踱过来。 齐鸣脸色更难看了。 “洛臻,不该看、不该管的闲事,就不要看,不要管。” 洛臻:“你们之间的闲事,与我何关。我自是不会管的。我今夜前来,只是找方小姐讨个说法。” 齐鸣又是一愣,“讨什么说法?她和你素不联系,你们之间又能有什么事。” 洛臻伸手指向方允儿,“方小姐,今日下午我家公主于泮池边落水,可是你推她下水的?” 齐鸣脸上微微变色,转头去看方允儿。 方允儿当然矢口否认,“绝没有的事。齐郎,别听她瞎说。” 洛臻盯了她一眼,了然道,“在齐二公子面前,你当然是不会认的了。——这样罢,我们过去旁边,一对一,把事情说清楚。我可以当着齐二公子的面发誓,你我单独说话时,我不会对你动手。” 齐鸣听了也赞同。“允儿,此事关系重大,过去把话说清楚。你放心,我在旁边看着,绝不会让她伤了你。” 洛臻便当场发了誓,走到旁边松林角落去等着。 方允儿得了齐鸣护着她的承诺,胆气陡壮,跟着洛臻走去松林角落。 幽暗的宫灯,映照出小小一尺方圆的地面。 方允儿放低了声线,不再刻意隐藏,冷笑道,“便是我推的,又怎么样?本姑娘心情不好,谁让她自己撞上来碍眼。“ -- 第40页 “果然是你。”洛臻点点头,“我还有个疑问,我家公主自小练习骑射,不比寻常女子,怎会被你轻易推下水去?” 方允儿显出得意和鄙视夹杂的神色,“自小练习骑射就很了不得么。柔嘉公主得了一块有故事的帕子,与敬端说了故事,要把帕子扔进泮池里。敬端仰仗着有些身手,隔得好远居然想去拦阻。趁她捞帕子的时候,我在背后轻轻一推,她就掉下去啦。” 洛臻沉默不语,转身欲走回齐鸣站立的九曲桥处。 方允儿却不依不饶起来,在背后嘲道,“洛君,赫赫有名的雁郡洛氏子,敬端的好伴读,你知道那块帕子是谁的?柔嘉公主说的是什么故事?” 在洛臻的回身注视下,她得意笑道,“是你的呀!你自己行事不检点,落了帕子在青楼里,还不许人拿出来笑话么!” 洛臻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在身后慢慢蜷紧,又松开了。 “方姑娘如此坦诚,有问必答——想必是有恃无恐了?” 方允儿哼道,”你尽管去找训导司业告状。我倒要看看,东西台馆,有没有人替你作证!” 说完,她便提起裙裾小跑回九曲桥边,躲去齐鸣身后。 见齐鸣没有阻拦,方允儿心情大好,自齐鸣的肩膀处探出头来,笑嘻嘻道,“我同她说清楚啦。齐郎,送我回去西台馆罢。” “慢着。”洛臻平静地道,“谁说我要去找训导司业了。”说罢,从腰间解下一条足有四尺长的软皮鞭,握在手里。 方允儿大惊,急忙扯住齐鸣的一边衣袖,挡住自己的头脸,娇声唤道,“齐郎救我!” 齐鸣伸手挡在方允儿面前,皱眉道,“洛君,有事好好说话。今日敬端公主究竟为何落水,目前还难以定论。允儿做事向来欠考量,如果她当真做了什么错事,过几日我叫她登门,亲自与敬端公主谢罪。” 方允儿不依,扯着齐鸣的手撒娇道,“我才不要去!且不说我什么都没做,就算是我做的,谁要给那个乡下小国的野丫头赔罪了!我父亲也绝不会坐视我低声下气——” 长软鞭有如灵蛇般窜出,在空气中形成一道虚影,结结实实抽到方允儿脸上的皮肉,凌厉的呼啸声才传入各人的耳中。 方允儿皮肤细嫩的脸上,从左到右,出现了一道紫色的红痕。皮肉翻卷,鲜血缓缓涌出。 齐鸣没想到洛臻直接动手,震惊地站在原地,短时间竟没有反应。 洛臻收了皮鞭,把四尺软鞭系回腰间,冷冷打量了一眼方允儿,转身便走。 方允儿这时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热辣辣的脸,摸到了满手的血迹。 “啊——啊——”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天际。 尖叫声惊醒了齐鸣。 “站住!”他沉声喝道,“她是未出阁的女子!纵然她做错了事,你一鞭子抽花了她的脸,她以后还如何嫁人!” 洛臻停住了脚步,冷冷道,“她的脸很重要?比我家公主的性命还重要?一鞭子抽在她脸上,好叫西台馆的人知道,敢动我家公主的下场!” “啊——啊——” 方允儿捂着自己的脸,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洛臻回过头来,盯了她一眼,嘴角嘲讽地勾起,“叫得好,方小姐继续叫大声点。等下叫来了东台馆的人,还请方小姐自己解释,为何此时此刻,和齐二公子出现在东台馆九曲桥。若有人问到我,我也会知无不言,把什么满月之夜的山盟海誓,什么孩子,尽数告知。——据说,按你们东陆的习俗,方小姐这样的情况,不是出家就是沉塘罢?” 方允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她的双手死死捂着脸,只从指缝里透出两只眼睛来,满怀着怨毒神色看了洛臻一眼,转头向西台馆方向跑去。 洛臻盯着方允儿的背影远去,笑了一声,“倒也不是全无脑子。权衡利弊,有恃无恐,犯下恶事,更加可恶。”说罢看了眼对面脸色阴沉的齐鸣,“这件事到此了结了。齐二公子,好自为之。”便要离开九曲桥。 齐鸣横跨几步,挡住了洛臻的脚步。 “洛君的嘴皮子利索得很,齐某见识了。”齐鸣解开皮护腕纽扣,将儒杉的两边广袖塞进护腕里,重新扣起扣子。 “废话不必说,齐某约战。今日定要见识洛君手下的功夫。” ………… 住在九曲桥附近学舍的十几位东台馆学子,连同被惊动的几名训导司业赶到时,齐鸣和洛臻已经打到了尾声。 九曲桥边,树木枝叶歪斜,花草倒伏大片。精雕细刻的石狮子栏杆打坏了四五个,路边十几处照明宫灯毁了个干净。 打斗正酣的两人,最后是被十来个人两边架开的。各自衣冠歪斜,身上挂彩。 训导司业清点了损失,把两人带回了训导堂,由年纪最长的吴司业负责问话。 吴司业:“你们二人从实道来,为何半夜于九曲桥边打斗?” 洛臻:“不为什么,看不顺眼呗。” 齐鸣:“……” 吴司业:“昨夜西台馆有贼人潜入,方小姐——就是方右相家的千金,被贼人袭击,受了重伤,你们可知情?” 洛臻:“有这事?不知道。” 齐鸣:“……” 吴司业:“洛臻,你老实说,昨夜有没有潜入西台馆?方小姐的随身婢女指认你。” -- 第41页 洛臻:“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你们去问方小姐,昨夜的贼人是不是我。她定然说不是。” 吴司业:“唔,方小姐确实说,未看见贼人面目。” 齐鸣:“……” 如此盘问了半个多时辰,洛臻有问必答,齐鸣一言不发。 吴司业叹了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二人,是谁先动的手?” 洛臻张口便道:“自然是——” 齐鸣双目发红,恶狠狠望向洛臻这边。看那架势,只要洛臻说一句‘是他先动手’,齐鸣就能不顾一切,扑过来把她撕了。 洛臻心里也知道,今夜把人得罪狠了。做事不留下一线,只怕以后再也难相见。 她无奈改口,“好吧,先动手的——自然是我。” 第二日中午,关于这次九曲桥半夜斗殴事件的处罚出来了,在训导堂外张榜公布。 齐鸣在泮宫正殿里跪了两个时辰。 承认先动手的洛臻,在人来人往的正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方允儿这个西台馆女配不是突然冒出来的hhhh 她的出场见十五章误入西台馆 穆显君也是 方允儿提起的洛臻帕子落在青楼,是开头接风宴当晚的事 第29章 联袂来访(上) 这几日接连下雨,果然就如祁王当日所说的那样,上京城一场秋雨一场凉。 十月的头几日,披个带帽披风还能出门;到了十月中旬,竟要把压箱笼的皮裘和织毛大氅翻出来备着了。 东台馆的学子们隐约听到些风声,说是西台馆出了事。具体出了什么事,却又语焉不详。众人只留意到把守西台馆几处正门侧门的禁卫尽数换了新面孔,进出盘查也也严厉了许多。 几日前的一个清晨,当朝方右相府邸派了马车来,接走了柔嘉公主的伴读之一、方家的嫡出小姐,说是因病休学,归期不定。 弱质佳人缠绵病榻,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引得几个素好文墨的东台馆学生伤春悲秋了许久。 至于东台馆两个学生打架斗殴,被训导堂张榜处罚的事,倒是很快被众人抛到脑后。——这种破事儿东台馆每个月都有,太多了。谁费心记着呢。 洛臻在秣陵都时,虽然时常带头出去浪荡,但真正受罚却极少。原因无他,只因她出去招摇的时候,十次有八次把宣芷公主带着。 这次在青石条铺的正殿外结结实实跪了两个时辰,寒凉入骨,回来她的膝盖就不行了,肿得走不了路。 再加上泮宫训导堂的规矩,‘先动手者首罪’,在人来人往的殿外被罚一场,都是认识的同窗,面子上过不去。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齐鸣死也不肯认下‘先动手’的罪责了。 洛臻索性向馆里告了病假,往床上一躺,不起来了。 宣芷那边发了一场高热,喝了几遍汤药,因为身子底子好的缘故,当夜便退了热,倒是迅速好转起来。 起先两天,是洛臻强撑着起身,过去隔壁房间看宣芷。这几日宣芷身体大好了,就反过来了,宣芷一遍遍地往洛臻房里跑。 今日不知从哪里又得了一盒伤药,宣芷过来洛臻房里,坐在床边,把裤管掀到上方,露出青青紫紫的肿胀膝盖,以指腹抹着透明的膏药,亲自替她细细抹了。 那膏药里不知掺了什么刺激性的活血药物,擦上去热辣辣地疼,洛臻不住地倒吸气,连声叫道,“轻点,轻点,哎哟。” 宣芷绷着脸,指腹重重往下一按,“疼些好。疼了才长教训。叫你逞能,活该!” 室外天气寒凉,房里点起了银霜炭,倒是不冷。两人便像当初在秣陵都王宫那样,挤在一张拔步床上,凑近了聊起闲话。 洛臻揣着心事,聊了几句,便把话题往楚王身上引。 “听汪褚说,那日是楚王跳下水里,将你救了?”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亏了殿下不是东陆女子,否则被楚王贴身抱出了水,这辈子只能非他不嫁了。” 宣芷竟然没有骂她放屁。 她咬着下唇,回忆起那日的场景,脸色微微发了红。 “东陆男子,倒也不全是坏的。”发呆了许久之后,宣芷如此总结道。 洛臻:“……” 所以无论剧情主线崩成了什么鬼样子,感情线岿然不动,稳步发展,男主女主是注定要在一起是吧。 去踏马的。 宣芷忽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地一笑,手指头戳了戳洛臻的胳膊。 “说起来,近日和你走得很近的那位祁王,”她小声道,“你到底拿下了没有?” 洛臻:“……殿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你脑子还发热。” 宣芷:“少装糊涂,认真问你呢。在秣陵都的时候,跟你示好的你统统瞧不上。上次那个陈留郡韩氏嫡出的三公子,不计名分自愿进门做小,你居然嫌他长得不合意,硬生生把人赶了出去。这还是头次看到你对谁这么上心的。” 她自顾自盘算着,“祁王的长相,确实是极好的。就是身份不太好。娶做正妻罢,他是南梁人,不合适。纳为贵妾罢,就算他自己同意了,他爹也不会同意——” 洛臻郑重地道,“好朋友。” 宣芷:“??” “上京城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洛臻再次重复一遍,“其他的,想多了。” -- 第42页 宣芷失望地靠在了枕头上。 “就这样?我都在想,如果你腹中有孩儿了,最好头胎是个女儿,长大了就像你这般,我定是要做她干娘的。若是有了孩子,祁王也跟定了你,愿意同我们回秣陵都,给他个正妻名分也无妨……” 洛臻扶额:“公主平日还是少看点坊间话本罢,情情爱爱的,靠不住。” 宣芷:“呸!那是闲来无事的消遣!谁会当真!” 就在这时,汪褚的声音从远处水榭边传来。 “公主,洛君。”汪褚高声回禀道,“楚王殿下,祁王殿下,联袂来访。” 宣芷怔了片刻,急忙起身,把见客的大衣裳重新穿戴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靠坐在床上,只穿了身烟罗紫的中单、满头乌发简单梳了个大辫子的洛臻,“你就穿这身见客?里头的束衣都露出来了。要不要我替你找身袍子出来?” 洛臻随意地打量了自己几眼,“懒得换了,就穿这身罢。”她浑不在意地道,“反正这里没人把我当女人。” 宣芷气得骂了她一顿,亲自寻出一件烟霞紫绡披帛,逼着她披上了。 此时,汪褚已经引了来访的楚王和祁王二人在门外隔间等候。 得了公主传唤,汪褚亲自撩起帘子,躬身迎请两位亲王殿下入了内室。 看清了内室情况,楚王周浔和祁王周淮两人,不由地齐齐一愣。 身穿牡丹花纹曲裾裳、端坐在床边的,自然是宣芷公主了。 靠坐在公主身后的紫衣美貌少女,只觉得面容熟悉,一时间,两人竟都没认出来。 下个瞬间,两人恍然醒悟。 祁王轻轻吸了口气,立刻把头转过去旁边。 楚王盯着洛臻单薄衣裳下的曲线,心里蓦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姓洛的前几日将齐鸣揍得鼻青脸肿,居然还真是个姑娘……真他娘的惊悚。 周淮在旁边低咳了一声,楚王回过神来,当即转向宣芷,笑问道,“公主这几日休息得可好?听说前些日子有些发热,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宣芷摆着常见的客气而冷淡的姿态,与楚王寒暄了几句,又为当日救她出水之事道了谢。 洛臻靠坐在后面,却看得清楚。公主与楚王说话的时候,耳垂都红了。 楚王此次特意带了不少驱寒的补品来,冬日用的各式皮裘也带了四五件,说明要送给公主。 宣芷自然推拒不肯受,两人你来我往了好几轮,洛臻见公主的耳垂越来越红,简直要滴血,实在受不了了,从床里面探出头来, “三爷别劝了,公主实在不肯收,那就转送给小臣罢!不就是几包鹿茸几件衣服吗,小臣也用得上。” 宣芷幽幽地瞪了她一眼。 那眼神似嗔似怨,还带着几分羞涩,像极了话本里的场面,看得洛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宣芷终于松了口,“那就多谢楚王殿下美意了。礼单留着罢,——给阿臻用。” 第30章 联袂来访(下) 公主收下了礼,楚王的脸上现出喜色,立刻吩咐门外侍从将准备好的箱子抬进来。 探病送礼只是个幌子,其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屋里又来回寒暄了几轮,楚王咳了几声,挑明了这次前来探访的主要来意。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头,乃是我大梁皇家的秋狩日子。我听父皇这几日的意思,今年的秋狩应该是要广邀宗室百官,隆重大办。”他瞄了眼宣芷轮廓优美的侧脸,“不知公主——可否有意前往?” “秋狩”两个字传入耳朵,洛臻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猛地撑起了身子。 原著里,宣芷公主参与的这次秋狩,是男主女主感情线的一处关键转折点。 所有的深情错付,恩怨纠葛,都是从这次猎场秋狩真正开始。 洛臻沉住了气,等公主拒绝楚王邀约。 只要公主开口说不去,她立刻附和,两人就能当场把这倒霉催的秋狩行程推得干干净净,跳过长达十章的虐爱剧情。 安静的内室之中,宣芷咬了咬贝齿,冷淡地道,“楚王殿下,你知道的,我颇善骑射。” 周浔早有准备,听了宣芷的回答,不假思索便开口劝道,“这次秋狩规模盛大,猎物众多,猎场景致也颇有可观之处,不去可惜——等等,公主的意思是……同意去了?” 洛臻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才叫道,“——等等,公主三思!” 刚才你连几包鹿茸都不肯收,来回推拒了半天,怎么一转眼就同意跟人去秋狩了?! 洛臻以手臂撑着坐直了身,埋怨宣芷道,“随同秋狩这么大的事,公主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径自同意了?公主以为三爷的邀约是什么好事?” 楚王听在耳里,脸色立刻黑成了炭。 碍着宣芷在场,他没有说话反驳,阴沉的眼神却把面前的洛臻扎出无数窟窿来。 洛臻顾不上理会楚王,还要开口再劝,宣芷却恼了,转头对她道,“我为何不能同意了?不过是一趟秋狩游猎罢了,又是什么大事?孤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难不成事事都要同你商量不成?” 见宣芷动了怒,在她面前自称起‘孤’来,洛臻只得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不吭声了。 宣芷把她按回去躺下,随手把床边的帷帐卸下了,遮住了她的身影,“这里有我,你歇着吧。” -- 第43页 之后便命学舍内随侍的童子沏茶,和楚王分别落座,讨论起秋狩的细节来。 这下峰回路转,楚王喜出望外,笑容挂在脸上始终没褪下去,说话的声线都往上飘。 洛臻隔着朦朦胧胧的帷帐,看了半天男主憋不住笑的傻样,又看了半天女主故意端着的傻样,又想起原著里秋狩过后的虐恋十章,越想越糟心,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拿个被子往头上一遮,蒙着头睡了下去。 正半梦半醒间,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撩起了帷帐,轻声唤道,“洛君。” 洛臻一个激灵,醒了。 她把蒙头的被子扯了下来,迎面看见祁王周淮立在床前,带着惯常的微微笑意,略低了头看她。 “几日不见,洛君可好?” “好……”洛臻含糊地咕哝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用上学,能不好么……”说罢就要蒙起被子继续会周公去。 周淮道,“我府上的雪珠和玉奴不太好。” “雪珠?玉奴?”洛臻发蒙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那两只暹罗猫?” 她一咕噜爬起来,“它们怎么了?” 周淮在床边坐下了,悠然道,“尚未满月,便受了惊吓,接连几日上吐下泻,茶饭不思,我府上管家两日没合眼,四处托人寻觅口碑上佳的兽医,过府来查脏腑,验经络,最后开了几副猫草药,混在奶里灌下去,灌了四五顿,这才好转了。——洛君这礼物,可是折腾得人不轻啊。” 洛臻抱着被子靠坐在床头,尴尬道,“我买下来的时候只觉得可爱,真没想到这么多事……五爷觉得麻烦的话,改日我让汪褚把它们带回来学舍便是。” 周淮噙着笑拒绝了,“不吃不喝、吐得满地的时候你不要,如今好容易医好了,你倒要讨回去。哪有这个道理。” 洛臻琢磨了一下,确实是没道理,“行了,反正那两只猫是你府上的了。五爷不满意这个礼物,下回我再去寻些其他有趣的物件送过府去。” 周淮想了想,“公主应了秋狩之事,你定然也是同去的罢?那就猎一只罕见的猎物送与我,如何?” “这个简单。”洛臻当场允诺下来。“再把我从秣陵都带来的烤架带去一个,当场烤给五爷吃。” 周淮绷不住笑了,“我就差这口吃食?猎场也不缺烤架。罢了,看你这份心思难得。”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而狭长的黑檀匣子,以修长的手指按着,顺着枕边轻轻推过去给她。“这个就当是提前的谢礼罢。” 洛臻诧异地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两只玉质莹润的长颈小玉瓶,颈口分别雕刻了竹节和梅花形状,看起来便价值不菲。 “府里屯着的伤药,放着也是放着,索性你拿去用。”周淮的目光扫过洛臻藏在被子下的膝盖小腿部位,“每日两次,竹节小瓶外敷,用药后推拿活血。梅花小瓶内服,驱寒除湿。持续七日,不要中断——免得洛君去不了猎场。” …… 那边楚王和宣芷公主对坐了两三个时辰,起先还在正经商议秋狩事宜,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道两人在聊些什么。 洛臻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到了夕阳坠山时分。隔着朦胧帷帐,只见那两人竟然还没说完,面对面坐在一处,小声喁喁而谈。 周淮就坐在另一侧窗边的方桌旁等着,面容丝毫不见烦躁之色,手里拿了卷书,在灯下看着,偶尔翻过一页。 放着两只长颈小玉瓶的黑檀木匣子,静静地放在枕边。 不知为什么,这个极寻常的秋日傍晚,在很久之后,都深刻地留在洛臻的脑海里。 东陆男子,倒也不全是坏的。 她如此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东台馆求学生涯未完待续,下章换地图,继续秋游打猎谈恋爱搞事情(?)的东陆游学生活~ 第31章 皇家猎场(上) 用药七日后,果然膝盖伤处痊愈,身手矫健更胜以往。 洛臻复了课,整日依旧跟在公主身后上学。偶尔碰到了齐鸣、文旭,便装作没看见一般。 到了十月底,泮宫张榜宣布停课半月。 东西台馆的数百学生,十个里倒有七个收拾行李出了泮宫,同自家父兄一起,跟随着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启程赶往京郊两百里外的皇家猎场。 …… 皇家猎场,方圆五百亩,分为南北两苑,有山有林,有活水,有丘陵。 平日里由禁军看守,寻常百姓不得出入,猎场中的大小兽类休养生息一整年,只待每年秋狩季节开放半个月。 今年秋狩果然规模盛大,不只是上千名皇亲宗室、朝廷高官带着子侄,浩浩荡荡跟随皇驾而来。 就连平日极少跟随秋狩的高门女眷们,也有不少随着父兄前来。 皇家猎场入口处的平整大草场上,一夜之间,密密麻麻搭起了数百个大帐,一眼望去绵延不绝,附近山林之上,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皇帝这次秋狩的兴致极高,皇驾大帐周围,欢声笑语不绝。狩猎还未正式开始,赏赐已经如流水般的颁了下去。 按照历来规矩,有意入皇家猎场狩猎的年轻子弟,需得当众射下一只活禽,献给圣上,作为‘彩头’。 有了这个彩头,才有资格入猎场,并换取刻有自家姓名的一筒御赐箭矢。 -- 第44页 之后在猎场中射下了猎物,以箭上的名姓为证,避免纷争。 随行禁军早就准备好了上百笼活禽,在大草场上圈出一个前后不见头尾的大栅栏。 有意狩猎的随行诸多年轻子弟纷纷下场。 上了年纪的朝廷高官、宗室皇亲,以及众多团扇掩面的高门贵女,上千人围在大栅栏周围,点评自家儿郎,询问面生的新晋子弟,谈笑之声不断。 时辰到了午时正,禁军们开了十笼活禽,各种花色的鸽子,鹧鸪,野鸭,灰雁……扑啦啦飞得四处都是。 草场上箭矢如雨,遮蔽了天空,中箭的活禽雨点似的往下掉。 旁边有内侍大声清点: “平王殿下,射中麻色野鸭一只,箭贯入腹。” “楚王殿下,射中灰色鹧鸪一只,一箭穿胸。” “方右相府大公子方羡,射中青色鹞子一只,箭贯入腹。” “兴宁候文旭,射中花色野鸭一只,箭贯后脑。” “穆左相府大公子穆子昂,射中黑色飞燕一只,箭贯脖颈。” “武陵侯世子许文境,射中伯劳一只,箭贯入脑。” “平昌侯世子薛为廷,射中绿头鸭一只,箭贯入腹。” “安侍郎府三公子安莳,射中银鸥一只,右眼入,左眼出。” 清点的声音顿了顿,最后高声喊道: “英国公府二公子齐鸣,射中灰雁一只,左眼入,右眼出!本轮第一!” 草场周围响起轰然议论之声。 片刻之后,皇驾大帐满满一盘的赏赐便捧到了英国公面前。 众多文武百官纷纷涌到英国公处,大赞英国公教导有方,府上两个儿郎皆年少成才,二公子英武,酷似乃兄。 栅栏外围观的英国公笑容满面,团团作揖,寒暄客气不止。 洛臻站在栅栏外,盯着地上堆成小山的‘彩头’打量了半天,纳闷地戳了戳刚换衣回来的穆子昂, “明明安莳射中的银鸥个头更小,飞得更高,为什么最后是齐鸣射中的灰雁评了本轮第一?难道先中左眼,就好过先中右眼?” 穆子昂厌恶地道,“跟先射中哪只眼睛有什么关系?齐鸣那厮虽然也不是个东西,但跟安莳这种势利小人比起来,我倒是宁愿齐鸣得了第一。” 洛臻诧异地看了眼场中。 被他们议论的安莳,此时也刚换过了衣服,一个人孤零零往场外走,倒看不清面容表情,只看他垂着肩膀走路的模样,就知道心里绝不会好过。 “安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纳闷地问,“自打我进了东台馆,都没听他说过几次话,你们怎么都不待见他。” 穆子昂冷冷道,“怎么,莫非此人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容貌,招惹得洛君心生同情了?” 洛臻直接踢了他一脚。 “怎么说话的呢。你这张臭嘴比起邺王殿下也差不多了。” 祁王周淮此时正站在两人旁边,伸手挡住穆子昂大怒回踢的动作,“子昂,好好说话,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洛臻道,“不听他说了。五爷,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说给我听。” 周淮沉吟了一下,“这个么……我倒是不好说。” 洛臻愣了愣,转头去看穆子昂。 穆子昂哼道,“五爷不喜背后道人是非,此事又与五爷有关,自然不好说。俗话说忠臣不侍二主,这安莳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已经连换过两个主子了。你不知道,当初五爷束发入学,挑选了两个伴读,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安莳。” 洛臻若有所悟。 “我听过五爷一些往事……”她看了眼祁王,斟酌着说道,“听说,十一二岁时候,宫中日子过得不算安稳。” 周淮点点头,平静地道,“确实不甚安稳。所以安莳要走,我便同意了。” “他说要走,若只是归家去,这事也就罢了。”穆子昂恨声道,“可恨这厮见当时的二殿下恩宠日重,宫中都传着圣上要立二殿下为太子,他竟趋炎附势,不知如何一番钻营,硬生生挤走了二殿下原本一个伴读,自己做了二殿下的伴读。” 洛臻倒吸一口冷气,“那后来太子被废……” “太子被废,安家被牵扯进去,他父亲当得好好的吏部尚书,降成了工部侍郎。活该他孤零零受人排挤。”穆子昂冷笑。 洛臻想了想,“趋炎附势的是他老爹罢?安莳如今才十八岁,当年不过是个十岁小童罢了,如何想得到这许多?小孩子又如何去钻营?你们东陆总是这样的古怪习俗,老子犯下的错事,偏在儿子身上追讨。我们颍川国便不时兴这么做。” 说话间,安莳正好走过不远处的栅栏门口,大风带了这边的三言两语过去,安莳似乎听到了点什么,转过头来,对洛臻感激地笑了笑。 穆子昂:“——你果然是看中了安莳的脸,要同他勾搭了。五爷,离这姓洛的远点。” 洛臻:“胡说八道,安莳的脸再好,能有五爷的好?我要找个人勾搭,也是紧着五爷这边勾搭。” 周淮:“……” 穆子昂:“……不知羞耻!” 洛臻:“又没勾搭你,你羞耻个什么。”说罢笑吟吟望向周淮。 周淮扶额道:“这样的话,如何能……”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若无其事道,“我要换衣下场了。” -- 第45页 洛臻举手,“我也下场,我和五爷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淮:你说的勾搭,是什么意思? 洛臻:勾搭个小伙伴,回家组CP,做粉头,一起嗑男主女主的糖鸭。 周淮:唔。我理解的勾搭,不是这个意思。 第32章 皇家猎场(中) 宣芷此时正在百步开外的大栅栏边,同楚王站在一处说话。 听风卫统领汪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公主身边,护卫安全,洛臻这才得了空,过来寻祁王说话。 既然决定下一轮下场射彩头,洛臻便回去找宣芷,与她说明了意图。 宣芷却也正有此意,两人同去换好了骑射服,前后下场。 洛臻换的是一身鸦青色箭袖男服,混在众多年轻子弟中不打眼,倒也罢了;宣芷穿了身胭脂色的收腰骑射胡服下场,顿时引起场内外一阵剧烈骚动。 就连大帐里的皇帝也被惊动了,派遣内侍过来问明了情况,原来不是自家哪位公主淘气,而是颍川国的敬端公主下场,便没有阻止,而是饶有兴致地命人左右撩开了帐子,观看公主射彩头的情况。 宣芷弯弓搭箭,等禁军开始打开第二轮十个笼子的头一个,满眼扑啦啦飞的到处都是禽鸟,二话不说,瞄准了其中尾翎最漂亮的,上前便是一箭,将一只毛色斑斓的翠鸟射了个对穿。 旁边唱名清点的内侍大声道:“颍川国敬端公主,射中横斑翠鸟一只,一箭贯颈。” 皇帝赞了句,“英姿飒爽。”命人赐下满满一大盘的赏赐,又命人将翠鸟的翎毛拔了,当场赐给公主做点翠头面。 这是与头名同等的赏赐了。 在场诸多人递过羡慕的眼神,视线随即又纷纷转向场内,估测哪家儿郎能在第二轮拔得头筹。 周淮动作慢了些,这时在场边挑好了弓,刚走下场,正好迎面撞见匆匆进场的幼弟邺王。 邺王惊讶地“咦”了声,停了脚步,对左右随侍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外场射御课一整年都不去几次的五哥,今日居然要下场射彩头。”转脸过来嘲道,“五哥手下稳些,周围上千号人看热闹呢,若是不小心射空了,当众丢了皇家颜面,只怕父皇更恼你了。” 周淮摸着弓弦,淡淡道,“多谢六弟提点,六弟自己也当心些。” 洛臻张弓搭箭,在场子中央已经站了许久了,左等右等,祁王就是不来。 十个笼子已经全部打开,扑棱棱飞了四处的禽鸟被射下一小半,剩下的纷纷往高空飞去,有些体型大的鸟禽已经飞到了云层之上,射不到了。 她等得半天,左顾右盼,终于瞅见了祁王和邺王说完了话,提着弓走过来,脸上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但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跟邺王那熊孩子说完话,开心?愉快?绝对不可能的。 “五爷。”她打了个响指,催促道,“快!快射头顶那只最大的黑鹰。我盯了好久了,再往上飞就射不着了。” 周淮果然抬头去看,在接近云层处找到了洛臻提起的那只黑鹰,惊讶道,“这么高?只怕射不中。” “害,你只管瞄准了射,剩下的交给我。”洛臻笑道,“信我一次,我给五爷挣个本轮第一回来。” 这时候,只听耳边传来清脆弦响,场边随即响起一阵雷鸣欢呼。 负责清点的内侍高声喊道,“邺王殿下,射中红脚隼一只。箭贯入腹。” 邺王丢了弓,得意得望了周淮这边一眼,掸掸衣衫,转身走了。 “别胡闹。射你自己的彩头。”周淮对洛臻说了句,想了想,又自语道,“罢了。射空也没什么。”说罢果然弯弓,对准了高空展翅滑翔的那只苍鹰,瞄准片刻,松了弦。 羽箭带着呼啸风声,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逼近空中翱翔的那处黑点。 这一箭准头不错,就是速度不够快,堪堪即将射到的时候,那只黑鹰有所察觉,猛地展开翅膀,在空中滑过一个弯,眼看逼近的箭头就要落空。 洛臻觑得时机,猛然发力开弓,将一张强弓的弓弦绷得笔直,瞄准高空,嗡的一声轻响。 这箭后发而先至,直奔同一只苍鹰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到了祁王之前射出的那支箭杆上。 周淮那支箭被撞偏了一个角度,箭势未尽,斜下里猛地一窜,正好将那只凌空大转弯的倒霉催的黑鹰当头扎了对穿。 黑鹰发出了垂死悲鸣,翅膀左右无力摊开,笔直从空中掉落地面。 唱名清点的内侍也惊了,发愣了许久,才道,“祁王殿下,射中黑羽苍鹰一只,左耳入,右耳出。这……这……” 他还在对着中箭落地的黑鹰发呆,穆子昂几步过去,指着猎物与他争辩: “本轮下场之人,祁王殿下最后发箭,猎物飞得最高,射中的位置也刁钻。如此不评为本轮第一,又有谁能是第一?” 那内侍想了半天,似乎是这个道理没错,便继续大声道,“——祁王殿下,本轮第一!” “哎呀。”洛臻把弓扔在地上,无辜地对宣芷的方向摊手,“公主,怎么办,我竟射空了。这可不能怪我,只怪五爷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周淮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宣芷气得半死,隔着半个场子怒斥道,“你还有脸说!混账东西,你们洛氏的脸面都不要了!” -- 第46页 楚王在场边看得真切,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点着洛臻,对宣芷笑道,“你家贵伴读啊……当真是看上我家老五了。” 大帐中的皇帝很快便得知了此事。 内侍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场中的趣事,敬端公主的伴读求胜心切,拖到最后一刻才开弓,恰巧与祁王殿下选中了同一只鹰,祁王殿下误打误撞,竟得了本轮第一。 皇帝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腿大笑不止: “古人有言曰,时也,运也。年轻人都觉得时运这东西虚幻飘渺,到了朕这个年纪,才知晓时运的重要。老五这个误打误撞,有时机,有运气,好!赐赏!” …… 洛臻射了个空,没有献给皇帝的‘彩头’,自然也就没了入猎场秋狩的正式资格。 她问明了章程,跑去替宣芷领了个‘准猎’的木牌,并刻了姓名的一筒二十支精钢羽箭;替自己领了个‘陪猎’的木牌,就这么明晃晃地挂在腰间回来了,开始整理腰刀匕首,准备随同公主入山林狩猎。 宣芷见洛臻堂堂洛氏嫡女公子的身份,挂了个‘陪猎’的牌子居然还挺乐呵的,气得把她赶到旁边去,自己坐在帐子外铺好的大皮毡子上生闷气。 楚王殷勤地过来问了几次,得知公主的牛皮水袋还没有备好水,当即吩咐随从架火烧水,亲自拿了水袋,去附近溪边打水回来烹煮。 宣芷耳边刚清闲了片刻,平素不怎么来往的邺王却拿了一卷物件走了过来。 “公主安好。”邺王周浚耳后发红,声音发颤,两边见礼寒暄了几句,便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卷轴亲自铺在地上,左右展开。 洛臻见宣芷这里情况不对,快步走近过来,低头看去。 地上铺开的,赫然是一张细致入微的皇家猎场全绘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  冰雪奇缘2的原声主题曲All is found好好听鸭~ 温柔里带着忧伤,感觉很适合单曲循环写生离死别的场景 作者听得停不下来……爱了爱了 第33章 皇家猎场(下) “公主请看。” 邺王指着精细描绘的地图,“皇家猎场分为南苑北苑两处,山道方向相反,选择去南北两苑狩猎的队伍,自入口处便分道扬镳。北苑一带靠近野山林,有大型猛兽出没,都是虎豹熊罴之流。公主千金贵重之躯,依小王看,还是去南苑罢,南苑有许多颜色漂亮的锦鸡雪兔梅花鹿,毛色都是顶好的——” 旁边忽然响起楚王低沉的嗓音,毫不客气打断了邺王的话。 “兔子锦鸡这些小玩意儿,还是留给六弟这样的小孩子罢。公主方才说了,要随我入北苑猎一只猛虎。” 邺王的面色骤然涨得通红,愣了片刻,大声回道,“那我也随三哥去北苑!北苑猛兽那么多,三哥定然不介意分一只猛虎给弟弟罢。” 楚王嘲道,“我可不敢带六弟你去北苑。围猎猛兽需要反应敏捷,下手果决。万一六弟你见了猛兽被吓楞在原地,又或者被流矢射伤了,纯妃娘娘和你外祖方相那边,岂不是个个要活撕了我。” 说罢不再理他,向宣芷递过水袋,彬彬有礼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公主这边若是也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入猎场。” 宣芷点点头,起身整理了衣裙,汪褚牵过马来,宣芷将水袋挂在马背行囊上,便要随楚王向北苑方向去。 邺王孤零零落在后面,面红耳赤,脖子红得几乎滴血,咬牙大声道,“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三哥先挑!不过是些物件罢了,弟弟忍了!但敬端公主她可不是个物件,她是个活人!难道三哥还是要抢先?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 附近听到的人都惊了。 邺王的伴读方羡立刻几步过来,把邺王拉到旁边,小声劝慰。 宣芷当即停了脚步,面如寒霜。 楚王也沉下了面容。 “你也知道公主她是个活人,什么抢不抢,让不让的!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用马鞭指了指邺王旁边的方羡,沉声斥道,“老六不只是你家殿下,还是你亲表弟!当着公主的面,言语无状,行事乖张,我不好罚他,只能罚你这个伴读。方羡,你可认罚。” 方羡脸色发白,一撩衣袍跪在了地上:“臣认罚。” 邺王勃然大怒,指着楚王的鼻子怒喝道,“你又罚他做什么!有本事你当着父皇的面罚我!有事无事便找借口折腾方表哥,如此阴毒手段,算什么英雄!” ………… 这边有如一滴水溅到了油锅里,吵得沸沸扬扬。四下里劝架的,拉架的,几十个人黑压压挤在一处,在空旷的大草场上尤其显得扎眼。 不多时,便惊动了大帐里的皇帝,派了贴身随侍的福长海前来,召了两个儿子一起入大帐问询。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因此只笑问了句楚王,“老三,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六儿斗气。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吵成这样。” 楚王笑着行礼,“竟惊扰到父皇了。原因么……呃,只因我们听闻北苑里发现了一头通体雪白的大白熊,据说活了超过千年了,能通人言,应是上天应下的祥瑞之兆。我和老六……”他看了眼邺王,“我们都想要抢先入北苑,猎下这头白熊,献给父皇。说来说去,互不相让,于是便吵起来了。是不是这样,老六?” -- 第47页 邺王不情不愿答了声‘正是如此’。 皇帝放宽了心,大笑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有祥瑞现世是大吉兆,你们兄弟两个,一同去!有幸能见一眼,便是福运加身,切勿有丝毫伤害。若这白熊当真能通人言,你们务必好言好语,将它请来同朕说话。” 兄弟俩齐齐领命,就要退下。 皇帝却被激起了兴趣,拉着楚王不放,问了足有一盏茶时间的‘祥瑞’。难得楚王面不改色,有问有答,居然没说漏了嘴。 等皇帝终于问够了,两兄弟行礼告退,并肩出了皇驾大帐。 走出了几十步,周围无人,邺王低声嘲道,“什么修炼千年的白熊,还能说人话。三哥怎么不说这白熊能直接飞升上天呢。” 楚王冷笑道,“不这么说,你要我怎么说。说我的好六弟与我争风吃醋,大闹猎场,丢人现眼,把事情捅到了父皇跟前?” 邺王边走边道,“三哥非要与我撕破脸皮,那我也把话放这儿了。三哥和我,公主只能选一个。父皇只带了一份地图来,如今在我手里,公主为了安全着想,也该跟着我这边——” “阿臻,磨磨蹭蹭的,画好了没有?”宣芷清冽的声音远远传来,催促道。 洛臻抓着炭笔,站在地图旁边,在画板上唰唰快速描画着。 “快了快了,最后几笔——好了。”她叼着炭笔,把描摹的地图折了四折,小心地收起来。 宣芷翻身上马,驱动缰绳,往北苑方向径直行去。 “阿臻,汪褚,清点听风卫人数。别理旁人了,我们自己去北苑。” 楚王:…… 邺王:…… 洛臻跟着上马,轻喝一声“驾——”往前小跑着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远处的祁王挥了挥手,“这边,这边!” 她大声叫道,“五爷刚领了箭罢?分我一半,我筒里没箭!” 周淮身边,穆子昂抱着刚领来的满满一筒四十支箭簇,怒道,“凭什么!要东西要得理直气壮的,我家五爷欠你的?射彩头射空的人,活该没箭!” 洛臻的笑容里带了几分狡黠,“你家五爷不欠我的,但我欠你家五爷的呀!没有箭,我拿什么射下新鲜罕见的猎物给他。” “行了。”周淮嘴角噙着笑,对穆子昂道,“洛君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弄不到手的。你索性免了这些口舌,直接把箭分她几支罢。” …… 沿着向北山路,以皇家四兄弟为首的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北苑地界。狩猎持续了两日,四王的队伍逐渐分散开。 宣芷陆续猎了些山林小兽。楚王跟随着公主队伍后头不远处,运气倒好,撞到只野猪。几十名王府亲卫前驱后赶,将野猪射成了刺猬,周浔过去最后一箭横贯脖颈,将猎物收入囊中。 洛臻起先还遵循‘陪猎’的规矩,守在宣芷旁边看着,后来手痒难耐,便用公主的箭矢射了几只野雉兔子。但狩猎队伍不入深山,想寻些‘新鲜罕有的’猎物,始终找不着。 两日过后,邺王沉不住气了。 他这次运气不佳,莫说猛虎了,就连体型大点的角鹿也没有猎到半只。每日对着楚王队伍后面拖着的野猪,他自觉颜面无光,便吵着往深山里去。 吵了大半日,楚王总算松了口,数十名王府亲卫当先伐树开道,狩猎队伍进了遮天蔽日的北苑深山。 洛臻陪着公主又猎了几只褐马鸡和狗獾,正在一大片枝叶光秃的山毛榉木林里转悠,眼角里忽然有一抹火红色迅速闪过,快得仿佛电光一般。 定睛望去,原来是一只毛色通红、只有尾巴露出点白尖的尖嘴大狐狸。 看清那只红狐狸的模样,她悚然而惊,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呆滞了片刻后,脑海里忽然又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她随即精神大振,来不及跟宣芷打招呼,手里提着弓,拔腿就追了过去。 第34章 北苑行(一) 那只毛色火红的大狐狸左躲右闪,在林间灵活穿梭。 怎奈何追它的猎手也是猎捕惯了的,预判了正确的方向,飞跑几步缩短了距离,跳上一处林间土地隆起的高地守着。 等了片刻,眼看着狐狸跑进了射程之内,洛臻将弓弦拉满,就要一箭射出。 午后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叶空隙照射进山林间,精钢箭簇末端镂刻的公主名姓,便在此时明晃晃刺入了她的眼睛。 她一愣,松了弓弦,将宣芷的箭插回箭筒里,伸手去翻找祁王的箭。 就这么瞬息功夫间,那只狐狸便飞快地跑远了。 “……”洛臻沮丧地跳下高地,四处探查,心里懊恼万分。 若不是方才脑子突然一热,想起答应祁王的承诺,正好这狐狸体型庞大,且毛色纯正鲜亮,算是这几日撞见的最新鲜、最罕有的猎物,临时停手换箭,那只狐狸可能已经被她一箭射中了。 要知道,在目前这个紧要的剧情点,出现在皇家猎场中的这只红狐狸,极有可能不是普通的狐狸。 ——而是原著中出现的那只推动了关键剧情的红狐狸。 怎么就让它跑了呢! 她心里懊恼,放眼四处寻找。不想片刻之后,那红狐狸又从另一处灌木背后探出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幽幽地盯向她这边。 洛臻大喜过望,立刻便冲上去追。 -- 第48页 林间本就没有路,如此追追逃逃了两三里,狐狸始终在林子里时而消失,时而出现,眼前遮天蔽日的野山林却逐渐稀疏起来。 周围方位已经辩不清了,洛臻寻觅了半晌,再也找不到那只狐狸,索性又往前半里,出了林子,打算沿着外面山道走一程,辨清方位,好过在林子里乱撞。 没想到刚从山林里钻出来,却意外碰到了同在外山道转悠的祁王队伍。 “洛君怎么空着手来了。”穆子昂盯着洛臻的箭筒,嘲道,“说好了送五爷的新鲜罕有的猎物呢?” 洛臻伸手指了指背后山林,“送五爷的好东西,绝对新鲜,绝对罕有——还在林子里扑腾呢。刚才一路追着过来的,结果一眨眼,给追丢了。” 她把这个倒霉话题转移开,望向祁王亲卫马后拖着的空荡荡只填了底的竹编大筐。 “这都在北苑转了两三日了,怎么五爷这边猎到的东西这么少?” 一提到这个话题,穆子昂脸色便黑了。“五爷不愿进深山林子。整天在外山转来转去,能撞到几只像样的猎物。” 周淮今日穿了身雪青色的大氅,见到林子里窜出的洛臻便勒了马,将风帽放了下来。 听了穆子昂的抱怨,他掸了掸衣襟灰尘,语气带着无奈。 “我原本就不爱这些骑马架鹰钻山林的玩儿法,原想着随意射一箭,射不中也就罢了,偏你们多事,评了个第一,发了两倍数量的箭。” 说着,随手把马背上整筒的箭矢给了她,“洛君来得正好,能者多劳,帮我猎些充数。” 洛臻也惊了。 “射彩头那一箭是随意射的?我愿以为那一箭已经是五爷竭尽全力、超常发挥了,眼看就差了一点点,我就想着,索性帮人帮到底……” 穆子昂跳下马来,过去就要动手揍人。 “什么叫竭尽全力、超常发挥?原来五爷在你心里就如此不济?好歹是个亲王,从小到大修习十几年,最起码的骑射功夫是不会落下的!” 洛臻急忙往旁边躲,大声喊冤,“这哪里能怪我!我入东台馆两个月,射御课从没见五爷下过场,我又没见识过他的骑射功夫!我见五爷整天迎风咳嗽体弱多病的,那日见他下场射彩头,起先我还怕他拉不开弓……” 穆子昂勃然怒道,“胡说八道,你没见识过的东西多着呢!像你这样一箭穿喉的女人我也没见识过!” 两人在林子边吵了几句,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细微风声,周围几个王府亲卫发出惊呼声。 洛臻敏锐地回头往身后林子里望去,只看见一抹鲜艳的火红色在树干后一闪而过,迅速地消失了。 “就是这只狐狸!”她大喊一声,从箭筒里迅速抽出一支箭簇,将其他的连筒扔在地上,拔腿又追了过去。“五爷原地等我!” 众人当真牵马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洛臻疾步钻进林子,只听到细微的拉弓声,林子里随即传来一声尖锐悲鸣,过了片刻,洛臻拽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从林子拖出一只红色大狐狸来。箭矢从后颈入,前颈出,果然是一箭穿喉。 穆子昂:“……” 周淮笑得在马背上几乎坐不住,“好了,你们也别吵了。子昂,你分我一半箭去,进林子里射些猎物回来,大小不拘,放筐子里凑数便好。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穆子昂领命,带了七八个祁王府亲卫进了林子。 洛臻把通体火红、只有尾巴尖一点雪白的大狐狸拖到周淮马前,献宝似的左右翻了翻,笑道,”真正新鲜罕见的好皮子!天冷了,给五爷做个皮裘正好。” 周淮眼眸中带了几分温暖之意,“洛君费心了。”说着下马,亲自摸了摸狐狸皮子,吩咐亲卫将红狐狸捆在马鞍后头,好生保管。 洛臻看着头顶日光开始西斜,记挂着公主那边,便向周淮告辞。 周淮想了想,道,“你们两厢里互相寻找,你寻我,我寻你,反而容易错开。倒不如你在我这里,我遣几个人四下里散开寻找公主队伍,容易寻到。” 洛臻觉得有道理,便应了下来。 周淮招了随行的祁王府亲卫统领顾渊,吩咐下去,没有随同穆子昂入林子打猎的八名王府亲卫里,再遣出四名亲卫,两两一组,往山道两边同时飞马奔驰而去。 山林边风大,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周淮便又咳起来。顾渊统领急忙同剩下的几名亲卫拿出行军帐,原地搭起了一座小小的毛毡子帐篷,煮水烹茶,请殿下入帐避风。 周淮进了帐坐下,想要招呼洛臻也进来避风,话到了嘴边,想起男女有别,迟疑了一下。却见帐篷帘子左右掀起,洛臻已经搓着手自己进来了。 “五爷不嫌挤的话,分我点地方坐呗。你们东陆这儿的天气还真冷。” “……”周淮欲言又止,细微地叹了口气,往后让了让。 第35章 北苑行(二) 洛臻习以为常地盘膝坐下,转头笑道,“五爷当真骑射功夫不错?我竟看走眼了。等这次秋狩完了,大家回返了泮宫,咱们一起下一次射场,也让我见识见识罢。” 周淮捧着茶盏,漫不在意道,“何必多此一举呢。如今这样便很好。当真下了场,反而不好。” 洛臻怔了一下。 这几句话说得似是而非,含糊不明。想起祁王这些年的遭遇,再问下去,只怕会涉及皇家密辛。 -- 第49页 两人换了不相干的话题,闲谈了几句。 周淮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洛君从秣陵都带来的两副烧烤架子,这次带来了么?” 洛臻顿时两眼发亮:“北梁长白山的狍子肉!莫非已经弄到手了。” “费了些功夫,弄来了两只,托人以长白山终年不化的雪水冰着,八百里快马急运过来。这次秋狩一同带过来了,在大草场帐子里冰着。” 说到这里,周淮的眼里也带了笑意。“若是这几日无事,等子昂猎了几只野味回去交差,整个营地都开始烤制肉食,洛君不妨也把烤架架起来,让我们见识一下闻名已久的炭烤狍子肉。” 洛臻笑道,“包在我身上!别的不敢说,我的烤架是天下独一份的,烤出来的滋味也与寻常烤肉大不相同。待烤架架起来了,再请五爷带着狍子肉过来,现烤现吃。当然喽,我家公主那儿也得分一份。” 周淮自然赞同,“公主那里必须要送一份去的。那这事便算是定下了。只希望洛君不要再赶个大早,去附近什么市集买烤架便好。” 提起这事,洛臻顿时大为尴尬,“害,五爷怎么还记着这茬儿呢。就这么点儿破事,都过去整个月了…… ” 周淮一笑带过,以盖子拨了拨茶沫,低头啜了口热茶,“罢了,此事不再提了。” 便在这时,毡子帐篷连同地面突然细微地颤抖起来。 山道远处传来了大片急促的马蹄声。 楚王当先勒住了马,打量了几眼路边的帐篷和守卫,”咦,老五,你们扎营在这儿?怎么把帐子设在进山大道边上,沿路车马来来往往的,太不讲究了罢。” 周淮撩开帐子,往外看了一眼,起身从帐子里出来,“来北苑的几处人马早早都钻进深山林子了,在外山的只剩我一个,扎营在路边回程方便些。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到三哥了。” 楚王在马背上一摆手,“巧什么,专程寻你们来的。听你府上亲卫说,洛臻在你这里?” 洛臻撩开帐子的另一边,露出面容。 “三爷见礼。我在这儿呢。” 楚王点点头,转身吩咐身边亲卫,“去两个人,快马告诉公主,跟她说洛君找到了,确实跟老五在一处。叫公主别四处找了,直接去西北边扎营处汇合。” 他在马上伸鞭点了一下洛臻的方向,“公主寻你寻得心焦,跟我的队伍撞上了。”随即吩咐左右道,“给她匹马,带她去西北边扎营处,同公主队伍汇合。” 又点了一下周淮,“老五,把帐子收了,带着你的人一起跟过来。” ………… 傍晚时分,一行人乱哄哄到了北苑西北处的扎营地。 公主带着听风卫众人,果然早早便在扎营地歇息。见洛臻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赏了好一顿脸色,洛臻好容易才把人哄好了。 邺王坚持随着楚王入北苑,此时自然在扎营处。 平王居然也在,见了祁王一行人随着楚王过来,兄弟两个见了面,互相都是一愣,随即上前见礼,寒暄了几句。 “老三,你怎么把老五带过来了。”平王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忙碌的西北扎营地,抱怨道,“本来地儿就不大,这下倒好,更挤了。” 楚王浑不在意地道,“老五把帐子扎在外山道上,我看不过眼,就把人带过来了。无妨,老五带的人不多,腾点地儿给他就够了。” 兄弟几个围着一处篝火坐下烤火,平王笑呵呵地说起今日的遭遇,说是在野山林里转悠的时候,迎面撞到了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把他唬得不轻。还好他这边人多势众,那只吊睛白额虎同他们对峙了片刻,自己退走了。正巧遇到了楚王队伍,平王觉得还是人多点好,就带着亲卫聚过来了。 邺王周浚披着斗篷坐在篝火堆旁,听到这里,嘲讽地看了自家大哥一眼,“可惜了。这么好一只猎物,怎么叫大哥遇上了。” 平王坐在邺王旁边,把手掌摊开烤火取暖,笑呵呵道,“怎么,小六儿居然想猎猛虎?听大哥一句,你年纪还小,力气不足,碰到这样的山林猛兽,还是避走些的好。”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七八步之外、在另一处篝火旁坐着的宣芷听得清清楚楚。 邺王立刻恼了,沉着脸色坐了一会儿,吩咐亲卫拿来地图卷轴,在地上摊开,开始详细问起平王遇到那只吊睛白额虎,是在何时,何地,猛虎毛色如何,体长几尺。 平王倒也有问必答,详细回答了半日,邺王脸色稍霁,回了句‘多谢大哥’。 楚王此时正坐在篝火对面烤火,闻言哈的笑了声,嘲讽道,“老六先别忙着去猎猛虎。便是费了大把力气,猎回来一张毛色顶好的虎皮,也要看想送的人愿不愿意收哪。” 邺王气得额头青筋都浮出来,咬牙道,“旁人愿不愿意收,那是旁人的事。就不知三哥有没有这份本事,猎到毛色顶好的虎皮了。” 楚王冷笑道,“老六年纪长了,口气也大了。你是觉得你自己的三脚猫骑射功夫比我强,还是觉得你刚开府招揽来的这堆歪瓜裂枣,比得上我府上精挑细选的亲卫?” 邺王霍然起身,怒喝道,“周浔!” ………… 还在埋锅造饭的西北扎营地又吵成了一团。 兄弟里年纪最长的平王赶紧起身,两边劝架,言说皇家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无需为了一张虎皮伤了和气云云。 -- 第50页 邺王怒道,“大哥不知道,这哪里是虎皮的事!明明是……”他觑了眼七八步外端正坐着的敬端公主。 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公主冰雪清丽的侧脸。 邺王深吸口气,道,“这张白虎皮,弟弟是要定了。” 七八步外,另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着。 噼啪的柴火燃烧声,挡不住皇家兄弟间的争执声音。 洛臻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火堆里的木炭,“公主,要不要我替你找些布条,把耳朵眼儿堵上,免得污了干净耳朵。” 宣芷面如寒霜,“不用。他们敢说,难道我还不敢听了。” 又听了几句,咬牙道,“你听那平王的劝话。就差直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了。我还坐在这儿呢。这些东陆男人,真当我们是死的。” 洛臻也是越听越糟心,“公主恕我直言。楚王邺王这兄弟两个,性子一个比一个差,哪个都谈不上宜室宜家,带回秣陵都,给个妃位都嫌高了。公主一个都别选,最多闲暇无事用来暖暖床,成不成。” 宣芷耳垂泛红,“呸!连你都来消遣我。你看上的祁王呢,用他暖床了没有?” “公主别笑话我,哪儿跟哪儿的事。” 洛臻摆摆手,“同你说过了,值得结交的好友。——就我说话行事这路子,东陆男子不会把我当女人。” 那边平王左右劝和,奈何两兄弟谁都不听他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最后简直要吵破天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四王……再次聚齐了。 第36章 扎营地(上) 周围跟随的众王府亲卫尴尬万分,又不敢走远,又不敢细听,生怕卷进了主子之间的龃龉里,平白搭上了自家前程。 平王露出无奈神色,只得走开了几步,让他们自己吵去。 他漫步走到扎营地东南角落处,对着祁王队伍马后拖着的竹编大筐转悠了几圈,“咦”了一声,几步走到距离竹筐不远的篝火堆旁边,对着始终不发一言,背对着楚王邺王方向、专心烤火的周淮道,“老五,你这次的猎物有些少啊。我记得你还评了个彩头第一罢?到时候献上的猎物数量太少,父皇只怕要不悦了。” 周淮应声抬起头来,脸上果然带着几分苦恼神色,对面前站着的平王道,“大哥别笑话弟弟了,这次的彩头第一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不知道。领了两倍数量的箭,猎物却只有寥寥几只,弟弟正犯愁呢。” 平王呵呵笑起来,俯低身子,小声道,“老五怎么糊涂了。想想看你的彩头第一是谁帮你挣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哪。”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扎营地另一边坐着的洛臻的背影。 周淮顺着平王的眼神看过去,想了片刻,露出恍然的表情,随即又浮起几分羞赧之意,“这……劳烦洛君,不太好罢……” 平王笑道,“你们十几岁的少年郎啊,总是这般口是心非。殊不知洛君那边早已是‘神女有心’了。大哥是过来人,你开不了口,就让大哥帮你开罢!” 说罢,他直起身子,对宣芷和洛臻坐着的方向高声道,“公主,小王看我这五弟的猎获太少,只怕出猎场清点时场面难看。如今距离天黑还有半个多时辰,不知可否让洛君陪五弟去山林里转转,不拘大小种类,再猎几只回来?” 宣芷并不回答,却斜乜了眼身边的洛臻。 平王看在眼里,当即笑道,“洛君必然是愿意的,公主也无需担心太多。这处营地有上百名王府亲卫护着,就算林子里钻出什么豺狼虎豹,王府亲卫们拼了性命也会保证公主的安全,绝对出不了事儿。洛君,你便随五弟去林间随意走一趟——” 话音未落,洛臻已经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回绝道,“有愧平王殿下重托,但小臣只想守着我家公主,哪里也不去。” 平王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僵硬起来。停顿了片刻,开口又劝了一遍。 洛臻嘴角边噙着笑,礼数周全地致歉,却始终不肯松口。 平王劝了两遍,放弃了。 “哎,老五,洛君不愿意,大哥也没法子了。”他转身坐回了自己原先坐着的篝火旁,继续烤火去了。 洛臻也坐了回去,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只不过,那浮于表面的笑容却没有进去眼底。 她略侧过了身,带着几分警惕审视之意,眼角余光一一扫过对面侧坐的平王,以及七八步外陷入静默冷战的楚王和邺王,心想,开什么玩笑。 这次秋狩行猎,需要提防的,哪里是林间的豺狼虎豹。 ——需要防的,就是你们这些人间虎狼。 …… 原著中,宣芷被楚王邀请,同样参加了此次的秋狩。 然而,她作为西台馆女学生,并未跟随东台馆众年轻子弟一同进山狩猎,而是留在入山口的大草场营地。 楚王也并未进入北苑深山,而是在附近外山转悠,觑得机会便回来陪公主说话游玩。 某日傍晚,大草场边突然跑出一只通体火红的大狐狸,宣芷原本就手痒难熬,见它毛色可爱,便拿了自己的弓箭,私自追进了山间猎场里。 原著在这里语焉不详,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夜的猎场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公主追着狐狸入了山林,在夜色中对准猎物一箭射出,却误伤了身穿朱色猎服的楚王。 -- 第51页 那只红狐狸自然跑得无影无踪,公主无法自辩,为何自己会携着弓箭出现在猎场里。也无法自辩,自己真的只是无意误伤。 公主和楚王刚刚开始的浓情蜜意在这里戛然而止,剧情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开启了虐恋十章。 ——当然,现实中的情况比原著中好得多。 自从宣芷进了东台馆,原著剧情就开始崩了。 此次秋狩,宣芷没有留在大草场,而是正大光明地领了箭,进了山。 那天山林间蓦然出现的火红色大狐狸,洛臻只看了一眼,就几乎跳起来。 她也分不清这只狐狸到底是不是原著里描述的那只狐狸,总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绝不能留下来,直接射死了事。 按理来说,狐狸成了死狐狸了,公主误伤楚王的那一箭,应该也就不存在了。 但洛臻不敢笃定。 万一从哪里再跑来一只毛色更红更鲜亮的狐狸呢。 她越想越担心,拒绝了平王之后,索性把宣芷的箭筒拿过来,清点了剩下的七八支箭簇,全收到自己的箭筒里。 宣芷便在这时轻轻用手指戳了她一下。 “祁王看你呢。”她目不斜视地轻声道。 洛臻一愣,转过身去,回望了一眼。 数十步外,靠近扎营地东北角落处的大堆篝火旁,火光明灭不定,映亮了周淮雅致出尘的面容。他敛去了常见的笑意,眉头微微蹙起,果然正盯着自己这边。 洛臻这才想起,自己当众拒绝了平王陪同祁王入山林狩猎的提议,不仅驳了平王的面子,也下了祁王的面子。 细微的歉疚之意又从心底升腾起来,她有些坐不住了,立刻起身,走到周淮身边坐下了,凑过去小声致歉,“五爷,对不住。我需得陪公主——” 周淮打断她的话,低声道,“找个借口,立刻离开此地。这里情况不对。” 一层细细密密的白毛汗,从洛臻背后处炸了起来。 被周淮提醒了一句,她这才骤然注意到,附近的大片山林,枝叶不动,鸟雀无声,已经寂静了好一阵了。 附近围着篝火休憩的四家亲王府的百余名侍卫,各自呼朋引伴,大声喝酒谈笑着,意图化解方才皇家兄弟争执的尴尬气氛,气氛此刻已经重新热闹起来。 固然有不少亲卫随意走动,姿态放松,四处敬酒寒暄;却也有不少在勾肩搭背谈笑时,依旧将武器握在手边,片刻不离身。 周淮和洛臻此刻坐的地方,是靠近扎营地边缘的角落里。从这个角度往正中几处篝火人群集中处望去,可以看见几只藏到身后的手,紧握武器用力过猛,手背上竟浮起了道道青筋。 再仔细一个个去看,也有两三个面孔年轻的亲卫不去喝酒,在篝火边坐得笔直,浑身有如一张绷紧的弓弦,状态明显不对。 细想起来,向来喜怒不轻易显于人前的楚王,这几天莫名其妙和弟弟当众大吵了几场,也是颇有古怪之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淮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细微地摇了摇头。“别问,快走。三哥应该不会伤害公主,你却难说。” 洛臻屏息问,“那……那你呢。” 周淮沉默着,递过来一个复杂难辨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之前被不经意忽略的种种细节,一桩桩地浮现在脑海,飞速串联起来。 洛臻呼吸猛地一窒。 她明白了祁王没有说出口的话。 第37章 扎营地(中) 时辰只过去了短暂的几个刹那,于洛臻而言,却仿佛静止永恒。 跳跃的熊熊篝火,映红了众人表情各异的脸。之前被她忽略的种种细节,一桩桩地浮现在脑海,闪电般的回溯着。 ——楚王说。“怎么把帐子设在进山大道边上,沿路车马来来往往的。“ ——在扎营地意外遇到祁王时,平王脸上难以掩饰的惊讶神色。 ——平王似真似假地同楚王抱怨。“老三,你怎么把老五带过来了。” ——楚王回答说。“老五把帐子扎在外山道上。……无妨,老五带的人不多。” ——平王说。“老五,洛君不愿意,大哥也没法子了。” 此时的的西北扎营地,依旧篝火明亮、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洛臻的眼中,眼前的热闹景象却开始扭曲变形,骤然变成了一处泛着死气的黑暗陷阱。 ——张开陷阱、等待猎捕的,究竟是什么猎物? ——无声无息设下了陷阱的,又是谁?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但洛臻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突然明白了祁王没有说出口的话。 身为大哥的平王,或许对这个素来不惹事的五弟还剩下最后一点手足之情,方才寻了个借口,亲自过来邀约,让老五以入山林狩猎的名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被自己一口拒绝了。 洛臻的两边肩胛处蓦然紧绷起来。 她咬着唇,看了眼扎营地斜对面处坐着的宣芷,又瞥了眼身边的祁王。 电光火石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好啦,别恼了!” 喧闹的扎营地,突然回荡起洛臻清亮的声音,压住了嗡嗡的谈笑声。所有人不觉把目光转了过去。 众人视线聚集处,只见洛臻笑嘻嘻从祁王侧边站起身来,顺手把祁王也拉了起来。 -- 第52页 “我的好五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回脑子糊涂罢。公主那边是要陪的,五爷这边也是要陪的,大不了我叫了公主,我们一起入山林围猎去,包管五爷的竹筐子装满!五爷千万别再说‘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相往来’这种气话了,小臣心都碎了,可实在受不起。” 扎营地正中的大堆篝火旁,楚王周浔神情愕然地转过头来。听完那句‘桥归桥,路归路’之后,又露出无语的神色,和对面坐着的平王互看了一眼。 平王笑起来,对楚王摇了摇头。 宣芷也听得莫名其妙。 带着几分诧异,她抬头对洛臻道,“怎么把我也牵扯进去了。你要去陪人围猎,你自去!我今日四处找你找了两三个时辰,身子乏了,不去。” 洛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勉强维持着,笑着过去拉她,“公主,我的好殿下,行行好,陪我这一遭罢。眼看天就要黑了,进去林子不一会儿就得出来,咱们两个一起围猎,总比我一个人强——” 宣芷:“呸!什么你一个人,你身边的祁王殿下不是人么。两个人都快黏到一处去了,还口口声声说只是好朋友。看中了哪个自己勾搭去,别拉着我,说不去就不去!” 洛臻:“……” 周围当值的听风卫传来细微的忍笑声。 宣芷发作了一通,见洛臻楞在原地,难得露出踌躇挣扎的神色来,原本绷着的严肃脸色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她安抚地拍了拍洛臻的手臂,放缓了语气,“别整日记挂着我,想去便去。这种犹犹豫豫的做派倒不像你了。再磨蹭下去,天色真的要黑了。” 洛臻被惊醒似的抬头看了看已经坠到山巅的夕阳。 她快速地瞥了眼扎营地东北角落处。 周淮已经起了身,表情平静地拢着雪青色的大氅站在篝火旁,视线微微垂下,盯着火光出神。穆子昂此刻不在,祁王府的护卫统领顾渊站在周淮身侧,正在笨手笨脚地给自家殿下系着带子。 他带进山的人手原本就不多,七八人随了穆子昂进山围猎,一个人留在原地給穆子昂传递消息。四人下午分头寻找宣芷队伍,其中两人至今未归。如今跟在周淮身边的,除了护卫统领顾渊,只有寥寥六个人。 ——楚王府亲卫随行四十人。平王府亲卫随行二十四人。邺王府亲卫随行二十八人。 祁王做事向来谨慎,入北苑三四日了,只在几处外山道打转,远远避开楚王一行。 如果这次不是意外撞见了她,又遣人替她去寻公主,他根本不会遇到楚王,也不会出现在这处西北扎营地。 如果祁王在这里出了事,她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洛臻抬头按了按隐约跳动作痛的太阳穴,把原著情节又仔细想了一遍。 虐恋剧情刚刚展开,宣芷在这个阶段定然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又看了眼公主身边被清空的箭筒,略安心了些,把身上挂着的腰刀和护腕里藏的淬钢匕首卸下来,一股脑儿都塞给宣芷,“箭我带走了,匕首你收着防身。”转过身去,眼神复杂地盯着汪褚, “汪统领,护卫公主。——你自己也当心。” 汪褚是军中经历了风浪的人,眼见洛臻的语气神情不同寻常,立刻警惕起来,点了点头。 洛臻狠狠咬了下舌尖,传来一阵剧痛,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却令她此刻无比清醒。 再转过身对着众人的时候,她翘着嘴角,摊了摊手,无辜地道,“公主不愿去,那——三爷,这里就数你带的人最多,我家公主的安危,我可交给三爷了。” 楚王点头承诺,“那是自然。” 洛臻笑望向周淮,”五爷,那——咱们两个这就去了?” 周淮侧过头来,幽深的眸光与她的视线一触即分,若无其事道,“洛君愿意去,就我们两个去。洛君不愿去,那便算了。” 平王在旁边呵呵笑起来,“老五,怎么还是这般口是心非。大哥说你一句,这样要不得的。” 周淮平静地笑了笑,对平王和楚王行礼道,“那,弟弟就去山林狩猎了。” 行礼罢,他走到洛臻身边,侧头看了一眼,忽然伸出手来,当众握住了她纤长的手。 温暖的人体体温自手掌皮肤处传来,洛臻一惊,随即又按捺了下去,只轻轻挣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无奈,喊了句,“五爷。” 周淮也不说话,握着她的手,在秋日斜阳的金光中,便往进山道处走。 那边楚王已经看不下去了,把脸转过旁边,叹了口气,扬声道,“老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事收敛点儿!别只顾着心花怒放带人往前走,你把你的马都忘了!顾渊,你带人跟好你们五爷,给洛君也牵匹马,当心夜晚林子里遇上野狼群。” 顾渊应了声,亲自牵了周淮的马,招呼几名祁王府亲卫匆匆跟上。 洛臻背着众人,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声问,“我们要走多远?” “越远越好。”周淮轻声回道。“看不见,听不见,才安全。” 洛臻没有再说话。 两人牵着手,状似亲密地并肩从林间山道走过。几名祁王府护卫怕惊扰了他们,牵着马匹远远地缀在后头。 周淮感觉出洛臻的手心有些濡湿,“手心出汗了。害怕?” -- 第53页 “怕。”洛臻坦诚地道,“秣陵都的日子比你们上京城太平多了。头次遇到这种大场面,五爷见谅。” “别怕。至少别让旁人看出你害怕。”周淮轻声道,“上京城这里,越怕死的人,越早死。” 作者有话要说:  叮~随机掉落的红狐狸道具,成功地聚齐所有玩家,触发了皇家猎场副本的隐藏剧情。 洛臻同学虽然带着祁王小伙伴绝地大逃亡,但被触发的剧情已经停不下来了,下章继续~ 第38章 扎营地(中二) 邺王周浚坐在篝火旁,沉着脸不搭理对面的楚王,心气又不平。 他的伴读方羡被楚王罚了,留在大草场没有跟来,他便一叠声地使唤随行的邺王府亲卫统领耿怀德。一会儿火里加木柴,又嫌弃烟大,一会儿唤着冷,吩咐穿大氅,换绒靴,热了又脱。 耿怀德带着一帮子亲卫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邺王殿下歇下来片刻,不折腾了,西北扎营处无人说话,气氛蓦然冷了下来,更显得周围山林幽静如死地。 耿怀德也是混过边关军营的老油子,警醒起来,低声对邺王道,“不太对,林子里太静了。六爷,我带几个人进去看看,别有什么成群结队的东西蹲在林子里守着。” 周浚热得冒汗的后背顿时炸起了一层细疙瘩,浑身发冷起来。他手里紧紧攒了弓箭,强撑着吩咐,“你多带几个人去。” “山林子大,是得多带些人,一起去。”沉默许久的楚王突然开口,吩咐楚王府随行亲卫分出一半人手,跟着邺王府的人同去林子查探。 平王也分出了一半亲卫去探查。 耿怀德见此,便也在邺王府随行亲卫中找知根知底的人手点走一半。三处王府亲卫,总共四五十名好手带齐了弓箭腰刀,举着火把,浩浩荡荡进了幽暗的山林。 这时候日头已经快落山了,暮色四合,远处山脉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上,西北扎营地方圆数十丈范围尽数被笼罩在阴影里。 邺王目不转睛盯着数十支火把进了林子,分开四五个方向,各自去远了,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妥,暗自松了口气,把弓放回地上,嘴里不忘安慰宣芷,“公主别怕,东陆山林占地广阔,或许到了晚上就是这么静——”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周围随侍的另一半邺王府亲卫同时惊呼出声。 “六爷,火把灭了!全灭了!” 邺王惊得屏住了呼吸,说了半截的话也停顿了。 幽深的野山林中,蓦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惨叫声,拔刀声,刀砍皮肉声,弓箭出弦声,间或伴随着几声非人所能发出的嚎叫之声。 “狼!”七八个粗豪汉子声音同时大叫道,“野狼!” 忽然有个男子嗓音惨叫一声,“什么东西!啊~~老子去你妈的——” 那声音戈然而止,尾音消失在空气中。 邺王听出了惨叫那人是谁,颤声高叫道,“耿怀德!耿怀德!” 林子里却再无回应。 营地这边留守的几十名亲卫蓦地跳起身来,将各自的主子团团护卫在中央。 八名听风卫护着宣芷围成一圈。宣芷立在篝火旁,佩着腰刀,右手握着洛臻的淬钢匕首,左手握着长软弓,瞥了眼地上空荡荡的箭筒,蹙起了眉。 “楚王殿下。”她扬声叫道,“分我些箭支。我的箭都被阿臻带走了。” 这还是宣芷入了北苑以来,头次主动和楚王说话。周浔脸上的喜色遮掩不住,连声吩咐亲卫将整筒刻有自己名姓的箭簇,连箭筒一起送了过去。 宣芷将匕首插在软皮靴筒里,取出一支长箭,握在手中。 浓重的血腥气传入众人鼻尖,人类的惨呼声和野兽的嚎叫声不绝。邺王脸青唇白,被围在在护卫人墙中,弯弓搭箭的两手微微颤抖,闪着寒光的箭尖虚指着地面。 忽然林中又有几个汉子扯着嗓子同声大叫,“那是什么鬼东西!”“怪物!怪物!””啊~~~” 楚王站在一堆篝火旁,大喝道,“我身边留两个人,其余的都过去保护公主!” 当即有十几名楚王府亲卫冲到宣芷面前,不容分说,架起宣芷就往远处走,直走出了两百步距离开外。 宣芷也惊了,连说了几声“放手,我自己走”,却又哪里有人听她的。 跟随公主的八名听风卫脸色骤变,汪褚拔刀冲过去就要拼命,两倍人数的王府精锐团团拦住他们,只闪避着,也不还手,言语间好声好气,只说奉殿下之命,请勿为难他们。 汪褚见这些王府亲卫确实在护卫公主,一时弄不清楚王殿下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眼下局面是怎么回事,只得吩咐听风卫各自拔刀,在王府亲卫组成的人墙里面又组一圈人墙,将宣芷严严实实围在最里面,两圈人墙共同护卫公主安危。 邺王所在的这处篝火,距离山林最近,闻到的血腥气也最为浓重。他心中早有怯意,只是碍着宣芷在场,强撑着站在原地,没有吩咐往后撤。 最近的几声惨叫声已经距离扎营地极近,听起来就在林子边缘发出。 邺王听得浑身一抖,已经如惊弓之鸟。 偏偏不知怎么回事,拦在他前头的亲卫人墙却齐声惊呼,仿佛前方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邺王被他们挡着,什么也见不到,心里更加惊惧,索性咬牙拨开前面两个碍事的,从人墙缝隙里定睛望去—— -- 第54页 前方黑黝黝仿佛张开大嘴的山林正中,摇摇晃晃探出一只体型巨大、毛色雪白的猛兽。 “啊!”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平王的声音,高声叫道,“吊睛白额虎!就是先前山里的那只吊睛白额虎!” 邺王原本又惊又惧,听到‘吊睛白额虎’五个字,胸口却又升腾起几分熊熊火苗,烧得他焦灼不安。 “都让开!”他大喝一声,拨开前方人墙,自己站在原地,闪电般地弯弓搭箭,雪亮的精钢箭尖对准山林边缘的吊睛白额虎,一箭凌厉射出。 相距不过五六十步距离,那支长箭带着呼啸风声,笔直射穿了山林边缘徘徊的猛兽,从前胸入,后背穿出。 那只猛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剧烈挣扎了片刻,扑地不起。 邺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放开了弓弦,喃喃道,“我、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他回过头去,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激动的神色,去寻宣芷,“公主,你看到没有,我一箭射中了吊睛白额虎——” “啧,啧,老六啊。” 楚王慢悠悠几步踱了过去,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扎营地周围,“你看岔了。被你一箭穿心的,哪里是吊睛白额虎……分明是百年才出世一次,父皇特意吩咐下来,不许伤害的——祥瑞啊。” 邺王脸上血色尽褪,僵硬地回过头去。 隔着四五十步距离,倒伏在泥泞地上,心口汩汩流着血的——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大熊。 作者有话要说:  额,本章走不完扎营地剧情了,下章继续~ 前文“祥瑞”相关的剧情在三十三章,忘了的可以再回去翻一下哇 第39章 扎营地(下) “啊~~~啊~~~” 林子里众多亲卫还在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楚王亲自检查完了倒毙的白熊,拿干净帕子擦了手,吩咐心腹亲卫仔细将尸体收好,特别是刻着邺王名字、一箭穿心的那支箭,务必原样插在胸口,不得移动。 那边邺王已经绷不住了,哭着跪在平王面前。 “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北苑果然有祥瑞出世,更不知道林子里跑出来的是白熊祥瑞……方才,方才明明是大哥喊了一句吊睛白额虎!我以为是大哥下午林子里遇到的白虎,这才仓促瞄准开弓……” “哎,小六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平王悠闲地坐在篝火边上,伸出保养良好的白皙手掌烤火。 “就算是百年难得出世一回的祥瑞,射死了也就射死了,你回去以后好好认个错,父皇那么疼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总不能会让你这堂堂皇家血脉,方右相的嫡亲外孙,去给头熊偿命的道理对不对。——小六儿,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担,别把大哥牵扯进去。什么‘吊睛白额虎’,我可没说过。“ 说罢,他环顾左右,高声道,“你们说说,本王刚才有没有提起什么‘吊睛白额虎’?” 周围数十名平王府和楚王府的亲卫,异口同声,齐声回禀: “臣等不曾听到!” “殿下不曾说过!” 邺王又惊又怒,仿佛初次认识陌生人似的看着平王,从地上起身,踉跄倒退了几步,回到邺王府亲卫围站的篝火旁。 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府上亲卫,心中重新生出些力量,兜头抓住张副统领的衣襟,“张雍和!你说!你有没有听到平王提起‘吊睛白额虎’!” 四五步外站着的楚王,背着手转过身来,目光中带着煞气,盯了张雍和一眼。 浓重的血腥气中,张雍和低下头去,嗫嚅道,“方才风大,臣……臣没听清楚。” 邺王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全身发软,以长弓驻地,这才站稳了。 “张雍和,你——你这背主的东西!” 邺王呼吸急促,骤然扑过去,将剩余的十来个邺王府亲卫挨个扯住衣襟,厉声喝道,“张雍和没听见,韩鹤,你呢!你有没有听见!王齐正,你说!还有你,赵启,你也说!” 名叫赵启的亲卫咬牙大声道,“六爷,我听见了,我听见平王殿下说——” 一只利刃的尖头从赵启的心口透了出来。 赵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透出的利刃,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倒了下去。 张雍和收起带血的刀尖,讨好地对几步外盯着此处的楚王笑了笑。“三爷,赵启疯了,留不得了。” 楚王满意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赵启疯了,确实留不得了。” 剩余的邺王府亲卫一个个神色惊慌闪烁,踌躇片刻,都如张雍和般纷纷低下头去。 邺王脸色煞白,左右惊恐四顾,泛起通红血丝的眼睛寻觅了一圈,突然盯住了两百步外,由楚王亲卫和八名听风卫重重护卫的角落。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踉踉跄跄奔过去,颤声高叫道,“公主!宣芷公主!你听到了对不对!你听到了平王说‘吊睛白额虎’对不对!” 宣芷被听风卫和楚王亲卫组成的两道人墙阻隔在两百步距离外,什么也看不见,虽然隐约听到了些争执动静,又哪里听得清楚。 邺王还在大喊着奔近,汪褚带着听风卫护卫在里圈,被楚王亲卫人墙挡着,虽然也看不见听不清,心里却隐约猜出几分缘由,隔着楚王亲卫的人墙高声道,“邺王殿下明鉴,你们为何争执,我等隔得太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一概不知!” -- 第55页 邺王被人墙阻隔,被迫停住了脚步,眼神狂乱盯着被听风卫人墙阻隔的隐约玲珑身影,疯狂地大喊,“宣芷公主,你说话!我只要听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平王喊‘吊睛白额虎’!” 楚王大步过去,喝道,“邺王吓糊涂了!你们几个过去,把邺王架回来!什么老虎不老虎的,疯话连篇!公主离那么远,哪里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邺王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楚王府亲卫架住往后拖,嘴里还在绝望大叫着公主。 便在这时,重重人墙阻隔内,宣芷清冽的声音传出来,平静道了一句。 “此乃大梁内务事,宣芷乃外臣,邺王殿下问错人了。” 邺王仿佛被人迎面重击了一拳,大喊大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啊~~~” 林子里许多声音依然在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楚王皱了皱眉,招过一名亲卫低声嘱咐,“这边正事已经办妥了,叫他们把痕迹打扫干净了回来,别再扯着嗓子装神弄鬼了。大晚上,怪瘆人的。” 亲卫领命,一溜烟儿跑进了林子。 片刻之后,刚进去的那名亲卫撒腿狂奔出来了,边跑边嘶声大呼, “狼!林子里真的有狼!抄家伙,保护殿下!!” …………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了。黑黝黝的山林间,响起了隐约的狼嚎声。 原本性情温顺的两匹栗色骏马,一反常态,焦躁不安,拒绝再往前行进。 缀在后头的顾渊快步奔过来,趴在地上听了片刻动静,厉声道,“护卫五爷!山里有狼群!” 所有护卫成扇形列开,将祁王和洛臻护卫在中间。 洛臻本能地去拔护腕里的匕首,一下拔了个空,愕然片刻,才想起来留给宣芷了。 一行七八人站在山道中,屏息静气,听到林间传来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动静,狼群行进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顾渊又趴在地上听了许久,终于起身,将握紧的长刀收回鞘,“狼群没过来这边。” 众人纷纷大松了口气,收起了武器。 有人随口追问了句,“顾统领,往哪边去了。” 顾渊也随口回了句,“大概去楚王营地那儿?那边囤了不少新打的猎物,或许是血腥气引去了。” “楚王营地那儿?” 洛臻的脸色顿时变了。 周淮霍然转头,凌厉地看了顾渊一眼。 顾渊见向来脾性温和的五爷突然发了怒,吃了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敬端公主也在楚王营地。他顿时大为懊悔,但是说出口的话又哪里收得回来。 洛臻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回,还没有靠近西北营地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就顺着风势飘了过来。 她骑马立在临近的小山头,居高临下俯瞰混乱的营地,四处找寻公主踪迹。 待终于寻到时,看清眼前的场面,她的瞳孔剧烈收缩—— 公主不知从何处取了箭来,此时正拉满了弓弦,将箭尖对准一处。 洛臻顺着箭尖指向的方向望去,五十步开外,楚王周浔正和一只体型庞大的独眼断尾灰狼滚做一处。那灰狼张开血口,几次作势要咬喉管,楚王仗着身体强壮,双手死死扼住灰狼的脖颈,竟要徒手拧断它的脖颈。 楚王原本穿了身丁子茶色骑射服,或许是之前杀狼鲜血溅撒的缘故,远远望去,他上身衣裳竟被染成了朱红色。 洛臻心头一阵发凉,原著的某处关键句子突兀地闪过脑海。 “——公主射出的箭矢深深扎入了楚王右肩,鲜红色的血流,从楚王朱红色的衣襟处蜿蜒流下,血色与衣裳颜色融成一处,分不清楚。” 她明明已经收走了公主的所有箭,此刻,一支利箭却还是架在了公主的弓弦上。 楚王今日穿的明明不是朱红色的衣裳,此刻,楚王的衣服却被血迹硬生生染成了朱红色。 冥冥之中,似乎一直有股可怕的力量,在几个关键剧情点,强硬地把崩坏的剧情往原著的方向扭转。 只要公主这一箭射出,无论她对准的是什么,一定会射中楚王。 只要射中了楚王,后面的大量虐恋情节便会就此展开。 眼前似乎被无限拉长的场景,全部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 下个瞬间,公主瞄准,松手,箭已离弦。 几乎与此同时,洛臻从背后箭筒抽出一支长箭,引弓瞄准,电光火石间,对准那支离弦之箭,同样一箭射出! 时间仿佛静止了。 宣芷长箭离弦的瞬间,楚王猛然发力,一个翻身将那头灰狼压在身下,双手按住狼头,往地上死命的掼。 原本对准狼头的利箭,对准了楚王,呼啸而去。 宣芷看得真切,一张俏脸顿时变得煞白,伸手本能地在空中抓了一下,意图抓住破空而去的箭尾,却又哪里来得及。 便在这个时刻,只听强弓弦响,一支利箭呼啸而过,后发而先至,从侧面撞上宣芷射出的箭矢,将箭头方向硬生生撞偏了。 洛臻站在小山坡上,目不转睛盯着宣芷那支箭矢的轨迹,直到自己射出的箭精准地撞上了宣芷的箭,并将箭势打偏一个拐角,斜斜向着背离楚王的方向飞去,这才长舒口气,放松了握紧的弓。 便在这时,却有另一道寒光在她的眼角余光处闪了一下。 -- 第56页 她不经意地瞄了眼,顿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另一支闪着冷光的锋利箭簇,沿着方才宣芷那支箭一模一样的方向,正在笔直向着楚王的方向激射而去! 刹那间,洛臻惊得背后冷汗炸起! 她蓦然意识到她忽略了什么。 那支箭……是她自己射出去的箭。 她自己以强弓射出的那支利箭,在撞偏了宣芷的箭之后,竟然拐了个直角大弯,如同原著剧情描述的那样,代替了宣芷的箭,笔直地——射向了楚王。 第40章 祁王大帐 就在这一刻,她真实地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存在的那只翻云覆雨的无形大手。 ——某种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现实拉回原著情节的可怕力量。 洛臻心跳如鼓,就连呼吸都屏住,冷汗渗湿了手心,一颗心却已经坠入冰窟。 她发现得太迟了。 木已成舟。来不及了。 就在她陷入绝望的时刻,还在和独眼断尾灰狼恶战不休、并未察觉危险降临的楚王,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推开了。 耳边传来一声箭尖扎入皮肉的声响,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片刻之后,四周响起了几声饱含震惊的呼喊声。 “殿下!” “祁王殿下!” “五爷!” 匆匆赶回来的周淮,一把将楚王推开,自己站在原地,露出痛楚之色,伸手按住了肩头颤动的箭尾。 洛臻以强弓射出、击飞宣芷之箭的那支箭矢,深深地扎入了周淮的左肩。 鲜红色的血流,从祁王鸦青色的衣襟处蜿蜒流下,血色与衣裳纹理洇成一团,分不清楚。 砰然一声闷响,洛臻手中的弓坠落地面。 …… 一日后。 皇家猎场入口处大草场。 祁王大帐外人来人往。 行色匆匆的随行医官不时出入帐子,祁王府内侍来回小跑着端热水,剪子,纱布。 洛臻跪在大帐七八步距离的草地上,百无聊赖揪着地上的草根,时不时地瞥一眼帐子方向。 片刻之后,帘子又左右分开,穆子昂神色紧绷,亲自送几名医官出了帐子,双方各自寒暄了几步,医官背着医箱拱手离开,自去回禀御前。 穆子昂便往回走。 走过洛臻身边时,洛臻伸手扯住了他的袍子下摆,“五爷情况怎么样了。” 穆子昂挣了一下,用力把自己袍子扯回来,恨恨道,“五爷还没死!姓洛的,你给我跪远点儿,别跪在帐子跟前碍眼。” 洛臻就真的往后挪了几步。 帐子里传来了祁王的声音,低低咳了几声,带着几分虚弱道,“子昂,别为难她。” 听到他的声音,洛臻大喜过望,急忙扬声叫道,“ 五爷,你醒着?方才取箭头可还顺利?” 周淮躺在大帐屏风后的行军榻上,闭目回道,“皮肉伤,无甚大碍,就是失了不少血,需要将养些时日。” 洛臻又是安心,又是愧疚,“三爷身边那么多亲卫,五爷何必冲上去替他挡着呢。就算我一箭射中了三爷,他皮糙肉厚的,伤得肯定没五爷重。平日里见五爷走路都是慢悠悠的,这回倒好,一阵风似的就冲过去了——” 周淮在帐子里叹了口气。 “行了,是我多事。我不该拦着,应该任你一箭把三哥射个对穿,看你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这儿同我埋怨。” 洛臻又愧疚起来,老老实实原地跪好了。“五爷这几日好生修养着,待身子好起来,要打要杀随便。” 穆子昂在旁边冷冷道,“打定了主意五爷不会对你动手?想得美!这事已经捅到圣上面前了,指不定哪天就下旨,直接砍了你的脑袋!这几日你什么花招儿都不要做,老老实实跪着谢罪,等候圣上的发落罢!” 内侍端进了熬煮好的稀粥,周淮用了半碗粥,招了穆子昂进帐去。 “三哥那边什么动静?” 穆子昂坐在榻旁,回禀道,“三爷把北苑祥瑞的尸首拉回来,呈给圣上之后,就没动静了。倒是这次随行的纯妃娘娘那边,动静大发了,昨天闹了整日,早上被下旨圈禁了。” 周淮又问,“六弟那边呢。” 穆子昂冷笑一声,指了指帐子外,“跟外头那个一样,回来了就直接跪在皇驾大帐外头,一整天了,圣上也没叫起。” 周淮闭目想了片刻,吩咐纸笔伺候,在纸笺上写了几行字,折成小小的四折,对穆子昂道,“等下帮我把信送去三哥帐子去,务必亲手交给三哥。这次帮他挡了一箭,这封信他定然会收下的。” 穆子昂应下了,郑重地将信纸收入袖中。 内侍此时煎好了药,热腾腾端进了帐子里,服侍殿下用药。 周淮端起药碗,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放下了。 “里面还是添了咳药?” 穆子昂点头道,“五爷放心,伺候药罐子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抓药时也是我亲自盯着的。” 周淮随手将整碗药泼在地上:“再去煎一碗来。这次直接按照医官开的方子抓药。以后也不必再放咳药了。” 穆子昂一惊,“五爷!好端端的,咳药都吃了许多年了,怎么突然就……” “这次北苑之事非同小可,再过几日,等伤势好些,只怕父皇会召我去问话。”周淮又躺回了榻上休息,平静道,“我改主意了。不宜再以这幅病弱缠身的模样去见他。” -- 第57页 穆子昂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色遽变,“五爷,等过了年,你就二十服冠了!你去岁还同我说,以后领了封地,远远出了这污泥似的上京城,天高海阔,纵马平川,不亦快哉!” 周淮睁开眼,平静地再次重复了一次,“我改主意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啊!”穆子昂的嗓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周淮的目光越过大帐屏风,从半开的帐帘子处,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先前是我想岔了。”他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以前总觉得,这满地泥污的上京城,我不喜欢,我便可以出去,你不喜欢,你也可以出去。但这次北苑之事,我看明白了。你我的根系都扎在上京城的泥污里,便是暂时出去了,能出去多久,谁知道呢。——终究是攥在别人手里,扯着根系一拉,便是倾覆之祸。”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了几丝感慨语气,指了指帐子外, “外头那个同我说过,人生在世,纵然一时逍遥,又哪能一世逍遥呢。如今想起来,就是这个道理。六弟的例子已经活生生摆在眼前了。” 穆子昂低声确认,“六爷这次当真要出事?不过是误杀了只白熊罢了,什么百年出世的祥瑞,口吐人言,影响国运云云,反正我是不信。” 周淮道,“你信不信无关紧要,关键是父皇信。三哥这个人,轻易不动手,动手便不留余地。六弟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穆子昂还是不大肯信,“圣上向来爱重六爷,从小捧在心尖儿上长大的,应该不至于罢……”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君王的爱重。” 周淮躺在榻上出了一会儿神,缓缓道,“性命攥在别人手里的滋味,我十岁时尝了一次,如今尝了第二次,这辈子,是再也不想遭遇第三次了。” 穆子昂皱眉思忖了许久,低声道,“五爷当真决意留下来了?” 周淮道:“我留下来,你倒不必。过了年,我替你禀告宫里,辞了伴读的位子,依旧出去罢。找个山林归隐也罢,四处走动行医也罢,以你穆家在朝中的势力,总能护得住你无虞。” 穆子昂骤然抬头,怒道:“五爷少同我说这种宽心的无用话。我做了这么多年祁王伴读,穆家早与五爷绑在一处,共同进退了。岂有你趟入浑水之中,我却独善其身的道理。五爷以后休要再提了。” 周淮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要留在上京,以后说话行事需得更加注意,特别是三哥那边,刻意避让着些,他们要的东西不与他们争。若是实在不能让的东西,务必把事情首尾做干净了。” 他伸手指了指帐外,“当务之急,先把帐子外头那个的性命保下来。” 第41章 何不食肉羹 因为出了北苑祥瑞被射杀的大事,皇帝龙颜大怒,接连数日不曾一笑。邺王长跪赔罪不起,邺王的母亲纯妃因为忤逆争辩被下旨圈禁;纯妃的父亲,右相方瀚城也被叫去皇家大帐申斥。 狩猎完毕之后,就连众儿郎清点猎物、敬呈圣上的重大环节,皇帝都没有露面,派出了随侍的福长海福公公清点记录了事。 这次的秋狩,可谓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但无论高兴不高兴,整个秋狩的流程还是要按部就班走完的。 这一日,是秋狩日程的最后一日,也是启程归京前,在皇家猎场的最后一日。按照历年规矩,皇帝赐宴,当场烹煮此次狩猎来的新鲜猎物,大宴群臣。 因为赴宴的官员人数太多,这次办的是露天宴席,地点就设在大草场旁。 皇帝独自高踞上位,下首处分左右两列摆满了三尺长的黑漆短案,浩浩荡荡,不见头尾。高官重臣一人一席,官职低微的朝臣两人一席。 美酒佳肴流水似的端上了短案,宣芷独自端正坐在案后,夹起一块羊肉,不知滋味地嚼了几口,瞥了眼空荡荡的身边,放下了筷子。 她伸手召身后的汪褚靠近过来,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此处,以宽阔袖口遮掩着,将烤羊肉连同盘子一起塞给了汪褚。 汪褚心领神会,背过身去,以身体挡住盘子,小步往后挪,往祁王大帐处小跑而去。 …… 洛臻依旧在祁王大帐外“谢罪”。不过今日所有人都去了御赐宴,除了祁王贴身的王府亲卫还在,附近连只告密的八哥都没有,她改盘膝坐着了。 远处酒宴的奏乐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际,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事,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枯黄的草茎。 方圆两三尺内,凡是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地上长的草都被她蓐秃了。 昨天穆子昂说的话,猛地提醒了她。 宣芷在原著中的遭遇,她是非常清楚的。 目前在走的皇家猎场剧情线,就算发生了和原著一模一样的事情,公主当真一箭射中了楚王,也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楚王和公主的虐恋大戏还没开始呢。 但如果换成自己一箭射中了楚王…… 洛臻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不是五爷及时把楚王推开了,挡了这一箭,以楚王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恐怕现在这时候,自己已经凉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自己以前忽略的事。 在原著中,公主身边也有个伴读,但原著对这个伴读的描写语焉不详。 除了开篇时,伴读陪同公主共同进入大昭殿递送国书,最后公主含恨泣血去世,伴读自尽而亡;其余的篇幅里,公主伴读就是个一笔略过的角色。原作者只从男主角度,重点描绘了宣芷公主的言行,外貌,虐恋种种,还有许多场不可描述的大戏。 -- 第58页 ——辣鸡原作者,确实是辣鸡中的战斗机没错了。 洛臻心里有些发冷。 如果这次,当真换成是自己射中楚王,她这个公主伴读被皇帝赐死,公主孤身无援,是不是又会被一只无形的手逐渐拉回原著剧情…… 汪褚就在这时候无声无息地潜行到祁王帐外。 “洛君。”他避过几名看守帐子的亲卫,小声招呼着,“公主给你送了烤羊肉。趁没人过来吃几口。” 洛臻精神大振,伸手招呼汪褚过来,小声道,“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快把肉拿过来,别被人看见了。” 汪褚递过来整盘子还带着热气的烤羊腿,肉香四溢,隔了几十步都能闻到。 亲自守卫祁王大帐的王府亲卫统领顾渊:“……”真当我们是死的? 他面无表情往前走出两步,大声吩咐道,“左右换岗巡营!” 周围巡值的几列亲卫轰然应答,数十人开始换岗巡营。 汪褚:“……”这厮是故意的吧? 洛臻:“……”这厮肯定是故意的吧。 才咬了两小口的羊肉丢回了盘子里,她伸手示意汪褚赶紧走。 汪褚抱着盘子不肯走,怒视顾渊。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大帐帘子掀开了,出来一名面容和气的内侍,正是从小贴身伺候祁王的常满桂,打量了几眼帐子外的情况,进去回禀。 片刻之后,常满桂又出来,通传道,“五爷吩咐,不必巡营,各自回去原岗。顾统领,五爷让你进来说话。” …… 大草场处,鼓乐喧天。 宴席过半,歌姬们分成两列涌入场地,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新排的一曲折腰舞毕,全场轰然叫好,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皇帝心情大好,满意地赏赐了歌姬。正好内侍端上了一盅鹿肉羹,随侍身边的楚王周浔亲自接过来,双手奉给皇帝案前。 皇帝欣慰地看了三儿子一眼,掀开瓷盖,用汤匙拨了拨,品了一口,只觉得鹿肉蒸得软烂香滑,入口滋味绝佳,虽然是常用的菜品,竟是宫里没有的好滋味。 皇帝赞道,“以刚猎到的新鲜鹿肉作食,果然滋味也比平常好了许多。”又吩咐赏赐御厨。 举着汤匙,正要再用,他忽然想起,小六儿平素里最喜欢这鹿肉羹。想到这里,他不由往下看了一眼席间。 邺王周浚此刻正坐在下首方不远处。 虽然面前摆满了珍馐佳肴,但他因为误杀北苑祥瑞之事触怒了皇帝,长跪了一天一夜,憔悴疲惫不堪,又哪里有心饮食。矮案上的酒食,竟是分毫未动。 皇帝毕竟宠爱最小的儿子,见周浚少年稚气的面容上一片凄苦之色,顿时心软了,抬手将鹿肉羹的瓷盖合上,吩咐身边随侍的总管太监福长海道,“去给小六儿送过去。他平素最喜欢这个。” 楚王在旁边笑道,“父皇心里果然还是记挂着老六的。” 皇帝叹了口气,“他毕竟还小,总有做错了事的时候。你们做哥哥的,以后多提点着他。” 楚王带着笑应下了。 福长海躬身接过,递给随同御前伺候的干儿子福喜。 福喜捧着瓷盖,一溜烟地小跑下去了。 周浚神思不属地坐在席间,正低头发呆,皇帝身边伺候的红人福喜忽然过来,笑嘻嘻躬身道,“六爷见礼。皇爷挂念着六爷,赐下肉羹一盏。” 说罢捧过一个宫中赏赐专用的红漆大盘,中间端正放了个青瓷小盏。 周浚又惊又喜,瞥了眼上首位不苟言笑、专心欣赏歌舞的皇帝,起身亲手将御赐的瓷盏端在案上,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瓷盖。 下一刻,他只往里看了一眼,面色陡变! 还带着温热的青花瓷盏里,盛放着满满一碗蛇肉羹。 邺王周浚,生肖属蛇。 哗啦一声响亮的落地碎瓷之声,盖过了场中丝竹鼓乐之声,顿时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邺王面色发白,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花瓷盏。开了盖的浅口瓷盏,升腾着雾白色的热气。 小巧精致的莲花瓷盖,在地上摔得粉碎。 鼓乐之声戛然而止。 席间歌舞也停下了。 歌姬伶人们惶然站立着,不知歌舞该不该继续下去。 上首位的皇帝缓缓坐直了身子,面沉如水。 “小六儿是怎么回事。”他沉声道。“百年才出世一次的祥瑞,被他一箭射杀了,这么大的事,朕都没有同他置气,怎么,他如今倒反过来与朕置气不成!” 坐在御案侧边,正在替皇帝布菜的楚王放下筷子,劝慰道,“老六哪来的胆子与父皇置气。依儿臣看,老六多半是小孩子心性,见那肉羹已经动了一口,便耍起孩子脾气来了。” 皇帝更为恼怒,“怎么,老子吃了一口,儿子就不肯吃了?莫非是嫌弃朕吃过的脏了?天底下哪有嫌老子的儿子!朕平日是太宠着他了!” 正好有内侍奉上新的瓷盏,他愤愤然端起,打开一看,居然又是一碗肉羹。 “啪!”的一声,莲花瓣的青花瓷盏在地上狠狠砸得粉碎。 满座大惊。谈笑着的文武百官立刻齐齐闭上了嘴,人人正襟危坐,低下头去,有相熟的各自以眼角余光互扫询问怎么回事。 皇帝砸了肉羹,还不解气,含怒高声道,“不想吃,就别吃了!来人,把邺王面前的酒席撤了!” -- 第59页 几个宫人低眉敛目,迅速撤走了邺王案上摆满的果肉酒席。 邺王一张脸惨白如纸,起身跪伏在席间,久久不起。 众人恍然大悟,心里都明白是北苑祥瑞的事没了结。 皇帝当众教训儿子,这下席间更没有人说话了。 满座寂静,针落可闻。 皇帝盯着邺王跪伏的背影,冷笑着对楚王道,“看你这好弟弟!你还说他不会与朕置气?他就是在与朕置气!他喜欢跪,让他跪着去!” 说罢高声吩咐,“奏乐!歌舞继续!” 片刻之后,丝竹鼓乐之声又起,歌姬们身披轻纱,循着鼓点,继续在席间旋转快舞。 却再也没有人有看下去的兴致了。 这顿难熬的宴席持续了整个下午。宣芷看着席间始终跪伏不起的邺王,又想起在祁王帐子外谢罪的洛臻,只觉得胃疼,头疼,哪里都疼,又如何吃得下去。 …… 洛臻“谢罪”了一天一夜,虽然趁左右没人的时候就盘膝坐着,但天气寒冷,泥土冻硬了,坐的时辰久了也够呛。 那边酒宴散了席,天色也入了夜,祁王在大帐里又唤提刀守卫的顾渊进去。 过了片刻,顾渊出来了,吩咐亲卫开箱笼,寻了一对软护膝、两件冬日用的皮大氅出来。 “五爷吩咐给你的,换上罢。” 洛臻在夜色掩护下,偷偷穿上了厚棉布所制的护膝,再把皮大氅垫在屁股下面,盘膝坐在地上,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舒服多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撑不住了,困得东倒西歪,顾渊得了吩咐,将另一件皮大氅给她披上,又把周围的十几个亲卫营帐挪动了位置,重重围了几圈,清出最里圈的一个,让她在营帐里睡下。厉声喝令夜里巡值的亲卫警醒着,睁大眼留意周围,一旦发现前来窥探的可疑人物,立刻把洛君叫醒出来“谢罪”。 当夜四更天,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刻,万籁俱寂。 在此地扎营的贵人们依然陷入沉睡,却已经有不少担了差使的宫人侍婢早早起身,准备主子们返程的用具。 便在此时,一声尖叫划破了大草场的寂静。 整个营地都被惊动了。 仿佛一锅架在火上的沸腾的水,从这头滚沸到了那头。 就在这夜,邺王周浚投水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  熊孩子邺王终于把自己作死了……成为本文第一个领盒饭的主要配角 默哀三秒钟 第42章 小惩大诫 一日之间,皇家猎场四处挂起的旌旗彩带,尽数换成了白布魂幡。 皇帝心情大恸,病倒不起。 启程回返上京的事,当然就此耽搁了下来。 随驾围猎的数千人中,有大惊失色的,有暗自欣喜的,有冷眼看戏的。各路人马,轮番上场,暗自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 洛臻这次倒了大霉。 皇帝骤然失了个心爱的小儿子,哪里还记得起受伤的另一个儿子,顺带连祁王大帐外头等候发落的‘凶手’,也忘了个干净。 深秋季节,大草场冷风刺骨,就算有祁王暗中塞给她的加厚护膝和皮大氅,“谢罪”到第三日,还是有些吃不消了。 周淮打发常满桂出去看了两次,回禀说洛君虽然嘴上说无事,但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他思忖了许久,叹了口气,“父皇心情不好,这个时候主动递话求见,才叫做送死。想要破局——只能委屈公主那边了。”写了张小笺,遣顾渊亲自送去敬端公主大帐。 宣芷三天过来看了五次,最后一次忍无可忍,拉着洛臻就要走,被洛臻自己死活劝住了。 洛臻心里是极明白的。失手箭伤了宗室亲王,在帐外悔恨请罪,还有活命的机会。拒不谢罪,传到皇帝耳朵里,直接掉脑袋。 这天傍晚,宣芷又过来,洛臻远远地见了那道窈窕身影,不待她走近,便高声道,“公主又来做什么!见了面彼此都不好过。公主止步,直接回去罢!” 宣芷连着几日没睡好,此刻眼底发青,比洛臻的脸色还憔悴,连多一句话也不愿说了。她在洛臻的“谢罪处”三步外站定,抓了满手的帕子,深吸口气—— 开始放声大哭。 祁王大帐外,迅速围满了人。 这里发生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两刻钟后,福长海公公亲自过来,询问祁王伤势如何,是否能起身了。 周淮回了句“已经无大碍了,”慢慢自榻上坐起身来,披衣起身下地。 福长海便传了皇帝的口谕,召祁王前去皇驾大帐,询问北苑扎营地当晚的事发经过。 皇帝身边随侍的所有人,包括福长海自己,全部退到皇驾大帐百步外。 许久不曾单独相见的皇家父子两人,闭门谈了大半个时辰,祁王这才出来,传皇帝口谕,将一干随侍宫人召回大帐服侍。 福长海按规矩站回皇帝身后,执着拂尘冷眼旁观。 这位不怎么在御前露面的祁王殿下,除了走路动作慢了点,倒看不出身上有伤的样子。言行举止得体大方,神态谦冲自若,和前几年觐见时的拘谨模样大不相同了。 这对父子闭门谈了许久,皇帝此刻看向祁王的脸色,也比之前召他进帐时好了许多。 “那个箭伤了你的敬端公主侍读,听说还在你帐前跪着?敬端今日跑去你那处闹事,也是为了她?” -- 第60页 周淮应道,“洛臻误伤了儿臣,愧疚难安,自己在儿臣帐前跪了三四日了,等候父皇发落。敬端公主与她私交甚好,这次是过来探望时,见洛臻三四日未进粒米,不眠不休,形容憔悴不堪,一时失态痛哭,并没有在儿臣处闹事。” 皇帝抿了口茶,“洛氏子胆大包天,竟敢伤了皇室血脉,罪不可赦。老五,你拿了朕的剑去,当着敬端的面把头斩下来。朕倒要看看,颍川国主敢不敢为了此等小事,闹到朕这里来。” 周淮垂着眼道,“父皇的拳拳爱护心意,儿臣领了。但此事……洛臻那一箭,原本是对着独眼头狼而去的,只是黑暗之中,误伤了儿臣。并非故意为之,还请父皇明察。” 皇帝皱眉道,“故意又如何,误伤又如何。她一箭射伤了朕的儿子,当朝一品亲王!管她有心无意,就凭这一条,就是死罪。” 周淮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迟疑道,“其实,洛臻射狼的那支箭……那箭……” 皇帝不耐烦起来,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老五,有话直说!箭怎么了?” 周淮略抬起眼,目光扫过皇帝身侧侍立的福喜。 福喜之前得了楚王的吩咐,早已心领神会,当即笑道,“难怪祁王殿下欲言又止了。这箭的事儿吧……奴婢听说了一些,可就说来话长了。” 福长海脸色微变,盯了干儿子一眼。福喜只做没看见。 皇帝倒激起几分兴趣来,“怎么个说来话长法?说说看。” 福喜笑嘻嘻道,“其他的大事奴婢一概不知,奴婢只听说了一件小事儿……敬端公主的洛侍读射失了彩头,入山时领的是‘陪猎’的牌子,按理来说,是没有箭的。后来怎么偏偏就有箭了呢。” 皇帝一摆手,“这还用说,肯定是敬端的箭,分给她伴读了。” 福喜只嘻笑着不言语。 皇帝大奇,“朕猜错了?射中了老五的那支箭,竟不是敬端分给她的?” 便在这时,祁王垂着眼,带着几分羞赧神情道,“回父皇的话,洛臻射狼的那支箭……是儿臣……儿臣分她的。” 皇帝怔了片刻,忽然手指着祁王,哈哈大笑起来。 “朕总算明白了!是了,朕依稀还有点印象,跟着敬端入上京来的那个伴读,长得出挑,是个美人!老五啊老五,难怪方才朕叫你提剑回去斩人,你不舍得!” 皇帝好生取笑了儿子一番,这几日痛失幼子的沉郁心境大为纾解,最后松了口,这件事便轻轻揭过去了。 父子俩又闲话了几句,皇帝突然想起这个儿子的咳喘宿疾,随口问起,祁王恭谨回禀道,去年寻了新药方,逐渐好转了,如今已经不怎么咳了。皇帝连声道了几声好,祁王看看天色不早,行礼告退。 按规矩倒退出了皇驾大帐,周淮转过身来,轻轻呼出口气。 方才挂在脸上、被皇帝打趣了许久的羞赧青涩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按着肩头伤口,在随身内侍常满桂的搀扶下,慢慢往自己的帐子走去。 …… 洛臻连续三四天的遭罪日子总算结束了。 汪褚劝走了同样疲惫不堪的宣芷,祁王大帐传了随行皇家猎场的医官,周淮和洛臻两个人隔着一道屏风,一个在屏风里面查看肩头箭伤,一个在屏风外面查看膝盖腿脚。 洛臻这边寻了位女医官,查探了半晌,说风寒入体,一场伤风感冒是少不了的,膝盖腿脚处有些淤血,经脉倒是没有大碍,多走动走动就好了。 隔着一道薄屏风,她见祁王那边送走了医官,由穆子昂接着亲自换药,重新包扎伤口,还包得有模有样的,不由大奇,扬声道,“穆公子,你可以啊,居然还是个杏林妙手?当真深藏不露。” 穆子昂一边包扎着,一边冷冷丢过来一句,“洛君的脑袋留在脖子上没搬家,就有心思管起闲事来了?别高兴太早了,有空还是多想想自己罢。” 洛臻听了这话意思不对,揉着自己淤血的膝盖,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五爷不是说你们皇帝亲口允了不杀我了么?难道我听岔了,只是今年不杀,换到明年杀?” 周淮由常满桂服侍着,慢慢喝着肉粥,将半碗粥喝尽了,这才回了一句,“你初来上京,不知我那位父皇的性子。你这回逃了死罪,活罪定是难逃的。” 洛臻一阵发懵,突然闪过了某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原著的十章虐恋剧情,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她的脑海: ——公主一箭射中楚王右肩,皇帝大为震怒,罚公主入楚王府随侍左右,直到楚王伤愈为止。 ——公主亲身服侍楚王起居,楚王受人挑拨,误以为公主那一箭存了杀他之心。 ——爱恨交织之下,短短三个月养伤期间,楚王什么都做了,公主在楚王府失去了所有的第一次。 回想到这里,洛臻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已经想不下去了。 邺王头七日子过了后,尸体入棺装殓,不送回上京皇陵,就地出殡。 随行邺王出猎北苑的二十八名王府亲卫,生还者全部奉皇命自尽殉葬。 皇帝下谕,邺王尚未服冠,又兼暴亡,除了有血脉亲缘的皇家宗室兄弟依礼制服齐衰,随行的朝廷大臣不必守制服丧。 纯妃娘娘哭得厥过去好几次。方相脸色阴沉,跟随在外孙的出殡队伍后面,始终一言不发。 -- 第61页 第二天清晨,营地通传皇帝手谕,秋狩队伍启程返京。 福长海公公亲自前往宣芷的营帐,带来了皇帝的另一道口谕。 ——敬端公主伴读洛臻,秋狩时误伤祁王殿下,小惩大诫,罚入祁王府随侍左右,直到祁王伤愈。 第43章 鸡飞狗跳 皇驾回返上京城的第二日傍晚,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将洛臻接入了祁王府。 皇帝颁下了口谕之后,不论是接旨的公主行辕还是接人的祁王府,双方都不约而同压下了消息,除了身边亲信之外,外人知道的并不多。 原因无他,上京短短几个月,洛臻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如果让有心人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会大张旗鼓宣扬出去,于她声誉有损。 周淮在正房里歇着,听大管事冯其瑞在外间禀报说人接进王府了,不知安顿在何处,明日安排什么差使,想了想,吩咐把人先安置在正院隔壁的东跨院里歇着,把准备好的衣裳先呈上来,让他过目。 冯大管事赶紧去找,过不一会儿,托了个大托盘,放着四五套各种花式的秋冬加厚衣裳回来复命,恭谨回禀道,“既然是奉了圣命罚入王府的,小的以为,穿戴服制还是不要太过逾越的好。” 周淮随手翻了翻,上身衣裳一律是青色的掐牙褙子,搭配桃红胭脂红石榴红各色的袄裙,厚底绣花鞋。袄裙式样有掐腰的,有百褶的,虽说是王府侍女的服制,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每套还搭配了不同的发簪耳坠步摇,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了。 周淮看了两眼便撑不住笑了,挥挥手,吩咐冯大管事原样端下去。 “幸好今日想起来看了一眼,否则明早洛君只怕要打到我房里来。” 他吩咐开了库房,自旧年的箱笼里寻出几套母亲年轻时留下的秋冬衣物,在灯下翻了翻,寻出一套淡烟罗紫色曳地长裙,搭配银紫色镶流云边窄袖褙子,对襟领口处两道白色兔毛翻边,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周淮命冯大管事先将这套衣裳送过去,又吩咐道,”今日晚了,搭配的头面来不及寻,明日开了库房,带她自己去挑罢。” 冯大管事知道这桩差使自己办岔了,惭愧懊恼之余急忙应下,亲自小跑着送过去东跨院。 隔了半刻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五爷,” 冯大管事沮丧地道,“洛君不满意这套衣裳,说是要穿男服。要不然,小的这去把府上几个裁缝叫起来,丈量了身高尺寸,连夜赶制几套出来——” 周淮阻止了,嘱咐了一句,“你这边只管寻女子衣裙送去。她有什么不满,叫她当面来同我说话。” ——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自东边的窗户纸映进来,周淮一睁开眼,迎面便瞧见了洛臻。 她今日穿了身天青色交领镶黑云边锦袍,细细的革带束紧腰间,袍子窄袖窄身,裁制得贴身利落,越发显得腿长腰细。满头乌发以天青色发带高高束起,袖子有点长,卷了两层,露出白生生的手腕来。 见了周淮醒来,洛臻挽帷帐的动作一顿,精神奕奕打了个招呼,“五爷,早啊。” 周淮盯着她这身看起来异常眼熟的衣袍,陷入了沉思。 洛臻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害,忘了说了,昨晚你们府上管事送来的衣服,裙子拖到地上,我穿得碍手碍脚的,走路都不大利落。在东跨院找了半天没找到合意的,突然一想,五爷这里有好衣裳啊!这不,我就赶早过来拿了一套,刚才就搁在床架子上的。” 周淮忍着肩头伤痛,缓慢地坐起身来,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那是常满桂给我预备着,打算今日穿的。” 洛臻殷勤地挂好了两边帷帐,“五爷肯定不缺这套衣服。平常换洗衣裳都搁在哪儿呢,我帮你再去拿一套来。” 周淮伸手指了指一处黄梨木大衣橱。 洛臻几步过去,吱呀一声打开了衣橱木门,翻找了几下,寻出一套重锦暗纹、银丝滚边的直裾深衣来,惊喜道,“这件衣裳好。平日里怎么不见穿呢。”说着就要捧过来。 周淮阻止道,“今日不见客,换件旧的。” “嗯?”洛臻把那件好衣裳放了回去,又翻了几下,找出一件周淮常穿的湖色方领回字纹厚袍子,捧给了他。 周淮接过来,却不起身,只幽幽盯着床前的洛臻。 洛臻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笑道,“你们东陆的规矩就是麻烦。好了,我知道了,男女授受不亲,当面不能换衣服。我出去便是了。”伸手又将挂好的帷帐放下了一半,几步打开门,背着手儿,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跨了出去。 门外响起了巡值侍卫惊慌的声音,“什么人!”“什么人闯进殿下房里了!”“殿下!殿下可否无恙!” 周淮看了眼半开的东边窗户,扬声道,“我无事。昨夜正院巡值的,把人数点齐了,一起去顾统领处领罚。——现在就去。” 院子外头守候的几名内侍急忙进屋来,搀扶着周淮起身,查验肩头伤处包扎无碍,服侍主子起身穿衣。 见昨晚准备好的衣裳居然换了,常满桂心里纳闷,忍着不敢问,一名小内侍跑过去屏风后头,一件件地收拾扔了满地的衣服。 只收拾了头一件,那名内侍就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偷眼去看窗边坐着的祁王。 -- 第62页 周淮这时才注意到内室屏风的后头东一件西一件扔了许多衣裳,最上面是一件显眼的银紫色褙子,立领处露出了毛茸茸的白色兔毛。 她竟然是在这内室里换的衣服。 “混账东西。”周淮低声骂了一句。 …… 洛臻换了身利落袍子,王府主人还没有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四处转悠了一圈,看到正院里两个大铜缸里储的水大半满,便问了人,在杂役用的耳房里寻摸了扁担水桶,在几个王府管事惊恐的眼神里,把铜缸里的水挑满了。 这时候日头也刚刚升到屋檐上头。 洛臻靠在大铜缸边上,漫不经心戳着缸里飘着的小睡莲,正在琢磨着等下是去柴房劈个柴呢,还是去马厩喂个马,总之坚决不能沾手端茶送水洗脸沐浴这些贴身伺候的事儿。 原著中公主入楚王府后的虐恋十章,想想就够糟心的。如今阴错阳差,她居然代替公主入了祁王府,皇帝那份口谕跟原著几乎一模一样。虽说相比于入楚王府,祁王府好到天上去了,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总不至于是因为她把剧情崩了,就被拉去代替宣芷走剧情了吧…… 去踏马的辣鸡原著。 便在这时,正房的两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周淮打扮整齐,果然穿了那一身湖色厚锦袍,由内侍搀扶着,右手按着左肩的伤口,跨出门来。 脚步经过洛臻身边时停了停,瞄了眼地上的扁担水桶。 “特意穿了我这身好料子的衣裳跑去挑水?洛君还真是想得出。” 洛臻无辜地一摊手,“除了人人都做得的挑水劈柴,旁的活计我也不会啊。伴读倒是做得顺手,但五爷身边已经有穆子昂了。你看,接下来,要不——我去喂马?” “随我去后花园罢。“周淮慢悠悠道,”自从洛君上次送来了一盆娇贵多病的胡姬兰,需得两个花农日夜看顾这一盆花,后花园里的人手就不够用了。王府里如今只缺种花的。” 洛臻:“……” 祁王府的后花园入了冬,草木绿叶落尽,几处腊梅还未盛放,放眼望去,一片萧瑟意味。 只有角落那处三丈方圆的琉璃顶苗圃内,几十盆珍贵品种的花草长得郁郁葱葱,还有几品逆时节开放的牡丹开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洛臻上个月送来的那盆胡姬兰,也安置在这片苗圃里,乍看起来长势倒也不错,叶子翠绿翠绿的,枝节也舒展开来,头顶还冒出两三处小小的嫩黄色花苞,煞是可爱。 她凑过去打量了几眼,“看起来挺好的呀。”伸手拨了拨最顶上的一朵小花苞,回头对周淮笑道,“五爷又诓我。” 旁边跪着给祁王行礼的老花农突然急眼了,猛地起身叫道,“别碰——” 已经晚了。 刚刚发出的嫩黄色小花苞,被手指尖轻轻一蹭,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洛臻:“……” 她迅速把手收回来,若无其事道,“啊,花掉了。兴许是根茎被虫子啃了?这位老丈,你拿扫帚过来扫扫。” 那花农唉声叹气,边扫地边用夹杂着乡音的东陆官话低声抱怨,“又掉了,碰一下就掉,风一吹也掉,咳嗽声音大点也掉。可真是稀罕品种,能不稀罕么,娇贵得开不出花来喲。” 洛臻:“……” 旁边站着的周淮看在眼里,点点头,带着几分欣慰道,“原来是真不知道,不是故意送了这盆宝贝来折腾我的。” 洛臻尴尬地恨不得指天发誓,“我不知道,先前真不知道!实话对五爷说罢,我在秣陵都的时候,没怎么养过花。这胡姬兰名气大得很,怎么会是一碰就掉花骨朵儿的德行呢!” 周淮‘唔’了声,“看出来了。” 他伸手指了指那品娇贵无比的胡姬兰,“其实贵国培育的胡姬兰品种倒不至于如此,不知为什么,移植到东陆的水土之后,便开花艰难了。因此,当初洛君提议赠送一盆秣陵都产出的正品胡姬兰,我还暗中欣喜了许久。没想到……” 说到这里,周淮给洛臻留了点面子,闭嘴了。 洛臻忍不住又升起了几分愧疚之心,当即承诺,“五爷放心,等年前向秣陵都送家书的时候,我定在信里讨几盆真正好品种的胡姬兰,叫人送来。” 周淮捂着左肩伤口,慢慢地往苗圃外挪步子,“那我便等着了。上次洛君说了炭烤狍子肉,说了整个月,狍子肉至今还在冰窖里冰着。希望这胡姬兰,不要等整年才好。” 洛臻几步过去,扶住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胳膊,殷勤地往苗圃门口走,“害,五爷这话说的。前几天在皇家猎场外头,要不是临时出了事,炭烤狍子肉早就进嘴了。等你肩头的伤大好了,叫上穆子昂,咱们就在这王府后花园把烤架架起来!现烤现吃!包你们吃得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周淮侧过头来,盯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了淡淡笑意,“你这张伶牙俐齿,说出来的是真话假话,有时真叫人分辨不清楚。——罢了,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罢。 ” 洛臻立刻大声喊冤,抱怨他心思忒多了。 苗圃怕冬日进风,入口木门处加了两道厚门栓,外头还挂了棉布帘子,捂得严严实实。这边两人刚开了门栓,把木门推开一道缝,人还没来得及出去,只见一道白光快如闪电,从门缝里滋溜一下便蹿了进来,直奔苗圃最里面放置的那品胡姬兰。 -- 第63页 洛臻:“……”什么玩意儿? 周淮:“……”陷入了沉思。 “啊!”苗圃里的花农蓦然大叫起来,“殿下!又是它!又是这只玉奴!啊啊啊,昨日才新发的三个花苞儿!” “是雪珠。”周淮更正道,“罢了,这次又保不住了。下回再试罢。” 洛臻回过身去,眼睁睁见一只玉雪可爱的蓝眼毛团子喵喵叫着,飕飕几下跳上半人高的花架,正对着胡姬兰新发的嫩黄色花苞儿,伸爪熟练的一拨—— 剩下的两朵花苞整齐落地。 花农捶胸顿足。 王府二管事又带了几个人,过来匆匆行了礼,大呼小叫地追进苗圃里抓猫。 洛臻:“……我那只?” 周淮肯定地回复,“你那只。公主的玉奴乖得很。” 洛臻:“……我不知道,先前真不知道。” “行了,这话都听你说几回了。”对着眼前的鸡飞狗跳,周淮也有些头疼,示意左右随侍开了棉布帘子,继续往苗圃外走去,“自从你的好礼进了门,我府里就再也没清净过。” 两人沿着半池子枯荷的莲花池走了一圈,周淮的肩伤作痛起来,看看换药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便往正院方向回走。 刚走出去几步,一个小厮飞奔过来,替外院的冯大管事传话。 “三爷过府来探望五爷。” 第44章 四方水榭(上) 楚王周浔在上京城向来是横着走的。 无论哪家府邸,只有旁人等他的份儿,从没有他等旁人的道理。 周淮听了前院差人递来的传话,加快脚步,打算回去正院换身见客的衣裳。 刚踏上抄手游廊,往前没走几步,前方拐角处转过衣饰华贵的一行人,由冯大管家亲自带领着,往后花园方向走来。 他们迎面和楚王撞了个正着。 “五弟身子可好!” 周浔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大步走过来周淮面前。 “哎呀,北苑猎场危急之时,多亏了五弟临危不惧,代哥哥受了一箭。哥哥今日得空,便来登门道谢了。”他攥着周淮的手,上下用力摇了摇,感叹道,“果然是危急关头现人心哪!五弟,我承了你这份情了!” 这番长篇大论念完,他喝令左右亲随送上礼单,将一份精心准备的重礼亲手送到周淮手上,这才留意到他身后站着的人。 略打量了一眼,原本春风满面的神色顿时阴沉了下去。 “洛君哪。”楚王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冷淡地道,“怎么,北苑猎场那一箭伤了五弟,父皇念着两国的百年交情,没有当场处置了你,你竟还敢往五弟面前凑?当真欺负老五性子好,不会把你怎么样?” 洛臻心中暗道晦气,脸上挂着敷衍的笑,过去行了个礼,刚说了一句“不敢”,周淮就打断她,接口道,“她一箭误伤了我,心中歉疚难安。今日也是同五哥一样,专程过府来探望的。” “哦。这样啊。”楚王冷冷道,“确实应该歉疚难安。洛君箭法如此出众,居然误伤了你,实在是说不过去。也不知道猎场北苑那夜,洛君弯弓搭箭站在高处,那支箭原本要射得……是哪处啊。” 洛臻噙着笑回了一句,“小臣弯弓搭箭——当然是射狼了。总不能是对着三爷去的罢。小臣还要陪伴公主,惜命得很。” 楚王狐疑得盯了她几眼,终于把话头带去别处了。 他今日过府探望老五,本就是走个过场,重礼带到了,人见到了,寒暄也寒暄过了,周淮说要留饭,周浔连口热茶都不打算喝,借口有事,坚持告辞。 往外走了几步,他突然回过头来,狐疑地又打量了一眼洛臻。 “你这身袍子……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儿?老五,她身上的衣服是你的罢?我见你穿过。”他再三打量,确认记忆无误,随即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复杂地盯了眼周淮。 他们俩已经好到了衣裳乱穿的地步了?光天化日的,这也太放肆了罢。 周淮轻咳了声,把头转过旁边。 洛臻低头看了一眼,倒是坦然道,“是啊。五爷的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就是身形大了些。没事,找裁缝改改就好了。” “你……”楚王见她一副坦荡自若的姿态,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是老五不说话了,再问下去只会落了老五的面子,一句‘浮浪不知羞’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憋着气走了。 楚王出去的时候,差不多是午时后,正撞上跨进王府门槛的穆子昂。 穆子昂身侧还跟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背了个医箱,生得便如画像中的仙风道骨模样。 穆子昂扶着老大夫进了祁王府,转过门口影壁,抬头见了楚王,两边俱是一愣,穆子昂随即过来见礼。 周浔隐约听过穆府的远房族亲里出了个医术通神、妙手回春的杏林高手,后来年纪大了,被请回宗族养老。老五和穆子昂交好,他的咳喘宿疾向来是这位穆家族亲诊治的。 他停下脚步,问了几句祁王的箭伤情况,不经意又提了句,“早上见公主在东台馆独自上学,我便觉得不对,中午过来这边一看,洛臻果然在老五这里。你这个做伴读的,也不劝劝你家五爷,身上还带着伤呢,别只顾着夜夜春宵,须知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刮骨钢刀。” 穆子昂向来见不得旁人言语挤兑祁王,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当即便道,“三爷多虑了,五爷不是花街柳巷里那种好酒色的爷们。他们——”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当即住了嘴。 -- 第64页 ”嗯?“楚王敏锐地追问,”他们如何了?” “他们……“穆子昂的话锋拐了个大弯,艰难地继续往下道,”他们就是……三爷看到的这样。”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楚王站在王府大门口的影壁处,眼看着穆子昂匆匆往里走的身影,品咂着他刚才未竟的话,越想越觉得古怪。 早上东台馆宣芷公主孤身前来上课,看到的同窗都觉得诧异。文旭过去问起洛臻的行踪,宣芷冷淡回了句,“病了。” 看她方才神采奕奕的模样,哪有病了的样子。 ——莫非当真色迷心窍,抛了自家公主在脑后,日夜在祁王府厮混。 几个月的相处来看,姓洛的倒也不像是这样背主忘义的人。 其中只怕有蹊跷。 楚王站在正门口,若有所思地回身盯了眼祁王府的金字匾额,走下台阶,接过亲随递过的缰绳,翻身上马。 …… 虽说周淮的肩伤未愈,医嘱需要忌口,吃不得大肉,但冰窖里冻着的狍子肉等不得了。 南梁这里的秋冬季节也寒冷,毕竟比不上北梁长白山那边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天气。新鲜寻到的狍子肉冻在冰里,三五日还行,放整个月还是会坏。 洛臻听了消息,顿时心痒起来,整日里撺掇着周淮派人去东台馆拿烤架。 周淮起先不同意。“烤肉的架子而已,厨房里随便寻寻就有三五个,何必专程遣人惊扰公主那边。” “五爷有所不知,那烤架可不是市面上的寻常架子,同你说过的,我自己琢磨着弄出来的,独一无二。”洛臻眉飞色舞地形容了一番,如何把生肉削得小块小块的,用特制的铁钎子一根根穿好,如何升起火炭,如何准备调料,如何拿绘画用的西洋刷子反复刷油。 “等肉香弥漫出来,最后再均匀撒一把花椒粉,一把孜然,火上滋啦一声。趁热咬一口铁钎子上溢出油脂的小块烤肉,那滋味……”洛臻用了八个字形容,“鲜香爽辣,回味无穷。” 旁边托着果盘伺候的内侍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咕噜一声。 周淮被她磨得没法子,找了个东台馆休沐的日子,一大早的请人送了拜帖去甲字学舍,约了午后时辰,请宣芷公主带着烤架过府。 又遣人去了城西的穆相府,以温习先生讲义的名义,把穆子昂请过来。 这天下午,四个人在祁王府碰了头,相约到了后花园,屏退侍从,果然当场架起了烤架。 穆子昂吃了一惊,看看后花园紧闭的拱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滋啦~” 浓郁的肉香四处弥漫。 二三十个铁钎子在烤肉架上一字排开,油脂隔着细密铁网,一滴滴地滴到下方的火炭里。洛臻看火候到了,急忙将烤肉小心地从铁钎子上夹下来,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木托盘里。 临着后湖的九曲水榭四周,层层叠叠挂起了挡风的帷帐。红泥小炉温了酒,对着满池残荷,倒也别有意趣。 穆子昂吃得满嘴油光,亲自温好的一壶好酒下肚,对着萧瑟庭园诗兴大发,当场铺纸研墨,连着作诗三首,首首伤春悲秋,酸得倒牙。 洛臻和宣芷连上等山珍狍子肉都顾不上了,捧着纸笺笑得死去活来,偏偏穆子昂借着七分醉意,坚称自己遗世独立,品行高洁,做出的绝世好诗,只叹无人能懂。 纸笺传到周淮处,将三首大作欣赏完了,当即把穆子昂的诗笺折成四折,收入袖中,感叹了一句,“王府今年的收成入项不景气,年底的节礼钱,就指望着穆公子醒酒之后,将这三首绝世好诗赎回去的赎金了。” 洛臻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宣芷没忍住喷了酒。 洛臻终于得了机会,吃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长白山狍子肉,这下大快朵颐。 宣芷胃口不大,周淮忌口不能多吃,能吃的穆子昂忙着吟诗,大盘热气腾腾的烤肉倒有一半入了她的肚皮。 宣芷放了筷子,撑着腮帮,笑意盈盈看了片刻洛臻的吃相,笑骂道,“怎么一副饿死鬼的模样,祁王殿下的府里,难道竟短了你的吃喝不吃。” 周淮在旁边端着茶盏,守着炉子上的窖存雪水咕噜噜滚沸,悠悠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公主言重了,小王府里哪敢短了她的吃喝。只愿她少抢我几件衣裳,好歹替我留几件日常替换的秋冬常服,我就谢天谢地了。” 宣芷见了洛臻身上穿了套没见过的直裾深衣,重锦暗纹、银丝滚边,肩膀袖口处看得出是改过尺寸的,想来是拿祁王的衣裳改制的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洛臻,“你这强盗行径在秣陵都也就罢了,怎的抢到祁王府来了。” 洛臻举着香气扑鼻的铁钎子肉串,左右晃了晃,不以为然道,“衣衫常有,而狍子肉不常有。你们对着罕见的山珍美食,却在谈论旁的事情,这才叫做暴殄天物。来,每人再吃点。” 她亲自起身,拣了肥瘦均匀的一串腿肉给宣芷,一串净瘦肉里脊给周淮,盘子里剩下的三五串都给了最能吃的穆子昂。 四方桌对面,穆子昂举着铁钎子,一边猛吃一边苦思沉吟,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又得了一首!来人,笔墨伺候!” 洛臻起身拿笔塞进穆子昂手里,“当真是喝高了,这里哪有旁人。罢了,我亲自伺候穆公子笔墨,待清醒后,五爷收到的赎金分我一半罢。” -- 第65页 ……… 几人正在吃喝谈笑时,后花园紧闭的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冯大管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阻拦道,“三爷,各位!五爷正在后花园刻苦攻读,还请各位移步正厅稍候,等小的通传五爷一声,各位再过去不迟——” 不知是谁高声回了句,“刻苦攻读好哇,就是要趁五爷用功的时候过来,咱们这些东台馆同窗们都来凑个趣儿。念书嘛,人多总比人少好,凑在一起答疑解惑!” 许多声音轰然呼和应答。 门外的动静隐隐约约传到院子里,周淮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放下茶盏,自水榭中站起身来。 第45章 四方水榭(中) 冯大管事还在后花园的垂花门外试图阻拦,“五爷闭门苦读,吩咐了不许旁人打扰,各位还请移步正厅,小的这便吩咐下去,给各位奉上顶好的热茶——” 文旭站在楚王身后,冷笑道,“文爷还差你一口热茶?”过去一脚把冯大管事踢到旁边,站在紧闭的垂花拱门面前,对里头高声叫道,“五爷,三爷和各位同窗们都来看你了。你身子受了箭伤,大冷天的,不在屋子里待着,怎么跑到后花园里喝风去了?这是真关在里头用功读书呢,还是忙着做旁的事儿呢?”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扉已经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周淮站在门里面,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原本趁着今日休沐,私下里请了几位同窗,借阅讲义,共同温书。不想各位都要来凑热闹。那便一起来罢。——三哥请,文小舅请。” 他让开半步,邀门外挤做一堆的众人进去后花园。 门外的七八个人呼啦啦进了后花园,跟随在周淮身后,沿着岸边延伸到水面的九曲步道,进了纱幔遮风的四方水榭。 楚王亲信伴读之一的华正筠骑射普通,没有随同秋狩,今日倒是跟着来了。 还没有进得水榭,华正筠的鼻头耸动了一下,四处闻了闻,笑道,“好香的味道。五爷这是吃的什么呢,香飘十里啊。” 周淮扫了他一眼,没回应。 众人沿着木板步道转过一道笔直大弯,遮风的布幔不再遮挡视线,看清水榭里的场景,诸人齐齐一愣。 宣芷公主和洛臻两人,端正坐在红木四方小桌之后,每人手里拿着一本讲义,果然在温书。 穆子昂独自靠坐在一处黑木矮几处,对着几案上铺着的空纸笺发呆。 见楚王当先进来,穆子昂发直的眼神盯了他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 楚王沉着脸色没理他,寻了个松香蒲团,在宣芷对面坐下了。 齐鸣打量了穆子昂几眼,越过他,径直走到水榭另一边,拣了处空座坐下来。 平昌候世子薛为廷倒是停下来,走到站着发愣的穆子昂身边,来回打量了几眼。 “子昂兄,”他伸手在穆子昂眼前晃了晃,笑道,“您今日喝了多少啊,喝成这样。还看得清小弟的五根手指么。” 穆子昂抬手把薛为廷的手啪得打飞了。 “穆某清醒……清醒得很。姓薛的,别……别在我面前碍事。穆某见……见不得你。” 薛为廷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华正筠笑着过来拉他,“别跟个醉鬼一般见识。” 那边楚王挂着脸色,已经在质问宣芷了。 “今日休沐,我提前了两三日邀公主过府一聚,公主推脱有事,拒绝了。我只当公主真的有什么要事,却不想是接了老五的帖子——来老五这里赴宴啊。” 宣芷放下手里的讲义,冷淡道,“祁王殿下受伤静养,耽搁了学业,我同阿臻过来送讲义,顺便温温书罢了。楚王殿下想多了。” 文旭自打进了水榭,一直四处溜达打量,此刻听得分明,哈的笑了一声,转过身来,“三爷,你听听,公主还瞒着你呢。我方才便同你说过,想从公主嘴里听到实话,那是不可能的。她心里提防着你呢。” 楚王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了几分。 宣芷冷冷道,“我瞒着楚王殿下什么了。” 楚王半晌不语,一双黝黑眸子逐渐带了煞气,阴冷地盯了宣芷身边的洛臻一眼,又盯了眼红木方桌旁边打横坐下的周淮。 沉默许久之后,他冷笑了一声,“老五,公主,两边消息瞒得紧啊。若不是我今早见了父皇,顺嘴多问了一句,东台馆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哼,箭伤了皇家血脉,罚入王府随侍左右,倒也是父皇会做的事。——只是父皇也没想到,我们家老五,是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 宣芷砰的一拍桌子,就要起身说话。 洛臻见势不好,今日原来不止穆子昂喝高了,公主也喝多了,急忙在四方小桌下面一把按住了宣芷。 周淮随即起身,亲手给他三哥倒了杯热茶,从容道,“三哥息怒。这事倒也不是刻意瞒着三哥。只是我国刚刚与颍川国缔结盟约,重修旧好,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入府随侍的事若传出去了,只怕被有心人利用挑拨,私事变作公事,有损两国邦交。此事父皇只传了个口谕,没有发下手谕来,弟弟也不好私下往外提。” 楚王听他说得有理,怒气稍敛,转头看到端坐对面、神情冷漠的宣芷公主,心头火气腾得又上来了。 “洛臻入府随侍这桩事是你的家事,今日先不提,”他瞄了眼桌子上的讲义,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老五你和公主的同窗情分何时如此好了,你受了伤,耽搁了学业,公主就巴巴地送讲义过来给你?穆子昂也是来温书的?怎么温个书温得满嘴酒气?烤肉的味道隔着几十步就闻到了。老五,事到如今,你还跟我嘴硬,说你下帖子请公主过府是来温书?” -- 第66页 周淮瞥了面无表情的宣芷公主一眼,又看了眼嫉妒得眼珠子都泛起血丝的楚王,正沉吟着,洛臻已经将话接过去,神态轻松地一摊手,“三爷想岔了。虽然下帖子给公主的是五爷,但撺掇五爷下帖子,最后请动公主过府的——是我呀。” 她把身后的松鹤小插屏挪开,露出炭火还未完全熄灭的烤肉架和几个温热的酒壶,起身对在场众人笑道, “我也不瞒着各位了。因为秋狩误伤了五爷的事,两三个月我都得待在祁王府里了。这个,吃喝都仰仗着五爷,我这边少不得也要费些心思,弄些新鲜有趣的东西孝敬一下。呐,”她伸手一指烤肉架和铁钎子,“特意托了公主下午带了架子过来,火上现烤的新鲜狍子肉。” 楚王的神色略缓和了些,看了眼烤架,点点头,“确实是东陆不常见的式样。这烤肉闻着香,洛君亲手烤的?” “正是呀。”洛臻笑吟吟拿起旁边木托盘里串好的十几串生肉,“三爷喜欢,我再烤些出来。” 周淮接口道,“三哥若喜欢,我叫她多烤些。”说罢对洛臻道,“把剩下的狍子肉都拿去烤了罢。对了,烤架端远些,烟气重,别熏了三哥。” 洛臻听了,果然端起烤架和盘子里串好的生狍子肉,按照周淮的意思,往水榭外头走。 刚走出没两步,却有一只脚横在面前。 洛臻抬眼去看,拦着路的,居然是平日里不声不响总跟在文旭身边的武陵侯世子许文境。 阻了这么片刻,文旭便几步跨过来,把洛臻连人带盘子挡住了,打量了片刻她的直裾衣裳,“这儿这么多人,急着走什么。皇爷不是下了口谕命你入王府随侍五爷左右么。所谓‘随侍’,做的就是伺候人的事情,穿着这身好衣裳给谁看呢。烤肉随便找个人烤,你,去换了正经侍婢的衣裳,过来侍酒。” 洛臻停在原地,将文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嘴角往上一勾,“文小侯爷,叫我侍酒,你喝得下么。” 文旭大怒,伸手便掀了洛臻手里托着的烤架。 当啷一声重物落地声响,长方铁质的烤架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不动了。铁钎子散了满地。 宣芷公主面如寒霜,自红木小方桌后腾得站起身来。 楚王皱了皱眉,转过身来对着文旭,“文小舅,好端端的闹什么呢!” 文旭充耳不闻,竟是没留意到楚王说话,手指着散落满地的铁钎子,对洛臻喝道,“你还敢回嘴撒野!罚你入祁王府随侍,是皇爷亲自下的口谕,你敢抗命不成!侍婢就得有个侍婢的样子,给文爷一根根的拣起来!” 第46章 四方水榭(下) =========================== 三合一V章 (上) =========================== 洛臻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胸腔。 她深吸了口气,将心头窜起的火气强压了下去,居然还笑了笑,若无其事道,“不就是几个铁钎子掉地上了么,也值得文小侯爷发这么大的火气。”说罢将木托盘放在旁边穆子昂的黑木矮几上,当真要弯腰去拣。 文旭往后倒退一步,站在旁边,脸上泛起得意神色,翘起嘴角看着。 便在这时,有个细弱的声音从文旭背后响起,迟疑道,“文小侯爷,这么多铁钎子……我也一起拣罢。” 工部安侍郎的幼子安莳,近日和华正筠走得近。自打跟着这些同窗进了祁王府,安莳便如隐形人似的跟在最后头,也不随意走动,也不吭声。这时不知怎的,他居然小声吭哧了一句,就凑过去要帮洛臻拣铁钎子。 文旭暗恨这小子不知眼色,伸手将他拉住了,语气不善地斥道,“你去干什么。姓洛的是没手了还是没脚了,需要你帮忙?” 越说越气,索性狠狠一脚踢过去,将脚边几根铁钎子踢到远处,厉声喝道,“拣!” 铁钎子发出细微的滚动声响,咕噜噜顺着清漆木板地面滚到了对面之人的脚下。 在场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滚动的铁钎子集中到对面那人身上。 ——那是祁王府主人,周淮。 周淮不知何时起的身,此刻站在洛臻侧边,看了眼满地乱滚的铁钎子,叹了口气。 “文小舅也知道今日是在我府上。不知在何处积的好大火气,倒是在我的祁王府里尽数发作出来了。后院子烤的狍子肉是我费了不少心思寻觅来的,烤架也是我下帖子请公主带过来的。说起来,此事都落在我身上。文小舅看不过眼,我便替文小舅一根根拣起来罢。”说着,他轻拍了拍洛臻的肩膀,示意她让开,作势要去地上捡。 才略弯了一下腰,手臂动作就牵扯到了肩头伤势,他按着左肩的箭伤,皱着眉停在原地。 文旭心里咯噔一声。 他虽然是皇后亲弟,得几位皇家兄弟尊称一声‘文小舅’,但毕竟是没有血亲的便宜舅舅,年纪又相差无几,大家嘴上客气而已,平日里见面了他也是按规矩‘三爷’,‘五爷’的喊。 逼迫洛臻也就罢了,当真仗势逼迫到了宗室亲王身上,皇帝得了消息,小舅子居然欺负了亲儿子,绝不会高兴。就算他从小在皇帝跟前长大,皇帝待他再亲厚,一顿申饬教训是少不了的。 文旭急忙扶住了周淮,不让他去捡,迭声道,“五爷不必如此!我没有让五爷亲自动手的意思。” -- 第67页 旁边的华正筠见局势演变成这样,立刻过来救场。 他说了几句热闹的场面话,又拉着不甘不愿的齐鸣,两个人一起将滚了满地的铁钎子捡起来,连同烤肉架放回小桌上。 宣芷见局面缓和,这才缓缓坐回去。 “这里没事了?那——我把烤架拿去洗洗,继续烤狍子肉?”洛臻等在旁边,见没人接话,便提起地上滚脏了的烤架,又托起装满生肉串的木盘子,往水榭外头走去。 这回没人拦她了。 文旭扶着周淮,走回了红木小方桌处坐下,尴尬地道,“五爷,你何必帮她。她不是箭伤了你,才被皇爷罚进王府的么。我也是想替大家出口气——” 周淮沉默着,没有回话。 踞坐在小桌前的楚王听文旭还在絮絮叨叨,已经听不下去了,提高了音量斥道,“文小舅,你的眼睛该洗洗了!刚才你没见着么,洛臻穿的那身衣服,是老五的!你要出气,找个没人的地方出气去,别赶在老五面前,拿他的人撒气!大家彼此面子都好过些!” 文旭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 “五爷,你和她……你们……”说到后面,声音竟有些发颤。 周淮撩衣袍坐下,伸手拿起地上放置的酒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大半壶温酒。 他翻开小桌上倒放的一个空酒杯,放在文旭面前,淡淡道,“文小舅可消气了?若还未消气,要不要小王替文小舅侍酒?” 这还是周淮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在文旭面前说重话。不只是文旭神情僵硬,众人表情惊讶,楚王也饶有兴致地抱臂看起热闹来。 后花园里早就吩咐了今日不必随侍,下午烤肉温酒都是他们四个自己动手。此时,水榭里自然没有贴身伺候的内侍。 周淮说到做到,居然真的亲自动手,替面若寒霜的宣芷倒了杯酒,自己以煮过的温热雪水代酒,两人互敬了一杯。 还要替公主再斟第二杯酒时,文旭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忙将酒壶抢过去,连声道,“不劳五爷动手,我来,我来!”将宣芷的空杯加满了,随即拿过桌上两个倒扣的空杯,给楚王和自己面前各斟了一杯酒。 自打听了楚王的那句‘别赶在老五面前,拿他的人撒气’后,文旭便心神大乱。之后祁王默认了,又罕见的言语挤兑了他,显然是真的了。文旭神思恍惚,连敬酒都忘了,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杯,满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时候,洛臻已经就着水榭外曲水流觞的活水,洗刷干净了烤架,开始烤肉。 只听滋啦轻响声不绝,楚王的鼻尖闻到了水榭外逐渐飘散的烤肉香气,不必进嘴便知是好滋味。他被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也饮了满满一杯酒下肚,捏着酒杯,不甚满意地道,“老五,你这酒啊,虽入口绵软,后劲有些不足。下次三哥给你备些好酒来。” 一句话说出去,话音落在地上,过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人接话。 他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周淮惊讶地盯着他,脸上渐渐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他的酒杯,沉痛地道,“三哥,文小舅,你们……你们怎么……” “我怎么了?”楚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酒杯。 文旭揣着心事,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下肚,此时看看祁王,又看看楚王,再看看自己,同样迷惑不解。 隔着几步之外,坐在另一处黑木矮几旁的齐鸣也看得莫名其妙,正在琢磨着难道是他们几个拿错杯子了?还是酒泼桌上了?对面的华正筠已经回过味来,脸色大变,猛地起身,撞倒了矮几。 “三爷!酒喝不得!” 但为时已已晚了。 周淮将酒壶里剩余的小半壶酒倾倒在地上,眉峰紧蹙,显出沉痛悲伤之色,叹息道: “文小舅毕竟隔了一层,也就罢了。三哥,六弟刚刚出殡不久,我们这些亲兄弟,理应要服齐衰。虽说皇家之人注重颜面,不必整日的布带穿麻,但……三哥,你怎么能罔顾手足亲情,在齐衰期饮酒作乐呢。” ========================== 三合一V章 (中) ========================== 周浔神色陡变! 他终于醒悟过来,烫伤似的把空酒杯扔在了地上,猛地起身。 老六活着的时候,他大可以不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老六的死,也跟他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 但如今老六果然死了,他却绝不能不顾死者的颜面,担上一个‘丧期饮酒作乐,罔顾手足之情’的恶名。 说来可笑,但这就是东陆世代遵循的‘人伦之礼’。 便是皇权,在儒学的‘礼’‘义’二字面前,也得退让三舍。以往多少任君王,就因为行事背弃了‘礼’,‘义’,最后盖棺论定,被史官记录在案,历代大儒口诛笔伐,遗臭千年。 比遗臭千年更为可怕的一件事,是当今南梁皇帝,脾气冷硬、杀人如麻,却极为看重儿子们之间的‘手足亲情’。 楚王本能地抬起眼来,带着煞气的目光扫过周围诸人。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对视,纷纷将目光垂下了。 只有坐在对面的周淮仿佛未曾察觉般,依旧垂着眼,忧伤地盯着手里的空酒壶。 周浔被一杯不该喝的酒在心头激起了杀意,待他环顾四周,看清了所有人,那股澎湃汹涌的杀意却换作了无尽的沮丧,他叹了口气,又坐下了。 -- 第68页 今日坐在四方水榭中的,不是高官之子,便是贵戚子弟。他有心屠个干净,却一个也杀不得。 不说别人,就连东台馆里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安莳,真要把他弄死了,他爹安侍郎都能拼了一条老命去大昭殿外敲登闻鼓去。 周浔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一时间竟无计可施,只能对自己的两个心腹伴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救场。 华正筠也无计可施。 这么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三爷当众喝了那杯该死的酒,根本无从否认,他思来想去,只得对此地的东道主祁王发难了。 “五爷啊。”华正筠几步踱过来,长叹道,“你也知道如今还是六爷的丧期,酒肉不能沾唇的,你、你怎么能在服齐衰的时候,偷偷在王府后花园摆酒宴饮呢。” 便在这时,水榭外又是滋啦一声,飘来了一阵夹着浓郁孜然味道的烤肉香气。 华正筠吸了吸鼻子,伸手指向外头,“各位看看,不止饮酒,还烤肉!五爷,服丧期如此行径,使不得啊。” 周淮端着盛满温热雪水的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盖上茶盏,无辜地道,“此话从何说起。各位也是看到的,我肩头有伤,吃不得腥膻大肉,今日的炭烤狍子肉,原本就是洛君自带烤架,借了我的场地,烤给敬端公主吃的。我心中挂念着六弟,可是一口也未用啊。” 华正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酒呢?五爷若是无心宴饮,为何准备了这么多酒?” “这酒么……”周淮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是我们几个在一起温了一下午书,忽然感念起六弟斯人已逝,黯然神伤,准备祭祀六弟用的。哎,公主喝了也就罢了,没想到文小舅倒酒倒得快,三哥喝酒喝得更快,一时来不及提醒就……” 华正筠:“……那穆子昂喝得醉醺醺的又是怎么回事?” 周淮:“他在别处饮了酒才过府的。至于在哪里喝的,你将他推起来,自己去问他?” 华正筠:“……”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你来我往,听得楚王心烦意乱。他从小心思深沉,极少有把柄落入别人手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将“为兄弟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这个大把柄递到了众人面前。 心中郁气难以纾解,他沉着脸坐了许久,听老五和华正筠两个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平日里藏着的暴戾脾性突然爆发出来,用力狠狠一拍方桌,恨声道,“好你个文旭!你倒的好酒!” 文旭被那声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愕然半晌,大声分辩道,“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三爷,我、我也喝了酒了!!” 周浔蓦然抬眼,充血的眸子恶狠狠瞪视着文旭,几乎要在文旭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楚王如今已经听不得“喝酒”两个字了。 “你是喝了酒了,文小舅。”周浔语气森然地道,“若不是你倒了酒,又喝了酒,也不会引着我喝了酒。文小舅,你毕竟隔了一层,和老六没有连着血脉,父皇交代过,老六年幼暴亡,朝臣不必守制服丧,只有我们几个皇家兄弟服齐衰。文小舅,你喝了没事,只我有事。你喝的好啊。” 文旭:“……” 这边周淮还在耐心极好地和华正筠扯皮。 边上的齐鸣却听得烦躁起来。他受不了再听他们两个你来我往,互相推诿,几步走过来,大马金刀往红木桌旁边一坐,“五爷,各位,明人不说暗话,趁所有人都在这儿,咱们直接挑明了说。五爷今日关了后花园,究竟是温书还是宴饮,咱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环视四方水榭里在座的众人,“今日三爷喝进肚子里的,你们说是酒便是酒,你们说是水便是水。还请在场各位同窗脑子想清楚了,各自归家以后,将嘴上的门把好了。否则……” 他后半截话没说完,但在场众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各自赌咒发誓,绝不外传。 经历了这场突发变故,楚王心情糟糕之极,再也无心停留,站起身抬脚便往门外走。 跟来的东台馆诸人匆匆起身向祁王行礼告辞。 周淮客客气气地留用晚膳,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留的,他惋惜了几句,坚持亲自送三哥出府。 洛臻从小练习射术,耳目敏锐,人站在水榭外头的九曲步道,将水榭里发生的事情听得一字不落,周淮借着‘侍酒’的名头,一步一步给周浔和文旭下套儿,她暗自笑得肚子疼。 正好这时候烤架上的十几二十串肉烤好了,她抓了几串在手里,故作不知,热情地招呼迎面走过来的楚王,“哎,刚烤好的香喷喷的狍子肉,滋味极好的野山珍,三爷不吃一口就走了?” 周浔黑着脸色,理也不理她,快步擦身而过。 周淮跟着出来,路过身侧的时候瞄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分点。 洛臻当面应下了,随即又笑眯眯地挥舞着肉串,招呼后头跟来的齐鸣和华正筠。 华正筠也就罢了,满肚子弯弯绕的心思放在肚子里,面上并不显露,笑着推脱了;齐鸣心火正旺,差点过去一脚踢翻了烤架,顾忌着五爷在场,强忍着拂袖而去。 洛臻心里笑得死去活来,面上强忍着,只在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但随后出来的是文旭,她看在眼里,这点笑容便淡去了。 她将肉串放回烤架上,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靠在木栏杆上,让开大半通路,让他们过去。 -- 第69页 文旭的脸色比楚王还难看。 他神色沮丧,牙关紧咬,满腹心事重重的模样。原本已经擦肩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一咬牙,大步走了回来。 许文境和薛为廷互看一眼,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九曲回廊的另一头等他。 文旭喝道,“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许文境和薛为廷低声商量了片刻,果然跟在楚王后面走了,只留下文旭一个。 “你……”文旭站在洛臻对面,将她身上暗纹织银的直裾深衣从头打量到脚,恶狠狠问道,“你当真跟了五爷?——你是他的人了?” 洛臻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灭了炭火,开始收拾烤架,冷淡地回道,“文小侯爷这话问得有意思。不管是或不是,谁跟了谁,总归是我和五爷之间的事,又与你何干呢。” 文旭脸色变了几变,想再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觉得一口郁气积在心头,淤积得心堵欲狂,他骤然暴怒起来,伸手就要去掀烤架。 洛臻早有准备,单手把文旭拦住了。 “文小侯爷今天掀架子掀上瘾了?”她侧过脸来,语气里带了罕见的冷漠意味,“怎么,还打算叫洛某一根根铁钎子再捡上一回?” 文旭狂怒道,“莫说一回两回!就算文爷掀个十回八回,叫你捡,你就得老实趴地上捡!姓洛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上京城,不是任你张狂的秣陵都!你——” 洛臻随手拿起烤架旁边洗涮调料刷子的小竹筒,反手一泼,将里面剩下的大半筒涮水尽数泼到了文旭的脸上。 洗涮了一轮调料刷子的涮水,夹杂着辣椒孜然的呛人味道,湿哒哒地从文旭的发冠处渗透进去,又顺着脸颊脖颈流下来,一路流到了衣襟里。 “适可而止。别逼我杀你。” 洛臻低声说完,不去看他,将空掉的竹筒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又开始收拾烤架。 文旭呆住了。 混了辣椒粉的涮水流进了眼睛,火辣辣的疼。他眨了下眼,却仿佛未曾感觉到痛楚般,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群不速之客的身影刚刚离开后花园的垂花拱门不久,门外却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重新走近过来。 远远传来年轻女子的娇柔声音,“难得今日休沐,本想去找三哥玩儿,却不想三哥不声不响跑到五弟这儿来了。三哥,天色正早,别这么早就散场啊。五弟,四姐不请自来,叨扰啦——” 在脸色阴沉的楚王,以及祁王府主人的返程陪同下,柔嘉公主咯咯笑着转过抄手长廊,走近水榭。 看清了水榭步道处的景象,她顿时面色大变,停住脚步,银铃般的笑声蓦然卡在喉咙里。 “小舅舅,你怎么……大胆!光天化日,谁敢辱你!” 文旭身上的衣衫湿哒哒的,头发也湿哒哒的,左眼一片通红,泪水蒙了满眼。 周汝晴看在眼里,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文旭对面立着、神情冷漠的洛臻,愤然道,“必然又是你!大胆狂妄的贱婢!我大梁堂堂国舅,也是你这西南小国的乡野丫头能伤的!” 当先走回来的楚王嘿得笑了一声,在通往水榭的岸边停住脚步,抱臂看起好戏来。 周淮伤势未愈,原本慢慢走在后面,听得动静不对,几步赶上前去,皱眉唤道,“四姐!” 周汝晴在宫中得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刁蛮脾性上来,连她三哥的话都经常不听,更何况是五弟的。 她快步走上湖面上的九曲步道,在洛臻和文旭面对面站着的地方停下,打量了几眼自家狼狈不堪、发梢上还在滴着水的嫡亲小舅舅,又是气愤又是鄙视地数落他,“身为大梁国舅,正宗皇亲国戚,居然让人欺负成这样?母后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文旭像是痴傻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也不动作,也不言语,对柔嘉公主竟是毫无反应,只僵硬地望着对面。 周汝晴更怒了,斜睨了一眼对面的洛臻,冷笑道,“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哼,谁给你的脸面!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大胆狂妄的贱坯子!来人,替本宫掌她的嘴!” 跟随柔嘉公主的亲信宫女当即站出两人,向洛臻逼近过去。 洛臻站在原地,盯着那两只捋起袖子、准备抬起掌掴的手,神色冰冷,右手指尖按住了左手护腕中藏着的匕首,眼中露出杀意来。 周淮一惊,顾不得牵扯伤口,快步便要追过去水榭步道,沉声喝止道,“四姐!在我的府上,不劳四姐管教我的人——” 旁边站着的周浔啧了一声,过来搭住他的肩膀,也不管是不是碰触到左肩箭伤,硬生生把祁王扒拉到旁边去了。 “老五,胳膊肘往外拐,也拐得太厉害了!”周浔今日窝了满肚子火气,全发作出来了,指着鼻子数落道,“你还好意思说这里是你的王府,她洛臻是你的人?我看说反了罢,你的王府要姓洛了!” 周淮:“……” “三哥,你今日心情不好,莫要拿旁人撒气。”周淮他这边糟心地和他三哥掰扯着,水榭那边的动静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柔嘉公主尖锐的话音落地,两名亲信宫女快步走过去洛臻面前,一左一右,刚刚扬起手来,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水榭中桌案翻倒。 始终端坐在水榭之中的宣芷面色冰寒,拍案而起。 -- 第70页 “谁敢辱我颍川洛氏的承祧嫡女,孤的肱骨之臣!“ 宣芷毫不掩饰杀气的目光笔直扫过柔嘉公主的脸,“管她是谁,何等身份,待孤日后登基,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 在场众人都惊了。 撩起袖子准备掌嘴的两名宫女吓呆了。两只手停滞在半空中,又不敢当着柔嘉公主的面放下来,又不敢当着敬端公主的面继续扇下去。 水榭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在岸边拦着祁王的楚王也惊呆了。带着几丝嘲讽、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僵在脸上,久久没有言语。 针落可闻的寂静之中,颍川和大梁两国身份尊贵的嫡公主,有如战场对招决胜的武士一般,隔着四五丈的水榭步道凶狠地彼此瞪视着。 互瞪了片刻之后…… 柔嘉公主哇地一声,蓦然伸手捂住脸,嘤嘤嘤地哭了。 “你们全都欺负我!你们这些心肠狠毒的坏胚子!我……我要去告诉母后!” =========================== 三合一V章 (下) =========================== 这日的祁王府闭门宴客,处处充满了意外,最终不欢而散。 柔嘉公主周汝晴又哭又闹,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叫嚷着会把宣芷的原话传到父皇那边。扯着左眼受伤的娘家小舅舅,直接原轿子回返宫中,哭着去找皇后亲娘告状去了。 周浔面色复杂,久久没有言语,最后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回返了楚王府。 周淮吩咐王府管事送走了醉酒的穆子昂,又吩咐随侍们进来后花园收拾残局,水榭三面遮风的布幔子也撤下了,显出周围大片的残荷池塘来。 周淮站在池子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好好的宴席,最后怎的闹成这样。” 洛臻站在他身侧,望着忙忙碌碌四处收拾庭园的众多王府随侍,想起今日的局面,也觉得有些头疼。 “跟你家文小舅吵个架,其实倒没什么,他好面子,有事总瞒着宫里。如今换成我家公主骂了你四姐,偏偏你四姐是个喜欢去宫里告状的……”她转过头来,问道,“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么。” 周淮沉吟道,“她们身份相当,又同为女子,若只是互相龃龉几句,在我父皇看来,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大事。问题是……敬端公主语带威胁之意。‘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这句原话传入父皇耳中,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宣芷在他们身后重重一拍桌子,“你们当我是死的?!什么叫做‘语带威胁之意’?谁威胁她了,孤说到做到!” 周淮:“……” 洛臻无奈过去,“公主,都醉成这样了,醒酒汤喝了没有?天色晚了,回泮宫歇着罢!汪褚在外头等了你几个时辰了。” 好说歹说,劝走了喝醉的宣芷公主,洛臻敛了笑意,对周淮道,“今日必定要求五爷帮忙了。我当时被文旭气狠了,你四姐又咄咄逼人,若不是公主将事情揽下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会做出什么来。若是公主因为护着我出了事,我只有自尽谢罪了。” 周淮皱眉道,“你何必如此说,我自是会帮你的。”思忖了片刻,“此事可大可小,传过的口耳越多,越容易生变。绝不能等到明日,今晚就要见到父皇,把事情说明白了。——我这就命人去宫门递牌子,你随我一起觐见父皇。” 洛臻郑重地应下。 “对了。”周淮扫了眼洛臻身上的直裾深衣。“求见父皇时,这身衣裳需得换一换。” …… 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大殿的琉璃瓦上。朱红的宫墙走道两旁,宫人们行走匆匆,纷纷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到各自的住所。 皇后起居的春熙殿中,皇帝沉着脸色坐在紫檀椅上,随侍的宫人屏息敛首,气氛凝重。 文皇后坐在对面,刚哭过了一场,以帕子抹着通红的眼角,哽咽道,“我就这么个弟弟。说是弟弟,年纪和晴儿差不多,我看着他长大的。母亲临终前,扯着我的手,将阿旭托付给我。如今眼睛被人泼了辣椒水,若不是晴儿去得及时,把人拉回来医治,他年纪轻轻的,就要成了独眼的废人了。还有晴儿……”说到这里,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阿旭是我们文家人,被人欺侮了也就罢了,晴儿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堂大梁皇家的长公主,如今,居然被个蛮夷小国出身的蛮女指着鼻子威胁,要倾全国之力,取了她的性命!陛下,欺人太甚啊——” 皇帝烦躁地打断了文皇后,“好了,别说了。哭哭唧唧什么,听了心烦。” 一个小内侍从外间贴着墙根儿过来,小声在福长海耳边说了句什么,福长海点点头,进了皇帝夫妻对坐着的内间,悄声禀告皇帝,“祁王殿下递牌子求见。敬端公主身边的洛侍读也跟来了。” 皇帝沉着脸道,“宣。把人带过来春熙殿。既然是老五府上发生的事情,皇后自己跟老五问个说法罢。” 殿外的木长廊逐渐响起了脚步声。 文皇后端坐在檀木椅上,想起女儿抱怨那两名西南小国蛮女如何行事嚣张放肆,敬端公主放纵她的伴读横行东台馆,逞勇斗狠,打压得上京城本地的学生们抬不起头来,连英国公府的齐二公子也说打便打,文旭不知暗中吃了多少苦头,恨得暗自咬牙。 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文皇后的目光也越发锐利,笔直盯着门外。 -- 第71页 待看清了来人,她却不由一愣。 祁王领着一名身形窈窕、低眉敛目的立领宫装少女,两人前后踏进门来。 …… 皇帝的目光里带着诧异,视线在进来两人握住的手上打了个圈儿,又落在祁王身后的洛侍读身上。 敬端的这个伴读,今日穿了身银朱色花蝶湘绣十二幅裙,明珠串起细细的流苏缀在满头乌发上,覆住光洁额头,露出下面一双顾盼灵动的眼睛来。 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洛臻平静地低下了头去,跪倒行礼。 皇帝看了片刻,跟当初大昭殿递送国书那日残留的隐约印象对上了,点点头,暗想,“老五眼光不错。这样的美人,杀了是可惜了。” 又瞥了眼旁边站着的祁王,身材颀长,相貌清雅,两人站在一处,仿佛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 皇帝年轻时候好烈马,爱美人。如今年纪大了,依然喜欢相貌好的。 他目中带着欣赏之意,看了会儿面前的一对璧人,糟糕的心情转好了许多,不知不觉放缓了语气,问道,“老五,伤势如何了?” 周淮恭谨回道,“没有伤到筋骨,皮肉已经开始愈合,应该年底前便会痊愈。” 皇帝看了眼他身后跪倒的洛臻,脸上带了笑意,故意揶揄道,“在猎场误伤了你的洛侍读,可曾乖乖听朕的谕令,入你的祁王府随侍左右,替我儿叠被铺床?” 周淮的脸上果然现出少年羞涩神色,低声埋怨道,“父皇取笑儿臣。”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这才问起了下午祁王府之事。 周淮早有准备,只说唤了几个同窗过府温书,温到一半,三哥带着众多同窗来访,人多手杂,不慎打翻了胡椒水,泼到了文小舅,被四姐误会了,三言两语大事化小,将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文皇后冷笑一声,道,“听祁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我家阿旭只是被水泼湿了衣服似的。祁王是没见着你文小舅的眼睛罢?就是你身边这位,一杯不知混了多少脏东西的胡椒水泼过去,阿旭的左眼差点便瞎了。” 周淮露出惊讶的神色,“有这么严重?明日儿臣便过府探望文小舅去。下午儿臣见洛臻失手打翻了竹筒,泼湿了文小舅的衣裳,可能有几滴脏水溅到了脸上罢,眼睛是有些发红。儿臣原以为男子汉大丈夫,揉一揉也就好了……” 文皇后愤怒地一拍桌案,“几滴脏水?阿晴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整筒子脏水都泼上去了——” “好了好了。”皇帝听得不耐烦起来,“管他是几滴还是整筒,不就是点脏水入了眼睛?也唤御医给他看过了。老五没说错,男子汉大丈夫连几滴脏水都受不住,如何上得战场,替朕征战四方?皇后,你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眼界宜放大气些,无需整天婆婆妈妈的揪着这些小事不放!” 皇帝发了话,文皇后只能憋着气退让一步,”阿旭的事先不提,等他好了些,我自问他去。敢问祁王,敬端公主是你延请过府的罢?她当众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待孤日后登基,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这句话可是你四姐亲耳听到的。一国储君,杀气腾腾的,本宫听了也后怕不已——她是要倾颍川全国之力杀谁呢。” 皇帝原本要喝茶,听到这里,也放下了茶盏,等周淮回话。 周淮笑了。 “母后怎么同个醉鬼较起真来了。”他面上带着温文的笑意,躬身回禀道,“敬端公主当日喝多了几杯。儿臣事后问了洛臻,才得知敬端公主有个毛病,醉酒后喜欢胡言乱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当不得真的。” 文皇后自然不会被几句话轻易遮掩过去。 “祁王说她喝多了,但本宫听她说话,哪里像是喝多了。” 当着皇帝的面前,她复述了一遍宣芷的原话,”谁敢辱我颍川洛氏的承祧嫡女,孤的肱骨之臣,待孤日后登基,必倾颍川国力,四海击杀之”云云,擦着发红的眼角反问,“敬端说的话,句句条理分明,言之凿凿,敢问祁王,究竟从哪里看出她是酒醉后胡言乱语了?在本宫听来,乃是出自肺腑,字字诛心哪。” 周淮身边,一直跪着未起的洛臻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文皇后顿时恼怒起来,厉声喝道,“大胆!你笑什么!” 洛臻敛了笑容,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周淮以衣袖挡着手,警示地轻轻捏了她的肩头一下。 她醒悟过来,又低下头去,目光不与帝后直视,按宫里规矩俯身行礼。 “小臣惶恐,还请皇后娘娘勿怪。小臣方才只是想起一些事……皇后娘娘操持六宫内务,不熟悉我颍川国的政事,故此没听出来。”她低头回禀道,“这几句话落在陛下的耳里,便知道明显是我家公主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了。” 坐在紫檀椅上的皇帝一愣,不由把目光转了过去。 在皇帝审视的视线下,洛臻继续道,“我家公主实在是喝多了。说的头一句话,说我是洛氏的承祧嫡女——从这句话便错了。” 说到这里,她一摊手,露出极无辜的神色来。 “小臣才智平平,吃喝玩乐倒是拿手,政事庶务一窍不通,哪里当得宗族承祧的重担。雁郡洛氏宗族定下的当代承祧宗子,陛下也见过的,乃是去岁前来上京入贡的家姐,洛雅之。” 第47章 未雨绸缪 -- 第72页 春熙殿外蜿蜒的木长廊,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两名宫人引着楚王周浔,往春熙殿方向匆匆走来。 周浔神色紧绷,一边疾走,一边心里反复揣度着用词。还未走到正殿处,刚从侧殿转过一处转角,迎面却撞见了祁王和洛臻两人。 两边见了面,齐齐一愣,同时停住了脚步。 “你们这是……”周浔上下打量着洛臻身上穿的娇俏宫装,面上露出古怪神色,挥退了引路的宫人,“这是老五的主意?穿成东陆小娘子的模样,好叫父皇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洛臻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淮垂下眼,轻声慢语地分辩道,“平日多见父皇对我们疾言厉色,倒是面对宫里那些年轻女子的时候,态度和缓许多……” 周浔纵声大笑起来,“老五啊老五,平日不声不响的,想不到你还能留意到这些。为了保洛君这条命,你也算是煞费心思了。——难怪父皇前几日同我提起,说你长进了许多。” 他用力拍了拍周淮的肩,周淮顿时眉头蹙起,倒吸一口冷气,按住了肩头伤处,“三哥。” “怎的还没有养好?这都半个多月了罢。”周浔皱眉道,“明日我寻些上好的伤药送去你府里。对了,你明年也要二十了,年纪不小了,可以担些事了。如今快到年底,我手边有些内库的账册看不过来,等你的伤势大好,便奏请父皇,交给你核查罢。” 周淮现出吃惊的神色,急忙推拒道,“这如何是好。三哥,我从未入朝,全无经验啊……” “不是朝廷的政事,是咱们皇家的内账,做着做着,就熟能生巧了。”周浔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追问道,“既然洛君从春熙殿全须全尾的出来了,那——今日你府上后花园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周淮点头,“没事了。父皇亲口说了,两边都是从小娇养的公主,碰在一起,偶尔几句龃龉是免不了的,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敬端公主醉后出言不逊,还需上门向四姐致歉。” 周浔心头骤然松快起来,脸色也转晴了。 “那就好,那就好。天色不早了,你们且出宫去,我去同父皇母后请个安再回。”说着继续往春熙殿方向大步走去。 周淮带着洛臻,往皇宫外头继续走,赶在落钥前出了宫门。 坐上了祁王府马车后,待马车轻快起步,洛臻想起方才同楚王的会面,“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三爷居然也会主动嘘寒问暖。皇家的内账核查,唔,听起来不像是个好差事。五爷要不要去寻人打听些内幕消息?” “不必打听了,好差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周淮靠在软榻上,淡淡道,“核查皇家内账,向来是东宫的差事。去年东宫被废为庶人的缘由,听说和皇家内账有不小的干系,这烫手山芋才转到了三哥手里。” 洛臻把话里的意思琢磨了一下。 原著男主,下手黑哪。 祁王好歹帮他挡了一箭,箭伤至今还没有痊愈呢,只因为皇帝当面称赞了一句,楚王就开始坑弟弟了。 “既然不是什么好差事,能推掉就推了罢。”洛臻帮忙出谋划策。 周淮的想法却不同,“不妨试试看。” 既然祁王如此想,洛臻也不好再劝,马车里陷入了寂静。 “我这三哥,对敬端公主倒是颇为上心。” 宽敞安静的车厢里,周淮忽然睁开眼,提了一句,“许久不曾见他这么晚递牌子入宫了。”说罢继续车座软榻上闭目养神起来。 这句话提醒了洛臻。 她靠在车厢另一边,侧过脸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估量意味,仔细打量着身边仪态清雅的祁王。 如果说之前两三个月的试探相处,已经叫她放下了大半的心,那么这次紧急入宫,在皇帝面前保下了宣芷,她已经再无疑虑了。 洛臻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 “三爷对我家公主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关于此事,等回了王府后,我想找一天,同五爷仔细商讨一番。” 周淮闭目想了片刻,点点头,“三哥和公主虽然身份相当,但是两国间的局势尴尬,他们确实不大般配。你想要分开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洛臻一阵无语。 “额,不是。” 她无奈解释道,“五爷想岔了。我并不是想分开他们。——或者换个方式说罢,如果说,分开他们是不可能的呢?” 周淮果然一愣,愕然睁开了眼。 “此事说来话长。或许根本说不清。”洛臻把涌到嘴边的“穿进书里”,”男主女主”,“命运牵引”,“虐恋情深”,“去踏马的”都咽进了肚子里,郑重地问道,“有句古语唤做‘姻缘天注定’。五爷信么?” 周淮:“怎么说?” 洛臻斟酌着道:“具体的……不好说。诚如五爷所言,公主和三爷身份对立,性子也不大合,不像是般配良缘。但一步步走到今日,终究还是走到了如今的局面。三爷对公主有意,我家公主对三爷亦非无心。昨夜我辗转无眠,整夜在想着,如果他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势必要轰轰烈烈一场呢?” 周淮思忖了许久,反问道,“你想如何?” “之前我曾试过种种手段,意图让他们借着同窗情谊,便如世间普通男女般情投意合,稳妥结下一桩大好姻缘。但如今看来,竟是困难重重,举步维艰。三爷生性多疑,公主脾气傲直,身边众人别有居心。我在上京城人脉有限,想来想去,只能请五爷助力了。“ -- 第73页 周淮又问:“请我助力的意思,是要如何助力?” 洛臻道,“如果他们轰轰烈烈了一场,最后走不到一处去,散了,那也就罢了。如果他们将来真的走到了一起,公主这边我看顾着,三爷那边还请五爷多看顾着,至少,在有心人挑事的时候,伸手帮扶一把,两边厘清谗言,拨云见日。” 周淮:“……” “我想想。”他最后如此说道。 随着平稳的轮轴滚动声,马车里安静了片刻,祁王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老实与我说,你说洛氏本宗定下的承祧宗子不是你,而是洛雅之,此事可是当真?我记得你才是正房嫡女,洛雅之只是你母亲从小养在身边的族姐?” 洛臻刚刚了却了一桩大心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靠在马车另一侧软榻上,把额前缀着的流苏卸了,随手往小案上一丢,懒洋洋道,“自然是真的。我们洛氏的家规你想必也知道的,向来是有才能者居上。之前旁人说由我承祧,都是人云亦云,我懒得去理会罢了。不想连公主都误会了。” “是真的便好。父皇虽然当面听了你的说辞,但依他的性子,定然是会派探子过江查探的。” “本就是事实,不怕你老爹查。”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周淮接口道,“说谎。” 洛臻:“……” 周淮:“即使人云亦云,整个秣陵都的人都误会了,洛氏宗族承祧的大事,绝不会连敬端公主那边都瞒着的。”他伸手打断洛臻张口就要分辩的动作,“别急着说话,下一句想好了再回。我要听实话。” 洛臻闭上了嘴,头疼地坐起身来。 “和五爷说话累得慌。”她想了想,“算了,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洛氏当代本宗,原本确实是定下由我承祧的。国主和公主那边,也是这样告知的。——但这是在贵国大兵压境,逼得我家公主前来东陆‘游学’之前。” 周淮的眼神凝了一瞬,明白了八分。 “莫非是因为你陪同公主前来东陆,洛氏觉得太过凶险,宗族承受不起失去承祧宗子的风险——” “不错。定下由我陪着公主前来东陆之后,雁郡那边的族老吵了四五日,最后决定,本代改为双子共同承祧。我和我姐两人都是宗子,都录入了家族宗谱。” 说到这里,洛臻对着周淮一摊手,欣慰地道,“你看,我没骗你,也没骗你爹,两边都不算说谎。要信我啊五爷!” 周淮:“……” 周淮也觉得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既没有对父皇说实话,起先也没打算对我说实话。想从洛君的嘴里掏出实话来,就如同见洛君着女服一般,难。”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行了,别得理不饶人,你已经听到大实话了。”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城南祁王府。 周淮肩膀伤势未愈,今日在宫中走动又牵扯到了伤口,强忍着没出声,但归途中渐渐有血自衣裳下面渗了出来。洛臻扶他下了马车,进去正院,又遣人去穆府请了穆老大夫过来,将伤口重新包扎一番。 洛臻把两边的帷帐都放下来,左右拉得一般整齐了,拍拍手,左右看了看,满意地道,“好了,五爷辛苦,好好休息罢。今日穿进宫的这身好衣裳从里到外十二层,裹得我快断气了,我再去五爷的橱柜里挑一套好穿好看的,明日换上松快松快?” 周淮扶额,叹道,“索性你把我这橱柜搬走罢。” 洛臻大笑起来,连说不敢,果然翻橱柜寻了套东陆式样的男子大袖衣裳,转身出了正院。 踩着满院的梧桐叶走出几步,她停下脚步,在正房门外高声道,“方才忘记说了。有件事需要知会你一声,又怕你听了不高兴。我说同你说了再做呢;还是不同你说,直接去做呢。” 周淮隔着门道,“既然你左右都要去做,不妨提前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 洛臻道,“我想以西洋笔法,绘一副你的肖像。” 周淮奇道,“洛君有心替我画像,这是难得的好事,为何我会不高兴?” 洛臻:“第一,画里绘的是五爷没错,但画成之后,或许不止五爷一个人。第二,这幅画不会留在祁王府,是我在秣陵都时应允了家姐,要寄给她的。” 周淮:“……” 正房里没了动静,洛臻也管不着里面的人怎么想的,总之这件事算是说过了。 她回到自己的东跨院,趁着夜色还早,点起了油灯,翻出了画布炭笔,在雪白画布的中央,以炭笔勾勒出一个粗略的人像轮廓来。 她换了兔毫,嘴角噙着柔和的浅浅笑意,在人像轮廓旁以小楷写下: “祁王殿下。” 第48章 正院雪 祁王的箭伤休养了整个月,等伤口皮肉痊愈,可以随意走动无碍的时候,上京城已经彻底入了冬。 这日半夜下了好大一场雪,洛臻早上开了房门,院子里银装素裹,平日里见惯了的东跨院景色也焕然一新,几乎认不出来了。 颍川国地处西南湿热地带,秣陵都冬季虽然也下雪,但雪势极小,往往下不了两个时辰就停了,地上的积雪只够踩个脚印。 如今见了上京城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可把她给乐坏了。 这几日临近新年,泮宫门外贴出告示,关门闭馆二十日,直到年后才复课。 -- 第74页 穆子昂被自家老爹安排了差使,一大早便亲自送节礼过来祁王府。 他进王府是不必通传的,熟门熟路刚跨进正院,迎面便看见满院子灯笼歪倒,草木狼藉,雪球砸得满院墙都是。 沿着青砖道两边,整整齐齐,一样高矮大小,摆了二三十个形状各异的雪人,仿佛夹道等候将军检阅的兵士。 每个雪人都带了小帽,披了衣衫,系了腰勾带,蹬了鹿皮靴,脸上以黑炭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颜料画出眉毛嘴巴,表情各不相同,衣裳帽子颜色还搭配得挺和谐。 洛臻又穿了那身暗纹织银直裾衣裳,高高扎起墨色织银发带,站在一个雪人面前,手里拿了盒螺子黛,正在仔细地画眉毛。 周淮披了件雪青色大氅,站在遮风的廊下,捧着小手炉,嘴角噙着笑看着,任凭她满院子折腾。 穆子昂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过去行礼。 “啊,子昂,你来了。”周淮笑着招呼他,“有一阵子没见你了。近日可好?东台馆可有什么新鲜事?” 穆子昂面无表情地道,“回五爷的话,臣很好,好极了。那日从祁王府归家,便被父亲禁了足,每日早晚责问两次,五爷唤臣过府温书,臣究竟跑去哪里喝得烂醉如泥,是不是偷偷去了花街柳巷,直到前两日才放出来。如今已经无事了。” 洛臻听到耳里,笑得几乎岔气,停了手里的动作,拿螺子黛的尖头指了指穆子昂,“喂,穆公子,受了自家老爹的气,别把气撒在五爷身上。难道是我们逼你喝酒的,还是那天的狍子肉不好吃?” 穆子昂积在心头的郁气登时泄了,沮丧地走去廊下,找了处栏杆坐下来。 “五爷,你还与她混做一处。”穆子昂指了指院子里,“这些日子五爷不在泮宫,你不知道,她入祁王府随侍这桩事,东台馆现在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有些人的嘴脏得喷粪一般。” 周淮嘴角的笑意消失了,转过身来,追问了一句,“最先是谁传出来的。” 穆子昂道,“前些日我被禁足,等回了东台馆,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谁还说得清是哪个最先传开的!我想来想去,肯定和当日跟着三爷过来的几个人脱不了关系。” 周淮垂眼思忖了片刻,轻声道,“此事要查一下,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三哥自己是不屑做那嘴碎行径的,文小舅至今还在侯府养眼睛。把事情在东台馆捅出来的人,必定落在其他五六个人身上。” 穆子昂点头应下。 周淮抬眼看了看院子里四处撒欢折腾雪人的身影,“好在要过年了,泮宫闭馆休学,到年后才开。趁这段日子,想办法弹压一下,选几个出格放肆的训诫一二。洛臻这边,能瞒就瞒——” 刚说到这里,院子里的洛臻就高声接口道,“别瞒了,早听到了。” 周淮:“……” 穆子昂:“……” 洛臻:“五爷别忙活了。谁爱说闲话,让他说去。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被人背后说几句又不疼又不痒的,我不在乎。” 周淮:“……” 穆子昂想了想,居然大感赞同,几步走过去院子里同她说话:“洛君这几句话,颇有宠辱不惊的高士风范。先前我言语有欠考量,穆某在此赔礼了。”说罢一揖到地,行礼致歉。 洛臻描好了雪人眉毛,倒退两步,满意地端详了几眼,向穆子昂这边颔首回礼, “穆公子不急着赔礼,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后面还有半截——被人背后说几句不疼不痒,我不在乎。谁敢当面说,我打折了他的腿。” 穆子昂:“……” 他掉头就走回廊下,“五爷,你断然不能同她混在一处了。这姓洛的满嘴歪理,当心带歪了五爷。” 周淮捧着小手炉,望着漫天飘雪,悠悠感慨道,“如何算是歪理呢。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正此理也。” 洛臻手上拿起个胡萝卜,噗一声塞进雪人的脸上,扎得雪团四溅,笑道,“我就知道五爷定是赞同的。穆公子快别说了,你的那套高士风范,在上京城是行不通的,还是赶紧收一收压箱底罢。” 穆子昂自然不同意,当场大声辩驳了起来。 三人正隔着半个院子你来我往地辩道,忽然听到有人在正院外通传,“宫里差人送了节礼来。” …… 冯大管事跟随在周淮身后,快步赶往王府正门迎接。 冯大管事激动万分,抹着眼泪,低声念叨着,“五爷,九年了,自从娘娘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宫里赐下的节礼了。” 周淮面上没什么表情,吩咐开了库房,寻出旧年用的紫檀香案并红布黄绫,摆在大堂正厅外的前庭。 打理安顿好了,这才吩咐人大开正门,引宫中赏赐太监进来。 今日过府送节礼的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福喜,穿了身簇新的衣料,笑容满面地进来,迎面便拜, “五爷过年吉祥。皇爷今儿心情好,大清早的将各位殿下公主送去宫里的节礼一字摆开,挨个鉴赏了许久,见了五爷亲手写好裱制的五福万寿春联,大为赞赏,称赞道,‘字写得好,对子对得好,寓意更好’,当场命奴婢贴在了南书房外头,又命奴婢将宫里的节礼送过来五爷跟前。” 周淮笑着与福喜寒暄了片刻,封了厚厚的红包亲手递过去,又赐了热茶细点,这才将人送出王府。 -- 第75页 随着祁王府正门缓缓合拢,周淮转身往正院走去,脸上挂着的温和笑意在风中消散,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直到进了院门,迎面看见互砸雪球打成一团的穆子昂和洛臻,浅淡的笑意才又回到了眼底。 “别砸了。”周淮站在院子门口出声阻止道,“满院子都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了。” 穆子昂果然住了手,将雪球砰的丢在地上,指着洛臻怒道,“今日在五爷府上就算了!下次去我家城外的别院,整个冬天没有人住,院子里能积三尺的雪,看穆某砸得你满地找牙!” 洛臻哪里肯示弱,当即道,“好呀,我等着。看谁把谁砸得满地找牙。今日么……” 她手里攥了个大雪球,抛在空中掂了掂,忽然狡黠一笑,反手就冲着周淮身上砸了过去。 这天入夜时,正院的修缮单子递过来,王府账房惊得下巴都掉了。 祁王独自居住、常年清净无事的正院里,所有悬挂的灯笼全部更换,种植的草木更换一大半;正房里所有的殿下衣物鞋帽全部报废,需要重新添置齐全;院子里铺地的青石板需要修补四五处,就连院墙都添了几道裂纹要补。 …… 年末的最后几日,上京城相熟的高门大户抓紧机会,相互递送节礼。家家户户门口清洁扫除,神龛里换了新画像。百姓家的垂髫小童不必再去学堂,整日在街上跑动打闹。官衙封印,同僚见面闭口不谈公事,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朝堂对手,这几日见了面也客客气气互相作揖,道一声“新年将至,阖家大吉。” 除夕了。 这是宣芷和洛臻在上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宣芷接旨入宫过年。 洛臻在祁王府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星期六上夹子,更新会推迟到晚上,早睡的亲们别等,可以第二天起来看 笔芯~ 第49章 除夕宴 除夕晚上,按照往年惯例,皇帝在宫中大摆筵席,开了热热闹闹的家宴。 已经开府建牙的平王,楚王,尚住在宫里的五名未嫁公主,都去了。就连前来游学的敬端公主宣芷,皇帝吩咐了一句‘与天家同庆’,也盛装入宫赴宴。 祁王周淮没去。 周淮的母妃是除夕之夜过世的。当日的宴席歌舞正热闹,庆瑞宫忽然传来了贵妃薨逝的消息。皇帝大觉得晦气,当场喝令左右,将传递噩耗、痛哭不止的庆瑞宫大宫女架出去杖毙了。 第二年除夕家宴,皇帝想起去年的晦气,怕年幼的祁王在筵席上触景伤情,当众落泪,扰了今年家宴的兴致,便传口谕免了他赴宴。 九年了,如今也成了惯例。 祁王府早已习惯了。几名管事早早地采买起来,厨房锅灶忙得热火朝天,食材流水般的进出,全府上下铆足了力气准备除夕家宴。 今年情况特殊,洛臻也在祁王府过年,冯大管事还特意吩咐,派了十几个采买小厮,四处寻摸了不少罕见的山珍海味来。 洛臻下午在后花园投喂了雪珠和玉奴,又去琉璃顶花圃里转了一圈,对着刚发出三四个新花苞的胡姬兰一阵摆弄,不小心又弄掉两颗,当即被花农捶胸顿足请了出去。百无聊赖之下,索性去偏院箭场练箭。 到了傍晚时分,何大管家亲自过来邀她去正院花厅。她在大圆桌前桌下,扫了眼桌面铺的满满当当的菜肴,当即吓了一跳。 “邺王殿下的丧期不满两月,咱们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喝酒吃肉罢。”她指着桌面上的美酒佳肴,“府上管家们不知道?” 周淮拿起红泥小炉里温着的长颈玉酒壶,翻过面前的雕环方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洛臻满满斟了一杯。 “宫里提前知会了,六弟尚未及冠,属于幼年殇逝,灵柩不入皇家陵园,丧期从简。——七七四十九日过后,猎场那边做足了打醮道场,兄弟们就不必再服斩衰了。” 洛臻听得皱眉,“虽说尚未及冠,毕竟是已经册封开府的亲王,如今两个月的丧期都不到,就过去了?未免太简慢了罢。” “你初来上京城,见不惯这些。多见了几次,便见怪不怪了。——想必是父皇的意思,不愿丧事耽搁了过年的兴致。” 周淮说罢举杯,“满饮此杯,就当是送六弟最后一程罢。” 两人互相敬酒,酒杯见底,洛臻拿过小锅里温着的酒壶,再次斟满了两个方杯,随手摇了摇玉壶,里面只剩下小半壶酒。 “五爷府上什么都好,就是酒壶太小。”她拎着小巧的长颈玉壶晃了晃,“讲起来是一壶酒,几口便喝干了,实在不过瘾。” 周淮接过长颈玉壶,晃了晃分量。 “往年都是独自过年,我酒量普通,这么一壶酒喝下去,有个三五分酒意,差不多便可以散席了。今年有洛君陪着过年,只记得换了大杯,一时间倒忘了换大壶了。” 花厅里伺候的内侍得了吩咐,立刻飞奔去寻大酒壶。半刻之后,几个内侍合力捧了个花瓶大小的双环蟠龙首铜方樽来。 方樽里盛满了琥珀色的美酒,在两人震惊的视线中,内侍们吃力地抬上了桌。 上桌的时候砰的一声,砸得桌子腿儿晃了晃,洛臻赶紧伸手按住了圆桌边缘。 “我个乖乖。”她站起身来,仔细打量,啧啧称奇,“这是哪个前朝的古董,平日里锁在库房里,今天翻出来了?看这成色,至少有三五百年了罢,我算是见识了。” -- 第76页 她双手去捧方樽,想要试着从里面倒酒。 足有半人高的铜樽,一个人又哪里能稳稳地倒出酒来,折腾了半天,上好的酒水洒了满桌子,就连旁边摆放的珍馐佳肴也有不少遭殃的。 周淮看不下去了,起身拎起喝空的长颈玉壶,将壶口探进方樽里,从里面舀了半壶酒出来,亲自给洛臻盛满了方杯,叹道,“别忙了,歇歇罢,坐下来喝你的酒。平白糟蹋了我一桌子好菜。” 洛臻坐下来喝了酒,再伸筷子去夹桌上的鲈鱼脍,焖熊掌,蒸驼峰,果然每道菜里都带着一股子酒味。 那边周淮夹了一筷子清炖乳鸽,细微地皱了皱眉。 放下筷子,舀了一匙上汤白菜,又皱了皱眉。 洛臻起先还忍着,后来越看越乐,哈哈大笑起来,索性唤人再拿了个长颈玉壶过来,学着周淮的样子,在方樽里舀满了酒,放在他面前。 “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吃什么上汤白菜,来喝酒,咱们行酒令!今日不醉不休!” 到了掌灯时分,正院四处点起了灯火,映得角落里亮如白昼。 花厅中两人推杯换盏,行了几遍酒令,洛臻刚觉得有三分微醺酒意的时候,王府大管事神情紧张,风风火火地跑进了花厅里。 “宫里来人了!” 冯大管事禀道,“传圣上口谕,请五爷进宫赴家宴!” 花厅里对坐的两人齐齐一愣,互看了一眼。 周淮放下酒杯,起身整理了衣衫,起身出去迎接。 这次宫里来的还是福喜。 据他形容,今年的除夕家宴热热闹闹吃到中途,皇帝放下筷子,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去年缺了老二,今年缺了小六儿。” 这句话出了口,欢声笑语的宫廷家宴顿时一片死寂,人人低下头去,无人敢开口接话。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皇帝再度开口,又说了一句话: “派个人去祁王府,把老五叫来罢。” 周淮听福喜声色并茂地形容完当时的场面,又给他包了个大红封,换了套入宫觐见的亲王服制大衣裳,吩咐开了王府正门,打起仪仗,浩浩荡荡入宫去了。 只留下洛臻独自坐在花厅里,对着吃了一半的席面,再继续喝酒,渐渐觉得没滋没味起来。 她只喝了半壶酒,吃了几口菜,就放下了筷子,几步走到花厅门口,对着星辰闪烁的夜空出神。 上京城入了夜,炮仗声明显更加密集了,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小儿嬉笑欢呼声,空气里渐渐传来一股焰火点燃后的硝石味儿。 洛臻双手抱臂靠在雕花木门上,视线越过高耸的王府围墙,出神地望着周围不时亮起的隐约焰火光芒。 不知远在秣陵都的父亲,母亲,姐姐,可曾安好。 原以为在上京城的第一个新年,就是这般独自吃喝守岁中度过了,没想到,还没到子时,王府大门口一阵人马喧嚣,入宫赴宴的祁王居然回来了。 洛臻看看漏刻时辰,诧异万分,只怕宫里出了什么事,急忙迎了出去。 宫里果然出了事。 但出事的人,和祁王没关系。 …… 周淮应召进宫赴宴,皇帝赐下御酒一杯,吩咐祁王入座。 宫人新开了一席。坐的地方,正是以往邺王坐的位子。 老六空着的位子,被老五填补上了,皇帝空落落的心也平复了,酒过三巡,皇帝渐渐放开了心怀,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在座的平王,楚王,还有几位公主看准机会,各个接口凑趣,哄得皇帝开怀大笑。 眼看这场家宴就要圆满结束的时候,却有个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闯进了宴席,跪倒在皇帝御前,匍匐痛哭不止。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上前阻拦。 只因跪倒在皇帝面前痛哭的人,乃是邺王的生母,后宫册封的四妃之一,华凝宫的纯妃娘娘。 除夕当日,纯妃浑浑噩噩在房里从清晨躺到入夜,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厢房外窃窃私语,提起了皇帝在家宴当众叹息说出的那句话: 去年缺了老二,今年缺了小六儿。 纯妃猛地坐起身来,捂脸崩溃痛哭,连梳洗打扮都顾不上了,就这么衣衫不整地闯入了皇帝的家宴,跪在御前哭求皇帝看在往日对小六儿的父子情分上,允邺王棺椁归京,葬入皇陵。 大殿通明的灯火下,纯妃娘娘顶着一张惨淡的花容月貌,一边痛哭一边拼命磕头,磕得额头流出血来,一滴滴渗入大殿金砖缝隙。 在场诸人屏息静气,眼睁睁看着皇帝的脸色变了几变,越来越阴沉,最后摔了金杯,掀了御案,拂袖而去。 今年的除夕家宴戛然而止,匆忙收场。 …… 洛臻随周淮进了正院,听他几句话简短提起席间发生的故事,越想越诧异。 “这么多禁卫值守的宴席,怎么就叫纯妃娘娘闯进去了?席间你老爹随口说的一句话,又是怎么长了翅膀,传进她耳朵里去的?我看哪,肯定是你哪个兄弟暗中下手了。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你们老周家的人,啧啧,下手黑哪。” 周淮微微一笑,解开银貂大氅,递给身边伺候的内侍,吩咐随侍全部退下。 “我们老周家的人下手黑,你今日才知道?” 洛臻敏感地问了句,“喂,五爷,不是你下的手罢?” -- 第77页 “前脚才在家宴上说的话,后脚便传到了华凝宫,如此快的速度,不论是我还是大哥三哥,都没有如此通天本事。——只怕是宫里的人自己做的。” 周淮淡淡回道,“此事做得匆忙,疏漏甚多。等父皇明天气头过了,回想起个中蹊跷,一查便能查出来。唯一的应对办法,只能连夜下手,把所有牵扯进去的人全部除个干净,来个死无对证了。” “啧。”洛臻叹了声,咕哝着,“你们这上京城,简直像个吃人的怪物。还能不能让人安生过个年了。” 周淮走回花厅圆桌坐下。 满桌的酒席早已撤下了,只留着半人高的双耳蟠龙方酒樽,依旧杵在圆桌中央。 周淮拿起长颈玉壶,又从铜樽里舀了半壶温酒,给自己的酒杯斟满。 “又怕了?”他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从容啜了一口酒。“再怕,你也得在这儿呆满三年。” 洛臻笑起来。 “怕也无用。索性不怕了。”她走过去,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五爷上次在北苑山道里说的话,我至今记着呢。” 就在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传入两人耳朵。 洛臻隔着窗棂向外看去,只见王府大门方向的夜空里,闪过一阵隐约的焰火光亮。 无数的欢呼笑闹声随即轰然传入了耳畔。 原来是子时到,新年来临了。 千响鞭炮绵延不绝的噼里啪啦响声之中,日夜交替,去旧迎新。 王府几位管家站在正门前,指挥小厮们将一筐筐的铜钱撒到门外。门外等候已久的百姓家的垂髫小童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的争抢王府岁钱。 四处传来的无数笑闹声和互相恭喜的新年道贺声音中,洛臻吐出一口心头的郁气,决定了,有什么烦心的事,等明日起来了再烦心罢! “听那儿的动静热闹得很,” 她指着喧闹不绝的正门方向,“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乐呵乐呵?” 周淮道,“你去凑热闹罢,我就不去了。” 他将方杯举到唇边,又啜了一口酒,抬眼去看上京城四处被焰火映亮的夜空。 今夜的上京城,同九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洛臻。”他忽然唤道,“你信不信一件事。” “嗯?”洛臻诧异地回过身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祁王直呼她的名姓。 周淮放下酒杯,说道,“有句古话叫做: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 第二日清晨,大年初一。上京城的王侯之家,互相私下里交换着宫里传出的消息。 除夕宫廷家宴上,纯妃娘娘无诏闯入宴席,触怒圣上,被褫夺妃位,禁闭于华凝宫,非诏不得出。 除夕当夜,纯妃投缳自尽。 无论上京城中的高官贵戚们暗地里如何心中震动,总归不影响年轻人热闹过年的气氛。 ——宫里无声无息去了个妃嫔,谁在乎呢。 大年初五这天,亲王规制的祁王府双驾马车载了周淮和洛臻两人,早早出了西城门,一路往城外西郊疾驰而去。 祁王府年前便约好了,初五这天去穆家城郊别院“踏青”。 除了祁王和洛臻两个,踩着满地积雪一同前往穆家别院“踏青”的,还有泮宫里无聊到几乎发霉的宣芷。 宣芷看起来一副端庄自持的储君姿态,其实骨子里是个爱疯爱玩的。要不然秣陵都时,也不会整天被洛臻带着到处在都城里晃荡了。 前几日接到祁王府邀约“踏青”的帖子,宣芷看到帖子里提到穆家别院‘深山无人庭院,三尺过膝深雪’,眼睛都发亮了,激动地四更就起身,到的比祁王府马车还早。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初五当天的穆家别院,除了周淮、洛臻和宣芷,竟然来了别的客人。 洛臻掀帘子跳下马车,迎面就看到身为东道主人的穆子昂一脸便秘神情,尴尬地站在别院大门外,想要走开,又不敢。 第50章 穆家别院(上) 宣芷披了件正红金绣牡丹大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里。 楚王周浔穿了身绛紫锦袍,隔着一道门槛站在门外。两人对面说了几句什么,周浔伸手要拉扯宣芷的衣袖,宣芷往后一避,周浔便拉了个空。 周浔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洛臻见了这情形,上前疾走几步,拉着宣芷便往别院门里走。 “公主新年大吉,三爷新年大吉。“她若无其事笑道,” 这么大冷天,两位怎么站在门口呢,先进去了再说话罢。” 楚王沉着脸色跟进门来,勉强回了句“新年大吉。” 穆子昂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把贵客迎进了正厅,大声吩咐别院伺候的侍从上茶。忙活了好一阵,好容易把剑拔弩张的情况安抚下来,洛臻做了个手势,示意穆子昂去外头说话。 她低声埋怨,“不是说好了我们几个私下里出来玩儿的么?怎么把门口这尊大佛也请来了。” 穆子昂的脸色也不好看,“谁请他了,是下面准备的时候,不知哪处走漏了风声,被三爷听到了,自己找上门来的。难不成我还能把三爷打出去?” “行了,那你这东道主可得仔细些,我家公主脾气上来,马鞭子说抽人就抽的。” 穆子昂听得打了个寒战,急忙亲自仔细巡查各处,安排人手去了。 -- 第78页 东道主急匆匆跑去四处安排,洛臻快步往来处走,同慢悠悠落在后头的祁王碰了面,小声说,“五爷,上次出宫回府路上,在马车里跟你说的事儿,关于公主和三爷的……没忘罢。” 周淮道,“没忘。”他打量了前方的正厅一眼,“但我怎么觉得,看他们如今剑拔弩张的情形……我们在旁边助力,也没什么大用呢。” 洛臻糟心地摆摆手,“这就不劳五爷操心了。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咱们做好分内的事儿,成与不成,看他们自己罢。” 三爷和公主的气氛不对付,穆子昂一颗心拎着,说好的三尺雪深的庭院也不好去了,只得去了南边通了地暖的暖阁,四个人玩叶子牌。 但是总共五个人,玩牌的就四个,总有一个人落了单。穆子昂便要起身避让。 洛臻一把按住了他,“你是此间主人,哪有客人自顾自玩成一堆,请客做东的主人在旁边干看着的道理。”说着就要起身。 宣芷却又一把按住了洛臻,“穆公子原本就是要请你和祁王殿下,我只是顺带的。哪有我这位陪客自顾自玩起来,倒叫正客在旁边干看着的道理。” 众人都以为宣芷要起身让座,穆子昂正要阻拦,却见宣芷冷冰冰瞥了一眼对面的楚王,“如果说我是陪客,楚王殿下只能算是不速之客了。还不把位子让开,坐旁边看着去。” 众人一阵无语,周浔倒是喜形于色,当即起身把位子让给洛臻,自己坐到宣芷身边去看她的牌。 几人打了几轮牌,瓜果点心流水似的送上暖阁里。说是打牌,打牌的几个人又各个心不在焉。 宣芷低声和身边的楚王说话,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知道在争执些什么。 洛臻连试了七八种瓜子糕点,每种评头论足一番,这种乌梅渍得太甜,那种瓜子炒得太苦;驴打滚吃起来还行,名字起得太俗;没放鲜花瓣的糕点哪里配叫“玫瑰糕”;最后感叹一句,“穆公子,堂堂右相府邸,家里的饮食太不讲究了。下次我托人从秣陵都带些糕点方子给你。”听得穆子昂脸黑如墨,几度要掀桌。 洛臻磕着瓜子,心不在焉地连赢了两把,正想着今天的手气怎么这么顺,对面的祁王轻飘飘又丢下一张九万贯的牌来。 “又是我赢了!” 洛臻大喜,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摊,催促道,“各位,生气的吵架的都歇一歇,拿钱拿钱。” 穆子昂查了桌子上的牌,核对无误,叹了口气,开始清数筹码;周淮把手里的叶子牌合拢放到旁边,从面前筹码里取出一叠,推到她面前。 洛臻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五爷,给我看看你手里的牌。” 正要去翻周淮合拢的叶子牌,周淮已经抢先一步,把自己的牌放进了桌上的一大摞牌里打乱了,若无其事道,“开下一局罢。” 洛臻看在眼里,想了想,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凑过去耳边问了一句,“怎么次次都这么巧。该不会——是故意输我的罢?” 周淮的嘴角微微一勾,开始发牌,“大过年的,你只管打牌,想这么多做什么。” 洛臻还想再问,那边穆子昂已经察觉不对,敏感地盯了过来,“姓洛的,你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说,非得凑到五爷跟前去捂着嘴说?” 洛臻撑起半边身子,回过眸子,似笑非笑道,“特意凑到五爷跟前去说……自然是因为有些话不能在人前说呀。” 穆子昂脸色发红,咬牙道,“五爷,她、她又存心勾搭你!别着了她的道。过了今儿这次,下次我再不请她来了!” 周淮唔了声,不紧不慢回了一句,“有洛君在,宴席方才有趣。你不请她来,此间无趣,我也不来了。” 穆子昂:“……”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音,在耳边炸裂开来,暖阁内众人齐齐唬了一跳,急忙循着声音去看,只见宣芷和周浔那边又杠上了。 “楚王殿下好大的威势,偌大的上京城内,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想寻谁的晦气便上门去寻,躲也躲不掉!” 宣芷粉腮含怒,“口口声声说了一堆好听的,阿臻出事的时候,你怎么想不起去帮扶一把!不帮扶也就罢了,她一个人安分守己地待在祁王府,又怎么碍着你了。你家那个四姐,还有文旭那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竟然带着他们登门羞辱阿臻!说什么‘事出突然’,‘非你所愿’,依我看,你跟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楚王方才抬手砸了一个茶杯,怒气稍微收敛了些,按捺着沉声回道,“公主讲讲道理!我去老五府上是去羞辱洛臻的么?我是去找你的!我平素出门身边总是一大帮子人,又如何会留意到究竟有谁跟着去了,谁没有跟去!” 他越说越怒,伸手一指门外,“公主且睁大眼,瞧瞧外头冷冷清清的场面!就是担心你误会,我今日特意吩咐他们,一个都别跟来!专程来找你解释!你还要我如何!” 两个人越吵越凶,吵到最后,已经开始一人一句,“活该,谁叫你乱吃飞醋!”“谁说我吃醋了!哼,我会吃你的醋?”“呸,你就是在吃醋!”“说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有!”“就是没有!” 此间主人穆子昂的表情乍青乍红,已经恨不得原地钻洞消失。 周淮捧着茶盏,随手从袖子里摸出本书,翻开了一页。 -- 第79页 洛臻听得耳朵疼,把桌子上的叶子牌收了,走到周淮身侧坐下,胳膊肘轻轻一撞,对争吵不休的两人方向努了努嘴。 周淮丢了个眼神过来,示意她打头阵。 洛臻想了想,找穆子昂寻了纸笔,在纸笺上飞快写下一行小字,揉成了小团,觑准了时机,趁宣芷气得扭头不理睬的当儿,迎面丢给了楚王,使了个眼色。 周浔反手一抓,将纸团在半空中接住了,在掌心打开纸团,扫了一眼。 纸笺上只写了八个字: “别问理由,直接认错。” 周浔阴沉着脸色,冷哼了声“不知所谓”,把纸笺揉吧揉吧,重新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角落里。 洛臻没辙了。 她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祁王,示意这次该他上了。 周淮想了想,没有动笔墨,而是轻巧地提起新的话题。 “子昂,听说你家别院种了十顷腊梅?到了冬春时节,万花绽放,暗香浮动,乃是上京城近年来的新十景之一?” 楚王的神情微微一动,看了眼对面宣芷绷紧含怒的如玉侧脸。 对着祁王抛过来的话题,穆子昂求之不得,恨不得早些逃开这令他坐立难安的暖阁,立刻起身接过话题,“坊间说法过誉了。后园种植的腊梅其实并没有十顷那么多,但上千株还是有的。五爷,我带你过去看看?” 周淮允了,招呼了洛臻一同前往后院。 他们三人站起身时,暖阁里僵持不下的另外两位,同时抬眼看向周淮三人。 洛臻笑着过去把宣芷拖起来,“走罢,公主,大名鼎鼎的上京新十景之一,‘十顷暗香’,不容错过喽。” 这边宣芷被洛臻拖走,身影刚刚消失在暖阁门外,那边楚王已经站起身来。 “咳。”周浔想起刚才和宣芷仿佛两只菜鸡互啄的场面,面子有些抹不开,略尴尬地道,“老五,我就不过去了,你带人看好公主,在雪地上行走时,务必小心脚下安全。” 周淮站在门口,极随意地答了一句。 “三哥说什么糊涂话。这处别院清净少人,除了我们几个,只有护院小厮了。护卫公主安全的人选,除了三哥,还能是谁呢。” 楚王精神大振,仿佛瞌睡的时候有人正好送来了个枕头,叠声地道,“对,护卫公主安全。安全紧要,大雪天的,别又摔了。” 他立刻大步跟了出去。 穆家别院占地颇大,后院靠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就算没有十顷方圆,六七顷地总有了。 五人穿戴好了雪地里行走的行头,什么护耳,皮裘,遮风帽,麂皮靴,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踏进了后院梅林。 宣芷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三尺及膝厚雪’,激动得两眼放光,绷紧的一张冰雪容颜也终于带了笑。楚王看得真切,立刻抓紧机会,殷勤地过去跟前跟后,‘护卫公主安全’。 洛臻和周淮并肩走在后头,前面两人的事情,同样看得真切。 周淮看了片刻,笑叹了一句,“托你和公主的福,这辈子终于见到我这位三哥犯蠢的模样了。” 洛臻踩着地上吱嘎吱嘎的积雪,随手拨弄着小径两边伸展的梅枝,“以前少见,以后估摸着会经常见。” 周淮随着洛臻走下青石小径,往梅林深处走了十几步,反问了一句,“他们当真适合?” 洛臻隔着梅枝瞥了眼前方几乎靠在一起的两个背影,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目前情况来看,分开是不可能分开的。至于以后适合不适合,那就再说罢。总得在一起试试才知道。” 周淮心中的疑虑更重,眉间蹙起,轻声道,“万一在一起了,以后却不适合,那公主清誉……” “五爷向来精明,今日怎么糊涂了。”洛臻笑起来,“你老爹三宫六院,今年宠这个,明年宠那个,怎么没有人担忧他老人家的‘清誉’呢。”她抬着下巴指向宣芷的方向,“公主如今喜爱三爷,便同三爷在一起。以后不喜爱了,换个新人宠爱便是。” 周淮:“……” 他转过头来,沉默地盯着洛臻看了一会儿,伸手按了按隐约跳动不止的太阳穴,当先往前走去。 第51章 穆家别院(下) 洛臻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还在左顾右盼,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冬日美景。 四周都是盛放的嫩黄吐蕊腊梅,近日新落下的皑皑白雪覆盖在枝头上,梅香浓郁,发间留香。 她边看边赞,跟在周淮身后走出了百余丈距离,眼角突然瞥见一处与众不同的花枝,枝干比起周围树木突兀地拔高了不少,花色也截然不同,不由咦了一声,指着那颗粗壮大树,惊讶道,“这颗不是梅树。” 周淮停下脚步,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这颗是望春玉兰。上京城附近特有的品种,以白玉兰居多,粉玉兰不多见。想来是因为这株品种罕有,穆家不忍砍伐,便留在梅园里了。” 洛臻凑近了几步,去看枝头那几朵白里渐粉的硕大玉兰花,啧啧赞道,“果然是极漂亮的品种。”说着停在树下,左右四顾,做出寻人的姿态来。 周淮猜到她要做什么,失笑道,“你若想要摘几朵花,这等小事不必问子昂了,他不是小气之人,必定会答应的——” 话还没说完,洛臻已经抬手,啪嚓,折下一整枝望春玉兰的花枝来。 -- 第80页 她捡的这处花枝是玉兰花开得最好的一枝,统共开了七八朵,树干蜿蜒,配着粉色半开的玉兰,别有意趣。 但被她折去了整枝繁茂花苞的望春玉兰树就不太好了,放眼望去,直接秃了一块。 洛臻抱着玉兰花枝,偷笑着一拉周淮,“趁穆子昂没发现,快跑快跑!” 周淮:“……” 宣芷正在前方梅林尽头处一株满树盛开的腊梅树下,和楚王低声细语着什么。 镶着雪白毛边的风帽戴在宣芷头上,毛绒绒的一圈,映得佳人的容颜更加娇俏。周浔心里痒痒的,不由探出手去,帮佳人把下颌松开的细带系紧些,正要继续往上,去探那嫣红的唇瓣,背后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公主!”洛臻抱着大枝的粉色玉兰花,快步从梅林里过来,把大捧花枝往宣芷怀里一塞,顺便用身体把周浔隔开些,笑道,“特意为你寻来的,上京城特有的粉枝玉兰。好看罢?” 宣芷果然喜欢得很,抱着就不放手了,连声道找个花瓶养起来。 周浔黑着脸瞪了洛臻一眼,转身大声唤穆子昂过来,问他讨要花瓶。 穆子昂落在最后,听了楚王传唤,匆忙赶过来,见了公主手里花苞繁茂的大支粉玉兰,顿时心疼地一阵胸口抽搐,强忍着没说话,出去寻花瓶了。 趁宣芷仔细欣赏端详粉玉兰的时候,洛臻凑近到楚王身边,压低声线问了句,“三爷,若是我没过来,方才您的手……打算往哪儿去啊。” 周浔没搭理她,沉着脸色擦身而过,走到刚出梅林的周淮身边,丢下了一句话。“管好洛臻,否则我迟早会收拾她。”说罢远远走去了梅林另一边。 洛臻几步走过来,看着楚王远去的背影,笑问道,“怎么,三爷骂我了?” “你知道就好。“周淮的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赞同之意,“既然说他们是‘姻缘天注定’,分也分不开,就让他们两个自处去,你又何必横插一脚得罪三哥。” “不一样。”洛臻脑海里闪过原著的情节,脸色的笑不知不觉淡去了。 “两情相悦,贵在‘情’字。心心念念,最为动人。——却不能轻易跳过这一步,直接入了帷帐之中,闹出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她想起了原著中皇家猎场之后紧随的一系列 ‘因爱生恨’,‘相爱相杀’,‘带球跑’剧情。 原著的虐恋剧情线在现实中早就崩得找不着北了,但‘带球跑’相关剧情还是毒到让她每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 自从皇家北苑猎场的致命一箭后,她算是见识到冥冥之中某种可怕的无形力量了。谁也说不清楚,现实中发生的种种浓情蜜意,会不会在某个关键点直接跳到原著的‘带球跑’虐恋剧情。 总之,必须扼杀在襁褓里。 想要扼杀‘带球跑’剧情,最简单的,就是根本不要出现‘球’。 洛臻想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一言难尽,总之他们两个人吧,分是分不开的,但是在一起罢……又不能让你三哥有机会入了内室,弄出孩子来。” 对着周淮复杂的眼神,她摊开手,无奈地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很麻烦,所以才求了五爷帮忙啊。” 周淮盯了她一会儿,转开视线,轻描淡写问了句,“你们在秣陵都时,都是这般当众探讨床笫之事的么?” 洛臻愣了愣,恍然大悟。 难怪方才祁王眼神那么奇怪……原来是东陆风气保守,听不惯了。 “五爷不喜欢听,我就说这一次,以后都不说了。”她急忙抬手起誓,“总之,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周淮淡淡回了声,“知道了。” 这时候,穆子昂已经吩咐下人寻了个半人高的粉彩方口大梅瓶来,宣芷亲手将玉兰花枝放入梅瓶中,放置在梅林不远处的映雪亭里,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 皑皑雪中,人比花娇。楚王心动之极,当场命人摆下画案,以写意画法绘出一幅《雪中图》,用笔颇见功力,题字印章,当场赠与宣芷。 宣芷鉴赏了片刻,抿嘴一笑。 之前的种种过节不快,便在这一笑中揭过了。 这天穆家京郊别院的晚宴,可谓是宾主尽欢。 洛臻吃喝谈笑了整个晚上,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公主很开心,楚王很老实。穆子昂夹在他们中间,还是那副恨不得自戳双目的模样。 不对的是祁王这里。 整个晚上,虽然周淮神色如常,谈笑自若,但不知怎的,洛臻却始终有个本能的感觉,祁王不高兴。 晚宴用罢,已经是掌灯时分。洛臻和楚王一起送了宣芷出门,登上来时的马车。汪褚亲自充作车夫,挥鞭驾车离开了京郊穆家别院,回返泮宫学舍。 楚王送了公主,自己也离开。 穆子昂唤来了门外等候的祁王府车马,周淮正要登上马车,袖子被人从后拉住了。 “府上没有要紧事,不赶时间罢?”洛臻扯着他的袖子不放,声音里难得带了些恳求的意思,“时辰还不算太晚,我想再去一趟后院的梅林,能不能陪我去?” 穆子昂听了便上来赶人,“梅林就在那儿,又不会跑,要去看的话你自去!别拉扯着五爷,叫五爷跟着你一起去喝风!” 周淮颀长的身影站在别院门口红灯笼的光下,淡色光晕映亮了眉眼,雅致如玉,却又带了些意兴萧瑟的味道。 -- 第81页 “天色已经黑了,你若是想要看梅林,不如改日?”他系好了披风,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炉,平静道,“过几日,拣个晴好的天气,我让子昂过府来接你。” 洛臻不干了,攥着周淮的厚锦袖子不放手,“纵然梅林就在那儿,但过了几日,就不是五爷陪我看了啊。” 周淮抬脚欲走的步子一顿,叹了口气。 “子昂,”他回转身吩咐道,“把梅林小径两边的灯台都点起来。” 两刻钟之后,不仅梅林小径两边的数十个石座灯台都点起来了,穆家别院临时又找出来上百盏的气死风灯,挨个点亮了,放在路边。 洛臻熟门熟路地踩着林间积雪,沿着下午的脚印,又走回了梅林中央那株罕见的粉玉兰树下。 周淮抬头见了望春玉兰树秃了一边的奇形怪状模样,想起下午的场景,撑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要回来看入夜后的十顷暗香,原来还是惦记着这株粉玉兰。先前那枝赠了公主也就罢了。如果你敢再偷一枝自己藏着,看穆子昂放不放你出门。” 洛臻听了,回了句“他敢。”只管自己围着粗壮的树干走了两圈,选定了另一枝花苞五六朵、开得热闹繁盛的花枝,咔嚓,折下了。 周淮心里早有准备,摇了摇头,往后让了两步,“事情既然做了,自己同子昂说去,别指望我帮你说项。他若是要打你也别往我身后躲。” “哪儿能呢,我觉得他不会。”洛臻笑吟吟抱着繁茂花枝,几步走回梅林小径,借着周围灯笼和石座灯台的烛光,仔细地拍去了花枝间残余的细雪,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几眼,越看越喜欢,手指轻轻捏着粉色的花瓣,简直爱不释手起来。 “当真这么喜欢?”周淮问了一句,回头看了看两边秃得左右匀称的望春玉兰树,伸手往侧边一指,“斜里那枝也不错,发了五只花苞,形状疏密有致。” 洛臻顺着手指看过去,和怀里的花枝比较了片刻,“还是折下来的这枝更好。树上那枝就留给穆子昂罢,省得他明天看到了哭鼻子。” 说罢,她再次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花枝,确定朵朵花苞干净可爱,没有半分残雪,这才郑重其事地将整枝粉玉兰递给了周淮。 “这枝花,是折给你的。” 周淮第一次闪过惊愕的神色。 他垂下眼眸,望着怀里的花枝半晌,反问了句,“为何赠我?” 洛臻趁机过去赔罪。 “虽然不知是怎么惹你生气了,但是总归是我的错。”她指着折下的花枝,恳切地道,“这树玉兰花不是我的,整院子的梅林也不是我的,但踏雪折返、折花相赠的这份心意,却是独我一人,独你一份的。——五爷,莫气了。你不开心,叫我如何开心呢。” 周淮没有回话,只是垂下视线,望着怀中的玉兰花枝出神。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抬起眼来,微微地笑了。 “洛君有心了。” 他的相貌随了母亲,原本就生得极好,眉眼如暖玉温光,如今浅浅一笑,神情舒展,郁气尽褪,笑容里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意味。 洛臻离着这么近的距离,早已经醉死在其中了。 她色心大起,一时管不住嘴,又忍不住加了句: “君子芝兰玉树,灼灼其华,望春玉兰不能及也。” 第52章 半山亭 入夜时分,皇帝起居的养心殿里。 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匆匆走进殿内,对着贵妃榻上闭目小憩的皇帝跪下磕头,山呼万岁。 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眼地上跪倒的人。 “高陆行,你来了。楚王那边怎么样了?过来说话。” 高陆行跪着往前几步,凑过去皇帝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皇帝听完,笑骂了一句,“朕还以为他轻车简从,偷偷摸摸跑出去要做什么,原来竟是跑去找老五赏花赏雪看美人。这混账小子。” 旁边随侍的福长海见皇帝心情转好,凑过去问了句可要传晚膳。 皇帝看看角落里的漏刻时辰,吩咐晚膳免了,端上些夜间茶点就好。他一边进食,一边听高陆行细细转述楚王今日的行踪。 听到楚王即兴画了一幅《雪中图》赠给敬端公主,博得佳人欢心时,更是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子,有朕当年的风范!”再往后听到晚膳宴席的菜品时,却又一皱眉头,“小六儿才过世几天,他做哥哥的怎么就大酒大肉的吃喝起来!” 高陆行诺诺不敢言,旁边的福长海劝了一句,“皇爷忘了,除夕前皇爷就吩咐下去,大过年的,不折腾了,免了几位王爷身上服的齐衰,大伙儿热热闹闹迎新过年。” 皇帝恍然拍了拍额头,“是有这么回事。哎,朕老啦,忘性大了。”吩咐高陆行退下。 最宠爱的儿子这边的事放下了,他又想起了最宠爱的女儿。 “柔嘉白天哭哭啼啼的跑去找皇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听说花瓶盘子砸了满屋子?”他问福长海。 福长海弓着身子,细声细气回禀道,“皇爷请勿忧虑,柔嘉公主那边并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是为了换伴读的事儿,和皇后怄气了。” 皇帝皱眉道,“柔嘉身边两个伴读,是朕亲自挑的。朕记得,一个是穆相家的女儿,一个是方相家的女儿,朕觉得安排得不错。又怎么了?” -- 第82页 “回皇爷的话,方相家的小姐方允儿,柔嘉公主是很中意的。偏偏最近身子不爽利,奏请皇后娘娘,从泮宫退学,回家休养了。穆相家的小姐,唤做穆显君的,听说性子耿介了些,不够温婉柔顺,柔嘉公主不喜她,想要将她换成安家的小姐。”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安家?哪个安家?” 福长海柔声提醒道,“就是从前在吏部任职的安尚书,后来贬做了工部侍郎的那个安家。” 皇帝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安煦之啊。朕记得他家一对儿女,长得粉团子似的,仿佛画上一对金童玉女儿。不对,朕怎么记得他家女儿是跟着小七儿身边做伴读的呢。” “柔嘉公主就是为了这个在吵了。”福长海叹气,“安小姐在七公主身边做得好好的伴读,被柔嘉公主看中了,要拿穆小姐跟七公主换。” 皇帝气得一拍桌子,“荒唐!堂堂穆相家的嫡出小姐,又不是那些家养的奴仆,什么换来换去的!”当即吩咐传口谕,训斥了柔嘉公主一顿。 忙碌了这一通,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刻。 皇帝躺在龙榻上,闭目片刻,又睁开了眼,吩咐宫人将桌子上搁着的折子呈上来,借着灯火翻了翻。 上折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过世不久的邺王的外祖父,当今右相方瀚城。 洋洋千言,满篇涕泪,重要的只有六个字: 臣年老,乞骸骨。 “方老儿生得好女儿,好外孙。存心让朕不能安生的过个好年。现在他自己又来膈应朕。”皇帝自语了一句,吩咐拿了朱笔,龙飞凤舞批了个‘准’字,将折子扔回了桌子。 …… 正月元宵过后,泮宫重开,东西台馆的数百学生返馆复课。 又过了几日,到了正月底,周淮伤愈,禀告了皇帝,与洛臻一同回返东台馆。 东台馆内,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平静到连洛臻自己都觉得诧异,找甲字学舍值守的听风卫打听了一下,把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原来是楚王在穆家别院受了宣芷劈头盖脸一顿排揎,恼他在洛臻出事的时候袖手旁观。周浔心里憋足了火气,全撒在没眼色的东台馆同窗身上。借着祁王和洛臻流言满天飞的由头,狠狠敲打了几个言语放肆出格的世家子。 谁也不敢得罪未来的储君,东台馆数百学生个个噤若寒蝉,老实闭嘴。 到了正月底,见洛臻果然跟着祁王返馆复学,众人当面撞见了,不管暗地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各自按规矩行礼,客气寒暄。 这就够了。 反正背地里说什么,洛臻也不在乎。 只有和洛臻朝夕相对的宣芷,感触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她明显的感觉到—— 这次返馆之后,洛臻和那位祁王殿下的相处,明显地亲密起来了。 到了午时时间,洛臻拎着食盒随宣芷入珍馐苑,布好了满桌子的菜后,再一眨眼的功夫,人一溜烟跑没了。 宣芷问了好几次,洛臻只是笑嘻嘻地与她打太极。她气不过,命汪褚追出去查探究竟,结果汪褚半个时辰后回来,神色古怪地禀告,“洛君……和祁王殿下一起进食呢。还有祁王殿下的伴读穆公子,三个人谈笑得挺开心的。” 宣芷恨恨道,“见色起意的混账东西!” 午食时间,伴读跑没了,宣芷一个人孤零零霸着整张桌子吃饭,旁边的楚王就借口‘不忍公主孤单无伴’,正大光明地把饭食挪过去宣芷桌上。 宣芷赶了他几次,周浔又哪里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赶走的,一来二往,倒成了常态。 洛臻靠坐在泮池边大转弯处的木长廊栏杆上,借着红漆柱子的遮掩,远远地看了眼珍馐苑里的景象,满意地起身,沿着长长的步廊向前走去。 前方笔直的大转弯过后,占地百亩的辽阔泮池一览无遗。波光粼粼的大湖边,一处半山亭中,早已挂好了遮风的帘子,布好了菜。 “这几日是怎么了?旁的地方都不去,偏要往这里来?”周淮坐在亭中,见洛臻掀帘子进来,问了一句。 洛臻随手把面向泮池的那边遮风帘子卷起来,对着山坡下泛着金光的大湖,笑道,“自然是因为,这里景致有趣啊。” 穆子昂的衣袍被山风吹得飒飒作响,坐在旁边嘲了一句,“这处半山亭的景致倒不见得有趣,倒是四面招风,喝风喝得有趣。洛君也不必吃饭了,对着风迎面张嘴,管饱。”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穆子昂,“你又是在哪里受了气了?跑到我这儿阴阳怪气的说话。五爷定是知道的,说来给我乐乐。” 周淮慢条斯理夹了一筷子鱼,“昨日半山亭风大,吹歪了穆大公子的发冠,一缕头发挂在了冠上。他没有察觉,晚上临睡前除冠时差点扯掉了头皮——” 穆子昂啪的扔了筷子,怒道,“五爷!你以后是想要自己拎着食盒上山了?” 周淮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说道,“昨晚对着轩窗冷月,捧着扯掉的一缕头发心酸流泪不止,说他们穆家男子都是三四十年纪开始脱发,如今他年纪轻轻的就开始脱发,只怕找不到美貌夫人——” 洛臻笑得肚子岔气,差点滚到地上去。 穆子昂面皮乍青乍红,腾得起身,怒气冲冲就要沿着鹅卵石道下山。 -- 第83页 洛臻笑够了,赶紧按住发飙的穆子昂,给他赔礼致歉,周淮也亲自开口哄了半日,总算把穆大公子哄得回心转意,不走了,重新捡起筷子擦干净了,三人继续在猎猎山风里用午食。 风大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饭食冷得快。 洛臻扒了几口冷饭,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着,想起周淮以亲王的尊贵身份陪她吃冷饭喝冷汤,顿时有些歉意,开口道,“冷食伤脾胃,明日就不来这里了。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用午食罢。” “在哪里用午食倒是无妨。”周淮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继续举筷进食,“如今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妨说说看,最近为何每日要来这里?你究竟要盯着什么?” 洛臻噎了一下,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只回了四个字,“五爷别问。” 周淮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过视线,把话题扯开了。 …… 泮池大湖边的半山亭,视野被沿湖的长廊遮挡了大半,风景确实不怎么样。但这里的地势是极好的。 因为从西台馆过来泮池的一处小门,就开在半山亭附近。 按照原著情节,时间到了二月,楚王肩头箭伤愈合,奉皇命入楚王府随侍的宣芷公主也跟随着重回泮宫求学。 就在这个月内,宣芷会二度落水。 因为这次早春里的二度落水,急唤御医诊治,楚王才意外发现,宣芷已经珠胎暗结。 这次落水差点要了宣芷的命。孩子当然没有保住。 更可怕的是,这个失去的孩子,究竟是意外失去的,还是楚王吩咐御医用了药的,谁也说不清楚。 ——从此成了宣芷和楚王之间横亘的一根毒刺。 虽然后面还有大量的狗血情节,什么再度怀孕,什么楚王怀疑不是他的种,什么带球跑,林林总总又写了几十万字,但可以说,从宣芷二次落水这里开始,原著就注定了BE的结局了。 当然,现实里的情况走向截然不同,早就把原著剧情崩得妈都不认识了。 但是按照之前几次原著关键剧情在现实中的神转折来看,洛臻本能地觉得,这处二次落水的关键事件,不会就这么轻易跳过去。 二月的日子一天天风平浪静地过去,她的一颗心也绷得越来越紧。最近她实在绷不住了,有事没事就跑来半山亭蹲着。 原著里,宣芷就是在西台馆小门附近落水的。 她琢磨着,万一突然什么情况,拦不住关键剧情点,公主当真落水了…… 她至少可以及时看到,飞奔下去,把人捞出来,总来得及。 不幸中的万幸,至少楚王至今没得手,公主肚子里没孩子。 但她心里琢磨的这堆破事,太过匪夷所思,是绝对不能让旁人知道的。 洛臻把涌到嘴边的“压力很大 ”,“绷不住了”,“我自己跳进水里行不行”,“去踏马的”咽回去,若无其事转了个话题, “前些日子,三爷交给五爷的那个差使,什么查验皇家内账的,五爷可需要帮手?我们颍川国以四海经商起家,最不缺的便是打算盘记账的商贾。五爷若是相信我的话,不妨捡些无关大局的账册,我去寻些手快的商贾来,一两日便能做好一册。” 周淮唔了一声,似乎才想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道,“有劳费心,不必了。此事已经办妥了。” 洛臻大惊,“这么快?不是说堆了好几年的陈年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吗?账册从楚王府拖到祁王府那天我亲眼见了,两驾马车来回拉了好几趟。” “账册是不少,堆了半间库房。”周淮随口说着,将红泥小炉锅子里煮沸的雪水拿下来,扬沸,泡茶,去沫,“怎奈何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库房不小心走了水,将堆着的账册全烧了。” 穆子昂倒抽一口冷气。 洛臻:“……” 她怀疑地盯着面前清雅如玉、悠然沏茶的祁王殿下,半晌,小心翼翼问了句,“真走水了?不小心走水的那种走水?” 周淮将雪水泡好的上等银毫推到了她面前,随意回了句,“不管是如何走的水,烧了便是烧了。总之,满地灰烬,半册也没有留下。” 洛臻:“……你老爹那边,你是如何回复的?” 周淮:“还能如何回复,昨日我不在东台馆,便是被父皇召了去,当面痛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呢?可会有如何的处罚?”洛臻越想越不放心,追问道。 周淮想了想,“若说处罚么……父皇骂完了我,将六弟原先领着的东台馆诸事务都交给我了,泮宫禁卫也划给我一半,命我戴罪立功。” 穆子昂:!! 洛臻:“……”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算是什么‘处罚’,南梁皇帝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索性放弃地举杯喝起茶来。“算了,我搞不懂你们南梁的这些内务事。” 周淮笑起来,拎起紫砂扁茶壶,给洛臻的杯里添满了茶水,还要给穆子昂倒时,穆子昂赶紧将茶壶夺过去倒茶。 周淮便捧着青釉茶盏,解释给二人听。 “想当初,二哥入主东宫,年年认真查账,反而越查越不清楚,触怒了父皇,当面痛斥了二哥几次,父子离心。最后二哥废为庶人,虽说是因为别的缘故,但追根究底,和内库账册有不小的干系。后来账册到了三哥手里,他看出些端倪,便用一个‘拖’字诀,能拖就拖,将账册堆在库房里积灰。其实细说起来,皇家历年积累的内账,年年都是笔糊涂账。虽然父皇嘴上说着要彻查,又有谁真的想要查清楚呢。” -- 第84页 氤氲清茶香中,只听他轻声细语道,“烧了侧院库房,换来众人安心。” …… 下午上课的钟声响过了三遍,下午的课程开始了。 今日下午排的是乐课,洛臻想起‘铮铮’的七弦琴就头痛,寻了个借口不肯去,写了个纸条子,委托周淮代为向乐课张夫子告假。 周淮收了告假条,劝了一句,“索性把告假的工夫省省罢。上课半年了,张夫子最多见过你两三次,就算你次次将假条写得鲜花锦簇,也攀不上他的交情的。你今年的乐课必然是丁等末了。” 洛臻不以为然地道,”如果是我亲自次次告假,当然攀不上张夫子的交情。但如今次次替我告假的是祁王殿下啊!张夫子给出‘丁等末’的成绩之前,只怕还要斟酌一番。说不定能混个丙等通过呢。” 周淮一时竟无言以对,最后叹了口气,“子昂天天想打你,不是没有缘由的。”还是起身去乐室替她告假了。 洛臻留在四面透风的半山亭中,吃着冷食,喝着热茶,时不时往山下的泮池看几眼。 这个下午,便如常平静地度过了。 眼看着日色西斜,晚霞铺了满天,镜面般的百亩大湖映出了红彤彤的鲜艳颜色,衬着湖边新发出的嫩杨柳,现在的景致倒是颇可以一观。 洛臻有些心动,从半山亭上下来,招呼了一个泮池边路过的垂髫小侍童,吩咐他去甲字学舍找汪褚,取一套平日里常用的炭笔画板并各色颜料来,自己在原地等着。 那小侍童得了吩咐,撒腿就跑。也不知道是听错了地方还是讲不清楚要拿的东西,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回来。 洛臻站在湖边的杨柳枝下,眼看着西斜日头逐渐下山,天色一点一点的暗淡下来,泮池四周逐渐点起了灯火。 她等得心躁起来,正在抱臂琢磨着是自己跑一趟回去拿呢,还是索性等明日这个时辰再过来。 便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细微水响。 距离西台馆小门不远的泮池边,有人落水。 第53章 水中人 值守西台馆小门的几名泮宫禁卫发现了此间异状,两三个禁卫同时飞奔到水边,其中一人正要跳下水去,身边同僚忽然用力一拉他的衣袖。 “且慢着!”那禁卫同僚低声道,“看清楚了,落水的只怕是西台馆的哪家千金。” 那名禁卫浑身打了个寒战,急忙往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起水里挣扎的人影来。 那明显是一名年轻女子。模糊的夜色中看不清面目,但只凭衣着布料,头上发饰,便能辨明贵女身份。 早前几年,泮宫也曾经发生过一起西台馆贵女落水的事件。 当时,也是被附近值守的禁卫发现了。 一名心眼憨实的禁卫没有多想,跳下水去把那名落水女子抱上了岸,救活了。 有不少路过的学生目睹了整起事件。不过两三日功夫,西台馆贵女与泮宫禁卫肌肤相亲、失了清白之事,便在东西两馆传得沸沸扬扬。 没过几日,那名意外落水的西台馆女学生便退了学,她家长兄亲自接她回去,全程一言不发。后来传出消息,那名贵女当月便剃发出了家。 好心救人的泮宫禁卫,倒是得了一大笔赏赐。但没过两个月,便在一次休沐日过后,被人堵在暗巷里,硬生生打折了腿。 腿断了,泮宫的差事当然做不成了。那名禁卫拖着瘸腿,黯然回了老家。 这桩事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泮宫两馆,除了消失了两个人以外,谁也没有再提。 但值守泮宫的数百禁卫,谁又能忘记呢。 被同僚阻拦的那名值守禁卫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在水里挣扎,紧张地说话都磕巴了。 “现在怎么办?咱们……咱们就眼看着?” 几名禁卫低声商议了几句,最后一狠心。 “没看见有人落水,按玩忽职守治罪,罚俸打棍。跳下去救人,泮宫的好差事只怕要丢了。——就当做没看见,回去西台馆侧门,继续值守!” 洛臻飞奔过来的时候,水里的人已经停止了挣扎,没顶了。 大片乌云般浓密的长发散布在水面之上,仿佛水中人最后的呐喊,无声无息,触目惊心。 洛臻只看了眼头发的长度,便知道水中的女子不是宣芷。 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松了一下,随即又拧紧了。 她唰得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扔在地上,又除了宽大的东台馆广袖儒杉,露出里面的烟紫色深衣,深吸口气,跳下水去。 …… 等洛臻把人拖到岸边的时候,附近路过的学生都赶过来围观,泮池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溺水的年轻女子早已昏迷不醒,洛臻探了探鼻息,感觉还有救,不耐烦地把身边围观的人驱散到旁边去,把溺水女子平躺放在岸边草地上,双手合拢,狠狠一压胸腔,缓了片刻,再用力一压。 旁观之人议论之声不绝。 有人探头看了片刻,认出溺水女子来,惊讶叫道,“哎呀,那不是穆相府的千金吗?啧啧,红颜薄命哪。” 当即有几个相熟识的东台馆同窗飞奔去找穆子昂。 又过了一刻钟,所有留在东台馆没有归家的学生,相干的不相干的全赶过来了。 楚王周浔赶过来时,见泮池边围得人挤不动,众人指指点点,当即吩咐了在场的泮宫禁卫左军统领黄牧不必客气,拿鞭子棍子上前把看热闹的全赶走。 -- 第85页 穆子昂苍白着脸挤过人群,见溺水的果然是自家妹妹穆显君,眼眶发红,冲过去便要去抱起。 洛臻一把将他推搡开了。 “别多事!够忙的了。”她愤然把一绺湿漉漉的头发拨拉到耳后去,双手用力,再次狠压胸腔。 穆显君依旧动也不动躺在地上,毫无生气。 “啧!”她烦躁地咬了咬下唇,再也顾不上旁人怎么想,捏开穆显君惨白的嘴唇,凑过去渡了一口气。 穆子昂原地炸了。 “你!!”他双眼发红,扑过去就要动手,“显君都这样了,你还趁人之危!姓洛的你——” 周淮在身侧用力拉住了穆子昂。 “冷静些!”他沉声道,“洛臻用的是西洋诸国传入的溺水渡气之法。我曾在《海外异闻志》读过。” 就在他们拉扯的时候,洛臻已经口对口渡了几次气,计算着时刻,再次双手狠压胸腔。 一口清水从穆显君口中喷出。 原本陷入昏迷的人细微地挣动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围围观的人群愕然惊呼,“活了!”“居然救活了!” 洛臻把人扶起来,狠拍后背,穆显君又连续不断地咳出清水来。 片刻之后,穆显君缓缓睁开了眼。 穆子昂大步冲了过去,把身上的披风裹在妹妹湿透的身上,追问她如何落的水。 穆显君抬起眸子,望了眼身边救下她的洛臻,又看了眼满脸焦虑的自家哥哥,幽幽叹了口气,把头扭向旁边,始终沉默无语。 洛臻看得分明,忍不住心里开始琢磨着。 这位穆姑娘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反应却如此奇怪—— 不会是投水自尽罢? 正在揣度间,身上忽然一暖,一件烈火鲜红色的厚实狐皮披风落在了肩头。 “这里没事了。你也赶紧回学舍去,用热水好好沐浴一番罢。”周淮瞄了眼洛臻身上,提醒了一句,“别只顾着别人,你自己身上也湿透了。” 洛臻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风里这会儿,全身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细微打颤了。 宣芷慢了一步,此时才得了消息从甲字学舍里赶过来,大老远地便看见洛臻浑身湿透,虽然裹了件长披风,但湿透的深衣贴在身上,将大好身材曲线全箍了出来。 旁边没有散去的东台馆学生们,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偷摸摸往她身上盯。 宣芷几步过去,用身子挡住围观视线,捡起洛臻扔在地上的广袖学子服,盖到她身上,斥道,“人没事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当真要病一场不成!还不跟我回去!” 洛臻重新穿好了学子服衣衫,系好了狐皮披风,跟在宣芷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唤道,“哎,阿芷妹妹。” 宣芷自从十二岁封了王储,便再也没听到洛臻如此叫过她了。 她脚步一顿,转身乜了洛臻一眼,“怎么突然这般叫我?方才跳进泮池里浸了水,脑子里也进了水,糊涂了?” 洛臻唇角往上勾起,发自心底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没什么,就是想唤你一下。阿芷妹妹,事情过去了,竟然是这样的过去了。全崩了。我好开心呀。” 宣芷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事情过去了?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当真是在水里冻久了,脑子坏掉了。回去赶紧用热水泡泡。” 洛臻却又不与她说了。 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她跟随着宣芷走在通往学舍的山道上,一边发着抖,一边荒腔走板地哼着秣陵都的小调儿。 回了甲字学舍房中,她哼着曲儿吩咐侍童打水沐浴,解着细系带的纤长手指忽然一顿,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身上厚实暖和的大红狐皮披风。 “怎么把五爷的披风穿回来了。” …… 早春季节跳下水救人,又裹着湿衣服走了一路,虽说身体底子好,还是发了场风寒。 值守在甲字学舍外的汪褚汪统领,眼睁睁看着向来最爱四处晃悠的洛君憋了四五日没出学舍,整天顶着红彤彤的鼻子,怀里揣着十条八条擤鼻涕的帕子,窝在学舍水榭,百无聊赖地喂鱼。 打一次喷嚏,喂一次鱼。 等她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了,水榭里上百条肥锦鲤也死得不剩几条了。 当然,她自己是没察觉到的。 小何得了宣芷的吩咐,每隔一天就跑一次城南花鸟市,挑选模样差不多的锦鲤,趁早晚没人注意到时候补进水榭池子里,再把撑得翻白肚皮的死鱼捞出来。 “她闲来无事做,想喂鱼,就让她喂。买几条鱼的钱,孤还出得起。“宣芷淡定地吩咐道。 值守学舍的四名听风卫,天天吃鱼羹吃得快吐了。 好在没过几日,洛臻的风寒好了。 ——她终于又能出去浪了。 生病修养期间,祁王听到消息,中间遣人送了两次药来。他落在这里的披风,洛臻当然要亲自送过去。 …… 东台馆几名亲王的学舍,都在与甲字学舍隔了一座山坡的天字学舍内。 不过他们通常不会在学舍留宿。洛臻来东台馆半年了,除了年末岁考那几天,其他的日子里,楚王祁王都是每日早晚走读的。 这几日周淮倒是没有回祁王府。 听风卫打探来的消息,皇帝亲自拨给泮宫的数百名禁卫,原先一半拨给了楚王统调,一半拨给了邺王统调。泮宫内的柳祭酒和众位司业教习需要急事调拨禁卫的时候,要先知会两王点头。 -- 第86页 如今邺王没了,祁王便领了原先邺王的差事,统领了一半泮宫禁卫。 前几日穆小姐落水的西台馆小门处,当晚值守的几名禁卫,隶属禁军右卫,正好是归属原先邺王、如今祁王的那一半。 祁王几日没有回王府,留在泮宫里追查这次落水事件,发落了当值的几人。 “据说是早就看见穆小姐落水了,怕被牵连,故意隐瞒不报。” 小何抱着披风,跟随着洛臻走过长长的山间步道,前往天字学舍,路上小声禀报着打探来的消息。 “祁王殿下问明了最先出主意撺掇众人的那名禁卫,点齐了手下的所有禁卫右军去后山校场站着,把为首撺掇那人拉去校场,当场所有人的面,杖责一百。据说打到七八十杖人就没气了,用草席一卷,血肉模糊的尸体抬了出去,把路过的柳祭酒吓了个半死。” 洛臻倒吸一口凉气,有点难以相信这事是性子温和的祁王做的。 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说道,“该死。” 第54章 天字学舍 两人说话的功夫,天字学舍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名身穿软甲的精干男子刚好从祁王屋子里出来,两边碰了个对面,齐齐一愣,那人过来见礼,“洛君来了。可是来寻五爷的?” 这人洛臻认得,是祁王府护卫统领顾渊。 “顾统领,你怎么来了?”她诧异地问道,“泮宫不是有个规矩,东西台馆的学生一律不得携带私卫入泮宫吗?守在甲字学舍的四个听风卫名额,还是柳祭酒破例亲自允了才留下的。” 顾渊面色带了几分沉郁,“五爷刚接手泮宫禁卫,这几日有些不太平……”他说到这里便停了,换了个话题。 “五爷刚用了早膳,三爷也在。洛君可要我进去通传一下?” 洛臻本来直接往学舍里走的,一听楚王也在,步子就停下来了。 “三爷也在?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商议,那我改日再来罢。” 她伸手把小何抱着的大红狐皮披风拿了过来,递给顾渊,“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来还披风的。你知会五爷一声就好了。” 顾渊接过了披风,还没回话,几步外的两扇轩窗已经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这么大动静,屋里早就听到了。”楚王周浔立在窗边,冷淡地道,“我和老五的事已经说完了。洛君来了正好,我有话同你说。——进来说话。” 洛臻起先还觉得奇怪,他跟自己有什么话好说的。 待她进了学舍,同窗边站着的楚王周浔,以及小榻上坐着的祁王周淮见了礼,周浔随意提起了即将到来的三月三,上巳节,乃是上京城春季最为热闹的节庆日子,满城百姓相约城外河边宴饮踏青,盛况空前,就连泮宫也会闭馆一日。 将上巳节城外的热闹场景描述了一番之后,楚王闭了嘴,带着隐约的期盼神色盯着洛臻。 洛臻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是抹不开面子,怕送帖子又被公主拒绝,托自己做说客来了。 她想了想,回道,“竟有这么有趣的事儿。我回去定然禀明公主知晓。公主是个喜爱热闹的,这么难得的万民同乐的节日,她应该会去。” 见她说话如此上道,周浔绷紧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浮起了笑容。 “那就这么说定了。三月三当日早上,小王派遣车马,亲至泮宫正门外等候公主。” 洛臻欣然点头,笑着回道,“那就多谢三爷了。啊对了,贵府上需得找车厢大些的马车才好。届时我陪伴公主一同前去,再加上三爷人高马大的,寻常的小车只怕坐不下。” 周浔:“……” 他勃然怒道,“三月三上巳节,公主去便好,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洛臻面上显出惊讶又失望的神色,“原来三爷竟没有打算邀请我一同前往?” 她委屈地一摊手,“原先是说,公主有小臣陪着,多半会参与上巳节庆,去城外宴饮踏青的。如果小臣不去,那公主……就不一定去了啊……” 周浔:“……” 周浔憋着气转过身去,对着周淮坐着的方向喝了一声,“老五!你坐在屋里也不说话,任着洛臻闹腾!” 周淮放下手里的书卷,同样惊讶又无辜地抬起头来, “三哥原来是不打算请洛君一同上巳节宴饮踏青么?不知她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三哥,罚她在上巳节孤零零留在泮宫?唉,无论是何原因,弟弟在这里替她赔罪了。” 周浔:“……” 周浔怒视了一眼不能替他排忧解难的弟弟,深吸口气,伸手按了按青筋跳动的额头。 便在两边陷入僵持的时刻,周淮终于抛出了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三哥如果觉得寻常马车坐三个人太过局促的话,”他将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悠然道,“祁王府里可以再出一辆马车。” 周浔眼前一亮,几乎拍手叫好。 “就这么办!老五府里再出一辆马车,你载着洛臻去!” 洛臻心里有些惊疑不定,迅速瞥了眼安安静静看书的周淮,递了个眼神过去。 ——五爷,忘了我上次同你说的话了? ——他们两个,决不能有机会单独入内室! 周淮的嘴角微微一勾,回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楚王心里想了好几天的事儿办成了,心满意足,就连嘴角也溢出笑来,在屋里又待了片刻,就和弟弟告辞。 -- 第87页 将要出门前,他忽然回过头来,指着周淮,对洛臻说了一句。 “老五是什么性子,我这个做哥哥的知道。若是有人依仗着老五性子软,就狐假虎威起来,借着他的亲王权势,做事过了线,别怪我不留情面。”说罢不待回答,径直走了。 洛臻被砸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啊?”她几步走到小榻边靠坐着的周淮身旁,纳闷地问,“三爷敲打我呢?说我借着你的亲王权势,狐假虎威?我做了什么我?” 周淮随手合起了书,收回了袖子里,安抚道,“别放心上。三哥想岔了。他今天一大早过来找我,原就是为了我这几日整饬六弟留下来的泮宫禁卫的事。” 洛臻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 “听说前几日,你当众处置了一名为首犯事的禁卫……他以为是我撺掇你做的?” 周淮唔了声,“委屈你了。方才我与他说过了,是我自己的主意,偏偏他不信,指着鼻子数落了我一顿。” 洛臻恍然,这才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越想越好笑,噗嗤一声乐了,“得了,五爷,别去跟三爷说了,只会越描越黑,他觉得你帮我遮掩呢。再说了,三爷这样想,其实没坏处。” “对我没坏处,对你不见得。”周淮想了想,又加了句,“最近行事收敛些。莫要当真触怒了三哥。” “行了行了,我知道分寸。”洛臻满不在乎地起身,“最近你家文小舅回来东台馆上学,两边见了面我还按规矩给他见礼呢。” 周淮想起这几日东台馆见到的景象,顿时觉得头疼,“你快别说了。见了面一言不发,文小舅问话也不应,冷冰冰作个揖便走,我们东陆没这种见礼规矩。”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要求别太高,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我跟他无话可说。” 楚王既然走了,她便不急着离开了,索性去外间向顾渊讨来了狐皮披风,亲手交还给正主。 “这件披风是我在北苑射中的那只红狐狸皮做的罢?” 洛臻把披风摊放在小榻上,来回摸着披风上软滑厚实的鲜红色毛皮,得意洋洋炫耀道,“我一眼看到,便知道定是极好的皮子。如今做好了穿起来,果然不错。” 周淮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也伸手去摸了摸小榻上的狐皮:“确实不错。穿起来暖和得很,颜色又纯正。” 他说话的时候,洛臻摸着毛皮手感极好,忍不住用力撸了一把,直接从披风下摆处撸到了中段,稍微不留神,两人的指尖碰到了一处。 温热的指尖在柔软的毛皮中一触即分,洛臻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周淮像是被火烫到了似的,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洛臻本来没觉得怎么,祁王如此反应,却弄得她也不自在起来。 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临告别前,她实在不放心,还是追问了一句, “三爷府上出一辆马车,你的祁王府再出一辆马车,统共两辆车四个人,三爷定然会寻理由把我赶到你车上的,到时候岂不是三爷和我家公主单独同乘?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是个热热闹闹的节庆日子,万一你三哥他把持不住……” 周淮只回了四个字,“无碍。放心。” …… 三月三,上巳节。 城外河边,万姓沐浴,踏青宴饮,曲水流觞。 上游河水沿岸十里,依照惯例,早早以红绸帐子圈下了风景最美、水流平缓的几处河段,供上京城中的贵人们使用。 今日楚王意欲接宣芷前往的,就是其中景致最好的一处桃林水边。 早上辰时,旭日东升,煦暖的春日阳光从屋檐上照下来,映得身上暖洋洋的。 楚王依照约定,果然在泮宫正门外等候。 不多时,只见祁王府的马车缓缓驶来,同样停在泮宫门口。 又过了不久,洛臻陪伴着宣芷,两人从泮宫大门内现身。 楚王见了盛装出行、明艳照人的敬端公主,脸上的喜色再也遮掩不住,从马车上跳下,大步过去迎接。 只不过,等洛臻坚持陪着公主坐上马车时,周浔的脸色立刻转成乌云罩顶。 隔着半开卷起的小窗,他恶狠狠瞪了眼对面祁王府马车里坐着的周淮,示意他过来,把面前这碍事的东西赶紧领走。 第55章 上巳节(一) 隔着半开卷起的小窗,楚王恶狠狠瞪了眼对面祁王府马车里坐着的周淮,示意他过来,把面前这碍事的东西赶紧领走。 周淮坐在车里无辜摊手,表示他无能为力。 洛臻暗中笑破了肚皮,面上若无其事,陪着宣芷坐在马车里,左右打量。 今天楚王府的马车,果然特意选了辆车厢狭窄的小车。宣芷和周浔两人在马车前后软榻对坐着,隔着窄而长的矮几,若身体再凑近点,膝盖几乎能碰到一处。 ——三个人坐在里头,真够挤的。 当着宣芷的面,周浔不好直接把洛臻赶下车去。不过对于如今的局面,他也早有准备。 马车起步行驶不久,楚王就开始折腾了。伸手一指洛臻,吩咐端些新鲜的时令瓜果进来。 洛臻撩开马车帘子,准备喊人。 前后一打量,好嘛,空空荡荡的。随行的十几个王府小厮亲随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88页 洛臻给宣芷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开口说句话,别让自己就这么被赶下去了。 ——宣芷压根儿没看见。 楚王投其所好,马车起步时便殷勤取出四五本坊间新鲜印出、还带着油墨清香的话本,放在矮几上,任凭挑选。 宣芷捧着最新本的《春风怨》,读得如痴如醉。 洛臻:“……” 周浔得意地一挑眉,又重复了一遍,“小王和公主想要用些新鲜果子,洛君不肯去,莫非让小王亲自下车去取?” 洛臻只得跳下马车,去寻后头遥遥跟着的辎重车。 随行辎重车晃晃悠悠跟在马车后面半里地,消失不见的王府亲随全躲这儿呢。 等亲随们拖拖拉拉地从辎重车里取来了新鲜瓜果,切片摆盘,洛臻托着瓜果盘子,回头去找宣芷坐着的马车—— 害,早没影了。 在她四处折腾的时候,祁王府的马车便停在路旁边等着。 等了两刻钟,洛臻沮丧地爬上了马车,在周淮对面的软榻上坐下来,随手把手里端着的瓜果盘子往矮几上一搁。 “你家这位三哥,心眼忒坏。”她放弃地在软榻躺下去,“行了,叫他得偿所愿了。” 才躺了片刻,又被火烧似的跳起来,“不行,给我一匹马,我得追上去。” 叫了几声,对面没动静,她定睛去看,周淮拿着象牙签,正慢条斯理吃着她端过来的新鲜瓜片呢。 “哎,五爷……”洛臻扶额,“您行行好,给个准话儿,今天到底要怎么办。古语有云:“中春之月,奔者不禁。”我看三爷今天穿得花枝招展、跟只大锦鸡似的,他不会真打了什么歪心思罢?” 周淮吃了两片杏片,半个李子,拿帕子擦干净了手,这才回道,“急什么。穆大公子在前头等着呢。” …… 前方三里处。 摇晃前行的马车里,宣芷身穿正朱色嵌金线云雁日月曲裾长裳,手里捧着书卷,阳光映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仿佛顶尖画师笔下的宫廷仕女画。 周围再无旁人,那个碍事的东西也被支走了。楚王目不转睛,紧盯着面前的佳人,眼神越来越炽热,他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就要去抚摸日思夜想的容颜。 “吁——”车夫忽然勒住缰绳,平稳行驶的马车停下了。 宣芷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从才子佳人的凄婉故事里惊醒过来,放下书卷,惊讶看看左右。 “阿臻呢?” 楚王恨得差点咬碎满口银牙,随意找了个借口,“她去后面替你拿新鲜果子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半天不回来。”唰得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喝道,“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停车的!” 车夫诚惶诚恐跪倒在地上,颤声回道,“回殿下的话,前方有马车翻倒,挡住了去路。” 楚王沉着脸色吩咐亲随侍卫上前,去看看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楚王府侍卫统领贺苍探查回来,跪倒回禀道,“前方翻倒的马车是穆相府上的。马车沉重,翻倒进了路边沟里,压倒了路旁一棵大树,横在路中间。已经拦住了五六辆出城的马车了。” ……… 两刻钟后。 穆家的马车被众人合力抬起,横卧的树木也被锯成了几段,一截一截地抬到路边林子里。几辆被阻拦马车的众多随行小厮仆役们,正在清理路面的枝叶树干,准备继续出行。 穆子昂站在路边,对着自家马车断裂的轴承,愁眉不展。 穆子昂身侧,穆小姐手执团扇,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美目,安静地站在自家兄长身边。 就在这时,祁王府的马车从官道后方缓缓驶过来了。 洛臻掀起马车帘子,和对面楚王府马车里的宣芷打了个招呼。 “公主,我在这儿呢。” 视线转过去,对着面沉如水的楚王,她又漫不经心加了一句,“三爷,我倒是按照吩咐去寻了新鲜果子切盘装好了,但您这马车跑得比风还快,小臣撒腿也追不上啊。还是五爷好心,带了我一程。得,满盘子的新鲜果子全给了五爷了。” 宣芷听得明白,果然恼了。 “你打的什么心思,把阿臻故意丢在马车后头!”她起身就要下车。 楚王连忙跟着起身,拦在门边,连哄带劝,好话说了一箩筐。 周淮坐在车里,把楚王的狼狈模样看在眼里,头疼地劝了洛臻一句,“少说两句罢。当心三哥被你逼急了,遣人在街角暗巷处用麻袋套了你,当头一顿闷棍。” 洛臻闷笑几声,还是听了周淮的,放下帘子,不再说话了。 穆子昂见了祁王府马车,当即走过来行礼,懊恼道,“今日带着家妹出来散心,特意赶了辆大车出来。本来行得好好的,却不知哪家的马车横冲直撞,从旁边岔道笔直冲过来,我家车夫急着避让,车轮子卡在沟里了。那家肇事的马车夫过来满口好话的赔礼,说是要帮忙抬车子,我便带着阿妹下车,让他们抬。谁知哪里又出了岔子,抬来抬去,反倒把马车翻倒了!车厢压倒了路边的树,轴承也断了,距离城外河边还有三五里路,阿妹又不会骑马,这、这如何是好。” 周淮便与他说,“此事好办。我的马车还算宽敞,子昂不妨和穆小姐一同上车。我去前面三哥的马车上挤挤便是。” 洛臻听了后半句话,不由看了他一眼。 -- 第89页 穆子昂和祁王极熟了的,听了也不意外,招呼了穆显君过来,自己当先上车。 谁料想,刚刚探头进去车厢,迎面便看见洛臻笑意盈盈地冲他打招呼,“害,穆大公子,天涯何处不逢君哪。” 穆子昂:“……” “她为什么在这里!”穆子昂摔了帘子,跳下马车,拉着穆显君掉头就走,“多谢五爷美意,有这姓洛的在,我家阿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五爷的车了!” 穆显君却挣脱兄长的手,站在车门边,盈盈敛衽作礼。 “多谢洛君泮池援手之恩。大恩不言谢,显君铭记在心。” 洛臻隔着马车帘子笑道,“好说好说,穆小姐不用客气。外边风大,你还是上来罢,我下车就是。” 说着利落地一撩衣摆,跳下了马车,又掀起帘子,等周淮出来。 穆子昂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过来道了谢,扶着穆显君上了马车。 洛臻同周淮肩并肩往不远处的楚王府马车方向走去,她越想越好笑,闷声笑了半日,胳膊肘儿捅了捅身侧的周淮, “五爷,实话招了罢。穆家的马车莫名其妙翻了,是不是你找人做的?难怪方才隔着几里地同我说什么‘穆大公子在前头等着’。” 周淮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若无其事道,“我同子昂交情匪浅,穆家的马车翻了,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定要将祁王府的马车给他的。总而言之,现在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去挤三哥的马车了。——希望三哥的车比看起来宽敞些,能坐得下我们四个。” …… 楚王的马车并不比看起来宽敞。 本来就是只供两个人相对乘坐的小车厢,如今满满当当塞进了四个人,两人一边,互相面对面坐着。 宣芷和洛臻共坐的这边软榻还好,两人都是纤细苗条的身材,挤挤也就坐下了。 楚王和祁王兄弟俩共坐……一个身量颀长,一个高大健壮,差点把软榻坐塌了。 楚王高大的身形被挤到角落里,连挪腿都困难,气得脸色铁青,把头转向马车壁,一句话不肯说了。 祁王是个沉得住气的。没有人说话,他自然也不说话。 ——洛臻就把这两位当做空气,自顾自和宣芷说起话来了。 “这些坊间情情爱爱的话本,还是少看些罢。”她随手抽走了宣芷手里的一卷书,“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喜欢看些英雄传奇、历史演艺故事都无妨,整日里看些书生小姐、花前月下的,以后莫非要沉迷于后宫美色、整日里同些东陆书生厮混不成?” 周浔原本沉着脸色不理他们,听到后面,脸色顿时变了。 宣芷伸手要把书抢回来,“呸,谁沉迷后宫美色了!早就告诉过你,这些不过是闲时消遣的玩意儿罢了。把书还我!都快看完了!” 两人正争抢间,周浔仗着手长,把话本硬生生抢了过来,咳了一声,道,“洛君说得有理。人才兴邦,美色误国。公主以后还是不要看这些情爱话本了。” 说着就打开软榻下面的暗格,把拿出来的四五册话本全部又塞了回去。 洛臻正在马车里待得无聊,看周浔打开了暗格,顿时眼前一亮,惊喜万分,“咦,三爷,你这马车还暗藏机关的!有意思,让我试试。” 说着立刻弯下腰,在对面软榻下方试探地按了按。 周浔的脸色又是一变,伸手来阻拦,怒道,“乱按什么!别按!” 但已经晚了。 洛臻手指动作快且灵敏,摸索了片刻,果然摸到了个圆形的凸起,用力往下一按。 啪嗒一声轻响,软榻下方果然又弹出一个暗格来。 但里面放置的却不是刚才放进去的坊间话本,而是几本薄薄的装帧精美的画册。 周淮侧坐在旁边,原本只是含笑看着他们闹,待看清楚那几本薄薄的画册封皮,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瞄了眼身边的自家三哥,把视线转向了马车壁。 周浔的面皮陡然涨红,藏在暗格里的好东西当着自家弟弟的面被翻了出来,他尴尬地恨不得掀开脚下的马车板,一头钻进去。 同一套宫廷规矩教导出来的兄弟俩心知肚明,对面坐着宣芷和洛臻却没看出来什么不对。 宣芷看那几本画册封皮装帧精美,脸上浮出好奇神色,碍于身份,矜持地没出声讨要。 洛臻就不管那么多了。趁着楚王发愣的当儿,她直接伸手拿过来最上面一册,捧到宣芷面前,一边翻开一边笑道,“三爷忒小气了,马车无聊,这么漂亮的画册也藏着不给我们……看……” 她终于看清了画册里以最上等的东陆工笔精心描绘的大场面,舌头顿时打了个结,翻动着的手也僵住了。 ——三色套彩、铜版刻印的宫廷春日秘戏图,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宣芷和洛臻面前。 第56章 上巳节(二) 周浔当着公主的面丢了个大脸,一颗心砰砰急速跳个不停,不知公主会如何看他,又尴尬又心虚,眼神飘忽,一时竟不敢去看宣芷。 最后还是宣芷自己伸手过去,把洛臻手里的画册拿过来合拢了。 细微的纸张翻动声同时惊醒了马车里面面相觑的几人。 周浔面红耳赤,开口替自己分辨。 这位未来的南梁储君居然结巴了一下,才道,“都、都是下人胡乱揣摩,自作主张放进去的,我、我之前并不知道……公主,你要信我!” -- 第90页 宣芷倒是冷静地很。 不仅神态自若宛如平日,甚至还随手翻了翻画册,逐页看了几眼。 “不过是些制作精美些的宫廷秘戏图罢了。区区小事,楚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倒是阿臻胡乱翻动马车里收纳的私物,惹得殿下尴尬,此事是她莽撞了。”她随意地翻完了整本画册,把画册合起,丢给洛臻,吩咐洛臻过去赔礼。 洛臻心不甘情不愿地捧着画册过去,给楚王赔礼。 周浔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不过碍于公主在面前,只是态度极为冷淡地颔首,受了她的礼,接过画册,像接过烫手山芋似的远远扔进角落里。 闹出了这场意外事故,马车里的气氛尴尬万分。 对着宣芷平静到淡漠的态度,周浔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就连洛臻也闭嘴了。 周淮更不是个多话的人。 马车里再也没人说话,一行四人便这么安静地到了宴饮的水边桃林处。 早已得了吩咐、在桃林水边候着的楚王府亲随们小跑着过来,殷勤掀起了马车帘子,在下方摆出小凳。宣芷提着裙裾,踩着小凳当先下了车。 洛臻正要跟着公主下车,楚王却从背后一把扯住了她,气势汹汹揪着衣领按回了座上。 “洛臻!”他压低了嗓音,面色古怪地问出他心里憋了一路的问题,“公主方才看了那些画册,为何……为何是那种态度!她可是彻底恼了我了?” 周淮原本已经起身,要跟着下车,见自家三哥拉着洛臻刨根问底,便又坐了回去。 洛臻倒是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叫做‘那种态度’?”她迷惑地反问,“公主并没有恼怒三爷。她只是觉得我乱翻东西不妥当。方才不是还叫我跟三爷赔罪来着?” 周浔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他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眼角瞥见外头下了车的宣芷已经察觉不对,停下了脚步,多亏两个机灵的王府小厮拦着插诨打岔。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亲王颜面,直白地问出了口。 “那些册子里画的哪里是寻常东西!更何况当着我和老五两个爷们儿的面翻出来!公主若是翻脸大怒,当面骂我一顿也就罢了,偏偏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跟无事发生一般!是不是公主她面皮薄,面上装无事,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我划清干系、再也不来往了?!” 听楚王语气急促地说了一大堆,洛臻总算搞明白了。 她噗嗤笑出了声。 “哎呀,三爷啊。” 她带着几分同情神色拍了拍楚王的衣袖,安抚他道,“三爷有所不知,公主她是真不在乎。我们颍川国四海通商,大凡东陆出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十有□□是经由咱们颍川的商队传过去的。以前公主在秣陵都的时候,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就说这些三色套印的宫廷秘戏图,公主见识得多了。除了你们东陆笔法的,还有西洋画法的,下笔更加大胆奔放……” 周淮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专心致志盯着马车壁上的花纹,装作没有看见自家三哥乍青乍红的难看脸色。 周浔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重重地一拂袖,把洛臻安慰拍他的手挥了下去,恼怒道,“胡说八道!公主她冰清玉洁的性子,怎么可能作出这种事来!肯定是你素日浪荡,拿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宫教唆的公主!” 洛臻不干了,大声喊冤。 “三爷说反了!明明都是公主教唆的小臣!三爷不知道,公主房间博古架的暗格里藏着一大摞,身边的人都知道,只瞒着国主一个人。每次到了新货,公主都唤我去看来着……” 对面的周淮已经绷不住要笑,伸手掩饰性地遮住唇边。 “行了,洛君,别再说了。”他忍着笑道,“难得一个热闹的上巳节,你就放过三哥罢。” 周浔的脸色已经黑成了炭色,恨恨地道,定是洛臻教唆公主,还不肯承认,其心可诛。揪着她追根究底,要问句实话出来。 洛臻没辙了。 她说的就是大实话,无奈楚王宁愿做瞎子,死也不肯信,她又有什么办法。 外面的宣芷原地等候了片刻,见洛臻始终没下车,起了疑心,往回走了几步,只是被几名王府随侍委婉阻拦着,不让她靠近马车。 宣芷停在十几步距离外,面容冷了下来,高声询问道,“阿臻,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出来!” 洛臻高声回了句,“无事!马上出来!” 狭窄的马车门里,大受打击的楚王殿下堵门挡着,摆出僵持不放、非要拷问出个究竟的架势来。 洛臻实在有些头疼,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跟原著男主直接杠上的好。 她只得放低了姿态,转身回了车厢,弯腰把丢在角落里的画册捡了起来,拍了拍浮灰,叹道,“好罢,好罢,三爷说是我教唆的公主,那就算是我教唆的罢。千错万错都是小臣的错,我就不该一时手快把画册拿出来。小臣这就把三爷的马车收拾干净,恢复原样,咱们就当做今日无事发生。公主还在外头等着呢,三爷可以放我出去了么?” 一边说着,她弯着腰,又伸手去摸索软榻下面暗藏的机关,打算把画册放回暗格里去。 楚王听她服软赔罪,认下了是自己教唆的公主,脸色原本已经好转了些,冷不丁见她又去摸暗格机关,顿时脸色又是大变,厉声喝道,“住手!别乱碰!” -- 第91页 他又慢了一步。 也不知洛臻碰到了哪处机关,另一处暗格被打开了。 这处暗格同之前摆放画册书本的暗格又不同,里面以黑绒布作为隔断,纵五横五,整整齐齐隔出了二十五格,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些小巧精致的东西。 洛臻一眼望去,满眼的金丝宝石点翠蓝,晃得她眼睛都花了。 她向来喜欢做工精致的小东西,正好离她最近的那个格子里放了一对蝴蝶形状的小夹子,蝴蝶两边翅膀镶了小颗的红蓝宝石,触角以金丝弯成,眼睛处点了黑曜石,看起来别致可爱的很。 她是出了名的手快,眼睛看到的同时,随手就捞起来了。 昏暗的马车厢里看不清楚,她一只手捏着小蝴蝶夹子,另一只手把周淮这边的右侧马车帘子撩了起来,明亮的光线映照进来,照在蝴蝶翅膀的红蓝宝石上,闪闪发光。 洛臻借着阳光端详了片刻,碰了碰颤动不休的金丝触须,笑道,“这发夹子倒是别致,可是三爷预备着赠给公主的?——只是精巧归精巧,做得实在太小了些,夹在头发里直接找不着了。” 说了半天,那边却无人应声。 她诧异地望去,只见楚王面红耳赤,脖子红得几乎滴血,视线恶狠狠地盯着她,隔着几步远,几乎能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旁边始终安静坐着的周淮终于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你快些把东西收起来罢。那夹子……不是用来夹头发的。” 洛臻:“……” 楚王突然暴起几步过来,将洛臻手里的小蝴蝶夹子劈手夺去,扔到了角落里。 洛臻震惊了。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对蝴蝶小夹子的某种用途,僵硬地低下头去,仔细打量拉出来的暗格里摆放的其余几十件精巧小东西。 马车厢里忽然又是一亮,这次是左侧边的碧纱帘子被人从外掀起,春日煦暖的阳光透了进来。 宣芷的俏脸出现在帘子外,蹙着一双秀眉,带着几分不耐神色,催促道:“阿臻,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这么久——” 看清了马车厢里新拉出的暗格里装的东西,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王:“……我不是。我没有。……公主,你听我解释!” 他张口结舌了半日,突然转过头来,怒吼道,“洛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去给公主解释!” 洛臻站在原地,干咳了几声,手指背在身后,细微地蜷了蜷,没有说话。 她脸红了。 马车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车厢里外站着坐着的四个人,八只眼睛,面面相觑了良久,最后还是周淮起身,把软榻下面拉出来的暗格推了回去。 暗格最里面还塞了个小黑木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周淮给他三哥留了点最后的面子,没把匣子扒拉出来。 洛臻实在绷不住了,逃命似的跳下了车厢。 马车外的宣芷冷冷看了楚王一眼,喝令身边的楚王府仆役不许跟随她,只带着洛臻,自行往沿岸桃花盛放的河边宴饮处走去。 徐徐春风裹挟着宣芷公主清冷的嗓音,传入了楚王的耳中。 宣芷冷笑着与洛臻说话。 “昨日你开玩笑与我说:“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叫我路上提防着他,我还骂了你一顿。今日看来,那厮果然做好了准备,借着上巳宴游的借口,打算哄着孤与他‘奔’上一场了。” 楚王:“……” 周淮站起身来,同情地拍了拍自家三哥垂下的萧索肩膀,看在亲兄弟的份上,劝了一句。 “三哥,求之过急了。” 说罢掀开马车帘子,把周浔留在马车里独自懊恼,悠然走了出去。 第57章 上巳节(三) 每年上巳节,城外河边景致最好的一处所在,乃是上京十景之首的‘春岸桃花’。 长河两岸,绵延数里的桃林在春风中尽数绽放,微风吹拂之处,粉色桃花随风片片落下,仿佛半空中落下了花瓣雨,落入流水之中,点点嫣红随波漂流,美到了极致,艳到了极致。 这处景致最好的所在,自然早早地被红绡幔帐四面围起,留给了上京城中身份最尊的一群贵人。 宣芷和洛臻两人走近河边时,沿岸摆设的宴饮处已经坐了不少人。 参加上巳节宴饮的,都是些尚未婚娶的世家年轻子弟。洛臻放眼略略扫过,在座的十个里头,倒有七八个是东台馆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面孔。 在座诸人早就得了风声,知道今年楚王殿下邀请了敬端公主,见她们两人到来,也无人觉得奇怪。 负责操办宴席的华正筠远远地迎过来,领着宣芷走到紧挨着最上首主位的右侧次客位,请公主入席。 今日宴席采用了前朝古风的一人一席制,盛放佳肴的清漆桐木几案长不过两尺,地上铺的小竹席,也是仅供一人坐下的尺寸。 洛臻踌躇了片刻,正在琢磨着这么小的竹席,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公主挤挤坐下,华正筠笑着过来,伸手示意她往对面走,“洛君,你的席位在对面。” 她见自己的席位在宣芷席位的斜对面,距离并不远,真出事了几步就能过来,便跟着华正筠过去了。 这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日头升到了头顶上空。赴宴的宾客来了大半,沿河处坐得满满当当。 -- 第92页 宣芷席位的斜对面,有三处席位一齐空着。位置倒是不错,从最靠近主位的左侧主客位开始,依次排列下去,是左侧位置最好的三席了。 这三席摆放的位置挨得很近,显然是为了方便客人说话。华正筠引洛臻坐下的,是三席中间的那一席。 洛臻落座后,过了不久,华正筠又引着两人过来入座。 她抬头一看,好嘛,这肯定是事先安排好的。 周淮坐在她右手边席位,也就是主客位下方的第一席尊客位。 穆子昂坐在她左手边席位。 在座诸位世家子弟纷纷起身给祁王见礼。 众人用着新鲜瓜果,一边互相谈笑着,又等候了两刻钟,这次上巳节宴饮的主人:楚王殿下周浔,终于姗姗来迟。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同楚王并肩入席的,还有一名身材挺拔的英武男子。 此人约莫二三十年纪,生得魁梧俊朗,面上有少许风霜之色,却不减耀眼风华。 席间众世家子弟见到此人,顿时喧哗之声大起,许多人脸上显出惊讶激动的神色。 周浔独自冷静了许久时间,方才马车里的窘状早就无影无踪。众人的视线聚集处,他大步迈向上首主位,居中坐下。在座诸人一齐起身见礼。 周浔挥袖还礼,示意众人坐下,随即一指左侧空置的主客位,对同来的那名魁梧男子道,“齐将军,请上座。” 洛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陌生男子入席。 如果说刚才还不知道此人来历,那么楚王叫了一声‘齐将军’,此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 ——正是英国公府世子,齐鸣的亲大哥,过去几年率军征战北梁边境、立下赫赫战功的远征大将军,齐啸。 过去一两年在秣陵都的时候,洛臻不知多少次从战事邸报上看到齐啸这个名字。今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真人。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估量意味,把人从头打量到脚。 齐啸入座之后,席间数十人同时起身,向他行礼寒暄。 他神色不动,踞坐在席间,视线四下里扫过,微微点头,便算是还礼了。 视线扫过对面次客位的宣芷公主时,齐啸微微一愣,眉宇间露出一丝愕然神色来,似乎没有意料到今日宴席竟有女客入席。 再四处打量时,又与同侧下首位的洛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洛臻对他挑眉一笑,隔着十几步距离遥遥举杯,敬了他一杯酒。 齐啸再度露出愕然的神情来,仔细打量了洛臻几眼,确定是身穿男装的女子,顿时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 负责今日宴席事宜的华正筠看在眼里,当即伸手换来一个小内侍,嘱咐了几句。那小内侍飞跑过去齐啸身边,附耳低语几句,把宣芷和洛臻的来历讲明了。 齐啸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来,不再看她们,视线转向了中间主位高坐的楚王。 楚王见此次邀请的众宾客悉数来齐,坐满了桃林河岸,满意地一抬手,示意宴席开始。 丝竹管弦乐音同时响起,珍馐佳肴流水似的端上了席间。 周淮举箸,慢悠悠刚夹了一筷子鲈鱼,旁边洛臻突然凑过来,以胳膊肘儿撞了下他的手臂,小声道,“五爷,打听个事儿。” 周淮的筷子一抖,鲈鱼掉到了几案上。 他糟心地看了眼惨遭荼毒的鱼肉,“同你说了多少次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洛臻自知道理亏,急忙拿了副干净筷子,亲自夹了一大块鲈鱼,放在周淮面前的青花小盘里,又唰唰几下,把鱼肉里的大刺飞快地挑了出来,放下筷子,把青花小盘往前一递,满怀期待地望着。 周淮抬起衣袖,掩住唇边的笑意。“说罢,你要问什么。” 洛臻抬手往主客位一指,“那位齐大将军不是在北梁边境好几年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莫非是同北梁那边打完了?” “他?”周淮重新举箸,“齐将军此次乃是回京述职,应该很快就会回返边关。怎么了?” 洛臻点点头,若有所思:“好奇而已。” 接下来的宴席里,她的目光不断地往主客位方向打量。 远征大将军齐啸,在原著中是个非常关键的男配角色,戏份很多,在中后期出场了很多次。 ——他,就是传说中的男二。 ………… 原著中并没有这次的上巳节剧情。但并不妨碍男二自带BGM的霸气出场。 同样是在今年的三月仲春季节,齐啸回京述职,在一起闹事奔马的意外中,硬生生拉住发狂的奔马,救下了马车中的宣芷。 原著如此写道: ”一只白玉般的柔夷掀开碧纱帘,露出了宣芷公主欺霜赛雪的绝色容颜,美目流转,对着马车外的齐啸,微微颔首道谢。齐啸抬眼望去,看清宣芷面容的那个瞬间,二十八年来波澜不惊的胸腔之中,坚冰融化,怦然心动。” 洛臻想到这里,抬手按了按隐约青筋暴起的太阳穴。 ——还踏马的“胸腔之中,坚冰融化。”这写的是活人吗? 原本就虐恋情深的剧情,自从有了强大而不择手段的男二角色加入,仿佛是怒涛之上又刮起狂风。 齐啸开始狂热地追求宣芷,一通猛如虎的操作下来,成功地引发了剧情大海啸,男主女主之间叠加了一连串的误会,引得男主妒意大发,虐起女主来更加不手软。 -- 第93页 热闹的席间,响起一声细微脆响。 洛臻紧盯着主客位的齐啸,手里不知不觉发力,硬生生拗断了筷子。 身侧坐着的周淮进食的动作一顿,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洛臻醒过神来,把断筷往几案上一丢,接过侍从递过的新箸,自己给自己打圆场,“没事,夹菜的时候不小心用力太大了。害,都怪三爷准备的菜品太好吃了。” 周淮:“……”对着个空盘子把筷子拗断了,哪里来的菜品? 他瞥了眼主客位端坐的齐啸,什么也没有说,把视线转开了。 洛臻继续陷入了刚才的沉思。 原著三月闹市惊马、引发男二出场的情节估计是崩了。 所以今日的上巳节宴饮——就是齐啸和宣芷的首次见面了? 想到这里,洛臻再也没有饮食的兴致了。 她专心致志地打量起男二来。 宴席的另一边,穆子昂虽然不明白为何此次上巳节游宴的席面将自己和祁王分开,倒叫不相干的洛臻坐在中间,但主人既然如此安排,他也就如此坐下。 但吃着吃着,他吃不下去了。 在他的身侧,洛臻托着腮,筷子一下一下划拉着空盘子,目光炯炯,只管盯着齐大将军的脸……实在太持久,太专注,以至于相当的失礼了。 在场已经有不少人敏感地察觉出异样,四方众多视线纷纷望过来,相熟的诸子弟私下里交头接耳。 齐啸是战场里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功勋,怎么会没有察觉到有人盯着他。 起先,只是不经意瞥过去一眼,发现盯着他看的是那个穿了男装赴宴的雁郡洛氏子,便没有理会,故意忽略过去。 但被人目不转睛盯得久了,想故意忽略也不行了。 趁着楚王高声劝酒,众人齐齐举杯宴饮的当儿,他的视线转了过来,眼神带着冰冷煞气,递过警告性的凌厉一瞥。 洛臻啧了一声,把视线移开了,去看对面的宣芷。 主客位和次客位两个席位分列在主位的左右两边,侧面相对。 虽然距离不算远,但齐啸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东陆古训,并没有正眼去看宣芷,视线刻意地避开了她的方向。 宣芷没事当然也不会盯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打量。 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洛臻琢磨着,或许女主和男二的这次意外碰面,能平稳度过…… 华正筠便在这时凑到楚王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什么。 周浔点点头,露出赞同的神色,随即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齐啸案前,亲热地揽臂拉他起身。 “齐兄年少从戎,常驻边关。今日在座的诸位上京子弟,大都同在东台馆求学,年年听闻齐兄当年的威名,却有不少没有见过齐兄当面啊。” 他哈哈笑着,唤齐鸣过来,“这里在座的都是你熟识的。还不去把诸位东台馆同窗们都叫过来,挨个向你家大哥引荐一遍。” 齐鸣应了一声,正要去挨个唤人过来,齐啸拦住了他,从席间端起酒杯,从容道,“楚王殿下折煞臣了。既然都是东台馆的师弟们,齐某过去敬一杯酒也无妨。” 洛臻眼睁睁看着齐啸端了酒杯,从自己这一侧的席位开始,挨个过去敬酒。 第一杯酒当然是敬给祁王。两边按照礼数,各自将酒喝完,翻出空杯底。 到了洛臻这边,齐啸打量了她一眼,挑眉问道,“雁郡洛君,与秣陵都那位洛雅之洛侍郎有何关系?” 洛臻起身应道,“洛雅之正是家姐。” 齐啸点头道,“令姐当年殿试夺魁的那份《平敌策》写得不错,虽以文职入仕,可为将才。若你我两国未来兵戎相对,期待有一日能与洛侍郎战场相见,实战验证一番她的《平敌策》是否可行。” 洛臻嘴角往上一勾,“多谢齐将军青眼。只可惜家姐性情疏懒,战场苦寒之地,定然去不得的。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洛某只能想方设法,阻止齐将军出现在战场上向家姐约战了。” 两人相对大笑,齐啸举着杯,却没有敬酒,若无其事走去下一席敬酒。 洛臻也无所谓,自己喝完了自己的酒,坐下了。 眼见他挨个敬酒完毕,果然跳过了宣芷所在的席位,就要走回自己的席位。 洛臻瞥了眼公主的脸色。 宣芷虽然脸色如冰,但还沉得住气,什么话么也没有说。只把几案上准备好的满杯酒举起,自己慢慢喝了。 洛臻也松了口气。 不过是席间少敬了一杯酒而已,虽然面子上难看些,好过日后跟男二不死不休地纠缠。 她没有想到一件事。 齐啸敬酒刻意忽略了公主之事,自己这边没有反应,公主那边也没有反应,却有人看不过眼了。 “齐兄留步。” 主位上端坐的楚王举着酒杯站起身来,面沉如水。 “是小王的疏忽,竟忘了向齐兄引荐。坐在小王右手边的这位,并非寻常闺质,乃是颍川国储君,正于泮宫东台馆游学的敬端公主。” 楚王既然发了话,齐啸自然不能再视而不见,他转身走向宣芷席前,例行举杯敬酒。 宣芷端坐不动,冷淡地抬起头来。 两人一站一坐,视线隔空对上了。 齐啸捏着酒杯,看清宣芷面容的那个瞬间,他的呼吸猛然一窒。 -- 第94页 二十八年来波澜不惊的胸腔之中,坚冰融化,怦然心动。 眼睁睁旁观一切发生的洛臻:“……”去踏马的。 啪的一声轻响,她又生生拗断了手里的筷子。 ……………… 正午时分,正是仲春季节日光最好的时候。 落英缤纷的河边桃林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齐鸣正在自顾自地喝酒,坐在旁边的华正筠用筷子轻戳了他一下。 “你大哥……”他欲言又止。 “我大哥怎么了?”齐鸣满不在乎地反问,一仰头,喝完了一杯酒,伸手抹了抹唇,抬头看了眼自家大哥。“他挺好的,不是在敬酒么。放心,他酒量好,喝不醉的。” 华正筠:“……” 过了半刻钟,华正筠实在忍不住了,又轻轻戳了一下齐鸣。 “那洛臻……”他再度欲言又止。 齐鸣从美酒里抬起头来,又看了眼洛臻的方向。 这次他察觉不对了。 “姓洛的为什么这般盯着我大哥看!” 华正筠欣慰道,“你终于察觉了,我还以为你早已醉死在酒里了呢。” 他凑过去,附耳低声与齐鸣说,“洛臻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大哥,看了有半个多时辰了。你看,就连五爷身边的穆子昂都察觉出不对,在瞪她呢。” 齐鸣立刻警惕起来,眼中闪过狠意。 “方才大哥过去敬酒的时候,姓洛的曾大胆放话,说有朝一日兵戎相见,要使出见不得人的手段来,叫大哥上不了战场!莫非她此刻……就要使出什么鬼蜮伎俩了!” 华正筠扶额叹气,“老齐,你想岔了。那洛臻虽说曾与你私下打了一场,结下了梁子,你也不必天天乌眼鸡似的把她当作仇寇对待,毕竟——她是个女子,对着你家大哥这等好男儿,心里想的事儿,与咱们男子大不相同。” 见齐鸣还是没听明白,他拿起几案上的筷子,往洛臻处一指, “此君性好美色。” 筷尖往左挪动,往祁王席位处一指,“五爷,美色也。” 筷尖继续往左挪动,往主客位处一指,“令兄,亦美色也。” 齐鸣:“……” 第58章 上巳节(四) 喧闹的河边,上巳宴席进行了大半,参与宴饮的众人都放松下来,相熟的世家子弟互相交头接耳,传递消息,褒贬人物,吃喝谈笑,席间一片嗡嗡之声。 宴席谈笑的众人中间,齐鸣对着华正筠,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以筷子尖指着对面的洛臻。 “她不是已经跟了五爷了吗!不能吧!我大哥跟五爷从形貌到性子都南辕北辙,没有半点类似的地方。她既然看上了五爷那款,怎么可能又看上我大哥这款!” 坐在旁边的华正筠叹道,“老齐,平日的机灵劲儿呢,你犯糊涂啊!” 他用指尖蘸了酒,在小桌上划了几个圈儿,低声循循善诱道, “倘若你是爱花之人,误入了那姹紫嫣红花苑之中。看桌上这几个圈儿,一个圈儿便是一朵名花。岸上牡丹,水中芙蕖,金菊吐蕊,夜昙幽香。你是整年整月的只守着一朵花儿、将其他名花尽数抛下呢,还是把满院子奇花都赏玩个遍?” 齐鸣:“……” 他无语地瞪视着对面明显在托腮发呆的洛臻。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 早在齐鸣拿起筷子直指对面、忿然说道‘五爷那款‘、‘大哥这款’时,左右宴席便有不少世家子弟竖起了耳朵,屏气偷听齐二公子这边的对话。 听了华正筠一番言辞惊世的名花论调后,众位世家子弟们震惊之余,纷纷点头表示有道理,受教了。 就在洛臻盯着齐啸出神、烦恼苦思对策的时候,她自己并不知道,已经有一段惊世骇俗的谣言不胫而走,旋风般地传遍了整个宴席场所。 穆子昂起身出去更衣,隔了短短半炷香回来,眼神就不对了。 他站在席边,却不落座。瞪视了几眼还在托腮发呆的洛臻,咬牙下定决心,凑过去周淮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洛臻向来耳目敏锐,虽然整个人心不在焉,对身边的事还是有所察觉的。 她当即侧过头去,看了看弯腰附耳嘀咕着什么的穆子昂,奇道,“穆公子,你不是向来推崇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么?怎么今日倒偷偷摸摸做起耳报神来了。” 穆子昂回了句“你自己心里有数”,径自走回自己的坐席,一撩衣摆坐了回去。 洛臻好奇心大起,又去问祁王。 周淮没有答话,夹了一筷子素什锦,细嚼慢咽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唇角,这才回了一句,“子昂方才与我说——席间众人都在口耳相传,洛君今日看上了齐将军的美色。” 洛臻:“……” 穆子昂:!!! 五爷平日里是极沉得住气的,无论听到什么都能藏在心里不动声色。今天是怎么了,才听到的消息,当面就抖出去了! 洛臻警醒起来,视线往四下里一扫,果然撞上了无数好奇刺探的目光。那些目光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上,便都慌忙退避,装作无事般左顾右盼。 ——穆子昂没说错,就吃顿饭的功夫,还真传开谣言了! 洛臻啪的把筷子往桌案上一扔,逼问穆子昂,“哪个王八蛋最先传的!欠揍!” -- 第95页 穆子昂自己也是道听途说,当然答不出来,只回了句,“身正影不斜。”便不再搭理她的追问了。 洛臻憋着气转过头去,去问右手边的周淮。 “五爷,这种无稽之谈,你不会信罢?” 周淮刚夹了一筷子醉虾,手里剥着壳,并没有直接回答,却随意地反问了一句: “洛君当真喜爱齐将军那一款?” 洛臻:“……” 她心里藏着事,本来就够烦心的,又莫名其妙被人泼了一身脏水。 原以为按照祁王的好性子,定是会同她说‘我信你人品’、‘流言无足惧’之类暖心的话,没想到一句好话没听到,祁王倒反问起她来。 洛臻的筷子往盘子里重重地戳,愤然将一盘鸡肉翻得乱七八糟: “都是些什么无聊人哪,不好好吃饭,只顾着胡说八道,大放厥词。齐啸那一款又是哪一款?” 她心里窝着七分火气,三分委屈,正要再骂下去,一个突兀的念头闪过脑海,她若有所悟,忽然隐约明白了祁王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大不似寻常。 憋了满肚子的心火浇灭了大半,顿时不气了。 不仅不气,她还捂着嘴,低声闷笑起来。 穆子昂原本担心洛臻脾气上来,当场暴起揍人,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她这里,见她毫无预兆地突然转怒为喜,放心之余,忍不住心里暗自咕哝着,“莫名其妙。” 洛臻笑够了,瞄了眼身侧优雅端坐的祁王,想起刚才脑中闪过的那个可能性,嘴角再度勾起一丝坏笑。 她蓦然凑近过去,半个身子趴在祁王的几案上,学着刚才穆子昂的样子,附耳低声与他道: “五爷向来不是多嘴长舌的人,方才却问了我一句齐将军。我看五爷表面上风平浪静,却不知……心里可是打翻了醋坛子?” 穆子昂:!!! 他闪电般地转过头来,瞪视这边片刻,想想不妥,又闪电般的转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闷头大口吃喝起来。 周淮端坐在席间,神色不动,听到就当做没有听到一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举箸点了点小桌上趴着闷笑的人, “你挡着我的菜了,还不起来。”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撑起了身子,坐回了原处。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五爷问我是不是喜爱齐将军那一款的,我回话之前,倒也要先问一句,五爷喜爱哪款的。” 她撩拨了几句,周淮始终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夹菜喝酒。 洛臻得不到回应,无趣地坐了片刻,想起了前几日在天字学舍时,两人摸着狐皮披风无意间手指碰到了一处,周淮缩手缩得像碰着火似的,觉得还是那样的五爷有意思。 想到这里,她又凑过去,伸出纤长的手指,试探性地戳了戳周淮放在膝上的左手。 周淮准备夹菜的动作果然一顿。 他把筷子放在案上,将宽大的袖口展开,藏住了蜷起的左手,带着几分无奈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洛臻单手托着腮,借着三五分微醺酒意,手指顺着袍袖追过去,故意又隔着袖口戳了戳袖子里藏着的手,见那只修长的手果然又往后缩了一下,觉得有意思极了,坏笑着道,“谁叫你故意装聋作哑不理我。我便想了个法子,叫五爷搭理我呗。” 周淮:“……” 洛臻:“你现在终于愿意搭理我了。呐,方才的问题再问一遍,五爷喜爱哪款的。” 周淮:“……” 洛臻猜想着以他的脾性,定然是不会回答的,等了片刻便自己放弃了,举手示意停止这场笑闹,“好了,好了,不问你了,千万别恼。这样罢,我老实回你的问话便是。” 说罢也不等回复,她伸手拿起筷子,筷尖一指主客位的齐啸,干脆地道,“那位虽然相貌堂堂,观之有勇武男儿气概,但为人狠辣,行事酷厉,有如虎豹豺狼。——谁没事在家里养一只吃人的猛兽呢。” 她嘴角噙着笑,压低了声音,“五爷且放宽心。雪夜回返、折枝相赠的望春玉兰只有一枝;上巳佳节满场宴饮子弟,洛臻喜爱的……也只有五爷一款。” 周淮的神色微微一动,捏着酒杯,终于侧过头来,仿佛确认般,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那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估量意味,洛臻立刻再次表态,“真的,都是真的,字字出自真心。五爷不信我?” 周淮打量了她许久,终于开口道,“洛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我见识了太多次了。” 洛臻大急,恨不得指天发誓,表示她冤得六月飞雪了。 周淮垂着眼想了想,又道,“那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得好了,我便信你字字出自真心。” 洛臻立刻坐直了:“什么问题?五爷尽管问,我必定照实回答。” 周淮思忖了片刻,将右手里的酒杯在桌案上轻轻一磕,放下了,同样借着三五分酒意,抛出了心里藏了许久的一句话。 “我看洛君素日为人肆意,行事不忌。遇到喜爱的便靠近过去,言语动作撩拨得熟练。却不知——可曾与人入内室见过真章?” “噗~” 洛臻旁边坐着的穆子昂,将嘴里的酒喷了满地,狼狈地咳嗽起来。 穆子昂用衣袖捂着嘴,剧烈地咳了几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眼神惊恐地望向自家五爷。 -- 第96页 平日里与祁王殿下的交情再好,言语间提及了“内室”之事,后面的话也不再是他这个为臣的能听的了。 穆子昂蓦然起身,逃命似的急匆匆离席,再度“更衣”去了。 周淮却又拿起长箸,若无其事地夹起菜来。 “啊,洛君风流名声在外,必然是见多识广的了,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我只是有些诧异,之前在三哥的马车里,洛君不小心开了三哥存储好物的暗格,以你的见多识广,怎么会认不出里面的东西。——洛君说说看是何缘故?” 洛臻久久没有回应。 坐在三个席位中间、将祁王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洛臻…… 她…… 她已经石化了。 第59章 做人太难 穆子昂这次离席“更衣”,磨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回去宴席处。 快走近时,他还特意停了脚步,谨慎地观察了片刻宴席里的场面,生怕再度撞见什么了不得的场面,被迫又去‘更衣’。 主客位下首第一席处,只见祁王依旧优雅端坐着,嘴角含笑,微倾过了身体,亲自夹了块没有动过的精致细点,送到了旁边的洛臻席上。随即又执酒,帮洛臻满满倒了一杯酒,轻声说了句什么。 洛臻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吃了细点,喝了酒,随即起身离席。离席的脚步过于匆忙,差点迎面撞上了穆子昂。穆子昂急忙闪身避让,这才没有撞在一处。 穆子昂同洛臻认识也算是久了,自认了解其人三分,却从没见过她夺路而逃的模样。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回自己席间坐下,没好意思问他们俩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是指了指中间的空位,“洛君这是去哪儿了?” 周淮捏着酒杯,想了想。 “应该与你一样罢,去更衣。你去了小半个时辰,她应该会比你去得更久。——也不知道宴席结束时会不会回来。” 他没料错。 果然直到宴席结束,洛臻才‘更衣’回来。 回来什么也不说,装作无事发生,也不过去同周淮告辞,直接跟着宣芷坐上汪褚亲自驾来的马车跑了。 今年的三月三上巳节河畔宴饮,表面看起来和乐融融,宾主皆欢,众人尽兴而返。 暗地里却有很多的事情,集中在这段时间发生了。 齐啸齐大将军,在宴会的后半场期间,独自踞坐饮酒的同时,目光不断地打量对面端坐的宣芷公主,眼神放肆无礼,暗中引起了许多的非议。 负责操办这次宴席的华正筠忧心忡忡。 他身为楚王的心腹伴读,当然知道自家三爷对宣芷公主的心思。如今宴席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私下里叫出齐鸣,两人盘算了好久。 但齐啸这个做大哥的想做些什么,又哪里是齐鸣这个小了七岁的二弟能轻易撼动的。 当然,无论华正筠和齐鸣私下商议些什么,这些背后的流言蜚语,是不会传进楚王的耳朵里的。 楚王周浔对这次上巳宴饮满意得很。 虽然宣芷公主那边出了点小岔子,但后来席间叫齐大将军当众给公主敬酒挽回了嘛。 他虽然和齐鸣素日关系亲近,但并不代表他已经成功拉拢了在军中极有势力的英国公府。 因为英国公府请封册立的世子,是嫡长子齐啸。 齐啸年纪比楚王大了六七岁,周浔入泮宫求学的时候,齐啸已经离开东台馆,奔赴边关。 因此,周浔虽然和齐鸣交好,跟他这位名声赫赫的大哥,却没什么交情。 这次趁着齐啸返京述职,借着河边宴饮的名头,周浔终于和齐大将军搭上了话。 一场宴饮之后,彼此的关系成功地从“齐将军”,“楚王殿下”;拉近到了“齐兄”,“三爷“。 连着几日,楚王觉得神清气爽,碰到了往日最厌恶的绵绵阴雨的天气,也能欣然驻足欣赏片刻,赞一声,‘好雨知时节’。 至于洛臻这边…… 洛臻在东台馆的甲字学舍,靠在水榭栏杆里喂着鱼,对着同样的绵绵阴雨天气,却觉得糟心透了。 …… 雨水落在池中,现出点点涟漪。 洛臻无聊地伸出手去,碰触青瓦檐角垂落的细细细密的雨帘,心里想着事儿。 这几日,就连心里想事儿也比从前费劲不少。 她得把那些冷不丁冒出来的歪念头压下去,集中精力,想正事儿。 这几日,每天有人上门送礼。 礼单倒也不重,不是什么金银玉器,而是些上京城少见的稀罕玩意儿。什么犀牛角雕的角梳,狼牙制的链坠,西域神庙出产的五色藏珠手钏之类的。 送礼的人也是绝了,小小一个木盒子随礼单送进来,什么客套话也不说,送礼之人的名号也不报,在学舍外放下便走,问什么也不答,几次把汪褚噎得干瞪眼。 宣芷从小就喜欢这些粗犷神秘的异域之物,虽然送礼之人来历不明,不敢直接用,也不能戴在身上,却把喜欢的几样小物件堆在房里,闲暇无事的时候,随手翻一翻。 尤其是那串五色藏珠,算是东陆及罕见的事物,可以说是有价无市,也最得宣芷的喜欢。 ——可把洛臻给憋闷坏了。 她一看礼单的风格,就笃定知道,必然是齐啸这个男二送来的礼。 偏偏毫无证据,与谁也不能说,只能藏在心里。 -- 第97页 汪褚从廊下转过来,见洛臻在水榭边发呆,看了看天色尚早,试探地问了句,“今日休沐,洛君……不要备马去城南玩儿?” 洛臻醒过神来,缩回了手,在身后背着,不冷不热回了句,“下雨天出去做什么。不去。” 汪褚欲言又止,转身走了。 不只是汪褚觉得不对,值守甲字学舍的听风卫,个个觉得情况不对。 洛臻在祁王府住了两三个月,把偌大一间府邸的墙角旮旯都翻了个遍,早就把祁王府当做自己半个家了。 不要说休沐日定然要备马往城南跑的,平日里隔三差五,趁放课早、天气晴好的日子,也能抽出一两个时辰跑一趟,回来就向他们吹嘘王府里的雪珠和玉奴养得娇俏可爱,毛茸茸的小爪子如何好捏,怎样在王府里淘气,还有几次带了它们的炭笔画回来。 如今…… 已经连着两个休沐日待在水榭边上喂鱼了。 汪褚回身望了眼池子里撑得翻肚皮的锦鲤,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过了半刻钟,廊下传来了木屐响。宣芷从房里走了出来,站在洛臻身侧的朱漆栏杆边。 “上巳宴饮当日出了事,和祁王闹翻了?”宣芷嗓音清冷地问了一句。 洛臻再次从出神的状态惊醒过来,“啊?没有的事。好着呢。”她随手摸了把鱼食,又往池子里撒。 宣芷摊开白皙的手掌,往洛臻眼前一伸,“别喂了,鱼食给我。” 洛臻把手里的大半包鱼食都给她了。 “公主也要喂鱼?我去房里再拿一包来。”说着转身欲回房。 宣芷拦住了她。 “别去房里翻了。你手上的,是最后一包。”她把剩下的鱼食都递给了汪褚,吩咐道,“扔了。” 洛臻一愣,“哎?哎!别扔啊!都说了是最后一包了,拿去扔了,池子里的锦鲤吃什么啊……” 宣芷忍耐地深吸口气,伸手指向水榭池子,“行了,别担心锦鲤了。你且低头看看,池子里还剩几条活的。——十天份例的鱼食,被你半天抛完了,翻了满池子的白肚皮,你竟没看见?” 洛臻果然低头去看:“……”我的娘呀。 她赶紧补救:”没看见,真没看见。小何呢,叫他赶紧拿网子来,把这里的死鱼都捞出来,再赶紧去城南花鸟市一趟,买些新鱼苗来添上。” 宣芷:“小何拿网子去捞鱼。至于你——”她用手指重重一敲洛臻的额头,“你亲自去城南花鸟市,把鱼苗买回来。” 在汪褚老大哥欣慰的目光中,洛臻披了件雪青色织毛披风,冒着斜风细雨,郁闷地牵着马缰绳出了泮宫。 春日细雨裹着轻快的马蹄声,沿着宽敞的京城御道往城南方向跑出去几里路,洛臻猛地勒住缰绳,在路边停下了马,捂住了脸。 她没脸去祁王府。顺带的,连祁王府附近的花鸟市也去不得了。 上巳节宴饮当日,她喝得醺然半醉,借着几分酒意在席间数次言语撩拨了祁王。 原以为如此丰神俊秀的美男子,若是脸上泛起薄薄红晕,含羞带恼,欲迎还拒,定然是足以久久回味的美景了。 没想到祁王两句话直问内室,让她当场僵在了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周淮见她半晌答不出话,倒是侧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又是素常清雅出尘的佳公子模样了。 他放低姿态,温声哄了她半日,又把席上的精致细点全送过来,好不容易哄得她重新动筷,心里在琢磨着,是不是刚才耳鸣,把话听错了。五爷其实不是她以为的那意思? 就在这时,周淮亲自执壶,将她的酒杯倒满,轻声缓语道:压惊酒。 去踏马的压惊酒。 洛臻抬手抹了一把沾了细雨丝的湿漉漉的脸颊,调转马头,改往城东方向飞驰而去。 祁王府的事儿理不清楚,放几日冷静冷静也不迟。 还是要未雨绸缪,先把男二那边的麻烦事解决了。 …… 城东平宁坊。 极为寻常的坊名,坊里住的却都不是寻常人家。 英国公的府邸占据了平宁坊中整条长街,无数斗拱飞檐探出高墙,再往深处望去,影影绰绰露出许多气派亭阁的屋檐来。 英国公府正门檐下,黑底金字的御赐匾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臻纵马踩着轻快的步伐,从青石长街远处溜溜达达到英国公府门前,勒住了马。 早有门房探出头来,盯着来人上下打量,从身上的穿戴佩饰,到神情气度,再到年纪,揣测了一番,估摸着应该是二公子在泮宫的同窗好友。 门房便小跑了出来,带着笑牵了马,殷勤道,“小公子可是来寻我家二公子的?可巧,二公子正要出门,马上便出来了。” 洛臻诧异道,“我寻你家二公子做什么。在下是专程前来拜访——”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吱嘎门响,英国公府侧门打开,齐鸣穿了整齐体面的锦袍,大步迈出了门槛。 两边一个站在正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互相打了个照面。 洛臻的后半截话这时才说出来,“——贵府世子,齐将军。” 通身朴素打扮的齐啸,便在此时跟随在齐鸣身后,自侧门里迈了出来。 齐鸣:“……” 齐啸闻声转过头来,视线望向正门台阶下,辨认了片刻。 -- 第98页 “原来是雁郡洛君。”他冷淡地颔首道,“洛君今日特意来寻在下?你我并无什么交情,却不知有何贵干?” 洛臻笑道,“所谓‘交情’,自然是慢慢交往着就有了。齐将军,洛某有一件极重要的大事,要与齐将军仔细分说。却不知道最近几日可有空?我们找一处僻静地点详谈。” 齐啸一挑眉,正要说话,齐鸣已经炸了。 他猛地伸手往自家大哥身前一挡,指着台阶下的洛臻,沉声喝令门房,“以后见了此人,任她一张嘴天花乱坠,你们半个字也不要听,更不必通传,直接用棍棒打出去!” 洛臻:“……不是,齐鸣,冷静点,我有正事同你大哥商议。” 齐鸣冷笑道,“正事?只怕是满脑子的狂浪风月罢!我信你个屁!”他指着洛臻喝道,“你既然跟了五爷,就老老实实跟着五爷,从一而终,少打我大哥的主意!” 洛臻:“……” 第60章 东明封湖 聚住在平宁坊的都是高官贵戚之家,附近车马来往的不乏一些熟识的面孔。见和齐鸣素有过节的洛臻今日居然站在英国公府外头,后来又果然和齐二公子吵了起来,路边不一会儿便停了三五辆马车,车里的人都掀帘子往这里打量。 等齐鸣高声喝出那句话后,马车里看热闹的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冲着齐将军来的。难怪,难怪。 路边停下的马车纷纷继续前行了。 齐鸣指着鼻子斥了一顿以后,和齐啸二人策马出门访客去了。 洛臻吃了个闭门羹,郁闷地牵马离了平宁坊地界,往城西泮宫方向回转。 她是真有正事和齐啸说,偏偏直接登门拜访的正路子不通。 啧,想要和男二说上话,只能走野路子了。 …… 三日后。 这是个春日和煦,暖风徐徐的好日子。 上京城内,满城的梧桐发了翠绿新枝,就连最为畏寒的老妇小儿,也纷纷去了冬服,换了春衣。 泮池连接的东明湖,有小半湖泊在泮宫地界内,有禁卫把守,寻常百姓轻易进不得。 至于在泮宫地界外、以一处十七孔玉带桥作为间隔的大半处东明湖,就是‘上京十景’之中的第二景:‘东明玉带’了。 每年到了春夏季节,偌大的东明湖上,四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游船画舫,每艘游船画舫上都有几个唱小曲儿动听的美貌船娘。有些闲钱的商贾士子包上一艘画舫,吃着茶点,听着小曲儿,畅游东明湖,不亦快哉。 但春日游湖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隔个三五日,东明湖便会封湖。官府派差人挨个知会游船画舫的经营主人:某某月某某日,民间游船不得出湖,违者一律查封拖走。 大家便心知肚明,这日会有上京城中的贵人前来游湖了。 这一日,民间游船主们又接到了官府的通知,不许出湖。 于是到了中午时分,波光粼粼、碧波百亩的东明湖中,只有一艘雕梁画栋的三层大船。 三层大画舫载了不少人,吃水甚重,借着和风在湖面上缓慢前行。船上也没有唱曲儿的美貌船娘,划船掌舵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彪悍官兵。 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齐啸和齐鸣面对面坐在最上层画舫靠栏杆的软席处,脸上也没有春日游湖常见的慵懒闲适神色,反倒面色严肃,二人低声争论着什么。 争执到激烈处,齐鸣的脾气上来,伸手掀了桌上的果盘。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瓜果咕噜噜滚了满地。 值守画舫的官兵已经听麻木了,该划桨的划桨,该值守的值守,各自纹风不动地待在原处。 一双厚底黑皮筒靴便在这时,轻轻巧巧地走过满地滚动的瓜果,出现在画舫最上层。 “两位跑这儿吵个什么呢。”洛臻嘴角噙着笑,缓步走近两人,“平白辜负了这满湖大好春光。” 齐鸣一惊,腾得起身,就要喊人。 洛臻眼疾手快,赶紧把他按回原地坐下,“嘘。”她小声道,“齐二公子,给个面子,别喊人——看在三爷份上。” 齐鸣听到最后四个字,硬生生把涌到嘴边的擒拿喝令吞了回去,冷声道,“你若是说五爷也就罢了,你和三爷又有什么交情,值得三爷给你面子?” 洛臻笑道,“我和三爷没什么交情不假,但是我家公主可是和三爷大有交情,齐二公子是知道的。”这句话虽是对着齐鸣说的,她的眼角却瞄了眼对面坐着的齐啸。 果然,齐啸的神色微微一动,手里的茶盏也晃了一下,盖子与杯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关于原著中男二不择手段追求宣芷公主的相关剧情,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回忆,发现了一个关键点。 齐啸此人长居边关,并不清楚上京城中近年发生的事。也就是说,他疯狂追求宣芷的时候,并不了解楚王和宣芷的关系。 洛臻立刻发现了攻破男二心房、阻止齐啸行动的突破口。 作为读过辣鸡原著的人,她清晰地知道未来几年中,上京城将会发生一场楚王和平王的争储乱局。 这场乱局之中,上京城中的众多男配会各自站队。 ——齐鸣作为楚王的心腹伴读,毫不犹豫地站在楚王一边,为他赴汤蹈火。 ——齐啸,作为齐鸣的大哥,掌握军中势力的英国公府世子,百般权衡之后,和弟弟站在了同一边,奠定了楚王的争储胜局,也为平王敲响了丧钟。 -- 第99页 齐啸可以不择手段,强取豪夺他喜欢的女人。 但他绝不可能强取豪夺他所效忠的君主的女人。 “前几日洛某登门拜访,想和齐将军商量的正事,便是同我家公主和楚王殿下相关。只可惜齐二公子性子忒急了些,不等我说完就跑了。” 洛臻拖过来个软草蒲团,一撩衣摆,在两人对坐的小桌旁打横坐下,随手捡起桌子上没掉下去的红苹果,在衣摆上擦了擦,咔嚓啃了一口。 “两位选的果然是极好的地方。我们今日在这处画舫里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两位可以听我说了罢。”洛臻盘膝啃着苹果,含糊问道。 齐啸终于开了口。 他对洛臻道,“你说。” ………… 日色西斜。 晚霞铺满了天空,即将落山的阳光铺洒在百亩大湖之上,波光处处,点点龙鳞点点金。 洛臻满意极了。 她啃完了整盘子苹果,字斟句酌,言辞拐了几个大弯,终于把想说的关键同两人隐晦地说清楚了。 ——我家公主跟楚王互相看对了眼,说不准哪天就好上了。楚王殿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丫安分些,别冲上去抢,抢了保你后悔。 这是对男二齐啸说的。 ——我们颍川国公主跟你们东陆的女人不一样,咱们不要名分,只要人。快活便在一起,不快活了便分。别瞎特么担心,不会讹上你家三爷的。 这是对男主小弟齐鸣说的。 齐家兄弟都陷入了沉思。 画舫最上层一片寂静,只有四周传来的缓慢的水声和桨声。 洛臻惦记了好几日的心事就此了结,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她丢下啃完的苹果核,拿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事情已经说完了。那——洛某告辞?” 齐啸心神震颤,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没有理会她。 齐鸣高声唤了楼下值守的将军亲兵上来送客。那几名亲兵猛不丁见船上多了个大活人,唬得冲过来就要拔刀。 好在齐啸出声阻止了亲兵,往一楼甲板处抬了抬下巴,示意无事快滚。 洛臻趁机麻利地走人。 踩着舷梯走上了大画舫的一楼甲板,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身上,暖风徐徐,她身心舒畅地对着湖岸伸了个懒腰,对身边不知是护送还是押送的几名亲兵道,“有诗云‘十里湖光载酒游’,你家将军倒好,连壶好酒都不备下,空着手来游湖。啧,没见过这等小气的人。” 那几名亲兵被噎得干瞪眼儿。 便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隔着湖面远远传过话来。 那男子低沉的嗓音颇为熟悉,夹在水波声中,隐约笑道,“老五,你且来看,对面齐家兄弟的船上站得的是谁。” 说话声隔得太远,如果是寻常人可能就听不见了。偏偏洛臻耳力不比常人。 她愕然转身望去,只见五六百步距离外的船尾处,几十名宫人合力划桨,将一艘比齐氏画舫更加华丽的龙舟大船划得飞快,平静的湖面有如被刀切开的新橙,那艘富丽堂皇的龙舟大船乘风破浪,肉眼可见地逼近过来。 船楼大开的两扇轩窗处,一名高大男子倚窗而立,露出大半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不是楚王周浔又是谁。 轩窗里头,影影绰绰现出一个身姿修长的人影来。 洛臻:“……” 这种突然而来的心虚感觉是怎么回事。 画舫上的齐氏两兄弟得了消息,急忙起身,赶到甲板上,向同来游湖的两位亲王殿下见礼。 两边大船的甲板处对接,画舫放下长而阔的跳板,楚王府侍卫统领贺苍亲自护送着楚王走过木跳板,来到齐氏画舫上的甲板上,饶有兴致地左右欣赏。 四处欣赏够了,周浔终于转过身去,盯着甲板船舷边上靠着、跑都没地方跑的洛臻,眯眼笑道, “洛君,说说看,为何今日出现在齐氏的游船上啊。我记得齐鸣和你的关系没有好到‘把臂游湖’的地步罢?” 洛臻以拳头抵着嘴角,清了清喉咙,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借口来,只得新寻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岔开了这倒霉催的问话。 “小臣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此间风景独好了。啊,三爷,”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对面的龙舟大船,反问道,“刚才匆匆一瞥,仿佛在船上看见五爷了。难道是我看错了?五爷怎么没跟着三爷一起过船来玩儿?” 周浔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视线调转过去,上下打量了几眼齐鸣身侧站着的齐啸齐大将军,又转回来。 “你倒是眼尖。不错,老五今日也在。不过,我可以过齐家的船来,他却不可以过来。——我叫他留在船上了。” 洛臻怔了怔,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洛君,你啊。”周浔伸手遥遥点了点她,叹了口气,看在宣芷的面子上,恨铁不成钢地训诫道,“你在秣陵都怎样浪荡,没人管着。如今你可是在咱们上京的地界儿,你跟的也不是寻常家的公子哥儿,而是我家老五,朝廷册封的一品亲王!就算你自己不要颜面,我们皇家也还要颜面。” 他伸手一指自己方才乘坐的龙舟大船。 “还不过去,同老五低头陪个不是。以后同齐将军这边,无事不要来往了。” -- 第100页 齐啸齐鸣两兄弟的脸色,都仿佛生吞了只苍蝇一般,分辩的话噎在喉咙,对着楚王又说不出口,一个比一个表情古怪。 至于洛臻这边…… 她此刻的感觉,只能以‘生吞了一整盘苍蝇’来形容了。 如果世上有一件事,比上巳节答不出那句直击心魂的‘内室’问题、逃命般散场后,若无其事地去找祁王更憋屈。 那就是眼下,莫名其妙捧了顶绿油油颜色的大帽子,还若无其事地去找祁王了。 在楚王炯炯的视线下,洛臻心事重重地踩着木跳板,走到了皇室龙舟大船上。 沿着宽阔的甲板步道,越往内舱方向走,脚步越慢。 缓步走上了木舷梯,到了二楼处,隔着细密的玉珠帘子,她望了眼内舱窗口处坐着的朦朦胧胧的修长人影,她踌躇了良久,叹了口气,回身又走到了甲板上,单手撑住了甲板侧边的护栏。 楚王隔着数十丈距离,正背着手站在齐家的画舫上,笑看对面的热闹,就见洛臻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个细筒状的事物,一拉那东西的细绳尾巴。 “砰——” 一蓬银色的烟花在湖面上炸开了。 相隔不到半里、大丛芦苇遮掩的湖心岛处,飞快地划出一艘尖头渔船。 那小渔船吃水极浅,船夫又极为熟识水性,狭窄小舟在镜面般的大湖上轻快滑动,速度极快,当真有如秋日落叶般轻巧无声,船夫熟练地一个横移,便把小船停到了龙舟下方。 楚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洛臻撩起衣摆,越过甲板船舷,直接从龙舟上跳了下去。 小船晃了一晃,在湖面上激出一片涟漪,稳住了。 “快走快走。”她糟心地吩咐船夫小何。 在众人的瞠目瞪视之中,她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把这里一堆烂摊子尽数抛在了脑后。 华丽龙舟二楼内舱窗口处,从里面掀起的玉珠帘无声落下,重新覆住了窗棂,发出了一阵细碎凌乱的珠玉相撞声。 周淮收回了手,低声道了一句,“没心没肺的混账。” 第61章 后湖春 休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学馆的日子却很漫长。 无论休沐日发生了什么,东台馆的课,总归是要去上的。 洛臻做足了心里准备,把东明湖发生的所有尴尬事全部从脑子里清出去喂狗,若无其事地随宣芷迈入了东台馆学堂。 结果所有设想的尴尬场面都没发生。 楚王周浔一如平常,对她不冷不热。 齐鸣也一如平常,装作没看见她。 祁王周淮…… 周淮没来。 穆子昂替祁王向馆里递了条子告病。 一开始洛臻没当回事,以为祁王真的病了。 过了三四日,祁王还是称病不来。 洛臻开始觉得纳闷了。 她想起二月初春时节天气更冷的时候,周淮还陪着她去半山亭吃冷食,吹山风,也没见他告病。如今接连都是仲春晴好天气,怎么反而病到三四日起不了身? 等中午放课得空的时候,她便跑去问穆子昂。 穆子昂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 他看起来硬生生忍住了提拳揍人的冲动,捏着拳头,大步走开了。 洛臻更纳闷了。 祁王称病的疑问得不到答案,她闷闷不乐地回头去找宣芷。 宣芷…… 早就被楚王拉跑了。 自从二月祁王箭伤痊愈,带着她回返东台馆继续上学开始,她就有意识地把午食时间留给宣芷和周浔两人。 没办法,既要让男主女主有机会单独相处,加深了解,让感情升温,又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单独入了内室,弄出人命来。 想来想去,他们俩在东台馆共进午食,是最好的安排了。 本来洛臻一直觉得自己这手安排挺好。直到这几日,周淮抱了病,穆子昂不知为什么突然不理她,她才蓦然发现,自己落单了。 罢了。落单就落单罢。 堂堂洛氏嫡女公子,独自一个人,难道就吃不下饭了么。 宣芷跟着周浔同进午食,吃喝什么,自然有人精心准备,不用她再费心。 每日中午放课后,洛臻就拎着听风卫准备的黑漆八宝玳瑁食盒,每日独自进珍馐苑,一个人霸一张桌,自己吃。 她早已在东台馆打出了名号,当然无人敢过来招惹她。但挡不了旁人带着异样的眼神看她。 一个两个的不在意,用古怪眼神瞄她的人多了,她也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中午,汪褚亲自送食盒过来,与她同坐一桌吃饭。 吃着吃着,汪褚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洛君。”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继续说下去,“上京城这里风气保守,不比我们秣陵都。祁王殿下的身份又不比寻常贵胄。在上京这里……身为宗室亲王,被人始乱终弃,乃是男子的奇耻大辱。” 洛臻正在喝汤,闻言噗的一声,喷了满桌子。 “什么、什么始乱终弃?——汪褚,你再说一遍?” 汪褚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洛君,别隐瞒了。这事在东台馆早已传开了。就连我们几个整日只在学舍附近待着的人,个个都听了许多遍了。祁王殿下多日抱病不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 第101页 洛臻:“……” 她终于明白穆子昂为什么突然对她翻脸了。 她在小方桌前僵坐了半日,喃喃骂了句,“去踏马的齐鸣,去踏马的周浔!我饶不了你们这俩混球!” 汪褚还要再劝,洛臻却蓦然起身,丢下一句,“下午替我向馆里告假,就说——我也病了。”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珍馐苑。 …… 城南祁王府外。 两三个门房坐在台阶处,正在边晒太阳边闲话唠嗑,远远地便看见青石长街尽头奔来一匹快马,蹄下生风,堪堪跑到王府大门外才停下。 马背上的俊俏华服小公子勒了缰绳,跳下马来,把马往路边桩子上一栓,笔直往祁王府大门这里走。 门房站起身来,定睛望去—— 嗐,什么俊俏小公子,分明是男装的大姑娘。这位不就是看上了刚回京的齐大将军、始乱终弃了咱们家殿下的那个雁郡洛氏子么! 门房赶紧跑进门去,小声招呼其他几人道,“快——快关门!不用知会大管事了,咱们殿下定然是不愿意见她的。” 侧门才关了一半,门房就被人扯住胳膊,用力扯去了旁边。 冯大管事匆匆赶过来,一边痛骂这几个胡乱揣摩主子心意的门房狗胆包天,一边急忙又把侧门拉开了。 “洛君,里面请。”冯大管事当先引路,“五爷此刻正在后花园,等候洛君已久了。” 花园里小小一片后湖应该是遣人打理过了,冬日里枯枝残荷的衰败景象无影无踪,新栽的睡莲漂在水面上。 水里来回游弋着十几条锦鲤,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猫蹲在岸边,两只漂亮的蓝眼瞪得滚圆,紧盯水中,前爪来回扒拉,试探地去水里捞鱼。 此间主人此刻正站在一片紫藤架下,颀长的身体靠着一处檀木长案,桌上左右摊开一幅两尺长、一尺宽的宣纸,周淮手中执着画笔,对着后湖景色,正在纸上细细描绘着。 洛臻蹑手蹑脚几步过去岸边,直接把大猫捞起来抱在怀里了,顺手捏了捏柔软的小爪子。 “半个多月没见,又长大了好多啊,小玉奴——哎,不对,这么乖?这只是雪珠?” 她纳闷地又捏了捏,见大猫动也不动,慵懒地靠在自己怀里,还打了个呵欠,用前爪挡在脸前,果然是乖巧的雪珠。 她抱着雪珠走到周淮站着的紫藤架下,左顾右盼半晌,“玉奴呢?” 扑通一声,后湖中水珠飞溅。 另一只雪白大猫栽进了水中,发出惊惶的尖叫,四肢连带着尾巴扑腾个不停,溅得岸边四处都是水花。 “快来人哪!玉奴又掉水里啦!你们几个,抄网子!赶快捞起来!” 负责后花园的王府二管事气喘吁吁奔过来,大声呼喊着几名小厮抄家伙捞狸奴。 洛臻:“……” 周淮瞄了眼兵荒马乱的后湖边,拿起铜镇纸,将桌案上宣纸的边角镇住,手中兔毫蘸足了墨,往纸上连续落了几笔,墨色浓淡相宜,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岸起伏山峦,山下碧水清波,岸边现出几支发了新芽的杨柳枝。 洛臻在旁边探头看着,赞了句,“五爷的东陆写意画法,颇有意境。” 周淮嘴角微微一勾,换了管细兔毫,蘸了颜料。 杨柳枝边,紫藤爬满了架子。 碧水之中,波光荡漾,现出一只惊慌失措、奋力在水中扑腾的炸毛大猫来。 洛臻没忍住,噗嗤笑了。 “既有了水波动荡的湖,又有了落水的猫,怎么能没有肇事的鱼?” 她拿起方才蘸墨用的那管大兔毫,再次蘸足了墨,以东陆的写意画法,粗略添了几笔,湖中扑腾的炸毛大猫四周,多出了几片大睡莲,睡莲叶下游弋着几条若隐若现的肥硕锦鲤。 周淮接过她手里的大兔毫,在空白处题了几个字:后湖春嬉图。 又在题字下方用了小印,待墨迹干透,将画纸卷起,吩咐左右随侍拿去装裱。 洛臻盯着后湖边上人来人往、四处撒网捞猫的热闹场面又乐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干嘛来的,脸上笑容顿时一敛,摆出个正经表情,转向周淮,正色道,“今日我不是来认错的。” 周淮已经命人搬走了长案,自己在紫藤架下的石桌石椅处坐下了。 他随手掸了掸春杉上落下的紫藤花,“哦,你不是来认错的。那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洛臻:“我是来同五爷说,我做事问心无愧。他们谣传的什么齐将军的破事,全是胡扯淡!我没做错什么,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 周淮又平淡地哦了一声,不言语了,随手端起内侍奉上的清茶,低头喝起茶来。 洛臻:“……”这是什么意思? 她清了清喉咙,搜肠刮肚想了片刻,把话题硬生生转了个方向,“虽然我做事问心无愧——但那日东明湖中意外邂逅,我,呃,有事先行离开,未曾同五爷当面见礼,此事是我做的不妥当。我给五爷赔礼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纯熟,她嘴里说着,一边熟练地过来行礼。 周淮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放下茶盏,伸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 “那日东明湖中,洛君不辞而别后,我命人拿了柄铜镜来,对着镜子照了照。”他如此说道。 洛臻一怔,没反应过来为何祁王突然提起了镜子。 -- 第102页 只听周淮平静地继续说道,“照了半日,镜中人并无生了青面獠牙,形貌也是往日模样。我对镜疑惑良久,不知如何惊吓到了洛君,竟让洛君——望风而逃,跳船跑了。” 洛臻:“……” 洛臻尴尬地蜷了蜷手指,分辩道,“害,五爷想岔了。跟五爷没关系,是我自己,呃——” “是你自己不愿来见我。”周淮替她把话补完了,想了想,点头道,“这应是你的真心话了。” 洛臻:“……” 周淮:“怎么,素日浪荡风流、招蜂引蝶的雁郡洛君,被人发现了其实是装出来的浪荡,感觉如此丢人么。” 两人对视的瞬间,洛臻只觉得周围的时间都凝固了。 什么春日煦阳,紫藤花开,什么雪珠玉奴,睡莲锦鲤,祁王府的景色再美,东西再好,也不能阻挡她落荒而逃的念头了。 洛臻的面子绷不住了,转身就走。 “慢着。”周淮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带着几分隐约笑意,“事情可一不可再。洛君上次跳了船,今日莫非要跳墙?” 洛臻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我今日究竟过来做什么。五爷平日里对别人都是极客气的,偏只对着我的时候说话这般不客气。得了,反正我也来过了,你的病一看就没什么大碍,我走了。——你放心,从正门走。” 说着抬脚就往后花园的垂花门方向而去。 才走了几步,又听周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却是吩咐身边内侍的。 “这里不必你们伺候了,你们都出去。再知会薛二管事一声,将后园子几处正门侧门都关了。” 几名贴身伺候的内侍齐齐应了一声,飞快地退出去了后花园,当着洛臻的面把垂花拱门处的两扇木门关紧了。 洛臻:“……” 她真的有些恼火了,停在原地,绷着脸道,“把门关了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家后花园四五尺的矮墙当真能拦得住我?”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周淮从紫藤花架起了身,沿着长长的鹅卵石小径走近。“当真恼了?——且慢着恼,听我说完,再生气不迟。” 洛臻沉着脸色道,“先开门!开了门我再听你说,否则——” 一只毛绒绒、通体纯黑的物件在眼前晃了晃。 洛臻已经涌到了嘴边的狠话硬生生又吞回去了。 她惊讶地侧过身去,盯着面前的一团小黑绒球左看右看许久,试探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摸了摸黑长黑长的耳朵,又捏了捏短短的黑尾巴。 “好可爱的小黑兔兔……只有耳朵是粉的。” 她把小黑兔上下捏了个遍,捏够了,依依不舍地停下了手,这才注意到小兔子是周淮始终托在掌心里。她捏了多久,周淮就托了多久。 她干咳了一声,把手缩了回去,背在身后。 周淮装作没有看见,将小兔子收了回去,手指捋了捋长毛,“洛君请勿多心。方才叫人关起门来,并非有其他意图,而是我身为王府主人,让府里下人们看见向客人赔礼,总归不大妥当。” 洛臻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向客人赔礼?……我?” “正是。” 周淮嘴角带着笑意,将小黑兔揪着耳朵拎起来,转向洛臻的方向。 “上巳节当日言语无状,惹恼了洛君,是我的不是。这只黑兔——是送给洛君的赔礼。” 得了祁王的亲口赔罪,还得了一只罕见的黑绒长毛兔,洛臻整个人都舒坦了。 她立刻把小黑兔接了过来,快活地揉了揉长耳朵。 “好罢。难得听到五爷开口赔罪,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她抱着兔子,宽宏大量地挥挥手,“这件事便过去了。” “那便多谢洛君宽宏了。”周淮嘴角噙着笑,慢悠悠自袖子里又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黑绒长毛兔来。 洛臻:!!! “前几日在花鸟市偶然看见,乃是一母同胎的两只。见它们可爱,便一起买下来了。” 周淮指着洛臻手里那只,“这只母兔,唤做至姑娘。”又指了指自己手里这只,“这只公兔,唤做水公子。” 洛臻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至姑娘’‘水公子’两个古怪的称呼,只怕是拆了她和周淮的名字取的。 淮者,水也。 臻者,至也。 洛臻托着手里的‘至姑娘’琢磨了片刻,“这名字忒怪了些。既然是送我的赔礼,名字能不能改改?” 周淮自然说可以。 洛臻摸着小黑兔想了一会儿,笑道,“有了。你这只公兔,叫‘秦公子’罢。我这只母兔,唔,就叫做‘水姑娘’。” 周淮:“……” 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也罢,随你喜欢就好。” 祁王府留了晚膳,上京城时兴的各种新鲜菜式摆满了整张圆桌。 洛臻吃得心满意足,捧着圆鼓鼓的肚皮,衣襟里揣着小黑兔,同此间主人告辞。 周淮亲自送到了大门外,目送她上了马。 洛臻拨转马头,正要回泮宫学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高声招呼道,“五爷,别告病了。赶紧销了假,回去东台馆上课罢。” 周淮站在祁王府的汉白玉台阶上,眉眼舒展,微微地笑了。 “明日我便回东台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更了个大肥章,快落地出去浪了~ -- 第103页 大家平安夜快乐哇! 第62章 五色藏珠 就在祁王殿下接连五六日告病,东台馆的流言沸沸扬扬、越传越真的时候…… 祁王突然销了假,返馆复课了。 进了明雅堂,在众人的瞠目注视中,缓步走到右边靠窗坐的宣芷和洛臻的位子处,同宣芷寒暄了几句,然后同洛臻打了个照面,没有说话,只是略微点头致意。 洛臻倒是起身行了个礼,笑吟吟说了句,“病了六日了。可算大好了。” 周淮态度极自然地接了一句,“有劳探病。” 旁观的同窗们都看傻了,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日之内,东台馆原本风格统一的‘始乱终弃’流言版本……变成了十几个风格迥异、互相矛盾的流言版本。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重续旧缘’,‘口蜜腹剑’,‘情深缘浅,还是好友’,‘别听他们瞎扯,祁王殿下真病了’等各种类型。 当然了,随便流言暗地里如何传,只要不当面传进耳朵里,当事人岿然不动。 …… 这日早课放课后,华正筠把楚王拉去九曲桥对面的竹林处,神秘兮兮地打开手里的包袱,掏出高一尺、宽两尺的扁平物件,在他面前一晃。 “三爷,我今日得了件稀罕东西,奇物共欣赏。” 周浔伸手接过,借着头顶漏进来的细碎日光打量了几眼,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摸了摸。 “这幅画儿……画的是老五?啊,边角里还有个穆子昂。怎么画的,跟真人站在面前似的。” “海上通商的西洋人那边传过来的西洋画法,如今学的人多了,倒不算太稀奇。稀奇的是这幅画的题字。”华正筠神秘一笑,“三爷仔细看好了。” 周浔早已看见了,眯眼一字字读出来,“上——京——诸——美——图。” 他憋不住笑骂了一句,“他妈的,谁这般使坏,不去画正经的闺阁美人,倒把东台馆的爷们儿画进去了。看把老五和穆子昂画得栩栩如生的,肯定是早晚见面的熟人。”说着探头去辨认题字下面的小印章。 “臻?” 他恍然道,“洛臻画的?倒像她会做的事儿。不对,正筠,你老实说,她的画怎么到你手里了?” 华正筠笑道,“画是她自己递呈到鸿胪寺的,说是要随家书一起寄回秣陵都。家书检查过了没问题,这幅画却是把五爷也画进去了,下面的人不敢擅专,一层层的报上来,最后报到我父亲那里,被他搁在书房里,正巧叫我瞧见了。今日特意带过来,给三爷看个新鲜。” 楚王一听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骂道,”你老子自己不敢决定,叫你这个做儿子的拿过来,叫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拿主意。若以后事事都这般推给我,你老子礼部尚书的俸禄岂不是要分我一半?” 他把肖像画拿过去手里,又仔细端详了几眼,纳闷道,“题的上京诸美图,怎的只画了两个人,倒有大半张画儿空着?她画老五倒也罢了,怎么把穆子昂画进去了,论相貌的话,穆子昂只能算中上罢,安莳难道比不上穆子昂?再说了,齐鸣,你家大哥不至于被她落下啊。” 齐鸣原本就不耐烦这些字儿画儿的风雅东西,远远地在竹林边等,闻言就暴躁了,“若是《上京群杰》倒也罢了,我家大哥和上京诸美有什么毛关系?” 华正筠噗嗤一笑,“洛臻这幅画是年前就画好呈上鸿胪寺的。一层层的审验,又赶上过年官衙封印,等交到我爹手里头,已经是过年后的事儿了。去年年底画的时候她还没见过齐将军哪。若是今年春才动笔,这幅《上京诸美图》定然少不了齐将军了。” 周浔哈哈大笑起来:“我倒好奇她剩下的空白地儿要画谁。” 华正筠将肖像画拿过来,依旧放回包袱皮里收好了,“三爷,给句准话罢。这幅画能不能送回秣陵都。” 周浔想了想,无所谓地道,“一副画罢了,哪有那么多忌讳。若是这等小物件也扣下,传出去有损我大梁的大国气度。上京之美的名号,老五当得起!” 话虽这样说着,顾忌着皇家颜面,还是吩咐取了笔墨,将画中题字的“诸美”二字涂黑了,改成了《上京群英图》。 周浔丢下笔,”成了。叫鸿胪寺的人打包好了,送过去秣陵都,原样交到颍川国礼部官员手里。 抬头看看升到头顶的日头,“到饭点儿了,走,早点去珍馐苑,我有事找公主说。” …… 今日珍馐苑的人挺多。 一边埋头用午食,一边偷偷摸摸地去瞄轩窗边对坐的两个人。 洛臻原先不知道这帮子人怎么想的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还当着她的面露了行迹,自然不会客气。 她啪的扔了筷子,冷冷地环顾四周一圈。 被她目光扫到的东台馆学子们,忙不迭地把头低下,作出专心扒饭的姿态。 倒也有性子横的,不仅不避开带着警告含义的视线,反而抬着下巴,恶狠狠做出挑衅的姿态来。 洛臻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熟人,文旭文国舅。 她如今连搭理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了,只看了一眼,便把他当做空气般,直接忽略了过去。 “公主叫我先过来这里等着。”她以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等了好久了,食盒里的饭都冷了。你家三哥怎么废话这么多,还拉着公主说个没完。” -- 第104页 周淮坐在她的对面,细嚼慢咽吃了半碗饭,帕子擦干净了手,这才回了句,“你若觉得不妥当,我们一起过去,问问情况?” 洛臻把原本半开的两扇雕花木窗全打开了,探头往窗外的曲折步道中间处望去。 架在清浅鱼池上方、蜿蜒曲折的木板长步道,是东台馆各处明堂通往珍馐苑的必经之路,每日午食时分,是馆中人流最密集的几处地方之一。 今日倒是奇了。 木板步道两端,黑压压站满了人。对面提着食盒的不敢过来,这边吃完的不敢过去。 大家眼睁睁看着楚王殿下拉着宣芷公主,两个人站在曲折步道正中间,你一句我一句,宣芷面色越来越冰冷,楚王脸色越来越阴沉。 洛臻估量着情势不妙,丢下筷子,快步就往步道处走。 还没有等她走过去,宣芷却已经提着裙裾,一巴掌甩开周浔阻拦的手臂,怒气冲冲地往珍馐苑方向走来。 周浔一愣,摸了摸自己被打开的手臂,脸色更加难看,大步就跟过来。 步道另一头站着的华正筠和齐鸣二人急忙跟上。 洛臻见势不对,急忙赶过去几步,把宣芷拦在身后,拦住了楚王伸过来拉扯公主衣袖的动作。 “三爷,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的呢。” 她唇角带着笑,往身边黑压压围观的人群一指,“三爷忘了这儿是珍馐苑外头了?你们两位吵得倒是痛快,旁边这么多人饿着肚子等着呢。” 周浔猛地醒悟过来,沉着面色把手背到身后。 人在气头上,他说话也不客气了。 “洛臻,你老实说。你家公主手上戴着的手钏,是哪里来的!” 洛臻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两人当众吵得翻天,居然是为了戴了什么手钏这等小事。她不由转过眼去,打量了一眼宣芷素白手腕处露出的手钏。 只一眼便明白了。 ——宣芷今日手上戴的,不是寻常的金玉手钏,而是以细白象牙磨制而成、中间串着塞外狼牙和五色藏珠的手钏。 这手钏作风粗犷,一见便不是寻常世面上精细雕琢的路子。说是女子穿戴的手钏,倒不如说更像是男子的佩饰。 难怪楚王恼羞成怒。 他追求宣芷了这么久,宣芷从未真正对他应诺过什么。谁喜欢自己头上顶着青青草原呢。 洛臻倒是知道这手钏是哪儿来的。 但她不能说。 前些日子齐啸暗地里遣了人,隔三差五地带礼物入东台馆,把盒子并礼单扔在甲字学舍外就走。后来查不出送礼的人是谁,礼物被汪褚扔了个干净,只有这个手钏是宣芷最喜欢的,吩咐汪褚又特意找了回来,放在学舍里,每日没事摸个几遍。 不想今日竟然戴出来了。 她糟心地看了眼对此一无所知的齐鸣齐二公子,心里把他的混蛋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得上去和稀泥。 “手钏怎么了?挺好看的呀。前些日子我特意寻了来献给公主的。” 周浔冷笑道,“放屁!你以为几句话能糊弄过我去?象牙和狼牙倒也罢了,这五色藏珠是西域四国供奉在藏庙里的圣物,父皇手里都没几颗,偶尔赏赐下来都是一颗一颗的赏,这手钏上居然缀了三颗,哪里是你在上京城随意寻摸就能找到的物件?” 洛臻闻言也是一愣,她还真不知道五色藏珠的来头这么大。 她站在原地皱眉,正琢磨着怎么把今日这事件圆过去时,站在旁边静观全局的周淮站出来半步,不紧不慢地回道,“三哥有所不知,公主手钏上缀的三颗藏珠,是洛君从我这儿摸走的。” 周浔想也不想,开口就骂道,“放屁!你哪来的——” 一句话骂了一半,他突然想起往事,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差点忘了,老五小时候似乎得过一阵子的宠,庆瑞宫那几年从皇帝手里扒拉走了不少好东西。 他狐疑地盯着周淮片刻,把手钏的话题暂时放过了。 几句对话,宣芷听得分明。她冷笑着从手腕里褪下了手钏。 “阿臻。你曾与我说这手钏来历不明,我说必定是有来历的。没想到果然是来历不明之物。“只听一声碰的脆响,价值连城的手钏被毫不吝惜地扔在地上,“拿去替我扔了。“ 洛臻倒吸一口冷气。宣芷连着说了三个“来历“,她听明白了! 宣芷以为手钏是楚王送的! 但楚王根本没听明白。 来历不明的手钏扔在了地上,他满意了,这时他才想起正事来。 “公主,其实我今日另有事寻你商量。”他清了清喉咙,走近两步。 “柔嘉的生辰马上就到了,就在下个月初一。去年年底你在老五府上当众将她骂了,父皇发了话,让你去她面前赔礼致歉,事情就了结了。但你至今未向她赔礼,前几日她又去母后面前哭诉了。这两日我就在想,这次索性借着柔嘉过生辰的机会,你们见个面,互相说几句软话,寻个台阶,事情也就算了——” 话未说完,宣芷面若寒霜,转身就走。 周浔在后面高声叫了几句,宣芷理也不理,反而走得更快了。 周浔发了狠,又要抬脚去追,这次是他的两名伴读连同洛臻三个人合力把他拦了下来。 华正筠劝道,“三爷的话已经带到了。公主又在气头上,好歹过个几天再去说。” -- 第105页 周浔想想有理,伸手一点洛臻,喝道,“柔嘉这边的生辰请柬有我负责,你家公主那边你去说。下个月初一,务必让公主前往柔嘉的生辰宴。” 洛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应了下来。 该来的,果然是一个都不会少。 柔嘉公主周汝晴的生辰宴,是原著的又一处关键剧情点。 按照原著作者的尿性,怎么会放过1号恶毒女配正大光明出场、血虐女主的机会。 这次生辰宴,会出现剧毒的“下药抓奸”剧情。 但自从上次宣芷的二次落水事件彻底崩了,变成了穆家小姐落水,她对原著关键剧情的恐惧感减少了大半。 该来的,就让它来罢。见招拆招便是。 没有人注意的地方,齐鸣站在长长的鱼池步道末端,独自抱臂沉思,心中惊疑不定。 英国公府近日清点库房,少了三颗御赐的五色藏珠。 英国公又惊又怒,发作了几个库房管事,正要闭门彻查时,齐啸派人传话过来,轻描淡写道,是他拿去用了。 想到这里,齐鸣惊疑的目光,再度从地上躺着的手钏掠过。 东陆极罕见的五色藏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散发着五彩流光。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问更文时间,每天中午12点日更哒! 洛臻交给鸿胪寺的画像,就是四十七章里的那幅。 如果忘记了可以翻回去看看哈 过渡章,下面要走原著的生辰宴关键剧情点,猜猜看这次会不会崩?(手动狗头) 第63章 生辰宴(一) 柔嘉公主周汝晴的生辰很好记,就在四月初一。 四月暮春天气,日暖风轻,草长莺飞,正是上京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黄历写明:四月初一,宜宴饮,宜交游。 宣芷和洛臻对坐在摇晃前进的马车上,小方几上摊着楚王送来的请帖。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四月初一,平王府设宴,为柔嘉公主庆贺生辰。 “南梁皇帝膝下生了一串的儿子才得了柔嘉公主这个女儿,又是正宫皇后嫡生的尊贵身份,自小便被视作掌上明珠,七岁便册封了公主封号,比她的几个兄弟们都早。” 洛臻点了点请帖的烫金封皮,“深得宠爱,性格又跋扈,总之难缠得很。不要因为她生长于深宫、没什么眼界见识就轻视于她。有权有势没见识的女人不讲道理撒起泼来,比有眼界有见识的女人麻烦百倍。今日公主行事说话要小心。” 宣芷靠坐在对面,面色倒是平静的很。 “你不必说了。我自会小心。与这等跋扈性子的人结了仇,又岂是参加一次生辰宴就能从此揭过,当做无事发生的。今日赴宴,不过是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给南梁皇帝一个交代罢了。” 洛臻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加了一句:“等下我看看,能不能让公主和三爷坐一处。若是宴席上有人想发难,也得先掂量掂量后果。” 宣芷冷笑一声,“怎么,我倒要借助他的威势,狐假虎威起来了。若是有人席间发难,尽管让他们来,我一个个记着。”她神情冷漠地道,“当日我在祁王府说的那句话,你以为是虚言?” 洛臻叹了口气,坐过去宣芷旁边,安抚地搂了搂她的肩。 “我的好殿下,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我们是鱼肉,躺在他们的砧板上,这几年且收敛些,待日后归国了再算总账不迟。” 宣芷沉默着拍了拍洛臻的手,表示知道了。 车轴吱呀滚动的声响中,马车缓缓停在城东平王府外。 前来赴宴的马车早就排出了半条街去,引导贵客的王府小厮前后奔走,忙得脚不沾地。 两人看这番热闹架势,原以为至少等上半个时辰才能轮到她们递请帖进门,没想到半柱香不到,便有两名接引小厮跳过前面的十几辆马车,径直过来这边,恭谨道,“我家王爷特意命小的前来请敬端公主和洛侍读进府,怠慢了贵客,敬端公主莫怪。” 宣芷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她和平王交情普普,自从去年北苑狩猎出了事,当日邺王大喊大叫的‘吊睛白额虎’成了不解之谜,她心里从此存了疙瘩,和平王再无往来。 今日招待如此殷勤,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不管心里如何揣度,两人在王府知客小厮的接引下进了平王府。 平王府内的景致刻意打扮过了,因为是年轻公主的生辰宴,沿路栽植的苍松翠柏上都挂满了红色粉色的宫灯绢花,点缀地热闹非凡。 洛臻随着宣芷刚走过去两进庭院,就撞到了四五波东台馆的同窗。 洛臻停下脚步,和几个射御场经常切磋箭术、交情不错的同窗寒暄了几句,回来同宣芷小声嘀咕,“奇了怪了。明明是给柔嘉公主过生辰,怎么没看到几个西台馆的女学生,来的宾客反倒都是东台馆的子弟?” 宣芷心中也是不解。 她们这边低声议论着,旁边带路的知客小厮听到了只言片语,回过头来,笑嘻嘻答了一句,“柔嘉公主今年过了生辰,就满二十了。”说完又闭上嘴巴带路。 洛臻和宣芷两人登时恍然大悟。 东陆的寻常公主十七八岁便定下了驸马,搬离皇宫,入住公主府。 -- 第106页 因为皇帝的爱重,柔嘉公主今年二十了,仍然待字闺中,住在皇后居所的春熙殿中,整日还如小儿女般扯着父皇母后的衣袍撒娇痴缠。 洛臻听周淮提过一次,皇帝原本属意右相方瀚城府上的大公子方羡,觉得此人年纪轻轻行事稳重,正好配得上公主轻灵跳脱。去年有意无意放出了风声,却不想两边都回应冷漠。 方右相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大儿子尚公主,从此仕途无望,平白耽误了前程。 柔嘉公主却也看不上方羡,觉得他一张酷似方相的国字脸,相貌难看之极。 两边互相看不上,皇帝只得歇了心思。 后来方家出了事,柔嘉公主同方相大公子的后续,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今年柔嘉公主二十整生辰,宫里早早地放出风来,要为广邀宾客,风光大办。 宾客数量众多,投到各家府邸的请帖就送出去两百余份,在宫里办是不可能了。柔嘉公主就找了最为亲近的三哥,要借他的楚王府操办生辰宴。 周浔近日开始入朝听政,担了许多政事,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愿意为生辰宴这种小事分心,几句推脱了,叫柔嘉去找闲着没事干的大哥,借他的平王府办生辰宴。 平王倒是笑呵呵一口应了下来。 于是今年柔嘉公主的生辰宴席,就落在平王府了。 料想中的满院子金枝玉叶不见踪影,反倒见了满院子衣衫鲜亮的世家子弟,洛臻和宣芷两人对视一眼,恍然了悟。 ——这哪里是公主的生辰宴,分明是皇家的选婿宴好吧。 洛臻绷紧的心头倏然放松下来,长呼了一口气,脸上现出轻快的笑容。 得了,原著关键剧情又崩了。 原著里倒是也有一场柔嘉公主的生辰宴。 作为本书1号恶毒女配,柔嘉公主不知从何处得知她最亲近的三哥楚王和她最厌恶的西南小国野丫头暗通款曲,私下里来往频密。 于是,借着她二十岁的生辰宴,同样在平王府,她邀来了西台馆数十名的女学生,满院子莺莺燕燕,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见血的唇枪舌剑,意图当众羞辱宣芷,让宣芷羞惭知难而退,也让她的好三哥明白,宣芷野丫头根本配不上堂堂大梁的皇室贵胄。 宣芷相貌看似绵软,性子却极刚硬,脾气上来了,一个人舌战群芳,将那些欲加之罪逐条辩驳,最后引经论点一通嘲讽,将满院子只念过《女德》《女诫》的女学生们噎得还不了嘴。 西台馆女学生们当众羞辱不成,反被宣芷嘲讽训斥了一通,更加怀恨在心,趁着宴席行进到一半的功夫,便有心思恶毒之女撺掇柔嘉公主,在宣芷的饭食里下了药。 宣芷进食后,身体发热不适,匆忙起身去更衣。不知何处出现一名不相识的王府女婢,殷勤引她去更衣处所。 花园小径越走越偏僻,前方人迹罕至,出现大片茂密的紫竹林。 宣芷觉得不对,驻足四处打量了一番,回头时,引路婢女早已踪迹全无。再四处去寻时,竹林间踉跄走出一名男子。 按照原著辣鸡作者的尿性,出现的男子当然不是来送解药的,而是同样被人下了药的本书男二—— 在平王府外院赴宴的齐啸。 后面的剧情就顺理成章了。 同样前来赴宴的楚王周浔被人引来王府后院角落,发现宣芷衣衫不整和齐啸搂抱在竹林中,自感头顶处长出了大片青青草原,怒而黑化。 ——再度开启了虐恋二十章。 走完了一大波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只有辣鸡作者认为回肠荡气的虐恋剧情之后…… 宣芷不堪忍受折磨,带球跑了。 洛臻和宣芷并肩站在王府宽敞的外院里。 对着满院子衣冠楚楚、互相敬酒寒暄的公子哥儿,洛臻长吐出了一口胸中郁气,头次感觉这些东台馆同窗们顺眼之极。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热闹的声音,外院里或站或坐、互相闲谈着的世家子弟们纷纷起身,迎出门去。 这种架势不必细看,不是王府主人平王来了,就是楚王来了。 喧哗声越来越靠近,涌去门前迎接的乌压压人群左右分开,果然簇拥着中间两人进门来。 当先走进来的便是楚王。 周浔穿了一身绛紫祥云蟠龙锦袍,头上戴了紫金冠,打扮得鲜亮耀眼之极,顾盼之间意气风发。 跟随楚王身后,被人群簇拥进来的竟然不是此间主人平王,而是祁王周淮。 周淮今日穿了身朱锦镶边的墨色直裾深衣,头戴缠丝金冠,腰间挂着枚上好的羊脂玉,领边袖口用银线绣了层层叠叠的流云纹,行走时流云纹浮光回转,仿佛流动的水波一般。 隔着层层人群,周淮一眼便看见了院子里的洛臻,停住脚步,对着她微微而笑。 那笑容映到眼里,洛臻猝不及防,心剧烈跳了一下,呼吸都滞了片刻。她掩饰性地握拳挡住嘴咳了两声,回了个笑容,把视线转开了。 便在这时,楚王也停下步子,往身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名身形高大、打扮朴素的男子随后跨进门来。 洛臻刚转过去的视线余光瞥到进门的那人,眼睛顿时瞪直了。 去踏马的,周浔这个做事拎不清的王八蛋。 他、他竟然请来了男二齐啸! -- 第107页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社畜兼职码字机,时间不太够,评论没有每个回复,但是每个都有仔细看哒~ 回复一下上章的疑问: 五色藏珠是西域神庙出品,在东陆是极罕见的东西,洛臻不清楚,但宣芷是知道此物珍贵的。 英国公府追查丢失的御赐藏珠,已经闹出几条人命了。 宣芷猜想这么珍贵的手钏,只能是楚王送的,才戴出来的。 没想到…… 当然啦,也有冥冥之中某种神秘力量的推动力……那种神秘力量,来自于虐文大神的召唤……(狗头) 晚上加更! 等我! 第64章 生辰宴(二) 宾客聚集、热闹非凡的王府外院,宣芷见洛臻面色不对,伸手轻轻一拉她衣袖,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洛臻回过神来,答了句“没事。” 今年柔嘉公主的生辰宴办成了召婿宴,西台馆女学生们谁都没请,宣芷舌战西台馆群芳的原著剧情自然崩了。 但如今齐啸来了,后半段的宴席下药、竹林抓奸事件呢? 原著剧情和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 洛臻刚安放回肚子里的一颗心,又高高地拎起来了。 她伸手反抓住宣芷的衣袖,紧张地嘱咐,“等下开席之后,我跟你坐。上了什么菜你别动,我先吃。” 宣芷无语地看了她片刻,“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要给我试毒?今日在座的一品亲王就有三个,就算有人要下毒也轮不到我罢。”她小声用秣陵都方言抱怨了一句,又叮嘱道,“看院子里的宴席摆放,应当又是一人一案。你自己寻个地方坐去。” 偏偏洛臻扯着她衣袖不放手,宣芷往哪里走,她就死抓着衣袖拖着走,两人在庭院正中拉扯了半日,把院子里大半的视线都招引过来了。 就连被人团团簇拥的周浔都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高声笑问了一句,“公主,怎么回事?洛君怎么跟扯着你不放手了?她若是同你耍赖要赏赐,你就给了她罢。” 院子里围观的各家公子们传来响亮的哄笑声。 宣芷实在甩不开这块牛皮膏药,最后没奈何道,“你非要同我坐,等下坐一起挤得慌可别怪我。” 说罢便放弃了,径直寻了自己的坐席坐下,任凭洛臻笑嘻嘻拿了个蒲团来,坐在身后。 楚王这才明白洛臻是想和公主坐一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挥退了周围簇拥人群,抬脚往宴席主客位走去,边走边冷冷对身侧的祁王道,“你家洛臻真是能耐,防我跟防贼似的!看她把她家公主守得严严实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生怕我把公主生吞了!” 周淮神色不变,从容道了句,“三哥这里遵循着礼数,她那边自然不能无风起浪。” 周浔沉着脸道,“你过去敲打她几句,叫她行事收敛点儿!否则别怪我收拾她!” 周淮果然走过去宣芷和洛臻的坐席,在周浔远远的瞪视中俯下了身子,问洛臻:“你与公主同席,几案狭小,放公主的杯盘便已经满了,你自己的吃席放哪里?” 洛臻一愣,打量了一圈左右,果然没想到这些细节。 周淮便吩咐院子里伺候的平王府随侍把洛臻的矮几抬过来,挨着宣芷的几案放好了,好叫她们并排坐下,侍从们开始准备杯盘。 他随即悠然走回去自己坐席,对上首位的周浔道,“敲打过了。” …… 日头逐渐升高,到了头顶。 邀请的宾客陆续来齐,平王府外院高朋满座,宽敞的正厅前庭坐得满满当当。 除了宣芷和洛臻是楚王出面邀请而来,今日其他应邀前来的宾客都是上京城高门出身的年轻子弟,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是东台馆学生,互相都是熟识的,今日的宴席自然不同寻常的热闹。 午时前后,众人入座,又等了半刻钟,院门左右大开,此间主人平王周沐,亲自携着今日过生辰宴的柔嘉公主周汝晴,两人谈笑晏晏走入外院。 除了主客位的楚王周浔端坐不动,其他所有人齐齐起身行礼,恭祝柔嘉公主生辰。 柔嘉公主今日盛装打扮而来,明艳照人,向四周诸人含笑致意,款款入座次客位,坐下了。 刚坐下,视线就和下首位的宣芷对上了。 柔嘉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平王还没有入座,看得清清楚楚,见势不妙,急忙走过两步,端起自己案上的金樽,转向在座诸人高高举起, ”各位!值此国泰民安之际,恰逢柔嘉生辰,良辰美景,诸事具备,还请各位随我满饮此杯,以示庆贺!” ‘国泰民安’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也不敢不举杯庆贺,就连周汝晴也臭着脸色举杯满饮。 等各人放下酒杯,平王又起了个头,最先送上生辰贺礼。在他之后,楚王,祁王分别送上贺礼,其余各家赴宴子弟按照门第高低,依次送礼。 周汝晴端坐席间,收了各家公子无数的礼,依次寒暄几句,有不相识的便报上名号,由平王亲自引见给自家四妹。 轮到齐鸣送贺礼时,平王站在旁边,笑容满面地介绍道,此乃英国公府嫡出的二公子,文武双全,才德具备。拉着齐鸣滔滔不绝说了一通。 周汝晴抬起眼皮,打量了几眼齐鸣,又把视线转开了,等大哥热情介绍完毕,只冷淡了回了一句,“多谢齐二公子贺礼。” -- 第108页 这就是没看上齐鸣的意思了。 齐鸣也不稀罕,敷衍行了个告退礼,抬脚就走。 平王叹了口气,看了看下个过来送礼的年轻子弟,再度介绍起来。 又详细介绍了十几个门第适合的高门公子,无论是哪个,周汝晴一律打量两眼,例行回话,“多谢贺礼。”竟是一个也没看上。 介绍到后来,平王的劲头也没了,再次看了走上来送礼的人选,只简短说道,“这位四妹也没见过罢?乃是工部安侍郎府上的三公子,安莳。” 周汝晴抬起眼皮,又懒洋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安莳。 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安莳?” 她喃喃念了一遍,目不转睛地盯着安莳片刻,绽开一个浅笑。 “安姓不多见。如今在西台馆也有位姓安的小姐,跟着我家七妹身边做伴读。不知安公子和她可是族亲?” 安莳再度行礼道,“跟随七公主左右的,正是家妹安茹。” “这倒巧了。”周汝晴笑道,“安小姐虽跟随七妹身边,平日里和我也是极为亲厚的。我同母后说了几次,要讨了她过来做伴读呢。原来你就是她哥哥呀。安公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和安小姐长得像不像。” 平王在旁边咳了一声,“四妹,后面呈送生辰贺礼的人还有几个,我看改日再和安莳闲话罢,今日我们且——” “今日收了这么一堆礼,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妹妹身子乏了。” 周汝晴款款站起身来,打了个慵懒的呵欠。 “剩下的礼,大哥代我收了罢。妹妹想去找个清静的所在歇会儿。” 安莳再度恭谨行告退礼,就要退下。 周汝晴却伸出手里的团扇,虚虚往安莳身前一拦,浅笑道,“安公子,且慢些走。今日虽是头次见面,却一见便觉得亲近。我看,这就是缘分罢。” 她径自起了身:“安公子,本宫要去后花园散步,你也跟来罢。同我说说话,解解闷儿。” 安莳惊得说话都结巴了:“柔嘉公主……这、这于理不合……” 周汝晴以团扇遮住半边面容,咯咯笑了起来,“什么于理不合呀。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这么多人跟着呢。” 她转向平王方向,“大哥,你的府邸你做主。妹妹今日过生辰,难得高兴,想找人说说话儿,这样可是于理不合?” 楚王原本坐在主客位喝酒看热闹,见平王犹豫了片刻,最后说出来八个字,居然是“你们去罢,早些回来“。 周浔顿时惊了,砰的放下酒杯,沉声道,“柔嘉,别胡闹!还不回来!” 周汝晴兴致起来,哪里肯听他的。 趁着席间人多喧闹,她装作没听见她三哥说话,对身边几个心腹亲随使了个眼色,当先沿着回廊走了。 安莳犹犹豫豫,不想跟过去,却有柔嘉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过来,嘴里客气说着,“请安公子移步,”伸手就推搡他往前走。 那两个嬷嬷力气颇大,推搡得安莳一个踉跄,差点栽在地上。他颤声道,“我自己走,自己走。”低着头跟去了回廊。 楚王:“……” 他转过来对着平王抱怨道,“大哥你糊涂了!柔嘉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跟初次见面的外男去花园散步说话儿,像个什么话!” 平王笑呵呵道,“老三,你太谨慎了。柔嘉自己也说了,那么多人跟着呢。能出什么事。” 柔嘉公主有句话没说错。 这里毕竟是平王府。 强龙不压地头蛇。平王这个做大哥的既然如此说了,楚王作为弟弟,心里再不满,也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不再提了。 ……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精心准备的珍馐佳肴流水般端了上来,摆满了各人身前的几案。 自从齐啸赴宴,洛臻就提高了戒备,紧盯着宣芷的筷子。筷子往哪处去,还没有夹到菜品,洛臻的手已经伸过来,直接连盘子端走,再把自己案上同样的菜品换过去。 如此三四次,宣芷硬生生被她逗笑了。 “哎,你呀……”她笑叹了一声,把筷子放下,索性不吃了。 随侍身侧的王府婢女极有眼色的端起酒壶,替她倒酒。 宣芷拿起玉质酒杯,还没到唇边,洛臻已经劈手把酒杯夺了去,顺手把宣芷的酒壶也捞了过来。 侍酒婢女被唬了一跳,当即停了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 洛臻拔出瓶塞,闻了闻浓郁的酒香,再闻闻自己案上的那壶酒,颜色味道都没有什么差异。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两壶酒都拿过来自己案上。 侍酒婢女茫然片刻,端起酒壶,柔声道,“可是酒冷了?奴婢下去温酒。” 洛臻立刻喝令她放下。 开玩笑,原著里宣芷被下了药,药就下在酒里。 今日的生辰宴关键剧情点,虽说柔嘉公主人离场了,西台馆众多女配也不在,谁知道柔嘉暗地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好好的一壶酒离了视线,谁又知道拿回来的还是不是原来那壶酒。 宣芷不喝就不喝罢,少喝几杯酒,总好过被人下药抓奸。 被她拦了几次,宣芷到底还是起了警惕之心,只动了几口洛臻换过来的菜品,便放下筷子,只专心欣赏场中歌舞,当真不再吃喝了。 -- 第109页 洛臻这才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有了饮食宴饮的心思。 今日桌上的都是上等的美酒,扑鼻的酒香从酒壶里满溢出来。她拿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想想还是不放心,将两壶酒都放在地上,起身绕去了祁王案前。 “五爷,”她将空酒杯凑过去,“借你一杯酒。” 周淮动作慢,至今第二杯还没喝完,拎起酒壶晃了晃,几乎还是满的。 他直接把整个酒壶给她了。 “谢了。”洛臻闷笑着拎回了自己桌案,终于放心地自斟自饮起来。 此刻场中表演的是西洋诸国传入的胡旋舞,表演的几名歌姬也都是鼻梁高挺、蓝眼白肤的胡姬,个个穿了鲜艳五彩的舞服,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随着紧密的鼓点跃动回旋快舞,舞姿妖冶动人。 西洋胡旋舞在秣陵都不稀奇,在东陆两国却罕见得很。在座的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公子,个个看得目不转睛,有几个盯着舞姬细腰,连呼吸都屏住了。 洛臻端着杯看了一会儿,起先还觉得有趣,后来渐渐觉得有些腻味,鲜艳的舞服晃得人眼晕,目光便越过场中八名回旋快舞的胡姬,向周围游移望去。 不料一看之下,她赫然发现,齐啸的座位空了! 踏马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霍然转头,望向身侧的宣芷。 还好,宣芷还好端端地坐在席位上。 见洛臻受惊似的瞪过来,宣芷莫名其妙回望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处处一惊一乍的。” 洛臻松了口气,连声道,“没事,没事。” 她掩饰性地举杯,结果酒杯里是空的。 旁边王府侍女过来执壶斟酒,她还是不放心,把酒壶接过来晃了晃,是祁王的酒壶没错,这才举杯满饮压惊。 一曲胡旋舞到了高潮处,纤细的玉足踩着鼓点,人影旋转如风,雪白腰肢乱摇,席间诸位公子叫好之声大起。 宣芷矜持地鼓掌毕,突然感觉旁边的人安静了许久了,实在是罕见的事,不由侧过来看了一眼。 她随即咦了一声,伸手探了探洛臻的额头, “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么红?——酒喝多了?” 洛臻正望着场内歌舞发愣,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颊,“不可能,今天连一壶都没喝完,也不是什么烈酒……”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蓦然一顿,“妈的!” 她闪电般地转身,去搜寻方才跟随两人身边侍酒的王府婢女。 热烈的鼓点舞步声中,穿着青色褙子的婢女依旧低眉敛首地站在原地,但面孔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 洛臻几乎咬碎了牙。 费尽心思提防,背后之人却防不胜防! 今日的关键剧情点究竟崩成了什么鬼样子,1号恶毒女配拉着安莳跑了,西台馆其他女配们都没来,为什么暗中下手的人却换成了此地主人,平王! 作者有话要说:  洛臻:我发现一个秘密,只要有我在场,原著剧情它一定会崩! 周淮:我也发现一个秘密,只要我们两个同时在场,原著剧情它就会指数级别的崩。 洛臻:所以后面的下药捉奸情节?? 周淮:雪山崩。 第65章 生辰宴(三) 祁王的酒肯定没问题。 除了祁王的酒,她唯一喝下的,就是平王刚刚入宴席时,全场举杯庆贺‘国泰民安’的那杯酒了。 ‘国泰民安’祝酒时,柔嘉刚刚落座,她带来的人还来不及做任何手脚。 她只顾盯紧了公主不要随意吃喝,自己倒是喝了一杯。 ——也就是说,平王府侍从见了她跟前跟后紧盯住宣芷的模样,偷听了她同宣芷的对话,料想道她要同宣芷交换酒席,药,一开始,就下在她这边的酒壶里了。 烧灼般的热气渐渐从小腹处升起,仿佛成千上万只蚂蚁从皮肤上爬过,全身泛起细细的又疼又痒又麻的感觉,烧灼得人焦躁不安。 洛臻霍然起身,“公主,我喝多了酒,出去更衣。”说着便往外走。 宣芷看出她神色不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怎么回事?你别单独出去,我去知会平王一声,我们提前回去。” 洛臻大惊,短短两句话,原著虐文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急忙阻止,“千万别!今日柔嘉公主的生辰宴,我们原本就是化解恩怨而来。若是无故提前离席,如何向南梁皇帝交代!” 宣芷登时怒了,低声喝道,“南梁皇帝那边,自有我来交代!你别藏藏掖掖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 洛臻反握住宣芷的手,恳切地道,“我的好殿下,你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惹得南梁皇帝发了怒,我又哪里落得了好去!务必听我一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必定无事的。你不要吃喝任何东西,千万别单独离开这处宴席!等我回来!” 宣芷还要拉着她再说,洛臻手腕使了个巧劲,从宣芷手里挣脱了,装作无事起身,快步离开了歌舞热闹、人声鼎沸的外院。 周淮坐在楚王对面的次客位,场中跳舞的歌姬有两个似乎对他有意思,巧笑倩兮,踩着鼓点,扭动着腰肢,轮番往他席前凑。 好容易等到热烈的胡旋舞毕,两名歌姬幽怨地盯了他一眼,黯然退场,眼前终于清静了下来,周淮这才抬起眼皮,视线往对面宣芷席间扫去。 -- 第110页 他微微一怔。 宣芷依旧身姿笔直地坐在席位处,身侧的洛臻却不见了。 便在这时,宣芷也抬起视线,和周淮对视了一眼,做了个细微的招手动作,示意他过去说话。 ………… 洛臻强撑着若无其事出了外院,腹中积着的药酒被穿堂风一吹,药劲更加发作起来,她靠着回廊处的红木柱子,按着发晕的头,缓了一会儿。 一名身穿王府青色褙子的婢女从廊下快步走来,殷勤探问道,“这位可是随敬端公主前来的洛君?附近几处更衣处所都是为男子所设,洛君若是寻更衣处的话,请随奴婢来——” 话音未落,洛臻直接伸手把她推了个跟头:“滚开!” 她大步出了回廊,沿着人来人往的路径走了几步,随手抓过一个端着空盘的小厮,“你们王府后花园有没有引水凿湖?没有湖,大池子也行。” 那小厮莫名其妙,茫然回道,“后花园是有一处极大的池子,引得活水,唤做‘平湖’……” 洛臻:“在哪里,怎么走。指给我看。” 后花园两扇木门紧闭,外头守着几个婆子。 洛臻只觉得那几个婆子面容眼熟,身上穿戴也不同寻常,不像是雇来看守二门的普通婆子,心里觉得诧异,但此刻身上灼热如火烧,头晕眼花,已经顾不得了,勉强寻了处镂刻雕花的围墙,手脚并用,扒拉着雕花处直接翻墙过去。 果然有处横贯整个后花园的活水大池子,面积比祁王府的后湖还要大许多,在围墙高处一眼便看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了过去,沿路居然也没遇到巡逻查院的护卫,就这么奔出几十丈,来到波光粼粼的平湖岸边,直接一头扎了进去。 哗啦,水波剧烈地动荡了片刻,恢复了平静。 几尾活泼的锦鲤,沿着池底的不速之客转了几圈,甩着尾巴游远了。 四月的水温倒不太冷,洛臻在平湖水底下泡着,浑身发热灼烧的感觉逐渐褪去,发晕发胀的脑子也逐渐恢复了清醒,她浮上水面处又换了几次气,感觉酒的药效退了,游近水边,哗啦一声,湿漉漉从水里钻出来,踩着平缓的湖底细沙就要上岸。 耳边却传来了远处细微的脚步声。 明显是大群女子同时走动发出的脚步声音,环佩叮当之声不绝,远远地随着风传了过来。 今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洛臻当即躲到了岸边一处假山背后,借着阴影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那群女子沿着平湖岸边石子小径散步,环佩之声逐渐靠近,可以听到说话声了。 听清那开口之人清脆的声音,洛臻顿时心里道了声晦气。 为首那女子居然就是今日的寿星,柔嘉公主。 “安公子,你平日也是如此拘谨的么,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便不说话。当真是惜字如金哪。” 周汝晴以团扇掩住红唇,沿着湖边缓慢地迈着步子,拖长了声音,“安公子是只在本宫面前拘谨呢,还是在别家小姐面前也是这般?” 安莳被一群女人簇拥着,表情不自在之极,勉强回了句,“公主面前唯恐失仪,安莳不敢多言。后花园景色已经游遍,如若公主无事,安莳便、便告退了。”说着就行礼告退。 周汝晴的脸色顿时一板,放下了团扇,娇喝道,“你敢!” 便在这时,只听后花园垂花门处紧闭的两扇木门砰然左右撞开,门外守着的几个婆子跌进门里,一个个爬不起身,哎哟哎哟惨叫个不停。 楚王的声音远远传来,斥道,“谁借给你们的胆子,连我也敢拦!叫柔嘉出来!竟然封了后花园,赶走了守卫,独自和外男同游,她胆子肥了!” 安莳平日里见了楚王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日倒反过来了,脸上露出喜色,匆匆对柔嘉公主行了个告辞礼,冲着垂花门处就走。 周汝晴气得脸色发白,手里的细绢猫蝶团扇被她捏得皱成一团,跟在后头喝道,“跑什么!不过是三品侍郎之子,难道本宫还配不上你么!” 安莳今日被硬拖着游园,实在是怕了,装作没听见,脚下步子更快了。 周汝晴气急了,脸上也发了狠,咬着唇停在原地片刻,蓦然对左右喝道,“别让他走!把他推下去!” 洛臻藏身在假山背后,闻言一惊,柔嘉公主身边几名亲信却毫不迟疑,直接抢上几步,拦住了四处躲闪的安莳,往湖边方向恶狠狠一阵推搡,只听噗通一声水响,安莳被推入水中。 洛臻从嶙峋假山缝隙处看得真切,正在琢磨着,池子水不深,安莳应该淹不死罢…… 却又听噗通一声水响,居然是周汝晴自己跳下了水。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就连她身边几名亲信宫女也吓呆了,手足无措站在岸边片刻,就要跳下去救人。 安莳却已经湿淋淋从湖里起身了。 原来靠近岸边处的水只有半人高。 安莳会水,虽然被人推下池子吓得不轻,却没有溺水。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自认晦气,正要往岸边走时,却猛地留意到水里还有个人扑腾。 定睛望去,水里扑腾的居然是喝令推他下水的柔嘉公主。 这时他才真正地惊了。 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他小心地托着柔嘉公主的衣领,把她往水面上一提。 周汝晴脚下踩到了湖底细沙,终于站稳了。 -- 第111页 垂花门外的楚王喝令一众亲随守在门外,只和祁王两人进了门,此时已经大步沿着回廊往湖边走近过来,听远处回荡的脚步声,只要再转过一两处回廊,便能望见平湖这边的景象。 安莳急忙撩起湿透的衣摆往岸上走。 身侧的周汝晴轻笑了一声,从背后用力一拉安莳的衣袍,湿漉漉的身体贴近过去,紧抱住了安莳的腰。 “本宫不小心掉进水里,多亏安公子跳水救了我。” 她清脆地咯咯笑道,“安公子,本宫心悦你,你要尚公主啦。” 安莳脸色惨白,急忙伸手拉扯自己被柔嘉公主攥住的衣袍,意图赶在楚王看见这一幕前,与柔嘉公主分开。 柔嘉公主像个牛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急切之间,又哪里扯得开。 便在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岸边扑通跳下水来,拦在两人中间,用力一扯,直接把安莳的衣袍下摆从柔嘉公主手里扯出来,把两人往相反方向一推,水里纠缠不休的两人总算分开了。 洛臻同样穿了身湿透的衣裳,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对周汝晴笑道,“柔嘉公主,明明是我跳下水救了你,这么大的功劳,你怎么塞给安公子了。我可不依。” 水里的安莳和周汝晴齐齐一愣。 洛臻对安莳使了个眼色,安莳倏然反应过来,撩起衣摆,飞快地蹿上了岸,赶在楚王自回廊走近之前,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的角门处跑了。 待楚王周浔赶到平湖边时,只见洛臻和柔嘉公主两人湿漉漉地面对面站在齐腰深的水里。 “三爷,你如何谢我?柔嘉公主失足落水,我可是跳水救下了柔嘉公主呀!”洛臻高声叫道。 柔嘉公主恨恨道,“三哥,别听她胡说,明明是她推我下水,其心可诛!” 洛臻大声喊冤,“我现在才知道了,原来是柔嘉公主设计我!小臣冤哪!” 两人连岸都不上,就在水里唇枪舌剑了起来。 周浔头都大了,喝道,“都别吵了!” 他侧身对同来的周淮抱怨道,“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谁的话也不能信!索性人没事就好,安莳那小子也有眼色,自己跑了。我看这样,柔嘉我带走,洛臻你带走,今日这事便算了结了。老五,你看如何?” 周淮赞同道,“三哥如此安排甚好。” 周浔便训斥了柔嘉公主几句,喝令她的亲信宫女把人从水里搀出来,亲自盯着人离开了后花园。 待他们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周淮站在岸边,低了头去看浑身湿透站在水里的人,带着几分无奈,伸手解了自己的披风递过去,“一眼没盯住,你便惹出事来。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洛臻上了岸,把披风裹紧了,“没什么大事。眼看安莳要倒霉,随手拉了一把。” 她说得语焉不详,周淮却听懂了七八分,不再问了。 洛臻回问了一句,“五爷怎么来了?” 周淮说得同样语焉不详,“宣芷公主叫我来看看你。听说你打听平湖所在,我便叫了三哥一起过来。” 洛臻也听懂了,点点头,同样不再问了。 她裹着披风,踩着湖边石子小路走了几步,脚下忽然细微地一晃,随即稳住了。 “怎么了?”周淮敏锐地侧过头来。 “哎,头晕。” 洛臻看看四处无人,凑过去把头靠在周淮肩上,“五爷,借我肩膀用一下,歇会儿。” 周淮抬起手掌,搭在洛臻额头,掌心传来温热的体温,他皱了下眉,“有些发热,你病了?身子哪里不舒服?” 洛臻含糊地应了声。 周淮看了看周围空旷漏风的水榭亭台,“水边没什么歇息的地方,我带你去花园后头的暖阁,找干净衣裳换一身。” 洛臻被周淮搀扶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一事,问道,“平王府可有什么地方种了大片的竹林?紫色的那种。” 竹林常见,紫竹林不常见,周淮的印象很深刻。 “紫竹林么,大哥府上确实有一处。就在后院东边角落里,大哥带我去过一两次,僻静得很,平日没什么人来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洛臻坚持要周淮带她绕路走过去竹林看看。 周淮带着诧异拦了几次,见她坚持,最后还是松了口。 “先把湿衣服换了,歇一会儿。待你好些了,我再带你去。” ………… 栽种竹林的王府后院角落,果然僻静得很。种的是品种罕见的紫竹林,看起来生长了不少年了,竹叶高而茂密,远远望去,一片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洛臻在竹林边打量了片刻,便要沿着石子小径进林去。 周淮一把将她拉住了。 “没事不要进去。”他警告道,“这片紫竹林种得不好,进去容易迷失了路径。” “嗯?种得不好,和容易迷路有什么关系?” “这片紫竹林种得极密,石子路径铺得又细小蜿蜒。进了林子中间,前后左右密密麻麻都是竹枝,辨不出方位,大哥头次进去,差点没转出来,从此便再也没进去第二次。说过几次要砍了,但紫竹品种砍了可惜,索性就搁置了。后来竹林长成了,别有野趣,他倒是喜欢捉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叫我们每个都在里面迷过路。” 周淮解释着,走过去几步,感慨地摸了摸竹林边缘的粗壮紫竹枝干。 -- 第112页 “一晃眼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一阵穿堂风吹来,细密的竹枝颤了几颤。 隐约可见的竹林深处,便在此时,闪过一个脚步踉跄的人影来。 人迹罕见的紫竹林里居然藏了人,周淮一惊,闪电般地退了两步。 身边的洛臻却丝毫不见惊讶的神色,反而立刻往前几步,凑近过去往竹林深处打量。 周淮看在眼里,便明白了。 “你是知道竹林里有人,特意过来寻的。”他伸手往竹林深处点了点,“说罢,此君乃何人?” 洛臻借着枝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打探了几眼,果然不出所料,退回竹林外面,简短地回答,“里面打转的这位,你也认识。齐啸齐大将军呗。” 周淮:“……” 他又走近过去竹林,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林间小路虽不明显,仔细查探一番,其实不难出来。看齐将军在里面脚步蹒跚、来回打转的模样……是喝醉了?” 洛臻嗤笑了一声,“便是喝醉了也不至于喝成这幅仪态大失的模样。你看他把自己衣衫都扯开了。来,我与你说个秘密。” 她凑过去周淮耳边,附耳神秘道,“齐将军他啊,被人下药了。” 周淮一楞,“什么药?” 洛臻小声道:“春|药。——让齐将军脱了平日里的君子皮囊,变得兽性大发,超烈性的那种。” 周淮:“……” 他古怪地盯着洛臻:“你可是知道什么了?下药的事谁做的?” “确实知道点东西,知道他可能会被人引来这片竹林里。但是谁做的,我猜到了几分,却不好说。”洛臻摊摊手,把难题抛了回去,“如今人在林子里打转,附近只有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周淮思忖了片刻,“下药之人,必有图谋。绝没有下了药把人引进林子里完事的道理。”他打量着竹林深处踉跄打转的人影,反问了一句,“想不想引出幕后主使之人?” 洛臻两眼放光:“想,当然想啊。” 周淮:“我也想。引出幕后主使的办法倒也不难。唔,只是对不起齐将军了。” 第66章 生辰宴(四) 齐啸头晕眼花,浑身燥热,迷失在郁郁葱葱的紫竹林中。 放眼四顾,前后左右都是粗壮的紫竹枝干;抬头望天,只能望见被枝叶割碎的细密阳光。 来路无踪,去路茫茫。 平日里被君子礼数刻意压抑的凶戾脾性泛了上来,他双目发红,狂性发作,宛若林间等待捕食的饥饿豺狼,对着最近的一株紫竹,挥拳猛击过去! 片刻之后,齐啸周围丈许方圆的紫竹林,枝叶倒伏了一地,碗口粗细的竹枝居中斩断,满地狼藉惨象。 齐啸胸口剧烈起伏着,攥紧流血的拳头,对准面前拦路的一根粗壮紫竹,再次挥拳。 竹枝粗且柔韧,没有被拳头打断,反而带起一阵呼啸风声弹了回来。 他早有准备,低头避过,随即又是一拳挥出! 耳边又传来竹枝挥舞的呼啸风声,齐啸头昏脑涨,浑浑噩噩,没有过多留意,以为还是哪株紫竹没有被拳头打断,反弹回来了,看也没有去看,随意反手去格挡。 粗壮竹枝往上抬起三寸,避过了齐啸阻挡的手,再从上往下,带起一阵呼啸风声,狠狠击打在后脑勺处。 齐啸的脸上闪过混乱愕然神色。 下一刻,魁梧的男子躯体砰然倒地。 洛臻扔了粗竹干,蹲在齐啸身前翻了翻,确定他晕过去了,这才笑吟吟回过头去,对缓步走近的周淮比了个剪刀手。 周淮一愣,不确定地看了看她奇怪的手势,“你……要剪子?” 洛臻大笑起来,“我梦里想出来的手势,胜利在望!人已经得手了,你去寻的绳子呢。” 周淮今日过府赴宴,绑人的绳子是肯定没有提前备下的。好在今日平王府四处挂满了红色粉色的宫灯绢花,串着绢花的,可不就是绳子么。 两人合力动手,把人拖到竹林最深的隐蔽处,找了几株长得紧密且粗壮的紫竹,把昏迷不醒的齐啸严严实实捆在紫竹上。 两人做完了坏事,又寻了处枝丛茂密的隐蔽藏身所在,躲到大片竹枝后面,开始守株待兔。 齐啸毕竟身体健壮,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不到两刻钟便醒了,在原地挣扎了片刻,发觉了自己的处境,就算此刻脑子再昏沉也明白自己被人阴了,大声怒骂起来。 洛臻躲在隐蔽处看着,悄声道,“骂得好。再骂大声些,早点把主使之人引来了事。我蹲得脚都麻了。” 身边的周淮悠然道了一句,“齐将军中了烈性春|药,这样捆着动弹不得,只能张嘴骂人,看着就可怜。你也不怕他憋坏了。” 洛臻顿时被口水呛住了,小声咳了起来,半晌才勉强回了一句,“现在倒说他可怜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是我出的主意没错。但是要论下手稳狠利落,还要属洛君。”周淮嘴角噙着笑,低声道,“如今我相信你当真对他没意思了。” …… 头顶日头缓慢挪动,逐渐过了晌午。 一名王府幕僚打扮的中年瘦削男子脚步匆匆,从抄手游廊处转出来,走近后院紫竹林边。 人还没有靠近,就先听见了林中的大声怒骂之声。 -- 第113页 来人显出诧异神色,停了脚步片刻,四处打量无人,小心又谨慎地贴近竹林边,从枝叶缝隙中往深处看了几眼。 ——洛臻和周淮捆齐啸的地点精挑细选,他在林子外头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来人谨慎地等候了半晌,还是只听骂声不见人,骂声中还夹杂着“吞了熊心豹子胆”、“敢算计你齐爷”、“碎尸万段”之类的字眼,越来越觉得诧异,极小心地往林子里走了几步,四处打量。 循着齐啸的骂声,来人终于来到竹林深处,藏身在大片紫竹丛后,探头看了一眼。 看清了被结结实实捆在紫竹上的齐啸,来人脸色大变,起身就往林子外走。 已经迟了。 呼啸风声传入耳朵的同时,来人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发黑,扑倒在地。 又过了一刻钟。 身穿青色褙子的王府侍女悄然走到紫竹林外,左顾右盼,低声唤道,“许夫子?许夫子?” 她谨遵主人嘱咐,不敢贸然踏入紫竹林,只在竹林外徘徊。 片刻之后,紫竹林内传来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声线微弱紧绷,似乎颇为紧张。 “玲珑,怎么了?” 名叫玲珑的侍女终于找到了接应之人,走过去两步,小声道,“玲珑无能,敬端公主为人谨慎,席间吃食都不入口,奴婢接连想了几个法子,最后满壶的酒都泼湿她衣裳了,她也不愿跟随奴婢起身更衣,竟是无论如何也请不过来了。许夫子,你看今日……” 竹林里传来了踩着枝叶的细碎脚步声。 玲珑焦躁不安地等在原地,看清林子里出来那人的面容时,先是发愣,随后大惊,提着襦裙下摆转身就跑。 “哎,别跑了。” 洛臻站在竹林边,对着头顶照下来的阳光伸了个懒腰,“就你这小碎步,还想跑过我。” ……… 酒过三巡,宴席过半。 歌舞热闹、宾客喧嚣的外院生辰宴处,除了今日的寿星柔嘉公主不怎么高兴,一个人爱理不理地喝着闷酒;其他宾客都吃喝很尽兴。 一曲妖娆歌舞正热烈时,此间主人借口更衣,悄然离席。 平王周沐快步穿过人来人往的前院回廊,径直往后院内书房处走去。 走着走着,他脸上挂着的和蔼笑容渐渐消失,脸色也沉下了。 齐啸离席,他早就看见了。 洛臻离席,他也看见了。 敬端公主却始终坐在席上。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此万无一失的计策,精心策划了许多时日,日夜盼望,到了真正实行的时刻,如何能功亏一篑! 老三对宣芷公主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到,整个上京城都知道。东台馆高门世家的年轻子弟,谁也不敢同宣芷多说一句话,只怕老三误会。 ——但刚回京的齐啸不知道。 更妙的事,齐啸不仅不知道,而且他也对公主动了心思。 英国公府库房莫名其妙丢了三颗御赐的五彩藏珠,闹出好几条人命。 隔了些时日,敬端公主却戴了一串男子式样的手钏,上面不多不少,正好串了三颗五彩藏珠。 虽然老五当时出头认下了,但他比老五年岁大了许多,当年庆瑞宫开始得宠的时候,他早已记事了。 老五母妃的庆瑞宫——从没有得过父皇的藏珠赏赐。 老三的性子,他最了解不过。胆敢觊觎他的东西的人,老三绝不会放过。 只需要今日的生辰宴上,稍微动些手脚,叫宣芷公主和齐啸当众闹出丑事来,再把藏珠的事情捅破,两件事并在一处,惹得老三打翻了醋坛子—— 齐啸能征善战又如何? 就连他身上的英国公世子位也保不住他。 父皇五个儿子,老二被废,老六没了,老五不惹事,老三和英国公府结下生死之仇。 今日之后,英国公连同他身后站着的军中将领势力,除了自己这个大殿下,还能选谁呢。 想到这里,平王和几个兄弟相比五官略显平庸的面容上,也现出踌躇满志的神色来。 他对自己道,不要心急。今日之事,一定要做成。 先去后院问问许幕僚,事情进行得如何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再想想补救的办法。 幽长的抄手回廊走到了尽头,后院角落的大片紫竹林映入了平王的眼帘。 许幕僚被人捆了个严实,用帕子塞了嘴,呜呜叫着倒在地上。 许幕僚身边还躺着吓晕的玲珑。 平王惊得呼吸都停滞了。 两个他从未料想在此处遇到的人,并肩站在紫竹林边。 三个人隔着十几丈距离打了个照面,洛臻手里倒提着半截粗紫竹干,露齿一笑,遥遥打了个招呼,“平王殿下,果然是你啊。从哪里寻来的好药,说给小臣听听?” 她拖着紫竹干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身后的祁王来,回过头来,抱歉地道,“五爷,毕竟是你大哥,下面的场面,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周淮糟心地看了眼脸青唇白、吓呆在原地的平王,说了句“注意分寸”,转身走进了紫竹林深处,一撩衣摆,端正坐在了五花大绑的齐啸对面。 片刻之后,紫竹林外响起了呼啸风声,竹笋炒肉声,哀哀求饶声。 齐啸被绑得动弹不得,硬生生忍了整个时辰,身上的药性已经褪去了大半,此刻也不再怒骂了,神色木然坐在紫竹下,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 第114页 周淮沉得住气,居然也一言不发。 两人面对面听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林子外的动静才停下了。 踩着林间枝叶的细碎脚步声再度响起,洛臻拿着一张墨迹淋漓未干的纸张,满意地走过来,在齐啸的面前晃了晃。 “齐大将军,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今日宴席下药的事您可别记恨到我头上,日后要寻仇,找外面那位去。哪,您看,平王殿下的供状一条条都写清楚了。” 齐啸阴冷地看了她一眼,把头转过去侧面。 洛臻才不管齐大将军是不是在心里把她碎尸万段了,总之今日的生辰宴下药抓奸事件完美解决,目的达到就好。 她把平王的供状递折成四折,小心收起,解了齐啸的绑绳,便要和周淮离开紫竹林。 两人沿着若隐若现的石子小径,还没有走出竹林,就听到林子外头一阵女子惊恐的齐声尖叫。 “殿下!” “平王殿下!” “大哥!” 席间喝多了闷酒、醉醺醺起身散步醒酒的柔嘉公主,在一众亲信宫女的簇拥下,在自家大哥的庭院里闲庭信步,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随意逛到了后院,正好迎面撞到狼狈逃走的平王。 柔嘉公主捂着嘴,惊恐万分,“大哥!你……你……光天化日,谁敢把你打成这样!” 平王捂着流血的鼻子,咬牙切齿道,“我、我……我一时不查,府上竟遭了贼了!他们蹲守在僻静处……围堵打劫了我!” 柔嘉公主惊恐左右四顾,“贼人在哪里?胆大包天,竟敢潜入王府,围堵打劫一品亲王!啊,他们可是躲在那处紫竹林里!妹妹这就唤人来,定要将这群大胆贼人当场擒获,上禀父皇,将他们凌迟处死!” 洛臻:!! 齐啸:!!! 周淮安抚地拍了拍洛臻的肩。 紫竹林外,平王急忙拦住了柔嘉公主。 “不!不在紫竹林里!那几个贼人光天化日打劫了我,方才他们……他们……啊!翻墙逃遁了!不过损失了些身外财物,并非什么大事,大哥自己处理就好,不必惊扰父皇了!” 第67章 白马寺(一) 四月初一这日傍晚,设于平王府的柔嘉公主生辰宴即将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惊传出王府里趁乱混进了贼人,胆大包天,竟然打劫了平王殿下。 大批王府亲卫出动,守着王府几处大门侧门挨个核查宾客身份。生辰宴乱哄哄结了尾,到访宾客大为扫兴,纷纷请辞归家。 周浔拉着宣芷不让走。 自从上巳节的马车里误开了几个不能见人的暗格之后,洛臻明显提高了警惕,守着宣芷守得极紧,除了东台馆大庭广众之下放任他们两个相处,其他时间,就跟个牛皮糖似的盯着他们两个。他带着公主去哪儿,洛臻跟去哪儿。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姓洛的自己起身离了席,许久不回来。周浔心花怒放,解决了自家麻烦的四妹之后,找了个敬酒的机会,凑到宣芷身边坐下了,却意外发现宣芷衣裳下摆被侍婢打翻酒壶,泼得湿透。 他大为震怒,当场厉声斥责了一番,不假手旁人,拿了自己的帕子,亲自帮忙宣芷擦拭衣摆干净。 眼见宣芷对他的神色终于和缓了些,他心中狂喜,三言两语,便再度邀请公主踏青出游。 宣芷赏了他一记白眼。 “你们府上的马车机关太过精巧,宣芷是再不敢坐的了。”她不冷不热地道。 周浔大为窘迫,迭声道,“这次坐你们的马车出去,叫听风卫的人驾车!我只带我自个儿上车!” 宣芷不肯应下。 两人在席间你来我往,拉拉扯扯,直到满座宾客走了个七七八八,两人还在打嘴仗。 洛臻和周淮便在这时回来了。 “走了,公主。”洛臻伸着懒腰走过来,漫不经心道,“王府进贼了,伤了平王殿下,咱们再不走,当心被当做贼人抓起来。” 被她这么一打岔,争执的两人终于住了嘴,旁边干等了许久的华正筠附耳过去,小声把平王后院遇袭的消息说给了周浔听。 周浔也是一惊,听闻平王伤得不重,就是受了些惊吓,释然地点点头,随即对宣芷道: “大哥竟然遇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我们既然听到了,不能便过耳忘了。这样罢!城南有一处香火极旺的白马寺,过几日等大哥身子好些了,我唤了大哥去庙里转运祈福,公主也一同去祈福,总没有坏处的。啊,那白马寺是前朝传下的寺庙,建成八百余年了。占地广大,古迹众多,后山春夏的景致极美,斋菜又好吃得很。” 当着一众亲信的面,他开始辞藻繁复地罗列起白马寺的好处来。 宣芷听说是八百年的前朝古迹,心里便有些意动,没当场答应,但眼睛里已经放出光来。 齐鸣的脸上现出古怪神色,胳膊肘儿往华正筠背后一撞,拉着他走出了几步, “平王殿下转运祈福,应该去城东大相国寺才是,怎的去城南白马寺?白马寺不是出了名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求子求姻缘的地儿么?哪有爷们儿去白马寺的道理。” 华正筠长叹一声,喃喃道,“你懂什么。套路,都是套路。” 他含恨对齐鸣道,“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莽夫,偏偏讨女人的喜欢,一个接一个的递送秋波。像我这般熟知套路的翩翩公子,为何却不得佳人垂青呢。” -- 第115页 齐鸣虽然还是没听明白何谓套路,但并不妨碍他赏给华正筠一顿老拳。两人回去楚王身边时,宣芷和洛臻低声商议了片刻,终于点了头,定下四月中旬的休沐日,乘坐自家马车,前往白马寺。 洛臻笑吟吟凑过去,刚说了一句“三爷,我也要同去——” 周浔早有准备,立刻把身边的祁王招了过来,指着洛臻道,“城南白马寺就在你王府后头。你出个马车,把她载着。叫她别跟着公主的马车,从你王府直接过去白马寺。”说罢,得意而挑衅地看了眼洛臻。 洛臻居然没吭声。 她只是回了个含义不明的同情眼神。 三爷得意忘形,飘了。他忘了,就算自己不跟着公主,马车前头还有个汪褚呢。 论起围追堵截、贴身护卫,人家是军中出身,老本行。 …… 东台馆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学生们每日固定地上早课,用午食,去外场修习六艺,十余日转瞬即过,到了约好的休沐日。 前日下午放课后,周浔亲自过来盯着周淮,亲眼确认他带洛臻出了泮宫,心里得意非凡,扬眉吐气地回了楚王府,自去精心准备第二日的白马寺踏青行程不提。 洛臻进了祁王府,熟门熟路转进了后花园,后湖边的紫藤花已经爬满了几处架子。 相隔不远处,葡萄藤的长势极好,青翠藤蔓在头顶长长的木架子上伸展开去,几乎长出了一处绿色回廊。 寄养在王府里的水姑娘和秦公子明显长大了一圈,两个黑团子挤在大笼子里,粉色的三瓣嘴不停咀嚼着胡萝卜。一个后院小厮捧着一盆吃食,蹲在笼子旁边照看着。 见了洛臻过来,急忙起身行礼,让出位置。 秦公子脖子上系了蓝色的绸缎,水姑娘脖子上系了粉色的绸缎,好认得很。 洛臻打量了几眼,越看越喜欢,开了笼子,就要去抓水姑娘的耳朵。 水姑娘惊恐地往后一跳,躲开了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次的魔爪。 洛臻啧了一声,改去抓着秦公子的长耳朵,把它提溜出来,放在手掌中,从头到尾巴捏了个遍。 脚下传来了哀怨的喵喵声。 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团雪白的大绒团子扒拉着她的衣摆,蓝汪汪的眼睛睁得老大,委屈得往她身上蹭。 洛臻乐了,蹲下身把雪白团子也抱起来,搂在怀里,试探地叫了句,“雪珠?” “喵~~~” 大绒团子抬起前爪,愤怒地给了她一个巴掌,飞快地跳下了地,几步蹿进了葡萄藤下,一爪子扯下了几根细藤。 洛臻:“……原来是玉奴。” 她抱着秦公子在湖边紫藤架下坐着,喂了几片菜叶子,远远地见了周淮去了冠,只用了根白玉簪子束发,换了身家常的湖色交领春杉走过来。 她扬声叫道,“五爷,明早打算什么时辰出门?我先准备着。” 周淮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了,吩咐随侍在紫藤架下的石桌处摆晚膳,这才回答道,“白马寺就在侧门后头,走个几百步也就到了。等三哥和公主的马车过来了,我们从侧门走过去都来得及。明早用完了早膳,不急着去,先候着马车罢。” 说到这里,他悠然道,“其实,就算明日我们不去,三哥也不会说什么。如果去了,反倒会遭他的抱怨。其中关窍,你应该是明白的。对了,你可曾打听了白马寺的来历?” 洛臻靠着紫藤架子,头上束发的男子式样发冠拉扯头皮,她索性也把发冠去了,搁在石桌上,满头的乌发垂下来,懒洋洋卷着自己的一绺头发, “当然打听了。三爷绘声绘色刻意描绘了一通的当晚,就遣听风卫打听了。听说白马寺虽然出名,但出名的地方可不是转运祈福求平安呀。平王殿下当真要去白马寺祈福?去错了地儿吧!” 周淮的视线在她浓云般垂落胸前的乌发处凝了一刻,又若无其事转开了。 “这白马寺祈福之行哪里是大哥说要去的呢。前几日我随三哥又去了大哥的府邸,一来探望伤情,二来提起邀约祈福的事儿。大哥见了我,脸色可不大好看,起先推拒不去。不过,既然三哥说要去白马寺,那便是白马寺。大哥最后还是答应了。” 洛臻啧了一声,“你家三哥的性子实在是霸道。使唤你这个弟弟也就罢了,居然连自家大哥都使唤起来了。” “早习惯了,都让着他。” 说到这里,周淮看了眼洛臻,莞尔道,“说起来,三哥叫你今日跟着我回来,不要跟着公主的车,你居然没有当场同他吵起来,倒是出乎意料。原本我已经准备过去打圆场了。”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三爷失算了。要论护卫公主严防死守,我哪里赶得上汪褚呢。” …… 听风卫扎营的卫署里备着三四辆马车。 泮宫休沐这日,迎接公主和楚王前往白马寺的,自然是最宽敞的双驾大车。 ——宽敞到就算马车急停,车厢里对坐的两人也绝不会撞到一处。 车厢四角处,各坐了一名身高八尺有余的魁梧壮汉。八只眼睛时刻紧盯楚王,只要他抬手高过肩膀,立刻会有粗豪声音从角落里询问,“楚王殿下,可有需要小人伺候的地方。” 汪褚亲自赶车,身形瘦小而性子机灵的小何同坐在车辕处。 -- 第116页 随着平稳的轮轴滚动声,小何声音洪亮,反复不停地诵读先儒警句,句句绕梁三日,震慑心神。 “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 横贯京城南北的宽敞御道两侧,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奇特诵经马车。 擦肩而过的儒生学子们听闻了圣人之言,纷纷理正衣冠,遥遥作揖行礼。 马车里的周浔:“……” 周浔对面,宣芷端坐在三尺距离外,白皙如玉的指尖掂着一枚白子,无聊地敲了敲两人面前的棋盘: “喂,这一步你又下错了。如此心不在焉,今日莫非要输我六十目。” 周浔:“……白马寺怎么还没到。”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设定错发表时间了,昨天半夜发了一章,今天中午没发…… 现在发新章补上(~ ̄▽ ̄)~ 明天中午12点恢复正常更新 第68章 白马寺(二) 楚王嘴里的话虽然不能全信,但白马寺是个香火绵延八百年的前朝古刹,倒是确实无误的。 他们今日微服出游,并没有提前知会寺庙那边,只安排了些亲卫随行,在进香的人群里前后护卫着。 白马寺香火极旺,今日的寺庙内依然处处摩肩接踵,都是前来祈福的大姑娘小媳妇。 偶尔有几名男子,不是陪同自家夫人来的,便是陪同家里姐妹来的,个个百无聊赖地站在大殿外头发呆。 宣芷当然也早就从汪褚处打听清楚了白马寺的来历,不过她素日酷爱游览古迹,香客是男是女,求神拜佛求的是什么,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宣芷开心了,周浔也就开心了。两人并肩走在最前面,周浔指着众多古迹景点,什么历经三度雷火未毁的大殿,什么前朝高僧坐化之塔,什么千年开花神木,眉飞色舞,一一向公主介绍来历。 今日白马寺祈福的主角,说起来是生日宴当日遇袭受惊的平王。不过他自从见了周淮和洛臻两人,便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只管带着几个平王府护卫好手,闷不吭声随着人群往前走。 周淮带着洛臻,两个人慢悠悠走在最后头。 “我这三哥,对宣芷公主是当真上了心的。”周淮望着楚王的背影,低声感慨。“薄情之人显真心,却不知是福是祸。” 洛臻漫不经心回了句,“你三哥那边是福是祸我可管不着。我管着我家公主这边有福无祸就行了。” 两人这时正好走过大雄宝殿外的木走廊,周淮驻足于殿门外,往灯火通明的大殿内遥遥看了一眼。观音大士的巨大金身神像慈眉善目,赤足立于千瓣莲座之上,低眉悲悯俯瞰脚下匍匐的芸芸众生。 “既然来了,进去拜一下。”他突然说了一句,当先走了进去。 大雄宝殿占地极为广阔,观音大士金身下,一排排整齐放了上百个蒲团供人跪拜,此时几乎都被人占用了,只剩角落里几个蒲团空着。放眼望去,大殿里四处都是虔诚跪拜祈求的年轻女子。 此时殿外突然走进一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来,身后还有几个明显是护卫的精壮汉子跟随着,一见便是身份非同寻常之人,大殿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惊慌失措,乱成了一群鹌鹑。 大殿里当值的知客僧立刻迎了上去,和气询问施主可是前来寻亲眷的。 周淮还礼道,“惊扰到香客了。在下乃是路过大殿,心有所感,进来上香祈福。” 知客僧为难地看了看正殿里惊慌躲避的女子们,合十道,“施主有心了。此处大殿里多是女香客,施主若是诚心祈福的话,有一处专为男香客开辟的侧殿,还请施主随小僧来。” 周淮客气道了谢,便随知客僧往侧殿方向走。 洛臻也跟着进了大殿,诧异问道,“五爷,你要去侧殿上香?你真相信祈福拜神这些玩意儿?——就算真的信,那也得去大相国寺啊!来白马寺祈什么福啊。” 周淮回过身来,说了她一句,“怎的话这么多,又没有拉你去。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殿里的女香客纷纷向洛臻投来狐疑的视线,她想起自己穿了男服,别又吓到香客了,只得去大雄宝殿侧边靠墙的过道处等着。 大殿修建得庄严而简朴,除了佛像金身,两边对联,头顶藻井,供桌香炉,角落几根大柱子,四处就只有攒动的人头可以看了。 她来来回回打量,也只得那几样东西,等待得无聊之极,索性学着那些小媳妇香客的模样,走过去供桌处,随手摸了个签筒,退回墙边过道处,一边继续等,一边随意摇签筒玩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摇了半天,签筒里居然一根签子也没掉下来。 她啧了一声,心想,莫非当真要许个愿才行。 想了想,便在心里许了个愿,希望阿芷妹妹和周浔那厮别再整日菜鸡互啄了,吵吵闹闹地看了就烦,早日互通心意、修成正果才好。修成正果的时间……就选三年东陆游学期满罢。 又狠命晃了晃几下签筒,这次果然啪嗒一声,从签筒里掉下一根竹签来。 洛臻捡起地上的签子读了几遍,读得云里雾里。上面刻的每个小字都认识,凑一起的诗句什么意思,完全看不懂。 -- 第117页 她又学着其他女香客的样子,捐了些香油钱,去找大殿角落里坐着的老和尚解签。 那老和尚趴在小桌上,睁着一双半梦半醒的睡眼,没精打采扫过竹签上刻的编号,开口便道,“甲丁五十七,下下之签。这支签不必细解了,不管你求的是什么,最后总归是镜花水月,缘来缘去原是空,求什么便无什么。施主早日放下罢!” 洛臻脸色顿时变了。 她虽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方才求签也是穷极无聊时候的随意作为,但被人当面说‘缘来缘去原是空’,‘求什么便无什么’,心里总归是膈应之极。 她正要揪了那老和尚问个究竟,却听到通往侧殿的夹道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周淮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舒展的笑意,向知客僧行礼致谢,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向大殿外走去。 洛臻只得憋气放过了那老和尚,快步跟了过去,打量了眼周淮细微上扬的嘴角,“笑得这么快意,想必是在侧殿求到好兆头了。哼,定然是那和尚见你穿着打扮便知道你有钱,想办法哄你开心,趁机讹了一大笔。” 周淮不置可否,嘴角边的笑意更深了。 “我若不愿捐,谁又能讹我。——方才侧殿许愿,中了支上上签。” 听到‘上上签’三个字,想起自己抽中的下下签,洛臻的脸登时便黑了。 她长叹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郁闷地快走几步,当先迈出了门槛。 正好与门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门里门外两人身手都敏捷,眼看要迎面撞上,各自急忙往后退了半步,闪避开了。 门外那人在原地愣了片刻,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出声叫道:“洛臻!” 洛臻也看清来人是谁了,一皱眉,冷淡地道,“是你。” 在白马寺殿外不期而遇的,竟然是文旭。 “你来做什么?” 文旭呐呐道:”我、我是来求签祈福的。” 洛臻嘲讽道,”怪事儿。你们是提前约好还是怎的,一个个都往白马寺跑?贵府邸就在城东,去大相国寺可省事多了。” 文旭张口结舌,半晌回答不出,忽然发狠道,“我去哪个寺庙,你管不着!” 他这样反倒看起来更习惯些,洛臻一点头,“没错,我是管不着。文小侯爷里面请,洛某告退。” 文旭在里面叫道,“洛臻!” 洛臻装作没听见,抬脚出去了。 文旭神色怅然若失,茫然站在殿里头。同来的平昌候世子薛为廷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祁王殿下在呢。” 文旭这才留意到殿里靠墙过道处站着的祁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同薛为廷和许文境一同过去见礼。 薛为廷寒暄了几句,拉着文旭就要去寻殿里的知客僧,文旭挣脱了薛为廷的手,“五爷,你……你是和她一同来的?” 周淮冷淡颔首,回了句“正是”。 文旭还不罢休,又追问了一句,“是一同前来游玩赏景,还是一同来寺里祈福?” 周淮扫了眼他急切的面容,语气平静地道,“文小舅来做什么,我便是来做什么。只不过相携而来的人不同罢了。” 说罢,也不与他告辞,直接走出了殿外,只留下文旭呆立原地。 许文境冷眼旁观,劝了句,“他那边可能是猜到些什么了。毕竟是宗室亲王的身份,如今已经把人占了,还当着你我的面放下话来,文爷,你还是罢手吧。天底下女人多得是,吹了灯都一样,文爷想要好模样的,好身段的,不管是哪种,只需放出风声去,自有人十个八个的送上来。何必搭上自己的颜面,跟当朝一品亲王去争去抢呢——” 劝慰的话还没说完,文旭已经忿然一脚踹飞了离他最近的蒲团。 不远之处,正在虔诚磕头的一名女子猝不及防被蒲团砸中,发出一声惊呼,回头见了表情扭曲、仿佛凶神恶煞般的文旭,顿时尖叫出声,忙不迭地逃出了正殿。 正殿里其他祈福的女子见有人忽然尖叫逃走,仿佛羊群中失了方向的绵羊一般,纷纷慌忙起身跟着逃走,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多女子边逃边互相惊慌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望着眼前兵荒马乱的大殿,文旭发出一声磨牙冷笑。 “天底下的女人是多得是!”他恶狠狠指向面前,“这殿里就有百十个!有什么用?没一个像她!” “当朝一品亲王?他周淮算什么一品亲王!文爷我在皇爷的御书房里练字读书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个墙角旮旯里待着呢。” 许文境和薛为廷起先还听他发牢骚,听到后来,两人面色微变,急忙捂住文旭的嘴,把他拉旁边角落里去了。 许文境不死心,还在搜肠刮肚地劝,文旭破口大骂了一通,泄了心头淤积的恶气,却又仿佛成了个泥塑木雕,一言不发了。 薛为廷等候了片刻,把许文境拉到了旁边,附耳低声道,“许呆子,别劝了。文爷现在已经是猪油蒙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好言好语劝不动的,你歇歇嘴罢。” 许文境嘀咕着,“我是真搞不懂。那姓洛的差点废了文爷一只眼睛,若换了我就去挖了她一只眼睛方才解气,怎的文爷不找人拿麻袋套她,反倒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 第118页 薛为廷嘿得笑了。 “像你这种说女人‘吹了灯都一样’的,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今日白马寺这地儿咱们是来错了,先想办法把文爷劝回去罢。” 第69章 白马寺(三) 洛臻抽中了个下下签,不开心;迎面碰到文旭,更堵心。 站在殿外空地等了片刻,不见祁王出来,回头见他在同文旭他们几个说话。她心里烦躁,索性与顾渊说了一句自己先走了,随着汹涌的香客人流,在白马寺里四处乱逛起来。 之前听楚王隐约提了一句,说是庙里有棵活了两千年的老槐树,至今枝繁叶茂,年年开花,传言早就成了精,若能有幸在树下看见老槐树精的化身,无论对他要求什么,有求必应。 故事流传甚广,在千年古槐树下进香许愿的人不比大殿里面少。因为信女大都在殿里祈福的缘故,古槐树下进香的倒是信男更多一些。 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过几眼,洛臻便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沿着来路溜达回去了。 里外层层挤满了人的千年古槐树并不难找。 稀罕的是,她竟然隔着老远在枝繁叶茂的槐树下看到了平王。 平王周沐闭着双眼,满脸虔诚,身边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帮他挤开人群。他站在离大槐树干最近的里圈,手里举着三柱高香,抬手过头顶,嘴里喃喃许愿个不停。 洛臻伸手过去,拍了下其中一名平王府亲卫的肩膀。 那侍卫是认识洛臻的,回头望过来,顿时一愣。 洛臻使了个巧劲,把他往外拉出两步,自己轻巧地钻进人群,站在侍卫原本站着的位置。 平王嘴里念念有词,祷词念到末尾,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忽然有只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平王自从上次紫竹林外被胖揍了一顿,早已成了惊弓之鸟,被人轻轻拍了拍肩头,顿时吓得浑身一抖,差点没跳起来。 他闪电般回头,只见洛臻站在斜对面位置,对他客气地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简直是当日紫竹林噩梦重现。 平王一口气噎在喉管,差点憋死,张嘴就要喊侍卫。 “嘘。”洛臻急忙做了个手势,小声道,“别喊人,咱们在外头呢。恕我暨越,按着五爷的称呼唤您一声大爷。您收敛点,我也收敛点,咱们找处地方,好好聊聊天成不成。” 平王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身便往人群外头走,“咱们没什么好聊的。” 洛臻紧随在身后,笑道,“可以聊的话题多着呢。比如说,大爷写得一手好字。上次紫竹林外头留下的墨宝,洛某小心珍藏至今哪。” 平王哑然片刻,恨恨瞪了她一眼。“去后山,找个清静茶室,我们说话。” 洛臻立刻拒绝了。“后山的清静茶室我可不敢去,您这儿人多势众的,把我一顿狠揍,挖个坑就地埋了,我也没法子。” 她看看左右汹涌人潮,指向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 “那儿挺好,人来人往的,你我都觉得安全。——叫你的人清出一块地,咱们去廊下说话。” 两人在回廊转角处站定了,一个站在回廊里青砖上,一个站在回廊外草地上。 平王压低了嗓音,咬牙道,“洛臻,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警告你,只凭那张纸,你想要诬陷我还差得远。这里是上京城,可不是你们的秣陵都。你开口之前,先掂掂自己说话的分量。” 洛臻掰着手指跟他计算,“第一,那张纸上写的,可不是诬陷之词。白纸黑字的供状,条理清晰,脉络分明。此乃物证。第二,就算贵府的两个知情人已经处理掉了,证人还有五爷,齐将军,和我三人,你是灭不了口的,此乃人证。人证物证俱全,事情又牵涉了三爷和我家公主,事关储君之位,影响两国邦交。如果传到陛下耳中……大爷想想后果罢。” 平王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用手撑着柱子站稳了。 “你想要什么。开出价钱来!” 洛臻盯着平王失去血色的面容,无奈摇了摇头。 “供状在我手里,证人有三个。事情过去了将近半个月,竟还没有捅出来,大爷不觉得奇怪么。” 平王恶狠狠低声道,“我怎知道你们打算的什么心思!” 洛臻:“那我直说了罢。齐将军那边算是吃了哑巴亏了。此事爆出来于他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他开不了口。” “至于我和五爷这边……”她沉吟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记着大爷在北苑扎营地当日高抬贵手的恩情,打算把事情一辈子埋在心底烂了。五爷没明白说,但我看五爷也是这个打算。” 平王楞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呆了许久之后,”不能吧?” 他充满怀疑地道,“那天紫竹林外头,你下手揍得那么狠。高抬贵手的恩情?有这么报恩的吗。” “寻常恩人也不像大爷这般说翻脸就翻脸,说下黑手就下黑手的啊。”洛臻无辜摊手,“你自己找的好药,药性如何你不知道?那药掺在酒里被我喝了你不知道?好端端的生辰宴,逼得我满院子乱窜,最后跳了湖,在风里抖得跟打摆子似的,我不揍你揍谁。” 平王:“……” 洛臻望着面前的平王健壮微胖的身躯,忽的想起了原著中描写平王最后时刻的句子。 -- 第119页 上京城一场争储乱局之后,楚王大获全胜,平王逼宫失败,势力被彻底剪除,废为庶人,皇帝不愿再见他,下旨连同妻儿母族流放三千里。 披枷带锁走到三百里外,平王已经瘦得脱形了。 荒山僻壤四处漏风的农家茅舍里,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三尺白绫,端到了平王的面前。 原著如此写道: “他惨笑了一声,喃喃道,‘流放三千里还不够。老三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庶人周沐七窍流血,无声无息的倒毙在寒风透壁的农家茅舍之中。” 喧闹的白马寺中,灰瓦屋檐遮住了日头阳光,平王的面容隐藏在大片的阴影中,五官看不清楚,只有一双眼眸闪烁不定。 洛臻上前半步,恳切地道,“今日与大爷说句心里话罢。大爷年岁是兄弟里面最长的,但是论起天家父子情分来,大爷自比六爷更受宠?还是母家比六爷的母家更为显赫?三爷与大爷联手,连根拔除了六爷根系,大爷因此沾沾自喜,觉得有望更进一步了。却忘了三爷的种种手段,今日能对着弟弟,明日就能对着哥哥。正所谓:随风而起,随势而动。如今三爷势头正盛,如日中天,风向势头都不在大爷这边,您哪,折腾个什么呢。” 灰瓦回廊里,平王的面部肌肉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想要说话,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洛臻最后道,“大爷写的那张供状,五爷当日便拿去烧了。这话是我说的,信不信,就看大爷自己了。求什么神,拜什么佛呢,所谓神佛妖魔,都是大爷自己一念之间哪。” 一口气把想说的都说完了,洛臻不再停留,快步穿过回廊,消失在来来往往的香客人群之中。 平王站在原地,反刍着洛臻最后那番话,整个人陷入了呆滞之中。 ……… 洛臻加快脚步,在人群之中穿梭,沿着长长的灰瓦回廊往大殿来处转过了几道弯,迎面正撞上顾渊。 顾渊正裹挟在香客人流中左顾右盼,猛地见了洛臻,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急忙拨开左右人群,快步走近过来。 “洛君,可找着你了。” 顾渊唉声叹气,“刚才放你独自走了,咱们兄弟几个可被五爷骂惨了,一个个地被打发出来,四处转悠着找你呢。——如今总算能回去复命了。” 洛臻随着顾渊回去正殿处,等候在原地的一名祁王府亲卫上来迎接,传了祁王的原话给她: “入宫面圣之日马车中的约定,我还记着,不知洛君可还记得否。” “入宫面圣之日马车中的约定……”洛臻重复了一遍,猛地醒悟过来, “哎哟!我竟忘了!”她一把揪住传话那名侍卫的衣襟,”五爷可是追着三爷和公主去了?去哪儿了?快同我说!” 那名侍卫点头道,“五爷自大殿里出来,不见了洛君,前头的楚王殿下和敬端公主又不见踪影,五爷问了几句,确实是追着前头两位去了。看方向,应该是进后山的道儿?” …… 白马寺绵延八百年,历经两朝风雨,积累深厚,占据了偌大一片后山,每到春夏季节,后山的大片野生梨树林开得云蒸霞蔚,乃是上京十景之中的‘梨花春雪’。 不过后山乃是寺中僧人的居所和修行地,平时不轻易对外开放。 ‘梨花春雪’传出偌大的名头,大批香客们也只能在山下的白马寺中遥遥远观。 但谁让他们今日碰到几位亲王微服了呢。 封山栅栏打开,几个小沙弥在前头引路,楚王府侍卫统领贺苍和听风卫统领汪褚两人均是面色沉重,如临大敌,各自带着几十个亲卫前后踩点,两人一边踩点一边激烈争执,最后选中了一处景致最好、视野开阔的平缓草地,这才勉强达成了共识,把周围山林搜了个遍,又在一棵百年梨树下铺好了软席,摆下细点果盘,这才各自请楚王和公主过去。 周浔在入山栅栏边站了两刻钟,早已等到耐心全无,几乎大发雷霆。碍着宣芷在场,没说什么,伸手请公主入席。 宣芷倒是心情极佳,欣然入席,一边欣赏周围景致,一边与楚王进食。 他们坐下的草地周围,是大片野生的梨树林,放眼望去不见头尾,枝叶颤动时,宛若波涛起伏的汪洋大海,也不知道在山里生长了多少年,经历了几次战火。 正是梨花当季时,微风吹过梨树林,立刻纷纷扬扬飘下大片雪白花瓣来,落在两人的衣襟发尾,仿佛春日骤然降下的暴雪。 透过大片梨树林的枝干,被遮蔽的深山半腰之上,影影绰绰露出僧人修行的青瓦居所。钟声悠扬,梵音阵阵,隐约传入耳际。 梨树林的另一边,历经三度雷火未毁的大殿飞檐,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角来。 东陆八百年的战乱烽火,沧海桑田,无声无息地融入这平静深山一幕之中。 宣芷凝目望着周围的景致,几乎看痴了。 身边的楚王,楞楞盯着宣芷白玉般的侧脸,也几乎看痴了。 什么世俗礼数,什么身份伦常,他全都顾不得了。这处人烟荒芜的寺院深山,于他便是西方乐土。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四处巡值的王府亲卫,警惕盯着他这处的听风卫,全都被他忘了个干净。 漫天飘落的如雪梨花当中,他循着心底升起的热烈冲动,什么也不管不顾,蓦然坐起身,一把按住了面前的宣芷,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强硬地勾起她的下巴,直接就要吻上去。 -- 第120页 “哐——!”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楚王头皮发麻,几乎心脏骤停,手上的动作不由缓了一缓。 “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啊两位。” 洛臻从梨树背后转出来,若无其事抛下一句话,赶在楚王府亲卫冲上来赶人之前,一溜烟躲到了祁王身后,将鼓槌和铜锣交还过去。 “哪,谢谢五爷提前备下的铜锣,果然非同寻常的响亮。震得我耳朵快聋了。” 这短短的片刻阻隔就够了。 “啪——!” 回过神来的宣芷抬手给了周浔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几十步外,两边亲卫聚集的另一处软席所在地,汪褚同样回过神来,凶狠一把推开同他称兄道弟、把臂敬酒的贺苍,大步跑到宣芷面前,护送着公主就往山下走。 周浔急眼了,几乎弹跳起身来,用身体拦住宣芷不让走。 “公主,公主莫走!” 他连亲王颜面都顾不上了,当着众多心腹亲卫的面,拉着宣芷的手,急切而焦躁地道,“我今日定是要讨个说法才罢休。公主若是对我也有心,便应了我!公主若是对我无意,索性与我直说了,你我一拍两散!看看上京城内,哪家的儿郎像我这般窝囊!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宣芷面沉如水,绷着一张玉雪般的容颜,冷冰冰道,“我对你有心无心,你竟不知道?我们这些日子是白相处了。罢了。不与你说了。”说着用力将手抽了回去。 周浔只觉得手里一空,心也空了。整个人空落落的,一颗火热的心陷入了寒冰中。 他恍惚地见到宣芷公主转过身来,面对面向着他,朱唇开合,仿佛说了句什么,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已经听不见了。 宣芷连说了两遍“过来”,见周浔眼睛发直,呆愣楞站在原地,整个人都魔怔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抿了抿唇,不再继续说“过来”,而是直接过去一步,揪住周浔的交领衣襟,用力往下一拉。 周浔心神大乱,已经失了防备,被宣芷拉得身子往前倾下来。 宣芷伸手按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颌,把他又往下拉了一点,吻了过去。 旁观全程的洛臻:“……” 拦着楚王的汪褚:“……” “三哥总算是修成正果了。” 周淮在旁边悠悠感慨了一句,抬起手,宽大的袍袖挡在洛臻面前,把她的视线拦得严严实实,“非礼勿视。” 洛臻从厚实的云锦袍袖里扒拉出一个缝隙来,露出两只眼睛,盯着漫天梨花雨中忘我拥吻的两个人影,琢磨了片刻,心里隐隐约约还是觉得哪里不妥。 “五爷,锣呢。” 周淮并不答话,反握住她的手臂,直接把她往下山道处带走。 “做事要看时机。如今的要紧关头再敲一次锣,我也保不住你。走了。我们去别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写high了,作者表示有存稿胆气壮,晚上双更! 第70章 白马寺(四) 沿着石阶下山道,周淮拉着洛臻径直去了梨花林的另一头。 穿梭在数十亩的野生梨花林之中,漫天随风飘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头满身。 待他们两人走出梨花林时,洛臻穿的光滑缎子衣裳还好,周淮身上穿的是云锦质地的厚实衣袍,梨花瓣依附在锦袍上不容易抖下来,袍子颜色又浅,一眼看去已经和个雪人差不多了。 前方护卫开路的顾渊赶紧过来,替自家殿下拍打清理花瓣。 洛臻乐疯了,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过来帮忙,戏谑道,“五爷现在的模样,和冬日庭下堆的雪人比起来,就差个胡萝卜了。”说着四处唤着找胡萝卜给五爷安上。 顾渊气急了,又不敢当着自家五爷的面怒斥她,只得一边拍打着花瓣,嘴里低声抱怨洛君放肆无礼,没上没下。 周淮倒不恼怒,张开宽大的袍袖,任凭几名亲卫拍打花瓣,嘴角噙着笑,新起了个话题。 “之前三哥提起,白马寺的素斋是出了名的。想不想尝尝。” 洛臻果然丢下了胡萝卜的念头,连声道好,催促沿着山道过去半山腰的寺庙居所,去寻和尚们的茶室蹭一顿素斋。 周淮抬眼打量周围的野生梨花林,林间潺潺流动的溪水,摘了腰间挂的蟠龙玉佩,吩咐顾渊遣几名亲卫拿着玉佩去半山腰找白马寺主事的知客僧,叫他们准备素斋,送来此地。 顾渊是跟了周淮许多年的老人了,闻声而知雅意,遣了一名亲卫置办素斋后,不待吩咐,立刻效仿方才楚王的做法,寻觅了处小溪边生长得极好的百年大梨树,吩咐其余亲卫将提前准备下的竹编软席铺在草地上,拎来食盒,将果盘细点摆放整齐,请殿下和洛君入席。 祁王果然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素斋半个时辰后送来时,洛臻已经彻底醉倒在这片绝佳的好景致里了。 她靠坐在枝干粗壮的梨树下,取出随身的炭笔和画板,凝神专注,笔触细腻地描绘漫天的梨花瓣,身边流过的溪水,草地随处可见的不知名紫色野花。 梨花瓣还在簌簌落下,雪白的花瓣伸展,如冬日的温柔雪花,落在肩头,没入发梢,她却丝毫没有察觉,笔尖响起沙沙的声响。 隔着三五步距离,周淮坐在对面软席处,手里捏着酒杯,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安静注视着。 -- 第121页 便在这时,方才遣上半山腰的亲卫拎着三层红漆玳瑁食盒,小跑着回来复命。 恭谨送回玉佩后,他单膝跪在软席处,将食盒拉开,把还冒着热气的素斋一盒盒摆放出来。 “禅院刚做好的八宝素鸭子,素油卷儿,如意三鲜薄饼儿,油闷春笋,白玉豆腐汤……” 树下的洛臻被惊动了,转过视线来,对着放满了竹席的精致素斋注视了片刻,欢呼着扔了画板,过来拿了筷子,就要去夹酥脆的素油卷儿。 周淮把备好的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手。“慢些。子昂今日不在,这里没人同你抢。” …… 酒足饭饱,两人浓茶漱了口,一人捧着个青釉茶盏,盘膝坐在大梨树下。 生长了百年的野生大梨树枝干粗壮,足有四五个成人双手合围粗细。两人同时靠树坐着还宽裕得很。 洛臻盯着头顶处遮蔽天日的满树梨花出了一回神,蓦然出声道,“今日这般梨花如云烟的景象,我曾经见过的。” “嗯?” 周淮呷了口茶,问道,“秣陵都也有野生的百亩梨花林??” “是野生的梨花林没错,不过没百亩这么多,生长得没有这么密。”洛臻伸手比划了一下,“大约也就百来棵的野生梨花林,生在秣陵都外五十里的山谷之中。三四年前吧,有日我打猎路过,追着野鹿钻进了谷里,当时也是开了满山满谷的梨花。我看呆了,回过神来,鹿追丢了。害,把我给气得不轻。” 周淮听她手舞足蹈地描述,虽没有亲见过十三四岁的小洛臻,但秣陵都当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女依稀仿佛就站在眼前了。 他笑着追问,“那后来呢,可是又去找了另一只倒霉的猎物充数?” “没心思找猎物了。当时我突然灵机一动,想起秣陵都最有名的酒坊中卖的最有名的酒,不就是唤做‘梨花酿’嘛!我就吩咐十几个长随一起动手,拣枝头新鲜落下的雪白梨花,满满装了两大坛子,拿回去给我姐酿酒。” 周淮呛了一下,差点喷了茶。 他覆住茶盏,斟酌着道,“酒名虽然叫做‘梨花酿’。用来酿酒的,只怕不是梨花罢……” 洛臻随手接住两片空中飞舞的梨花瓣,“如今我当然知道了。梨花酿用的是发酵的梨子。但当时才十三四岁嘛,哪里懂得这些。我就提着两坛子梨花去找我姐,叫她酿酒。可把我姐给笑死了。——后来她用梨花做了许多梨花糕,甜甜的,挺好吃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头顶盛开满枝头的花树。“我还记得那味道。”说完,她沉默了下来。 身侧的周淮敏锐地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洛臻应了声,“有点想他们了。” 她出神想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花瓣。 “原先跟着公主队伍出发的前夜,我爹我娘我姐都关在屋子里哭,只有我没哭,我跑去跟我娘说,在秣陵都待了十七年,方圆百里的每寸土都被我翻过了,简直是腻味透了。有机会去上京城游学,那可是人口百万、东陆数一数二的大城! 足够我翻上十年八年的了。我才不会想念秣陵都呢,更不会想他们,叫他们也别想我了。气得我娘从房里追出来扇我。——哎,如今还不到一年。丢人现眼了。” 周淮伸过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思念骨肉亲人,乃是发乎性情本心之事。不丢人。”他含蓄劝了一句,把话题岔开了。“梨花糕不难做。想吃的话,我叫顾渊他们拣新鲜的梨花瓣带回府去,叫厨房做几盘。” 洛臻大笑起来致谢,笑着笑着,伸手抹了抹眼角,随手把周淮的宽大衣袖拉过来,遮在脸上。 “吃饱喝足,累了,睡一会儿。”她含糊地道,“你的衣裳料子厚实,借我遮日头。”说着就在树荫遮蔽的草地躺下了。 周淮的右边袖子被扯住了,换了左手端起茶盏,靠在树下,继续慢慢的啜着茶。 他也学着洛臻方才的样子抬起头,盯着头顶漫天飘扬的梨花瓣许久,换了个话题,“公主同三哥两个,现在是在一起了。将来……你真的觉得他们可以长久下去?” 洛臻半梦半醒,隔着衣袖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谁知道呢……看罢。” 树下安静了半晌,周淮又轻声问了第二句,“如果公主同三哥都可以在一起的话……那,你觉得我们……如何?” 话尾飘散在梨花香的空气中,久久没有回应。 周淮试探地移开了宽大袖口,露出衣袖覆盖住的秾丽面容。 洛臻双目闭上,呼吸平稳,早已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洛臻揉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蓦然惊觉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她居然在荒郊野外无知无觉地睡了足足两个时辰。 周淮一直坐在树下,衣袖覆盖在她脸上遮挡日头,挡了两个时辰。 她慌忙起身,连连致歉。一行人趁天黑之前,顺着山道赶回去梨花林的另一头,同狂喜不知山中时日的周浔和宣芷汇合,下了后山,再遣人去寺庙四处寻同来的平王。 平王却没有等他们,也没有遣人打招呼,早早地自行回去了。 这是所有人最后一次同平王出游。 三日之后的大朝会上,平王向皇帝递呈奏折,自请出京就藩。 皇帝当场允了。 -- 第122页 半个月后,平王没有同任何人告别,带齐了自己的妻儿母族,数百人轻车简从,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离开了上京城,前往千里之外的封地。 从此留在封地,再也没有回来。 第71章 射御大比(上) 春夏交替之际,东台馆的同窗们最先发现了课堂里的不同寻常之处。 自打楚王开春开始入朝听政后,他过来泮宫上学的日子就渐渐少了。 成年的宗室皇亲大抵如此,不会有一个明确的日期,但随着年岁增长,东台馆课程便逐渐上得少了。当初平王也是这般逐渐离了泮宫。 楚王今年二十二了,来东台馆上课的次数少了不稀奇。稀奇的是他隔了几日再来明风堂。 他、他换位子了。 东台馆五处明堂,居中最好的一个位子,默认是楚王的。他也受之无愧,坐了四五年了。 这一日,周浔大步进了明风堂,扫了眼屋里坐满的众位同窗,脚步转了个方向—— 径直走到右边靠窗处宣芷公主的位子,并肩坐下了。 洛臻正撑在祁王桌子面前说笑呢,左边桌子的穆子昂突然拿起一管狼毫,不轻不重地戳了她后背一下。 “还笑?你位子没了。” 洛臻一愣,回头往宣芷旁边看去,顿时没言语了。 “三爷!”隔着两个座儿,她高声叫道,“三爷不声不响的,怎么坐了我的位子?你叫我坐哪儿啊。” 她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坐在前排、没留意到楚王动静的学子们,也纷纷回过身来,惊讶地打量后方靠窗处。 周浔撑着两条大长腿坐在后排的长条凳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宣芷身上,哪管洛臻的死活,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同你换个位子。你坐前头去。” 洛臻:“……” 她打量了一眼位于明堂正中的位子。 黑檀木雕龙长条桌,最敞亮、最气派,就连椅子也同其他人的长条凳不同,用的是黑檀木的圈椅。 洛臻抱怨道:“我又不是皇亲国戚,又不是宗室血脉,哪敢坐那儿啊三爷。你不是害我么。” 周浔不耐烦地道,“要你坐你便坐。你不敢坐,那就站着上课!” 语音刚落,旁边坐着的宣芷给了他一记冷冰冰的眼神杀。 “谁敢让阿臻站着上课?回去你的位子坐。” 周浔:“……” 他啧了一声,烦躁地左右看了看,留意到洛臻身侧坐着温书的祁王,顿时有了主意。 “老五!”他高声道,“收拾东西,坐过去我的位子!把你的桌子让给洛臻!” 周淮:“……” 等徐夫子缓步走进了明风堂,在前方落座,看着往日上课前的惯例,四下里一打量—— 迎面瞧见了正中最气派、最敞亮的黑檀木桌椅上坐着的祁王。 徐夫子一愣神,本能地抬头四顾。 在原本祁王的靠窗位子上看见了托着腮打瞌睡的洛臻。 徐夫子又是一愣神,再度往原本洛臻坐着的位子上瞧。 这回瞧见了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和宣芷公主两个并肩坐着,身子几乎凑在了一起,头挨着头小声说着话儿。 怕夫子看见,桌子上还欲盖弥彰地竖放了一摞厚厚的书,把两人的头脸挡了大半儿。 徐夫子已经没眼看下去了。 温大儒愤而去职归乡的前车之鉴摆着,他是没胆量吩咐童子抬屏风过来的,只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捻着三绺胡须,沉重念叨着, “诸位,听我一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啊!” ……… 楚王忙于政务之余,隔三差五地回来泮宫一次,回来便是来找敬端公主说话。东台馆众人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日子到了五月,祁王也入朝听政了。 这道谕令非同寻常,众人看在眼里,便明白了,皇帝心里对祁王是器重的。 当初平王在泮宫熬到了二十三岁,也没有等到入朝听政的旨意,却直接赐下婚事来,王妃选定了一名五品文官之女。平王自此才歇了心思,黯然离开泮宫。 如今祁王既然同楚王一般,也得了入朝听政的资格,他坐东台馆五处明堂的正中位,便再无人异议了。 这一日上完了早晨的课,洛臻听人小声提起祁王殿下中午来东台馆了,下午的外场六艺课或许能碰上。 她的心思顿时活动了,陪宣芷用完了午食,送她回去甲字学舍歇午觉,同汪褚打了个招呼,便沿着进山步道,往山对面的天字学舍处走。 顾渊果然守在天字学舍的回廊外头,两人打了个照面,顾渊示意殿下在忙,叫洛臻在外间候着。 周淮今日专程过来东台馆,确实是有事要处理。 此刻的天字学舍里间处,泮宫禁卫右军统领吕卫群站在周淮面前,神色不安。 吕卫群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三十出头,平民武举出身,靠着一身扎实硬功夫和稳妥性子,一步步爬上了泮宫禁卫右军统领的位子。 他好不容易摸清了六爷的脾性,才安稳了两年,六爷突然没了,换成了性子捉摸不定的五爷。 外人都说祁王性子温和,是几位亲王中最好说话的。但当日后山校场上眼睁睁看着犯了事的老范被八十军棍活活打死的上百泮宫右军禁卫,谁也不觉得祁王是个好说话的。 -- 第123页 吕卫群来时便想清楚了,入了学舍,直接单膝跪地,当场认罪,“前夜的东台馆侧门聚赌斗殴事件,牵涉到十七人,其中八名左军禁卫,九名右军禁卫。此事是卑职失察,认罪当罚!卑职、卑职愿辞官谢罪!” 周淮闻言,放下茶盏,点了点头,“此事牵连甚广,你怕查到后头,越牵扯越深,耽误了身家性命,索性在一开始直接认了罪,辞官了事。——意图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吕卫群:“……” 他被祁王直接道破了心思,羞惭地无言以对。 周淮想了想,继续说道,“你都打算辞官了,后面的事情与你再无干系,今日便索性与我说句实话罢。本来是几个人悄悄聚赌,后来因为分赃不均闹大了,到最后竟当着东台馆学子的面动起手来。泮宫乃是天子国学,驻扎泮宫的禁卫军规比别处更加严厉三分,是什么人最先挑衅动的手?左军还是右军的人?平民出身还是世家出身?——你放心,今日的话,出你的口,入我的耳。再无第三人知道。” 吕卫群得了保证,思前想后,一横心,实诚回禀道,“实话实说,殿下切勿责怪。最先动手的,是我们右军的人。三个人都是刺头儿,我虽是他们名义的统领,但实在管不住。原先六爷在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周淮皱眉道,“为何管不住?这几人可是有什么来历?” 吕卫群便将领头闹事那三人的身世一一道来,果然父辈都有官身,都是得了祖上恩萌入禁军的人物。 周淮拿了张纸笺,将提到的几人姓名家世、父辈官职一一记录下来,折成四折,收入袖中,对吕卫群道,“这事我知道了。待核查清楚之后,再行处置。” 吕卫群应了一声,抬手将身上护心镜卸了,又要去脱头盔。 “多谢殿下恩德,卑职今日便请辞。” 周淮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别急着除冠去服,这身盔甲且留着。” 吕卫群愕然抬起头来。 周淮端茶送客,最后道了一句,“待核查清楚之后,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几个刺头儿是留不得了。至于右军统领的职位——依旧是你的。” 吕卫群满面惊喜,行礼出去后,周淮抬眼望了半开的红木窗外来回踱步等待的洛臻,目中带了温暖之意,吩咐门口的顾渊道,“将洛君请进来罢。” ……… “五爷见礼。” 洛臻笑吟吟进了学舍里间,打量了一眼窗边坐着的祁王,“几日不见,五爷瘦了些。可是政务繁杂,牵扯心神,没有好好用膳?” 周淮招呼她坐下,“几日不见,洛君倒是没瘦。想必是每顿饭都好好用了,吃到饭碗见底。”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这话也就罢了。若是旁人骂我饭桶,我定然要卷袖子揍他一顿,叫他好看。” 两人相对笑了一会儿,洛臻揶揄道,“五爷如今是大忙人了。昨日下午的六艺课程是棋,原本以为棋室你总该去的,没想到贵人事忙,最后竟也没露面。” 周淮轻描淡写道,“有些琐事,耽搁了。”他随即把话题转开,“今日过来,找我有事?” “有事自然是有事的。不过嘛,不算什么大事。请你帮个小忙。”洛臻拎起桌上的茶壶,毫不见外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前些日子在后山外场转悠,猛然间发现了一大片桑葚树。树上的桑葚结了果,沉甸甸地缀了满枝头,如此山野好滋味,偏偏无人识货,任它坠落枝头,零落泥土之间,整日里脚踩马踏的,看得我心疼。” 周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 “既然是后山野生野长的山野果子,你想吃了,自己去采摘便是。这等小事,难道还需要我帮忙?” “这还用你说,我当日看见,当日便把衣摆塞进腰勾带里,招呼了小何他们几个,就要爬树上去摘。没想到运道背,后山其他的野生林子都无人管,偏只是这片桑葚林,居然是有禁军看守的。” 周淮轻咦了一声,“我倒不知此事……他们可有同你说是奉了谁的命看守桑葚林?——莫非,是后山几个爱管闲事的教习?” 洛臻啪的一拍桌子,“若是胡教习他们几个倒好办了!看守桑葚林的命令,是前任祭酒亲自下达的!原因说来可笑,竟是数十年前,你皇爷爷曾经御驾巡视泮宫,走到后山时累了,在林下歇了会儿,摘了串儿桑葚果吃了,赞了句‘树荫遮蔽炎日,果实解渴降暑,可谓深山佳木!’当时的祭酒就把这片御口赞扬的‘深山佳木’看守起来了,一直延续到现在。” 周淮想了想:“既然前任祭酒只说了‘看守佳木’,并未禁止采摘桑葚。或许,你可以同他们辩上一辩?” 洛臻摊手长叹,“辩了。当场辩了。但我们时运太背,眼看就要辩得那几个禁卫说不出话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巡山的柳祭酒!柳祭酒见我在树上,当场面色大变,严词喝令我下来,絮絮叨叨得念‘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可不慎乎’。我听得烦了,便同他说所谓君子,理应博学多艺,我们每日所学的射御琴棋,君子之艺也;爬树,亦君子之艺也。为何君子可以修习射御之艺,却不能修习爬树之艺呢!” 周淮听她说到‘君子爬树之艺’就开始笑,笑了半天才缓过来,“柳祭酒碰着你,当真是有理说不清,也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了。后来呢。” -- 第124页 “后来,柳祭酒说不过我呗,恼得当场唤来了训导堂几个司业,吩咐加派人手把林子封了,还竖了块牌子,说是禁止学子攀爬。三四日了,看守得忒紧,连片叶子都碰不到。” 周淮想了片刻,又问,“桑葚林在外场何处?若是棋室附近,归我管辖所在,我可以让吕卫群半夜撤了看守。” 听到这里,洛臻摇了摇头,“林子在射御场附近。” “射御场附近归三哥管辖。这么说来,看守林子的应是三哥麾下的禁卫左军……就有些棘手了。” 周淮沉吟了片刻,洛臻也察觉出不对来,急忙起身道,“不过是几颗野生果子罢了,芝麻大的小事,不值当你大费心思。原想着你吩咐一声下去,让看守的禁军闭上一只眼,让我溜进去捡几串桑葚了事,若是其中牵扯到三爷,就不用麻烦了。” 她越想越愧疚,懊恼道,“五爷快别费心了。当我今日没来,什么也没说。我半夜拿弹弓射几串野果儿下来就行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周淮放下茶盏,示意她停下,“急着走什么,此等小事无妨。柳祭酒严词禁止的,是学子攀爬树木。但他也没有禁止采摘桑葚。这就够了。——你说那片树林在射御场附近,到底距离多远?” 洛臻估算了片刻,“最远的几颗树大约隔了几十丈?最近的几棵,枝桠都伸展到射御两场的头顶上了。我看这几日枝头结满了果子,有不少直接掉进射场里头的。” “这就好办了。”周淮盘算了一下日子,”夏至就要到了,每年一次的外场射御大比,应该办起来了。既然树丛长在射场附近,那么今年的大比节目——就定下来射桑葚罢。” 洛臻:“……” “我知道五爷的意思了。但每年一次的夏至外场射御大比,弄个比试射桑葚什么的……听起来有些寒碜。会有东台馆学子参加么?三爷听了也不会同意啊。” 周淮微微一笑,“我记得射场大课里很有几名同窗与你交好?每次射御课都找你下场切磋,领头的那个是渭南侯世子章右铭罢?他为人最好热闹,你去找他提一提,他定然拉着相熟的同窗参加的。至于三哥那边,我与他说。” 洛臻还有些不大放心,“三爷当真会同意?他这个人最好面子,动不动就把‘皇家颜面’四个字放在嘴上……” 周淮心里早有成算,不疾不徐道,“三哥那边你放心。再添置些彩头,今年的外场射御大比定然办得热热闹闹的,顺便给你采摘些桑葚。” …… 自打这日见面之后,祁王连着两三日没有再来泮宫。 洛臻留意着东台馆的动静,第三日午后,训导堂外果然贴出告示,宣告每年例行的外场射御大比,定于今年夏至日,也就是半个月后。 东台馆两百余名学子们贴着墙根看清了告示之后,顿时轰动了。 告示上清楚写明: 今年射御大比的彩头,乃是御赐五彩藏珠三颗。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对洛臻的疑问,宣芷靠着甲字学舍中的水榭栏杆喂鱼,摸了摸手腕戴的玉镯子,随口答道,“祁王殿下前两日差人同我说,你想吃后山的桑葚儿,但柳祭酒禁止攀爬树木,采摘有些麻烦,若是我能把那串五彩藏珠的手钏儿给他,他想办法活动一番,就能让你吃上。我就给他了。” 洛臻扶额。 她现在算是明白祁王为什么当日成竹在胸,说必定能说服楚王点头了。 能把那串不知来历的五彩藏珠手钏从宣芷的学舍里扔出去,别说只是去射御场外射个桑葚,就算把东台馆后山满山遍野的树都砍秃了,楚王定然也是会点头的。 至于东台馆学子这边—— 东台馆学子们摩拳擦掌。 有了三颗东陆极罕见的五彩藏珠做彩头,别说只是去射御场外射些野果儿,就算是去训导堂外射几个训导司业,也会有胆子大的去。 到了夏至日这天清晨,日头才刚刚升上树梢,后山射御外场处便已经挤满了人。个个穿戴了整套的骑射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洛臻还没有走近射场,远远地便听到有人高声大喊了一句。“你们几个快别同我争了。那三颗御赐五彩藏珠,定有一颗是我的!” 不必去看,听那道洪亮的嗓门便知道,说话的是为人直爽的渭南侯世子章右铭。 章右铭此人出身武将世家,有个怪癖,与人交往不爱看家族权势,而是先看骑射身手,再看说话脾性。这一年来,外场骑射课上他同洛臻下场较量了十多次,说话也对脾气,算是东台馆相处得来的几个同窗了。 章右铭还在高声与人争辩着,旁边有好友用胳膊肘儿一拱他,冲着洛臻走过来的方向努努嘴,“那三颗御赐五彩藏珠,是不是有一颗落入你手,咱们都不知道。但既然她来了,有一颗是定会落入她的手中了。” 章右铭转过头去,见来人是洛臻,遥遥打了个招呼,大声对周围众人道,“洛君来了又有什么关系。一颗给了她,还剩两颗。其中定有一颗是我的!” 章右铭身边聚拢的同窗们哄笑着炸了锅,众人七嘴八舌笑骂他没志气,人还没下场,彩头之一就直接拱手让人了。 洛臻笑得差点岔气,过去长桌边挑选趁手弓箭的同时,高声回道,“你们稀罕这五彩藏珠,我却不稀罕。等下若我当真取了藏珠,便用它与章公子换一样东西。” -- 第125页 章右铭又惊又喜,连声道,“换什么?快说与我听。我好提前准备。” 洛臻挑好了一张铜丝裹胎强弓,抬起棕色的弓稍尖端,指了指百步外头顶树梢处沉甸甸缀着的许多果实,笑道,“同你换桑葚果儿。待会儿你射下来的桑葚,不许落在地上脏了,叫人在半空中接住,洗刷干净了,抬一箩筐过来与我换藏珠。” 章右铭却不肯信她的话,怒道,“我同你说正经的,你却又耍我!”说罢气冲冲提着弓走了。 洛臻:“……不是,你别走啊,我说真的!” 穆子昂在旁边看的分明,冷哼了一声,”用一箩筐野果换五彩藏珠,当人是傻子呢。看在我们有几分交情的份上,你实说了罢,到底用什么可以换藏珠?” 洛臻挣扎了片刻,开口道:“原本打算的是一箩筐桑葚果儿。……好吧,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如果一箩筐太多的话,半筐也行——” 穆子昂大怒,“原来不止章右铭在你眼里是傻子,连我也是。行了,咱们没交情了!”提着弓气冲冲大步走开。 洛臻:“……喂,穆公子,子昂兄,你别走啊,我说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便在这时,射场入口处,聚成黑压压一片的东台馆学子们忽然往两边栅栏左右散开,露出当中一条通道来。 夏至外场射御大比的主事人:祁王来了。 周淮今日直接从宫里过来,身上穿的还是入朝时的亲王衮服,肩头两团金线织就的五爪蟠龙在阳光下反着光。 在东台馆众学子的簇拥下,他走过射场栅栏,在一处茂密的梧桐树荫下摆好的长桌处坐了,象征性地训诫了几句开场言语,示意身后的顾渊将彩头拿出来。 众多道视线,紧紧追随顾渊手中的金丝楠木盒不放。 顾渊将金丝楠木盒放在祁王坐着的长案上,小心地开启盒盖,露出盒中以黄绢垫着的三颗色泽莹润的五彩藏珠来,再当众一颗颗拾起,托在手掌上高举,在阳光下向在场的学子们展示全貌。 东台馆学子们有不少是头次得见实物的。 显露浓浓异域风情、与东陆本土物件截然不同的五彩藏珠,在阳光映射下五彩流转,光芒耀眼,人群中当即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人群中站着的洛臻不甚感兴趣,转过视线,又望向树梢高处沉甸甸挂着的桑葚。 桑葚林下,得了柳祭酒吩咐的几名泮宫左军禁卫,虎视眈眈地守卫在附近。 新围的一圈木栅栏上,贴着一张新出的训导堂告示:“此处严禁学子攀爬”。 果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啊。 洛臻郁闷地想着。 周淮往黑压压的人群里瞥了一眼,吩咐顾渊将藏珠原样收起,依旧放在桌上,宣布今年度外场射御大比的规则: 规则其一:以射场外桑葚树上的果实计数。射下的果实最多者优胜。 规则其二:桑葚果落于地上,沾泥土不洁者,不计入数目。 规则其三:桑葚果破裂出汁、果肉不完整者,不计入数目。 规则其四:射下同样数目的桑葚果者,以果实品相作比。果实越大越甜者优胜。 场内燃起檀香,以一炷长香时辰计数。檀香燃尽时,首三名优胜者去祁王处领取五彩藏珠的彩头。 规则简单明了,众人听了,都没有异议。 周淮见所有人都点了头,便吩咐泮宫禁卫抬进数十个竹编小筐来,每个参与射御大比的东台馆学子领取一个竹筐,用来装射落下的桑葚果儿。 章右铭领了竹筐,并没有多想,兴冲冲直奔射御场栅栏边缘的桑葚树而去,左右打量,寻找起品相最好的果儿来。 穆子昂也领了竹筐,刚选中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站定,抬头四处寻觅果实的时候,脑子忽然一转,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 五爷制定的四条优胜规则…… 怎么跟姓洛的方才说的,‘抬一箩筐桑葚果儿过来换藏珠’,是一个意思呢?! 第72章 射御大比(下) 后山这些桑葚树野生野长,长得甚是高大,枝叶离地约两丈余。连枝带叶射下桑葚并不难,难得是如何让果子保持洁净,不沾染地上尘土。 发下的竹编小筐口径不大,不超过两尺。直接放在树下接果子显然不现实。有几人试了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当即便有人心思活动,招呼了相熟的同窗好友,一个站在树下仰射,一个提着竹筐在半空中接掉落的桑葚果儿。 如此成功了两三次之后,所有人看在眼里,觉得可行,社场内立刻热闹起来,众人齐齐呼朋引伴,各自分组。 洛臻仗着箭术过人,并不与人组队,选了颗看枝头缀满了紫色饱满果实的大树,将竹编小筐放在树下,估量了片刻射程和力道,箭尖对准一处细枝干,弯弓仰射。 嗡的一声弓弦震动声响,白羽箭簇闪电般地离了弦,直奔瞄准的那处低矮细枝,连枝带叶当场射下来。 箭头飞过,紫色汁水四溅。 树下的洛臻被淋了满肩。 洛臻:“……”抬手抹了把满身掉落的烂果儿。 旁边不远处的章右铭见了,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洛君你怎么回事。旁人都是一箭把野果儿射落了,怎么轮到你就一箭把野果儿射烂了?” 洛臻也是无语之极,瞅了眼自己手中握着、弓弦依然在微微震颤的强弓。 -- 第126页 “我知道了。这么近的距离,应该用软弓才是。” 她随手抹了把黏嗒嗒沾满了紫色果实的衣襟和下摆,过去鸡翅木长桌边,把手里强弓扔回了桌子上,翻捡起软弓来。 周淮在场边见了,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吩咐身侧的顾渊送个干净帕子过去,给洛君擦擦衣服。 那边周淮忍着笑从怀中取帕子的时候,洛臻眼角也注意到了,她便提着软弓,靠在长桌旁边,等顾渊把帕子送过来。 不想顾渊还没有走近,身后却横过来一只手,递了个雪白的帕子来。 “擦擦罢。”身后那人低声说。 洛臻诧异回头望去,身后递帕子那人居然是许久没见面的文旭。 文旭今日穿了身寻常款式的赭红色箭袖骑射服。满场乱窜的上百名东台馆学子们,家世非富即贵,倒有一小半是穿着差不多颜色的,洛臻之前竟没看到他。 说起来,‘许久没见面’这个说辞并不妥当。他们同在东台馆入学,每旬十个上午课,十个下午课,总有那么三四次是在同一间明堂上课的。 但对于洛臻来说,文旭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自从去年冬日祁王府后花园大闹了一场后,洛臻就彻底厌烦了他。 后来东台馆新年后复课,文旭起先拦了她几次,作出一副斗鸡挑衅的凶狠模样来。洛臻已经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只冷漠地看着他,不行礼,不说话。等文旭讪讪让开,她抬脚便走。 如此几次之后,文旭不知怎么了,开始躲她。 他为什么这样做,洛臻管不着,也懒得管。 上次说话还是在白马寺意外撞见。 总之,对于洛臻来说,这个人确实是‘许久没见面’了。 今日文旭居然也参加了外场骑射大比,还给她递了张帕子来,洛臻大感诧异之余,心头警惕大起。 “不必客气。”她冷冰冰地回了一句,直接把文旭手里的帕子推回去。 两句话的功夫,顾渊已经快步走过来了。 “洛君,五爷叫你把衣裳擦擦。”顾渊双手递上周淮的素青色帕子,忍着笑转达原话,“五爷同你说,那么多人帮你摘着,莫心急,慢慢来。如今人还没吃着,衣裳倒先吃饱了。” 洛臻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伸手接过素青帕子,随意擦了擦身上黏糊糊的果肉,把染紫的帕子丢回给顾渊,“你回去同五爷说,旁人射下的果儿,哪有我自己射下的吃起来有意思。叫他多准备几个帕子。”说罢提起软弓,又取了几只入手极轻的木箭,快步走回树下,继续弯弓瞄准。 一柱香时间并不算久,日头爬升到半空中的时候,只听场内一声洪亮锣响,参与本次大比的学子们各个停手,把竹筐交给场外的泮宫禁卫,当场计数清点起来。 洛臻方才被第一箭射烂的果儿耽搁了些时辰,自己射下的只有小半筐。但串串都是她精挑细选的,果实饱满,完整无缺,卖相绝佳。禁卫过来清点时,她索性摆摆手,示意退出大比,不参与清点计数,把自己的竹筐留在身边了。 数十个小筐清点完毕,筛除那些果肉射烂的,数量太少的,沾了尘土的,剩下的十几筐送到祁王桌前,周淮亲自一个个清点审视,选出了三筐品相最好的桑葚果儿,放到旁边。 按照竹筐上的编号,他分别取出写有名字的三张字条儿,念道: “本年夏至外场射御大比第一:章右铭。” “外场射御大比第二:齐鸣。” “外场射御大比第三:许文境。” 念到名字的三人分别上前来,领取五色藏珠的彩头。 章右铭意外捞到了夏至射御大比第一,又得了心心念念的彩头,乐得眉飞色舞,将流光闪烁的五色藏珠托在掌心,四处炫耀,吹嘘不止。 洛臻意外没进前三,但她不在乎。 反正她要的已经到手了。 大比结束当日,祁王送来甲字学舍的三筐桑葚儿整齐摆在水榭边,小何招呼了其他当值的听风卫,四个人花了整个时辰吭哧吭哧洗干净了,摆在大青花瓷盘里送进学舍里。 第二日晚上,小何带着最新打探来的东台馆消息,绘声绘色描述给宣芷和洛臻两人听: “今年祁王殿下筹办外场射御大比之事,是事先知会了柳祭酒“射枝”的,但文书里却没有写射的是那片桑葚林子的‘枝’。昨日大比结束,柳祭酒才听闻了消息,对着满地狼藉,捶胸顿足,连连道‘先帝时留下的桑葚林,如今是毁在我手里了!’唤人连夜修了新栅栏,霍,高足有三丈,把整片桑葚林儿密密实实地围起来了!” 洛臻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已经吃够了,听柳祭酒这般折腾,兴致又起来了,起身道,“新修的栅栏当真有三丈那么高?我去看看——” “不许去。”宣芷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看看你为了些野果子折腾出多少事来。我看你近来行事越发肆意,将上京城当做秣陵都了。小何看住她。” 宣芷既然发了话,洛臻只得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老老实实呆在学舍里。 她不出去找事,却有事情来找她。 当天傍晚,泮宫正殿小童传柳祭酒的话,找洛君去后山射场,言明就在桑葚林下,‘此处严禁学子攀爬’的木牌处相见,柳祭酒有话要说。 -- 第127页 若今日洛君不去,明日吴司业亲自来找。 洛臻一听就唉声叹气起来。 “这是柳老头儿气不过,找我去事发现场痛骂了。哎,小何,你代我去行不行。就说我病了。” 宣芷隔着两道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小何跟去,盯着阿臻,万一与柳祭酒吵起来,拦住她,别叫她闹事。” 小何苦着脸道,“洛君真要闹事,臣属怎么拦得住哟。” 洛臻笑着往外走,“不闹事,不闹事。见了柳祭酒他老人家,我老老实实任他骂一场便是了。” 此刻天色有些擦黑,泮宫侍童们正举着火把,逐个点起山道两旁的灯座。 洛臻带着小何沿着木山道,快步走到后山射御场处,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巨大的木板整齐矗立在地上,果然如小何所说的那样,高达三丈有余,以四方形状,将整片桑葚林围得密密实实。 “这哪是木栅栏,分明就是木板啊。钉得这般密集,柳祭酒治学卅载,果然经验老道。”洛臻啧啧叹着,沿着圈起的高木板走了小半圈,放弃了。 柳祭酒还没有到,她走回远处,果然老老实实站在‘禁止学子攀爬’的木牌子处等。 小何陪她站了片刻,有些站立不安,提出去四处转转。 洛臻知道他是顾虑自己面子,不愿当面瞧见自己挨训的惨状,趁柳祭酒还没来,故意找个借口溜走,便允了。 “小何,帮我把剩下半圈栅栏走一遍,走回来时,若是柳祭酒还在……就再走一圈罢。” 小何叹着气应下,沿着木板阵走去桑葚林另一边去了。 洛臻站在‘禁止学子攀爬’的木牌子处,左顾右盼,等了半刻钟,山道处还是没有出现柳祭酒的身影。 眼看天都要黑了,她正掂起脚尖,往山道尽头处张望的时候,身后的射场远处,传来一声细微弓弦声响。有人开弓。 这声音在射场是听惯了的。她没在意,继续张望着山道处。 片刻之后,耳边传来一阵奇怪的风声。 那风声极尖锐,像是利箭破开了空气的声音,也是洛臻听惯了的。 然而,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短暂刹那间,那破空之声倏然靠近,逼近了她的后心! 洛臻神色陡变! 仓促之间,她只来得及细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闪身避开后心致命部位,下个瞬间,只觉得后背连接肋骨处一阵剧痛。 不知何人躲在暗处,以强弓射出的一支白羽箭,带着锐利的呼啸风声,命中了她后背。 洛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视野发黑,喉咙发甜,一口血淤积在喉头,倒了下去。 第73章 竹屋精舍 一个人影站在八十步外的射靶处,放下了手里的强弓。 两支去了铁箭头的白羽箭,在手指间夹着。 他快步走近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了几眼倒在地上的洛臻,将地上的一支白羽箭,连同手指间夹着的几只箭一齐收入了肩后背着的箭筒中。 马蹄声急促响起,相去不远的御场处,来回小跑许久的一匹红枣马调转方向,直奔射场而来,骏马长嘶一声,跨过了低矮的栅栏,直接跳入了射场。 马背上的人勒住了马,同手握强弓的人互看了一眼。 “成了。”握弓的人站起身,简短地道。“用的是木箭头,她晕不了太久。下面你要怎么办?” 马背上的人嘿得笑了声,跳下马来,自马鞍下压着的包袱里掏出一个折好的□□袋,一捆粗绳。 “我先带她过去老地方。文境,你去找文爷,随便用什么借口,把他也带过去。——总归要在今日解决了。” 许文境直接地一点头,大步离开了射场。 片刻之后,枣红色的骏马驮着□□袋,跃出射场木栅栏,避开人来人往的进山步道,沿着侧边的林间小道疾驰下了后山。 ………… 洛臻自短暂的昏迷中醒来,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身子动弹不得,视野却黑了,被人蒙了黑布。 她动了动,感觉自己靠墙坐着。 有细微的脚步声自不远处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哎呀,洛君。东台馆大名鼎鼎的人物。你也有今日狼狈的时候啊。” 洛臻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 苏醒的那个瞬间,她原以为是楚王看她不顺眼,终于找人套她麻袋了。 怎么是这个人? “薛为廷,你犯什么疯癫。可是文旭吩咐你做的?” 她出声警告,“你搞清楚一件事,文旭在泮宫犯了事,有宫里那位替他担着。轮到你犯了同样的事,你爹的爵位可不见得保得住你。立刻放我走,我当做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 竹屋里站着的,果然是平昌候世子薛为廷。 薛为廷带着嘲讽笑了一声。“你会这样说,想必是还没有明白如今的处境。” 他走近两步,“你我无冤无仇,今日射场围堵你,是有人吩咐下来的没错。但你猜错了一点,下令堵你的不是文爷,而是旁人。” “是谁?”洛臻敏锐地反问,“三爷?还是齐鸣?” 薛为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洛君啊洛君,莫非你以为入了东台馆,整日在一处厮混听学,你就真的和我们是同窗了?你是不是至今还以为,今日绑了你来,只是因为之前和其他人在学馆里的争执龃龉?” -- 第128页 洛臻沉声道,“别藏藏掖掖的,有话直接说!” 薛为廷却又不说话了。他背着手在狭小的竹屋内来回踱步,偶尔隔着打开的小窗,看一眼外头。 这间竹屋精舍搭建的位置,在后山某处山谷中,周围都是环绕的野生竹林,极为清幽僻静,只能听见阵阵山谷风声,以及带起的竹叶摇摆之声。 不久之后,一阵细微凌乱的脚步声隐约传入耳际,显然是有人穿过竹林,匆忙赶来。 薛为廷笑道,“是许呆子带着文爷来了。行了,赶在他们过来之前,我单独与洛君说句明白话罢。” “要怪就怪你行事放肆,树敌太多。你倒也聪明,搭上了五爷那边,以为有他护着,便可以保全自身了。却不知,上京城中很多人已经容不下你了。比如说这次,盯住你不少时日,特意吩咐下来的人……”他放低了声音,“不是文爷,而是——站在更高处的人啊。” 洛臻的心里一沉。 薛为廷若是藏藏掖掖的不肯说明原委,那便只是同窗之间的龃龉争斗,大不了私下里挨一顿揍完事。但如今听起来…… 今日的事,只怕不得善了了。 借着身体的阻挡,她背后的手指摸索着解开护腕处纽扣,小指作勾,试图勾出护腕里紧扣的淬钢匕首。 薛为廷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宽布条,在她面前蹲下。 “文爷面前,不能让你开口,说动了他就不好了。” 他用布条一圈圈地将洛臻的嘴封住,感慨道,“还记得洛君初入东台馆那日,穿得一身品红衣裳,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勾的人魂牵梦萦。薛某有意与你结下一段露水良缘,不料书信却被直接交到了柳祭酒手里,害我在训导堂跪了整夜,抄了《礼》经足足千遍。——洛君想必是不记得了。” …… 后山竹林小道之中,文旭走过大片竹林,不耐烦起来,对着许文境道,“你少与我扯皮,有话直说!拉我过来这处鸟不拉屎的竹林,到底有什么破事!” 许文境在前头带路,并不回话,闷头猛走,无论文旭怎么问,只说,“前面到了,你便明白了。” 文旭怒道,“前面到了?到什么了?林子前面不是只有个竹子搭建的破屋子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着,许文境的脚程极快,文旭在后面跟着,这么一会儿便走出了竹林,竹屋精舍近在面前了。 文旭不耐烦到了极点,直接上去,一脚把门揣开了。 “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废话连篇的诓我过来——” 竹屋里的景象出现这种眼前,文旭顿时哑了。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靠墙坐着、明显被被人下黑手绑过来的人,陷入了呆滞。 薛为廷便在这时走近文旭面前,带着蛊惑的语气道, “文爷,以你的家世手段,何必学坊间话本里的穷书生,作那等日思夜想、求而不得的可笑行径。你想要的人,已经在面前了。” 文旭被薛为廷的话语惊醒,舌头仿佛打了个结,“洛、洛臻?”他惶然地左右四顾,“你们怎么回事?怎么把她绑来了?胡闹!绑了多久了?” 他快步过去,在洛臻面前蹲下来,就要替她解开绑绳。 薛为廷跟过去,伸手挡住了文旭。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文爷。放不得。”薛为廷郑重而严肃地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清楚了。” 徐文境也跟过来,同样阻止文旭道,“文爷,不能放。” 文旭早已心神大乱,见两人同时阻止自己,目光中露出几分茫然无措来,厉声道,“为何不能放!又不是我叫你们绑了她的!所幸这里无人,放了她,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文爷,莫犯糊涂。”薛为廷立刻反驳道,“今日之事已经发生了,怎么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她此刻醒着呢!不放她,文爷这边可以得偿所愿,我们两个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也可以平安无事;若放了她,我们三个,今后都是后患无穷。” 文旭茫然地在竹窗边站着,脸上露出混乱挣扎的神情来。 薛为廷觑得机会,更进一步,低声哄劝道,“文爷想想,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五爷最近圣眷日隆,一来你争不过,二来洛臻的心思也不在文爷这边,你应该看清楚了。你可是咱们大梁唯一的国舅爷,皇后娘娘嫡亲的弟弟,从小跟着皇爷身边长大的情分,想要什么得不了手,如今在东台馆却被她洛臻三番四次的下面子,引得同窗们耻笑,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他伸手一指竹墙边,“人,我们已经帮你带过来了。文爷,是个爷们儿,今晚便在这里留宿。” 文旭的心剧烈地一跳,回头去望竹墙边靠着的洛臻。 洛臻表情如冰霜。 她的眼睛虽然被黑布蒙住了,却毫不退缩,循着声音将脸转过来,笔直正对着他的方向。 文旭像是被雷电劈中般的把视线转开,不敢去看洛臻,声音都发颤了。 “留、留宿?那明日起身了,她、她必定会生气的,说不定会追去东台馆学舍,提着弓四处追杀于我——” 薛为廷阴沉地笑了。 “不会的。” 他的手搭在文旭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她不会再出现在东台馆了。文爷今晚留宿,明早离开,从此了却了一桩心底夙愿。剩下的——都交给我。” -- 第129页 文旭震惊地呆在原地。 许文境站在门外守着,这处鸟不拉屎的地方位置太过偏僻,天黑以后鬼都不来。 他转过身来看看屋里面,薛为廷和文旭两人面对面站着,居然还没说完。 许文境不耐烦起来,从门口高声道,“商量好了没有?天都黑了。姓洛的到底怎么处理?文爷拿个主意罢。” 文旭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一般,视线缓缓移动,顺着竹屋的墙壁,移动到了竹墙下靠坐着的人影身上。 天色已经全黑了,屋里没有点灯,对面的薛为廷的面孔也看不清了,只露出两只闪烁着亮光的眼睛。 文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喃喃道,“原来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我来了。很好,很好。” 他低声重复了几遍,薛为廷未竟话语中隐含的阴毒意思,将他烧得焦灼不安。 在薛为廷期待的眼神中,文旭整个人突然暴怒起来,毫无预兆地抬起脚,狠狠一脚踹在薛为廷的小腹上,把他踹飞了七八步,砰的一声,沉重的身躯后仰撞开了竹门,扑倒在门外。 许文境就在门边,薛为廷整个人飞过来时,他本能地闪开,惊道,‘怎么回事!’ 文旭充耳不闻,指着门外的薛为廷,恨声道,“王八东西!我看错你了!给我滚!” 薛为廷挣扎着起身,急声唤道,“文爷!别犯糊涂!今日你放过了她,明日她绝不会放过你!她定然会撺掇着五爷报复于你!文爷,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为你的身家性命着想!既然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文旭胸口剧烈起伏着,厉声喝道,“滚!” 薛为廷见此事再无转圜余地,狠狠吐了口唾沫,起身踉跄奔入了竹林中。 文旭过去几步,粗鲁地拽过洛臻背后的绳索,就要替她解开。 许文境却赶来几步,再度拦住了他。 “怎么,你也要劝我先睡了她,再杀了她?”文旭蹲在墙边,冷冷道,“那你也给老子滚。” 许文境却摇头道,“我原不知薛为廷心里打的是这般主意。太过阴毒了。但至少他有句话没说错,今晚是文爷唯一的机会。文爷,我拿你当兄弟,看你为了个女人变成如今这般颓唐模样,实在看不过眼。我有个法子。” 他伸手一指对面的洛臻,“将她留下,明早泮宫大门打开,便趁着天色未亮早早把人弄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过个三五月,女人么,总是会有孕的。等她替文爷生下了长子,再入宫奏请皇爷赐婚。皇爷开了御口,孩子也有了,木已成舟,一桩大好婚姻便成了。” 文旭听得呼吸屏住,一颗心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心动了。 “洛臻……阿臻。” 文旭结结巴巴唤了一声,“你都听到了对不对。别怕。我还未娶妻,正妻之位留给你。我、我会对你好的。” 对面靠墙坐着的洛臻,却在这时再度转过了脸来,被蒙住的双眼,笔直地盯向文旭所在的方位,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文旭心里一沉。 洛臻不同意。 “阿臻……”他再度不死心地唤道,就要伸出手去。 虚掩的竹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由外打开了。 竹屋里的文旭和许文境齐齐露出惊骇的表情,闪电般回过头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出现在门外。 “文小舅没有说够,我却听够了。” 祁王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人影在月光中拉得老长,映进了屋里。 屋里的许文境大惊之余,转头望去,见门口只有祁王孤身一人,眼中顿时冒出凶光来。 “许文境,脑子想清楚了再做事。”周淮平静地提醒了一句。 许文境果然冷静了下来。 想起祁王的身份,他深吸口气,放弃了瞬间升起的斗狠念头,直接奔着小窗处几步冲过去,打开窗跳了出去。 ——正好跳到外面捕鱼般撒开的网兜子里。 泮宫禁卫右军统领吕卫群领着两三个心腹,将网兜里挣扎的许文境牢牢捆了,又如狼似虎般扑入了竹屋。 文旭没有抵抗,失魂落魄般站在原地,任凭几名禁卫牢牢拿住了双臂。 …… 周淮快步进去屋里,接过吕卫群递过的匕首,见洛臻听音辨位,隔着黑布警惕地抬头看向他,出声道:“是我。” 洛臻点了点头,绷紧的肩胛松了下来。 周淮握着匕首,唰得割断了她背后的绑绳,又小心解开后脑处扎紧的布条。 洛臻终于可以说话了,第一句脱口而出便是,“外头还有个薛为廷!别让他跑了!” “放心,跑不了。”周淮安抚地回了句,按住她的手臂活血。 没想到手臂抬起来,看到满手的鲜血。 洛臻右手里不知何时紧握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自己已经把绳索割开了一半了。 手够不着刀柄,直接握着刃身,割开绳索的同时,将自己的手掌也割得鲜血淋漓。 周淮轻轻吸了一口气,急忙用手边的黑布带帮她包扎伤口止血。 “怎么不等我来,把自己的手伤成这样。”他低声埋怨。 洛臻丢了匕首,嘴里嘶嘶地抽气叫痛,“早知道你来得这么快,我就不割了,但谁知道呢。我刚才还想着,匕首随身一年了,从来都是削苹果削梨子,今晚头次要见血。” -- 第130页 周淮把布带在她虎口处用力扎紧。“已经见血了。” 洛臻见他神色不悦,赶紧换了个话题。“五爷来得真快!你怎么得的信儿。” “多亏你带出来的那名听风卫行事机敏,见你突然不见了,地上却有滚落痕迹、新鲜马蹄痕迹和散落的箭矢白色尾羽,一路追踪来了竹林,确定你在此处,不曾打草惊蛇,立刻回转去寻我。” 洛臻疲惫地点点头,“小何是听风卫顶尖的探子。” 原地坐着休息了片刻,感觉好些了,周淮扶她起身。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听到竹屋里说话,大致明白了。今日之事……”周淮斟酌着说辞,“你想要公了,还是私了?” 洛臻反问,“何谓公了,何谓私了?” “公了的意思,就是将他们两个拿了,告知柳祭酒那边。今日事件严重,柳祭酒不敢隐瞒,最终必然会报进宫里,让父皇知晓。至于私了的意思——想必你明白。” 洛臻深吸口气,道,“私了。” 第74章 竹屋精舍(下) 一轮半圆的弯月高挂在竹林枝头,竹影朦胧,山风吹过,竹枝摇曳,枝叶互相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僻静的后山竹林间,一个人影仓皇逃窜,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不时闪过林间。 不知何处探出的竹根,绊了他一下,整个人几乎踉跄摔倒。他单手撑地,急忙稳住身形,惶然往四处打量,匆忙辨明了方向,又向前方跌跌撞撞跑去。 斑驳的月影照在林间之人的面上,他赫然是武陵侯世子许文境。 许文境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奔命的夜晚,头顶月色虽亮,林子里却近乎漆黑,他心中积累的惊慌越来越多,黑夜竹林的细微响动,传入耳中,都让他悚然而惊,仿佛一只惊弓之鸟。 空气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弓弦声响。 徐文境从小习武,开弓的声音是他听熟了的。他大叫一声,捂着头原地扑倒。 片刻之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开弓声,没有破空而来的利箭。 周围又重新安静下来。林子里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声带着嘲讽之意的轻笑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发出,轻飘飘地传入耳际。 许文境几乎被逼疯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疯狂地对着四处竹林大叫,“出来!洛臻,你出来!要射箭便射!给你爷爷个痛快!” 又是一声满怀着嘲讽的嗤笑声。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麂皮长靴踩着林间枝叶逐渐走近。 两丈外的林间高地处,一个矫健利落的人影从黑暗中转出,露出洛臻噙着冰冷笑意的面容来。 她左手中抓了张铜丝红木的薄胎强弓,右手指尖夹着一支长箭。那是军中的实战用箭,精铁箭头在浅淡的月色下闪烁着冰冷寒光。 “好。你要痛快,我便给你个痛快。” 在许文境绝望的目光中,她慢条斯理地挽起强弓,将寒光闪烁的铁箭头架在了弦上,箭尖虚虚指着地。 “许世子,我站在这里不动,原地喊一,二,三。三声没有喊完,随便你怎么跑。待我喊完了三声,我便射你后心。若是一箭没有射中你,算我运道不好,今日之事就此为止。若是一箭射中了……便算你倒霉。现在我开始计数了。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时,许文境听明白了意思,立刻开始转身拔脚狂奔。 洛臻也不急,当真站在原地,继续唤道, “二。” 那声“三”传入耳际的同时,许文境猛地原地一个大转身,硬生生扭转九十度方向,直奔刚才看好的右边一处陡峭小山坡处,纵身扑了下去。 便在同时,林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弓弦声响。 许文境的身子还跃在半空中,手脚尚没有碰着地面,只听到脑后传来尖锐的呼啸风声。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恐怖的力道撞击到后心处,许文境整个人被凌空撞偏出去,从山坡上直滚落到山坡下,面朝下趴在泥土地上,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洛臻轻巧地几步跳过去,用脚尖踢了踢许文境的肩膀,借力把他翻过身来,借着朦胧的月色打量了片刻,啧了一声, “看起来人高马大的,这就晕了?我第二箭还没发呢。” 她将指尖扣着的木箭头白羽箭撤下,连同那只吓唬人的军用铁箭一起,随手扔到了山林子里,将弓背到了身后,将手掌处渗血的布带拆了,同样扔进了山林里。 “行了,姓许的,一箭换一箭,咱们私了了。” 周淮站在竹林外,看着头顶月色,心里默算着时间。 洛臻方才与他说,两刻钟不出来,便进去寻她。 结果,进去林子才半刻钟,她便背着弓出来了,看起来神清气爽,嘴角噙着笑,又是往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了。 “同许文境私了了?”周淮问。 洛臻应了声,“嗯,私了了。” 周淮又问:“可需要人手进林子处理后续事宜?” 洛臻听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哈地笑起来,“五爷想哪儿去了。不需要不需要。等他晕完了,自己醒了,爬出来就行了。” 周淮眼中带了笑意,“这样啊……那是最好。” 他伸手指了指地上被捆成粽子的人,“文小舅还等着你私了。” -- 第131页 洛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文旭。 “这事同他不相干。他是被另外两个扯进来的。——天晚了,乏了,我们回去罢。”说罢举步当先便走。 文旭原本已经闭目等待“私了”,听了洛臻两句话,猛地睁眼,先是惊讶,随即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来。 “洛臻!你知道我的心的对不对!”他激动地大声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害你的!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搭理他们两个混账,我同他们绝交!以后我——” “以后如何,你不必同我说。” 洛臻站在文旭面前,冷漠道,“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你心里谨记着这句话便足够了。今日我最后唤你一次文小侯爷,以后东台馆再见面,我们便是不相干的陌路人。” 她从护腕里抽出匕首来,随手一划,将绑缚文旭的绳索割断,糟心地挥挥手, “滚滚滚!” …… 周淮护送着洛臻回了甲字学舍。 出了这么大的事,宣芷那边是不可能瞒住的。 他亲自出面,同宣芷闭门谈了半个多时辰,将此间厉害干系一一道出,今日发生的事决不能公开,否则只怕会引来胆大妄为的效仿者;并承诺以后会更加留意护卫洛臻安全,将惊怒不已的宣芷和汪褚安抚下来。 出了甲字学舍,已经过了三更天。 正是夜色最深沉时。 周淮缓步走出了学舍水榭,回望过去,隔着一道水的房间内灯火熄灭,洛臻已经睡下了。 吕卫群带着几名心腹护送祁王回了天字学舍,赌咒发誓今晚之事绝不会外传,一辈子烂在心里,周淮勉励了他几句,让他行礼告退了。 吕卫群走后,顾渊这才进了房里求见。 房间里闪动不定的烛火中,周淮与顾渊互看了一眼,未竟的话语尽在不言中。 “可审问出来了?”他简短地问道。 顾渊从怀里掏出一张供状,双手呈上。 “用了点手段,已经问出来了。录了供状在此。” 周淮一目十行的看了,将供状原样折起,收入袖中。 “竟然是宫里指使的?指使到天子国学之地,无论是谁,手都伸得太长了。——没问出来究竟是谁?” 顾渊低下头去,“薛为廷为人奸滑似鬼,坚决不肯在我们面前吐露详情,叫嚷着要五爷亲自去见他,说要当着五爷的面才说。顾忌着他的家世,我们又不好用重刑——” 周淮点头道,“人之常情。他要见我,便让他见。”说着站起身来。 顾渊大急,匆忙拦住祁王,“五爷不好见他。那姓薛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兄弟们方才用了些手段,见了血。五爷没得污了眼睛——” 周淮把他阻拦的手拨到旁边去,重复了一遍,“我去见他。” 薛为廷被文旭当胸踹了一脚,知道今日之事成不了了,便循着竹林小径出后山去,听得声响,避开了匆匆赶来的祁王和泮宫禁卫几人,却没有躲过在暗处护卫殿下的顾渊,被当场秘密擒下。 周淮带着吕卫群破门而入,擒下了竹屋里的文旭和许文境的时候,薛为廷五花大绑躺在竹林里。 等许文境逃入了竹林,被洛臻追着‘私了’,文旭又失魂落魄地走了,竹屋空了出来,顾渊正好把薛为廷从竹林里提溜出来,秘密囚在僻静无人的竹屋里。 顾渊是从小培养的王府亲卫出身,手下兄弟们个个刑讯手段了得,薛为廷倒了大霉,在竹屋里一声不出地被审得死去活来。 周淮走进竹屋时,一眼便看见薛为廷被绑在竹椅上,涕泪横流。摊出来的两只手血肉模糊,十只指甲都被拔去了。 见了周淮,薛为廷双眼蓦然大睁,被堵住的嘴巴嗬嗬出声,急于要说话。 顾渊走上两步,将薛为廷嘴里的布条掏出来,对他说道,“你要见五爷,如今五爷来了。宫里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谁,如今可以说了。” 薛为廷不理他,只顾两眼紧盯着周淮,带着哭腔急促道,“五爷,你可算来了!看看这帮混账东西,背着你把我糟践成什么样子了!看看我的手!这帮畜生啊~” 周淮将薛为廷签字画押的供状从袖中拿出来,在他面前展开。 “上头写的,可是属实?” 薛为廷立刻大声道,“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混账!五爷饶了我这次,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我明日就知会家里,从泮宫退学!再也不来了!” 周淮淡淡应了一声,“你倒是晓得厉害。如今我来了,你将背后主使你的那人供出来,写在供状上。今日之事就了结了。——你有一炷香时辰。” 顾渊拿了纸笔过去,解开薛为廷右手的绑绳,把笔塞给他。 薛为廷此时已经顾不得后果了,颤抖着手,在供状末尾写下了一行字。 顾渊收起了供状,重新把薛为廷的嘴堵上,将供状递回给祁王。 借着周围点起的蜡烛微光,周淮凝目望去,只见纸上笔迹凌乱地写着:‘春熙殿主使’。 想要的东西到了手,周淮不再看绑在竹椅上的薛为廷,直接转身走出了竹屋。 身后的薛为廷疯狂大叫起来。却因为被帕子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沉闷声音。 顾渊追了出来,低声询问后续。 -- 第132页 “屋子里的薛世子被我们拔了指甲,只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养好。这段期间是不能放他回去东台馆的了,五爷你看,有什么合适的所在安置他——” “不必特意寻地方安置他。”周淮站在竹屋外,打断了顾渊的话。 “许文境和文旭两人,一个为人鲁莽,一个脑子糊涂,做下了错事,自有洛君找他们‘私了’。只有薛为廷此人,心思阴毒……是再也留不得了。” 盯着头顶半圆的月亮出了一会儿神,周淮吩咐道, “就地处理了。” 第75章 上部完 这几日的东台馆,暗流汹涌。许多知觉敏锐的人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但究竟是何处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武陵侯世子许文境在一个清晨收拾包裹,悄无声息地出了泮宫。 有相熟的同窗过府探望,带回消息来说,许世子突然暴病一场,病体沉疴,不堪学业,从东台馆退学了。 又过了两三日,有相熟的同窗愕然发现,平昌候世子薛为廷,人不见了。 起先接连几日东台馆的早课没有去,这个正常。 有同窗放课后去学舍找他,人也不在。 众人议论起来,便觉得定然是因为最近课程辛苦,薛世子逃课出去逍遥了。 期间平昌侯府遣人送了一次日常用具过来,小厮没找到人,还有几个同窗帮忙遮掩着,说薛世子躲在后山用功苦读,别找了,把东西留下就成了。 如此这般过了七八日,到了每旬一次的休沐日,平昌候府从早上等到晚上,没有等到人回来,再度派亲随小厮去东台馆寻人,这才揭出来,薛世子竟然凭空消失许多日了。 这下子终于炸了锅。 平昌候府老侯爷亲自出面,气势汹汹去泮宫寻柳祭酒讨人。 柳祭酒又哪里交的出人。 泮宫左右禁军点齐了人马,浩浩荡荡两三百人去东西台馆挨处寻人,又去后山偏僻处搜山,将几处容易失足跌落的悬崖山谷下面搜了个遍,倒是找出两具陈年白骨,但薛世子还是无影无踪。 薛为廷此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此消失在众人眼前,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细心的人察觉出,一个薛世子,一个许世子,都是和文旭文小侯爷平日里走得近的。怎么这么巧,最近都出事了呢。 便有人去文旭面前旁敲侧击,意图问出个究竟。 文旭听说薛为廷失踪的消息,脸上血色唰地退了。但无论旁人怎么问,他都是那句,“不知道。最近没见过他。” 洛臻也听到了消息,但她什么也没有问。 隔了几日,文旭居然也不去上课了。 半个月后,一个大消息轰然传遍了东台馆。 文小侯爷不顾皇后娘娘的阻止,决然投笔从戎,领了个军中校尉的差使,跟随着领军换防的齐大将军,谁也没告知,无声无息地奔赴边关去了。 平昌候府在泮宫门外闹了整个月,闹到最后,柳祭酒不堪烦扰,上折子请辞归乡,这桩事件才传入了皇帝耳朵里。 皇帝顿时恼怒起来。 “薛家世子年纪都二十了!又不是七八岁的蒙童,人不见了,关柳祭酒什么事!平昌候不去赶紧寻人,倒跑去我大梁的天子国学日日骚扰,扰得学子们不清净!” 他当即传口谕,挑选宫里两个声音洪亮的太监,站在平昌候府大门外,高声申饬了平昌候一顿。 平昌候府终于老实了。 …… 楚王近日过得不痛快极了。 他肩上的政务越发忙碌,七八日也只能抽空来一次东台馆,听半个时辰的早课,顺便正大光明地同宣芷共进午食。 但最近不知怎么的,宣芷不怎么爱搭理他,全部注意力反倒粘在洛臻身上。 共进午食?好。拉着洛臻一同去。 饭后泮池边散步?好。拉着洛臻一同去。 原本宣芷身边有个汪褚就够烦心的了。但至少汪褚身份有别,总是差个三五步跟在身后,当做此人不存在就行了。 现在又多了个洛臻……宣芷恨不得把她栓手腕上。 周浔赶了洛臻三五次,每次宣芷都给他好一顿脸色,最后总是他这边憋着气赔礼作罢。 于是最近,东台馆学子们经常在泮池边看到一副罕见的奇景: 楚王殿下,敬端公主,洛侍读。 三人并肩同行,谈笑晏晏,共游泮池。 ——其实,‘三人谈笑晏晏’的说法,并不属实。 如果像祁王这般走近了,就会发现,所谓‘谈笑晏晏’…… 是宣芷和洛臻隔着个楚王,两人边走边说话,谈笑晏晏。 夹在中间的楚王,憋着气拒不开口,脸色黑得同石炭一般。 周淮嘴角微微上挑,忍着笑意,上前行礼。 “三哥安好。公主安好。” 行礼罢,他站在旁边,视线往右边站着的洛臻处扫了一眼。 洛臻笑吟吟过来行礼,“五爷安好。” 楚王在泮池边撞见了弟弟,又惊又喜,立刻抓住机会,伸手一指洛臻,“老五是从宫里刚过来?你们也是好几日没有见面了罢,还不带洛君过去旁边,找个没人的地方,你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周淮笑着应了,伸手示意洛臻随他来。 宣芷还不放心,跟过去两步。 -- 第133页 周浔大急,跟在后头一通说道,埋怨宣芷最近是怎么了,时刻盯紧了洛臻不放,恨不得攥在手里。这幅紧张模样,哪里像是对待伴读,倒像是洛臻亲娘似的。 宣芷回了一顿毫不客气的冷嘲热讽,讽刺楚王殿下的手伸得忒长,居然管起她怎么对待身边伴读来了,骂得周浔抬不起头来。 洛臻几乎笑疯了,捂着肚子缓了一会儿,对宣芷摆摆手,“公主别担心。五爷身边有这么多人跟着,又是青天白日,不会出事的。” 宣芷还不放心,挨个数了数周淮身边跟着的人。 祁王府亲卫加上泮宫禁卫,足有二三十个。 泮宫禁卫右军统领吕卫群当即出列,拍着胸脯保证护卫洛君安全。 周淮也再度出声保证。 宣芷这才同意放人,拉着洛臻走到周淮面前,郑重道,“祁王殿下,我把阿臻交给你了。” 洛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叹道,“公主,你如今对我的态度,我娘都没这样对我过……怪瘆人的。” 宣芷:“呸!不会说话就趁早闭嘴!” 楚王终于逮着两人吵嘴的机会,在宣芷背后连连挥手,示意老五赶紧把面前碍事的人领走,让他同公主两个单独说一会儿话。 周淮看得分明,心里好笑,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两边辞别,带着洛臻往泮池南边、通往十七孔桥的方向走去。 楚王果然带着宣芷往反方向走。 两边人群逐渐走远,互相连背影也看不着了。周淮看看附近地段清净,做了个手势,示意顾渊和吕卫群各自带着人散开。 两人领命,各自带着下属退开五十丈距离,把附近不相干的路过学子挡住,只说祁王殿下在附近有要务,让他们绕道。 方圆百丈距离内,除了泮池边上杨柳飘拂、鸟叫蝉鸣,算是完全清净下来了。 周淮往前踱了几步,开口道,“今日前来寻你,是有件要紧的事同你说。” “嗯?”洛臻手里拎着一根新折下的柳枝,随手当做拂尘,四处扫着玩儿。 “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 周淮道,“我要离泮宫了。” 洛臻手里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懒洋洋挥舞起柳枝来。 “我还当做什么大事儿。你现在不是已经逐渐离了泮宫了么。上个月还每三四日来一趟,这个月是七八日才能来一趟了。” 周淮放缓了步子,与洛臻在泮池边并肩走着。 “之前是入朝观政,并没有参与太多政务,虽说逐渐离了泮宫,但偶尔还能回来一趟,上半日的学。但以后不同了。——父皇昨日召我进宫,给了桩差使。以后只怕是不能常来了。” 洛臻立刻道,“差使的内容方便与我说么?若是不方便的话,五爷快别说了。” 周淮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自然是能与你说的,今日才过来泮宫找你。” 洛臻拎起的一颗心放回了肚腔里,笑道,“那想必是同我们颍川国政务不相干的差使了。说说看,可是桩好差事?” “是不是桩好差使,见仁见智罢。”周淮斟酌着道,“父皇命我效仿贵国的听风卫,组建一处新官署,唤做‘皇城惊风司’。” 洛臻的脚步一顿,手里的柳条掉到了地上。 “这……可不像是一桩好差事。” 洛臻弯腰把地上的柳条捡起来,拍了拍灰尘,“五爷可曾打听清楚,敝国听风卫负责的差使,究竟有哪些?” 周淮淡淡道,“自然打听清楚了。无论是明面上的差使,还是暗地里的差使,都不少。贵国以四海经商起家,军力并不算强,能够夹在东陆两大国之间,屹立百年不倒,贵国听风卫功不可没。” 洛臻越发头疼起来,“既然都打听清楚了,恕我唐突问一句,你老爹让你新建的衙门,什么‘皇城惊风司’,到底是要效仿咱们听风卫——明面上的差使,还是暗地里的差使?” 说到这里,她住了嘴,瞥了眼身边周淮的神情,自己也笑了,无奈摇头。 “罢了,是我问得糊涂。听风卫明面上的差使,刺探军情,护卫京畿之类的,你们早就有军中探哨,五城兵马司,御林军之类的大把衙门,想必是不缺的。那就是暗地里的差使了。” 周淮点点头,“没错。父皇的意思,设立皇城惊风司,就是要效仿贵国听风卫,把暗地里的差使做起来。” 洛臻听了大觉得糟心气闷,追问了一句,“你三哥呢?设立新官署这样的大差使,为什么不给他做,反倒丢给了你?” 周淮并不直接回答,又往前缓步走去。 “父皇有顾虑。顾虑什么,你就别问了。总之,设立皇城惊风司的差使,是落在我头上了。” 洛臻想起在秣陵都时听闻的惊风卫暗地里的种种血腥差使,在看看前方丰神俊秀、姣姣如玉的祁王,顿时觉得头疼起来,几步赶了上去。 “我的好五爷,趁差使还没有正式任命下来,推了罢。” 她恳切地道,掰着手指,一桩桩清点她听闻过的听风卫见不得光的暗地差使, “监听,拘捕,刑讯,刺杀,哪件不是手上沾满了血的。五爷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实在不适合。” 周淮停了脚步,侧过身来,平静地说了一句。 “哪有那么多不适合。在我看来,凡是是能在上京城扎下根系的差使,便适合。” -- 第134页 洛臻愣在原地。 还没有等她回味过来这句话里的含义,周淮噙着微微的笑,在夏日午后的灿烂阳光中伸出手去,拨拢了洛臻耳边一缕被杨柳枝勾住的乱发,拢到了耳后去。 “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送你回去罢。” 三日后的大朝会上,皇帝颁布诏书,正式任命楚王入朝,监察六部。 任命祁王入朝,设立‘皇城惊风司’。 ——上部完。 第76章 夏尽秋来,春风雪消。两年时光弹指而过。 上京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时节。 柳祭酒面色凝重,吴司业长吁短叹,两人脚步匆匆,带领着七八名训导司业,快步赶往后山山道。 东台馆下午的外场射御大课已经放了课,少部分乖巧学生回了学舍,倒有大部分留着没走,嘻嘻哈哈围着一处林子驻足围观,热闹地仿佛过年一般。 那处小林子就靠在御场旁边,春日里发出花来,满树绽放,正是三五十株聚在一起的野生垂丝海棠树林。 一名西台馆的贵女站在树下,穿了身宝蓝色的百褶长裙,温婉含笑,手里举着精巧的竹编小篮,站在海棠树下。 两三人高的垂丝海棠树上,身穿东台馆大袖学子服的纤长人影矫健地踩在树杈间,手指灵活摘取着枝头挂满的垂丝海棠花。 随着那人指尖移动,树冠下仿佛被风雨吹动般,簌簌地落下海棠花来。 树下的贵女便举起竹编小篮,在半空中接取落下的垂丝海棠。 洛臻拨开树枝,往下看了一眼,笑道,“显君,篮子快装满了,歇歇罢。” 穆显君抿嘴一笑,“赶紧装满了篮子再歇罢。等下柳祭酒听到动静赶过来,咱们就摘不成了。” 洛臻笑道,“就算柳祭酒赶过来,有小安莳儿和七公主在前头拦着呢。怕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重重一声咳嗽。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围观人群身后响起,“西台馆和怡公主,跟东台馆安莳两人,蓄意拦阻柳祭酒例行巡山,目无尊长,按照规矩,罚抄《礼》经十遍。” 围观学子们齐齐唬了一大跳,回头看去,竟然是训导堂资历最长的吴司业亲自陪伴着柳祭酒来了。 皇家排行第七、今年新封的和怡公主周汝烟,嘟着嘴站在吴司业背后。 去年重新升任礼部尚书的安尚书家的幼子安莳,满脸沮丧站在和怡公主旁边,鼓足了勇气,正在和吴司业理论着什么。 吴司业板着脸不理他。 众人见情况不好,立刻往四面八方做鸟兽散。 海棠树下的穆显君立刻把手里的竹编小篮子往身后藏。 “别藏了,都看到了。” 柳祭酒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道,“穆小姐,你原本在西台馆是极好的学生,如今——”他瞪了树上的人一眼,喝道,“洛臻,别躲了,下来!” 洛臻挽起衣摆,利落地跳下树,熟门熟路地过来见礼。 “害,别这么严肃嘛,柳祭酒,吴司业。不过是摘了点海棠花儿,打算按照咱们秣陵都的方子,做些海棠花糕。这垂丝海棠又不是先帝留下来的遗物,您老人家的爬树禁令也早撤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 柳祭酒瞪眼道,“避重就轻!罚你们是因为摘花吗?!是因为你们乱了东西台馆的规矩!” 他伸手一指树下乖巧站好的穆显君,再一指洛臻,沉痛地数落她, “西台馆求学的贵女,无事不入东台馆,这是上百年的不成文规矩了!原先柔嘉公主在的时候,人人遵守得好好的!自从柔嘉公主离馆,西台馆换了和怡公主主事,也不知道你怎么撺掇的她,整日里往东台馆后山乱窜!不只是和怡公主,还有穆家小姐,安家小姐,以前都是好好的斯文闺秀,都被你带坏了!” 洛臻不以为然地道,“您老人家自己也说了是不成文的规矩了。我就是看不过眼,明明是出身高门的千金闺秀,又不是猪圈里的猪,整日里圈在西台馆那片小地方,好好的人也圈废了。我没事带她们几个过来后山透透气,再把人全须全尾地护送回去,您老人家就放心罢,出不了事!” 柳祭酒被‘猪圈里的猪’一句旷世形容,噎得干瞪眼儿,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吴司业见势不好,急忙抢过去帮他顺气,半晌才把憋在胸腔的一口气顺平了。 柳祭酒气得回身指向来处山道,喝道,“洛臻,我是不能与你说话的了。今日教唆西台馆学生过来东台馆后山、爬树摘花、阻拦师长的事件,我定要修书告知祁王殿下,等他回了上京,你自己与他说。现在,立刻,好好护送穆小姐回西台馆。——现在就去!” 洛臻见老头子动了怒,立刻乖乖地滚了。 一边护送着穆显君往山道走,一边劝慰她,“别听老头子吓唬人。说什么把和怡公主和安莳带回训导堂,抄写《礼》经十遍。他们敢罚和怡公主?我才不信。多半只是骂一顿了事。别怕,下次再过来后山玩儿。我看有迎春花开花了,开得漫山遍野的,挺美的。” 柳祭酒:“……” 吴司业:!!! 柳祭酒转过头去,沉痛地吩咐吴司业:“棋室外头那几亩迎春花是留不得了。你马上找人,连夜拔了。” 吴司业应了,跟着后头走了几步,“带回训导堂的和怡公主和安莳两人,要如何处置?是否真的要罚抄《礼》经,还请祭酒示下。” -- 第135页 柳祭酒又是一声长叹。 “主犯都不追究了,哪有扣着从犯追究不放的道理。若是与主犯较真,偏偏洛臻犯下的都是无关大局的小错。唉,罢了,训诫一顿放人罢。——不聋不哑,难做家翁哪。” ……… 洛臻护送穆显君回了西台馆,自己提着整篮子新鲜摘下的海棠花,回了甲字学舍。 示意汪褚不要惊动公主,她小心翼翼沿着木道进了学舍水榭,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只听一声吱呀声响,窗棂打开,宣芷从隔壁探出身子,将她叫住了。 “别躲着了,吴司业早派人来知会过我了。“ 宣芷的目光在洛臻手上抱着的小篮子扫过,“就为了这些垂丝海棠花儿,几乎将后山翻过来了,司业们还不敢罚你,只能把状告到我这里来。行啊,你如今算是横行泮宫的一霸了。就算在秣陵都的学馆只怕也没有现在的风光。” 洛臻尴尬地贴墙站住,摸了摸花篮,“好说,好说。大家都是给公主面子,给五爷面子。” 宣芷:“呸!我在上京城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别把我搭上!祁王殿下上个月过来泮宫,特意托付我看顾好你,等他下次回来,我只能跟他说,有负祁王殿下的托付,没法子,你像个野猴子似的整日上蹿下跳,看不住!” 洛臻站在廊下,被宣芷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天色快黑了,才揉着发烫的耳朵进了屋子,吩咐值守的听风卫弄点上好的精细面粉和竹编蒸屉来。 两天后。 西台馆的和怡公主,穆显君,安茹儿,东台馆的宣芷,安莳,甲字学舍值守的听风卫,连同训导堂的吴司业,正殿内的柳祭酒,每人都收到一份新鲜做好的红枣海棠糕。 打开油纸包,压制成五瓣花形状的红枣海棠糕还是热腾腾的。掰开一小块品尝,甜丝丝的。 …… 黄昏时分,上京城南边的武定门例行关闭。 看守城门的军卒大声催促进出的人群们动作快些,城门马上要关了。两个军卒合力放下门栓,拉动铁铰链,在沉闷的吱嘎声响中,丈许高的木城门缓慢关闭。 夕阳拉出的巨大阴影中,一行前后不见头尾的车马风尘仆仆出现在城头视野。 今日值守的将官在城楼上见了,高声喝道,“来者何人!从何处来!可有路引!” 当头一人骑马行到城墙下,高声回道,“我等是颍川国的使节,乃是为吾王呈送今年岁贡而来!还请大人通融一下,开了城门,放我等入城休憩。” 值守将官见来人确实是颍川国士子常见的直裾长裳打扮,便又高声问道,“既是来自颍川国的使节,可有边关用印的勘合!我等需要查验!还有,贵国此行主使节是何人,还请出来相见,我等需要禀告上官!” 城下那人回去转告,片刻之后,一辆宽敞马车从队伍中间加速赶往前方,侍从左右打起帘子,从马车中缓步走下一人来,站在城下。 城头的将官借着夕阳光线看清了来人,顿时愣住了。 站在城下的,居然是个身形窈窕娇小、双手拢着暖袖手筒的美貌女子。 城下那明艳女子仰着头,声音细且柔和,传不上城墙,队伍里便有个年轻男子赶上前来,替她传话。 她统共只说了一句。 “我乃此行岁贡正使,颍川国礼部侍郎洛雅之。” ………… 城墙上众人正急于通传上官、查验身份、一片兵荒马乱之时,忽然有又一阵铁蹄之声自官道远处传来,震得大地隐约颤抖。 堵塞了官道的颍川国岁贡车马见来人气势汹汹,急忙避让,腾出了供两匹马并列而过的空隙。 飞驰而来的人马当即变阵,由四骑并列的方阵变为两骑并列,丝毫不减速度,骏马嘶鸣着从官道车马让出的缝隙中冲过,数十人的赤红色披风在身后随风摆动,仿佛一片彤云卷过了天地。 为首那名总旗冲到了城墙下才勒马,对着城墙上高声喝道,“公务在身,耽误不得,开城门!” 将官扒着城墙低头看去,见了来人窄袖朱衣袍、黑底红披风的穿戴,顿时唬了一跳。 “原来是各位军爷公干归来了!军爷辛苦!”他慌忙对城卒道,“快,快开门!莫要让赤衣使们在城外等。” 城下的洛雅之听得分明。“原来他们便是大名鼎鼎的赤衣使。”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城门下勒马等候的数十悍骑,与身边人说道, “最近两年响彻东陆的名号,听说最初是效仿我们听风卫组建的?有意思。等入了上京城,需得去找阿臻问问,看她知道多少底细。” 城卒动作的速度极快,令人牙酸的吱嘎铁锁链声响中,沉重的城门再度左右打开。 数十骑烟尘滚滚,丝毫不做停留,笔直冲入了半开的城门内。 早在人马冲到城下时,洛雅之便让到了旁边。 此时数十骑卷过身边,距离离得太近,为首那名总旗的红披风卷起,几乎拍到洛雅之和她身边帮忙喊话的年轻男子脸上。 两人看得分明,烈焰红云般的数十披风下摆处,均以金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望春玉兰。 第77章 三月初二。上京城门外。 正午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驶进城下。 十几名身形彪悍的健壮男子身穿便服,在马车前后护卫。虽然并没有直接拔刀赶人,但是个个眼神凶悍,仿佛会吃人一般。 -- 第136页 对着这般架势,便是再没有眼色的人,也知道往后面让让,莫要挡着路。 原本拥堵不堪的城门处,立刻让开了大块空地。 看守城门的主将得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亲自护送着马车进了城。 马车左侧方,顾渊赶上去,低声询问车内的人。 “五爷,如今已经入了城了,我们是直接回城南王府,还是先回衙门把公务了结了?” 车厢里闭目养神的祁王周淮睁开眼,思忖了片刻,“丁向乾的案子今晚必须了结。先回惊风司。” 马车外的顾渊应了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青篷马车停在城西惊风司衙门外。 周淮下了马车,将身上的黑色鹤羽大氅除下,递给了顾渊。一名矮小精悍的汉子大步迎出门外,迎头便拜。 此人正是先前任职泮宫禁卫右军统领的吕卫群。 周淮用了他几次,见此人做事得力,为人机敏,去年起便提拔他入了惊风司,一步步做到了副统领之位。如今吕卫群常驻在惊风司衙门,泮宫倒是许久不去了。 两人见了面并不多寒暄,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前后往衙门里头的长巷道走。吕卫群边走边回禀近日来的进展。 “丁向乾的贪污军饷案子已经人证物证俱全,供状准备好,只等主犯签字画押。丁向乾此人却是个硬骨头,大刑用过了两遍,还是撬不开他的嘴。前日兄弟们没法子,把他家最小的儿子弄过来,当着丁向乾的面斩了截小指头,他家小子在他面前哭爹喊娘的,丁向乾居然是个铁石心肠的,当面看着,还是一个字也不说。——到现在还在僵持着。” 周淮听得皱眉,“他不肯招认,到底是顾忌着什么?这件案子证据确凿,已经上达天听,满门抄斩的罪名定然是逃不掉的了。咬死不认,不过是多受些磋磨。这些浅显的道理,他一个为官多年的人竟不明白?” 吕卫群叹道,“他如何不明白。只不过还是心存侥幸,以为能多拖些时日罢了。他家老娘今年八十几了,丁向乾是个大孝子,兄弟们猜度着,或许是想拖到他老娘寿终正寝,不必这么大年纪去菜市口走一遭罢。” 周淮沿着长道笔直往刑室处走,听吕卫群说完,当即追问了句,“他母亲人呢。可拘过来惊风司了。” 吕卫群大惊,“他老娘那么大年纪,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兄弟们谁也不敢碰,只怕手指头一戳就死了!丁向乾全家都拘来了,只留了她老娘和一个婢女在丁宅,两个兄弟在门外把守着,碍不了事。” 周淮停了脚步,转过视线,盯着吕卫群看了片刻,直到他回避视线,低下了头去,这才淡淡道, “我倒忘了,你也是个孝子。明知道丁向乾案的关键在他老母亲,你还是动不了手,以至于要误事。——丁向乾这桩贪污案子你不必跟了,把案宗转给韩铮。韩铮是六亲不认之人,莫说八十多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便是全身入了土的人,他也能拘过来。” 周淮说话向来轻声慢语,听在吕卫群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他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是卑职一时糊涂!卑职犯了蠢!还请五爷再给卑职一个机会!我这就遣人去拘拿丁向乾的老娘!” 周淮允了,安抚他道,“目的只是要丁向乾认罪,无需对老人家用刑。你亲自跟过去拘拿,路上照看着。”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刑室外头。 浓重的血腥气味,夹杂着犯人的痛苦哀嚎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了过来。 吕卫群推开了刑室的门,亲自引周淮过去外间方桌处坐下,当差的仆役迅速送上了茶水细点。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水也是冬季储存的梅枝雪水。只是茶水的清香里始终裹挟着浓重的血气,相差极大的两股味道掺杂在一起,闻起来有些怪异。 周淮却是早已习惯的了。 他饮了口热茶,撩起眼皮看了看墙角处摆放的铜制漏刻,“现在是午时三刻,我在这里等到日落。” 吕卫群心惊地看了眼漏刻,立刻小跑着出去,大声唤人行动。 皇城惊风司麾下赤衣使,动作起来向来雷厉风行。 周淮坐在刑室外间,喝了两遍茶,便听到远处遥遥一阵人喊马嘶,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沿着青砖走道走近,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隔着门缝传了过来。 死一般寂静的刑室里也立刻有了动静。 丁向乾扯着沙哑的嗓音,开始破口大骂。 痛哭声和大骂声持续了整个时辰。 隔间木门处吱呀一声轻响,吕卫群捧着卷起的案宗,脚步匆匆地从刑室里出来,将案宗在周淮面前的方桌处左右展开,显露出案宗末尾处新鲜淋漓的朱色画押。 丁向乾认罪了。 周淮阅过卷宗,重新卷好交还给吕卫群,站起身来,看了眼墙角漏刻。 申时末。 吕卫群护送着祁王出了惊风司衙门,天空的日头开始西斜,顾渊依旧在门外等着。 周淮抬头看了看天色,估量了下时辰,觉得还早,吩咐顾渊道,“叫马车先回府去。备两匹马,你随我去泮宫一趟。” 顾渊领了吩咐,却不行动,反而露出迟疑的态度来。 “五爷这时候要去泮宫……可是要……要寻洛君。”他欲言又止。 “嗯?”周淮看了他一眼,“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了?她不在泮宫?” -- 第137页 他自己猜出来了,顾渊也好开口了,顺势说道,“正是。下午柳祭酒遣人又过来给五爷送信,据说洛君下午向馆里告了病假,但人又不在学舍,显然是逃课了。柳祭酒叫信使同五爷说,洛君今年正月至今,不到两个月,已经逃了九次课了!若是五爷这边不能痛下决心严加惩治的话,等逃课次数积累到了十次,东台馆的训导堂也不是摆设。” 周淮听了,哑然失笑,“过了新春,年岁又长了一岁,怎的越发淘气起来了。” 随手接过柳祭酒的书信,捏了捏信纸厚度,摇了摇头,放入袖中。 “罢了,既然她‘病假’,我也不扰她清静了。过几日再去泮宫。”随即吩咐马车回城南王府。 车夫熟练地挥动马鞭,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肃静长街上驶过,转入宽敞的京城御道,往城南方行进。 平稳的车轮滚动声中,周淮正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奔腾之声,声音由远渐近,远远地从京城御道对面方向传过来。 上京城府尹虽然张榜严禁在御道上奔马,但上京城的高门子弟,哪个没有在宽敞的京城御道上打马飞奔过。 随行诸人不以为意,个个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急促的马蹄声倏然接近,与缓行的马车擦肩而过,又逐渐往城西方向远去。 这时,马车的小窗处却被人敲了敲。 顾渊压低了嗓音,在外头迟疑唤道,“五爷,我似乎……看到洛君了。” 周淮伸手掀开了青纱帘。 夕阳暮光,将绝尘而去的两骑人马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前边马上的矫健苗条人影,穿了一身上京城不常见的品红色直裾深衣,脚蹬麂皮长靴,五色丝绦带勒出了细腰,似乎急着赶路,在御道上一路打马狂奔。 从背影看起来,确实像极了洛臻。 周淮打量了几眼,唇边露出细微的笑意。 视线无意间转向落在后面的那骑,从背影看去,却不是经常跟随洛臻出门的矮小精干的小何,依稀是个高挑的少年郎。 他的目光顿时凝住。 “——那人是谁?” ……… 洛臻一路纵马,从城南奔回了城西,踩着泮宫闭门的点儿挤进了大门,在逐渐点起的灯台烛火中快步外东台馆学舍方向走去。 安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后面在山道上疾走,半条命都快被他喘掉了。 “慢些!脚下慢些!”他喘着气扶着山道石栏杆,小声抱怨道,“今日累死我了。以后我、我再不同你去花鸟市了。” 隔了七八步距离,洛臻听得清清楚楚,不客气地嘲道,“好好一个从小练习骑射长大的公子,逛了趟花鸟市便喘得跟老人家似的。难怪你家小妹整日里笑话你。哎!我说小安莳儿,你喘气归喘气,别扔了我的鱼啊!还是活的呢!” 安莳累得发晕,早就分不清哪包里是带水的鱼,哪包里是鱼食了。 他往地上统统一扔,趁势坐在了山道上,嘴里只道,“不行了,不行了。难怪小何不愿意同你去逛花鸟市,那么多人,那么多摊子,那么难闻的味儿,你居然能逛两三个时辰不带歇口气的。——还买那么多!全叫我拎着!” 洛臻走回来,捡起扔了满地的大包小包,“行了行了,别抱怨了,下次买的东西我拎,全部我拎还不行吗。” 安莳住的是玄字学舍,和洛臻的天字学舍不在一起,两人在岔道处分开,洛臻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身后的安莳叫住了。 “今日约你出来,本是有个东西给你,偏你拉着我去花鸟市……差点把正事忘了。” 安莳从怀中取出一张式样雅致、边角勾勒处一枝粉色桃花的请帖,郑重交付给她。 洛臻看清了那支粉色桃花,顿时眼前一亮,拿过来翻了翻,大感惊喜,“小安莳儿,你居然帮我备下了!我原以为今年去不成了!” 浓黑暮色盖住了安莳微红的脸色,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地道,“敬端公主那边,三爷想必早就备下了。今年五爷出京办差,上巳节只怕回不来,我就想着,你这边的请帖或许没有着落……” 洛臻笑得合不拢嘴。 “岂止是没有着落!子昂那边托人走动着,本来已经帮我弄来了一张请帖了,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三爷得知了,硬生生将请帖又抽走了!消息传出来,谁还敢帮我张罗今年上巳节的请帖!我有心想同我家公主抱怨几句,叫公主当面去同三爷讨一张,却又怕他们为了这点小事又大吵一场。——如今倒省事了。” 她掩饰不住雀跃的心情,挥舞着手里的请帖,把好好的请帖挥舞得同蒲扇般, “幸好有你弄来了这张请帖。等上巳节当日,三爷得意洋洋接了公主去宴饮,席间坐下,左右一看,我就坐在他们对面!哈哈哈哈我就等着看他那时的脸色了。” 安莳想了想那种场面,也笑出声来,随即迅速收了笑容,故作镇定地道,“上巳节宴饮事小,得罪三爷事大。还请洛君帮我保密,切莫供出请帖来处。” 洛臻自然当场答应下来。 两人在山道岔口处分道扬镳,各自回各自的学舍。 洛臻闹腾了整天,晚上便有点睡不着,不顾乍暖还寒的天气,把两扇木窗大开着,在冷飕飕的早春里,抬头看天上的一轮弯钩。 -- 第138页 上弦月在云中若隐若现,逐渐爬上了树梢头,月上中天。 她在窗边托着腮看了一会儿,手指摸着安莳弄来的请帖,想起去年是祁王带自己去的上巳节宴饮,走进去的时候也没人问她一句请帖的事儿,备下的都是最好的席位。 今年祁王领了皇差,前脚离了上京城,后脚楚王就放话出来,‘一帖一席,无帖者无席’,‘君子重颜面,还请诸位爱惜羽毛,切莫做出那无帖赴宴的丑事’。 洛臻啧了一声。 ——存心针对她的。 朦胧昏暗的夜色中,她抬头凝视着头顶弯月。 天涯四海,共此一轮明月。 不知五爷此刻身在何处,可曾睡下。今年的上巳节,又将在何处度过。 说起来,许久不见他了,有些想念。 第78章 天涯四海,共此一轮明月。 城南祁王府的书房内,周淮开了窗,靠在窗边,仰头凝视着头顶浅淡的月色。 顾渊站在身后,低声禀告着。 “洛君赶在亥时泮宫闭门前打马回返,我们在御道上看到的,应该是她不错了。甲字学舍值守的汪统领说,洛君同安莳安公子下午去的城南花鸟市,回来时拿回个帖子,是明日城外上巳宴的请帖,说是安公子替她弄来的。汪统领还问,明日五爷去不去上巳宴,我没有直接回他。” 周淮听了‘请帖’二字,眉头细微地皱了一下,“上巳宴什么时候需要请帖了?三哥今年怎么回事。” 顾渊尴尬地咳了一声,回道,“三爷那边……和敬端公主,近日似乎又起了争执。只怕是借着帖子发作呢。” 周淮听明白了,失笑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随即把‘安莳’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她近来与安莳走得倒是近。” 顾渊是知根知底的亲信,开口劝慰道,“五爷别多想,洛君东台馆相熟的同窗,穆公子,章公子他们,这两年大都离了馆,入朝为官了。只有安公子年纪小了几岁,依旧还在泮宫。洛君与他走得近些,也是正常。” 周淮听了,思忖了片刻,点点头。 “这些日子忙,若不是今日撞上,差点忘了明日便是上巳节。说起来,我有没有请帖?” 顾渊急忙出去找冯大管事询问。 片刻之后,冯大管事手里捧着一封勾勒出朵朵桃花的雅致长方请帖,匆匆进了书房,双手奉给周淮。 “前些日子五爷不在京城,三爷遣人送过来的上巳节请帖。确实还是在外城河边,落英桃林下。” 周淮接过来,随意翻了翻,递给顾渊, “明日午后的安排都推了。早上先入宫,把丁向乾的案子结了,之后随我去赴宴。” …… 又是一年三月三。上巳节。 城外宴饮入席处,洛臻当众亮出了请帖,在筵席操办人、如今已入了礼部任职的华正筠华主簿的震惊眼神里,得意洋洋跟着宣芷往河边走。 华正筠站在原地,反复查验洛臻的请帖无误,一时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弄到手的。 但如今人已经来了,也入席了,她如何把请帖弄到手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三爷发了话,今年上巳佳节不要看见姓洛的出现在公主身边。 如今三爷人还没到。 在三爷到场之前,他务必要想方设法把姓洛的弄出场外去。 华正筠回过神来,急忙小跑着拦住了洛臻,把她拉到旁边去。 “洛君。你糊涂啊。” 他小声道,“每年三月三的上巳宴席,你都吃过两回了!有什么新鲜热闹,你全都瞧过了!今年五爷不在上京,你独坐无趣,又何必跑这么大老远的来碍三爷的眼呢。洛君,我劝你一句,趁人还没有来齐,告知公主,自己去找旁的地方玩儿罢!” 洛臻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几句话被人哄走。 她叹了口气,“华公子,讲讲道理,我是跑过来碍你家三爷眼的吗。我是来提防着他和公主又吵起来啊。” 华正筠陷入了沉思。 齐鸣站在旁边桃树下听得分明,见老华居然被姓洛的说动了,冷笑一声,吩咐几个英国公府亲兵过去,直接就要动手把人往场外赶。 华正筠这下真跳脚了,心里大骂老齐不够义气,借着公事发泄私怨,赶紧左右阻拦。 但齐鸣与洛臻宿怨已久,借着这个机会发作起来,又哪里拦得住。 跟随洛臻来的听风卫也不是吃素的。汪褚一声令下,两边人马隔着三步距离排开,各个摩拳擦掌,袖子捋起,目露凶光。 好端端一处筵席场地,顿时成了武斗场。 参与的世家子弟们也不急着入场吃席了,三三两两围在河岸两边看起热闹来。 楚王刚下了马车,顺着流水走过宴席处,在拥挤的赴宴人群之中,一眼见到宣芷独自坐在河边桃林下一处风景绝佳处。正红带帽披风下露出了一半白玉般的侧脸,人面桃花,相映争红。 细算起来,周浔已经整个月没有见到宣芷了。 他们新年时相约元宵夜游,不料在满街花灯之中大吵了一架,两边都憋着满腔怒火,互相给对方吃了一次闭门羹。之后便冷战到现在。 二月初准备上巳宴的时候,周浔故意把洛臻的请帖抽走,并且放话出去,‘无帖者不可赴宴,’然后他就安心坐等宣芷上门,与他讨要请帖。 -- 第139页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了整个月,宣芷都没有登门。 周浔最近夜里辗转反侧,却又抹不下面子,主动去泮宫找人。 今日前来城外河边的路上,他原本担心公主此次爽约不来,猛然间却见到了佳人端坐水边,顿时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快步走了过去。 便在这时,宣芷有所察觉,转过头来,隔着数十步距离,远远瞥见了大步走近的楚王。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视了片刻,周浔顿时想起元宵灯会时挨的一记耳光,憋了整个月的满肚子火气升腾起来,盖住了初见时的喜悦。 他停下了脚步,背着手嘲道,“原以为公主今日是不会来了。想不到却提前到了。幸甚幸甚。” 宣芷的脸色登时一沉,原本情绪复杂的两道目光变成了冷飕飕的刀子。 “这么说来,楚王殿下是不想看到我来了。那我走便是。”立刻起身就要走。 洛臻远远地一看这架势不对,好嘛,又是见面就大吵的征兆。 她赶紧冲过来拉住公主的衣袖,“今日才入席,怎么就要走了。如果是有人不会说话惹公主生气,别看人了,看风景,风景!” 那边华正筠见势不好,也冲过来扯住周浔,小声埋怨道,“三爷费了整个月心思准备的宴席,怎么见面就要把人逼走!” 河边一片混乱、周围无人注意时,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平稳行近,停靠在上巳节宴饮场地外侧。 两个便服矫健汉子跳下马车,左右掀开了车帘子。 周淮披着黑色鹤羽大氅,下了马车。 “今年的上巳节宴饮,倒是热闹的很。”他站在宴饮入口处的绢花楼处,驻足注视河边片刻,如此评价道。 把守在入口处查验请帖的两名楚王府长随正拽着脖子看河边的热闹,听了随口道,“可不是!今年的热闹大得很!对了,阁下请帖?” 一封雅致桃花请帖轻飘飘地落在了摊开的手掌上。 那名长随低头翻了翻,“请帖无误。一贴只能进一人,还请随行诸位留步,阁下请进——”说到这里,他随意地一抬头,来人清雅的面容落入了眼中。 那名常随的舌头立刻打了个结。 “祁、祁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周淮没有说话,他身后已经有人阴恻恻接口道,“笑话,祁王殿下为何不能来了。” 那名长随看清了说话那汉子的面容,顿时浑身打了个寒战,说话都不利落了。 “韩、韩副使!您、您也来了。” 跟随在周淮身后的两名亲信,一个是祁王府亲卫统领顾渊,另一个正是近来在上京城内家喻户晓的皇城惊风司副使,掌管刑狱的韩铮。 周淮伸手点了点请帖,语气温和地询问,“果然是一贴只能进一人?小王今日只有一个请帖,但他们两个是需得同我进去的。” 入口处两名长随齐声道,”不是!不是!可以一起进的!殿下大驾光临,请进,快请进!” 毕恭毕敬地双手将请帖合起送回,急忙转过身去,扯着嗓子往筵席处高声喊道,“祁王殿下——到!” 入口处的一声响亮通传有如晴天惊雷,喧闹的河边筵席处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带着吃惊的神色,各自回身张望,无数道视线齐齐望向此次宴饮的绢花楼入口处。 在众人的视线,祁王带着顾渊和韩铮两人,缓步穿过绢花楼,走近河边。 那道玄色大氅的颀长身影映入眼中时,无数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纷纷起身行礼。 就连乒乓打斗个不停、旁人如何劝也劝不住的斗殴众人,也停手了。 楚王转过头来看清来人,深吸口气,顿时收起了原本阴云密布的神色,脸上露出了笑容,大步走过去迎接。 两人在距离河岸数十步的地方相遇,周浔亲热地握住周淮的手臂,上下摇了摇。 “听说你这些日子担着皇差,一直在外省监察,本以为你赶不及今年的上巳宴饮了,没想到居然赶回来了。好事,好事!”随即大声吩咐加席。 侍从在席间来回奔跑着,迅速地在正中央主位的左下方加了个席位,摆放瓜果酒品。 周浔当先带路,亲自领着周淮前往主客席,边走边笑道,“对了,老五,当着众人的面,有件事哥哥可要先跟你说好了。今日是上巳节的好日子,大家只管郊游宴饮,赏花散心,你可千万别作出‘金杯掷地、当场捕拿’这种煞风景的事儿来。你先应下了,哥哥才敢请你入席。” 周淮跟随在他身后,微微一笑,“三哥说笑了。怎么会呢。” 楚王哈哈大笑起来。 席间众人也都凑趣地大笑了起来。 只是那些刻意的笑声里终究缺了些底气。 祁王入席后,在场众人纷纷坐下的时候,心中不约而同想着: 前一刻还在好好地坐在一处谈笑风声,下一刻‘金杯掷地、当场捕拿’的事儿,祁王殿下这两年做得还少么。 原本喜爱闹腾的人不敢四处闹腾了。 原本喧哗的人也不敢放肆喧哗了。 交头接耳,私下议论? 没看到祁王身后站着的那个满身煞气的‘鬼见愁’韩铮么。看你不顺眼,密报一句‘私自交结,有不轨之心’,入了他的刑狱,他要你开口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 -- 第140页 上去给祁王殿下敬酒拍马屁?省省罢。 你自以为不过是与祁王殿下说几句场面上的恭维话,说着说着,就进了套儿,心里盘算的意图被他三两句套个干净。 这两年来,官场上与祁王殿下打交道的人多了,总结出一句极有用的话来: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得了,今天的上巳宴啥也别说了,喝酒罢。 喝酒总不会错。 原本是一年之中最为随意的上巳节宴饮,如今席间诸位世家子弟正襟危坐,闷头喝酒,场面顿时显得诡异起来。 安静吃喝之中,周淮自己也有所察觉,放下酒杯,低声笑叹了一句,“以后的上巳宴是不得来了。” 身后守卫的顾渊听得分明,小声劝了一句,“不来也罢。不过是些吃吃喝喝、儿郎们胡乱游戏的节目,咱们王府难道还缺这些么。” 韩铮乃是寻常市井出身,并非世家大族子弟,看上巳宴饮更不顺眼,接口道,“五爷早就不该来了。什么世家高门子弟,都是一群怂货,见了咱们个个闷头喝酒,连个敢说话的都没有。” 周淮拿起长筷,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慎言。” 韩铮不服地冷哼一声,还要继续说话,眼角却瞥见有人拿着酒杯过来了。 “嘿,也不都是怂货。”他低声自语道。“还有敢过来同五爷喝酒的。” 周淮也有些意外,抬头望去,顿时笑了。 来人原来是洛臻。 洛臻一脸正经表情,右手端着个大方杯,过来按规矩行礼,“五爷安好。” 周淮也按规矩回礼道,“洛君安好。洛君的左手藏于身后,不露于人前,可是带了什么好物件过来。” 洛臻露出一个坏笑,把酒杯往他的案上砰得放下,将背在身后的左手,连同手里的物件一同露出来—— 那是个细编竹席。 她把自己座位处铺着的竹席提溜过来了。 “喝酒喝得气闷,过来说说话儿。” 她熟练地在周淮身侧找了处干净地儿,把竹席左右摊平,盘膝坐了上去,歪着头,打量了周淮几眼。 “整个月不见,似乎清减了些,气色也不大好。此行车马过于劳顿?” 周淮颔首道,“行程是有些匆忙。”打量了洛臻几眼,“你倒是没瘦。过了个年,似乎还胖了些?” 洛臻吃了一惊,“不会罢!又胖了?!我最近没放开肚皮吃啊!”她惊疑不定地捏了捏自己的下巴。 周淮笑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别捏了。虽说胖了些,但还不至于吃出双下巴来。等天气再转热,多上几趟骑射课,便又恢复原样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起先还互相问候,越往后来越是废话,就在洛臻说到‘柳祭酒偷偷摸摸遣人拔了棋室外的两亩迎春花,嗐,这老头儿看起来和蔼,怎么是个辣手摧花之人呢——’ 身后的顾渊咳了两声,打断道,“洛君,此地风大,不利言谈。洛君若是久坐的话……可否移步他处?” 说到一半的话被人打断,洛臻立刻住了嘴。 洛臻跟顾渊也算是极熟悉的了。听到‘不利言谈’四个字提醒,她瞬间住嘴,往左右看了看。 热闹的歌舞丝竹乐音,越发显得周围人群安静。 在座所有人,包括主位上的楚王,都在竖起耳朵听她和祁王的对话。 洛臻的视线迅速扫过周围,与数十道目光在半空里交汇,那些目光顿时四下里散开了去,诸人纷纷掩饰性地端起酒杯喝酒。 饶是洛臻素来心大,想起刚才说的那些废话全被人听了去,也不由有些尴尬,当即站起身来。 周淮倒是神色不动,“不必着急。你若想去别处就去别处,若是喜欢此地桃林景致,想留在河边宴饮,便留在河边。” 桃林的景致再美,也接连看了三年了,洛臻糟心地看了眼周围,提议道,“我是不耐烦做曲水流觞之类的风雅游戏的。五爷陪陪我散散心罢,我们去附近山上那处半山亭子?” 周淮仰头看了一眼,点了头。 洛臻看了眼同主位端坐的楚王,“宴席刚开始就提前离席,我去同三爷打了个招呼。” 周淮应了,又随意问了句,“不要过去同安莳打个招呼?听说你的请帖是他费心弄来的。” 洛臻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不用,我早当面谢过了。今日过来的同窗不少,叫他自己玩儿去。”说着就要起身。 周淮看在眼里,哑然失笑。昨夜积着的少许郁气瞬间散了。 “先不急着去同三哥打招呼。” 他拿起桌上倒放的空酒杯,又吩咐席间伺候的随侍再拿两个空酒杯来,三个空杯在桌上摆成一排,把热水里温着的酒壶递给洛臻,示意她斟酒。 洛臻不明其意,莫名其妙倒满了三杯。 周淮拿起三个酒杯,挨个喝了。 今日的酒杯不大不小,一个有二两分量,三杯酒就是六两。 洛臻知道祁王酒量普通,见他喝得急,又是诧异又是心惊,急忙按住了他的手,“怎么回事,这儿又没人灌你的酒。空腹喝酒伤脾胃,慢慢喝着便是。” 周淮带着笑叹了句,“有件事是我多心。借你的手罚酒三杯,引以为戒。”说着又要去倒酒。 洛臻不客气地伸手挡住了,把他手里的酒杯抽了出来。 -- 第141页 “五爷心里记挂的事儿太多,你说的是哪件事,我管不着。我只盯着你的酒杯。再像方才那般喝急酒,你斟满一杯,我替你喝一杯便是。” 周淮果然放下了酒杯,改而动筷吃菜,换了个话题。 “细算起来,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洛臻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应该有一个月了?我记得上次你过来泮宫找我,还是正月里的事儿?” 周淮算了算,“正月二十三过去的泮宫。今日三月三,一晃眼,居然四十日了。” 洛臻吃了一惊,也跟着算了算,“四十日这么久了?难怪,就觉得挺久没见了。” 周淮慢悠悠夹了筷素什锦,“去年底奉命查封一处违禁|书坊时,随手翻了翻新印刻的话本,见里面写道:聚少离多,易生龃龉。当时只觉得平仄对仗不齐,句式拙劣可笑。如今想起来,话里竟也有几分道理。——以后我回来上京便直接去泮宫找你罢。” 洛臻立刻道,“别去泮宫!泮宫的前院后山都被我翻遍了,再也没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了。等你有空,传个信儿给我,我想办法溜出来找你。” 周淮:“……你的办法,就是告病逃课?今年已经逃课九次了,再多一次,柳祭酒定要罚你抄经的。” 洛臻大惊:“你怎么知道我逃课九次了?难道每次我逃课都有人在后头盯着数数?那逃课还有什么乐趣!” 身后的顾渊干咳了一声,顾忌着满场伸长的脖子,竖起的耳朵,不得不再次打断道, “洛君,此地风大,不利言谈。——现在就移步他处?” 周淮目中带了几分温暖笑意,站起身来,示意洛臻跟上,“去人少的地方,我们好好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洛臻:我,泮宫校霸,当众教学,实力撒糖。 第79章 沿着桃林间新修的青石步道,山腰处矗立的半山亭只有半里远。 顾渊和韩铮早就带着各自的人手将半山亭布置妥当,亲卫们拉开了三尺高度的红色薄帷帐,绕着半山亭周围,朦朦胧胧围了一圈。 如此布置后,从山上可以俯瞰山下河畔桃林景致;从山下宴席处,却是看不见半山亭中的景象了。 两人在半山亭重新入座后,说话不必再顾忌着周围耳朵。周淮又接着方才中途被打断的闲话说起来。 “近日在东台馆过得如何?除了棋室外的两亩迎春花儿被柳祭酒私自拔光了,其他地方,应该还算顺意罢?吕卫群留下的禁卫右军可好用?” 提起禁军右卫,洛臻顿时眉飞色舞,”好,好得很。吕卫群是个人才,调理地一手好禁卫!纪律严明,张弛有度,拿着他的腰牌调度人手,用了几次,好用的很!” “听你的调度便好。”周淮嘴角含笑,自袖子里掏出一沓信纸来。 “说起来,近日柳祭酒接连给我来信。——积了厚厚的一沓,满纸血泪,两个月写了七封。” 他随手展开最上面一封,念道,“……后山一番狼奔豕突,可怜满树海棠,枝叶零落,残花满地,东台斯文扫地,老朽望之涕零,西台诸女犹窃笑也……” 洛臻干咳了一声,“老头子写这么多啊。” 周淮把信纸折了起来,又收回了袖中,慢悠悠道了一句。 “柳祭酒那边,他老人家做事自有分寸,我不必担心。不过你这边,我倒要问一句,联合七妹,摘了后山那许多垂丝海棠花瓣,究竟用来做什么了?” 洛臻得了句提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大笑起来,“原来嘴馋的不只是和怡公主。新鲜蒸制的热腾腾的海棠花糕,明日保管快马送一份到你府上!” 周淮的嘴角微微上勾,满意了。 “不必着急。我这次刚办完了一桩差使,十天半个月应该不会出京。说起来,早上觐见父皇述职时,见他老人家心情大好,同他讨了个恩典。” 说到这里,他伸手入怀,提出一个长圆形状的鎏金铜牌来。 洛臻眼尖,瞥见铜牌上阴刻的几个大字,正是泮宫禁卫右军统领的执掌铜牌,笑道,“原来是右军统领的职位要换人,老吕终于要高升了。禁卫右军的副统领有两个,老张和老肖,你打算提拔哪个?” 周淮的手指摩挲着铜牌上的隶书大字,“无论提拔哪个副统领,都用不着我去同父皇亲自开口,讨下这个恩典。” 洛臻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纳闷地道,“那就是非常规提拔了。” 她正苦思着禁卫右军里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不显山不露水便得了青睐,周淮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她,“别猜了。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洛臻终于醒悟过来,愣住了。 “我?”她伸手指着自己,“……真是我?这、这不能罢。”她舌头难得打了个结,“你们东陆历年来的规矩,不是女子不能出仕的吗?”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周淮捧起茶盏,在缭缭雾气中啜了口清茶。 “一来,你身为雁郡洛氏的嫡女公子,入的是东台馆。大家心里早有准备,不会把你与东陆寻常女子相提并论。二来,所谓泮宫禁卫右军统领,名头虽好听,实权范围出不了泮宫,且两军互相监察着,不算什么要害差使,父皇乐得卖我个面子。总之,这桩差使,你心安理得接下便是。”说着将铜牌递了过去。 -- 第142页 洛臻将沉甸甸的铜牌接在手里,掂了掂。 “接了右军统领的职位,那以后调用起右军来,便是名正言顺了?叫他们爬树便爬树,叫他们放风便放风?泮池里散养的那些肥鲫鱼,向来只有人投喂,没有人捕捞,条条长到三尺长了!” 她展望未来,越想越快意,“还有,做了右军统领,以后去西台馆找七公主穆显君安茹儿她们,岂不是名正言顺了!以后再也不用躲着吴司业了!妙!妙极了!” 她精神大振,接过铜牌便往腰带上挂,道,“难得的好差事!多谢五爷!我接下了!” 周淮将茶盏举起,掩去唇边的细微笑意,“莫要整日里想着摘果捞鱼的勾当,把泮宫当成你家菜园子。我在父皇面前担保你才干堪用,禁军每日值守、护卫两馆学子安全的重任,还是要担起来。” 他温声劝勉了几句,洛臻一叠声地保证,包在她身上。 两人谈完了正事,开始谈笑吃席。 洛臻一边吃一边往山下望,见楚王果然起身去宣芷身边敬酒,两人面对面说了几句话,宣芷喝了周浔敬过来的酒,随即起身,两人去了流水边的落英桃林散步。 “终于不吵了。”洛臻感叹了一声。“今年少见的平和场面,我看得快落泪了。” 洛臻胃口向来是极好的,周淮看在眼里,心中愉悦,不知不觉也比平日里多吃了些。 满桌精致菜品快要用完时,只听半山亭外值守的顾渊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朦胧的红纱遮蔽下,只见一名楚王府长随恭谨行礼道,“五爷见礼。三爷吩咐小的过来传话,请五爷吃好喝好,筵席用罢后,还请五爷移步尊驾,三爷有话相商。” 周淮隔着红纱帐打量了传话的长随一眼,认出是经常跟随楚王身边进出的贴身小厮,思忖片刻,追问了一句,“敬端公主可还在席上?” 那长随笑道,“方才酒宴过半时,公主提前离席了。三爷这才吩咐小的过来寻五爷。” 周淮听了也不觉得诧异,道了句,“果然如此。”吩咐长随前面带路,留下顾渊在半山亭护卫洛臻,自己只带着韩铮下山,往河边宴饮处走去。 周浔站在水流潺潺的河岸边,脸上愉悦神情还未褪去,随意找了处空位,伸手邀周淮坐下,开门见山道, “听说你昨日才回转的上京城?可曾听说,近日颍川国岁贡的队伍来了。” 周淮点点头,”略有耳闻。不过颍川国那边年年开春后递送岁贡,也是多年的惯例了。今年怎么了?” ”猜猜今年来的岁贡正使是谁?” “倒没有留意。莫非是什么大人物?” 周浔笑出了声,”原来也有你没有留意的事。说起来,此人名声赫赫——正是你家洛臻的族姐,颍川国时任礼部侍郎的洛雅之,洛侍郎。 周淮果然微微一愣。“今年怎么是她来了?” 楚王哈哈笑着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周淮的肩头,”老五,你贵人事忙,怎么忘了,今年不同寻常啊。” 说着,他伸出右手三根手指,比划了个‘三’字: “还记得当年公主前来东陆游学时,与父皇的约定么。” 明示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淮恍然道,“三年游学之约……是了,如今便是第三年了。” 老五没有装糊涂。楚王满意了。 他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亲自给弟弟倒了一杯茶,循循诱道,“三年游学即将期满,却不知老五有何应对之法啊。” 周淮纹风不动,淡淡反问了一句,“三哥为何有此问。外地学子游学期满,乃是极为正常之事,自有一套应对章程。具体如何,三哥应该去问柳祭酒,为何却过来问我。” 楚王心里痛骂不止,顿时又暴躁了。 “别装糊涂了老五。哥哥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心里没个谱?公主游学期满这件事上,我与你的立场是完全相同的。” 他加强了语气,郑重道,”你仔细想想,若是三年游学期满,宣芷公主正大光明回了秣陵都,难道洛臻她会为了你一个人留在上京城?笑话!我觉得她不会。难道你觉得她会?” 周淮思忖了片刻,“我也觉得她不会。敬端公主若是回返了秣陵都,她应当会跟随着回去的。” “就是如此啊!”楚王长叹一声,随手拉过竹席,与周淮面对面地坐下了。 “老五,左右没有旁人,哥哥与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如今在父皇面前说话有分量的人,我算一个,你也算一个。除了你我之外,朝上还有穆相,安尚书,后宫还有福长海。福长海那厮水火不进,咱们是没法子的了。安尚书那边,我与他说,穆相这边,你去与他分说。总之,咱们齐心协力,务必说动父皇,务必不能让父皇同意公主结束游学归国。如何?” 说到后来,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急促起来。 周淮端着茶盏,默不作声地听着,氤氲茶香模糊了他的眉眼。 楚王知道老五是慢性子,心里虽急躁,还是憋着气等他回复。 缭缭飘散的茶香中,只听周淮轻声道,“上京城再好,终不是故乡。三哥喜爱敬端公主,为何却不肯放公主回归故里呢。” 周浔:“……” 他怒气上涌,忍着气道,“若是彼此毫无情分,一拍两散也就罢了!但今日你们也都看见,公主她分明对我是有情分的。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放归公主,我们从此相隔千里?再也不见?!” -- 第143页 周淮垂着眼,吹了吹茶沫,“我的意见如何其实无关紧要。关于此事,三哥不应找我商量,而应找公主本人商量。” 啪嗒一声清脆碎裂声响,在河边响起。 楚王面前的盘子摔落在地。 他阴沉着脸色,高声呼唤随侍过来收拾满地狼藉,随即转过脸来,对着周淮解释了一句,“失手打翻了盘子,老五莫怪。” 他霍然起身欲走,脚步却停在原地,欲言又止,最后憋着气丢下一句话。 “放人归乡易,佳人难再得。公主若是归国,走得不只是她一个。你别急着回绝,把哥哥的话再想想。想清楚了,过些日子,我再问你。” …… 隔着一道石拱桥,河岸对面徘徊的华正筠眼见两位殿下谈完了,祁王起身回去半山亭,楚王沉着脸大步走过石桥,急忙快步迎了过去。 “可是五爷不同意?三爷莫气,事情总有转圜余地。” 在心腹面前,周浔不再掩饰满腹怒火,勃然作色道,“老五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了!公主归国,洛臻势必跟她一同回去,从此相隔千里,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都不知了!那洛臻也算是他花心思宠了两年多的,最后鸡飞蛋打,他自己有什么好处!这种要紧关头,我都已经把话挑明了,他居然还在同我使心眼,劝我放公主归国!” 华正筠沉吟片刻,“三爷觉得五爷说的,不是真心话?” “不可能!是个爷们儿就做不出这种窝囊事儿!他诈我呢。也不知道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周浔怒气冲冲道。 华正筠思前想后,忧心忡忡:“万一……我是说万一……姓洛的巧舌如簧,五爷真的被说动了呢?到时候三爷这边阻拦着公主不放,五爷却背地里动手拆墙……” “他若存心要与我作对,难道我就会怕了他。” 周浔冷笑,“父皇这两年虽然重用他,但我知道父皇的心思,不外乎是拉一个打一个,不能让儿子骑到老子头顶上。如今偌大的上京城里,父皇只剩两个儿子,要打压我这个大的,岂不是只能用他这个小的。那又如何。须知道,朝上说得上话的人,不止他祁王一个!” …… 洛臻在凉亭上独自吃喝,隔着红纱帐子,眼看着参与宴席的诸位公子们统统跑到了对岸上游处的桃林,装作没看见楚王和祁王单独说话,只管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各种风雅玩乐。 她在亭子内看着,倒也自得其乐。 远远地见皇家兄弟俩单独说了半日的话,楚王拂袖而去,祁王正要回半山亭,宴席入口匆匆走进一个七尺昂扬汉子。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汉子是衙门直接快马奔来报事的。身上穿的,正是赤衣使的窄袖朱衣袍。 穆子昂自从入了兵部职方司,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今日难得有空赴宴,吃喝吟诗之间,见洛臻落了单,吩咐小厮过来问她,一个人在亭子里喝风可喝得有趣。若是觉得无趣了,不妨把坐席挪到下面河边去,他勉为其难,让个位置给她。 洛臻笑骂了他一顿,撕下纸笺写了句 “庸人自攘攘,不知独饮之雅乐也”,吩咐小厮传给穆大公子,远远观赏穆大公子愤怒传唤笔墨、奋笔疾书回复的场景,觉得有意思极了。 过了半柱香时辰,又有小厮跑上凉亭,递过一张折好的纸笺。 洛臻起先还以为是穆大公子的回复到了,漫不经心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坐直了身体。 ——原来是祁王托人送来的手书。 纸笺写得很简短,只有寥寥十六个字。 “今日匆忙,未能尽兴。三日之后,相约游湖。” 作者有话要说:  洛臻:别去泮宫!前院后山都被我翻遍了。再也没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了。 周淮:老婆大人的意见收到!我们去游湖玩儿。 第80章 在上京城的春日相约游湖,不可能是别处,必定是上京十大盛景之一的所在: 东明玉带。 去年秋冬存储的荷叶,洗净沥干,包了灶上新鲜出炉、制成五瓣花形状的海棠花糕,热气腾腾地扎了两大包,放在马鞍上。 出门时撞上了当值的汪褚,问她去哪儿,可需要派人跟随,洛臻装作没听见,一个字也不答,窃笑着往外走。 宣芷在隔壁房间,隔着窗棂看得分明,低声骂了句“重色轻友,魂儿都飞了”,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外间的人听得分明。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索性不瞒着了,往身后潇洒挥挥手,“不必带人了,今天出去玩儿,不会有事的。路上遇到好玩的好吃的,必定给公主带一份回来!” 宣芷呸了一声,“我就缺一口吃的?务必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 洛臻高声应了。 迎着早上微曦的晨光出了泮宫,果然有四名赤衣使牵着马在门外候着。吕卫群得了祁王的吩咐,今日亲自来了,护送洛臻过去东明湖畔上船处。 今日东明封湖。 方圆百亩的东明湖畔,果然静静立着她曾经见识过一次的皇家龙舟。 首尾雕刻了龙头龙尾、雕梁画栋的三层皇家官船,在波光粼粼的岸边显露出庞大身躯。新近刷了一遍红漆,龙头处洒了金粉,近看更加显得富丽堂皇。 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次皇家官船上值守的,都是窄袖朱袍、黑纹镶边的赤衣使,放眼过去,满船站着的精壮汉子,眉眼俱是掩饰不住的煞气。 -- 第144页 大群杀气腾腾的彪悍汉子,簇拥着甲板中间站着的祁王。 周淮今日没有披着惯常那件黑色大氅,而是换了身湖色春衫,天青色披风,神色沉静站在人群中央,温雅如玉,不像是一手创立皇城惊风司的主事人,倒像是误入了强盗窝的翩翩佳公子。 洛臻见了,心里抱怨了一句,至今觉得皇帝塞给祁王的差使荒唐,踩着舢板轻快地几步跳过去甲板上,笑着打招呼,“五爷见礼。有劳久等了。” 周淮嘴角含笑,自甲板处迎过来,“不会。我也是刚到不久。”伸手邀她过来甲板扶梯处,随他去二楼雅室。 宽敞古朴的雅室内,案上的博山炉缭缭点起熏香。 门外候着的吕卫群一声令下,几十个精壮汉子同时划桨,偌大的龙舟箭一般的破开湖水,向湖中心平稳驶去。 洛臻托着腮,凑过窗边,撩起上好和田玉串起的细玉珠帘,好奇地打量外面的白浪水波。 岸边游人不少,但因为封湖的缘故,偌大的湖面上只有他们乘坐的一艘龙舟。粼粼波光下,白色水鸟成群飞过,远处的十七孔玉带桥反映在湖水中,湖光山色,仿佛置身画中。 洛臻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周围美景,笑道,“可惜今日没有带画板出来。“ 周淮隔着黑木小案坐在对面,在银盆里洗净了手,拿起一个南边近日贡上来的枇杷,细心地将外皮撕开,递过去她嘴边。 “船上虽然没有画板,炭笔和白纸倒是备着的。要不要叫人拿进来?” 洛臻咬了口枇杷,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难得出来玩儿一次,说说话罢。画画的机会有的是。景致再美又跑不了。” 周淮微微一笑,“那就说说话。” 洛臻眼尖,隔着几里地发现了湖中心的一个小黑点,立刻把玉珠帘全掀起来,攥进手里,指给周淮看。 “快看快看,远处那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儿,其实是个湖心岛!当年齐家兄弟俩偷偷摸摸躲在湖中心说话,我就是叫小何把船藏在湖心岛的芦苇丛里。来了个白日突袭,震得他们兄弟俩说不出话来。” 周淮顺着她的手指望了望,所有所思。 洛臻还在指着那处小黑点与他说话,“你说今日会不会这么巧,等咱们去到湖心的时候,正好也有艘小船从芦苇荡里窜出来?” 周淮见她一边吃枇杷一边说话,居然口齿清晰流畅,丝毫听不出嘴巴里塞着食物,心念一动,便又剥了个最大的枇杷,凑到她嘴边,“便是今年有艘小船同样地窜过来,掌舵的也不是小何了。你可看清楚了,莫要再跳一次船。” 洛臻看到嘴边的枇杷,果然又凑过来咬了一口,边吃边含糊道,“五爷又消遣窝!今天是出来游福的,玩儿地好好的,能有森么事逼得窝跳船?” 周淮忍着笑去拿第三个枇杷。 洛臻见他只笑不说话,只顾拿着枇杷往自己嘴边塞,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他手里剥好的枇杷推开,左手挡着嘴,快速咀嚼几下,把嘴巴里不知不觉塞满的枇杷肉拼命吞下去喉咙。 正噎得难受,装满温热茶水的茶盏递了过来。 洛臻一口气喝了半盏茶,终于缓了过来,叹道,“行了,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今日约我游湖,是故意算计我,借着春季少见的一筐大枇杷,存心噎死我来着。” 周淮嘴角带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其实船上还留着后手,若是枇杷没能噎死洛君,还有鱼脍,河鲜,烤肉,枝头新采摘的香椿儿,山里刚采下的蘑菇,一起上桌,总能成事了。” 洛臻靠在窗边笑得肚子疼,“来吧,一起上桌!现在就叫厨房预备起来,咱们一起吃!不能只噎死我一个!” 周淮果然起身拉开了门,吩咐了外面值守的顾渊几句话。顾渊匆匆出去了。 周淮关了雅室的门,回来重新坐下,换了个话题:“听说你姐姐过来上京城了。” 洛臻靠在窗边,手指尖懒洋洋勾着珠帘玩儿,“嗯,你也听说了。” “怎么不去见她?” “彼此在心里挂念着,她知道我无恙,我知道她无恙,这就够了。如今上京城的局势,若是私下见面,叫有心人看在眼里,添油加醋传出去,不好。” 说到这里,洛臻有点心烦起来,随手一扒拉,珠帘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细碎的金玉撞击之声。“你看,这么日子了,我不去找她,她也不来找我。只怕都是同样的想法。” 周淮赞许地点头,“你们都是谨慎的性子。在上京城里,谨慎些没有坏处。” “好啦,别提正事,咱们继续玩儿。”洛臻打断这个话题,换了个姿势,趴在黑木小案上,眼巴巴看着周淮,“今天除了游湖,还玩儿点什么?五爷准备了什么节目?莫非就是我们两个对坐喝茶?” 周淮想了想,“不想喝茶,那就下盘棋?” 洛臻:“……” 洛臻:“跟你下棋就没赢过,没劲儿,还不如喝茶聊天呢。” 周淮本来就随着她,并无不可,“那今日就吃喝聊天。说起来,我的海棠花糕呢。” 洛臻真忘了。 她方才见了湖边停着的皇家龙舟,头脑一热,只顾着上船同周淮说话,哪里还想得起马背上挂着的海棠糕。 她当即懊恼地一拍脑袋,连声叫人快些去取,莫要叫江风把糕点的热气吹散了。 -- 第145页 皇家官船上当即放下一叶极小的梭子舟,飞快地划船回返岸边去拿。 一炷香时间不到,白底泛着粉红、制成五瓣花形状的海棠花糕,便送到了周淮手里。 打开荷叶包的时候,花糕还是温热着的,散发着花瓣的甜香,夹杂着荷叶清香。 周淮试着咬了一口,赞了声,“清甜软糯,难得的好滋味。” “是吧,果然好吃吧。” 洛臻得意地道,“就连柳祭酒那老头儿,别看整日板起一张脸训我,暗搓搓地还等我送糕过去呢。我给西台馆送了两回,给老头儿和吴司业只送了一回,他背地里还同吴司业两个一起抱怨我。” 周淮又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唇边,这才问道,“他们背地你抱怨你的话语,你又是从哪里听到的?” 洛臻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训导堂里面嘀嘀咕咕,却没想到,外头站岗值守的明暗哨——都是禁卫右军的人哪!” 周淮忍俊不禁,说了她一句,“我也不知道,把禁军右军统领的铜牌子给你,到底是不是好事了。” 他随手掂起荷叶包里的另一块海棠糕,“甜而不腻,唇齿留香。莫说柳祭酒和吴司业抱怨你,我也要抱怨你只送一回了。说起来,你与西台馆几位走得倒近,海棠糕送了两回?可见她们在你心中的分量了。” 洛臻伸手指了指桌上,叹道,“五爷讲讲道理。西台馆那边虽说送了两回,她们几个胃口跟小鸟似的,两回加起来都不到两斤。我虽说只送了你一回,却是上了三次蒸笼的分量,包了两大包,足有三四斤。你胃口又不像子昂那么大,这些还不够你吃的?” 周淮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放过了这个话题。 “西台馆送了两回,柳祭酒和吴司业那边送了一回,东台馆的同窗可送了?” 洛臻笑道,“自然是送了,不过东台馆人太多,这些公子哥儿的脾性也南辕北辙,说起来是同窗,不可能各个送过去。只捡三四个关系好些的送了。” “哦,都有些谁?” “都是些后进来的,年纪比我还小,你不认识。啊,只有小安莳儿是你认识的。他怕拿回学舍去,同住的其他人看见了说闲话,当场在泮水边开了吃了,吃得嘴巴跟花栗子松鼠似的,鼓鼓囊囊的,有趣极了。对了,他还有个孪生妹妹,小安茹儿吃起东西来也是这幅模样,凑在一起就是一对花栗子松鼠——” 洛臻兴致勃勃地描述当时的场面。 周淮带着笑听着,唇边的笑容却淡了些。 手里捏着形状精致的花糕,他低声感慨道,“两年多了,当初你入馆之时相熟的人,大都陆续离馆,倒是只有他还在东台了……时光荏苒如流水。”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掂起一块糕点,慢慢吃着。 洛臻见祁王原本谈笑得好好的,忽然心情低落下去,想必是那句‘时光荏苒’勾起了愁绪,想了想,坏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行了,五爷,别伤春悲秋了。纵然‘时光荏苒如流水’,你如今风华正茂年纪,好端端的感慨什么呢。等七老八十,牙齿掉光了,再哀叹不迟。” 周淮心里升到半截的淡淡愁绪被洛臻那句‘七老八十、牙齿掉光’给戳没了,好气又好笑,细不可闻地说了句,“没心没肺。” 带上船的亲随忙活了一上午,从湖里钓出七八条梭子形状的银鱼来,每条约莫半斤大小,正是东明湖此地最著名的美味。 到了午食时分,亲随们将刚钓上来的银鱼切成薄片,当场制成鱼脍,放置在玛瑙盘上。又架起砂锅,熬了奶白色的银鱼汤。 钓上来的十来斤新鲜活虾,白灼一半,烤制一半,香味从甲板厨房远远地传进了二楼雅室,引得人食指大动。 新鲜烹制的河鲜,搭配上好方子腌渍的梅子酒,这顿午食吃得满意之极。 洛臻吃得停不下来,捂着撑圆的肚皮埋怨周淮,“见面总说我胖了。偏偏每次又去寻些滋味绝佳的好菜来,往我肚子里塞。” 周淮早就停了箸,坐旁边看着她吃,听了抱怨也不恼,只说道,“奇了,菜好好地放在盘子里,手好好地长在你身上,自己吃撑了,怎的倒怨起我来。” 说罢,他拿起筷子,往窗外湖面上一指,悠然道,“吃得多了便动一动。你看中间这处甲板船舷,正是某次登船你跳下去的地方。今日再跳一次,在湖里游个来回,回来便消食了。” 洛臻看看左右再无旁人,拿起小桌上放的金刚经,直接扔了过去。 “你打算记一辈子了是吧。再同我提一次试试看。在旁人面前说话都是一副深思熟虑、一言九鼎的模样,怎么没人看出来你是个促狭鬼呢!” 周淮莞尔,伸手挡住了飞来的经书,原样收好。 “好好说话,别动手。我可打不过你。” 两人正笑闹着,雅室门口咳嗽了一声。正是顾渊的声音。 洛臻迅速扔了满地的书本纸张收拾好,放回原处,两人各自坐回竹席,正襟危坐。 只听顾渊隔着门回禀道,“按照五爷的吩咐,卑职带几个兄弟过去湖心岛搜索了一番,没想到芦苇荡里果然藏了两个人,躲在一艘小梭子舟里,正在暗中窥探着咱们龙舟,等待寻隙行动。幸好被兄弟们提早发现,已经把小舟的两人带上船来了。” -- 第146页 洛臻下巴砰的掉了。 “不会罢?真藏了人?” 周淮这几年遇多了各种各样的事,倒是见怪不怪,只淡淡应了一声:“可去盘问了,船上的是什么人物。听你的意思,应该不是寻常渔夫之流?” 顾渊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道,“为首之人,是此次前来东陆呈送岁贡的,颍川国礼部洛侍郎。” 洛臻的下巴,再度砰的掉了。 “我姐?她跑到湖心岛来做什么!” 第81章 顾渊自然是不好接话的,只回复道,“人已经带来了。” 周淮掀起窗边珠帘,看了眼甲板处正在被押送走近的两个人影, “令姐此行,只怕与你当初跳上齐家兄弟的船,有同样的用意。” 随即吩咐不得怠慢,请洛侍郎进来。 ………… 洛雅之穿的也是男服。 但她生得娇小,穿了身质地寻常的藏青色交领长衫,衬得肤色雪白,看起来极美,极纤弱,眉宇间几分掩不住的病容,令人情不自禁升起保护怜惜的念头,与洛臻完全是两个类型。 这样的洛雅之,与周淮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庭径。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但人确实是同一个人没错。 洛臻与来人照了个面,立刻起身,快步过去门边,又惊又喜地与姐姐说起话来。 洛雅之身后,跟了位眼生的年轻男子,穿着上好质地的月白色直裾长裳,更加衬得他眉清目秀,雅若修竹,是个令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 洛臻在秣陵都时没见过此人,来回打量了几眼,压低声线,小声问洛雅之,“你后面这位是……新姐夫?说起来,我如今有几个姐夫了?三年前过门的姐夫和嫂嫂都还好么?” 洛雅之笑看了她一眼,并不直接回答,却走上几步,对着窗边坐着的周淮行礼, “这位想必是祁王殿下了。雅之虽然未曾见过殿下当面,却得了阿臻一副画像,故而认得。” 周淮温文还礼道,“洛侍郎安好。” 目光随即落在洛雅之身后的美男子身上,转了一圈。 他心里也存了同洛臻一样的念头,不知此人是不是洛雅之带来的男侍,并没有开口询问。 洛雅之却招呼那年轻男子过来见礼。 “小臣斗胆,为祁王殿下引荐。这位出身敝国陈留郡,乃是谢氏嫡出的幼子,名讳谢兰。” 周淮的神色微微一动,颔首还礼。 陈留谢氏,乃是颍川国内,和雁郡洛氏齐名的两大氏族。历代都有人物在朝中大权在握。 这样的高门出身,想来应该不是洛雅之的男侍了。 此人年纪不大,眉目间尚有青涩之气,莫非是即将入朝,跟随岁贡队伍前来增长见闻的? 洛雅之引谢兰过来,同周淮和洛臻见礼,左右打量片刻,秀气的眉峰皱起,沉下了语气。 “阿臻,你即在此处,怎么不见公主?难道你这个公主伴读,今日竟是将公主抛在一旁,跑出来独自玩乐?哼,好大的胆子。难道这几年来,你就是如此对待国主当年重托!” 洛臻见了自家姐姐站在面前,虽然几年没见,当年的积威尚存,她顿时有点怂,急忙分辩道,“也不叫做将公主抛在一旁,今日出门之前,我是同公主说好了的……” 周淮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接过话题,“小王见洛侍郎潜伏在湖心岛,原以为洛侍郎是打听好了情形才过来的,没想到竟不是如此。贵国敬端公主今日留在泮宫休憩,洛侍郎若是要去寻公主,还请自便。” 洛雅之美目转动,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眼帮自家妹妹挡箭的祁王,嘴角微微勾出了笑意,随即若无其事改口。 “寻公主自然是要寻的,不过嘛,不急于一时。微臣今日前来,乃是特意来寻祁王殿下的。” 说罢不待主人招呼,径自上前落座。 周淮看得分明,只觉得似曾相识。 这种嘴上客气、行动绝不与你客气的做派,果然是洛家人没错了。 两边各自落座,周淮坐在主位,洛雅之隔着方桌坐了对面洛臻的位子。 洛臻左看右看,拿着顾渊递过来的大蒲团,索性在两人中间打横坐了。 洛雅之三言两语试探了祁王和自家妹妹的交情,放下了大半的心,并不急着说出今日来意,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来。 “阿臻在入东陆之前,曾与我约定。上京城中强敌环伺,福祸难测。若是侥幸能结交到人品足以信重的朋友,便会亲手绘成画像,托人带回给我,我一看便知。” 说到这里,洛雅之扫了眼洛臻,含笑道,“我们原都以为,或许三年期间,她都不会传一副画像回来。没想到入东陆才半年,她便亲手绘了画像,光明正大通过贵国鸿胪寺的路子,送到了我手里。” 周淮微微一愣,思索了片刻,隐约想起确实有此事。 “她确实曾经给我画过一副小像。我记得原名‘上京诸美图’,后来被三哥改成了‘上京群英图’?因为这幅画像的名字,三哥还笑话了我几次。原来是如此用途?” 当年的老黄历被重新翻了出来,还是当面说,洛臻脸皮再厚,也有点脸红,干咳了一声,“不错。就是那副‘上京群英图’。” 洛雅之带着感慨的语气继续道,“当年的上京群英图只是第一幅。后来每年新春前后,她便会再绘一副新的‘上京群英图’,寄回秣陵都。画像里陆陆续续又多了几个人,但祁王殿下在画中的位置从未变过,每年都是画像正中处。我们每年在秣陵都收到了阿臻的画像,便能放下心来,安心过年。——多谢祁王殿下历年来的看顾。”说到这里,她目中隐含泪光,郑重长揖行礼。 -- 第147页 洛雅之生得稚弱美貌,言语间又情深意切,往往一番话下来,便能将人感动地相执泪眼,引为知己。 但周淮的惊风司里汇总了天下各方出名人物的资历,对这位洛侍郎的做派知之甚详。 被洛雅之如此吹捧了一番,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情,只简单回了句,“洛侍郎有话直说。” 洛臻打横坐在两人中间,见自家姐姐又开始摆出那副深情姿态大拍马屁,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叹道,“行了,姐姐,五爷是自己人,有话直说罢。” 洛雅之抿着朱唇一笑,终于不再拐弯抹角,道出今日的来意。 “祁王殿下想必也知道,敝国公主与贵国约定游学三年,如今已经两年有余。再过几个月,到了今年秋日,就要满三年了。” 周淮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听她果然提起这个话题,并不觉得惊讶。 “我也想到是此事。公主是十月入的上京城,三年期限,至今还有七个月,此时便与父皇提起的话,未免太早了些,反而容易遭致疑心。洛侍郎且放宽心,此事缓四五个月再提不迟。” 洛雅之当即应下,附和道,“此事确实不急。四五个月,公主等得,国主也早有准备。但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却是不能再等了。” 在周淮和洛臻两人的注视下,她伸手招谢兰过来,郑重道,“公主身为储君,今年已经年满十九,膝下尚无子嗣。国主此次特意嘱咐谢兰随行,由微臣亲自护送过来,随侍公主左右。谢兰性情和雅,年岁与公主相当,门第堪为良配。国主嘱托,不拘头胎男女,希望公主能够早有子嗣便好。” 洛臻:“……” 周淮:“……” 听懂了洛雅之的意思,饶是祁王的定力,也不由思绪凝滞了片刻。 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镇定了下来,斟酌着道,“还好洛侍郎今日过来,提前与小王透了口风,否则此事只怕会引起极大的麻烦。贵国国主的打算,原本是不应由我这个外人插手多嘴。但洛侍郎,你此次前来上京,可曾听说小王的兄长,与敬端公主之间……” “正是听闻了些消息,所以才特意来寻祁王殿下商量哪!” 洛雅之长叹一声,愁眉不展。 “贵国楚王殿下与敝国公主交好,就连敝国国主也有所耳闻。若是能生下子嗣,国主也不至于要谢兰随行了。如今都两年了,公主膝下犹空,国主猜想着……啊,祁王殿下千万别误会,微臣不是那个意思!楚王殿下身份贵重,乃是正宗东陆皇室血脉,是不可能有那种问题的!两年都没有子嗣……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洛臻:“……” 周淮:“……” 周淮伸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思忖了半日,才说了一句话。 “小王的三兄,与贵国敬端公主之间的相处,或许与贵国国主想的……不太一样。这个,没有子嗣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点到为止,下面的就不好再说了。 他看了眼洛臻,示意她过去跟自己姐姐解释。 提起宣芷和周浔两个,洛臻也觉得头疼极了。 起先,是她担心宣芷和楚王进展太快,万一珠胎暗结,不知道会不会触发原著的虐文关键点,直接从柔情蜜意的现实线跳到剧毒的‘带球跑’原著剧情线。 因此,洛臻和周淮暗中约好了,明地暗地里两边出手,阻止公主与楚王内室独处,绝不让他们有弄出人命的机会。 这么折腾了大半年,原著的‘泮池二度落水’和‘柔嘉公主生辰宴’两个关键剧情点连续崩了,之后再也没有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在上京城平平稳稳度过第二个新年的时候,洛臻开始隐约有个感觉,她们已经脱离原著了。 眼看着公主和楚王的关系稳步发展,整日里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洛臻和祁王商量了一次,决定就此放手,让他们俩自己相处去,爱做什么便去做,爱往哪儿去便往哪儿去。 反正公主年纪也到了,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东陆皇嗣血脉,听起来也不错。 他们没想到一件事。 之前百般拦阻的时候,公主和楚王两人仿佛干柴烈火一般,难得单独相处的机会便不管不顾、热烈拥吻,几乎辣瞎了洛臻两只眼。 等他们完全放了手,任凭两人自己相处去—— 他们却吵得天翻地覆了。 第一次激烈争吵的起因,正是孩子。 两人最为难舍难分的时候,宣芷留宿了几次楚王府。 每次留宿的第二日,用完早膳,周浔都说她气血不足,嘱咐她喝一碗补药。 补药是两人一起喝的,起先她没有多加留意,以为真的是滋补气血的寻常补药。直到三四次后,她因为不喜那补药气味,只喝了一半,留了一半。 周浔看到后,却不肯罢休,想方设法哄着她喝完了。 宣芷当时便起了疑心。 下次再喝补药的时候,宣芷用事先准备好的帕子,带回了药碗中残余的渣滓,让汪褚私下寻民间良医,探查到底是什么药。 最终查出来——原来是药效极强的避子药。 楚王为何这样做,其实一想便明白。 他尚未婚娶,又有望立为储君。如此关键的时刻,他的第一个子嗣,当然不能是无媒私生之子。 -- 第148页 但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宣芷在房中哭了整夜。 隔壁房间的洛臻,学舍外头值守的汪褚,听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听了整夜。 所谓浓情转薄,便是从避子汤的一碗药渣开始。 两三年来,洛臻在旁边一路看到如今,从开始同宣芷一起痛骂楚王混蛋,到后来轻易不敢再说他的坏话,到最后小心翼翼不提楚王的名字。生怕不小心言语提到了他,令宣芷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心情低落,郁郁整日。 如今虽然还没断,但洛臻看他们的相处,两个人似乎就快走到尽头了。 ——见面就吵架,吵着吵着就摔门而去,好好坐下来说几句话都是值得庆幸的事了,怎么会有孩子呢。 洛臻和周淮互看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 洛臻清了清喉咙,对自家姐姐说,“公主和楚王殿下的事……回头找个机会我与你细说。总得先把他们之间的乱账理清楚了,再谈公主子嗣的事。先不急,不急。” 洛雅之听了,打量了洛臻几眼,一点头, “你是不急,看得出来。或许公主自己也不急。但是——国主急了。” 安静的雅室中,只听洛雅之语气轻柔地道, “公主和楚王殿下之间的乱账,可以慢慢理,不着急。但是国主的意思,公主子嗣的事,必须提到前头来。” 周淮默不作声地听完,又喝了口茶,放下了茶盏。 “洛侍郎送完了节礼,修整几日,还是带着谢公子回返秣陵都罢。” 他平静地陈述道,“谢公子前来上京城的意图,若是让三哥知道了,不止谢公子必定性命不保,就连洛侍郎也难保全自身。” 洛雅之听了,眸中露出震惊的神色来,怯生生捂住了嘴。 “哎呀,怎么会如此。不至于罢。近日我们有所听闻,楚王殿下和我们公主,他们……他们已经散了呀。难道说,他们还没散?楚王殿下若是不能忍受公主身边有侍君随侍,莫非……他有心求娶我们公主?但敝国礼部至今未收到贵国的婚书呀!” 洛臻每次见姐姐装模作样,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强忍着什么也没说,把脸转过去了。 周淮看在洛臻的面子上,特意解释了一句, “洛侍郎不必再试探了。今日当着令妹的面,小王并无一字虚言。三哥对敬端公主态度微妙,近期两人确实相处冷淡,却还尚未走到‘散了’的那一步。此事与三哥说放手,他是绝不会放的。至于求娶公主——”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洛臻。 “三哥和公主上元节大吵的缘故,你同洛侍郎说说罢。” 洛臻当即叹了口气。 上元节当日,楚王和宣芷相约灯会。 两人携手夜游,旧日的柔情重新点燃,在街角灯火暗处忘情相拥。 满城璀璨灯火之中,宣芷触动了万千柔肠,揽着周浔的肩头,轻声与他承诺,他日归国登基后,愿迎他为王夫,今生不纳妃嫔,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周浔却纵声大笑起来,伸手指着满城灯火、摩肩接踵的拥堵人流,与她说,百万人口的上京大城,煊煊大梁千乘之国,难道没有公主的容身之处?莫要再惦记着其他心思了,他周浔愿在繁华上京城中,与公主一生一世。 “……然后公主当场甩了三爷一记耳光。他们便冷战至今。”洛臻最后总结道。 洛雅之听闻,放下了掩口惊呼的手,若有所思。 “公主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却换来楚王殿下的‘在上京城中一生一世’……如此说来,楚王殿下必然不可能随我家公主去秣陵都了。” 周淮点头赞同,“确实不可能。” “那还是早日散了的好。”洛雅之突然如此说道,极干脆地站起身来,带着谢兰告辞。 见她如此架势,洛臻顿时心里一跳,“姐!” 周淮倒是沉得住气。 “小王话尽于此,具体如何应对,还请洛侍郎自行斟酌。”他淡淡应了一句,吩咐门外值守的顾渊进来,随即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顾渊当即进来,客客气气请两位不速之客出门。 洛雅之依足礼数行礼告辞。 走到门边时,她回转身来,打量了靠坐在一起、距离极近的两人,最后又抛下一句话来。 “过几日便是贵国的大朝会,微臣会在大朝会上向陛下递送节礼。却不知——祁王殿下可会去?” 周淮道,“若我在上京城,大朝会自然会去参加的。” 洛雅之欣然告辞。 洛臻向来知道自家姐姐的,见她嘴角上扬的愉悦神情就觉得不妙,追过去门边小声盘问,“姐,你要做什么?我跟你说,别乱起坏心思啊。五爷可是我画在画像里的人。” 洛雅之美目流转,横了她一眼,捂着嘴小声道,“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小混蛋,姐姐白疼你了。” 洛臻:“……” 洛雅之:“怕什么,姐姐总归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五爷。” 游湖了大半日,吃饱喝足,又意外见到了自家姐姐,洛臻开心之余,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 洛雅之临走时回过头来,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那种表情,她在秣陵都的时候熟悉之极。分明就是: -- 第149页 ——搞事的眼神。 果然,三日后的大朝会散朝之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就传了出来,长了翅膀一般,迅速飞进了东台馆。 大朝会上,礼部侍郎洛雅之呈送节礼毕,当众对皇帝陛下道, “洛氏不才,愿倾雁郡全族之力,十里重聘,百里迎亲,求娶祁王殿下,与洛氏嫡女公子臻共结连理。” 作者有话要说:  谁说直男打出的直球最难接? 且看洛·钢铁直女·雅之打出的一记超级直球。 第82章 当日的大朝会上,洛雅之按部就班呈送岁贡。 一切依照礼部流程顺利完毕之后,皇帝龙心大悦,赏下了厚礼,和蔼询问洛侍郎在上京城吃住得可习惯,可有什么鸿胪寺疏忽的地方,但凡有什么接待得不尽人意处,尽管与他提。 洛雅之想了想,果然提起了一件事。 “鸿胪寺准备地极为妥当,就只有一处。此次随从微臣一同前来上京的,还有陈留谢氏排行最末的小公子,虽然身无官职,却并非仆役长随之流。谢公子的住处,有些局促了。” 这等小事,皇帝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呵呵笑道,“陈留谢氏乃是贵国的名门望族,确实是疏忽了。”当场吩咐鸿胪寺卿给谢公子腾个好地方,又随口玩笑道,“谢氏公子此次跟随你们前来上京,可是效仿敬端公主当年,前来游学的啊?” 皇帝本来是玩笑之语,洛雅之却露出感激的表情,当场大礼拜谢。 “陛下圣明!谢兰此行,正是仰慕东陆泱泱大国风范,希望能同敝国敬端公主当年那样,得入泮宫游学!微臣代谢兰谢陛下隆恩,感怀天家恩典!” 皇帝:“……” 本来是随口玩笑之语,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拜下,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皇帝心里有些膈应,但细想想,终归不算什么大事,百年泮宫,泱泱学子,既然容得下敬端公主,多一个谢氏子又何妨。 御阶之下,楚王周浔也是如此想。 莫名其妙塞进一个同样来自颍川国的陈留谢氏子与公主同窗,他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并不愿意当着数百朝廷重臣的面,为了这等小事与父皇争执。 谢兰入泮宫的事情便如此敲定了。 但洛雅之下面又提起的第二件事,简直石破天惊。 ”微臣还有一事,此事罢……虽是私事,事关重大,必须呈报陛下天听。还请陛下容禀。” 皇帝听了事关重大四个字,坐直了身体,挥手示意她如实禀告。 洛雅之侧过头去,大昭殿内的南梁臣子虽然为数众多,但她找的人实在显眼。 她的视线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逡巡片刻,一下便找到了身穿蟠龙亲王服饰,站在御阶之下、位置仅次于楚王的祁王殿下。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了片刻,洛雅之的朱唇勾起,神色不变,柔和的嗓音回荡在寂静肃穆的大昭殿内。 “前几日微臣畅游东明湖,意外撞见了我那不成器的族妹洛臻,相约与祁王殿下宴饮游湖。” ‘宴饮游湖’四个字传入诸位大臣耳际,顿时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东陆风气保守,对男女大防向来看守的极严。成年未婚男女私下相约,‘宴饮游湖’,在诸臣眼里,属于‘可做,但不可说‘的事情。 如今竟然被当众捅了出来。 无数道含义莫辩的视线,顿时从大昭殿御阶下方两列黑压压的人群处,齐齐往祁王身上打转。 皇帝听了,脸色也是一沉,“哦?竟有此事?” 祁王脸色沉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并不急于开口分辩。 隐约骚动的大昭殿内,只听洛雅之徐徐继续道, “舍妹年少无知,行事狂悖,竟然玷污了祁王殿下清誉。微臣今后定加严加管束。此事,洛氏愿意负责。” 皇帝听了前半段,洛雅之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家妹妹身上,神色舒缓了下来。 老五和洛臻的关系牵扯不清,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他早就知道的。 当初洛臻入祁王府随侍,还是皇帝自己下的口谕。如今不过是游个湖,反正自家老五不吃亏。 皇帝想到这里,和缓了神态,正要开口时,就听到了后半截的“洛氏愿意负责。” 怎么感觉…… 有点不对味儿…… 在场的众多南梁重臣也是同样的感觉,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洛雅之继续道, “洛氏不才,愿倾雁郡全族之力,十里重聘,百里迎亲,求娶祁王殿下,与洛氏嫡女公子臻共结连理。” 楚王顿时眉毛一挑,瞄了眼身侧的老五。 皇帝迟疑片刻,掏了掏耳朵。 御阶下的朝堂重臣们,穆相,六部尚书,御史台大夫,倒有一大半的动作同皇帝一样,情不自禁掏了掏耳朵。 人老耳鸣,听错了吧。 洛侍郎的意思,是让祁王殿下百里迎亲,重聘求娶洛氏嫡女的意思……吧。 突如其来的一阵可怕寂静之中,人人盯住了御阶下长身玉立的祁王。 皇帝的眼神也没忍住,往自家儿子身上瞄了一圈。 父子的视线隔空对上了。 祁王出列。 在场众臣的注视之中,只见祁王自御阶下站出来,对着御阶之上高坐着陷入沉默的皇帝行礼,随即转向洛雅之,从容应道, -- 第150页 “多谢洛侍郎美意。雁郡洛氏的十里重聘就不必了,同洛氏嫡女公子之事,只需父皇恩准,一纸婚书,儿臣愿意随她回返秣陵都。” 死一般寂静的大昭殿内,突然咳嗽之声大起。 七八位位高权重的老臣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咳得死去活来。 御座之上的皇帝倒是没被口水噎住。 有了祁王的应答,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没听错。耳朵没聋。 大胆雁郡洛氏! 混账老五! “荒唐!荒唐!” 皇帝连着说了几遍,气得手脚发抖,衣袖也跟着颤抖起来,伸手指着御阶下稳如泰山的祁王。 “老五,你是朕亲生的皇儿,当朝一品亲王,堂堂七尺男儿!朕允你入朝,将皇城惊风司托付给你,你,你,你可知朕对你的信重!大好男儿,正当有为之时,你居然……你居然同意跟着洛氏子入秣陵都 ……” 他终于被口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内数百大臣的惶然注视之下,皇帝抛下了一句‘荒唐!此事朕绝不允!’愤然结尾。 洛雅之啧啧叹息,带着惋惜之色对祁王行礼道,“殿下,难办哪。本来都传信给雁郡本家,打算筹备起来了……” 祁王神色不动,还礼道,“无妨。继续筹备便是。” 气得皇帝当场拍龙椅发作了一通。 大臣们交头接耳。 楚王周浔看了场热闹好戏,散朝时,过来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带着惋惜神情道,“今日才知道,你当真是铁了心要同洛臻一起,居然愿意随她去秣陵都。如此深情托付,哎,哥哥没想到啊。父皇不允。可惜了。” 周淮淡淡回了一句,“父皇不允。三哥可要帮我。” 周浔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 皇帝今日大朝会上费心劳碌,又生了半日的闷气,早早便在寝殿独自睡下了。 半夜时分。皇帝独自起居的寝殿,急招福喜。 福喜慌忙起身,小跑着便往寝殿处冲去。 今夜殿中传了丹药。 进献给陛下服用的丹药,事关重大。自从福长海把丹药差使转给了福喜,就是福喜一人掌管,绝不假手他人。 寝宫内,皇帝在帐中按着突突作痛的额头吩咐,“朕身子有些不爽利,把安尚书昨日进献的三清十全丹拿一粒来,不,拿两粒来。” 福喜拿了两粒三清十全丹,进献时踌躇再三,大着胆子劝了一句,“皇爷,三清十全丹固然是极好的道门仙丹,但是安尚书进献的时候也曾提及,此丹药火性甚重,每三日服食一粒为佳,皇爷谨慎哪。” 皇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只顾着服用丹药,竟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说话。 福喜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劝第二次,低眉顺眼的退下了。 ………… 大朝会上的风言风言传进了东台馆,洛臻听了,起先不大信。但直接当着皇帝的面求娶亲王的缺德事,确实是洛雅之能做得出来的。 ‘十里重聘,百里迎亲,’不像是胡编乱造之词。 她心里琢磨不透,就想拜托汪褚帮忙打听一下,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坊间流言。 结果她还没找着汪褚,汪褚先找上她了。 汪褚摇头叹息,“我们整天跟在身边,竟然都不知道洛君何时跟洛侍郎碰的头,商量下此等大事,实在惭愧之极。若是早些知道,告知公主,由公主出面提亲,或许会更妥当些。” 洛臻:“……”扎心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汪老大哥! 宣芷倒没说什么,只递了一张礼单过来,与她说,准备仓促,没什么像样的贺礼,等秣陵都纳彩当日,再送上重礼。 洛臻:“……”等等,八字还没一撇呢公主! 她坚辞不受贺礼,照常去了几天学馆。本以为祁王得了空会来泮宫找她,她正好当面问个清楚,但眼睛都望穿了,始终没来。 倒是东台馆的同窗们背后嘀嘀咕咕,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古怪。 过了两天,消息传到了西台馆,和怡公主特意过来东台馆跟她碰面,笑问道,“洛姐姐,我是不是要叫你嫂子啦!” 洛臻:“……嫂子个屁!” 下午放课后,安莳拦住了她,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她,“那件事……可是真的?” 洛臻终于忍无可忍,脾气上来,不客气地呛了一句。 “那件事是哪件事?一个个的过来问我,我去问谁去!” 下午上完了外场大课,她坐在学舍里想了半个时辰,终于下了决心,去城南祁王府找人。 她扑了个空。 祁王不在王府。 皇帝气恼老五生在皇家,却没有三纲五常的大局之观,只惦记着儿女情长。女家当众向男家提亲的荒唐事,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没表态呢,做儿子的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口答应了。 皇帝想来想去,觉得是老五自小的教养出了问题。 小小年纪没了母妃,自己的心思多半放在老三和小六儿身上,忽略了这个儿子。 如今长大了,说话举止挑不出毛病,做事也妥帖,就是‘大局之观’长歪了。 歪了不要紧,趁着年纪还轻,要掰过来! 于是皇帝起了心思,每日下了朝就吩咐把老五叫去南书房听政。 -- 第151页 正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如果心里记挂千里之外的疆土征战、边防大事,自然就把男女之情这些小事放下了。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祁王每日等到宫门下钥后才能回来。 冯大管事殷勤地把事情原委解释完毕,邀请洛臻进去后花园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但洛臻听了正主不在,又哪里有喝茶的兴致,说了声不必客气,起身郁闷地往门外走。 冯大管事赶紧递了封信笺过去。 “五爷吩咐留给洛君的。” 洛臻坐在马背上,诧异地接过信笺,展开看去。 果然是祁王的手书。 两行端丽簪花小楷,以轻松调侃语气写道: “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 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洛臻:“……”一个个的,都拿嫁娶大事开玩笑呢。 特么的一点都不好笑。 她想了想,问冯大管事要了笔,把信笺翻过去,在背面空白处迅速写了几行字,随即将信纸对折,手指灵巧地翻动,把信笺折成一只纸鹤,托在手里打量了几眼,确定从纸鹤外表看不出字迹,这才递给冯大管事。 “拿好了。五爷回府时亲手交给他打开。” 冯大管事接过纸鹤,稀罕地看了几眼,放在袖子里收好了。 虽然没见到人,但是隔着信纸互相传了话,洛臻心头的大石落下了一半儿,哼着歌儿勒转马头,向泮宫方向飞奔而去。 拐了个弯,热闹的街坊中穿行,身后跟随的小何却纵马上前,唤道,“洛君留步。看右边楼上坐着的,是不是……” 洛臻诧异抬起头来。 右边茶楼靠窗雅间处,窗棂向外打开,遮风的棉布帘子被左右拢了起来,里面的青纱帘被拉起了一半,露出一名年轻女子的下半张脸孔来。 那女子穿的是东陆常见的女子服饰,慵懒梳着堕马髻,耳下坠着明月珰,眉眼被青纱帘挡住了,只露出了秀气的鼻梁和下巴轮廓。 洛臻原先没留意,如今被小何提醒了一句,凝神看了几眼,顿时越看越像,在茶楼下勒住了马。 “怎么看起来……像我姐?”她怀疑地跟小何说,“不会这么巧吧?” 两人正打量着,茶楼上那人隔着青纱帘瞧见了他们,朱唇上勾起弧度,将帘子向上完全掀开了。 洛雅之靠坐在二楼靠窗处,明眸含笑,遥遥勾了勾手指,随即放下了帘子。 洛臻踩蹬下马,将马缰绳甩给小何,自己上了茶楼。 “这么巧?”踩着吱嘎吱嘎的木楼梯上了二楼,她掀帘子进了临窗雅间:“好端端的不在城东官舍里待着,跑城南来做什么。难道这间茶楼的茶点小食特别出名?” 窗边坐着的洛雅之温柔似水地笑了。 她把面前的七八个瓜果细点盘子挨个推到洛臻面前。 “坐罢。多吃点。” 洛臻坐下来,诧异地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精致小盘子。 “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这些东陆细点的么。怎么如今入了上京城,却又不吃了,剩下这许多给我。” 洛雅之笑叹了一声,“吃不下啦。从前两日起便坐在此处等着,一模一样的香茶细点吃了许多顿,差点吃吐啦。“ 洛臻夹起一筷子紫玉糕,放进嘴里品了品。 “味道挺不错。这般好滋味,都叫你吃得快吐了,想必连续吃了不止四五顿了?姐,你该不会是大朝会散朝后,当天就直接过来这里蹲点了罢。“ “谁说不是呢。”洛雅之似笑非笑。 “行啊,阿臻,两年不见,比以前沉得住气了。我原以为你得了当日大朝会的消息,早早的就得奔过来找祁王殿下,没想到居然拖了两三日,现在才过来。姐姐想要私下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洛臻想起东台馆的流言蜚语,不客气地嘲了一句,“活该你吃到吐。当着南梁皇帝面前求娶亲王的缺德事儿也能做的出来。虽说你是洛氏本代宗子,我何尝不是,我还是你唯一的妹妹呢。这么大的事儿,事先你竟不同我知会一声?” 洛雅之掏出雪白的帕子,递给妹妹抹嘴,“提前知会了你,你想必也不会同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呢。你看,我只当众提了一句,祁王殿下便当众同意了,你们省去了互相试探的麻烦,多好。日后你们举案齐眉,不必谢我了。” 时隔两年半之后,洛臻终于再次听到了久违的熟悉论调。 她长叹一声,放下了筷子,感慨道,“姐,你真是我亲姐。坑人不带商量的。” …… 茶楼二楼临窗雅间,洛臻一边吃着紫玉糕,一边掰着手指,与洛雅之桩桩件件说个分明。 “上京城如今的局面,我和五爷的事,是放在最末的。“ “重中之重,就是你当日在船上说的,等四五个月后,想方设法让公主结束游学,回返秣陵都。” “谢公子入学东台馆的事儿,我听说了。此事进行得不错,以后我们在东台馆中又多了一个助力。我不在的时候,有谢公子可以随时护着公主。” “等公主顺利回返秣陵都之后,再考虑子嗣的问题。” 她这边掰着手指说了,那边洛雅之喝茶听着。 听完了,她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听你的分析,确实条理清楚。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竟忘了问你一句最关键的话。——大昭殿中,我代你求娶祁王殿下,祁王殿下当众点头了。你这边呢。” -- 第152页 洛臻一愣,半晌没回答,最后挥了挥手。 “姐,歇歇罢,别问了。东陆风气保守,这事儿成不了。就算五爷答应了,他老子也绝不可能让步的。” 洛雅之若有所思,秀美的眉头挑起,缓缓道,“所以,祁王殿下那边应了,反而是你这边含糊着?唔,有意思……” 洛臻气得手一抖,差点把茶桌给掀了。 “好端端的扯什么淡呢!跟你谈正事呢!” 洛雅之急忙做出安抚地手势,“谈正事,先谈正事。稍候再谈你和祁王殿下的事。——其实,你和祁王殿下的事,就是正事的一部分。听我说。” 她的面色微微一凝,停止了说话。 看看左右无人,以手指蘸着茶盏中温热的茶水,她一字字在木桌上写道: “岁贡队伍启程前夕,国主病重,至今缠绵病榻。游学期满还有七个月,国主等不得了。” “需得让殿下尽快归国。若有万一,储君继位。” “提亲之事,乃是声东击西之举。” 看到‘声东击西’四个字,洛臻瞳孔剧烈收缩了片刻. 原来如此。难怪她姐高调又突兀的当众求亲,惹得朝野侧目…… “等等!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踏马的,那只纸鹤! 第83章 小何在一楼大堂喝茶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洛臻踩着楼梯下来,在茶楼外翻身上马。说话动作虽然并无异样,眉宇间却笼罩了一抹阴云。 小何是听风卫顶尖的探哨,察言观色一把好手,跟过去问了句,“洛君,可是秣陵都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洛臻回过神来,含糊道,“是有些事。……不太好。” 国主病重。强撑病体视朝,只怕撑不过今年。 储君尚在异国为质,归期未定。 中间哪里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变成倾家灭国的大祸。 ——难怪这次普普通通的例行岁贡,派了洛雅之前来。 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将满腹愁绪按压下去,继续思考着。 国主病重——但是隐瞒得极好。 朝堂内外,只看到国主日渐消瘦,精神不振,并无几个人知道国主时时腹痛难忍,沉疴难起。 储君在异国为质,归期不定——但只要找对了人,处理得当,三年游学期满,便是快马加鞭归国之时。 一切还都有转圜余地。 她明白洛雅之为什么会在大朝会上,当众抛出惊世骇俗的‘洛氏嫡女公子求娶亲王’的荒唐事了。 有了这桩引动眼球的大事抛在面前,吸引了朝野所有的注意力;其他人在暗地里操作公主回国的事宜,就不引人注目了。 虽说这一步剑走偏锋,走得妙;她还是不得不说,她姐这个人,真特么的下手黑。 身为洛氏唯一的嫡女公子本人,向南梁皇帝提亲之事,谁相信她洛臻居然事先不知情? 就算事先不知情,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为了吸引上京城中各方的视线,借以掩饰洛雅之此行暗中的动作、助公主尽早归国,也得把全套戏码做起来。 在祁王府留下的那只纸鹤又突兀地闪过脑海,她猛地勒住马。 身后跟随的小何猝不及防,马头差点撞上前边的马屁股。 洛臻在马背上捂住了脸。 看到了祁王玩笑写在纸笺上的那句话:“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她唤来笔墨,也以玩笑口气在背后回了一句, “家姐独断,非我所意。十里重聘云云,切勿当真。五爷的库房且收好。” 她恨不得一拳锤死当时的自己,拨转马头就往来处奔去。 小何莫名其妙跟在后面大喊,“咱们回去哪儿啊!” 洛臻高声道,“祁王府!” “啊?可是王府大管事说,祁王最近要等宫中下钥之后,才会回返。如今才不过申时,祁王殿下还没回来哪! “就是要趁他没回来才好。“洛臻迎风大喊道,“等他回来就太迟了!” 申时三刻,日头尚西斜,祁王确实没回来。 但纸鹤已经不在冯大管事手里了。 “五爷吩咐,洛君若是留下什么东西,务必第一时间呈送给他。洛君的纸鹤早就遣人送进宫里了啊。送纸鹤的人都回来府上一会儿了,想必五爷此刻已经看到了。” 洛臻:“……” 守在门外的小何见洛君进去短短时辰,便垂头丧气出来了,贴心地什么也没问,直接把马缰绳塞给她。 洛臻果然一言不发,翻身上马,纵马快行。 风驰电掣般奔驰了几里出去,她忽然又猛地勒住马,当街停住了。 这次小何早有准备,勒住缰绳,溜达达跟上了洛臻的马,“咱们又要去哪儿。” 洛臻却哪儿也不去了,两匹马下了御道,随意漫行,停在一片野林子边,她改和小何说话了。 “我心里有个疑问。你照实同我说。如果遇到了此种情况,你会如何应对。” 洛臻神色郑重地道,“假如在秣陵都学堂时,你有个同窗好友。虽说男女有别,但你和她脾气相投,你喜欢她的为人,她也挺喜欢你的为人,你们有两三年的交情了。” 小何一听就听出来了。嗐!这不就是洛君和祁王殿下嘛! -- 第153页 碍着洛君的面子,他什么也没说,只简短概括了句,“我有个同窗好友。互相喜欢。喜欢了两三年了。” 洛臻立刻纠正,“不对!是你们互相喜欢各自的为人,而不是互相喜欢。而且,是你们有两三年的好交情,不是你们喜欢两三年了。” 小何:??? 小何诧异地反问,“有什么差别?听起来都是一个意思啊。” 洛臻啧了一声,烦躁地道,“怎么会一样呢。明明不一样好不好。” 小何莫名其妙,碍于洛君的面子,还是妥协地应了下来。“好好好,不一样的意思。然后呢。” “然后,”洛臻继续描述道,“你的好友同窗,她来自于某个世家大族。她有个姐姐,心思机巧,做事喜欢以奇致胜……” 小何点头,心里暗道,洛侍郎。 洛臻:“她姐姐擅自揣摩妹妹的心思,以宗族名义,与你父亲下聘,意欲求取你为妻。你答应了,你父亲却不同意,于是此事不成。” 小何暗度点头,心里暗道,祁王殿下。 洛臻继续道:“但此事从头到尾,你的同窗她是不知情的。你们身为知己,感情虽笃,突然间走到了下聘求取这一步,还是很突兀。你的同窗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于是去了你府上,留了字条与你说,求亲之事,非我所意,切勿当真。” 小何:!!! 洛臻:“你看到字条了。但就在你看到字条的同时,你的同窗又遇到了她姐姐。她姐姐一番解释之后,你的同窗恍然大悟,原来她姐姐以宗族名义求亲,是大有用意,必须做的一件事。于是你的同窗再度来寻你,站在你面前,与你亲口说,‘之前留的字条写错了,切勿当真,我还是打算继续求亲,哈哈哈。’” 小何:??? 洛臻一口气说到这里,满眼期待地望着小何,“你会如何反应?会不会把字条拿出来,一把火烧了。然后与你的同窗说,‘如此甚好,那张字条就当做没有看到过。’” 小何低头思考了片刻,如实回答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会与那位同窗割袍断义,把她赶出家门去,此生再不相见。” 洛臻:!!! “割袍断义……这么严重?之前第一次求亲,你自己都同意了啊。反正后来也没什么不同……” 小何叹了口气,劝慰道,“洛君。世间似我这般的普通男子,都不喜别人轻贱。更何况是祁王殿下如此身份呢。越是喜爱的人,胸腔中掏出的那份真心,越是容不得一丝轻贱。若是求亲在先,反悔在后,又再度反悔,如此反复无常之举,实在看不出真心。洛君请三思。” 洛臻听了,果然陷入了沉思,不说话了。 两人在一片不见人烟的荒郊野林子边上徘徊了足足两刻钟,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野外硕大的乌鸦在枝头上嘎嘎叫个不停,洛臻才猛然被惊醒般,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姐姐她做错了,我也做错了。她玩笑般当众求亲,我玩笑般留书传话。嫁娶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无论怎样——总要当面解释才好。” 她迅速拨转马头,重新往官道上行去,“回祁王府。” …… 祁王回府了。 冯大管事快步引她进去,路上唉声叹气,小声与她商量,“洛君,我、我是不是做错事儿了。那张纸鹤,是不是不该那么着急送进宫里去……哎,我这颗心啊,七上八下的,悬着难受。您就给句准话儿吧。” 洛臻问他,“怎么说?五爷训斥你了?” 冯大管事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一句,“五爷喝酒了。” 后湖边的石桌上放着长颈玉酒壶。 周淮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听吕卫群和韩铮两人回禀惊风司急报。 吕卫群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桌上摊开一张火漆文书,回禀道,“伪梁边境火速加急传来的消息。齐大将军两日前突袭狼关,斩杀狼关守将姜锐并副将十余人,斩敌千余首;攻下狼关后连夜突进,攻破边陲重镇元夕城,守将胡进之弃城而逃。最关键的是,伪梁皇帝最小的女儿明玉公主与北边草原部落的可汗王缔结婚约,派遣四子琅琊王送嫁,当日他们正在元夕城内。齐大将军将琅琊王和明玉公主两人当场生擒。” 周淮沉思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石桌,“胡进之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韩铮,此人可是我们前些日子以重金游说的那个威武将军胡进之?” 韩铮嘿得一笑,“可不就是他。收了咱们的钱,办事还算利落。十箱黄金、四个绝世美人,换伪梁皇帝的一儿一女,外加一座边关重镇,这笔买卖做得划算之极。” 周淮又问吕卫群:“这道消息走正常军报路子,还有几日入朝廷?” 吕卫群:“按正常路子,八百里加急军报,最多十个八个时辰后也能传到了。明晚这个时候,朝中各位大人们应该都会听说了。五爷可需要拖延一下军报送进来的时间?” 周淮想了想,“此事不必拖延,让他们正常报上来。——派个人,把消息提前报给子昂一声。他在兵部值方司,早一刻知道边关军情,都是有好处的。” 最关键的大事禀告完了,剩下的都是惊风司目前跟进的案子,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一桩桩条理分明地回禀。 事情虽然繁杂,但两人都是口齿清晰之人,拣着关键要害所在,几句话简短概括;祁王回得更简洁,往往就是短短的几个字。不到两炷香时间,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 -- 第154页 两人也不多待,即刻起身告辞。 吕卫群跟随周淮的时间长久些,见石桌上一壶酒见了底,本来走开了几步,又特意回转过来,劝了句,“五爷,今日饮的酒够量了。” 周淮眸中并不带醉意,神色清明,晃了晃空壶,“我心里有数。” 吕卫群不再多言,薛二管事过来,带着几个长随将两人送出了后花园去。 周淮挥退了随侍,独自在后湖边自斟自饮了几杯,酒壶并不大,五六杯便见了底。 石桌旁虽然还温着其他两三个酒壶,他今晚确实是喝够量了,便放开空壶,站起身来。 刚转过身,迎面便见到了十几步外的洛臻。 洛臻明显到了有一阵了,站在紫藤花架下踟蹰不前,视线盯着后湖这边,方圆半尺地踩满了凌乱脚印。 周淮的目光微微一凝,随即毫无波澜地掠过,脚下并不停步,修长的身影沿着后湖小径,径直往后院长廊处走去。 洛臻心里揪了一下。 下一步如何打算还没想明白,她已经直接奔了过去,扯住周淮的袖子。 周淮往前走了几步,宽大的衣袖就被扯着拖了几步,他只得停下来,却不回头,望着后湖水面道,“啊,洛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我有些乏了,还请洛君放个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洛臻扯着衣袖偏不放手,“五爷恼我了。等你不恼了,我便放手。” 周淮说道,“没有的事。别乱揣摩。”手上用了些力,要拉回自己的衣袖。 洛臻这回把两边的衣袖都拉住了。 她看到附近值守的护院亲卫远远避走,周围数十步再无旁人,索性耍起赖来。 “你何必故意问我‘有何贵干’。现在深更半夜了,我特意赶过来,除了专程给你赔礼还能为了什么其他的。那只纸鹤呢,拿出来还我,我当着你的面吞了。你把上面写的字忘了成不成。” 周淮本来神色不动地听着,直到洛臻说出‘把纸鹤吞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细微的表情,想笑又强忍着,抿了抿唇,道,“落笔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后果么。还是此事在你眼里,从头到尾只是个玩笑,不值一提。” 洛臻大声喊冤,“我姐姐当众向你老爹重聘求亲的事,她没跟我商量过!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当场答应了,我、我也很难以置信啊——今日你留纸笺给我,让我自己开库房,我觉得你逗着我玩儿呢。” 周淮听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事先不知情。我明白了。你过来。” 洛臻虽然不清楚他明白了什么,但用脚也知道,现在叫她做什么,最好直接照做便是。 她几步走过去,与周淮并肩站在后湖岸边。 周淮解下腰间悬挂的香囊,从里面取出小小的纸鹤来,托在手心上,递给了洛臻。 洛臻接过小纸鹤,端详了几眼,叹了口气,也不打开,直接就往嘴里送。 周淮:!!! 他素来遇事镇定,此刻也惊了,急忙伸手挡在她嘴前。 匆忙之间,他的掌心与温软的唇瓣细微地碰了一下,软热的触感传来,手心隐约发烫。 周淮心里微微一跳,瞥了眼身边的人。 洛臻脸上果然是那副‘我说吞就吞,你干嘛拦我’的神情。 他无语片刻,伸手将纸鹤夺过来,“你够了。” 修长的手指几下将纸鹤打开,露出信笺上的内容。 前面是端丽小楷: “十里重聘,不劳洛氏倾族准备。洛君得空时,且唤冯大管事开库房自取。” 后面跟着两行潇洒行书字迹: “家姐独断,非我所意。十里重聘云云,切勿当真。五爷的库房且收好。” 他的手指在‘非我所意‘四字上拂过,将纸鹤捏成一团,随手抛去湖中,在水波中载浮载沉,渐渐消失了。 “既然你事先不知情,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 他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可以放手了么。今夜莫非要我陪你站在这后湖边,整夜喝风?” 洛臻攥得死紧的手讪讪松开了些,往后退了一步。 “更深露重,容易着凉,回去歇着罢。”周淮丢下一句,越过她身侧,沿着后湖小径,往通往后院的回廊处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洛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冯大管事的带领下,她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心里反复想着周淮方才那句语气平常的话语。 “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 祁王生性内敛,说话含蓄。十分的意思,常常只点出三分。 他说的‘就此作罢、不必再提’,指的是今日她玩笑般纸鹤留书的事就此作罢,还是—— 她姐姐以洛氏宗族名义求娶亲王的事,就此作罢? 又或者说,就像小何说的那样…… 从此割袍断义,他们这两年多的交情,就此作罢了?! 后院通道两排红灯笼的映照下,洛臻猛地停下了脚步,四下里辨认方向,匆匆转头就走。 在前方引路的冯大管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样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了,他还以为是洛臻天黑走岔了路,对着背影叫道,“洛君,洛君!走错了!大门往这儿走!您走的那条道是五爷住的正院——” -- 第155页 那道人影却越走越快了。 洛臻往后挥挥手,“没走错!就是去正院!冯大管事,天晚了,歇你的去罢!” 冯大管事提着灯笼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正要抬脚去追,脑海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脚步顿时停住了。 说起来,他家殿下今年二十二了。 正院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这两年来,五爷和洛君两个人走得近,外头各种版本的风流韵事传得绘声绘色的,只有他这个贴身起居的大管事看得清楚,洛君十次里有八次是下午来,晚膳过后走;偶尔碰到大雨狂风天气留住一晚——都住东跨院。 如今半夜三更的,洛君去了正院……这是大好事呀! 想到这里,冯大管事精神大振,在后面赶上几步,喊道,“洛君,等等!我拿样东西给你,好带过去正院!” 洛臻正纳闷着呢,只间冯大管事小跑着回后湖边石桌处,摸索了片刻,又小跑过来,迎面塞过来一个装满美酒的长颈玉壶。 “带壶酒去正院,给五爷喝酒赏月。”冯大管事满脸慈祥的笑容,又加了一句,“洛君也多喝点,一起赏月。” 洛臻莫名其妙捧了壶酒,一边纳闷地往正院方向疾走,忍不住抬头看看头顶乌云密布、云层厚叠的的天空。 今夜连月亮的影儿都不着。 神特么的喝酒赏月。 冯大管事这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把烛火看做月光了罢。 心里腹诽归腹诽,在正院门口迎面撞见今夜提刀值守的顾渊时,她还是举起酒壶,晃了晃,面不改色地道,“带了一壶酒来,同五爷喝酒赏月。” 顾渊:“……” 四五个值守的亲卫同时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 神特么的喝酒赏月。 第84章 周淮心中郁郁,顺着后湖小径走回正院,沿路吹了不少风,腹中酒意上涌,带着六七分睡意入了内室,罕见的没有传唤沐浴,只脱了最外面的大衣裳,挥退近侍,直接合衣卧下了。 正要朦朦胧胧睡去时,忽然听见东边窗棂处啪嗒一声轻响。 新鲜晚风吹进了内室。 他从半梦半醒中猛地惊醒了过来,依旧保持沉睡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枕边的匕首柄。 隔着两道垂下的轻纱幔帐,只见东边的轩窗果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道小缝。 过了片刻,两根洁白纤长的手指伸了进来,试探性地把窗户缝隙又推大一些。两只灵动的眼睛贴在缝隙处,探头探脑往屋子里面看。 周淮看得分明,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笑意,胸中堆积的郁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无声地笑了一笑,将握紧的匕首柄推回了枕头下,隔着帷帐坐起身来。 他在床幔里一动,洛臻在窗外便瞧见了。 心头顿时一喜。 还没睡着就好办了。 窗缝立刻又拉大了些,过了片刻,窗外突然出现了四只眨巴的小眼睛。 周淮猝不及防,心头一颤,正诧异窗外两只闪亮的大眼睛怎么变成了四只小眼睛,拨开碍事的帷帐,定睛往窗外望去,不由哑然失笑。 那四只眨巴眨巴不停的小眼睛,原来是后院养着的‘秦公子’与‘水姑娘’。 通体漆黑的两只长毛兔,在黑漆漆的夜里,可不是只剩下眼睛了么。 便在这时,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头清了清嗓子,压着声线道,“我乃秦公子是也。我今日好气呀!” 窗棂处,属于秦公子的两只眨巴小眼睛左右晃了晃。 那熟悉的声音随即又换了正常音调,窗外属于水姑娘的两只小眼睛左右晃了晃,“我乃水姑娘是也。秦公子,你气什么呀。” 那道声音随即又压下声线,“我气什么,我自己心里知道。偏不与你说。气死我自己完事儿。” 声音很快又换了正常音调,“可是,我知道自己错了,而且大晚上的跑过来,已经认错了呀。” “你以为认个错就够了么。这次我不愿意原谅你了。咱们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了!” “秦公子,你的‘此事就此作罢,今后不必再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水姑娘猜不出,水姑娘要哭了。” “哼,这等小事也猜不出,便让你从此滚得远远地,不必再来了。端茶,送客。” “秦公子秦公子,别急着送客,你看,我带了一瓶好酒来。时辰还早,可愿开了窗,与我喝酒赏月?” 窗外那四只眨巴个不停的小眼睛一阵左右乱晃,蹲在窗棂上不动了。 周淮瞄了眼角落处的漏刻,借着窗外传进的灯笼微光,依稀分辩出过了两更末刻,接近三更天了。 ‘时辰尚早’四个字,亏她说得出口。 见屋里半天没有动静,那四只小眼睛又是一阵乱晃。不知怎么的,秦公子的脚下没有站稳,在窗棂处滑了一下,登时身体往前倾倒,胡乱扑腾了几下,头朝下栽进了内室。 蹲在窗外的洛臻:!!! 她急忙大开了窗,一个鹞子翻身,轻巧地翻过了窗棂,一条长腿挂在墙里面,一条长腿挂在窗外,觑准了秦公子掉下去的方位,往前倾身下腰,把撞晕在地上的秦公子捞了起来,抱着可怜的小脑袋摸了摸。 帷帐里的人影细微地动了动,随即又没动静了。 洛臻坐在大开的窗棂处,怀里抱着撞晕的秦公子,右手食指拇指提着四处乱扭的水姑娘,小指尖还挂着一壶温热的酒。 -- 第156页 帷帐里坐着的人影始终没出声。 洛臻坐在窗棂上,用唯一空着的左手撑着下巴,正在沉思着,是彻底不要脸皮往里头跳呢,还是给自己留点脸皮往外头跳呢。 就在这时,窗外又传来另一个相当熟悉的嗓音,干咳了两声,尴尬地道,“洛君,窗户开得太大了,夜风灌进屋里,只怕五爷着凉。要不然,您——进屋去说话?正门就在隔壁。” 洛臻转头看了看站在窗下几步外的顾渊,又看了看周围把自己当做聋哑树桩子、齐齐面壁的十几个亲卫。 行了,今晚上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她叹了口气,沮丧地挥了挥手,“谢了,顾统领。我知道正门在哪儿。但我觉得吧……今晚这道正门,可能我进不去了。” 她随手把小指尖挂着的酒壶扔给了顾渊怀里,又把秦公子和水姑娘小心地挨个塞进他衣襟里头,拍了拍顾渊鼓鼓囊囊的衣襟,“照看好它们。以后我只怕是不得来了。” 顾渊只当她说笑,哈哈笑了两声,“凭洛君和五爷的交情,王府里想去哪儿,还不是随便去。这两只小兔儿还是洛君收好罢,卑职手劲儿大,只怕一下子就捏死了。” 洛臻吓了一跳,赶紧把秦公子和水姑娘又扒拉回来,盯着周围膀大腰圆的亲卫看了一圈,越看越觉得不靠谱,还是扒着大开的窗棂处,把两只长毛兔小心翼翼放在不远处靠墙放着的小紫檀桌上。 想了想,把顾渊怀里的酒壶也拿过来,同样放在小桌上。 “五爷,我走了。” “秦公子和水姑娘放桌上了。” “酒我也放这儿了。” “当心它们两个乱蹦打翻了酒。” 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按照往日的脾性,干脆地转身便走。 只往外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上巳节当日周淮的那句:聚少离多,易生龃龉。 上巳节城外河边宴饮时,周淮笑叹了这八个字。她当时没放心上。 但此时此刻,她琢磨出短短八个字的分量了。 眼眶处只觉得一热。一滴温热的泪掉了出来。 她自己也觉得惊异,不等眼泪流到脸颊,直接拿袖子抹掉了,继续往院子外头走。 但她身边的顾渊看到清清楚楚,这才叫当真唬了一跳,惊得声音都变调了。 “洛君,洛君!怎么了,怎么哭了,哎呀,你们是真闹别扭了?有什么事不能摊开说呢,哎,别急着走,回来同五爷说清楚——” 正在兵荒马乱时,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两扇雕花正门从里面拉开了。 周淮穿着单薄长衫站在门里,显然是匆匆出来的,外衣也没有来得及穿,只披了常穿的那件黑色鹤羽大氅,对正院里的亲卫们道,“这里不必值守,你们退到院子外去。” 顾渊带着正院各处的数十名亲卫匆匆离去,关上了院门,临时改在院墙外值守。 洛臻背对着正门站着,只听着身后细微的脚步声,站在身侧。 她刚才莫名其妙落了泪,顾渊那厮居然还大呼小叫的,当众又丢个大脸,心里觉得又憋气又窝囊,故意把头转向旁边,来个眼不见为净。 眼角瞥见一对毛茸茸的黑长耳朵,在面前晃了晃,小兔子翕动不停的三瓣嘴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左臂。 “五爷又做什么?”她的手往后一躲,背到身后,憋着气冷淡道,“刚才无论如何也不理我,现在倒跑出来看我的笑话了。” 粉色的三瓣嘴又凑过去拱了拱,周淮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温声哄道,“秦公子醒了。” 洛臻又把手往后缩了缩,怒道,“醒了也是你家的兔子。赶紧唤人拿萝卜喂去,莫叫它咬坏了我的衣裳。” 话音刚落,一只修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直接将下巴扳了过去,周淮借着周围悬挂的灯笼的火光,看了眼显出愕然神情的面容,眼角处果然有些发红,笑叹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真哭了。行了,是我的不是。我赔罪便是。方才其实早就醒了,见你大开了窗户,放进了兔子,就等着你跳进来。没想到等来等去,你却转身走了。” 洛臻眼角又有些发酸,强撑着道,“在窗户外自说自话了半天,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难道不要面子的么。” 周淮忍着笑,继续哄道,“行了,此事不必再提,总之是我错了。” 谁知道不说还好,一句话还没说完,洛臻勃然大怒, “又是‘此事不必再提’!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提‘此事不必再提’这六个字!谁知道你说的‘此事’究竟是哪件事!‘不必再提’是不是要割袍断义的意思!” 周淮:“……” 洛臻难得在他面前发了脾气,拂袖就要往院子外走,周淮急忙将她拉住了,将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气话在脑海里反复想了几遍,渐渐咀嚼出几分言外之意来。 “想必是我最近这些日子忙于其他的事务,许久没有见面,我们又因为纸鹤留言之事争执了几句,才会让你多心了。”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莫非……你当真以为,我要同你割袍断义?——所以才哭了?” 洛臻此时也听出他显然没有‘割袍断义’的意思了。 她顿时大感尴尬,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傻得冒泡。 为了颜面,嘴硬道,“胡说八道,谁哭了。顾渊年纪大了,眼花了,莫非你也眼花了?” -- 第157页 周淮轻咳了一声,想想顾渊不到三十的年纪,鹰阜般的利眼,又看看眼前人微红的眼眶,最终还是附和道, “我——自然没有眼花。你今晚好端端提着酒来与我赏月,怎么会哭呢。顾渊他——确实年纪大了,眼花了。” 秦公子软糯的三瓣嘴又拱了拱洛臻的衣袖,这次她终于接过去了,顺手摸了摸小脑袋。 周淮回去正房,在靠墙的紫檀小桌上提了酒壶,两人去外间花厅,拉开了所有的门窗,对着黑漆漆的天空,越来越大的夜风,喝酒‘赏月’。 洛臻喝了两杯,见周淮始终不举杯,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喝?”说着就要倒酒。 周淮阻止道,“今日喝够量了。再喝下去,便要醉了。” 洛臻终于有了与他开玩笑的底气,拿了个空杯斟满,走过去窗边,硬塞给他手里,笑道,“反正此刻便在你屋里,当真喝醉了,我便扛你回去内室歇着。” 周淮靠在半开半闭的窗边,看着手里的酒杯,若无其事道,“我的内室,可不是那么好入的。今夜月色太好,若是喝醉了……想要做旁的事呢。” 洛臻心里砰的剧烈一跳,转头过去看他。 窗边那人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似的,正抬起头来,对着黑漆漆的天空‘赏月’。 洛臻干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五爷的内室不好入?我以前好像去过不止一回?若是当真不好进去,那……也不打紧。尽管喝,喝醉了,我出去叫顾渊进来扛你。” 周淮笑了笑,抬头望着漆黑的夜色,并不看她,却开口唤道,“阿臻。” 洛臻心里又是砰的一跳。 “……啊?”她脸上隐约发红,掩饰地干咳一声,“怎么、怎么突然这么叫我。向来只有我家公主和我姐我娘这么叫我的……” 周淮饮了杯中的酒,缓缓道,“方才回正院的路上,我一路想着,与你结识这几年,似乎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每次想与你更进一步时,你便往后退一步。我想后退时,你却又进一步。与你之间相处不好么?不,分明很好,几乎无话不谈。与你的相处是我想要的那种么?是,但似乎又不尽然。” 洛臻愣了片刻,道,“五爷有话直说。” 周淮点点头,“就从你我的称呼说起罢。到了今日,你还如此唤我。这点,就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相处。” 洛臻:“……” 她索性把半开的两扇窗户全开了,让夜风吹进来,把混乱的脑子吹清醒点。 “说了‘有话直说,’你偏偏不直说,非把我绕晕。”她忍无可忍地抱怨,“称呼又怎么了?不许唤五爷,难道要当着府上众人的面唤你的字?连子昂都不敢!顾渊听了还不得把我一刀砍了——” 周淮闻言笑了一下,伸手过来,拂过洛臻的耳后,说了意味不明的两句话。 “你终究与他们不同。” “而我,终究是个正常男子。” 洛臻以为他又要替自己整理散乱的碎发,不想那根修长的手指穿过鬓发,停留在耳后片刻,指腹沿着耳廓处摩挲了一下。 软软麻麻的感觉传过来,洛臻敏感的耳垂处登时一片通红。 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倒退,后腰处却被一只温热手掌轻按住了。 “看,就如我所说,每次想与你更进一步,你便要往后退了。” 借着几分酒意,周淮的手顺着耳廓处往下,滑过线条柔和的侧脸,转向了半开半合的嫣红唇瓣,指腹擦过柔软的下唇,又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 洛臻的眼睛受惊地蓦然睁大,那股麻麻痒痒的异样感觉又升上来了。 周淮的手指停留在她的下唇瓣处,嘴角噙着一丝淡笑,说道,”今夜你过来找我,我很高兴。我想与你更进一步。” 洛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今日带过来的一壶酒分明还没有喝完,她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她本能地握住那只四处引火的手。 属于年轻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却反握过来,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往身前一拉,洛臻便踉跄了一下,被拉进了面前之人的怀里。 周淮随身佩着的香向来是松香。 清冽的松香味道,混着窗外的春日草木气息,铺天盖地弥漫了过来。 洛臻正混乱地想着,“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以前怎么没注意到……”那股清冽的松香便靠近过来,覆在她火热发烫的唇上。 轰隆一声炸雷惊响,阴沉的天色,终于落下雷雨来。 窗边小桌上放着的蜡烛,早就被大风吹灭了。只有墙角处点着的落地仙鹤铜灯,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将墙壁上映出的两个纠缠的人影拉得长长。 闪电划过天幕时,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半开的窗户被夜风吹开,打在两边墙壁的声音。 屋里没有人理会。 片刻之后,又是一片响亮的哗啦啦脆响。 这次是靠窗的小檀木桌上的花瓶掉在地上,砸得粉碎的声音。 窗边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终于被惊动了,周淮将覆住两人身影的宽大袍袖挪开,递过警惕的一瞥。 顾渊满脸尴尬地站在窗外,左顾右盼,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五爷,前院传话过来,有客来访。” -- 第158页 第85章 深夜访客是何人,顾渊没有说,洛臻自然也不会问。 正房内的旖旎气氛被人中途打断,无可奈何消散了个干净。 隆隆春夜雷雨中,周淮亲自撑了油纸伞,送她出门。 冯大管事守在外院,见他们出来,急忙凑过去自家殿下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随即提着气死风灯当先引路。 往常出祁王府都是走侧门,王府五间兽头正门轻易不开,今日半夜三更,冒着雷雨大风,周淮却吩咐门房打开了宽敞的正门。 洛臻大感诧异,急忙推拒。 “还是跟往常一样,走边上侧门就好了。大半夜的何必开正门,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周淮却坚持命人开了正门,撑着油纸伞,当先跨过了包铜高门槛,站在门槛外侧的汉白玉台阶上,转身对着门里的洛臻,“你看到我了么?” 洛臻一阵无语,“看到了,当然看到了。这么大个人,就在眼前嘛。” 周淮点点头,伸手一指头顶上悬挂的黑底烫金匾额,示意她往上看。 “雨有些大。看得到祁王府三个字么?” 洛臻噗嗤乐了,跨出门槛去。“行了,别说今晚这点雨,我就算到了七十岁、老眼昏花了,隔着雨也看得清头顶这么大仨字。” “那就对了。” 周淮走下台阶,冒雨伸手过去,接过门房牵来的马缰绳,递给洛臻手里,“你只需记住一句话。只要我还在,祁王府还在,这里的正门,永远为你开着。” 洛臻接过缰绳的动作定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也噎住了。 平日里随口就来的场面话,突兀地从脑海里消失了。她握着缰绳,站在左右洞开的祁王府五间正门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穿戴好了蓑衣斗笠大披风,洛臻翻身上马,挥了挥手,带着小何纵马离去。 周淮站在门外,目送着两匹骏马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才转过身来,进了王府正门。 “三哥在何处?来了多久了?” 冯大管事回禀道,“三爷刚过来不久,踩着三更正的点儿进的府。此刻在正厅喝茶。” 两人走近正厅时,正厅里背着手端详书画的周浔听到动静,早已转过身来,朗声笑道, “老五,前几日大朝会上,你不是与我说了,父皇不允,让我帮你?哥哥今日过来帮你了。” …… 深夜时分,祁王府正厅依旧灯火通明。 无论是此间主人,还是深夜来访的贵客,兄弟俩的面容上都毫无睡意。 “本来已经睡下了,临时却有人送来了个了不得的消息,睡不着,只得起来了。想来想去,还是要过来你这里一趟。——齐啸边关大捷,想必你这边应该知道了。我听到消息,便知道,你的机会来了。” 周浔嘴里说着,在正厅里来回踱着步,随意地打量四周陈设。 周淮坐在主位上,垂着眼,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确实听说了一些风声。却不知此事为何是我的机会?还请三哥明示。” 见老五又打太极,周浔索性挑明了。 “这两年以来,父皇的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了。上次你趁他高兴,替洛臻求了泮宫禁军右卫统领的职位,父皇居然当场应了。虽说职位品衔不高罢……也是百年来我朝第一次以女子之身领下的官职。若是碰到他心情不佳、头疼欲裂的时候,办得再好的差使也成了坏事,少不了一顿臭骂追责。如今朝中有个共识:比起事情做得如何,倒不如说禀告父皇的时机,更重要些。” 一口气说到之类,他长吐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老五,你和洛臻的事儿……禀告父皇的最好时机来了。” 说到这里,他刻意盯着弟弟看了片刻,想要借神情判断他的反应。但分辨了半日也难以确定,最后只得放弃了,按照心中打好的腹稿,继续循循善诱道, “等边关大捷的军报呈上了御案,父皇必然大喜。这是第一步。“ “齐啸此次擒获了伪梁的皇家血脉,必定是要回京献俘的。等个十天半个月,琅琊王和明玉公主活生生地入了京城,父皇登午门观赏献俘仪式,必然又是大喜。这是第二步。” “献俘仪式观赏完毕,当晚必定宫中设宴,赐赏相关有功之人。你我必定是会参与的。借着庆功宴的喜气,父皇龙心大悦,此时喜悦到了极致——就是你开口求父皇点头的最好机会了。” 周浔长篇大论说着,周淮便耐心听着,听完了之后一点头,真挚地赞了声, “三哥说的极是。那弟弟便按照三哥谋划的去做了。希望一切顺利,父皇当场点头。” 说罢就要端茶送客。 楚王真正要说的还没出口呢! 周浔心里发了狠,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放弃了旁敲侧击,索性单刀直入。 “要想父皇点头,除了让他老人家龙心大悦之外,还有个关键之处,我就不信你没想到。” 他伸手点了点周淮,“洛侍郎当众提亲,是替她洛氏宗族唯一的嫡女公子,求取你这个当朝一品亲王。你同洛臻之间,可不是她入你的祁王府,而是你随着她去秣陵都哪!老五啊老五,只要你手里握着皇城惊风司一日,父皇又怎么可能点头呢。” -- 第159页 周淮神色淡淡地听了,听他长篇大论地说完了,点点头,还是那句, “ 三哥说的极是。” 周浔心头火气上涌,沉声道,“哥哥今日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这样糊弄人呢。老五,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交个底罢。要知道,你和洛臻之间,成败在此一举!你不说,要哥哥如何帮你!万一庆功宴你开口时,在场有三两个居心叵测之人,当场驳斥争辩,坏了筵席的热闹气氛,惹得父皇又拂袖而去——那可正是,时机消逝难再得了。” 楚王这番话,前半句是引诱,后半截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周淮听完,放下茶盏,最后说了一句话。 “三哥且放宽心。既然我同意了随她去秣陵都,皇城惊风司的铜虎符——自然会留在上京城中。” 楚王终于满意地眯起了眼。 “好!痛快!”他猛地一拍掌,“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咱们兄弟携手,此事便有了八分把握。——只需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周淮在氤氲茶香中撩起眼皮。 隔着四五步距离,周浔背着手站在正厅中央,放沉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道, “事成之后,你同洛臻回返秣陵都。——宣芷公主留下。” 楚王离开祁王府的时候正好是四更初刻。 在这个夜色最为深重的时刻,楚王却毫无睡意,精神振奋。 出了祁王府,他纵马前行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冒着瓢泼大雨,回头与站在台阶上的祁王道, “老五,听说你上次与洛臻游东明湖,半路被洛侍郎搅合了,游得不尽兴?过几日泮宫休沐,由我出船,由你出面,把昔日的东台馆同窗们统统都请上,洛臻和公主都叫上,咱们热热闹闹再办一次畅游东明湖!到时候哥哥想办法在船上隔出几处雅室,你若不喜欢热闹,带着洛臻躲去雅室里赏景游玩便是。如何?” 周淮微微一笑,当场应了下来。 两三日之内,上京城内相熟的泮宫同窗旧友们,纷纷收到了祁王府发来的请帖。 洛臻早就听了风声,说是此次游湖用的不是寻常官船。 三月十五这日,她早早地到了东明湖畔,还没有走近,远远地便看见湖中心停了一艘巨舟。 那艘巨舟头尾三十丈,船身五层,高高扬起五张大帆,体型巍峨,整势待发,吃水极深,足以容纳千人。 东明湖今日封湖,但岸边游人不禁。沿湖两岸,无数游人驻足,面带惊骇神色,往湖中心指指点点。 洛臻放下车窗帘子,与宣芷小声议论,“我的乖乖,这哪里是游湖用的游船,你看两边架的炮台,分明是战船嘛。” 宣芷也仔细打量了许久,点头赞同,“不止是普通战船,只怕是海上用的战船。你看那船的吃水,难怪要停在湖中心,若是往湖边再开近些,只怕要搁浅。也不知他们怎么把这么大的船弄进湖里的。” 随即又轻咦了一声,“他们的船看起来大,怎么用的火炮口径这么小。” 两人在马车里品头论足,谈论起海船配置来。 …… 说起来,这次游湖,宣芷本来说了不来的。 当日在城南茶楼与洛雅之碰面后,洛臻半夜回了泮宫,整夜没睡着,第二天大清早便找着宣芷,将国主病重的消息告知。 宣芷却镇定地道,谢兰入东台馆的当日,她便知道了。不必多言,她一切心中有数。 祁王府的游湖帖子送到甲字学舍时,一式两份,一份给洛臻,一份给宣芷。 宣芷问了她,此次游湖到底是祁王一个人准备,还是楚王也有份。她不好隐瞒,老实回答了,帖子虽然是祁王下的,但游湖的船是楚王弄来的。想必游湖当日,楚王也会去。 宣芷当时便说不去。 当时谢兰也在甲字学舍里,听了宣芷说不去,劝了一句。 “公主听了楚王殿下的名号便避让,岂不是说明你心中还在意着他。” 谢兰语气轻柔地道,“若是心中真正将人放下了,再相见时,彼此应是那句,‘相逢陌路是客’。” 一句话说到了宣芷的心坎处。 于是宣芷今日来了。 想到这里,洛臻不由多看了马车对面端坐的谢兰一眼。 谢兰年纪不大,看起来安静乖巧,头次见面时,原以为是同安莳那般的软萌少年。 没想到也不是个吃素的。 马车细微地晃了晃,停下了。汪褚的声音从车厢前方传来,“公主,洛君,谢公子,到了。” 洛臻本能地起身,正要去掀帘子,坐在对面软榻上的谢兰已经抢先起身,单手拢起了车厢帘子,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头顶处,防止起身碰着头,细心地护送宣芷下了车。 洛臻:“……” 总感觉今日游湖的情况有些微妙。 算了,反正待会儿碰了头,彼此都能看到。 宝船吃水太深,只能停在湖心处,开不到湖边。湖中另有一艘体型较小的画舫,接引岸边的贵客到湖心处。 手持帖子游湖的新旧同窗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岸边,互相谈笑着,等候画舫开过来。 洛臻和宣芷两人过去时,已经到了不少人。 西台馆的贵女这次也请来了几位。和怡公主周汝烟,穆显君,安茹儿,三名贵女站在画舫上,团扇遮了大半面容,聚在一起小声谈笑。 -- 第160页 宣芷公主一行过去湖边时,和怡公主眼尖,在画舫上遥遥地伸手打招呼:“宣姐姐,洛姐姐,谢公子!” 宣芷抿嘴一笑,算是回礼了。 洛臻同样伸手晃了晃,大剌剌地隔着几十丈打招呼。 他们身后的谢兰,对着湖面画舫遥遥作揖,“和怡公主安好。” 祁王和楚王作为此次游宴请的主办人,并肩站在湖畔的宝船船头前。 见了宣芷缓步过来,楚王脸上显出喜色,当即大步迎了上去。 才走了几步,却看清楚了宣芷身后除了洛臻,还多了个谢兰。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此人是谁,脸色顿时唰地黑了。 周浔咬牙问周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只请你我旧日同窗么?那个谢什么的又是哪根葱,值得你专门下个帖子去请他?” 周淮也没有意料到谢兰今日会赴宴,招过负责查验请帖的韩铮低声询问了几句,问明白了。 “原是没有下帖子给谢公子。他今日是拿着七妹的帖子过来的。” “老七?”周浔沉着脸色转过身去,遥遥看了一眼湖面上的画舫,同上头站着的和怡公主隔空对视了一眼,伸手比划了个请帖的轮廓。 周汝烟立刻明白了,嫣然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向她三哥屈膝行了个万福。 “哼,老七故意的。”周浔冷冷道,“一个帖子,放了两个人进来。那谢兰入东台馆才几天,怎么就与她攀上交情了?” 周淮慢悠悠道,“交情么,不见得是以时间论深浅的。说起来,谢公子的家世相貌,当得起秣陵都一等风流人物。入了七妹的眼,也是正常。” 周浔眉头大皱,立刻厌恶地加了句,“小白脸。” 他原本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如今当面见了,见他竟然与洛臻一左一右分站在公主两侧,顿时警惕心大起,眯着眼,将那谢兰仔细从头打量到脚。 虽然心中厌恶,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子长得眉清目秀,在阳光下望去,好一个唇红齿白的倜傥少年郎。 周浔的神色渐渐阴鹜了起来。 那边宣芷见了周浔,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家国天下,四方撕扯;就连春日里的湖光山色也黯然失色。 但想起谢兰的那句 “相逢陌路是客”,她深吸口气,将自己的衣衫发饰整理地整整齐齐,缓步迎了过去,客气道了句,“楚王殿下安好。” 楚王哪里知道自己被人暗中阴了。 见了宣芷主动过来寒暄,他先是一愣,随即现出狂喜神色,激动地声音都发颤了,连声道,“公主安好,公主安好!” 此时,接了请帖的泮宫同窗们差不多都来齐了,黑压压数十人聚在岸边。 楚王得了宣芷那句寒暄,自以为前事全部揭过,公主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心中大定,面带矜持神色,向众人介绍湖中心这艘罕见的宝船。 ——原来是泮宫东台馆下属的天工院,联合工部的能工巧匠,最近刚刚研制成功的宝船原型,就停在天工院里。今日乃是第一次下水。 若是按照图纸原型,打造得再大一倍,确实就是海上战船,足以容纳两千人,可征战,可远洋。 宣芷听得极认真,不时转头去打量那艘宝船,估量着真正的海上战船的尺寸大小。 趁着楚王在人群中高声介绍宝船的时候,洛臻悄悄往后人群外退,去寻马车前头蹲着的汪褚。 如果谢兰是只吃素的小兔子,他今日跟着宣芷过来游湖,不算是个事儿。 但谢兰看起来是只铜牙铁齿的钢牙兔,那她就得问清楚了。 “汪统领,跟你打听个事儿。”洛臻小声询问,“说好的送我跟公主两人过来,上车却多了个谢兰,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褚一愣,“洛君可是觉得不妥当?我原本也是劝谢公子骑马,但谢公子说他骑术不精,受不得马背颠簸,我便想着,送两个也是送,送三个也是送,索性换辆大车,一起送过来了……” 洛臻扶额,“汪统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这是换辆大车的问题么!你没看到刚才谢兰跟在公主后头下车,三爷看到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说还好,说到楚王,汪褚呸了一声,愤愤道,“公主都同楚王殿下同车共游了多少次了,与谢公子同车一次又怎么样!车上不是还有洛君你在么。再说了,我宁愿公主选谢公子,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对公主忠心,人又温良谦恭,公主同他一起,我放心!哪像楚王他——” 趁汪褚没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之前,洛臻赶紧把他嘴巴捂上了。 得了,她知道了。 谢兰好本事,入上京城不到一个月,汪褚老大哥已经彻底倒向他这边了。 那边楚王说完了,湖中的画舫正好回返靠岸。 楚王便伸手邀请众位旧日同窗随他乘坐画舫,前往湖心处的宝船。 洛臻赶紧便跟着人群后头走。 祁王原本应是同楚王一起,最先登上画舫的,眼角瞄见洛臻落在最后,他便示意其他人先行,自己站在湖边等候。 但他如今在朝中显赫,‘鬼见愁’韩铮凶神恶煞般守在身侧,眼睛阴恻恻左右环顾一圈,对视的人纷纷回避。 周淮让了几次,除了穆子昂听了他的话,当先上了龙舟等着,其他众人哪敢在他前头先行。周围一叠声地“不敢”,“不敢”,“还是祁王殿下先行。” -- 第161页 他也有些无奈,便回过身来,对最后的洛臻招了招手。 岸边拥堵的人群顿时恍然大悟,迅速分开一条通道,让最外圈的洛臻走过去岸边。 周淮携了洛臻,两人踩着长而窄的舢板,前后往龙舟甲板上走。 那夜洛臻在祁王府正院‘赏月‘,‘赏月’赏到心神迷乱的时候,半路又被顾渊打岔打没了,心里空落落地回了泮宫。 到如今也有七八天了,每回想起来,还是心跳加快,浑身不自在。 今日再度见到了人,刚走近了点,周淮身上的清冽松香便隐隐约约地传过了鼻尖。洛臻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脸颊有点发烫。 不过她是惯会人前强撑无事的,无论心里乱成了怎样的麻线,周围人没一个看出来。 周淮也没看出异样,趁着前后无人的机会,特意叮嘱了她一句。 “今日齐鸣也来了。你们两个结怨已深,目前无什么化解机会,你等下留意些,莫要往他面前凑,免得当场打起来。” 洛臻闷笑了一声,“难得春日游湖,他与柔嘉公主新婚燕尔,怎么没把人带来。” 周淮听到她故意提起了柔嘉公主,想起去年她做的好事,脚步停下,扫了她一眼,“当真欠打。” 作者有话要说:  周淮:老婆做事太皮,吓唬吓唬她。 洛臻: 吓唬谁呢,反正你打不过我哈哈哈。 作者表示还能再战!晚上继续双更! 第86章 去年秋季,齐鸣尙了柔嘉公主。 本来是桩朝野称贺的大喜事,但骑马迎亲的新郎脸色阴沉,出嫁的公主哭得死去活来。 从头到尾,双方都不情愿。只是被迫无奈,一个不得不娶,一个不得不嫁。 去年六月某日,值守西台馆的某位右军禁卫无意中听到几位贵女私下商议毒计,意图模仿安茹儿的笔迹,假造信笺,把她东台馆的哥哥安莳诓骗到泮池边,众人合力推下水去,再当场大声唤人,只说柔嘉公主落水,安莳路过撞见,跳下水去救下公主。 众目睽睽之下,安莳百口莫辩,只剩下尙公主一条路,公主的心愿就了结了。 听到毒计的右军禁卫大惊失色,立刻禀告了右军统领吕卫群,吕卫群当天便告知了与安莳交好的洛臻。 洛臻听了后的感觉,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呢! 柔嘉公主在平王府的生辰宴已经做过了一次,怎么,如今要在泮宫再来一次?! 洛臻彻底烦了这女人,发了狠,索性将计就计。 西台馆众人计划好的当天傍晚,夕阳坠山后,暮色朦胧。果然一个模糊人影匆匆自东台馆方向走向泮池。 夜色遮掩下,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嬷嬷立刻冲过去,要将安公子推入湖中。 柔嘉公主直接扑通跳进水里。 不料计划出了点问题,据说‘身体纤长羸弱、一推就进水的安公子‘,居然力气大的惊人,几个婆子推不动他,却被打翻在地。 眼看计划就要失败的时候,却有个人横空出世,直接跳出来一脚把安公子踹进了泮池里。 藏于假山后的诸位贵女惊喜万分,按照原定计划,大声呼喊“柔嘉公主落水了!” 水中的‘安公子‘湿淋淋踩水游上了湖面,破口大骂。众人听了声音感觉不对,这才发现,被推下水的不是安公子,竟然是英国公府的齐二公子。 诸女大惊失色,顿时作鸟兽散。 但附近的学子们已经被引来了。 柔嘉公主还在湖水里扑腾。 齐鸣知道被人算计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选择,只得忍气吞声把柔嘉公主救上了岸。 忍气吞声,尙了公主。 柔嘉公主泮池落水的真相并不难查,齐鸣只花了几日便查了个清楚。从一开始西台馆的拙劣计划,到后来被人将计就计,最后洛臻一脚把他踹进水里。 但木已成舟。 齐鸣从此恨不得把洛臻生吞了。 洛臻才不在乎。 渣男配贱女,合适得很! 不过今日既然祁王发了话,她闷笑着举手表态,“是是是,我待会儿见了他绕道走。务必顾全大局,让大伙儿今日过得开开心心。只要他不追着我砍,我保证,绝不会当场打起来!” ——今日的东明游湖,齐鸣虽然神态阴沉,郁郁不乐,却什么也没有做。 湖中央的庞然宝船之上,另有个人当众发作,拔剑斩人,唬地众人大惊失色。 那人居然是楚王周洵。 ……… 众多公子哥儿上了宝船上层,一轮吃喝筵席罢,酒足饭饱之余,有人提议投壶。 以章右铭为首,七八个喜爱玩乐的世家公子笑闹投壶一轮毕,计算了得分,正要开始第二轮,却见以兰花枝隔开的雅间处,湘妃竹帘挑起,和怡公主袅袅婷婷走了过来,拿过两支箭簇,出手投了个‘连壶’。 和怡公主下了场,参与投壶游戏的公子哥儿顿时从七八个,变成了十七八个。 楚王今日高兴,见场面热闹,兴致更高了,指着宝船船舱正中处悬挂的巨幅壁画笑道,“这幅《初雪东明》原本挂在父皇的南书房里,我一见倾心,从炎炎夏日求到了冬日落雪,最后父皇终于松口赐下了。今日投壶优胜者,可以摘下此幅《初雪东明》,当场带走。” -- 第162页 前朝大家之作,尺余大小的画卷都是有价无市,珍藏于大户高门。更何况是曾经挂于陛下南书房的巨作! 参与投壶游戏的公子哥儿顿时从十七八个,变成了三四十个。 就连始终郁郁不乐的齐鸣也按捺不住,下场投壶了。 宽敞的上层船舱靠窗一隅,竹帘隔断的竹枝雅室里,洛臻靠在窗边,隔着竹帘看外头的公子哥儿们热闹投壶,漫不经心嗑着瓜子。 周淮姿态娴雅地坐在对面,手里握着本古棋谱,指间夹了枚棋子,自己与自己打谱,随口问了句,“怎么不出去同他们一起玩儿?” 洛臻道:“没劲儿,不想去。”想了想,又加了句大实话,“总觉得有点不安心。在场下看着,别出事就好。” 话虽如此,宣芷安安静静坐在梅枝雅室里,能出什么事呢。 清脆的落子声中,周淮盯着棋盘,又极随意地道,“原来是不安心?我原以为是那晚赏月之后,你我之间更进一步,你特意留下来陪我。” 雅室里伺候的随侍就有五六个,洛臻听他当众提起‘赏月’之夜的‘更进一步’,脸皮再厚也有些发热,故做镇定地抓起一把瓜子递到周淮嘴边。 “古棋谱珍珑局都不够五爷消遣的了?那就嗑点瓜子。多嗑瓜子少说话。” 周淮嘴角带着笑,并不伸手过去,而是微微前倾,噙了个瓜子在嘴里。 温软的舌尖碰着微凉的指尖,两边一触即分,洛臻像被烫了手似的,手腕倏然往回一缩,剩下的瓜子洒了满桌子。 她尴尬转头四顾,看了看周围墙角里站着的几个随侍。 “别看了。”周淮把瓜子果盘往前推了推,“早就看到了。不过都装作没看到。——你不唤他们过来收拾桌子,他们是不会过来碍眼的。” 洛臻:!!! 雅室外头,章右铭正好投完了第二轮,总分遥遥领先,大为得意地向诸位同窗吹嘘了一番,又四处找老对手: “洛君呢,她怎么不玩儿?虽然她投壶的水准不如她射箭的水准,但总有一争之力。怎么今日连争也不争了。 相熟的同窗赶紧提点了他一句,免得这个二愣子当真去喊人,“洛君在竹枝雅室里。你就别去煞风景了。” 章右铭恍然,顿时又得意了。 “她不下场,那今日的头名必定是我的了。嘿嘿,上次得了祁王殿下的藏珠,这次得了楚王殿下的《初雪东明》,怪不好意思的。” ——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三轮开始,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陈留谢氏公子兰,不再刻意收敛,出手必中,华技炫彩。 第三轮,谢兰全壶。 第四轮,众人看谢兰连中贯耳,已经麻木了。 旁边相熟的同窗伸手碰了碰神色沮丧的章右铭,“你的《初雪东明》没了。” 竹枝雅间里,随侍们刚过来把满桌子的瓜子收拾干净,洛臻看了会儿外间的热闹,碰了碰刚收了棋局、举杯饮酒的周淮,“你家七妹魂儿都飞了。但我不得不说一句扫兴的话,谢兰是我家公主的。” 周淮被她碰着胳膊肘,手一抖,杯里的酒泼出来半杯,洒得满桌子都是。 他糟心地看了桌子一眼,什么也没说,抬手唤身后随侍过来擦干净,随即隔着朦胧竹帘,看向宽敞舱里的周汝烟。 和怡公主周汝烟此刻,早忘了自己手里的箭了。注视着面前雅正端坐投壶的少年公子,脸颊绯红,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 周淮细微地皱了眉,吩咐随侍唤七公主进来雅室,提起紫砂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她。 “今日泮宫相熟的同窗相约游湖,没有外头那么多规矩,男女大防不禁。只是方才见七妹脸色发红,或许是外间太热,这里凉爽些,唤你过来降降暑气。” 眼下才仲春季节,哪有什么暑气。 周汝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知道是自己过于失态了。她呐呐道,“有劳五哥记挂。实在、实在是喜爱那幅《初雪东明》,得失心太重了。” 她勉强分辩了一句,急忙接过茶水,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 茶水居然是冷的。 冷茶噎在喉管,半天没咽下去。 周淮淡淡道,“冷茶提神醒脑。” 吩咐内侍端来一把椅子,放在窗边,让和怡公主坐下。 周汝烟只得委委屈屈坐在雅间靠窗的位置,隔着朦胧竹帘往外看。 五轮投壶罢,最后清点总分,果然是谢兰赢得了《初雪东明》。 周浔当众允诺的话既然出了口,再不可能收回去的。他当场吩咐随侍取下墙上巨作,卷起握在手中。 但他实在不愿将珍藏画作赠给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谢氏子。 交付卷轴的时候,周浔暗示了一句,“谢公子,此画虽好,不及好友相赠请帖之情。谢公子初来乍到,今日为何能立足此地,还请三思啊。” 谢兰神色自若,坦然道,“和怡公主赠贴之情,兰自然不敢忘怀。” 见他言语上道,周浔的脸色和缓了些,将《初雪东明》卷轴当场交付。 谢兰捧着珍贵的前朝巨作,果然走到了祁王的竹枝雅室门外,隔着竹帘行礼道,“多谢和怡公主转赠请帖,今日才能侥幸赢得此画。” 周汝烟顿时精神一振,脸上升起绯红,双眼发亮。 -- 第163页 谢兰在竹帘外行礼,下一刻,他却捧着卷轴,转身走向对面另一间以梅枝隔出来的雅室。 那间梅枝雅室,是楚王留给自己和宣芷的雅间。 谢兰驻足在梅花帘外,捧着卷轴,朗声道,“谢兰不才,今日借花献佛,以此《初雪东明》,相赠阿芷公主。” 谢兰清朗的话语声回荡在宝船宽敞的上层船舱。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方才满室的嬉笑欢闹之声,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屏息静气,胆子大的偷眼斜觑楚王脸色,胆子小的连看也不敢看,纷纷低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衣衫下摆。 鸦雀无声的宽敞舱室内,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大响。 周浔霍然起身,抬脚踢翻了面前的黑木几案! 周浔今日从见了谢兰下了宣芷的马车,心里就埋了根刺。如今见他竟然拿着自己的画赠给宣芷,又极亲密地唤了声‘阿芷公主’,登时激得心头狂怒,指着谢兰厉声喝道,“你敢!” 谢兰立于雅室之外,依然面不改色,甚至还笑了一下。 “楚王殿下曾与两年前的冬日,亲笔画下一副《雪中图》,赠与我家公主。为何今日却不允许小民以这幅前朝《初雪东明》相赠?赠画乃风雅事,难道只有楚王殿下赠得,小民赠不得?” 说话语气虽恭谨,其中的挑衅之意,人人听得出来。 众人惊诧万分,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幸好雅室内的宣芷出声警告道,“谢兰,莫要多言。” 谢兰果然住了嘴,不再出言挑衅,却将那副《初雪春明》递到了梅枝隔断处,又唤了一句,“阿芷公主。” 宣芷在雅室内看得分明,见楚王再度将拳头攥紧,嫉恨得双眼发赤,叹了口气,再度出声阻止道,“那画既然是你赢得的,便自己留着罢。去和楚王殿下赔个礼,难得的游湖日子,别闹事了。” 谢兰再度应下,果然将卷轴收入袖中,过来对着楚王长揖到地。 楚王黑着脸不理他。 众人都以为这幅前朝名画惹出的祸事终于结束了,长出了口气,吩咐侍从更换杯盏。 细微的瓷器磕碰声响中,只听谢兰摸着袖里的卷轴,斯斯文文地道了一句。 “楚王殿下见谅,此事确实是小民做的不妥当。其实何必特意赠画呢。小民身为阿芷公主的入帐侍君,随身服侍公主起居,人都是公主的,赢得的画,自然也是公主的了。” ‘入帐侍君’四个字传入众人耳际,竹枝雅室内,周淮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噗~~”洛臻嘴里的酒喷了满桌子。 第87章 ‘入帐侍君’四个字传入众人的耳朵,雅室里,和怡公主张了张口,倏然捂住了嘴。 雅室外,楚王愣住了。 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站在原地发愣了半晌,慢慢地转过视线,头一次仔细地打量谢兰此人。又缓慢地转过头去,隔着梅枝隔断,去看雅室里端坐的宣芷身影,如此反复数次,似乎难以将宣芷同‘入账侍君’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搜罗了半日,终于想起了昔日明风堂曾习过的颍川风俗。 ——若是女子储君,大婚之前,选家世登对、性情温雅的世家公子一到两人,贴身随侍,封为入帐侍君。 ——日后储君登基,入帐侍君可晋四妃位,可入朝为官。 众人耳边响起一声清越龙吟般的金玉相撞声响。 楚王反手拔出了随身佩剑,目中露出凶狠戾气,执剑在手,向谢兰方向大步走去! 华正筠吓坏了。 他如今是鸿胪寺官员,进京入贡的颍川国岁贡队伍由他直接负责接待,如果在眼皮底下出了事,事后被御史台弹劾追责,不止官职不保,只怕还要下狱。 华正筠立刻冲过去,手脚并用,像个狗熊般牢牢抱住了周浔,死拖着他不放手。 “三爷!冷静些!谢公子罪不至死!还请三思啊!” 被吓呆的众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冲过去,合力架开楚王,七嘴八舌地劝说他, “大好的日子,大伙儿好好的游湖,三爷何必为了区区一个不相干的人败了兴致!” “三爷不喜,把画儿收回来便是了!何必拔剑呢!” 梅枝雅室门前,谢兰毫无惧色,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身体细微转了个方向,胸膛处迎面对着斩下的冰冷剑身。 一片惊呼混乱之中,只听得连串的清脆碎玉声响。 宣芷掀开了门口的卷珠帘,站在梅枝雅室门侧,声音清冷如寒冰。 “今日应约赴宴游湖,原以为同楚王殿下还有几分同窗情谊。却不想见到拔剑的场面。” “楚王殿下今日若当真一剑下去,令我颍川臣民血溅五步。宣芷无颜以对,只得送还楚王殿下的《雪中图》,割袍断义,今后再无同窗情谊。”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久久没有人动作。 一时间,船舱中只听得贵女们压抑的惊呼抽泣声,楚王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四面不断响起的劝慰声。 砰的一声重响,传入众人耳际。 周浔手中提着的锋锐宝剑,颓然落地。 …… 这次游湖,险些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洛臻坐了祁王府的马车回程。只有他们俩的马车厢里,她私下里同周淮抱怨。 -- 第164页 “谢兰怎么回事。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他这样自己找死的。看起来斯文乖巧,疯起来吓死人。” 周淮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还记得当日与洛侍郎在湖心岛密谈,临别时她说了一句‘还是断了的好’。想不到竟是如此斷法。——公主身边多了个‘入帐侍君’,三哥绝不能忍。如此斷了,倒也干脆利落。” “但最后还是没断啊。”洛臻叹气, “谁想得到呢。三爷那么大脾气的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硬生生忍下了好大一顶绿帽,始终没有与公主割袍断义。哎,我还以为谢兰必定死于剑下了。他倒是胆子大,利剑指着鼻子了还在笑。” “谢兰不是胆子大,是不畏死。”周淮想通了其中关窍,与洛臻一步步分析, “一来,若三哥被激怒,拔剑斩杀了谢兰,公主与三哥必定当场决裂,再无挽回。正应了你姐那句‘断得干脆’。二来,三哥设宴游湖当日,因为争风吃醋的私事,当众砍杀赴宴的谢氏子,此子还是跟随岁贡队伍前来游学的学生。无论怎么说,都是皇家理亏,日后再上奏请求公主归国,父皇更容易点头。” 他低声感慨道,“人不可貌相。为了多一点的机会,不惜以性命相博,是个悍不畏死的死士。” …… 不管这边的东明游湖后续如何,终究是不影响朝堂大局的小事。 这几日,齐大将军边关大捷、俘获北梁国皇子公主的消息先是传入了朝堂,随即又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了寻常百姓的耳中。 坊间茶楼四处议论纷纷。 皇帝到了消息,果然极为振奋,当场准了齐啸请求回京献俘的奏折。 大军驻守边关不动,齐啸只带了八百精兵,连同珍贵的两名皇室俘虏,于半个月后回返上京城。 入城凯旋当日,全城轰动,万人空巷,围观人群热闹地仿佛节日一般。 当日,皇帝果然御驾驾临午门,率领文武百官,亲自观献俘礼。 南梁北梁两国百年世仇,献俘礼这种节目,本来跟游学的宣芷没什么关系,但皇帝一句‘外臣偕同观礼,助长天家威势‘,鸿胪寺赶紧奉旨,把宣芷连同洛臻都请来了。 上千人注视之中,仪仗鲜明、闪亮盔甲的大军队列中,只见两名少年少女蓬头赤足地出现在宫门外,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跌跌撞撞地被人推搡着往前,跪在午门下。 皇帝高坐午门之上,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日,只见下面跪着的琅琊王和明玉公主灰头土脸,头发蓬乱,根本辨不清面目,与传说中风姿绝世的‘北梁双璧’天差地别,顿时大觉得扫兴,吩咐随侍把他们的面容擦拭干净。 立刻便有两名宫人小跑着过去,换了三次湿帕子,粗鲁地擦拭了半日,总算把两名战俘脸上的灰土擦干净了,身后押送的军士抬着下巴,将两名皇室战俘的脸抬起来,供午门上的皇帝赏阅。 阳光照耀在两张雪白干净的面庞上,在场诸人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果然不愧是名声远播千里的‘北梁双璧’。 这对兄妹,均生了张令人自惭形秽的脸。 特别是年方十六的明玉公主,婉转峨眉,朱唇如丹,眉心天生一点红痣,一双如雾朦胧泪眼,瑟瑟扫过众人,顿时引发无数怜惜之情。 无数道暗含谴责的视线,顿时扫向站在午门之下、面色冷肃的齐啸齐大将军。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腹诽,暗恨这厮在军中混得太久,将世家风雅丢得干净,作尽了煮鹤焚琴的扫兴事,居然把如此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折腾成泥猴子德行。 皇帝欣赏了许久两张漂亮脸蛋,总算把下面跪着的两个褴褛战俘同传说里的‘北梁双璧’对上号了,满意地点点头。 设想了一番伪梁那边的皇帝老儿痛失了这么一对珠玉般的爱儿爱女,该是如何的捶胸顿足,他心情更为愉悦,当即开口询问齐啸,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齐啸却也不同皇帝客气,立刻单膝跪下,与皇帝回禀说,边关征战乃职守分内之事,他别无所求,只愿求赐明玉公主。 皇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当场允了。 便有宫人过去,解了明玉公主的手铐脚镣,只剩捆住手腕的绳索没有除去,将她带到齐啸身边跪下。 琅琊王就没这么走运了。 午门献俘仪式完毕,按照惯例,下一步便是将俘虏拉去菜市口,当众斩首,展示大国声威。 对于今日下场,琅琊王早有准备,面容平静到麻木。 明玉公主听了圣旨,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叫,就要扑过来哥哥这边。齐啸一把将她扯住了。 下一刻,他却没有如众人意料般,将明玉公主顺势抱起来;反倒拉扯着她捆缚手腕的绳索,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牵狗一般,拖着明玉公主出了宫门。 明玉公主踉跄跟在齐啸身后,几次站不稳扑在地上,又被绳索扯着往前拖行,哭得撕心裂肺,直到人影消失不见,凄厉的哭声依然从宫门外遥遥传进来。 在场百官人人变色,相顾骇然。 皇帝在高处看得真切,却是纵声大笑,赞了句,“真男儿也。” 洛臻和宣芷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觉得一阵透彻骨髓的寒意,从心底升腾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想着,若是有一日,颍川国战败,国破家亡,颍川境内青春年华的女孩儿们,是否也会如那明玉公主一般,被虎狼军士无情掠走为奴,成了点缀‘男儿气概’的祭礼。 -- 第165页 宣芷悄然伸手,捏了捏洛臻的手。 洛臻用力回捏了一下。 两人无声对视,微微点头,目中均是坚定不移。 除了皇帝身子乏了,懒得亲自前去观看斩首,在场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连同临时被拉来的外臣宣芷和洛臻,统统都得去菜市口,“瞻仰大国声威”。 午时三刻,检验琅琊王身份无误,主刑官一声令下,可怜身份尊贵的皇室骄子,在异国他乡奔赴黄泉。 当晚,宫中果然设庆功宴,大宴功臣。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均赴宴。 皇帝兴致极高,酒过三巡,他亲自举杯敬酒,高声对在场重臣道,“此次边关大捷,首功要数齐大将军运筹帷幄,勇武叩关!次功归于惊风司勘察军情,协同作战!诸位卿家随朕一同满饮此酒,以贺功臣!” 齐啸携麾下诸位将领起身,周淮携麾下诸位主事起身,各自敬酒。 皇帝眯着眼睛笑看席间热闹场面,用手点了点祁王,呵呵笑道,“齐大将军勇猛首功,已经从朕这里领走了赏赐了。吾儿可想好了,今日要什么赏赐。” 周淮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抬起眼,眼角余光扫过旁边坐着的楚王。 楚王对他微微点头,使了个眼色。 周淮便在席间再度起身,对皇帝恭谨回禀道,“儿臣确实已经想好了想要的赏赐,只是不敢开口,唯恐父皇不悦。” “哦?”皇帝想了想,“你且先说说看。” 席间的喧闹声安静了下来,就连丝竹之声也停了,在座众人听祁王缓缓开口道, “儿臣此时最大的心愿便是,求娶雁郡洛氏嫡女公子,洛臻。” 方才周淮说出‘唯恐父皇不悦’六个字时,皇帝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如今听他果然开口求的是婚事,并没有如众人以为那般露出恼怒神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皇帝大笑道,“朕活了半辈子了,两边互相求娶的事,如今还是头一次碰到。” 他环顾宴席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高声道,“颍川国洛侍郎今日可在宴上?宣她进殿。” 办的是国宴,上京城所有的外臣都被邀请赴宴,洛雅之当然也在。但外臣的宴席开到了殿外的空旷场地上,她此时正在殿外喝风。 皇帝一声传唤,洛雅之起身入了大殿,在诸臣注视下,听皇帝带笑问了一句,“上次大朝会时,洛侍郎代洛氏嫡女公子向我儿祁王求亲。不想我儿亦有此意,实在是两边情投意合哪。女方提亲总归不妥,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朕代我儿祁王,向洛氏提亲!洛侍郎意下如何。” 洛雅之从容行礼,在皇帝期盼的眼神中,徐徐吐出一句话,“臣以为,不妥。” 皇帝:“……” 周围准备着上前恭喜的众大臣:“……” 皇帝的脸色难看起来,“如何不妥了?距离上次大朝会才几日?洛侍郎刚刚亲口提的亲,就出尔反尔了?” 洛雅之笑道,“陛下误会了。微臣说的不妥,并非是祁王殿下与舍妹的亲事不妥。诸位听臣一言。”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视线中,只听她侃侃而谈道, “夫者,主也。妻者,从也。正所谓‘夫唱妻随’。如今舍妹就在上京城中,若是洛氏提亲,迎娶祁王殿下,舍妹在上京城中迎亲,祁王殿下随舍妹归返秣陵都,理所应当,并无不妥。但换成了陛下向洛氏提亲,迎娶舍妹……那舍妹是要随祁王殿下嫁入上京城的呀!” 皇帝自以为听明白了,沉着脸色道,“所以洛侍郎的意思是,洛氏嫡女公子只能娶亲,不能嫁与我儿为妻?!那这桩婚事是不成了——” “非也非也!” 皇帝话音未落,洛雅之便矢口否认,“陛下误会了!并非舍妹不能出嫁!微臣的意思是,舍妹不能在上京城,祁王殿下的地界出嫁!若是祁王殿下有意迎娶舍妹,需得按照规矩,舍妹先回秣陵都待嫁,祁王殿下遣媒人登门提亲,这才是洛氏出嫁的规矩!” 皇帝终于彻底听明白了,脸色缓和下来, “原来是出嫁的规矩问题。唔,说的有理!总不能在夫家的地界出嫁。是该回娘家待嫁。”自言自语说到这里,皇帝抬高语气,就要吩咐下去。 “来人,传朕口谕,洛氏嫡女公子洛臻,在泮宫游学数年,也该学成归国了——” 席间,楚王原本在悠闲喝酒,听到皇帝说出‘学成归国’四个字,手突然一抖,酒杯里的酒泼到了地上。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转过脑海,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皇帝的口谕还没有传下去,楚王疾步抢出人群,高声道,“父皇,万万不可!” 皇帝露出愕然的神色,在座诸位大臣纷纷转过头。 周浔厉声道,“父皇千万不要中了此洛氏贼的伎俩!儿臣终于听明白了,她巧舌如簧,乃是声东击西之策!应允老五和洛臻的婚事是假,敬端公主归国是真!父皇你想,只要洛臻开了‘游学归国’的先例,公主就能理所应当归国了!” 洛雅之脸上露出茫然迷惑的神情,无辜喊冤,“微臣冤哪!微臣分明再说舍妹回返秣陵都待嫁的事!好端端的,楚王殿下说什么呢!” 周浔转过身来,指着洛雅之喝道,“你以为你的诡计会得逞!想要设计放公主归国,需得过了我这一关!” -- 第166页 话音刚落,只听大殿中砰然一声巨响。竟然是皇帝砸了手中的酒杯。 皇帝脸色阴沉,如乌云罩顶。 “说说看,敬端公主归国与否,为何需要过你这一关?!” 楚王一惊,意识到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急忙出声辩解道,“父皇有所不知,儿臣对敬端公主她,她——” 皇帝蓦然暴喝道,“闭嘴!你以为朕不知道什么?你的那点小心思,朕全都知道!” 皇帝发了脾气,在场宫人齐齐跪伏在地。丝竹声戛然而止,群臣鸦雀无声。 众人屏息静气,只见皇帝伸手一指长身玉立、安静站在席间的祁王,对在座群臣道, “朕这个小儿子,向来是个老实的。叫他做事他便尽力做事,吃苦受累也不吭一声。他喜欢洛氏那嫡女也有不少年了,朕一直看在眼里!洛氏提亲,要迎娶他这个亲王,他居然当场同意了!惊风司立下了大功,今日朕问他要什么赏赐,他果然要的是迎娶洛氏嫡女。朕的老五,为人,当得起一个‘纯’字!” 他又伸手一指立于席间中央的楚王。 “朕这个三儿子,想法多!心眼多!他喜爱敬端那丫头也不少年了,从没有当面开口同朕提起过!” 楚王额前的冷汗唰地下来了。 “父皇!儿臣虽然没有当面提起过,但儿臣对宣芷公主也是一般的真心实意——” 皇帝冷笑,“你的真心实意,只怕是朝野四下活动,拉帮结派罢!这些日子,你夜里可拜访了不少人哪。你忙得很!” 皇帝犀利的视线扫过席间的文武重臣。有不少心虚之人不敢对视,纷纷垂下头去。 楚王的脸色变了。 他立刻上前几步,在皇帝案前跪下,“父皇明鉴,儿臣这些日子确实做了傻事!儿臣、儿臣私下拜访了几位大人府邸,只是因为不舍敬端公主归国——” “你若真不舍公主归国,便学你的弟弟,到朕面前来好好地说,求朕出面,向颍川国主提亲,求娶公主!”皇帝勃然大怒,指着楚王的鼻子,厉声喝道,“而不是私下里活动,在朕面前一字不提!” 他越说越怒,抬手摔了金杯,巨大的金樽滚落地上,酒水溅湿了楚王的衣摆。 皇帝指着楚王斥道,“朕的老三,心思不正!” 楚王脸色苍白如纸,跪在皇帝案前不起。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 眼看皇帝勃然大怒,就要拂袖而去的时候,祁王端起案上酒杯,轻声慢语劝慰道,“父皇息怒,齐大将军麾下诸位将军还在等着父皇恩赏。颍川国洛侍郎也在等候父皇旨意。” 皇帝猛然醒悟过来。 他深吸口气,吩咐楚王退下。 众多内侍急忙膝行过去擦拭地面,更换几案酒席。 洛雅之轻巧几句话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在旁边冷眼看了场好戏,偏偏得理不让人,还凑过去道,“陛下给句准话罢。舍妹洛臻如今尚在泮宫,可否提前结束游学,回秣陵都待嫁——” 皇帝发了一场脾气,隐约感觉太阳穴左侧开始作痛起来,只怕头痛旧疾又要发作。他伸手按着额头,勉强道,“此事交与礼部与鸿胪寺,洛侍郎自与相关官员商量具体事宜。退下罢。” 又强撑着封赏了诸位边关将领和惊风司主事,勉强维持着庆功宴的合乐场面,散场了。 但皇帝今日石破天惊的那句:“朕的老三,心思不正,”不到半日,早已在世家高门间流传了开来。 众人私下里感叹着,莫非风向又要变了。 但楚王殿下在朝中经营了多年,早已是朝野公认的未来储君,文武重臣里,十个有七个已投了楚王麾下。 再看祁王殿下,虽说手里的惊风司震慑朝堂,但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一把暗刃。 更何况,祁王殿下之前还同意了嫁去秣陵都。 ——明摆着无意于储君之位嘛。 一时间,上京城中暗流汹涌。 各大氏族纷纷摆出中立的态度来,对敏感的立储话题避之不及,唯恐一个不留神,整个家族都填了进去。 楚王却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第二日起,听说皇帝偏头疼发作,他每日固定前往宫门外递牌子求见,奉汤侍疾。皇帝头疼得心浮气躁,对着床前的儿子破口大骂,楚王硬生生忍着,不知从那处学来了按摩头皮的手法,每当皇帝头疼难忍,他便一边捱着骂,一边替老爹按摩头皮。 如此侍疾了七八日,皇帝对三儿子的态度和缓下来。 这天午后,皇帝身子舒坦,难得推心置腹地对楚王道,“你啊,把那些暗地里的小心思收一收。朕以前便喜欢你行事大气,如今是怎么了。老五是你弟弟,为人老实,又能做事,日后可以做你的左膀右臂,你为何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以为朕不知道?朕全看见眼里!” 楚王心里痛骂,“老五的心眼儿多得跟筛子似的,老实个屁!我被他骗了十几年,你到现在还被他骗着呢!”嘴里一句话不敢驳,只管诺诺应是。 但得了皇帝掏心窝子的话,他便知道,老爹心里还是把他当做储君的。前些日子庆功宴上的话,是一时气话。 楚王心神大定,自此摇身一变,按照皇帝希冀的模样,在朝堂上兄友弟恭起来。与祁王见了面越发地亲热寒暄,措辞亲密,言行令人如沐春风。 -- 第167页 周淮见了三哥如此模样,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知道皇帝庆功宴上把自己和他作对比的那番话,终于还是成了两人解不开的心结。 周浔日后登基,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了。 上京城,再也留不得了。 这一日又是泮宫休沐,祁王府派人送信到甲字学舍,邀洛臻过府。 洛臻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进了城南祁王府的大门。 冯大管事又塞给她一壶酒,说五爷在正院独饮呢,正缺个喝酒的伴儿,洛君拿着酒过去正好。 洛臻知道周淮有时睡不着会喝点酒助眠,但今日时辰尚早,大白天的就喝上了,实在是怪事。 她有些担心,拎着酒壶直奔正院过去了。 周淮果然在喝酒。 靠在窗边,将窗户全打开了,上头的避雨帘子也卷起,任凭细密的雨丝从窗外飘进屋里,落进酒杯。 看这架势,已经喝了有一阵了。 洛臻过去把窗户关了一半,摸了摸周淮随意搭在窗边的半边衣袖,果然洇湿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喝上了。” 周淮用酒杯磕了下窗棂,示意她看窗外,“昨夜此处,接连来了两拨不速之客。” 洛臻一惊,探头出去看窗外。 此处窗下是一小片莲花池,连通着后湖的活水,此刻只见雨水点点涟漪,完全看不出昨夜来客潜伏的痕迹。 “都是什么来头?可探明了?”洛臻追问。 “头一波人眼生,进来时便被顾渊发觉了,但他们自己不知道,过来探查了两刻钟,静悄悄退走了。反追过去,发现是三哥派来的人。第二波么,是老熟人,父皇身边的高陆行。昨夜他跟顾渊当面撞上了,尴尬可不小。”周淮淡淡道。 “前有狼后有虎。”洛臻感慨了一句,“局势一年比一年凶险,你行事千万当心。” 周淮平静道,“上京城的局势其实每年都差不多,之所以一年比一年凶险,是因为我蹚到水深处了。——此地不宜久留。” 洛臻斟酒的姿势顿了顿,继续倒酒。 “此地不宜久留,难道还有更好的去处?抛下好不容易培植的势力,一走了之,只怕会更凶险。“ 周淮接过酒杯,啜了一口,“你说的不错,击水中游,半途而废,退去其他的地方,无论是边关,乡野,还是封地,只怕都难以善终。但只有去一个地方,大约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洛臻应声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两天肝了2w字,作者枯辽……今天一更,明天照常更新 第88章 两人对视了一眼,周淮点点头,肯定她的猜测。 “随你去颍川国,秣陵都。” 洛臻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举杯一饮而尽,把空酒杯扔到窗外头的莲花池里。 “五爷确定?那还等什么,咱们就走呗。一起回秣陵都!” 正要连酒壶一起扔进池塘时,周淮抬手拦了下来,接过酒壶给自己半满的酒杯又斟上了。 “我想清楚了,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想清楚了。” 洛臻一愣,“我?我不用想,很清楚。” “当真?”周淮轻声反问了一句,“那我问你,我随你回秣陵都,以什么身份走?” “自然归入洛氏,以嫡宗子正妻身份去了。” 洛臻不假思索地道。 周淮摇头,“父皇好颜面,绝不会同意。必须是以东陆皇室名义,向洛氏提亲。” “行吧。”洛臻倒无所谓,从善如流地改口。 “那就按我姐的说法,我回秣陵都娘家,你跟过去提亲呗。等你人过去了秣陵都,以后什么时候再回东陆,回不回东陆,那就看你自己了。” 周淮微微一笑,“果然想得清楚。” 他转过身去,看了眼窗外的雨势,“今日天色不好,雨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我看你不必急着回去泮宫,晚上吃完留宿罢。” 如果是换了平日,洛臻就应下了。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窗外的雨,还是屋内的人,桌上的酒,都和那夜实在太像。 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升起来了,洛臻的脖颈耳垂不自觉有些发热。 她怕自己多心,特意多问了一句,“好。——还是在东跨院?” 周淮侧过身来,泰然道,“留宿正院。” “……啥?“洛臻怀疑地掏掏耳朵。 周淮捏着酒杯,平静地重复了一次,“留宿正院。” 短短四个字,却仿佛鼓槌敲打在巨大皮鼓上,洛臻的心剧烈一跳。 “怎么突然就……大白天郑重其事的邀我过来,说到最后,就跟我说这事?”她强做镇定地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儿呢……” 周淮瞄了她一眼,视线又转回去了,继续望向窗外的绵绵雨势。 “此事不算大事,还有什么算大事呢。你须知道,‘你随我来’,’我随你走’,不是上嘴唇一搭下嘴唇,轻轻巧巧吐出的几个字,而是你我的一生一世。我当真随你入了秣陵都,日后我们相处,便再也回不去从前的同窗赏月,把臂同游。今晚试一次,你若是能接受,我们便想办法去秣陵都;你若是不能接受,此事从此不必再提——” 不等他说完,洛臻立刻道,“好!” 周淮:“……” 自从上次纸鹤之事后,洛臻再也听不得‘此事不必再提’这六个字了。她心一横,大声道, -- 第168页 “是你的话,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留宿就留宿。就今晚!” 大开的东边窗外传来一阵欲盖弥彰的咳嗽声。 只听顾渊在外头喝道,“你们几个,不要站在窗下!都出去!站在院墙外值守!” 凌乱密集的脚步声匆匆远去了。 周淮:“……” 洛臻:“……” 周淮扬声吩咐外面,“顾渊,关窗。” 片刻之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进来,把东边窗户关上了。 外头没人了,周淮这才开口,再次同她确认:“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简简单单便与我说好?” 洛臻心里有点怂,但是谁也别想从外表看出她怂。她立刻斩钉截铁地道:“听清楚了。你想同我睡,我答应你了!就今晚!” 周淮:“……” 对着这种反应,一时间他也十分地无语,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修长有力的手指搭在窗棂上,食指屈起,按照平日里思索时的小习惯,无意识地轻轻敲了敲。 洛臻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周淮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上。 她想起了上次游船时,自己被他咬了指尖、心慌洒了满桌子瓜子的事。 从小到大,只要心一横,天下没有她洛臻做不了的事。 她舔了舔唇,把那只搭在窗棂上的手拉过来,带着点报复心理递到嘴边,在虎口处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周淮果然猝不及防,手指本能地微微一蜷。 “做什么?” 洛臻报复成功,靠在窗边哈哈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道, “行了,五爷,都说智者多虑,可不正是说你么。你看,就算不去秣陵都,咱们也回不去从前的同窗赏月,把臂同游了。” 周淮一怔,摸着虎口处一排整齐的牙印,将这句话反复思忖了几遍,终于微微地笑了。 “说的极是。那,我们便定下……去秣陵都?” 洛臻郑重地道,“去秣陵都。” 绵绵不断的细雨中,周淮眉眼舒展,带着罕见的放松神情,将酒杯放在窗棂上,对洛臻伸出了手,“过来。” 洛臻从善如流,立刻靠近过去,鼻尖在下巴处蹭了蹭,仰起头,啪嗒,在周淮的唇边亲了一下,回味地舔了舔唇。 周淮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细微的笑意,“跳过来就啃,怎么跟玉奴似的。” 洛臻呸了一声,“说谁是玉奴呢。玉奴哪能跟我比——” 一句话没有说完,周淮已经托着她柔韧的腰肢,把她往前一拉,宽大的锦袍遮住了两人的头脸。 西边窗外的雨势渐渐大了,雨丝扫进了屋里,洇湿了窗边的袍袖下摆,没有人理会。 东边关闭的窗户外传来了一声干咳。 洛臻被惊动,掀开了宽大的袍袖,回头看了看,怪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自己的唇角, “顾统领他……还在啊?” 周淮扫了紧闭的窗户一眼,“无事。” 手指在嫣红微肿的唇瓣处反复摩挲着,又低下头去,火热的唇辗转碾压。 又是啪嗒一声轻响,有人从外头敲了敲窗户。 顾渊的声音从外面道,“五爷……方才又逮到了一波偷窥王府的探子。” 周淮沉默了片刻,走过去打开了东边窗户。 他的表情没什么波澜,沉下去的声线却罕见地显露出不悦的心情。 “前来偷窥的探子又不是头次遇上了。如何处置,难道次次要来问我。” 顾渊尴尬地站在窗下,赶紧补上原因。 “此次逮到的探子,与以往都不同。他们是……呃,听风卫。” …… 被逮个正着的两名听风卫同样满脸尴尬。 王府少有人来的一处偏院的厢房里,两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洛臻面前,急忙分辩道,“洛君见谅,此次行动,乃是洛侍郎吩咐的。臣属等只是奉命行事啊。” 洛臻伸手按了按作痛的太阳穴,“你们行啊,别人都是夜里前来窥探,你们大白天的就跑过来了。说罢,我姐叫你们来盯谁。他,还是我。” 两名听风卫异口同声道,“洛侍郎吩咐,过来查探祁王殿下和洛君的进展到如何了。洛侍郎的原话说,洛君是个看起来精明的,祁王殿下是个心里头精明的,叫臣属们仔细盯着,莫要叫洛君吃了亏,被人骗了。” 偏院厢房里,端坐着的祁王掩饰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装作没听见。 洛臻被这俩憨货给气笑了。 “行啊,你们倒老实,我一问就直接招了。也不怕我姐问你们的罪。” 两名听风卫立刻坦白,“洛侍郎的原话,万一失了手,立刻当着洛君和祁王殿下的面实话实说。若祁王殿下对洛君是真心,臣属等说完,祁王府就会放人了。” 身后坐着的周淮听到这里,把茶碗合上,感慨了一句。 “无论你们今日过来所图为何,洛侍郎如此说法,我除了立刻放人,似乎没有第二路可以走了。” 当即招顾渊过来,当场解绑放人。 洛臻却拦着那两名听风卫不放,“你们到底查探到了什么?说说看,回去之后,怎么回复我姐?” 两名听风卫互看了一眼,一个呐呐地道,“那个,实话实说呗……洛君和祁王殿下,好着呢。” 另一个更机灵的,又赶紧补了句,“恭祝洛君和祁王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 第169页 洛臻:“……” 得了,方才在正房里做的,全被人看进眼里了。 她伸手捂住脸,掉头就往侧院外走。 周淮脸上却显出满意的神色来,“如此回复甚好。你们原话回复洛侍郎即可。”说着站起身来,跟在洛臻身后出了侧院。 但经过这场的不速之客来访,之前在正房里的旖旎气氛被半途打断,还被听风卫看进眼里回禀给自家姐姐,搞不好过两天宣芷汪褚他们都知道了,洛臻想起来就觉得丢脸,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了。 周淮哄了半日,也没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只得吩咐人送酒席到正院花厅,两人用了膳。 “公主游学归国之事,还有五六个月的期限,本来可以徐徐图之。但庆功宴上三哥当众闹了一场,已经提前被捅了出来。短期之内,这件事在父皇面前绝不可以再提。”周淮如此说道。 洛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但之前洛雅之同她说的国主病重、抱病视朝之事,令她如鲠在喉。 她试探地问了句,“你的惊风司,近日……可传来什么颍川国的大消息?” 周淮想了想,“惊风司活动的范围主要在东陆两国,颍川国涉足不多。怎么了,你可是想要知道雁郡洛氏那边的消息?” 洛臻松了口气,急忙说不是,思前想后,同祁王交了半个底。 “秣陵都最近有些事。公主游学归国的日子,可能等不及五六个月那么久。这也是为什么我姐上次在湖心岛守株待兔,一定要同五爷搭上话。——当真没有办法活动一下,早些日子归国么?哪怕早一两个月回去也是好的。” 周淮沉思道,“如今的局面,你归国不难,公主归国不容易。父皇心意不明,三哥这边只怕会想方设法拦阻,早些归国是不要想了。大家好好谋划,能按部就班顺利归国,已经是万幸之事。” 当晚哄人留宿正院的谋划到底落了空。 周淮试探着再提了一次,洛臻当场就跑了。 入夜亥时,她纵马回城西,以右军禁军统领的铜牌叫开了泮宫大门,趁着天色漆黑,蹑手蹑脚进了甲字学舍。 不料刚走到水榭回廊,迎面便撞见了巡视的汪褚。 洛臻想起被早前听风卫窥探的尴尬,不知道汪褚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脸上隐约发红。 她干咳了一声,过去正要说话,借着汪褚手里提的灯笼微光,却见他双目红肿,眼下隐现血丝,竟像是哭过了。 洛臻大吃一惊,立刻迎上去问,”汪统领,怎么了?” 汪褚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眼角,引她往宣芷的学舍处走。 “洛君总算回来了。早上传来的消息……国主薨了。” 洛臻猛地顿住了步子,脑中一片混乱,嗡嗡作响。 汪褚示意她不要停步,边走边继续道,“国主是三日前薨的。路上传递消息用了两日一夜。至今秘不发丧,除了三位内阁阁老,秣陵都没有其他人知道,只说是病了,王驾移去离宫修养。” 洛臻沉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心念一转,她猛地想起听风卫莫名其妙窥探之事,惊道:“那祁王府逮到的听风卫……?” 汪褚道,“是去唤你回来的。” 第89章 汪褚一边快走一边与她解释。 “公主本来想遣人直接去祁王府把你召回,但随即想到,之前你去了祁王府那么多次,我们从不去找人,今日突然去把你找回来,怕祁王起了疑心,便让听风卫暗中过去东跨院唤你。没想到……咳咳,你在祁王殿下的正院里……” 洛臻默不作声地听着,加快了脚步往宣芷学舍走。 两人的脚步声在静谧的黑夜中很清晰,刚刚走到门口,宣芷的房间从里掀起了隔帘。 洛雅之的声音传出来,“你可算回来了。进来罢。” 宣芷果然哭过了。 她端坐在主位,双目通红,眼皮浮肿,唇色发白,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但她的眼眸极亮,眸中仿佛有点燃的熊熊火焰。 见洛臻匆匆进来告罪,宣芷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不大的学舍内,除了宣芷外,谢兰也在此处。 洛雅之穿了身听风卫的服饰,头盔放在桌上,显然是趁天黑假扮身份混进来的。 众人见了面,依次坐下,洛雅之直接开门见山道,“意外突生,国主驾崩,群龙无首。殿下必须尽快回国。” 这点众人并无异议。 但对于宣芷如何归国,问题很大。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与礼部鸿胪寺诸位相关官员交结得很顺利。钱财送到位了,人情也有了。如果按部就班,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时间——”说到这里,洛雅之顿了顿。 就如祁王之前私下里说的那样,走正路子,首先要等到三年游学期满,也就是今年十月,以公主的名义正式写下结束游学的文书,上报鸿胪寺,一层层的审核,交由皇帝拍板定夺。 就算一切顺利,皇帝点头,只怕也会拖到明年开春了。 众人商议了许久,权衡利弊,否决了所有的正式途径,宣芷最后一锤定音, “不能让南梁朝廷知晓。换别的办法。” 众人沉重地互看了一眼。 别的办法…… 只有私逃了。 洛雅之看看双目通红、神情憔悴的宣芷,“未通知南梁朝廷,私下出逃,若是失败被抓回来,只怕公主有性命危险。” -- 第170页 宣芷面无表情道,“性命乃是小事,家国才是大事。” 洛雅之转过头去,看了看汪褚。 “汪统领,协助殿下出逃,贴身护卫的职责,是你的。她在,你在。她出了事,你直接自尽罢。” 汪褚沉声道,“愿为公主效死。” 洛雅之转过头去,看了看对面的谢兰,叹了口气。 “谢公子。”她轻声道,“此行凶险,你来时便是知道的。但之前我们总怀着侥幸的想法,若是国主那边能拖个半年,若是公主这边活动得顺利……但如今,已经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了。” 洛雅之顿了顿,“谢公子,你掩护公主出逃。无论出逃成功与否,你……会留下来。” 谢兰神色平静地回道,“兰早有准备。愿为公主效死。” 宣芷的神情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将头转向远处。 洛雅之却并无什么触动感伤的表情,视线再度转过去,带着几分估量神色,盯住了洛臻。 “阿臻。这里变数最大的,便是你了。”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祁王殿下交好,他可以为你做到何等地步?” 洛臻直视着姐姐的目光,“我需要做什么,尽管吩咐下来。” 洛雅之沉吟片刻,环顾众人,“等下我便去上奏鸿胪寺,定于三日之后,南梁朝廷举行大朝会的日子,岁贡队伍启程回返秣陵都。这是掩护殿下回国的最好的机会。但是队伍庞大,目标明显,礼部、鸿胪寺官员众多,总有我们无法收买的人物,会仔细检查队伍里的每个人,每辆车马。——明知如此,但依旧值得博一搏。” “让殿下藏身车马之中,粮草之下,被搜查出来的机会极大,非常危险。因此,不如让一个人假扮‘殿下’,明晃晃地出现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在场的南梁官员看在眼里,有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反而安全。” 洛臻听得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假扮公主,站在送行人群里?但我跟公主相貌身高都差得多,旁人一眼便看出来了……” “洛君误会了。”一直安安静静的谢兰接口道,“假扮公主,站在送行人群里的,是我。” 洛臻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上下打量谢兰。 “你的个头跟公主差了好多,如何能——” 谢兰当众将脚下穿的登云履脱了下来。 洛臻哑口无言。 外表看起来寻常的登云履,内里垫得鞋垫足有三四寸。 谢兰入京这么多日子,居然都如踩高跷般穿着鞋子。 “兰身为男儿身,自幼身量矮小,相貌阴柔,学识也比不得各位兄长,在家族中不得族老看重,入仕无门。近年上门提亲的,都是求聘为男妻。” 谢兰平静地道,“若是今生不得入朝堂,只能嫁为男妻,不如为公主入帐侍君。此次得知有机会跟随公主身侧,哪怕是刀山火海,兰今生也值得了。” 洛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谢兰的肩膀。 “别妄自菲薄。你来上京城走一遭,就冲这份胆量,我们都会记得你。” 谢兰一愣,随即露出淡淡的感激笑容。 洛臻随即转向洛雅之,“谢兰假扮公主,就算身材差不多,穿上公主的衣裳头面,梳好发髻,描眉装扮,远看唬人够了,但毕竟相貌不同,不能凑近看。怎么办?” “下面就需要你出面了。”洛雅之肃容道,“想尽办法,拖住在场所有认识公主的人,叫他们不要走近说话。” 此事做起来不容易。洛臻当即陷入了沉思。 送行外国使节是鸿胪寺的差使,身为鸿胪寺主簿的华正筠肯定是在场的。 鸿胪寺其他官员与宣芷公主并不熟悉,远远地唬人应该够了。 就是不知道楚王会不会来。 如果楚王不来,她一个人拖住华正筠,问题还不大。 如果周浔赶来了……她多半拦不住。 她当即把心底的疑虑提出来。 宣芷听了,面容极为平静地回了一句。 “洛侍郎特意选了南梁大朝会的日子返程。按理来说,他不会来。若是他当真来了……那便是天意弄人。注定让我死在他手上。” 洛臻听得浑身一个哆嗦。 如果说天意弄人的话…… 他们头顶上悬着的所谓天意,踏马的不就是一篇虐死女主的大虐文吗! “那就假设楚王会来,想办法安排应对。”洛臻立刻说道。 洛雅之赞许地点头,“提前设想最糟糕的局面,总是比较妥当。现在就让我设想一下最糟糕的局面。” 她想了想,轻描淡写道,“送行当日,楚王来了。阿臻没有拦住他,他看见了咱们公主,一定要过来同她说话。然后就发现她是谢公子假扮的。咱们公主假扮谢公子,正在归国队伍里呢。楚王勃然大怒,拔剑当场刺死了谢公子。公主,阿臻和我当场被拿下,以叛逃罪一同斩首。汪褚逃脱,意图劫法场失败,死在法场外头。咱们都死完了,秣陵都那儿国主的丧事也隐藏不住了,朝堂大乱,南梁皇帝老儿趁机发兵,吞并国土。咱们颍川国百年国祚,没了。” 在场所有人:“……” 洛臻:“……” 洛臻沉重地拍了拍洛雅之的肩膀,“够了,姐。别说了。你这乌鸦嘴万一成了真,我死了也不放过你。” -- 第171页 洛雅之冷笑,“你当我开玩笑么?不,我说的,极有可能成真。一步错,步步错,身死国灭,哪里是闹着玩儿的。” 她倏然抬起眼,两道锐利的视线直视洛臻,“你现在该明白了罢。这局棋里,最大的变数不是你,而是祁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务必说动祁王。岁贡队伍返国当日,若能调动他的惊风司力量,助我们一臂之力,则此事可成。” 洛臻张了张嘴,想反问一句,“祁王出手帮助了我们,事后他怎么办。帮助属国的王储叛逃,那他自己……不也是叛国重罪吗。” 想起汪褚和谢兰惊心动魄的那句‘愿为殿下效死’,想起洛雅之的那句‘身死国灭’,她终究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说。 商议完毕,众人起身。洛雅之还是那身听风卫的服饰,在汪褚的陪同下,乔装出去了。 宣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谢兰回自己的学舍。 第二日早上,洛臻帮公主去学馆里告了假,怀着重重心事捱了半日的课程,回自己房间里坐了半日。 从未经历过的重大变故就在面前,人前还能强作镇定,如今只剩单独一个人,心乱如麻。 三年前,国主临行送别时的音容笑貌依稀在眼前。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宣芷苍白憔悴的面容,熟悉的一双眼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耳边反复回荡着谢兰和汪褚那句平静的‘愿为殿下效死’。 又过一会儿,耳边又响起她今日才与祁王说的那句:‘我们回秣陵都。’ 她一咬牙,牵马出去,直奔城南祁王府。 …… 周淮从宫里回来王府不久,身上刚沐浴过,换了身轻薄衣袍,头发还没有干。 洛臻风卷残云般闯进来正院的时候,他刚得了消息,来不及戴冠,只得匆忙地拿了根乌木发簪簪住了头发,开了房门。 两人在正院的院子里迎面碰了个正着。 “今日是怎么了?这般火烧火燎的。”周淮诧异地问了句。 洛臻一把扯住他的袍袖,拉着他径直奔去正房,两人进了门,她反手把门关上了。 顾渊本来紧跟着护卫祁王的,一见洛臻这个架势,吓了一跳,只怕他们当场干柴烈火,闹出大动静来,当即吩咐跟随的亲卫左右散开,退出正房檐下十丈开外。 周淮被洛臻拉着入了内室,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好气又好笑,往回拉扯自己的衣袍,“虽说昨日未能成事,今日你也不必如此主动……” 洛臻挥退了几名内室洒扫的侍从,打量房里再无旁人,二话不说,把周淮往宽敞的床榻里一推。 周淮跌坐在床头,露出惊愕神色。 洛臻动作极快,片刻之间,已经解了两边的钩子,把帷帐粗鲁地往下拉。层层的轻纱帐垂落下来,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她深吸口气,甩了靴子,拉扯住周淮的单薄衣襟,亲了上去。 熟悉的松叶冷香又弥漫了过来,将她笼罩在其中。 朦胧纱帐中,两人喘息着交换了个热吻,洛臻伸手就要扒周淮的衣袍,周淮伸手挡住了。 “今日到底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出不对,“你神态动作都不同寻常,整个人又急躁,又莽撞。——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别犯糊涂。” 洛臻催促道,“别问那么多扫兴的废话!把昨日没做完的事做了,我们再说话!” 周淮却不愿意了。 “你把事情先说清楚。”他坚持道,坐直起身,伸手把帷帐帘子又挂起来了。 洛臻全凭心头憋着的一口气强撑着,被周淮阻挡了片刻,那口强撑起来的气势就泄了,她沮丧的坐在凌乱的床褥间,扒拉了几下自己凌乱的乌发,拢到耳后去。 “别问了。”她最后沮丧地道,跳下床,趿着鞋就往门外走,“当我今天没来过。” 周淮坐在床头,并不阻拦,却出声吩咐门外的顾渊。 “把正房门窗都打开,通通风。再备盆冷水,洛君若是坚持出院子,就当头泼过去,让她发热的脑子清醒一下。” 洛臻:“……” 第90章 洛臻见了门外果然四处准备水桶的架势,深吸口气,砰的把门又关了,抬脚走回内室。 周淮从床上起了身,整理好了身上揉乱的衣裳,站在大开的窗边。 “脑子清醒了?现在可以说了罢,今日是在哪儿吃了春|药了?” 洛臻郁闷地道,“春|药个屁,我就是想着昨天亲了一次,感觉还不错,过来再试试呗。正所谓急色熏心,没听过么。“ “当真是因为急色?“ 周淮难得淡淡嘲了一句,”我看你刚才那架势,仿佛将士辞家,萧萧离别,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怎么,在上京城游学了两年半,终于想通了,要入宫去行刺父皇了?” 洛臻扶额。 “行刺个屁!要行刺你老爹我早去了!算了,你别问了。” “哦,原来不是要去行刺父皇。”周淮点点头,“三哥还不值得你赌上身价性命去行刺。那么想必是公主那边有大事了?” 洛臻伸手把他的嘴捂上了。 “叫你别问了!” 周淮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明白了两三分。“果然同你家公主有关的事?” 他走去桌边,拎起紫砂茶壶倒了杯尙温热的茶,递给洛臻:“静静心,慢慢与我说。” -- 第172页 洛臻一时失态,满腹愁绪就被猜中了一半,整个人也绷不住了,沮丧地端过茶杯,当作喝酒般,一口喝尽。 思前想后了许久,她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害,你别问了,烦!” 冯大管事听说正院吵了嘴,晚膳时特意准备的都是洛臻平日里喜爱的菜式,满满当当摆了满桌子。 洛臻却根本没发现。 她食不知滋味地用完了半碗饭,放下了筷子,端过茶盏漱口。 一抬起头,发现对面坐着的周淮也放下了筷子,盯着她看。 “这就吃好了?”洛臻诧异地打量了几眼周淮面前放着几乎没动的碗碟:“咱们虽说不必学子昂的饭量,但也不至于学起你家七妹,进食跟小鸟似的了?” 周淮吩咐随侍撤席,没接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还有心情说笑,看来事情不至于太糟?——还是说,事情虽然已经很糟了,但你想着,大不了就是挨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洛臻噎了一下,没说话。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洛臻站起身来,“晚膳用好了,我回去了。过几日再来。” 周淮叫住了她。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日早上,你姐姐向鸿胪寺递了返国文书。晚上你就心事重重地跑过来了。怎么这么巧。你心里的事,与你姐姐的使节队伍返国之事,是不是有关?” 洛臻才走了两步,突然听他提起‘返国’两个字,心跳几乎骤停,脸色当时就变了。 她本能地跳去大开的窗口处探查,视线左右扫过,看到十丈方圆都没有人值守,这才放下心来,把几乎跳出喉咙口的那颗心放回了胸腔里,反手关了窗。 周淮原本就是出言试探,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他走去桌边,拎起紫砂茶壶倒了杯尙温热的茶,递给洛臻。 “不经父皇恩准,私自叛逃离境,抓回来必定斩首示众。你家公主是个胆大的。喝点茶,压压惊。此事你参与多少。” 洛臻却死也不肯与他说。 最后实在被逼急了,她站在窗边,憋着满肚子气道,“今晚我真的来错了。是我脑子发热,想着这辈子都活到二十了,居然还没跟人入过内室,真特么的窝囊。昨天我大晚上的跑什么啊!我应该直接跟你正院留宿,越想越亏,我就过来了……我特么还不如不来呢!早知道今晚过来一趟,你不肯跟我睡,又被你堵着门问口供,打死我也不来这一趟!!” 周淮:“……” 周淮:“行了,你今晚过来这一趟,至少让我知道了一件事。你心里藏着的,确实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做?你姐姐的岁贡队伍返程当日?” 洛臻:“……” 她反手又把关好的窗户再度打开了:“别以为叫人堵着门我就出不去!你再逼问口供,我就从这个窗子跳出去!” 周淮叹了口气,只得安抚性地摊开双手,表示他无意继续逼问下去,往后倒退了一步。 “行了,我不问了。那扇窗户下面是莲花池,你看清楚了再跳。我只说几句话,你听着便好。” 洛臻警惕地瞪着他。 周淮也觉得头疼,转回桌前,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把杯里的酒喝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你们冒偌大的风险去做,你不肯说,我也不敢妄自揣测。我只与你说一件事。三哥与公主虽然经常吵闹争执,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割舍不断,这些年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此次公主若下定决心——不论是私逃回国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只要离开了上京城,今生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三哥也不可能抛下大好前程,前往秣陵都寻她。日后他们两人便如头顶的参商两星,天各一方,只怕终生再无相见之日。——公主可想清楚了?” 洛臻靠在窗边,仔细地想了许久,点了点头,又感慨地摇了摇头。 以宣芷和周浔两人的身份,性格,无论中间过程如何波折,他们终究会走到‘天上参商,终不相见’的这一步。 原著也太虐了吧! “五爷的原话,我会与公主说。”她最后如此说道。 周淮便不再提了,换了个话题。 “你姐姐的岁贡队伍返程的日子已经定下了,我记得是三日后。可要我到场?” 洛臻心里剧烈地一跳,情不自禁抬起头来。 迎面撞见了周淮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她心里犹豫挣扎了片刻,还是一咬牙,“不用了。三日后是你们大朝会的日子。不好为了送行耽误了五爷的正事。” 周淮若有所思。 “三日后确实是大朝会的日子。——你姐姐特意选在那天,想必是希望前往城外送行的人越少越好?唔,只怕她会失望了。今日父皇随口点了三哥的差使,届时,他会同礼部鸿胪寺一同去城外长亭,给贵国岁贡队伍送行。” 洛臻:!!! 什么叫天意弄人,这就叫天意弄人! 存心要虐死女主的贼老天! 周淮见洛臻脸上血色唰地退了,显然心中忧虑过甚,又给她递过去一杯压惊酒。 “且放宽心,大朝会完了,我随三哥一同过去就是。” 洛臻哪里能放宽心。她听得更觉得糟心了。 -- 第173页 若是天意弄人,存心要他们这批人陷落在上京城中,那也是他们命数如此,躲逃不过。 至少,不能把不相干的祁王也搭进去。 洛臻立刻拒绝。“三爷去城外送行是担了差使,你跟过去做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当心被人弹劾。你别去。” 但周淮心里打定了主意,又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礼部已经在议我们的亲事章程了。日后我去秣陵都提亲,遇到洛侍郎便要改口唤姐姐。” 周淮捏着酒杯,对着窗外月色道,”既然如此,早些改口也无妨,你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去城外给姐姐送行,理所应当,无可厚非。” 洛臻:“……” …… 短短三日转瞬即逝。 到了岁贡队伍返国的前日,洛臻终于还是心里不安,怕上课时被同窗看出异常,早上向馆里告了病假。 到了中午,柳祭酒得了消息,知道洛臻今年第十次称病逃课,却躲在学舍里睡大觉,果然大怒,召她过去正殿,当着圣人的铜像训了足足半个时辰,罚她抄《礼》经十遍。 洛臻捧着大摞专门用来抄经的宣纸回了甲字学舍,真的磨墨动笔,开始认真地逐字逐句抄经。 抄经好。 手头有点事做,心神安宁。 下午谢兰过来,见了洛臻埋头在房里抄经,笑了笑,过来分了一半的宣纸,坐在对面,同她一起抄。 到了傍晚时分,在学舍里独自待了整日的宣芷过来找她,问她讨泮宫禁卫统领的铜牌,要出泮宫。 洛臻一惊。 宣芷要铜牌的意思,就是要晚回。 泮宫大门亥时关闭,卯时开启。这是百年传下的规矩,除非人命关天的大事,否则谁叫门也叫不开。 想要泮宫守卫临时开门,要么有皇帝谕令,要么泮宫左右禁军统领的铜牌。 洛臻急忙同汪褚一起劝她。 但宣芷不止坚持要出泮宫,并且连汪褚都不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抿着唇道。 最后汪褚跪下了,发誓说无论公主去何处,做什么,他都会烂在心里,绝不对第二人通传。但公主出行一定要带上他。 宣芷叹了口气,终于让了步。拿着洛臻的铜牌,带着汪褚出去了。 后来果然是四更天才回来。 汪褚也果然闭口不谈宣芷去了何处。 宣芷回来的时候,甲字学舍里依然亮着灯火,洛臻和谢兰都没有睡。两个人在水榭里对坐,埋头抄了整夜的《礼》经,抄的眼底都是细密血丝。 天色渐渐地亮了。 这一日,直接负责颍川使节队伍事宜的鸿胪寺主簿华正筠,大清早地便到了城外五里长亭送行处。 返程的岁贡队伍天不亮时便到了。 五六百人的使节队伍,带着无数的车马箱笼,带着皇帝此行赐下的厚重赏赐,人喊马嘶,在长亭外做最后的清点,队伍一眼见不到头尾。 洛雅之站在队伍最前头,今日穿了颍川国的绯红色三品官袍,含笑与华正筠客气寒暄片刻,亲自领着他,从队伍前头开始,一个个车马过去查验。 华正筠嘴上客气,带着鸿胪寺人手,挨个按照规矩仔细查验。 粮草车里,是否偷偷私藏了不能带出东陆的粮食草木种子; 随行人马与来时数量可相同;是否有混进队伍的敌国细作。 马车底板车轴里,可有暗藏了东陆军事情报舆图。 花了整个时辰,来回查验了两遍,已经到了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时分。 华正筠核对手使节名单,再次清点人数,还是没有找到最想在队伍里看到的那个人,不得不问了一句, “谢兰谢公子呢。我记得他会回随行队伍返程?怎么不见他来。” 洛雅之微笑道,“谢兰此时尚在泮宫。——华主簿稍等片刻,过一会儿,殿下会亲自送他来。” 华正筠不说话了。 宣芷公主和谢兰在泮宫走得近,三爷头顶上多了一片青青草原的事儿,他们这些亲近的人,谁不知道呢。 碍着敬端公主那句‘割袍断义’的威胁,三爷被人当面绿了,特么的连派刺客都不敢。 连带着他们这些身边亲信,最近的日子都过得糟心透了。 幸好这些日子反复向洛雅之施压,最后总算说动了洛雅之,带着谢兰返程归国。 华正筠心里默默念着,大家都不容易啊! 巳时刚过,官道远处出现了一辆宽敞马车。 听风卫汪褚统领亲自驾车过来,车里坐的显然是敬端公主。 华正筠站在长亭里,远远看着。 只见泮宫来的马车远远停在长亭外的队伍中段,汪褚跳下车去,扶着马车里的敬端公主下车。 敬端公主今日穿了身常见的正红色镶金线牡丹曲裾长裙,梳着常梳的随云髻,拇指大的明珠缀满了乌发,在阳光下反射着璀璨亮光。 敬端公主身后,依次从车厢里下来两个人。 头一个大剌剌直接撩袍子跳下来的,今日穿了身眼熟的银丝暗纹直裾,不必细看就是洛臻。 最后一个出来的男子,穿了身颍川国士子常穿的深色交领直裾,动作斯文,举止娴雅,显然是谢兰。 华正筠的目光紧盯着马车处,只见敬端公主站在车门旁边,与谢兰说了几句话,谢兰低头应下,倒退两步,对着公主长揖到地,转身走向队伍中间一处空马车。 -- 第174页 洛臻扶着敬端公主的手臂,转身坐回了汪褚的马车。 “两人分别得倒也干脆。”华正筠心里想着,“或许那入帐侍君的名头有名无实?三爷的头上,也许没那么绿?” 他提着笔,在手里的名单‘谢兰’处勾了一笔,把纸笔交给随行鸿胪寺仆役,按照礼数,整顿官袍,过去公主的马车处见礼。 “公主安好。”华正筠在马车外寒暄,“圣上传了谕令,贵国岁贡队伍车马劳顿,千里奔波,辛苦了。三爷今日会代替圣上出面,亲自过来给使节队伍饯行。等下下了大朝会,三爷就会过来了。公主稍等片刻。” 马车里对坐的洛臻和‘宣芷’互看了一眼。 该来的还是回来。 洛臻掀开了马车小窗帘子,对外头的华正筠笑道,“这么巧?给使者队伍饯行,不是你们鸿胪寺卿的差事么?怎么又要劳烦三爷跑一趟。我看着差事是他自己讨下来,多个借口跟咱们公主见面罢。” 华正筠哈哈一笑,“洛君哪,什么话都被你说去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总之,还请公主稍安勿躁,总得等三爷来了,当面给洛侍郎敬酒送行,把差事了结了,公主这边再走不迟。” “行了行了知道了。忙你的去。”洛臻把华正筠撵走了。 华正筠倒是不难撵走,但是等他人走远了些,马车里的两人再度互视了一眼。 洛臻嘴角噙着的笑消失了。 马车里倏然安静了下来。 “你坐着,我出去,想法设法拦住三爷,不让他走近便是。” 洛臻嘱咐了一句,伸手在‘宣芷’的肩头用力拍了拍,跳下了马车。 五六百人的使节队伍在初夏的日头下又等候了整个时辰,临近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上京城出城方向的官道远处,再次现出大批行进的车马烟尘。 洛臻站在使节队伍最前头,看清车马仪仗的时候,顿时啧了一声,懊恼不已。 她身侧的洛雅之,倒是轻笑了一声。 两人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王果然来了。 但祁王也跟来了。 大事成败,就在此时。 …… 周浔下了大朝会便匆匆赶来城外五里长亭,身上的朝服还没有换,五爪团龙亲王衮服上的精细绣金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嘴角带笑,意兴高昂。 周浔对着队伍最前头站着的岁贡正使洛雅之点了个头,寒暄了几句,目光掠过旁边的洛臻和华正筠,直接往队伍后头扫过去,看见了汪褚执驾的马车。 “洛侍郎稍候片刻,小王马上过来,”抬脚就往队伍后头走。 洛臻抢过去两步,把楚王拦住了。 “三爷最好别过去。” 她神色凝重地凑过去,在近前小声道,“公主今日在气头上,我若是三爷,现在绝不会上赶着讨骂。三爷你看小臣我都躲得这么远了。” 周浔诧异地道,“公主在气头上?她为何又生气了?她明明——”说到这里声音一顿,掩饰性地握拳咳了一声,道,“不管公主为何生气,总之是我的不是,我过去给公主赔个罪便是。” 洛臻也纳闷了。 这几句话若是从祁王嘴里说出来不奇怪,今日居然从楚王嘴里听到,简直天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怀疑地看了看头顶照常升起的太阳,正在盘算着要怎么应对,周浔已经等不及,急匆匆地大步走过去了。 “公主安好。”周浔隔着马车笑道,“听说公主又生气了?好了,别气了。我想了一早上,想明白了,公主对我一心一意,我也应该对公主一心一意才是。之前与公主怄气,是我的不是。” 马车里寂静无声。 洛臻见势不好,急忙跟着奔过去。 周浔等了片刻,等不到回复,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 “公主原本好好的,今早起来却又不高兴。莫非,是谢氏子今日返程,惹得公主不高兴了。” 华正筠跟在旁边,看着楚王山雨欲来的神色,只觉得头大如斗,急忙过去和稀泥, “三爷别误会!敬端公主早上和谢公子道别的时候,我看着呢。公主看起来好得很,谢公子行礼道别便走了,公主并没有生气的模样。” 周浔心里堵得慌,哪里听得下去,站在马车外,沉声道,“若不是因为谢兰,还请公主明示,到底是何事生气!” 洛臻这时候终于赶过来了。 “哎,三爷,听话听一半的习惯可不好。公主今日不高兴,和谢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来来来,我说与你听。” 在周浔的瞪视中,她凑近过去,神秘地附耳小声道, “公主恼你只知道派探子盯着她的起居行踪,却足足三十五日没有亲自去找她。公主嘴上说不出口,心里都记着呢。” 周浔脸上惊喜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显出怀疑神色来,“此话当真?当真只是因为我没有去找她?我看是你瞎编的。” 洛臻啧了一声,循循善诱道,“别的事我都能随口瞎编,‘三爷连着三十五日没有去找公主’这桩事,除了三爷记着,公主自己记着,旁人谁知道。” 周浔沉思了片刻,“如此说来,确实是我的不是了。我与公主赔罪。” 洛臻:“……”今天的楚王怎么回事。好说话的简直不像是他了。 -- 第175页 马车里依然一片安静。 宣芷生气起来使性子不理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周浔见怪不怪,倒不觉得惊讶,沉住气又说了一次赔罪。 赶在他说第三遍之前,洛臻冲过去,推着周浔就往远处走,“好了,三爷的心意公主听见了,公主今日心气不顺,连我都远远躲开了,三爷就别往跟前去讨骂了。” 周浔还不罢休,定要见宣芷亲面,正在与洛臻在马车外拉扯时,同样从大朝会赶过来的周淮见情势不对,走过来了。 “若是人在气头上,此时硬要见面,只怕会逼出更难听的话语来,绝非三哥想要见的局面。三哥不妨想想。” 周淮站在两人中间,把洛臻护在身后,劝了周浔一句。 祁王说话向来语气温和,令人听了如沐春风,三言两语又直指关键处,只要他出声劝说,争执双方往往不知不觉就听了他的劝。 楚王果然想了想,叹了口气。 周淮又说道,“三哥想要对公主说什么,不妨通过第三人通传。双方各退一步,反而可以冷静下来,明白对方的心意。” 周浔听了有理,便指着洛臻道,“你进去带话与公主说,今日她且消消气,我明日大早便去泮宫学舍,登门赔罪。” 洛臻听了,掀起半边马车帘子,露出里面朦胧的人影来,唤道,“公主听到三爷的话了?我现在进去,公主有什么回话与我说便是,我转给三爷。” 周浔隔着半边帘子,见马车里的人影动了动,矜持地略微颔首,示意洛臻进去。 洛臻钻进了马车车厢里,过了片刻,又跳下来了。 “公主说,既然连着三十五日都不来,又何必急着明日来,反而耽误了东台馆学业。再过五日,等泮宫休沐日当天再来罢。” 这番话也是宣芷惯常的语气。 周浔听了,脸上露出喜色,连声道,“可以,五日就五日!五日后,我亲自去泮宫大门外,接公主外出宴游!” 隔着朦胧的碧纱窗帘子,马车里的宣芷公主再度矜持地颔首。 楚王强忍着兴奋,低声问了句华正筠,确定姓谢的已经入了使者队伍,确定归国,终于彻底放下心,大步走回长长的队伍前列,与前头等候着的岁贡正使洛雅之热络寒暄起来。 短暂时候之后,日头升到了头顶。 正午时分,礼乐大起,楚王代表南梁朝廷,洛雅之代表颍川国朝廷,双方郑重行礼,分别饮下饯行之酒。 楚王站在长亭内,今日在场的礼部和鸿胪寺大小官员跟随身后,众人目送着浩浩荡荡的使者队伍沿着官道走远,逐渐消失在地平线远处。 就在长亭饯别的时候,汪褚早已驾驶着听风卫马车,离开了长亭,回返泮宫。 洛臻本来想跟着汪褚的马车回去,周淮站在旁边,伸手拦住了。 “你跟着我。”他简短地道。 第91章 待楚王这边差使了结,满意地一回头,就看见洛臻跟着老五,上了祁王府马车。 他觉得有些蹊跷,纳闷地问身边的华正筠,“我今天过来是因为饯行的差使,老五今天过来干什么呢。” 华正筠早就在琢磨这件事了,此时见洛臻上了祁王府马车,感觉自己弄明白了。 “洛侍郎不是洛臻的姐姐么?礼部已经在筹办五爷去秣陵都提亲的事宜了。想必祁王是过来送洛侍郎的。这个,留个好印象,以后好登门?” 周浔笑骂了他一句,对着逐渐远去的祁王府马车,又若有所思地道了句。 “同你爹说,老五去洛氏提亲的事,好好操办,全力去办。那么多个黄道吉日,选个日子靠前的,越快越好。务必不要出任何岔子。” 华正筠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带着笑道,“三爷放心。自古到今,继承大统的储君,从没有一个娶了别国的世家嫡女为王妃的。等五爷跟洛氏的亲事定下来,三爷便可以彻底安心了。” 周浔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些。 “老五满肚子的心机,他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怕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出。但洛氏结亲这件事,却是明明白白的。——他若自己识趣,不挡我的路,我放他一马又何妨。” 两人往楚王府马车处走去。 楚王只觉得今日事事顺心,心怀大畅,与华正筠边走边闲话。 “对了,正筠,近来上京城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过五日泮宫休沐,我好接了公主去玩儿……” 亲王规制的华丽鎏金宝盖马车平稳行进,从西南城门入了城,转向城南祁王府邸。 宽敞的车厢里除了对坐的周淮和洛臻,还多出了个吕卫群。 吕卫群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如实禀告刚刚探听来的消息。 “汪褚统领驾着马车离开城外长亭,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但等到马车入城时,前头驾车的人装束没变,人换了。换成了另一名身材差不多的听风卫。” “驾车的听风卫同泮宫守卫说,敬端公主身体不适,他们便放马车进去,行到甲字学舍门口才停下,宣芷公主自己进去了学舍,至今没有出来。” “宣芷公主初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因为汪统领换了人的缘故,卑职刻意留意着,只见下马车时,宣芷公主刻意低头闪避禁卫视线,回学舍时走路极慢,仿佛怕摔倒一般,始终提着裙裾,始终低着头——不像是宣芷公主寻常的模样。只怕也换人了。” -- 第176页 洛臻坐在对面,一字一句听得分明,刻意隐瞒的谋划被人明晃晃地揭了出来,心情复杂之极。 周淮听完,只反问了一句,“这件事除了你,还有没有旁人知道。” 吕卫群立刻单膝跪地,“卑职独自探查的,只有卑职一人知道。卑职知道分寸,绝不会传出去!” 周淮赞许地点头,“很好,你向来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今日探听的这桩事,关系无数人的生死,我只吩咐了你探查,没有知会韩铮那边。我希望你可以守住今日的秘密。” 吕卫群感动地热泪盈眶,指天发誓他会把今日所见所闻尽数忘了。 马车路过南城一处窄巷的时候,吕卫群掀开马车帘子,就地几个翻滚,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车厢里只留下洛臻和周淮两个人。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肃穆神色。 “汪褚追着公主走了。”周淮道。 “是。” 周淮又问,“留下来的是谁?” 现在隐瞒也毫无意义了,洛臻老实答道,“谢兰。” 周淮带着诧异念了一遍谢兰的名字。“竟是他。” “留下来的谢兰,还有五日。等五日后三哥前去泮宫接人,他再也隐瞒不住的。只怕三哥会当场拔剑。” “五日的期限,是事先商量好的。”洛臻低声道,“汪褚带着公主轻车简从,日夜赶路,五日,足够抵达边境了。” 周淮默不作声地听了,沉默了片刻,反问,“你怎么办。” 洛臻:“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周淮却没有心情与她说笑。 “过了五日,谢兰被揭穿的当日,三哥想起今日马车外的对话,便能猜想到马车里坐的已经不是公主,而是谢兰。你帮着遮掩,想必是事先知晓内情,与公主合谋。他若当场杀了谢兰,下一步就会提剑来找你。” “上京城就这么大,三爷要来找我,我又能往哪儿躲。还是那句话,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洛臻无所谓地摊摊手。 周淮伸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所以,你今日当真是‘随机应变’,把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了事,却不管不顾五日后会怎样了。” 洛臻看他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也跟着疼起来,突突的疼。她也伸手揉了揉。 “哎,头疼。所幸今日公主没有露馅,你这边也没有露馅。三爷问起来你咬死不认,一口咬定不知情,那就够了。反正我确实什么都没跟你说。其他的事儿等我睡醒再说。等下马车到了喊我一声,我歇会儿。” 她合衣躺下去软榻上,眼睛才闭上,就被周淮不轻不重地在腰上拍了一记。 “这个时候还能睡得着?起来!” 洛臻无奈爬起来了。 “你自己睡不着,别吵我睡觉啊……” 周淮又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别闹。好好坐着。让我想想。” 马车里寂静下来。 不允许躺下睡觉的洛臻靠着马车壁,百无聊赖地转着自己的发丝玩儿。 讲真,今日的局面出乎寻常的顺利,宣芷顺利回程,汪褚赶上跟随,祁王帮忙遮掩,还多出五日的拖延时间。 —已经是他们几个反复推演出来的极好的结果了。 至于留下来的人的结局,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每个人都分好了毒丸了。 洛臻的那丸毒药,此时就收在护腕里。 两柱香后,马车停在城南祁王府,车夫跳下车,恭谨回禀道,“殿下,到了。” 周淮睁开了眼睛,道,“这五日,你留在祁王府。一切如常行事。我再寻些助力,在旁边推波助澜。” 对面斜躺着的洛臻应声转过头来。“嗯?然后呢。” 周淮掀开帘子,当先走出了马车。 “五日后,闭门不见客。” “哦……”洛臻也跟着起身,跳下马车。 心里暗想着,闭门不见客就行了?她觉得不行。楚王发起狠来,谁也挡不住。 再过五日,自己这条命只怕要交代了。 东陆游学三年,终究没有办法再回秣陵都…… 想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跟在祁王身后往祁王府里走。 周淮却在王府大门口的汉白玉台阶处停住了脚步。 心事重重的洛臻差点直接撞上他的后背。 她急忙刹住脚步,往后面倒退了一步。 周淮挥退了过来迎接的冯大管事和其他亲随,转过身来,站在祁王府的台阶之上,与台阶下的洛臻面对面对站着,神色郑重地问了她一句话。 “今日你进了我的祁王府,便是将身家性命交付与我。——你可愿意。” 洛臻一愣,见周淮问得郑重其事,便也跟着仔细想了想。 咦,有差别么? 来上京城三年,她早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给祁王了啊! 交付了不知多少回了! 洛臻毫不犹豫地点头。“交给五爷了。” 台阶之上,周淮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洛臻也伸出手去,正要握住祁王的手,眼角瞄到了朱红大门后探头探脑的冯大管事,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手伸到半途,干咳了一声,又往回缩。 周淮却直接把她的手握住了。 在王府亲随们惊诧的注视下,冯大管事满面绽放的笑容中,周淮牵着洛臻的手,走入了祁王府大门。 -- 第177页 …… “今日起,洛君留宿正院。把东跨院备着的盥洗物件都拿过来。” 两人相携入了正院之后,周淮招过内院总管常满桂,如此吩咐了一句。 常满桂急忙下去准备了。 洛臻跟在身后,听了个清清楚楚,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周淮除了披风,递给小内侍,吩咐他们备些好酒来,回头扫了她一眼。 “别紧张,时辰还没到。足够你喝两三壶酒的。” 洛臻听糊涂了。 “什么时辰?做……那个事儿……还要等时辰?你们皇家规矩也太大了吧。” 周淮的嘴角微微往上一勾,想要笑,忍住了。 他又伸手指了指窗下是小荷花池子的那边窗户。 “忘了与你说。这些日子,经常有访客来。父皇身边的高陆行高大人,虽说之前同顾渊当面撞见过一次,闹出不大不小的尴尬,但是奉了父皇的谕令,他还是隔三差五的经常过来。——来了五六次了罢,挺不巧,一次也没有看到我们单独相处的场面,想必高大人心里也起了不小的疑心,这几日来得越发勤快了。” 洛臻听到这里,明白了。 “所以五爷方才吩咐他们把我东跨院的东西搬过来?原来是掩人耳目,做戏给夜晚的不速之客。” 她想了想,又诧异起来,“不对。明知道有不速之客夜里到访,从荷花池子里冒出来刺探正房动静,怎么能听之任之?我要是你,早把这片小池塘填平了。” 周淮修正道,“不能填平。必须留着。” 他举起桌子上的长筷,在洛臻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还是不够警醒。我的正院你也来过上百次了,西边窗下去年还是一片草地,今年变成了一片莲花池子,你就不觉得诧异?” 洛臻拦住筷子,仔细想了想,“草地变成莲花池,那是因为去年工部翻新了祁王府啊。” “翻新王府的草图是提前送给我过了目的。第一次送过来的时候,我便说窗下池塘容易滋生蚊虫。后来再送过来七八版的草图,始终没有改,窗下始终是一片活水池。” 周淮自斟自饮一杯,“我当时也是不解,便去了三哥府上一趟,去他的正院坐了坐。然后,我便发现——他有处窗下,也有一片活水池子,同样连通了东明湖那边流过来的活水。后来有次在宫中遇到高陆行大人,我便同他说了一句,东明湖游到莲花池,距离有些远。高大人回了我一句,城东城西都还好,游到城南确实有些远。” 洛臻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有些笑不出来,望着西边窗外隐约现出头角的粉红荷花,叹了口气。 “在上京城待着,越来越没意思了。” 周淮也赞同,“待着确实没意思。想要出去,却又难得很。” 说到这里,洛臻便想起了前些日子祁王提起的‘随她入秣陵都,全身而退’的事儿。 “礼部筹办的咱俩的事,这下只怕要黄了。咱们去不成秣陵都了……对不住。” 周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此时,内侍上了茶,周淮坐到桌边,端起茶盏,拨了拨泛白的茶沫,若无其事换了个话题。 “方才你问我今晚是不是做戏。当然不是。你既然答应了将身家性命都交付给我,就再也没有住在东跨院的道理了。——以后歇在正院。” 洛臻:“……” 语气里充满了怀疑:“所以……来真的?今晚?” 周淮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上次是哪位英雄,进门抓着我的衣服就往内室拉扯?这才过了几日,那位英雄便装作不记得了?” 洛臻:“……” 洛臻:“没忘,记着呢。厨房的酒还没送过来呢?来人,上酒!” 周淮却又不急了。 他看了眼角落的漏刻,“时辰还早。高大人没这么早过来。你慢些喝,至少喝上一个时辰再熄灯。” 洛臻果然喝足了一个时辰的酒。 起先是因为祁王居然没否认她那句‘今晚来真的’,有点怂。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喝酒!大杯连着喝! 喝着喝着,酒入愁肠,想起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宣芷,想起留在甲字学舍的谢兰,想着五日后生死未卜的自己。 不知不觉,她接连喝空了五壶。 要伸手去拿炉子上温的第六壶酒时,手被按住了。 “今晚的酒烈性,喝得足够了。看看你原地坐着都打晃。” 周淮轻声说了她一句,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来。 洛臻果然喝得有些过量,被拉得站起来走了几步,只觉得走路发飘,眼前重影。 膝盖处不知道磕到了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她晕乎乎地坐了下去,手指碰到了柔软的被褥,原来方才磕到了床架子。 里间伺候的内侍们早被挥退了,周淮抬手放下了两层纱帐,将洛臻朦朦胧胧地挡在了纱帐里:“高大人来了。又在窗下的莲花池子里泡着。” 洛臻虽然酒喝多了,脑子还在,大着舌头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我、我都没听见。” 周淮伸手将她推到里面去,自己也上了床榻。 “这两年惊风司与高大人合作办了不少差使,他与我也有些交情。他每次过来时,总是先替我开了窗。” 洛臻撑起身来,还想再问,只觉得眼前一暗,黑暗中人影俯身下来,温软火热的唇覆上她带着酒香的唇瓣。 -- 第178页 屋里的八盏落地铜鹤灯全部熄灭了,只剩桌上一根细蜡烛还亮着,灯芯被剪得小小的, 黄豆大小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曳。 纱帐里纠缠拥吻的两个人影映了出来。 活水潺潺的莲花池上方,半开的窗棂处又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借着暗沉夜色,一个黑色人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池水中。 内室里的穿堂夜风止住了。 随着微风细微拂动的帷帐也静下来了。 周淮隔着两层帷帐,盯了西边窗户一眼。 两扇木窗无声无息地又关上了。仿佛之前从未开过一样。 “走了。”他贴着洛臻的耳边低声道。说话的气音扫过敏感的耳垂,麻麻痒痒的。 方才他们在帐中耳鬓厮磨的时候,洛臻束发的小冠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满头乌发垂落下来,铺了满床。 “走了?”她跟着重复了一遍,淡淡的女子体香混合着芳馥酒气,仿佛黑夜中诱惑盛放的罂粟花。 窗户被关上了,月色被隔绝在窗外,帷帐内只剩下最浓郁的黑。 看不到,只能触碰得到。 感觉到周淮意欲起身,她反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往上,摸到了周淮身上整齐的衣冠,不满意地含糊嘀咕了一声,飞快地扯开了他的发冠,又拔掉了发簪,随手扔到地上。 周淮起身的动作一顿。 洛臻的动作极快,他一个愣神的功夫,两人的发尾便交缠在一处。洛臻得意地轻笑着,又摸到了他整齐的衣襟。 周淮按住她顺着交领衣襟伸进去乱摸的手。 “怎的醉成这样。今晚脑子糊涂,当心明早起来后悔。” 洛臻像个长尾猴般扒拉在他的身上,贴在他耳边哧地笑了。 明早后悔? 有句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谁知道她还有几个明日呢。 “喝是喝多了点,说谁脑子糊涂呢。说今晚,就是今晚。” 周淮撩起两层薄纱帷帐,看了眼不知何时掩上的窗户,“脑子糊涂,说的就就是你。说好了今晚做戏,如今高陆行都走了——” “记得上次有人说,他是个正常男人。” 洛臻借着醉意又去扯他的衣襟,”今夜我总算入了内室一遭了,定要试试看五爷是不是男人。” 周淮:“……” 已经掀开了一半的纱帐又放下了。 他深吸口气,“你再如此说一句,后悔也迟了。” 洛臻笑起来,扯着周淮散乱的衣襟,把他拉扯得低下头来,轻轻咬了他的耳朵一口。 “不后悔。再唤我一次阿臻。” 作者有话要说:  帐子里光线太黑,不可描述 脖子以上情节能写的都写了,脖子以下情节大家自行脑补… 第92章 三日后。 皇帝独自居住的寝宫内,灯火通明。 高陆行单膝跪地,禀告最近几日的见闻。 “最近几日,楚王殿下,祁王殿下两边,皆是风平浪静。” “楚王殿下忙完政务便回王府,并未拜访任何大人的府邸。中途招了两次鸿胪寺华主簿,微臣听了些只言片语,都是在商讨去哪里游玩的小事。” “祁王殿下这边,同样忙完政务便回王府,呃,与洛君在一处。连续几日都是如此。” 听到这里,皇帝用膳的筷子顿了顿,问道,“之前几次,你都禀上来说洛氏子单独住的东跨院。你看他们之间相处,可有生硬勉强之处?” 高陆行想起这几日开窗户看到的场面,老脸一红,”臣看他们相处自然,感情甚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终于点点头,满意地道,“如此说起来,他们确实是感情甚佳,琴瑟和鸣,不是故意做戏给朕看。退下罢。” 高陆行刚退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又火烧火燎地求见。 皇帝已经睡下了,隔着帷帐不悦道,“何等急事,不能明日早上再说,需得一晚上入禀两次!” 高陆行在外间跪下,“陛下,颍川国秣陵都八百里急报!” 皇帝一愣,坐起身来,接过装有军情急报的竹筒,展开急报细读。 “颍川国主整个月未曾视朝?疑似病重?!如此大事,为何不早日报上来!” 高陆行在外间急声回禀道, “颍川国主去年起便经常抱病,但都是风寒咳嗽之类的小病。今年三月,秣陵都又是满城梧桐飞絮,颍川国主每年都会因梧桐飞絮引发咳嗽不止,今年据说咳嗽得厉害,便以养病缘由,提前移驾避暑别院。臣等派出的探子,一开始并无发现异状。直到半个月前,梧桐飞絮落尽,王驾却迟迟不曾回返秣陵都,这才感觉此事有蹊跷,报了上来。又无法确定,只得写下‘疑似病重’……” 皇帝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在寝宫里来回踱步,又拿起传讯的竹筒,看了眼朱红色的火漆。 火漆上打的是旭日印记,并非望春玉兰。 他咦了一声,”消息是你这边的探子送上来的?老五的惊风司,这两日没有颍川的消息传过来?” 高陆行道:”没有。”想了想,又帮祁王说了一句话,“惊风司向来以刺探东陆伪梁边境的军情为主。” 皇帝喃喃道,”不错。惊风司送过来的消息,向来是伪梁那边的。” -- 第179页 他顿时觉得诧异起来,“朕吩咐过老五只盯着伪梁边境?” ”朕记得没有啊。他的惊风司怎么回事,从来不报秣陵都那边的消息?颍川虽说是个边陲小国,毕竟地处要冲,朕不可能叫他不要管颍川国。——老五事太多,把这茬儿忘了?不对,他心细,不可能忘。”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不留神撞到了地上跪着的高陆行。 电光火石间,皇帝想起高陆行半个时辰之前报的那句‘感情甚笃’。 他猛然停了脚步,“混账!他敢因私废公!” 皇帝当即喝道,”高陆行,立刻带人去泮宫,看看敬端公主是不是还好端端地在泮宫里!” …… 当夜的混乱持续第二日清晨。 皇宫禁卫侍卫统领高陆行带了上百禁卫精兵,执皇帝手谕,连夜奔到泮宫叫开正门,如狼似虎冲入了甲字学舍。 ——只看到了穿戴整齐、镇定坐于学舍中、静候他们到来的谢兰。 敬端公主潜逃的消息传出,朝野大惊。 兵部当即颁布谕令,命五城兵马司清点人马,前去城郊驻扎的三百听风卫扎营地,擒拿所有听风卫。 待五城兵马司赶到时,扎营地内除了十几个留下掩护的死士,其余两百余名听风卫精锐早已人去楼空。 五城兵马司捕拿不到听风卫统领汪褚,立刻扑向城南祁王府,缉拿敬端公主身边亲信洛侍读。 周淮命人将祁王府头顶悬挂的黑底鎏金大匾额摘下来,放在正门门槛处,遣冯大管事与门外叫嚣的五城兵马司统领说, “除非奉了六部发下的抄家手令,祁王府立刻将正门打开。否则,今日胆敢跨过祁王府匾额者,诛灭他九族。” 五城兵马司统领不过是奉命办事,听了诛灭九族的威胁,立刻便怂了,满脸赔笑与冯大管事说尽了好话,收兵回去兵部复命,与上峰抱怨说祁王拦着不让抓人。 缉拿相关人等的谕令是兵部尚书签发下来的,下属拿不到人犯,兵部尚书也不敢冒着‘诛九族’的威胁亲自上门要人。 当日他便洋洋洒洒写了千言的奏折,把祁王出手阻拦、威胁朝廷命官的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去了。 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看吧。 皇帝勃然大怒,伸手指点着奏折破口大骂,“混账!他要诛谁的九族?好大的胆子!朕还在这里呢!” 越说越怒,伸手拿起案上朱笔,龙飞凤舞批下‘他大胆!依律前去缉拿’,把奏折发回兵部了。 兵部尚书得了皇帝的朱笔批阅,心神大定,依旧遣了五城兵马司去祁王府拿人。 过了大半日,五城兵马司统领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今日兄弟们在祁王府外对峙了半日,下官宣读了圣上御批的奏折啊!祁王府管事跟没看听到似的,还是那句话,‘今日胆敢跨过祁王府匾额者,诛灭他九族。’大人,下官位卑言轻,要不然您老亲自登门——” “不不不!”兵部尚书连声拒绝,“不妥当,不妥当。本官另有妥当之法。” 他连夜又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诉苦奏折,第二日再度递到了皇帝案头。 但今日皇帝看到的,不止是兵部尚书一个人的奏折了。 祁王也写了封言简意赅的奏折,一并呈上了皇帝御案。 那是一封谢罪奏折。 奏折里言语谦恭,‘儿臣不胜惶恐,戴罪之身,恳乞死罪。’ 请皇帝饶恕他阻拦兵部上门拿人的不敬之罪。 随着谢罪奏折递进来的,还有调度皇城惊风司的铜虎符。 皇帝拿起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的铜虎符,放在手里掂了掂,冷笑道,“连皇城惊风司都不要了,老五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以为搁挑子能威胁到朕?” 当即厉声吩咐中书省当值的官员进来拟旨,皇帝当场念了口谕,把祁王身上担着的职务一撸到底。 想想看还是恼火,又传令下去,“朕不抄他的家——去把他的王府门封了!让他在自己的府里静静心,想一想,为了个洛氏子与朕忤逆,什么都丢了,值不值得!” 旁边随侍的福长海神色微动,闪过忧虑神色。 当值的中书侍郎写好了圣旨,拿过来给皇帝过目用印,小心翼翼问了句,“那祁王府里藏着的洛侍读……还要缉拿么?” 皇帝把手里握着的铜虎符丢到大书桌上,越看越不顺眼,愤然拂袖挥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巨响,怒喝道,“缉拿!” 中书侍郎立刻坐下去继续草拟圣旨。 皇帝胸口发闷,靠坐在黑檀木大书桌后,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雪白的熊皮。 ——那是小六儿在北苑误猎杀的那只祥瑞。 邺王投水自尽的头几个月,他心里恼恨着小六儿只顾着同他怄气,竟忘记了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宠他的了。 不论是小六儿,他那不争气的母妃,他的母族,他统统都不想看到,全忘了最好。 邺王过世第一年的周年祭日,谁也不敢提醒他。 后来,小六儿第二年祭日时,他自己想起来了。吩咐了福长海,从内库库房里翻出来祥瑞的整块毛皮,挂在南书房里。 皇帝后悔了。 邺王的棺椁,到底还是从北苑猎场起了出来,归葬皇陵。连带着悬梁自尽的纯妃,也重新恢复了封号。 -- 第180页 但人都已经不在了。 对着惊慌跪满了一地的内侍们,皇帝吩咐福长海又把祁王的谢罪折子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折子上祁王亲笔写下的‘死’字,越看越心惊。 小六儿当年与他置气,为了北苑祥瑞的事跳了水;如果老五一时想不开,也学老六当年那般,他就没剩几个儿子了! 便在此时,福长海将地上的铜虎符捡起来,轻声道了句,“皇爷,铜虎符摔坏了。” 皇帝一惊,急忙拿过来细看。栩栩如生的虎头果然崩了半只耳朵。 “好好的东西,摔坏了,再拼起来也不是原样了。”福长海劝了句。“皇爷三思。” 皇帝沉重地喘息了半日,把缺了半只耳朵的铜虎符放回大书桌上。 方才草拟的圣旨作废,他沉声道,“重新拟旨,把‘封祁王府’那句去了,只令他闭门思过。遣人好好照看祁王,每日探视,祁王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朕诛了所有相关人等的九族!” 最终还是没有下旨缉拿。 …… 质子叛逃,朝野惊动,四处发下海捕文书,张贴在大小城池关卡处,声势浩大地追捕敬端公主。轰轰烈烈搜寻了半个月,连根汗毛没有抓到。 祁王府的大匾额自从摘下那日起,便一直搁在正门门槛处,前后放了半个月,始终没有人敢跨过一步。 期间只开过一次正门,乃是宫里的福喜前来传旨。福喜眼见了正门处的架势,没敢进门,站在大门外头宣了旨。 祁王被下令闭门思过。身上担着的差使一撸到底,只剩下亲王俸禄。 洛臻最终还是没有被五城兵马司缉拿走。 各方都极有眼色地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仿佛叛逃的敬端公主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二十余天后,秣陵都探哨传来确凿消息。 颍川国主因病于四月薨逝。五月中旬,敬端公主回返秣陵都,登基为新任国主。 颍川新君登基的消息传到祁王府时,此间主人正在后湖边的紫藤架下。 内侍搬来了两个紫竹榻,他与洛臻一人一个,两人斜靠在紫竹榻上,一个看书,一个睡觉。 传消息过来的人,是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的穆子昂。 穆子昂在后湖边寻到了祁王,与他说完了正事,见他姿势悠闲地听着,面上并不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穆子昂心头疑惑,“五爷早知道了?” 周淮给他倒了杯冰镇的梅子饮,递到手里,“兵部今日得的消息?劳烦你大热天的跑来一趟。辛苦了,喝点冰饮解暑。” 穆子昂一听便明白了,他必定是提前从其他渠道得了消息了。 “行了,算我多事。今日只当是过府来探望五爷罢。” 他将冰凉爽口的梅子饮喝干了,额头热汗褪尽,才继续道,“除了秣陵都那边的消息,上京城这里还有个大消息,却是今日的大朝会上传出来的,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祁王府中闭门悠闲度日的两人果然还没有听说。 今日的大朝会上,皇帝当众宣布,将在朝中五品以上门第中,挑选贤良淑德的女子,为楚王正妃。礼部已经接旨了。 等穆子昂告辞离去后,后湖边紫藤花架下,又只有周淮和洛臻两人。 迎着拂面微风,一个喝酒,一个看书。 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院的冯大管事唤小厮送来一筐新鲜菱角,放在两人贵妃榻中间的石桌上。 洛臻懒洋洋剥着菱角外壳,露出白嫩嫩脆生生的菱角肉来,吃了几个,觉得没意思,转头看了看还在看书的周淮,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抬手将剥下的菱角壳丢在他身上。 周淮果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伸手将衣袍上的菱角壳拂去了。 “别闹我。困了去屋里睡会儿。” 才翻过一页书,又有几个空菱角壳丢了过来。 洛臻整个身子隔空探过来,随手把周淮手里的书扯过去了。“闷了。说说话呗。” 周淮手里空了,叹了口气,只得坐直身来。 “想要同我说什么?可是与三哥的婚事有关?” 洛臻把书当做扇子使,挥动地如蒲扇一般,靠回了贵妃榻上,“谁有兴趣说他。说说咱们自己。” “嗯?说我们自己什么?” 洛臻啧了一声,却又不与他明着说了。 她随手从石桌上的小竹筐里拿出一个新鲜菱角,熟练地剥出雪白果肉来,在周淮面前晃了晃,感叹道, “从前哪,湖心里长出了一只菱角。它鲜嫩可爱,白白净净,是百里方圆最美味的一只菱角。湖边有个年轻俊秀的船夫,自从看到了这只菱角,日思夜想,终于有一天,船夫他忍不住——把菱角吃掉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懒洋洋撩起眼帘,瞥了眼对面的周淮。 周淮:“……” 周淮也伸手从筐子里拿出一只菱角,对着硬壳陷入了沉思。 “可是那船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吃了一次美味的菱角以后,就再也不碰第二次了。” 洛臻忧伤地举起菱角,拿手指去戳两边坚硬突出的棱边。 ”菱角当然是方圆百里最可爱、最好吃的一只菱角,明明那船夫也正常得很,整日对着鲜嫩可口的菱角,为什么他不肯吃第二次呢。哎,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说,是不是需要弄点鹿血来,给那船夫补一补。” -- 第181页 周淮:“……” 周淮瞥了眼对面那张明艳容颜上明晃晃的挑衅神色,手指用力,拨开了手里菱角的硬壳,露出了里面白嫩的果肉。 他将黑色硬壳和雪白果肉都摊在掌心,也开口道,“从前,湖心里长出了一只菱角。” 洛臻懒洋洋地拿书扇着风,闻言挑了挑眉。 周淮拨了拨手中硬壳,继续道,“这只菱角,外表皮厚,质地坚硬,看似坚不可摧。但拨开了外壳之后,里面的果肉鲜嫩可爱,确实是百里方圆最美味的一只菱角。年轻的船夫把持不住,吃了一次菱角。谁知道——菱角它只是看起来皮厚,船夫吃了一晚上,那只美味的菱角又哭又叫——” 洛臻耳垂发红,腾得从贵妃榻上直坐起身来,怒斥道,”胡说八道!谁又哭又叫了!明明是你技术太差了,疼死个人!” 周淮嘴角带着笑,将黑色硬壳扔回小筐里,两根手指掂起雪白果肉,悠然送入口中吃了。 “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脾气。我们不是在说菱角么。——确实好吃。” 洛臻从竹筐里抓了一大把菱角,全扔在他身上。 冯大管事匆匆走近后湖的时候,紫藤花架附近的地上不知为何扔了满地的菱角,简直没地方下脚。 后湖畔的两张贵妃榻空了一张,另一张贵妃榻上却挤了两个人。 冯大管事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十几步外,干咳了两声。 洛臻伸手唰地将罩在头脸上的宽大衣袖掀下来,抬头见了侧身站着、远眺后湖的冯大管事。 她急忙从祁王身上爬下来,躺回自己的贵妃榻上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抹了抹鲜艳欲滴的唇,把原先周淮看的那本书拿起来翻着。 周淮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坐起身来,“可是有事。” 冯大管事恭谨行礼回禀道,“回五爷的话,三爷来访。” 洛臻心里一紧。 手里的书不知不觉合上了。 自从皇帝下旨祁王闭门思过,她表面逍遥度日,心里的弦却始终绷着。 日子过得越闲散,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 如今,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第93章 洛臻立刻起身:“三爷是来找我的。我去见他。” “不。他登门拜访,找的是我。”周淮阻止了她, “原以为公主叛逃的消息传出来当日,他就会过来。没想到三哥沉得住气,居然等了大半个月,今日才过来。” 洛臻坚持,“久备而来,只怕没那么好应付。他定是要见我,当面将公主的事问个清楚的。我去前厅见他。” 周淮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我知晓三哥其人,自有应对之法。你既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便听我安排。留在这里,不要出面。——我去会他。” …… 许久不见,周浔形貌大变。 他自小养尊处优的长大,通身养出了一副傲岸矜贵的贵胄气派,不想短短二十余天时间内,整个人瘦脱了一圈,两颊颧骨突出,眼下发青,虽然人坐在前厅里,坐得却不安稳,整个人显露出焦虑不安的急躁姿态来。 见祁王从内厅方向走出来,周浔立刻起身,大步迎过去,紧握着周淮的双手摇了摇。 “哥哥最近这些时日冗务缠身,今日才有空过府探望。老五千万莫怪。” 周淮神色如平常那般,客气地与他寒暄几句,问起来意。 周浔立刻吩咐厅外候着的亲随将礼单递过来。 周淮随手翻了翻,合上了礼单,“三哥突然送礼上门,这是?” 周浔面上露出惊讶神色,“中秋节马上便要到了。如此佳节,老五你竟忘了?“ 说着,他左右四顾,“该不会是在王府里闭门久了,佳人在怀,沉醉不知时日罢。洛臻呢,叫她出来。” 周淮听他话里带刺,只是笑了笑,吩咐冯大管事将礼单接过去。 “还有两个月才是中秋节,一时倒没想起来,三哥勿怪。不知今年宫中可有筹办中秋灯会?”将话题轻巧地扯过去了。 周浔却不容他三言两语就带过,把话题生硬得扯回来,再度追问了一遍, ”洛臻呢?听说你将她藏在府里,拒不交人,惹得父皇大怒,下旨申饬于你。前些日子你身上的职务被撤了个精光,连惊风司的铜虎符都交出去了,也是跟此事有关?你倒是个多情种子,却不知那洛臻可有愧疚之心?叫她出来,我当面问她。” 周淮就像没有听到般,扬声吩咐厨房准备午膳,又招呼楚王落座。 前厅里伺候的王府侍从此时奉上了热茶。 周淮慢条斯理喝了口热茶,眼看着周浔脸上露出了焦躁神色,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人是在我府上,父皇那边也上过谢罪折子了。众人皆知的事,三哥何必明知故问呢。三哥送来的中秋节礼,弟弟收下了,人就不必见了。最近奉旨闭门思过,不好亲自登门,过几日弟弟遣人送上回礼。有劳三哥过府探望,用完午膳再走罢。” 随后,任凭楚王如何旁敲侧击,他都不回话了,专心喝起茶来。 周浔今日亲自跑过来一趟,哪里是为了用一顿午膳。 偏偏老五与他打太极,无论他如何放狠话,如何威胁利诱,都仿佛重拳打在棉花上。 到了最后,周浔实在气急,心头泛起一股戾气,眼中都泛起了血丝,腾得站起身来,冷笑道, -- 第182页 ”好你个老五,我与你细说厉害,你就与我装糊涂!我看你是存心不想再要从小到大的兄弟情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今日趁你还可以在你的祁王府里闭门思过,三哥劝你一句,想想十年后!” 周淮见他被逼急了,终于露出平日里隐藏的獠牙来,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盏,搁在红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轻声道,“三哥心里想问的是宣芷公主,又何必假意借着洛臻的名头呢。” 周浔耳边骤然听到这些日子心心念念、令他日夜不能寐的名字,整个人仿佛如遭雷击般,衣袖颤动了一下。 他霍然瞪视面前端坐的祁王。 “想通了?不装糊涂了?”他咬牙冷笑道。 “三哥若是想见洛臻,弟弟还是那句‘不必见’。三哥若是想问宣芷公主,我这里倒是有些各处得来的消息。” 周淮直视对面双目发赤的楚王,“三哥问我便是。” 周浔气息不稳,粗重地喘息了片刻,颓然坐回了座位。 “她……是不是准备已久。早早就筹备逃离之事了。” 他哑声道,“她是在洛雅之的岁贡队伍离开当日,混入队伍之中逃离的。此事——你可知道?“ 周淮简短地回答,“确实如此。此事我知道。” 周浔霍然抬头,“你早就知道?洛臻告诉你了?!” 周淮:“当时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事后,惊风司根据蛛丝马迹,探查出来。” 周浔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老五,意欲从他的细微神情变化里看出说谎的痕迹。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半晌,周浔身子往后一倒,倒在圈椅靠背之上,颓然道,“是了,洛臻当然不会提前告诉你。攸关她家公主生死的大事,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个南梁宗室亲王。” 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低低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老五,咱们俩兄弟还真是难兄难弟,一个骗了我,一个瞒了你!个个为了家国,不惧生死!” 他越想越好笑,猛地拍着红木茶几,纵声狂笑起来。 前厅里疯狂的笑声许久方歇,周淮坐在对面,神色平静,低头喝茶。 楚王猛地一把抄起茶几上搁着的茶盏,随着一声清脆巨响,在青砖地上砸个粉碎! 碎瓷四处飞溅,茶水流了满地。 前厅里伺候的几名祁王府内侍惊慌失措地互相看了片刻,骤然反应过来,急匆匆四处奔跑寻找扫帚软布打扫局面。 周浔砸了茶盏,蓦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冷冰冰对面前端坐的祁王道,“背叛过你的人,不值得你舍弃大好前程保她一条性命。我若是你,便杀了她,向父皇请罪,再将她厚葬了。” 说罢,他无视地上满地横流的茶水,越过碎瓷,大步向前厅外走去。 就在他迈出前厅门槛时,身后的周淮缓缓说了一句话。 “宣芷公主离去前日,可是曾过去楚王府找寻三哥?” 周浔的脚步顿了顿,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你的惊风司,果然刺探得一手好情报。” 他转过身来,不答反问,“宣芷身边名唤谢兰的入帐侍君,与她在泮宫同进同出两个月,两人之间可有苟且事实?你麾下惊风司的探子可探听到线索?” 周淮放下茶盏,道,“惊风司的探哨,不入泮宫。” 周浔哈哈大笑一声,随即继续往前跨过门槛,大步走出了前厅。 周淮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勾起周浔万千思绪如麻,胸闷如堵。 宣芷确实找了他。 颍川岁贡队伍返程前日,宣芷于暮色之中,一身东陆寻常女子襦裙打扮,披着遮掩耳目的带帽披风,身边只带了汪褚,悄然前往楚王府。 他当时听了管事回禀,又惊又喜,带着几分自矜想着,终于还是她最先低了头,她心里果然还是在乎他的,急忙吩咐将人迎进来。 两人见了面,宣芷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之前的种种龃龉从未发生一般,直接拉着他的手入了内室。 两人干柴烈火,抵死缠绵。 事后,两人汗涔涔地互相拥着,他心中满是柔情蜜意,在宣芷耳边低声保证,以后会一辈子对她好,宠她一生一世。 宣芷没有回复,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只当她心中羞涩,难以开口。 宣芷半夜趁着夜色离开楚王府。 第二日便是大朝会,周浔没有挽留,遣人将她送回泮宫,自己睡下了。 睡醒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只顾着与佳人缠绵,竟忘了与她好好说几句软话,将之前的龃龉不快统统抹掉。 他懊恼了片刻,突然又想起,对了,大朝会后,便是颍川岁贡离开上京城的日子,宣芷应该也会过去的。 当日大朝会后,周浔奉旨前往长亭外送别,宣芷果然也到场相送。 他心里满是喜悦,过去说尽了好话,与她定下五日之约。 ——想不到全是骗局。 周浔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几下,在前厅外的青石长道中央停住了脚步,伸手撑住了路边的石灯台。 恭送楚王出府的冯大管事回过身来,惊异询问,“三爷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周浔咬牙站直了,道,“没事。” 一道白色的闪电般冲过前院,几个小厮没有看见他,从角落里大呼小叫地奔过去,“玉奴在这儿!快快!” -- 第183页 二管事小跑着跟在后面,呵斥小厮道,“动作小心些,上次伤了玉奴的爪子,惹得洛君长吁短叹了四五日,最后竟然惊动了咱们殿下,你们想要保住差使,这种事绝不许发生第二次!” 周浔有所耳闻,洛臻在祁王府里养了一堆的兔子狸奴,今日撞见的‘玉奴’想必是其中的一只了。 他的视线盯着那‘玉奴’,眼中罕见泛起酸涩之意。 他想起事发后,他亲自前往搜查甲字学舍时,赫然发现,这些年来送给宣芷的古玩奇珍,她一件都没带走。 他恶狠狠瞪视着那被人小心抱在怀里的雪白狸奴,一股戾气在心头翻涌。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将那狸奴抢过来,如方才砸茶盏那般狠狠砸在地上,砸得血肉飞溅才好。 周浔背着手站在前院里,停了步子,高声嘲道,“老五,方才你问中秋灯会。宫里今年的惯例,还是在御花园中举办中秋灯会,届时宗室贵戚、朝廷重臣济济一堂,只怕你今年不能去了。可惜哪!” 此时前厅里的狼藉已经打扫干净,周淮站起身,缓步往后院走去。 “今年不能去,确实可惜。中秋赏灯之夜,御花园少不了朝中各位大人府中的千金闺质,却不知我那未来的三嫂,是灯会之中哪位如花美眷。” 周浔咬牙转身喝道,“你!” 祁王已经走远了。 两个月后,中秋节如期而至。 但朝中的局势转变,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二更没有一更粗长,但是也有3k字数鸭! 作者表示不承认短小 hhh 第94章 七月,祁王被令闭门思过的第二个月。 惊风司的铜虎符,依旧放在皇帝的南书房里。 渐渐地,不知何处传出风声来,说陛下有心裁撤惊风司。 再加上礼部奉旨替楚王选妃,头两轮选下来,声势浩大。便有些心思灵活的大臣,自以为揣摩到了皇帝心意,朝中政局明显了。 七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有几封奏折,劝立楚王为储君。 皇帝看了,留中不发。 朝臣们大受鼓舞,劝立储君的奏折一日比一日多,全部堆在南书房的桌案上。 八月初一这天的大朝会上,再度有三五名大臣站出来,慷慨激昂,大谈‘储君乃社稷之重也!’‘储君不定,则社稷不定!’ 御阶之下,唯一到场的亲王周浔,一声不吭地装糊涂。 御阶之上,皇帝纹丝不动地坐在龙椅上听着。 皇帝不制止的态度更加鼓励了朝臣。 直到十几名支持楚王立储的大臣都上前说地口干舌燥,皇帝才冷笑一声,说道,”朕知道了。“退了朝,留下众位大臣们面面相觑。 当天午后,皇帝的圣旨下了。 却是进了祁王府宣旨。 祁王闭门思过的日子到此为止,南书房放着落灰的铜虎符,再度送回了祁王手里。 翌日小朝会,祁王仿佛无事发生般,提前一刻钟入了宫,按照惯例站在御阶下。 诸位肱骨大臣望着御阶下泰然站着的祁王,各个哑口无言。 只有御座之上的皇帝,见了御阶下并肩站着的两个儿子,朝臣惊疑不定的神色,众人奏事时小心翼翼的态度——他心头舒坦了。 立储这个话题,在朝中极短暂地热了一阵,又以退潮般的速度冷却了下去。 …… 到了中秋之夜,按照历年惯例,三品以上重臣携家眷入宫赏灯会。宗室皇亲、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贵戚,一律赴宴。 因为今年礼部替楚王选妃的缘故,凡是前两轮入选的五品以上官家之女,品级不够的,特允许携带女儿入宫赏灯,总计二十余名。 当然了,为了认人方便,特许入宫的二十余名官家千金们,各个手里提着一只嫦娥奔月灯笼,含羞带怯,集中立于御花园明亮灯火的一处亭阁。 周浔几乎是被人架着过来的。 华正筠,齐鸣,还有楚王府诸位幕僚与他几乎说破了嗓子,周浔依旧不言不语,躺在床上不起身,坚持他‘病了’,要‘告病’。 最后齐鸣与他说,“我家大哥刚刚换防回来,今年也收了帖子,应宫中的邀请赴宴。” 周浔终于起身换了亲王朝服,不情不愿地过来了。 在众人陪伴下走进了御花园,满院璀璨灯火,依稀仿佛上元灯会之夜再现,勾起了他心中伤痛无限。他阴沉着脸色,径直离开热闹人群,站在御花园湖边的一处灯火阑珊所在,直勾勾盯着灯影波光的湖水。 谁也不敢过去劝他。 这时,御花园外响起一阵热闹骚动。 原来是祁王来了。 他今夜不是一个人来的。 看清楚了祁王身边的苗条身影,认识的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祁王他、他好大的胆子。 他当众把叛逃回国的敬端公主身边亲信,洛伴读带出来了! 洛臻今日依旧穿了身式样简单的直裾镶银边长裳,窄袖深衣。对着周围递过来的吃惊眼神,便当做没有看见一般。 周淮前日问她要不要入宫赴宴,她想了想,便答应了。 他的打算,她也明白。 祁王府虽好,总不能躲一辈子。 若不能趁着祁王起复、局势复杂不定的时候正大光明地出来,等以后尘埃落定,她就只能一辈子做个销声匿迹的隐形人了。 -- 第184页 虽说来时便想得明白,但在御花园里看到了众多的旧日熟人,个个神色惊恐,生怕她这个‘协助叛逃的逆贼’过去找他们说话,还是觉得心里膈应。 罢了,上京城终不是故乡。 今日只管喝酒。 她拎了个酒壶,在满院子火树银花般的绚烂灯火之中,漫不经心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卧在假山石后头,对着头顶月色,举杯邀影,独自喝酒。 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喧闹。 原来是最近回京述职换防的齐啸齐大将军到了。 只是他一个人到场,还不足以引发如此大的骚动。 众人惊讶议论不止,只因为他牵了明玉公主过来。 精铁打造的长链子,拴在明玉公主纤细的脖颈上,扯着链子牵进御花园。 明玉公主精致的面容上并无一丝羞耻表情。 她已经麻木了。 提着嫦娥奔月灯、聚集在御花园一隅的二十多名待选官家千金,原本个个心头小鹿乱撞,含羞带怯等着楚王殿下,突然见了如此骇人场面,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呼连连。 齐啸听到了亭阁处动静,随意扫过去一眼,顿时吓晕了两名千金,唬得周围内侍急忙寻人唤太医。 齐啸倒是不以为意,放开了精铁链子,指着千金们聚集之处道,“女人们都在那边,明玉,你也过去。” 明玉公主表情麻木地做了个万福,把脖颈处垂落的细铁链拢在手里,果然按着齐啸指引的方向,迈着碎步慢慢走过去了。 洛臻坐在假山上头看着,只觉得心堵气闷,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偏执黑化的男主。 性情酷烈的男二。 这本踏马的大虐文,原著几个主角配角,个个都要把人逼疯! 福喜过来请了三四次,都没有请动楚王移步,去御花园灯会最盛的亭阁处走一走,与手提着嫦娥灯笼的官家小姐们照个面,说句话。 寂静湖边,福喜看看左右无人,最后直接恳求了。 “我的好三爷,您就当应付差使,过去挨个看看,成不成?不论是看相貌,看家世,看谈吐,随便点几个也好,皇爷那边等着回复呢。您这边不给回复,万一皇爷做主,挑了个您不喜欢的,那……” 周浔冷笑道,“你传话回去,就说是我说的,各府千金们看起来个个都好,叫父皇自己拿主意罢。” 说罢拂袖而去,沿着湖边走远了。 洛臻坐在假山上头,花木遮掩着,撞看见了这一幕,心里正有些感慨,就见周浔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问道,“你方才过来,可看见齐将军在何处?” 福喜往御花园中央的灯火通明处指了个方向,“宴席开始时便扎进人堆里敬酒去了。这么一会儿没留意,兴许——还在人多的地方?您过去找找?” 周浔对着灯火灿烂、重臣扎堆处打量了片刻,深吸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大步走过去了。 “啧。”洛臻在假山高处看得分明。 前头还在挂念着宣芷,后头又记挂起他的江山大业去了。 手里的酒壶空了。她无趣地摇了摇空壶,轻巧地跳下假山,想走回宴席处换酒。 不想才走了几步,女子聚集的那处小亭阁却发出一片刺耳的尖叫惊呼。 黑压压一片人从御花园各处围拢了过去。原本四处值守的御前羽林卫顿时大为紧张,大声呼喝着叮嘱各位大人散开,小心踩踏受伤。 前方围拢的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嗡嗡不绝。 洛臻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凑近过去几步,斜刺里却窜出一个女子,几乎撞到了她身上,手里提着的嫦娥奔月灯笼掉在地上。 她急忙将人扶住了。 那名小姐的父亲此刻就站在身后,满院灯火照得他眼花,看不清洛臻面容,只以为是今晚赴宴赏灯的浪荡外戚子弟,勃然怒道,“竖子敢耳!” 那声音实在耳熟,洛臻顿时一愣,“柳祭酒?” 柳祭酒听了洛臻开口,也是一愣,眯起眼睛费劲地打量了片刻,“洛臻?真是你。” 匆忙离场、差点撞到洛臻的官家小姐,原来是柳祭酒家里的掌上明珠。身为四品官员之女,过了礼部的两重选拔,今晚由柳祭酒陪同着,提着嫦娥灯笼进宫赏灯。 洛臻临时换了方向,护送着柳祭酒和柳家小姐往御花园门口处走。 “亭子里到底怎么了?” 柳家小姐自小在家里娇养,从没见过今日的场面,至今仍在惊恐中。 “是脖子上拴链子的那位小姐出事了。她……她……” “啊,那是北梁被俘的明玉公主。”洛臻替她说下去了。“她怎么了?” 柳小姐顿时又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过了半晌,她才缓过气来,详细地描述方才亭子里的事。 “一见便是大家出身的千金,进来就端坐着,与她说话,她也不答。有几名小姐讥笑她白长了张漂亮面孔,却是根木头,她也不理会。后来大家都觉得无趣了,开始进食,她摔了个碗,不待旁边伺候的宫里人捡起,自己捡起来了,我们都觉得诧异。几个人还在笑她呢,就看见她、她脸色越来越白,衣袖处滴滴答答流出许多血来。上前查验,才发现她用碎瓷割自己的手腕,割了好久了,用衣袖遮着,始终坐着一动不动,等我们发现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 -- 第185页 洛臻倒吸一口凉气,追问,“人还有救么?” 柳小姐叹道,“谁知道呢,还好之前晕了两位姐姐,请过来了一位太医诊治,当时还没走。不过方才几位姐姐私底下说,一心求死,只怕是因为生不如死。索性还是死了的好。——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要进宫了,爹爹,御花园门在哪儿,我们赶快走罢。” 洛臻叹息了一声,护送两人走到御花园门口处。 不想门口值守的御前羽林卫没有皇命,不肯提前放人出去。 柳祭酒正和几名守军辩解着,迎面就见道一名羽林军将领打扮的年轻男子匆匆地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洛臻抬头一看,嘿,熟人。来人正是担任羽林军左郎将的章右铭。 这下简单了。 三言两语说清楚情况,章右铭便吩咐两名羽林军护送着柳家父女离开皇宫。 洛臻安了心,回转身去,沿着青石板路往灯火通明的御花园深处走,没走两步,迎面却见祁王带着顾渊走过来了。 “这么早就要回去了?”洛臻诧异地迎过去,“挂了满院子的灯,都还没赏完呢。” 周淮同门口守着的章右铭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对洛臻道,“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回的。不想大好的中秋灯会出了事,里面闹哄哄急着救人,好好的灯倒没有人赏了,甚是无趣,我便想走了。” 说罢又对门口的章右铭道,“你来了正好。里面人多手杂,你带人过去给齐将军搭把手。明玉公主毕竟是他带过来的,当场香消玉殒太过耸人听闻,还是早些领回去才好。” 章右铭听得叹息不止,果然带着人进了御花园,四处嚷嚷着大家别堵着路,好叫齐大将军把明玉公主领回家。 祁王一行人在宫中太监的带领下出了宫门,登上了王府马车。 马车起步不久,周淮忽然想起什么,翻了翻腰间佩饰,起身道, “阿臻,你先回去。我的玉佩落在路上了。” 洛臻一愣,也跟着站起身来,“什么样的玉佩?是不是从小赐下的那个蟠龙佩?你坐着,我回去拿。” 周淮阻止她,“你不方便。”随即吩咐马夫送她回去,自己带着顾渊下了马车。 马车缓慢行驶过一条长街。周围不时传来马掌踏过青石道的清脆声音。 洛臻听了一会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掀开窗帘,数了下周围人马,意外发现随行的二三十名王府亲卫竟然都跟随着马车,只少了个顾渊。 她蓦然一惊。 漆黑的夜色里,在隐藏着各路人鬼神佛的上京城中,他居然只带了顾渊一个人,沿路找玉佩?! 洛臻立刻高声叫停了马车,没等车停稳便跳了下去,不顾其他王府亲卫的叫声,匆匆说了一句,“你们回府!别管我!”沿着回宫的方向小跑了过去。 一口气跑回了两三里地,眼看前头就要到皇宫大门前头的下马碑,都没有发现祁王的踪迹。 身后撒丫子追她的几名祁王府亲卫委委屈屈跟过来,“洛君,大晚上的,您做什么啊。咱们赶紧回去罢。” 洛臻郁闷地掉头往城南走。 宽敞的南北御道是给车马走的。行人走路的话,去城南还是抄小路得快。 几个人抄了小路,七拐八绕,从一处小巷子里穿出来,对面正好转过了一辆寻常的青篷马车,驶过了街角,转入另一条小巷。 说起来不过是看几眼的功夫。 洛臻眼尖,无意中瞥见了,顿时一愣。 青篷马车是上京城中随处可见的式样,但驾车的车夫她认识。刚刚才说过话。 ——那分明是顾渊。 虽说刻意乔装打扮过了,穿戴了一身遮掩身形的斗篷,头上戴着斗笠。但天天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人,看熟了,侧面看一眼轮廓就看出来了。 顾渊亲自驾车,车里除了祁王,还能有谁。 明明皇宫方向是往北,为什么青篷马车往西南边行驶? 洛臻的内心被疑问占满了。 虽然思绪乱成一团乱麻,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身,闪电般窜了出去。 身后跟着的几个王府亲卫正在小声商量着抄那条小路最近,商量好了,一回头,人没了。 …… 坊间寻常租赁用的青篷马车,慢悠悠地走过三四条小巷,最后停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外头。 那是上京城里极普通的一处百姓居所。 落了漆的两扇铜环小木门,进门是简简单单的小四合院,院子里架起的晾衣绳上晾着几件衣物。 院子里应该是养着鸡鸭。距离几十步开外,鼻尖已经传来了干草和鸡粪混在一起的味道。 若不是一路跟踪来此,洛臻这辈子都不会把眼前的不起眼的小院落和祁王周淮联系起来。 偏偏顾渊跳下马车,掀开帘子,护着一个修长人影下了车,推开院门,径直往院子里走。 看清那道背影的时候,洛臻感觉一股近乎窒息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 是,每个人心里都藏了秘密。 但祁王在她面前向来是坦荡的。 如果是可以说的事,便细细地与她说。不能与她说的事,便直接告诉她,事关机密,不能说。 怎么会用玉佩的借口骗了她,打发她回王府呢。 洛臻站在斜侧方的另一处民居屋檐下,将自己的身影更深地隐藏在阴影中。 -- 第186页 就在落漆小门打开的短短片刻,她已经看清楚了。 院子中央的灰瓦正屋里坐着位六七十年纪的老阿嬷,踩着沉重的纺车,慢悠悠地纺着线。 嘎吱嘎吱的枯燥声响,反复不断,均匀地传入耳中。 纺车的声音,遮掩了院子里明岗暗哨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院子正中的一棵大槐树下,警惕巡视的明岗护卫走过来。 他显然是认识祁王的。过来行了个礼,简短交谈了几句,做了个手势,把祁王让去东厢房方向。 东厢房里亮着灯。隐约映出一个魁梧的人影来。 祁王进去后,顾渊与厢房值守的那名刀疤脸男子是认识的,两人互相点了个头,并不交谈,并肩守在东厢房外左右两侧。 到处都是明岗暗哨,屋檐上趴着的,一眼扫去都有三四个。 这处看似普通平和的民居小院子,只要走近,只怕立刻会被四面八方的暗箭射成筛子。 洛臻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直裾,还好是不起眼的墨蓝色。 她放弃了靠近探查的念头,借着夜色掩护,在斜对面的民居屋檐下一动不动地蹲着。 进不去没关系,在外头守着。里面的人总要出来的。 有资格同祁王碰头的,想必不是什么小角色。 这样的人物—— 总不能翻墙出去吧。 八月十五的皎洁明月,渐渐升上了头顶。 也不知道到了几更几刻,静谧的小巷里突然传出吱呀一声,神秘民居的两扇木门从里打开了。 洛臻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对面。 头一个走出来的,不疾不徐,姿态闲雅,她很熟悉,不必细看便是祁王周淮。 跟在后面出来的,肩膀宽而魁梧,步伐稳健,轮廓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两人在门口道别时,后头的那名魁梧男子转过脸来,正对着洛臻这边。 中秋明亮的月色映亮了那人的面庞。 看清了五官眉目之时,洛臻浑身一震。说不出什么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与祁王私下碰头之人,居然是刚刚当众提前带着自戕未遂的明玉公主回府的,当朝远征大将军,齐啸。 心头一个疑问解开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随即升起了。 对于齐啸这个原著男二—— 如果说楚王是‘薄情之人显真心’,还算是个人,那么齐啸便是更加疯狂而不择手段,简直不能算正常人。 看看明玉公主的下场便知道了。 洛臻简直难以想象,她家好好的五爷,竟然会与齐啸这厮混做一处。 她有些头疼,躲在屋檐阴影里,伸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便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刀锋伸过来,架在她后颈处。 陌生的男子声音从身后响起,冷冰冰道,“将军,有人窥探。”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快收尾了,完结的曙光在前方召唤,激励作者爆肝码字~ 晚上继续双更,等我! 第95章 门口道别,正要离去的齐啸和周淮同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洛臻在阴影里举起双手,慢慢站起了身。 她一起身便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人发现了。 原本在屋檐下面是藏得好好的,但藏了一两个时辰,头顶的月亮位置移动了。 她的影子露了出来。 洛臻看了眼自己露馅的影子,被身后执刀男子架着脖子,高举双手走到祁王身边。 “五爷。对不住。” 周淮露出复杂的眼神,当着齐啸的面,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只简短地道,“她是跟着我来的。齐将军高抬贵手。” 齐啸打量了两眼,认出了她。“原来是洛君。殿下,我们进去说话。” 他没有示意,脖颈后架着的刀锋便始终没有离开。几人重新进入了院落,齐啸的亲兵过去,反手关上了门。 齐啸站在院子正中,开口了。 “殿下。”他指了指洛臻,面无表情地道,“多说无益,把她留下。今日我们商议之事,依旧有效。” 周淮身后的顾渊大惊,往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拉洛臻。 洛臻身后站着的亲兵,动了动刀锋。 一缕血迹从雪白的脖颈间流了下来。 顾渊不敢动了。 周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淡然道,“她随我回去,今日我们商议之事,依旧有效。留她下来,你我明日便是死敌。” 齐啸哈了一声,略带嘲讽地笑了。 “之前与殿下几度会面,啸折服于殿下胸襟,将殿下看做值得托付家族性命的雄主。——怎么,如今为了一个洛氏子,殿下要同我反目?” 周淮平静地反驳,“齐将军说反了。如今是你不肯放过洛臻,要与我反目。” 齐啸沉声道,”殿下与我会面,她看见了。身为外臣,其心必异。她必须死!” “并非如此。”周淮肃容回答,”我以身家性命,担保她的性命。今晚之事,她绝不会说出去。齐将军不肯放过她,莫非是不相信于我。” 齐啸立刻单膝跪下了。 “若是只臣一个人,一条性命,今日自然可以听从殿下吩咐,放了她。但臣身后背负的,是英国公府上下五百余口。——不能放她走。” -- 第187页 头顶明亮的月色下,齐啸抬起头来,面色亦是郑重万分, “若殿下今日将她性命交付与我,臣愿将英国公府满门性命交付与殿下。” 院子里的所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洛臻默不作声听了半天,听明白了。 她伸手捏着后颈处逼近的刀刃,把刀锋处往外挪了挪。 “两位都歇一歇,听我说。” 她对周淮挥了挥手,“今晚是我不谨慎。如果听了的话,五爷直接坐马车回去,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天色不早了,五爷回去罢。” 又对齐啸道,“我留下,你放心。英国公府安稳着呢。今晚你们商议的事,依旧有效。” 她最后对周淮道,“别担心,我只是留下安齐将军的心,他聪明点就不会把我怎么样。是不是齐将军?我看你的样子挺聪明的。” 齐啸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回了句。“你也挺聪明的。” 随即对周淮拱手道,“殿下请回。” 周淮的视线从齐啸和洛臻的面容扫过,沉默了片刻,道,“她是我皇儿的母亲。” 齐啸:“……” 洛臻:“……” 齐啸:“……殿下说什么?” 周淮指了指洛臻,重复了一遍,“你不信她,因为她并非我大梁人。但此刻,她的腹中,已经有我的孩儿了。” 在院中众人惊骇的视线中,周淮语气镇定地道, “若我日后登基,她腹中的孩儿,便是未来的一国储君。若有人此刻杀了她——便是谋害未来储君。” 话说到这里,身为臣子,再也不可能动手。 齐啸站在大槐树下,沉默了许久,示意洛臻身后的将军亲卫收起刀,行礼退下了。 洛臻跟着祁王出了那间寻常小院,仿佛迈出了吃人的龙潭虎穴。 直到坐上了青篷马车,行驶过了两条街,剧烈跳动的心脏才逐渐平稳下来。 “我……出来了?好端端的出来了?” 她长出了口气,捏着满手的冷汗,摸了摸脖颈刺痛的伤口。“我还以为这条小命要交代在那里了。” 周淮坐在对面,冷淡地接口道,“我也想问你。你此刻应该在祁王府。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跟过来。” 洛臻立刻道,“我跟着你过来的!”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洛臻语塞了片刻,“我……我不放心你。我看你只带了顾渊一个人,怕你出事……” 她的声音低下去片刻,想想不对,立刻又高了起来,“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跑来这个鬼地方,同齐啸那厮与虎谋皮!他那种居心叵测的虎狼之徒,你今日与他走在一起,焉知日后他是不是会反咬你一口! “别怕。” 周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闭上了眼睛,简短回答,“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洛臻摸着手掌里还没有消退的滑腻冷汗,心有余悸,忍不住刺了一句,”你怎么不叫他直接杀了我。你展现你的雄才伟略,感动他举族向你效忠,这才是你今日最好的选择。” 周淮重新睁开眼,视线盯了她片刻,伸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 “若你死了,我费心图谋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洛臻仿佛一盆水泼湿了□□桶,顿时哑了。 她深吸口气,带着几分委屈换了个话题,”我哪里来的孩子。你今日骗了他,又能骗过几日。你当他齐啸那么容易被人哄骗的?若他发现了,引起疑心,局面岂不是更加糟糕——” 周淮平静地道,”我们会有的。” 洛臻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有个屁。你都不碰我。”她气闷地转过头去,盯着马车壁发呆。 周淮莞尔,伸手把她从对面软榻上拉过来,搂在了怀里。 “阿臻。莫要误会。”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我如今无媒无聘,若不慎有了子嗣,乃是野合之子。单凭这四个字,长大之后就不知会受多少耻笑。你我的孩子,不应受此耻辱。我原想等事成之后,迎亲百里,风风光光迎娶于你——” “屁的野合之子。你们东陆的酸儒没事就给人安各种奇怪名头。” 洛臻伸了个懒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躺了下去,“管你这边认不认,反正我的孩儿,定然是继承了洛氏的嫡系血脉。只要我认下,就能录入洛氏宗谱,乃是堂堂正正的下代洛氏嫡系子孙。谁敢笑他!” 周淮一愣,当真仔细地思忖起来。 思虑了一路,直到顾渊在王府西侧角门外停下马车,谨慎地查探四下无人,过来请他下车,他哑然失笑,把怀中半梦半醒的洛臻推醒,亲昵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你说得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啊?……你说什么?”洛臻迷迷糊糊地道,翻身爬了起来。 “没什么。”周淮嘴角带着笑意,示意她跟上。 洛臻进了角门,走了几步,夜风吹在身上,几乎陷入睡梦的脑子吹清醒了。 她又想起了今晚差点丢掉小命的事儿。 两人进了正屋,换下了入宫觐见的大衣裳,洛臻挥退了下人,趁着再无旁人的机会,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和齐啸那厮搭上线的。” 周淮在沐浴的大屏风后面传来了一句,”他自己来找我的。” -- 第188页 “还有这等好事?”洛臻诧异极了。“他为什么不去找三爷呢。” 她记得很清楚,原著里楚王和平王的王储之争,齐啸是死心塌地跟了楚王的。 沐浴的水声停了,周淮的声音悠悠传过来,“难怪方才急忙把人都赶走了,原来是准备了一箩筐的问题问我。这样罢,服侍沐浴的人没了,换你进来擦背。擦得好,我便回答你。” 洛臻拿着大毛巾就进去了。 氤氲水气中,大浴桶的水面上露出一截光洁的脊背。 属于男子的骨肉匀亭的修长手臂,姿态闲散地搭在大浴桶上。 周淮去了冠,乌发散在水里,侧过头来,眸子里带着笑意,对她招了招手。 洛臻虽说早有心理准备,蓦然见了美男子出浴的场面,脸色还是微微发红,掩饰地拿大毛巾往他后背一挡,用力地擦起来。 哗啦水声之中,周淮与她一件件地细说详情。 “父皇好大喜功,继位三十年,倒有一半的时间四处征战。” “三哥性情肖似父皇,若他继位,只怕会同父皇一样。” “齐啸常驻边关,虽然性情酷烈,却极看重他麾下刀枪箭阵□□同厮杀的兄弟。这么多年了,他的生死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战场上,他厌倦了。” “齐鸣屡次劝说他投靠三哥,他始终没有明确回应。” “直到半年前,他试探着找了我。” “不过此人生性多疑,取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他虽承诺投靠与我,却始终顾忌着家族立场,难保日后不会反戈一击。除非——” 说到这里,他住了嘴。 洛臻吭哧吭哧擦着背,顺口接下去道,“除非让他没有选择。没有的选,立场自然站稳了。——啊,我随口说的,你别在意。让人没有选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周淮点点头,“今日他没有坚持扣下你,是极大的一步退让。可见他是认真的。下面的,静待时机便可。” 说到这里,他轻轻嘶了一声,“手劲太大了。皮都快被你搓下来了。” 洛臻吓了一跳,急忙扔了大毛巾,按住周淮发红的后背,在升腾的水汽里仔细查看,“可伤着哪里了?怎么不早点说!我又不常替人搓背,力道用大了也不知道——” 氤氲水气中,一只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腰带,坏心眼地用力往前一扯。 水花四溅。 洛臻一头扎进了大浴桶里。 “搓背的手艺以后再练罢。”周淮嘴角噙着笑,灵活的手指将碍事的腰带几下解开了, “阿臻方才在马车里的一番话,可谓是醍醐灌顶。有道理极了。” …… 原是两人私下随口说起的一句‘静待时机’。 没想到,时机很快便等到了。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席卷四野。 作者有话要说:  年前挖的坑,绝不留着过年,明天放大结局! =============== 新开的预收《我好像捡了个大人物》,过了年打算先写这个。 求个收藏鸭。 =============== 《我好像捡了个大人物》 陆晚宁一睁眼,穿进了乱世。 遍地兵匪,单身女子举步艰难,她只好捡了个重伤快死的男人充门面。 人前(甜甜地):他是奴家的夫君哒。 人后(冷漠地):抓药的钱记账,喝了药不许死。 男人的伤病渐渐好转,使唤起来还挺好用的。 人前(甜甜地):奴家的夫君病好啦。 人后(冷酷地):半夜鸡叫了,该起来干活了。 说来奇怪,自从捡回了男人,她的运气渐渐转旺,身边好事不断。 陆晚宁:莫非捡来的男人上辈子是只锦鲤? 这一天,他们风尘仆仆到了郡城。 城门下,郡守跪地迎接。 陆晚宁:??? 被她使唤了一路的男人,换身行头进了郡王府。 陆晚宁:!!! 有点沙雕有点皮的穿越女主X极度心机腹黑郡王 第96章 大结局(上) 九月九重阳节当日,皇帝率众登高,遍插茱萸,劳累到了龙体,当晚就有些不舒服。 第二日恰逢大朝会,群臣为了政事互相攻讦,引得皇帝拍案大怒,当众惊风发作,剧烈头痛,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不止。 群臣大惊失色,急忙唤来御医急救,救治了几个时辰,皇帝终于清醒过来。 但是—— 半身不遂,中风了。 半边偏瘫的皇帝从此卧床不起,手脚麻痹,口齿不清,所幸神志还是清醒的。 御医吞吞吐吐地跪禀,陛下近日来频繁失眠,头痛,胸闷,脾气暴躁失控,齿龈溃疡,尤其是指甲隐约发绀,令人不得不怀疑…… 饮食投毒的可能。 皇帝又惊又怒,立刻含糊不清地传下口谕,拘禁随身近侍,拘拿御膳房所有人等,严查最近三个月呈给皇帝的所有膳食,是否有贼子暗中投毒。 这次事件牵连极广,就连从小贴身服侍皇帝数十年的福长海也被拘禁,后宫近期留宿的宫妃一律幽闭待查,更不要说其他人等了。 不仅如此,风暴从后宫很快蔓延到朝廷之上。 向皇帝进献‘三清十全丹’的安煦之安尚书,制作丹药的三清道观真人,以及与他们往来频繁的人物,一律拘押审问。 -- 第189页 短短三四日之内,皇宫禁卫竟然拘押了两千余人。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大理寺的牢狱很快就塞满了,皇帝在病榻上传召祁王,将部分待审之人押送到惊风司下属刑狱,与大理寺和刑部共同核审。 两日后,祁王上奏,以避嫌的名义,请求惊风司规避此案,将卷宗转入大理寺和刑部。 皇帝的中风症状有所缓解,虽然还不能行走,但可以勉强坐起了。 他当即招了祁王入宫问询。 周淮拿出了安尚书招认的供状。 供状中,安煦之招认,他与楚王殿下暗中来往频密,已经有好几年年了。 早几年时,右相方瀚城告老还乡。一直被方相势力打压的安煦之,觑得机会,走了楚王的门路。 楚王招纳他入麾下,暗示安侍郎,若是能摸透了陛下的喜好,得了陛下的信重,不要说区区一个尚书之位,就算是空置的右相之位,也能拿下。互利互惠,乐见其成。 安煦之绞尽脑汁,借着楚王暗示,终于摸透了陛下的喜好,以‘延年益寿’的丹药和‘上达诸神’的青词,成了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果然重新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子。 “安尚书进献的‘三清十全丹’,事涉三哥。儿臣身为手足兄弟,难以再审问下去,只得避嫌……”祁王在皇帝面前如此说道。 皇帝中风才好了点,又被狂怒引发了头风,头痛欲裂。 这次轮到楚王身上的职务被一撸到底,下令闭门思过。 从惊风司转移到大理寺和刑部会审的‘宫中投毒案’,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朝廷动荡,凡是搭上点关系的相继下狱,株连无数。 南梁皇帝朝会时当众中风,消息无法隐瞒,很快便传到了东陆各处和颍川国境内。 不到一个月时间,第二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借着南梁皇帝重病倒下、群龙无首的机会,颍川新任国主宣芷,暗中联合了北梁皇帝,南北两路,悍然出兵。 北梁派出四十万大军,自陆路出兵,一举夺下失陷的狼关;颍川国召集八万水军,自海路出兵,沿海岸线而上,强攻南梁沿海重镇。 这是百年来,颍川国首次于东陆举兵。 颍川国四海经商,百年间,与西洋诸国数次激烈海战,操练出大批水上精兵,在海船上如履平地。足以装载千人的巨大海船之上,装配西洋国传入的最新火炮,威力惊人。 南梁被打得猝不及防。 东陆百年未有海战,南梁虽打造出了数十艘大海船,真正下水操练却没有几次,大部分倒用做摆设,既无海港,又无熟练水兵。 仓促出海,连续两战,被颍川国的海上精兵打得丢盔弃甲,巨资打造的宝船巨舰被击沉了三艘,无数军士稀里糊涂喂了鱼。 战败消息传到上京城,文武百官难以置信,哑口无言。 颍川国疆域狭小,国土不过南梁一郡之地,人口不到八百万,向来是东陆两国士子眼中的‘年年纳贡称臣’的‘西南蕞尔小国’,何时有如此可怖的海战之力? 惊骇之余,惧怕,是谈不上的。 颍川国毕竟地小人少。 若是换了平日,南梁举全国精兵,自陆地叩关,凭着人山人海也能踏平了秣陵都。 但如今北梁和颍川两国共同举兵,南北海陆互相呼应,又抓住了南梁君主重病倒下的大好机会,竟然把南梁朝廷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场海战大胜过后,颍川国从海上绕了个大圈,绕过重兵以待的几处边关重镇,直扑东陆腹地,虎视眈眈,火炮直指离海三百里的上京城。 与此同时,北梁精兵屯兵狼关,随时能由北向南,吞并南梁国土。 皇帝病中得了消息,又惊又怒,强撑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上朝,下令征发50万大军,同时南北举兵。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耽误了农田庄稼收割,明年春季只怕要闹□□。朝中顿时分作两派,炒成了一锅粥,争执不下。 向来主战的楚王殿下,此刻正在王府里闭门思过。 祁王殿下在朝上不表态。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得菜市场一般,主战主和两派的官员几乎捋袖子当场群殴。 回府之后,周淮便找来了洛臻。 “我需要你帮忙写封密信,带给敬端公主,不,如今是贵国的新任国主了。当前的局面复杂难测,若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去信,只怕不能取信于她。” 洛臻正站在窗前,将鱼食一颗颗丢进窗下的莲花池里,逗几尾小锦鲤玩儿。听了周淮的打算,投喂的动作一顿。 周淮的连环计策,调动了各方势力,一旦走出第一步,仿佛弓箭离弦,再无回头。哪一环出了岔子,满盘皆输。 投喂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即继续往外丢鱼食,洛臻只问了一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周淮站在她身边,盯着窗下的活水荷塘出神。 初秋时分,荷花依旧盛开,小小的莲蓬自水下探出头来。锦鲤在水中欢快地吐着泡泡。 “还记得当日我与你说,击水中流,不进则退?” 凝视着窗外的安宁景象,他轻声道,“奋力往前,尚有一点生机;往后倒退,便是万丈深渊。——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洛臻把鱼食塞给他,走回桌前,挽袖子磨墨,”我写。什么时候给你?” -- 第190页 “你的信今晚之前给我。路上需要两日,最早三日后送达秣陵都。” 周淮深吸口气,“希望不要耽搁,一切还来得及。” 三国同时发兵,南梁腹背受敌,两面对战。 互相试探着以小股兵力交战了几次之后,始终保持沉默的祁王站出来,主张: ——北方力战,西南和谈。 北梁南梁,百年死敌,和谈也无用,不如力战到底。 西南颍川,四海经商之国,只要开得起价钱,定然可以和谈。 以区区财帛,化解南北两面受敌的窘境。 朝廷两派激烈争执了几日后,祁王的主张送上了皇帝的案头。皇帝点了头。 和谈使者立刻出发,前往上京城三百里外的海岸线,登上颍川国的旗舰战船,挑明来意,转告颍川国主。 十日后,在南梁朝野的严阵以待中,颍川国派出使者,前来上京城和谈。 和谈使者狮子大开口,提出了三项要求,便可停止与北梁结盟,转而与南梁结盟。 第一,十年之内,两国互市,不起刀兵。 第二,南梁纳岁币三百万。为期三年。 第三,颍川新任国主,求娶楚王殿下为妃。 朝中重臣们一看便犯了愁。 第一点是互利互惠之事,欢迎之极。 第二点要价太高,需要找个能干的官员前去协商价格。 只有第三点……实在没法子,陛下不可能答应,朝中也没有一个大臣敢做主答应。 最后还是穆相壮着胆子,拉了祁王,两人揣着国书一起去皇宫求见。 皇帝听了,果然勃然大怒,口齿不清地大声呼喝,要当场斩杀使者,发誓血洗秣陵都,被大臣们慌忙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劝下来了。 毕竟主要对手在北边,颍川国这边,若是能以财帛安抚,那是最好。 皇帝气得头风发作,外加半身不遂,身子极度不爽利,想要召楚王入宫,帮他按摩剧痛不止的头皮,又想起三儿子暗中勾结重臣,私自结党图谋储君之事,又是一阵气闷胸疼,折腾地一宿没睡。 正辗转无眠的时候,当夜,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联袂求见。 一张张墨迹淋漓、朱笔画押的供状,送上了皇帝案前。 皇帝颤动不止的手,一张张翻看着。 大理寺卿回禀道,“这次的宫中投毒案,陛下身边伺候的福喜公公,因为掌管’三清十全丹‘,也被下狱审问。没想到……却意外审出一些陈年旧事。当年皇家猎场,福喜受人指使,大胆包天,曾将陛下赐下的一碗鹿肉羹,换成了蛇肉羹……赐给了邺王殿下。引得邺王殿下当众失态,陛下因此斥责。” 皇帝的眉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小六儿的死,已经成了他心中一根毒刺。 “是……是何人……指使!”皇帝口音不清地厉声追问。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互看了一眼,两人摊开供状,指着其中一行字迹,回禀, “楚王殿下主使。” 刑部尚书拿过另一份供状,接着道,“另有安尚书之子安莳举证,邺王殿下服丧期间,楚王殿下曾当众宴饮,欢喜庆贺。在场七八人均可作证。” 皇帝头痛欲裂,伸手按住了额头,”老三……他不至于。他……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 大理寺卿又道,“事关重大,臣等立刻一一询问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祁王殿下。安莳所言确实,证据确凿。臣等反复询问,又从祁王殿下处得到了一封极重要的书信,乃是平王殿下离京就藩前,特意转交给祁王殿下的——楚王殿下的亲笔手书。” 皇帝脸色铁青,颤抖着手打开大理寺卿呈上的陈年书信,仔细阅读着。 泛起陈年旧黄的密信,是楚王私下寄给平王的书信。 写信的时期,是三年前。 密信里,楚王隐晦地与平王商议着,祥瑞已经到手,即将运抵皇家猎场。北苑安排妥当,父皇那边有他安排,至于如何引老六入瓮,还要大哥助力,随机应变…… 皇帝颤动不止的手,一页页反复翻看着,眼中逐渐充血。 他厉声喝问,“祁王呢!祁王为何没有随你们进宫!兄弟喋血,手足相残,如此大事,他为何隐瞒数年不报!”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同时跪倒在地。 ”祁王殿下此刻正在宫外,等候陛下传唤!祁王殿下有言,手足相残,陛下已经失去了一个爱子,如何能失去另一个爱子。若不是此次‘宫中投毒案’意外牵扯出当年密辛,他原打算将此事一辈子藏在心底。” 皇帝的脸色乍青乍白,突然仰头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含糊,在夜色里远远地传出去,越发显得可怖。 “朕已经失去了一个爱子,如何能失去另一个爱子!老五说得好,他是怕朕伤心哪!哈哈哈哈,老五能想到的事,老三他为何想不到!朕的小六儿!!” 可怖的笑声猛然止歇,他厉声道,“把朕的佩剑摘下来,送给老五!传朕口谕,提剑去楚王府,斩了逆子的头颅,祭祀枉死的小六儿!”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劝阻不休。 内侍们见势不好,暗中通传了皇宫外等候的祁王。 祁王匆匆赶来皇帝寝宫,跪下劝阻。 “父皇三思。三哥虽然做错了事,毕竟是皇室血脉。今日父子相残,日后史官笔下无情,记录于青史之中,岂不是一桩惨事。“ -- 第191页 皇帝闹了一场,头风发作,疼的死去活来,人倒是逐渐冷静了下来。 “不错,不能杀他。”皇帝喃喃道,“父子相残,人间惨事。朕不能做这样的昏君。” 皇帝疲惫浑浊的眼神在面前跪倒的臣子们脸上来回逡巡, “爱卿说说看,朕应当如何处置楚王?”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是朝中的主和派,白天才与主战派大吵了一场。 大理寺卿率先开口,含蓄地暗示道,“正好颍川国的和谈使者还在上京城等候消息。臣以为——陛下或许可以考虑一二?” 说到这里,大理寺卿把剩下的半截咽回去了。 但皇帝已经听明白了。 他唤人拿来了颍川国的议和协议,把列出的三条要求仔细看了几遍,叹了口气,丢给了祁王。 “第二条要价贵了,再谈谈。除此之外,就按照这三条议和。——人老了,身子乏了,都退下罢。” 祁王应下,在皇帝榻前行礼告退,握着议和国书出了寝宫。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人紧随在身后,转过了一个回廊,僻静无人宫墙下,两人互看了一眼。 皇帝同意了颍川国的三项议和条件。 楚王殿下大势已去。朝中多年的皇储之争,至此再无悬念。 两人抢上一步,同时向祁王行礼。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第97章 大结局(下) 三日后。 四更时分,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上京城依旧陷入沉睡之中。 高陆行手执皇宫禁卫统领腰牌,叫开了南面的武定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从洞开的城门下缓缓驶出,赶在天明微曦时分,停在城外五里的长亭边。 顾渊跳下车去,掀开帘子,与高陆行两人一左一右,护送周淮下了马车。 长亭外,一列车马早已等候了许久。 周淮披着玄色鹤羽大氅,缓步走到其中唯一的一辆双驾马车外侧,屈指敲了敲车窗。 “三哥,我来送行了。”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周浔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传了出来。 “特意起了个大早,专程过来看我的笑话?看够了就滚。不必假惺惺地端饯行酒过来!” 周淮隔着马车窗道,“三哥误会了。今早我专程过来,只是为了替人带一句话给三哥——” 话音未落,周浔已经暴躁地喝道,“滚!” “——托我带话的那人,乃是颍川新任国主。”周淮不急不慢地接下去道。 马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周浔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呵,风水轮流转,当初我阻她的雄图大业,将她滞留上京。如今她顺利登基,对着我这个阶下之囚……无非是羞辱罢了。你说!我听着!” “宣芷国主托我与你说,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是你的孩子。” 周浔:!!! “宣芷国主托我与你说的第二句话:上元灯会,万家灯火之中,她对你附耳许下的誓愿,不知你还记得否。”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照在了马车顶上。 寂静长亭之外,周淮缓缓说了今日的最后一句话, “宣芷国主在秣陵都等你。” …… 十月底,秋风飒飒时节,南梁皇帝病重,下旨册封皇五子祁王为储君,张榜昭示全国。 十一月,皇帝病重垂危,数次昏迷,储君监国。 此时,与北梁的征战正到激烈处,双方陈兵六十万,于边境对峙,举国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朝野人心动荡,各方狐疑观望之际,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军方大将势力,率先投靠效忠新储君。 上京城中人心大定。 大战之时,一切从简,新储君没时间挪去东宫,依旧住在城南祁王府。 世家高门的家主纷纷登门,抹泪发誓表示效忠太子殿下,为国家效死。 周淮极客气地亲自接待,表示国家危难之时,不需要诸位效死,只要出钱。挨个压榨出大笔的银两充作军费。 银子收齐了,发给户部入库,国库充盈。 就在朝野上下以为储君准备摩拳擦掌,与百年世仇的北梁打一场倾国大战、宣扬新君威名的时候…… 周淮派人议和了。 南北海陆两路,两边同时议和。 西南边,遣使者入秣陵都。 之前签订的合约三章略作修改,将为期十年的两国互市,改为不限期限。 取消南梁纳岁币三百万一项,改为楚王殿下带入秣陵都的嫁妆,户部拨款,一次给足五百万。 南梁承诺,愿与颍川结为友邦,储君当政期间,不主动挑起征战。 宣芷国主欣然允诺。 北边,遣使者入北梁雍都。 愿将琅琊王遗骨归葬,并交还活着的明玉公主,换取北梁退兵,两边秋冬休战,休养生息。 北梁皇帝同意了。 …… 又是一年新春之际,上京城中五彩焰火漫天,红色爆竹满地。 新君登基,改国号为‘承安’。 浓重的爆竹硝烟味儿铺天盖地,从祁王府门外传进了后院里。 后湖边,四方水榭外的九曲廊下,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高陆行带着皇宫禁卫,前后簇拥着新帝走进水榭。 -- 第192页 昨日刚下了雪,天气颇冷,周淮披着貂裘,水里捧着鎏金龙首暖炉,自九曲回廊下缓步转过来,一眼便看见水榭里的洛臻蹲在笼子面前,手里拿了根萝卜,饶有兴致地喂着秦公子和水姑娘。 他心里一惊,皱眉对洛臻身后跟着的冯大管事道,“她现在有了身子,如何能蹲?你怎的不劝她。” 冯大管事劝得嘴都快破了,人家不听有什么办法。 洛臻见问罪的人来了,急忙把剩下几根胡萝卜一骨脑儿都塞进进笼子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萝卜上沾的水, “跟你说了多少次没事儿。我娘怀我的时候还每日上梅花桩练半个时辰呢。” “所以才生出你这个皮猴子。”周淮过去几步,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把手里的熏香小铜炉塞给她。 “还好宫里的除夕宴席散得早,让我当面撞上,否则你一个人在祁王府折腾,岂不是翻了天去。” 他示意身后的禁卫不必再跟随,与洛臻并肩往正院方向走。 “今日刚刚得的消息,宣芷国主生产了。虽说不足月,好在一切顺利,是个男孩儿,母子均安。” 漫天五颜六色的焰火,映出了洛臻脸上掩不住的欢喜神色。 “好消息。今年最好的消息。不枉前些日子我专门又去白马寺拜了拜,抽了个上上签。嘿,你们白马寺还真的挺灵的。过几天我就去还愿,顺便捐香油钱去。” 周淮好气又好笑,“去庙里抽签不捐香油钱?皇家没这个规矩。明天赶紧去补上。” 洛臻的心思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 “说起来——我是这孩子的干娘啊!干儿子的满月酒我能不能去?也就一千来里地,骑马来回半个月也就到了—— 周淮忍耐地深吸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她微隆的小腹,”一千里确实不远。生完了再去也来得及。”这就是不许的意思了。 洛臻啧了一声,“没劲儿。” 两人走进了正院,满院子通明的灯笼烛光,映照出青石道两边全副披挂的两列雪人。 洛臻脚步一顿,戳了戳周淮,“我家公主喜欢女孩儿。你家三哥喜欢男孩女孩?” 周淮想了想,“三哥似乎喜欢男孩。一举得男,他应该欢喜的很。” 洛臻露出一个坏笑,紧接着抛出下个问题,“你呢,你喜欢男孩女孩。” 周淮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回答,“你生的孩儿,不论男女,我都喜欢。” 两三个月了都没能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洛臻有些失望,摸了摸小腹,索性坦白地说,“我喜欢女孩儿。头胎生个女儿最好了,等她长大些,夏天我可以带她去河里捞莲蓬,冬天去雪山松林里射松果儿,还可以手把手教她引弓射雁——” 周淮越听越不对,等她兴致勃勃说完了,这才委婉开口道,“大梁公主在西台馆修习的课业——似乎不是这些?” 洛臻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改!西台馆的课业要全面大改!” 周淮:“……” 洛臻:“对了。你提醒我了。上次与你提过的,开春以后,女学要办起来。全国实行阻力太大的话,可以先从上京城办起,再徐徐图之。还有,东南数郡近几年兴起的缠足恶习令人发指,不能坐视不理,要尽快禁了。” 她主动提起的话题,正中周淮的下怀。他微微一笑。 “你说的这些,做起来倒是不难,只有一点。事关女策,不方便由我出面,需得皇后出面推行最好。不过,说起来……我们大梁似乎没有皇后?” 洛臻顿时噎了一下。 “每次跟你说正事,最后话题总是绕回来同一个。还有没有完了。” “始终绕不过去的。后位空悬,每次大朝会都有朝臣提起立后之事。怀了皇嗣之人,却心心念念要抢高陆行的皇宫禁军统领的位子。” 说到这里,周淮也有些头疼。“上个月便说了,你有孕在身,皇宫禁军统领之位是不能给你的。你不喜欢皇宫,住在祁王府也无妨,但册立的事先考虑着。你看,今日都是除夕了——” “对,除夕了!咱们不谈正事,只管过年。” 洛臻一把将他按在花厅桌前,几十名内侍跑进跑出,热腾腾的酒席端上了桌。 装满美酒的金樽举起,在半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祝愿来年万象更新,千家万户安好,天下太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