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不如盘大佬》 第1页 [古装迷情] 《宫斗不如盘大佬》作者:舴舟【完结】 文案: 本文旧名《滴碎荷声》 宫里经年的老人儿都知道,成妃娘娘平时不声不响,是个慈和人,就连亲儿子受封亲王都主动让贤。 可是细想想,正是这位明里吃亏的老好人,不仅熬死了先皇后,扳倒了前宠妃,连一向注重制衡之术的圣人都对她言听计从。 不过数年的工夫,她就一路从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做到了后宫独大,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圣人背着手小声BB:朕一代明君,目光如炬,真想不到也TM有看走眼的时候! 排雷: 宫斗文,男主有后宫; 女主土著,非穿越,非重生,没有巨粗金手指加持,开局就是一弱鸡,全靠后天努力打拼;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宫斗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姝菡 ┃ 配角:后宫瓜众 ┃ 其它:宫斗 第1章 【抬籍】 暮色将合,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人的脸上,像风刀子一样疼。 石皮巷尾,离长街最远的四合大院里,穿着鸦青色棉褂的使女手捧着个粗瓷汤婆子,撩开西厢最末一间的厚棉布帘子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统共一个炭盆,挨着黄杨木床的脚踏放着,此刻只剩微红余烬。 临窗的榉木椅子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少女,正目不转睛捧着本《九州民俗考略》细细品砸,等到怀里被塞了个暖烘烘的汤婆子,才不舍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 “小姐,您为了看书坐在窗下取光我拦不了,但好歹顾着点身体,万一着凉了可不得了。”那使女一边说一边就要把床边将熄的炭盆端过来。 少女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嗔怪,也不以为忤,等抬眼看看外头渐暗的天色,索性合上书页,而后拉着使女一同坐到了床沿,顺手又把汤婆子塞到她的怀里。 “怎去了这么久?可是遇见了麻烦?”少女将书册抚平、小心翼翼放回床头的红木匣子里,随口问道。 那使女口齿伶俐,声音里带着欢快:“麻烦事没有,倒是有个好消息。”说着,还有意顿了顿。 少女心思一动:“哦?可是岚姨的身体有了起色?”新请来的郎中看着有些年纪了,想来是杏林圣手。 “这个奴婢倒没听说。奴婢说的好消息,是索多木大人十有八九要荣升了。”她口中的索多木大人即是岚姨的丈夫,这家的主人,在此地驻军做正六品的千总。 “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要是真有这样的好消息,院子里怎么都没有一点动静,也没人来支会一声?虽然她们主仆算是寄居,但是家主升迁这样的大喜事,没道理对她们秘而不宣。 “是,是听小石头说的。”使女似乎是怕主人生气,说完连头也不敢抬。 对面的少女果然面色一沉。 小石头是三年前索多木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后来给他长子苏合齐做了随从。自从出了半年前那件事,她就吩咐使女平时要避嫌,私下不可和大少爷的人有什么往来。 使女赶忙解释:“小石头也不单单独和我说的,当时孟妈妈和丁叔也在呢。” 少女脸色稍缓:“到底是什么事?” “京城来了书信,说是海佳氏一族被抬了籍,加上年初索大人剿匪立了功,估计是升迁在即。” 海佳氏一族的户籍一直是镶红旗包衣出身,属下五旗,如果抬籍之说是真的,那索多木日后的仕途一定会平顺的多。 少女略一沉思,又追问道:“是入了满军旗吗?归到了哪一旗下?” “这个小石头没说,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再去打听一下?” “算了,左右和我们也不相干。”想了想,又道:“我一会儿去瞧瞧岚姨,顺便把年后辞行的事说了。” “是,小姐。”使女看主人兴致不高,也赶忙收敛了情绪。 小姐明明比她还小四岁,为什么有一种比她更老成稳重的错觉? 002 姝菡对着铜鉴重新梳过头,换了件半旧的藕荷色杭绸袄,想想在外头又披了件水蓝色绸布斗篷,把略显短小的袖口盖住,这才独自一个人出了西次间的房门,使女暮春则被她留在屋子里分线。 刚走到正房门口,就赶上有人打里面迎面出来。 原来是男主人索多木,身后还跟着他的长子苏合齐。 两边的人甫一见面,皆是一愣,显然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上。 还是姝菡先反应过来:“世叔、世兄。”规矩屈膝颔首行礼,目不斜视。 对面的络腮胡子中年男人略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继续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身后的苏合齐理智上告诉自己要赶紧跟着阿玛离开,以免给心上人再惹来非议,可脚上却似有千斤重,将他生生钉在原处。 姝菡只作毫无察觉,从他身侧低头而过,一撩帘子,推门进了屋。 苏合齐愣愣回头看着她决然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有心追上去寒暄几句,不远处却传来索多木清晰的咳嗽声。 苏合齐只得一步一回头跟着出了院门。 姝菡站在堂屋散尽身上的寒气,才隔着帘子唤人:“岚姨,您醒着吗,我来看您了。” “是姝菡吗?快进来说话。”声音竟有些沙哑哽咽。 -- 第2页 姝菡进屋的时候,岚姨果然正用帕子拭泪。 “出了什么事?您怎么哭了?”姝菡担心地问。 岚姨向来刚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让索多木父子这个时间回来?又让岚姨如此伤心?可是小石头说家里有了喜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事,你快坐下说话。”岚姨半靠着床架,往里挪了挪,示意她坐在床沿。 姝菡看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不在,顺手倒了杯温茶端过来:“就算有天大的事,您也要顾惜自个儿的身体,雅珠姐姐的喜事还要您操持呢。” 雅珠是岚姨的长女,比姝菡年长一岁,已经定在了明年三月成亲。男方也不是外人,是索多木同袍的遗孤,叫做耶和穆鲁,打小在他家长大,去岁在驻军中搏了个七品把总的出身。 姝菡提起这婚事,本意也是想让岚姨为了女儿多振作,没想到话音未落,岚姨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又掉下来。 姝菡赶忙把茶碗放回桌子上,掏出自己的帕子轻轻给岚姨擦拭:“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您先莫急。” 岚姨一边接过帕子,一边摇头:“这婚事,怕是办不成了。” 姝菡大吃一惊,不解地看向她。 岚姨擦干眼泪,无望地说:“京城来了书信,我们海佳氏,从镶红旗抬了正白旗。” 姝菡看着岚姨的悲痛表情,不觉将疑惑问了出来:“是入了满军旗?还是汉军旗?” “还是包衣。”岚姨苦笑。 姝菡惊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不敢置信。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宫斗文,水平有限,您多海涵。 第2章 【小选】 姝菡心事重重回了西次间,暮春赶忙上前替她解开斗篷,抖落上面的雪粒子。 “小姐和岚夫人辞行了吗?她怎么说?”暮春带着一丝希冀,小心翼翼地探问。 姝菡摇了摇头。 “岚夫人她没同意?我就说她一定舍不得小姐您独自出去吃苦……”暮春双手合十,仿佛在说谢天谢地。 “是我还没找到机会提。”姝菡拿起桌上的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凉茶入喉,她缓了缓才继续:“海佳氏全族被抬了旗籍,岚姨正难过,现下时机不对。” 暮春不解:“抬旗是喜事啊,为什么要难过?” 看她不懂其中原因,姝菡只得耐心解释:“成了上三旗的包衣,雅珠姐姐就要参加内务府选秀了。” 暮春对此仍旧一知半解:“是岚夫人舍不得女儿进宫吗?不过进宫做娘娘不是很风光吗?总比嫁给一个穷小子强。” 姝菡摇头:“你说的那是三年一次的户部大选,且只针对八旗贵女。而这次雅珠姐姐要参加的却是内务府的小选,是专门选宫人的,范围也只针对上三旗的包衣。想当年,岚姨同我母亲一样,都是从宫里熬过来的,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又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重蹈覆辙?” 暮春终于明白其中差别,“那就不能想个办法免选,或者落选?” “无故弃选,举家刺配宁古塔,这是当今天子前些年新定下的规矩。如此重罚盖因时年取缔了汉女采选 ,禁宫侍女人手不足之故。至于落选,只要五官端正且无恶疾的,基本都要留用。左不过是进宫做使女,哪里那么多的讲究。” “这可怎么得了,等秀女们出了宫,岂不是都成了老姑娘?” “是啊,就算侥幸活着出来,也早就无人问津。除非能得了主子青眼,指给哪家大臣宗亲为妻做妾,不然就只能等到了年岁遣返离宫,或是嫁个鳏夫做填房,或是找个低门小户的行伍人,运气再差些,被拐去那些腌臜地方也不是没有……” 而前面两条路,也恰是姝菡的亲娘,还有岚姨走过的老路。 002 是夜,姝菡睡得极不安稳。 第三次醒来时,她索性起身,坐在桌边喝水。 岚姨家,她或早或晚都要离开,就算不是因为苏合齐那次头脑发热的求娶,这里也不是她长久的寄身之地。 岚姨看在母亲面上,已经回护了她这么多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自己夫妻失和。 如今自己已经年满十五,假造的汉女民籍也可以想办法落成女户,到时候找个偏僻安逸的小镇子,贩些丝绣,或是开个小脚店,再不济带着暮春给乡绅富户做个短工,日子总能过下去。 这打算她想了很久,一直未能成行。 之所以到现在没走,只因为岚姨四月初大病了一场,如今还缠绵病榻。 姝菡既怕岚姨忧心,又不忍心在她病中离去,这才拖到今时今日。 可是再待下去,总归不妥。万一苏合齐再做出什么事来,她要怎么自处? 雅珠姐姐因为那次的误会,已经疏远自己多时,在岚姨卧病期间连一些生活必需品都时有“疏漏”,平时更是冷嘲热讽,全然忘记了此前两人多年的闺中情谊。 茶已凉透,多留无意。 姝菡越发睡不着,索性穿了外衣,准备到厨下烧些热水沏杯热茶暖暖胃。 手刚碰到门栓,外面突然一阵喧闹,有男有女,还伴着哭天抢地的声音…… 难道是遇到了盗匪? 想到这里,她返身穿好衣服,罩好斗篷,又从桌子上拿起个黄铜烛台藏于身后,以作防身。 -- 第3页 打开门栓,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出了屋。对面东厢房灯火通明,院子里隐约看见高大身形踱来踱去。 借着微光,姝菡在暗处仔细辨认,院子里的人,竟然是索多木大人和苏合齐…… 而周遭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至于那哭声,从东厢第一间屋子里传出,是海佳·雅珠无疑。 雅珠半夜三更在苏合齐的屋子里痛哭,而家里的两个男人在院子里徘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傍晚和岚姨的对话,姝菡大胆猜测:不会是因为,选秀的事吧? 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说不定还是家丑,她觉得,眼下还是回避的好。 刚想回屋,对面厢房里,岚姨在小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整个人就倒地不起。 索多木和儿子苏合齐闻声围了过去,姝菡眼见着岚姨被他们父子抱回了正房,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去东厢房看看。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姝菡还是被屋子里的情形吓了一跳。 雅珠此刻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坐在罗汉床之上,细看之下,她的半边头发都已经齐根绞断,断发赫然在脚踏上散落,而最骇人的,还要算她怀里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耶和穆鲁…… “你来看我的笑话,是吧?你尽管笑吧,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我就要去陪着我的耶和穆鲁了,我会做他的新娘,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借着烛光,姝菡发现耶和穆鲁的胸口还在起伏,而鲜血正是从他胸口的箭簇上流出。 雅珠尚算冷静,没有进一步自残的倾向,姝菡于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来到正房,岚姨还没醒转,索多木看见姝菡不请自来,不禁皱眉:“家中事多,你先回厢房去。” “世叔别误会,我来是想说,无论岚姨还是耶和穆鲁,都急需救治。” 苏合齐闻言自告奋勇:“阿玛,我去找郎中。” 索多木点了点头,苏合齐则拿着斗篷、腰牌匆忙出了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索多木看姝菡仍然伫在屋里,语气不善。 “我留下,自然是要解决问题。”姝菡淡淡回应。 索多木不屑:“你一个黄毛丫头,就敢口吐狂言?你是能阻止朝廷选秀,还是能让雅珠回心转意,断发再生?” “都不用。”姝菡垂低眼眸:“我会替她入宫应选。” “你说什么?”索多木登时愣住,不敢置信:“你说,你要替雅珠入宫?” “您不用惊讶,这是我亏欠岚姨的。”说完,一转身,出了屋,只余满室沉寂。 第3章 【李代桃僵】 天还未亮,阴暗欲雪,偶尔经过的巡城兵将穿着甲胄、披着毡衣,两鬓尽染霜刃。 已近腊月的京城,并不比呼兰府暖和太多。 姝菡端坐在雇来的青毡弧顶双辕骡车里,听着一帘之外巷道上间或传来的喧闹,恍如隔世。 身后窝在车厢一角的是孟妈妈,她受索多木吩咐同行“照顾”参选的“大小姐”,因她此前从未进过京,不免纳罕:“赶车的,天还黑着,怎的这样吵闹?天子脚下竟没有宵禁吗?” 赶车的老把式走南闯北,自有些见识,只隔着帘子哑着嗓子回话:“因贵府上是正白旗出身,咱昨天是特意绕到东直门进的城,落脚处可不就挨着海运仓和北新仓,这会儿怕是有从外地新运来的木材装卸,是以吵闹了些,等出了前面慧照寺胡同也就消停了。” 姝菡闻声把毡布窗帘轻挑开个缝儿,视线之内,除了远处晦暗不明的微弱光亮,再不见旧时景象。 离京时,她7岁,那日走的也是东直门,之后又随父亲从通济渠乘船走水路去往松江府赴任。 彼时高堂健在,兄长腊月里刚得了荫封做了护军营七品署校,因军中不能擅离,只得让他独自留在京城。 一转眼八年过去,父母已逝,兄长杳无音信,只怕连方家胡同里那处御赐的“太傅”府也早已改了名姓,而她却顶着别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我的姝菡大小姐,外面风大,您要想看京城的风景,以后有的是机会。”身后同行负责“照顾她”的孟妈妈裹紧斗篷阴阳怪气地劝阻。 姝菡撂下帘子,面容淡定:“妈妈糊涂了,我是海佳·雅珠。” 孟妈妈没想到平时的软和人也有回嘴的一天,当场被怼的老脸通红,却仍不甘地辩驳:“车里就我们贰人,还怕哪个听见不成?我到了外面自不会叫错。”面上强硬,心里却觉得这实在是一趟苦差。 虽说家主允诺,只要她亲眼看着这位寄居多年的“表小姐”代大小姐进得宫门,事后必有重赏,但离开呼兰府时夫人还未苏醒,她只怕归家后在夫人那里落不下好。 姝菡心有所念,无意和孟妈妈争强,索性半倚车厢闭目养神。 行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赶车的,怎地不走了?可是到地方了?”孟妈妈隔着帘子询问。 “前面停着一队车马,都挂着白色的旗子,我看着像是正白旗的徽记。” 孟妈妈这会儿也不敢拿乔,赶紧撩开帘子下车,待看清楚了,赶忙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径直奔着车队最前面领头的枣红马而去。 不多时,孟妈妈拿着个白底青龙纹饰的小旗回来,和其他车上挂着的一般无二。 -- 第4页 车把式知道这便是入内城的“路引”,自觉照猫画虎将旗子挂了起来,又把骡车挨着队尾靠墙停稳。 回到车上,孟妈妈不禁咂舌:“我滴个乖乖,选个宫女而已,竟然这么大阵仗,参领还亲自管雇车送人的?” 车把式看旁边无人,赶紧小声叮嘱:“您老口上留门,这件事儿还是莫非议的好。” 孟妈妈不知就里,继续压低声音追问:“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参领大人职责所在,要确保适龄的秀女安全应选,所以才这么周到,您还是收了好奇心吧。” 真正的原因却不好在外浑说:雇一辆车至少能坐六个人,走这一趟不过几百文,还不算有些人家自备了车驾;而内务府给每个秀女雇车的一两银子补贴早就进了他的口袋。 孟妈妈将信将疑一头雾水,却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姝菡想得更深远:选秀本就是大事,参领不得不重视。不管大选还是小选,若不幸缺失一人,这参领要受不小牵连。 如果不是因为索多木一家在呼兰府外任驻军,参领原本应该上门确认秀女身份,盘查过后再报了名字到内务府。要真是如此,也就不会有如今“李代桃僵”的机会。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许是人终于到齐,巷口的栅门大开,车队在夜色中再次行进。 002 东方泛亮,车速渐缓,最后几已停滞。 车把式隔着帘子递话:“刚过了什刹海,马上到禁城玄武门了,前面骡车忒多,怕是要等上好一会儿。” 姝菡微睁开眼,不疾不徐回应:“不急,总要等镶黄旗、正黄旗的人进完才到我们。” 车把式得了口风,索性把车拴好,靠着车厢点起了旱烟。 不顾孟妈妈反对,姝菡戴好兜帽、裹紧鹿皮斗篷下了车,在渐渐泛白的天光下举目远眺。 前方是紫禁城,是母亲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有重楼庑殿、七踏斗拱,檐顶之上是鎏金琉璃,梁枋之间有漆红画彩,仿佛一幅永远明艳动人的画卷。 无数人为了名利、家族或一己之私在这华丽囚笼中尔虞我诈,不停做着困兽之斗,也只有那些时刻保持清醒的人才能活着抽身,幸免于难。 孟妈妈虽然不耐烦下车吹冷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言辞微微,只能裹紧棉斗篷跟在姝菡后面下了车,又时刻紧盯着姝菡的动向。 姝菡看孟妈妈耸肩搓手的样子,动了动嘴唇,劝她上车避风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孟妈妈得了家主再三交代,怎敢中途懈怠,怕是担心自己途中反悔趁机走脱。 姝菡无奈摇了摇头,也不多话,放眼望去,后面聚集的车驾越来越多,而前方汉白玉须弥座之后,数丈高的朱漆铜钉大门缓缓中开,有如血盆大口森然欲噬人…… 进了这道门,有些人要等到25岁才能再次出得宫墙,而有些人,却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大小姐,该上车了。”孟妈妈催促道。 “让我再看一眼吧。”姝菡喃喃自语,似乎有万般不舍。 孟妈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片街区,看栅门处,挂着镶黄旗的徽记。 第4章 【宫墙雪】 天刚绽亮,就落了雪。 雪不甚大,地面将将有些浮白,红墙金顶沾染之下,泛着莹莹光亮。 长春宫和咸福宫之间的巷道里,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早早忙着执帚清理,另有捧着毡布的小太监候在一旁,齐齐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是咸福宫南边中门大开,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把毡布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长春宫北门口,另有宫人上前扣动门环,等开了门,将写着“淑”字的黄铜腰牌递给里面的守门太监验看。 少顷,一列人由咸福宫有序鱼贯而出。 随着首领太监的唱喏,抬着肩舆的青壮太监们四平八稳踩在铺地的毡布上。 披着氅衣的宫妃在七凤金顶华盖之下,捂着鎏金嵌珐琅铜胎手炉,不动如山、尽显雍容。 华盖前后又各有执素伞、凤旗并金节、立瓜与香、盥、盂、瓶等器物的宫人、仪卫。 宫道足有几丈,等这边肩舆被抬进了长春宫,队尾的侍从还在咸福宫的门槛里没出门。 这还是因非大典而未用翟舆、仪车、仪舆略有减省。 红墙底下的宫人俯首跪了一地,任墙头的雪粒子被吹落在身上、脖颈子里,却仍肃容静候,纹丝不动。 在东西六宫里,能用这等仪仗出行的主子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这些宫人面上却一点也不惊诧,显然是训练有素,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 先皇后薨逝多年、中宫虚置。太后她老人家又一心理佛万事不问。 如今暂理后宫的正是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 其中,淑妃虽年长却唯贤妃马首是瞻。是以两宫里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走动得甚是频繁。 也幸好两宫南北毗邻,不然跑腿的小太监鞋子都要多耗费几双。 有人私下里戏称,咸福宫和长春宫巷道间的青石砖都要较旁处凹上三分,也足见两位主子娘娘关系亲厚。 今日是宫中小选的头一日,虽说是拣选宫人,但其中不乏有官家出身的女儿,是以淑妃一早就登门,打算同贤妃共商选秀之事。 长春宫里的一等宫女素玉得了门上禀告已经候在大门口,见淑妃被她的贴身侍女芳蕊、芳慈从肩與上扶下来,赶忙迎上前去。 -- 第5页 “请淑妃娘娘金安,您吉祥!”说着半屈膝抖着绣帕行了个蹲礼。 “起吧,你们主子在何处?” “回淑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正在堂屋。知道您要过来,还特意传了盏血燕在盅里温着,正等您呢。” “还是你们主子会调理人,才几天不见,你越发有大宫女的架势了。” “多谢淑妃娘娘盛赞,您留意脚下,还请屋里说话。” …… 一行人穿门过院,转眼工夫就过了穿堂、到了正殿堂屋门口。 素玉撩开帘子先把淑妃让进了屋,亲自帮她取下了鹤羽织金雪狐领子氅衣,又转身放在身后小宫女端着的白瓷玉骨托盘里。 门外另有唤做春分的二等宫人带着淑妃的一众侍从去西边矮厦里候命,只余芳蕊芳慈两个跟进内室。 绕过十二幅的镶牙檀木山水落地画屏,淑妃缓步走在最前。 也不须人指引,她轻车熟路直奔内室。 贤妃果然正歪在紫檀罗汉床上,由着素兰轻轻按压着她的当阳穴闭目养神。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贤妃只穿了石青色的暗纹织绣常服,脸上也未大妆。 如果不是因为眼角的细纹,哪里看得出已近天命之年,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尤其是一头乌木般的秀发更是保养得宜。 听见脚步,贤妃微张开眼,原本慵懒的面容上带着得体笑意:“淑妃姐姐来了,快坐,我正有事同你商量。” “看贤妃妹妹说的,有什么我能做的,直管吩咐就是了。”说着,在罗汉床炕桌的一侧坐了下去。 马上有两个穿着鹅黄色缎面褙子的宫女捧着装暖盅、茶水和痰盂的托盘上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委实令人糟心。”贤妃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无奈。 淑妃闻言,将端起的冰胎青里釉漱口茶盏又放回了桌上,抬头静候下文。 “昨晚上宫外递来折子,说是塔穆察家的那位格格,哦,就是小九还没过门的嫡福晋,突发急症没了。”贤妃也不卖关子,索性直说。 “啊!消息可确实?”淑妃说完觉得有些失言,“这话怎么说的,九贝勒他知道了吗?” “昨晚上他在我宫里用膳的时候就知道了,倒是没说什么。我怕这孩子心思重,已经让老四这两天多宽慰他。只是这样一来,他嫡福晋的人选就要尽快重新定下来,十阿哥大婚就在半年后,这长幼之序可不好乱了。” “谁说不是,这人选的事真是耽搁不得,只是大选还要两年,这如何是好?” “我想着,今日小选的秀女,我们不妨先相看起来,若真有出众的,再向圣上请旨。” “可这出身会不会太低了些?”小选都是包衣出身,九贝勒就算再不受待见,那也是天潢贵胄。 “这个倒也无妨,我们旗人何时在意过出身?朝堂上尚有包衣出身的封疆大吏,有了功劳还怕改不了身资吗?后宫更是如此。远的不论,就说贞贵人家--梅赫理氏,不就是刚从镶红旗抬到了正白旗,淑姐姐你这自灭底气的习惯可要改改。” 淑妃从前也是包衣出身,后来诞育皇子有功,才抬了籍,所以贤妃才有此一说。 “我省得的……九贝勒也真是命苦,所幸还有妹妹你看顾着他。” “悦嫔妹妹去的早,将这孩子托付于我,老四与他又投缘,总要替他多操心些。” “这孩子打小持重懂事,将来必是个恭顺的。” “我倒是不指靠他的孝心,只要他们兄弟手足和睦,我就知足了。” “那等会儿的阅看,我们可要仔细些了,总要给他挑个可心又知冷知热的。只是又要辛苦妹妹了,前前后后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 “唉,圣上突然决定把明春的小选提前到这个月,时间本就紧。数日前才放出去近百人,明春还是先太皇太后九十岁的冥寿--总要人手大办;各个王府里、宗亲家又都急头白脸跟咱们要人,还不算小九小十建府后的杂务和人选……我倒是想躲懒,可哪有那么好命。”贤妃忍不住抱怨。 “妹妹放心,我们的难处,圣人心里有数,也总会体谅的,说不定到时候多顾念老四和老五些,我们这做额娘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托淑姐姐吉言吧,我去后殿更衣,你先在此尝尝南边儿新贡来的血燕,等会儿选阅有得消磨。” “贤妃妹妹且去,无须着急。眼下时辰还早,秀女们怕是刚进了顺贞门,总要等查过体再说。” “也好,那姐姐先自便。素玉你留下伺候。” “是,主子。” 第5章 【满庭沨】 “自前朝始,民女充入禁宫服役就已是定例,到了本朝,虽宫廷奢靡纵欲之风渐衰,但仍有使役之需,故沿袭了选秀一制。然当今天子念及天下百姓劳苦,又忧虑民心不稳,故所需宫女仅从天子家奴,即上三旗包衣中拣选,既可保人选忠良,又可免汉民骨肉离散之怨……” “咱们姝菡又不用参加内务府小选,老爷同她讲这个做甚?要我说,便是日后大选,我都不舍得让女儿去。” “为夫这不是给菡儿讲礼制顺便才提到此节吗?不过菡儿她才几岁,夫人就想到大选那么远了?” “老爷说得轻巧,我曾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里头日子的艰难,菡儿又历来纯真质朴,我怎会不忧心?说句托大之词,宫闱内的勾心斗角,不亚于你们男子在朝堂上的倾轧艰险,你让我如何舍得?” -- 第6页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费氏一族因声望厚重,自十年前就受旨入了镶黄旗,虽是汉军旗,也要依了他们满人的规矩。到时候选秀一事在所难免,夫人难道要日日惆怅不成?不如为夫索性辞了官,只要你舍得不要这三品的诰命。” “为了菡儿,不要便不要。” …… 姝菡此时亦步亦趋走在正白旗秀女小选之列,脑海中不知怎地就回想起父母当年的一番对话。 她那时还是六岁稚童,正赖在母亲怀里,对父母所言一知半解,不甚懂得何为禁宫,何又为选秀,更不曾留意母亲脸上忧虑神情。 今时今日,她顶着内务府包衣之女的身份应选,虽是主动请愿,但也是无奈之举。 唉,母亲该是会忧心的吧?孩儿终是没能躲过进宫这条路。 走这一遭,值当是偿清了岚姨一家的养育回护之恩;往后的路,唯有谨言慎行,不求飞黄腾达,只愿平安顺遂。 待期满出宫之日,但愿能得知兄长在世之消息,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请保佑孩儿和兄长有朝一日终可手足团聚。 姝菡默默在心中祷念,不觉已随众人走到了一处轩敞的院落中。 抬头远观,前面主殿正堂匾额上烫金大字写着:体元殿。 002 百余名秀女站在院子里,听着檐下披着氅衣的年长太监训话。 絮絮雪片零落在肩,却无一人敢动手抚去。 初入宫禁,总要经此一节,一为传圣意,二为明礼制,再则,也是为立威。这点苦头都吃不得,日后又怎能在贵人跟前伺候? 石阶下三旗秀女按着旗份五人成行从左至右肃穆端立,每方阵前又各有两名穿着青绿旗装的宫女,个个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看年纪品阶,想来只是在外庭服役的粗使宫人,大概只是从旁处征调临时作为接引、表率。 姝菡看了眼前情形,心中有数,便收回打量目光,同旁人一样,继续低眉顺目受训。 按着尊卑,正白旗的秀女在右,姝菡因她“阿玛”索多木有官职在身,虽是六品小官,竟也跻身前两列。 约莫有两炷香的光景,那宣旨大监终于合了手中明黄卷轴,身侧的小太监机灵地伸出双手捧接。 “咱家把旨意传到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各位各司其职,也赶紧张罗起来。等都妥当了,也好去请两位娘娘移驾过来。”这话是朝着两边恭候着的几位年长嬷嬷和太监吩咐的。 “是,福公公放心,我等定会用心办差,也不枉您顶风冒雪亲来一趟。不如您先去殿内喝杯热茶驱驱寒?”领头的长脸高个子嬷嬷弯腰堆笑应和,明知这位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高攀不来,还是顺口客套了一下。 “咱家还要回去复命,这茶就先不喝了,等办好了差事,娘娘自有重赏。小英子,咱们走。” “是,师傅。” “我等送送福公公。” 随着几位主事的嬷嬷太监簇拥着把那位福公公送往大门外,院子里的众人似是齐齐约好般松了口气。 “姐姐,那位福公公可真气派,他比咱们阿玛的官儿还大吗?” 姝菡正在心里默忆海佳氏五代之内的族谱,却听见前方脆生生的动静。 原来是同旗第一排左手边的一个矮个子少女正偷偷扯着她身旁高个子少女的袖子,尽管已压低声音,却忘了此刻所有人正噤声。 那位被称作姐姐的少女显然意识到这声音的突兀,只侧过脸狠狠剜了她一眼,那提问的少女只得撅着嘴作罢,而左近的人或是侧目一视,或是假装视若无睹。 姝菡知道那是嘉瞻氏的一双姐妹,看腰间木牌上写着其父任内务府武备院卿,正三品的官职,委实不低了,按着本朝太监官职四品居极的定例,大概要高过方才那位福公公至少两个品阶。 只是不知,那提问的少女是真的出于好奇,还是有意当众炫耀自己的出身。 如果是前者,尚属天真;如果是后者,未免张扬莽撞了些。 不过不论是哪一样,都不太适合在这禁宫中生存下去。 若方才那位福公公风闻自己被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拿来比较,但凡气量狭小些,想让她往后吃些苦头再简单不过。 也幸好那少女还有个亲姐姐在身边看顾,那一眼看似凶煞,实则包含着多少手足爱护之情。 从前长兄冷着脸训自己的时候,大抵也只是怕父亲母亲下手罚得更狠吧? 想到这里,姝菡不自觉地把手按在腰间的嫩绿色荷包上。 里面是当年离京前母亲在城郊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全家一人得了一个,而兄长的那一个,还是自己亲手缝了香囊装好替他挂在腰间。 这么多年过去,她不禁怀疑,世间真的有神佛在护佑众生吗?那为何兄长至今都杳无音信,而父母那么好的人,竟也不得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  清朝太监的品阶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间都有过几次调整,取雍正年间正四品为限 第6章 【留】 体元殿东配殿之内,十数个炭盆被分散安置在穿堂各处,虽赶不上主殿里的地龙暖和,却也足以抵御一门之隔的风雪严寒。 按着主事嬷嬷所说,这全赖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的恩典,才能让诸人免于在风雪里彻立。 一屋子近百名上三旗小选秀女规规矩矩列队等候传唤,在几个旗装宫女的领挈之下井然有序。 -- 第7页 因主事的几位皆不在,室内没了约束也偶尔有胆大些的发出喁喁私语,就不知道是不是在感念皇恩浩荡。 姝菡却并不在此列。 她此刻正随着其他三十余名从六品往上官家出身的秀女一同在西配殿受检。 按着旗籍、父系官阶大小,一应人选每次以五人一组被宫女引入殿内,而其余人等则在侧室耐心等候。 姝菡所在正白旗居后,而她排位也近末尾,这一等,便是三刻钟。 进宫应选的众人皆是天不亮就出了门,别说早膳,就是连水都不敢沾牙,唯恐在禁宫中内急解手犯了忌讳,或是冲撞了贵人。 姝菡站在排尾,借着梁柱掩护,只偷偷将荷包里事先准备好的栗子糕隔着油纸捏成小块,又借着袖子遮掩含入口中。 旁人皆无察觉,唯独右手边一个圆脸的稚龄少女被她的动作吸引,眼巴巴地望着她进食,又碍于场合不敢作声。 姝菡看她长得面目讨喜,一团和气,趁人不备摸出最后一大块偷偷塞了给她。 按着规矩,御膳房是管应选秀女的一顿膳食的,不过那也是在初选结束,至少要两三个时辰之后。 姝菡方才就看出身侧的秀女脚步虚浮,怕是腹中空虚,若因此殿前失仪可是大错。 那秀女得了糕点,面上有些赧然,却也投来感激一笑,眼睛里亮晶晶的。 姝菡略点了头,不再看她。 巳时一刻,内室只余最后四人,终于轮到了姝菡进殿。 殿内的主位是空着的,只在进门左手边摆着张五尺长的条案。 两个年长太监并一位嬷嬷稳坐在红木椅上轮番对几名秀女问话,还不时执笔记录。 所问之事果然关乎秀女的身世来历,甚至细致到家中的祭田所在,姝菡准备多日终于派上用场,自然顺利过关。 而接下来,随着其余几人绕过正堂被领到另一间暗室,却有几名嬷嬷不由分说上来就剥人衣裳。 …… 一柱香后,几个少女面红耳赤出得暗室,在腰间重新挂好木牌,上面又多了一个红色标记。 过了这一遭,姝菡等人被引到另一处殿室,此间却显得气氛松泛得多,竟还放了条凳给诸人休息,而先头过关的人也皆在此处等候多时。 姝菡自忖,按着幼时父亲所讲到的礼制,小选应该不至太过严谨繁琐,左不过是拣选侍女,只要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其余无大关碍。 但今日宫中的阵仗却委实让她吃了一惊,不仅对每个秀女身世的考问十分入微,就连查体一项也出人意料的细致,甚至还于暗室內褪去衣衫由年长的嬷嬷动手验看。 这还不算,此刻殿内的秀女正在议论,等会儿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还会驾临亲自选阅。 姝菡立时就紧张起来。 她的身份本就经不起推敲,越少在人前露面越好,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更是要敬而远之。 想到这里,姝菡再次坚定心念,宁愿表现得蠢笨些,也不可被那些贵人们看中。 002 冬日的天如小儿的脸,一盏茶的时间前,还雪落似鹅羽,这会儿已然风销雪霁,只余屋顶覆了层“白锦”在慵懒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姝菡只默默立在角落,也不主动同人搭讪,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大会儿,所有秀女又一次被带回到院子里,而对面东配殿里的众人也已经都出来列队站好。 又少顷,大门外传来一声声唱喏:“淑妃娘娘驾到!”、“贤妃娘娘驾到!”。 也不需人吩咐,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连同这些秀女们应声双膝触地、俯首弯腰拜倒于青砖地面上迎驾,山呼千岁。 等到一行人浩浩荡荡打中庭过去,姝菡也没能弄清这两位娘娘的圆扁,她只知道,若再不叫起,她的膝弯怕是要受凉冻坏了。 两位娘娘进了主殿在主位落坐后,东西配殿的一切又有序进行。 姝菡方才就听说,两位娘娘亲临,也不会一一选阅,只宣了先头西配殿的三十余位官家出身的秀女进殿,而自己恰在人选之末。 她既不想出挑儿,也不想被抓了错处,最好是无功无过,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要安安分分混过这一遭,哪怕日后被分去当个洒扫宫婢她也是心甘的。 立在队尾,看着前排秀女五人一组被带去主殿,姝菡虽淡然惯了,心中也不免忐忑。 若冒名替选的事被查出来,可是欺君大罪,有杀头灭族之祸。 内心煎熬了一阵,又发现,前面出身好一些的秀女在殿内尚且能停留片刻,而再往后的秀女就几乎只走了个过场,很快被领回来。 她又略安了心:想来也是,听说这两位娘娘统领六宫多年,哪有那么多心力耗费在些微小事上。 直到被随侍的宫女领入正殿,姝菡才沉静下来。 伸脖一刀,缩脖也一刀。 只要过了这一回,往后在宫里,她海佳氏的身份就算是坐实了,除非是有心人盘查,不然再没可能露底。 按着规矩,姝菡并另外三名秀女由正殿侧门入内,在离主位一丈远的位置停下。也不用叩拜,更不用自报家门,只齐齐行了蹲礼请安。 全程低眉顺目,眼皮都不曾抬起,耳听着上首传来了短暂却干脆的一个“留”字,姝菡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知这便是顺利通过的意思。 -- 第8页 几个人照例行礼谢恩,准备沿着另一侧出殿,上首突然传来另一个柔细的声音:“且慢。” 第7章 【藏拙】(捉虫) 已经行了礼准备告退的秀女们听到命令又赶忙正身站好,等着两位娘娘的示下。 负责教引的嬷嬷在侧门捏了一把汗:若是哪个秀女因为殿前失仪被主子斥责,她这官饭怕是要吃到了头。 殿内之人也无不吊着一颗心:这四人身世不显,且资质平平,此番被娘娘亲自出口留下,多半是祸非福…… 而最为忐忑的,还要算此刻站在堂下强做镇定的姝菡。 她怕的就是节外生枝,在众人视线里暴露的时间越长,于她而言就越是危险。 就在众人揣测之际,主位上的贤妃娘娘终于打破了殿内沉寂:“淑姐姐,可是这几人有何不妥之处?” 淑妃娘娘抿唇一笑:“并无不妥。”是打定主意先卖个关子。 贤妃果然更加不解:“那因何留人?”言语中已带出不悦。方才她已经说了留牌子,难不成淑妃要当众落她的面子? 淑妃知道凡事不可太过,就用镂金嵌宝甲套轻轻在两人面前的桃木牌上一点:“妹妹你看,可还记得此人?” 贤妃看向记录着秀女身世的几行小字,片刻后果然眉头一挑,口中还默念:“海佳·雅珠,16岁,父海佳·索多木,正白旗包衣,任呼兰府千总,正六品;母巴理氏,正黄旗包衣,先重华殿宫人……重华殿?” 贤妃看向淑妃,不确定地问:“莫非是?悦嫔妹妹身边的旧人?” 淑妃点头带笑:“可不就是,那时悦嫔妹妹还只是贵人位,正好与我同住重华殿,我若是没记错,这个宫女是专侍奉茶汤的,手艺还得过圣人称赞的,仿佛是唤作锦岚吧?” 贤妃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锦岚,我时年倒也喝过她泡的茶……她出宫也有近二十年了吧。”转过头又仔细端量起下首立着的几人,似乎定要从面目上辨认出谁是旧宫人之女。 姝菡面上仍绷得紧,一颗心却仿佛要从胸口跳将出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贤妃打量一番,实难比对出,只得作罢。 淑妃笑着摇头,转而问道:“哪个是旧宫人锦岚之女,还不到近前回话?” 姝菡闻言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于案头五尺之地停下,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口中讷讷地回话:“奴、奴婢海佳·雅珠,拜、拜见两位娘娘。” 贤妃蹙眉:“这孩子竟有口疾不成?” 淑妃念着与故人同处一殿的香火情,本想提拔一番,不想竟如此登不上台面,顿觉扫兴。 方才负责主选的嬷嬷赶忙上前解释:“娘娘容禀,这名秀女方才在侧殿面检时对答如流、并无不妥,此番口吃怕是因为初次得见凤颜而过于紧张,待学过规矩想来就会体面得多了。” 倒不是嬷嬷得了谁的恩惠好处,她苦口婆心替姝菡开脱只为自保:若是呈送个有缺陷的秀女上殿,她也要落一个失察之罪。 所幸贤妃此刻心情尚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和颜悦色叫起:“也是个老实孩子,快起来回话吧。” 姝菡有心藏拙,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只好起身谢恩,心里却似热锅上的蚂蚁,无比煎熬。 万一因为这层旧情被召到她们身边当差,就会彻底卷入这宫廷倾轧中。 淑妃见贤妃神色宽和,突然心念一动:方才说起替九阿哥张罗亲事,他生母身边旧人之女就马上送到眼前,也太应景了!虽说身份上差得有点大,但凭着自己和贤妃的脸面封她个庶福晋还是可以的。 且看贤妃的态度,未尝没有此意。 正盘算着,门口太监的唱喏声就传了进来:“九贝勒驾到……” 淑妃险些没笑出声来,平日里除非到太后宫里请安鲜能见上几回的人,今日倒是赶跟前来了,这不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002 皇子驾临,又是一番折腾。 殿内除了贤妃、淑妃两位主子,余者皆要叩拜接驾。 姝菡正被两位娘娘问及“生母”离宫后近况,深恐情急之下露出马脚,被这一节打断,就默默退后入列。 心中唯感,这位九贝勒来的真及时。 “请贤母妃、淑母妃金安。” 姝菡和众人跪在地上,头顶传来男子浑厚的声音。 她虽纳罕一个皇子为何能不顾忌讳亲临选秀之地,却也没胆量抬头窥视。 倒是贤妃,在九贝勒进殿门之时就起身站了起来。 悦嫔仙逝前将年仅六岁的九阿哥托付给贤妃照顾,这一晃已经有十余年。 两个人虽无母子名分,但凭着对九阿哥的了解,贤妃确信他绝不是个莽撞冒失之人,此番突然亲临体元殿打断宫女选阅,定是有大事发生。 “这个时候过来,可是乾清宫内出了什么要事?” 按说这个时间正是圣人在殿上和诸位大臣早朝议事的时间,成了年或是领了差使的阿哥们也要上朝听政。 “回您的话,确实有急事要劳烦两位母妃亲往辛劳,不过不是乾清宫出了事,而是方才寿康宫的宫女来报,皇祖母她老人家突发急症,身体欠安。皇阿玛已宣了当值的太医先往,其余太医随后马上领诏入宫。儿臣此来是奉命护送两位母妃去往寿康宫侍疾的。” 贤妃、淑妃闻言哪敢耽搁,只吩咐了原先殿内的主事嬷嬷、太监们按部就班继续采选,说完便乘着车驾赶向寿康宫。 -- 第9页 等这一拨儿人走后,姝菡用绣帕抹干额头的冷汗,心想总算躲过了一劫。 反倒是那几个主事的嬷嬷太监面面相觑:这按部就班的选他们都懂,但方才那个被娘娘单独问话的秀女,该是怎么个章程? 最后还是一个年纪最长的老太监建议:贤妃娘娘先前不是说过“留”吗?自然是遵旨留用啊,至于她日后的造化,总归要等进了宫再说。 姝菡于是随着其余众秀女被安置在先前的西配殿侧室,只等着到了时辰被放出宫去。 许是方才得了两位娘娘主子的“青眼”,姝菡发觉即使躲在角落依旧有人上前搭讪,而还有人则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姝菡一边搪塞陌生人的窥探,一边在心里唉叹:就算两位娘娘把旧年的事情抛诸脑后,凭着今日的“风头”,她往后想要在宫里过得风平浪静,怕是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秀女的木牌上正常不会有自己名字,只会写着排行,也就更不会有其母族信息,此处为了剧情需要为杜撰。 第8章 【机锋】 安神香伴着佛檀于内室袅袅氤氲,青布帷幔里的人一脸安然似是入梦模样。 太医隔着蚕丝软巾将三指按压在由帘帐内探出的一截起皱手腕上,时而皱眉,时而沉思。 外间里,除了几位着金戴锦的贵重人,余者跪了满地。 不多时,太医终于将手收了回来,继而随着立在帐边的宮嬷嬷退出了内室。 “章太医,太后她老人家如何了?”贤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探问,唯恐惊扰了屋内昏睡之人。 章太医用袖子拂去额头冷汗,才斟酌着开口:“从脉象上看既沉而滞,是血亏气弱之兆,且多有阻塞,较以往脉案比,风疾又加重了几分。” “可有大碍,又该如何诊治?”淑妃也在一旁追问。 “此乃太后娘娘的痼疾,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症状来得蹊跷,似起于急火攻心。按说她老人家平日吃斋理佛,早就戒急戒躁,且日日服着微臣先时所开的方剂,不至如此。如今之计,依臣之见,唯有唤来廖医正施针方可。” “既是如此,传我的口谕,立刻宣廖医正入宫。” 贤妃话音刚落,门外有人一阵风似地推门而入,不见礼也就算了,口中还振振有词:“诸位姐妹都在呢?听说太后她老人家病了,我特来侍疾。不过贤妃淑妃也真是的,你们既得了消息,怎得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倒显得我不恭孝。” 淑妃看着一身玫红常服的宣妃,本能地蹙了眉头:“事发突然,我们也是刚赶过来。倒是宣妃妹妹你,既是来侍疾,怎的不先问问太后娘娘的情况,反倒先和我们兴师问罪起来?” 宣妃虽是个火炭脾气,口舌上却一向没赢过那两位,只不甘转向章太医询问“太后她老人家如何了?” 章太医很怕被卷入一场纷争,只得将方才的诊断重复一次,又不忘叮嘱:“太后娘娘需要静养,且万不可受风或动怒;再一则,问病需寻根,要是能找到这发病的症结,诊治效果说不定也能事半功倍。” “好的,此事我记下了。福公公,带章太医去侧殿稍事休息。” 002 日头渐升,有才得了消息的宮妃们陆续赶来寿康宫。 贤妃得了医嘱,怕惊扰了太后,把妃位以下众人皆遣了回去。 贤妃向来和宣妃不睦,奈何圣人近来对太子多有不满,反而对三阿哥器重的紧,也只得强压着将宣妃撵走的念头,只把她支去侧殿免得碍眼。 等廖医正为太后施过针,贤妃想起方才章太医所提的治病寻根之说。因宮嬷嬷在太后榻边伺候不肯稍离,贤妃只招来寿康宫里的一等宮人优檀问话。 “太后她老人家是如何发的病?你仔细道来。” 优檀有一瞬犹豫,将脸侧向里间,宮嬷嬷正在给太后推拿,并没留意这边动静。 贤妃见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一个眼色过去,素兰心领神会悄悄笼上半片门隔子、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此事事关太后娘娘凤体,你若不想担着干系,就如实禀来,事后我也不会为难于你。”贤妃目光灼灼,直射人心。 优檀咬了咬牙,只凑近了贤妃身侧:“是太后娘娘的沉香木手串不慎被灼毁了……” 贤妃眼皮一跳:“是她老人家经年戴着的那一串?” 优檀点点头。 贤妃眼睛一眯缝:“是谁?” 优檀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了些:“暮荷。” 贤妃沉思一瞬,有了定计:“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也无须对旁人提起。” 那手串算不上贵重,但自贤妃入宫以来,它戴在太后手腕上就没被脱下过。 如今手串毁了,太后病了,优檀却不敢说。 是了,毕竟暮荷从前是敏妃身边的人。 这烫手山芋,当然要扔到炭火里烧去。 003 廖医正刚为太后施过针,余下的太医们又分别上前扶脉,最后商榷着定了内服的汤剂方才告退。 贤、淑、宣三妃,加上得了消息后赶来的敏妃,四宮主位齐聚一堂,宮嬷嬷则仍守在太后帐边近身服侍。 贤妃抬眼看看外头天色,已近酉时,是晚膳时辰。 “方才太医们也说了,太后她老人家暂无大碍,且需静养,我看姐妹们不妨先各自回宫将息,待明早再来。今夜有我在这儿盯着,若有事再去唤你们。” -- 第10页 淑妃向来和贤妃一个鼻孔出气,自然附声答好。 敏妃虽忧心太后,但奈何十阿哥上旬出了痘,眼下被隔绝在皇城一隅的偏僻院子,也轻忽不得,只好道了恼告退。 唯独宣妃,向来和贤妃水火不容,凡是她贤妃提议的,就没有让她顺意的道理。 “贤妃和淑妃管着偌大的后宫,纵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的。左右我一清闲人,此番太后她老人家抱恙,我怎好躲懒,今夜便由我来守着吧。” 太后为人寡淡,一生无所出,但她对今上有养育之恩,在眼下太子式微之际,宣妃自然想给她的亲儿子三阿哥助上一把力。 贤妃似是知道宣妃所想,也不肯轻易吐口:“圣人既把后宫重责交托于我,寿康宫自然也是我分内事,怎能怕辛苦,宣妃美意我心领了。” 宣妃看贤妃不让步,争胜之心骤起:“贤妃你也太过要强,我听说,九贝勒嫡福晋的人选还需重定,年关也将近,年后另有三位阿哥开府建衙的琐事,哦对了,先太皇太后的冥寿就在二月,皇上还要亲自过问……你想逞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倒显得我们这些姐妹游手好闲,没有孝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贤妃面露无奈:“既然宣妃执意留下尽孝,我也不同你争了,那我们就先散了吧。” 一锤定音,各得其所。 宣妃笑着目送众人离去,盘算着等太后一醒便去邀功。 适时,宣妃身边的一等宫人琼儿端了红梅骨瓷盅过来:“堂屋里寒气重,娘娘先暖暖身子。” 宣妃接过盘盏,捻动碗口,看琼儿仍立在面前欲言又止。 “舌头被猫叼走了不成?吞吞吐吐做什么样子?” “回禀娘娘,方才我进屋时,见檐下跪着个宮人,细打听,竟然是烧毁了太后娘娘沉香手串的宫婢。这人来人往的,看着怪扎眼,娘娘你看,是不是要问了宮嬷嬷的意思发落了?” “宮嬷嬷在里面照顾太后,这等小事何须烦扰她,直接将那蠢婢打上五十板子撵去辛者库。” 说完掀开暖盅,果然是上好的血燕。 第9章 【入宫】 今日是腊月的头一天,姝菡自打初选出宫回到客栈后,便再也没出门。 因连下了两日雪,街市上尽显萧条。 这个时节客栈里本就没什么客人上门,眼下更是门可罗雀。 姝菡也不耐烦成日闷在房间里对着孟妈妈那张冷脸,于是偶尔也下楼和客栈的万掌柜攀谈,既可打发时间,也顺便了解近年来京城的风土人情。 倒不是她懒怠出门,实在是因为天寒地冻出行多有不便,且顾念到孟妈妈必定要拦三阻四,为了省些口舌,于是也歇了回故宅看看的心思。 便是回去又如何?只怕越看越心灰意冷。 听万掌柜说,钟鼓楼东西两侧的府宅多有翻建,尤其老方家胡同那一带,这几年陆续落成了三位阿哥的王府,民人私下里都叫那处王府街,反倒是方家胡同提的少了。 况且去了她又能以何身份现身?在世人眼中,宅子的旧主费佳氏夫妇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畏罪伏法,而家中的幼女也死在了松江府。 …… 天色渐明,更漏声声,姝菡收回思绪。 今日便是入宫复选的日子,一刻钟之后就得动身。 若无意外,此后就会长留宫中了,可眼下孟妈妈却不见了人影。 店小二说,“您的那位老家人一早起就出门去了,还打听了月初早集市的位置。 姝菡了然:过了今日,自己入宫之事一定,孟妈妈就要返程,这是想准备回去的土仪。 是啊,旁人的日子还要继续。 车把式已经套好了车,姝菡整理好行李,又下楼结清了这几日的店钱,正犹豫要不要给孟妈妈留个口信儿,就赶上她拎着大包小裹进了客栈大门。 “大小姐已经退房了?怎的也不等等我?”神色言语间竟没有一丝内疚。 “时辰到了,如何等得?妈妈再晚些,说不定宫门都关了。”姝菡无奈。 说完也不用她答话,径直出门上了骡车,与她理论只会浪费时间。 孟妈妈不以为然,转身和掌柜的又唠叨了几句,得知自己的行李已被小二装上了车,才悻悻跟了出去。 002 参领已经在栅门等候多时,姝菡这一辆车已是最末,所幸尚且来得及。 走得还是初选那日的老路。 队伍还未行到玄武门,半路就被迫停了下来,并让出主道分列两侧,连车上的众秀女也被赶了下来。 姝菡跻身于人群中,不明所以,只好随着旁人向路口张望,只觉浩浩荡荡一列车马自远处来。 等到行得稍近了,赫然是辆五龙华盖朱轮车,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车前车后还跟着数十人的仪仗,除了手持着红罗伞扇、仪刀豹枪的从人,另有骑马执兵的亲卫十数人,而为首的汗血宝马之上,一位穿着紫貂端罩、腰系黄带子、脚登金黄朝靴的青年男子正缓缓策马行来。 姝菡隐约觉得,这位贵人仿佛在哪里见过?还想再仔细打量一番,却被身边的秀女一把拉着跪在地上。 转过头一看,竟然是那日分食她栗子糕的少女。 “那是安亲王的仪驾,还不快低头?听说他于法度礼制之事素来严谨,万万不可冲撞了。” -- 第11页 姝菡冲她点了点头,依言低下头静候。 等到车马行远、随众人起身,姝菡也没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此人,又或者,人有相似,真的只是面善而已? 正想着,耳畔响起了轻柔女声。 “我叫浑达奇·汀兰,今年13了,我阿玛是刑部的笔帖式。你呢?” “我叫”姝菡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却猛然醒悟,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姝菡。 “我叫海佳·雅珠,今年16,我阿玛在呼兰府做千总。” “原来是雅珠姐姐,初选那一日的事还来不及向你道谢呢。”说着露出甜甜一笑,带着两个梨涡。 “不值一提的,也幸好分了予你,不然被查体的嬷嬷翻检出来就闹了笑话了。”事态不明,姝菡并不急于攀扯关系。 “话不应如此说的,……”还待分辨,参领已经催促着诸人上车启程,那唤作汀兰的少女只好依依不舍作别:“等进了宫我再找姐姐叙话。” 姝菡点了点头,也随即登上骡车。 003 复选与初选隔得两日,名义上是要主子们圈定复试人选,其实众人皆知:结果当场已定,所谓复选不过走个过场。 这两日空档实则是留给内务府安排新人入宫事宜的,诸如宿在何处,伙食归到哪一间膳房,甚至又细如哪几位姑姑、嬷嬷教引?做些什么差事? 再一则,也是让这些秀女和家人最后再享几日天伦。 如无意外,秀女一旦入了宫,除非被指婚或是分到各王府当差的,在二十五岁前均不得出宫。 因进京之前已经替暮春定好了人家,姝菡除了忧心岚姨的病情,本就了无牵挂,所以在其余人等伤怀之际,已经率先整理好情绪。 放眼望去,初选时那一百二十二名秀女,如今尚有一百一十六名在列,据说落选那几人皆是查体时出了状况,风闻还受了惩戒。 辰时三刻,复选开始。 所有秀女按着顺序分别演示拭案、执帚,又有年长的嬷嬷观其行、走、坐、立;稍后,又有几位掌事姑姑过来,问及众人身负何种技艺,不拘刺绣、读写、琴瑟、甚至侍弄花草也算。 想来关乎日后前程。 姝菡想了想,一概答否,家里有着官身的秀女,总不致太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莫太出挑儿的好。 不过个把时辰,一切落定。 待一旁负责执笔记录的宫人按父系官阶重新按序誊好了名录,就让秀女们逐一上前签字作押,诸人就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到时月月按了此档领俸。 姝菡哂然,竞和大户人家买卖使女没什么差别。转念一想:天下人皆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奴,何处又能得自由身? 唯有把心一横:人生虽苦,莫问前路。 第10章 【是非】 紫禁城永巷之内,一处闲置了近一年的院落再次被开启。 按着旧例,初初入宫的秀女在正式分往各处当差之前,均要在此先学规矩,以便于管事姑姑们统一管束、考校。 因这处院落离三大殿并东西六宫甚远,不便主子们传唤,贤妃娘娘才做主将此处辟出来,专做秀女短期的教、学之用,所以屋舍虽在外围,但保持的尚算规整。 今日是入宫头一日,办好了宫籍的秀女们还无须受训,只由着几位永巷内的旧宫人带着安排住处,此刻已到了地方。 南北分别九间房舍,除了东边朝南第一间屋,眼下还都空着。 姝菡和众人一起等在院子里,看着前头的人按着名册顺序逐一进门。 等再出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两套粗布的宫衣和钥匙,然后按分派回各自屋舍。 其中玄机姝菡不需多想。 进了紫禁城的红墙,人就被划分了三六九等,有宠的争宠,没宠的也要争些身外之物。 她抬头看了看天,约么刚过巳时。 摸了摸空空的胃肠,有些后悔没在客栈用了早点再出门,哪怕在荷包里装些栗子糕也好啊。 由此想到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少女--汀兰,因为打乱旗籍重新按品排位,她们眼下并不相邻。 姝菡回头张望,果然在隔了一排的位置看到了人,而她也正冲着自己眨眼。 姝菡点了点头招呼,不想身边却传来“哼!”的一声。 姝菡余光扫过,是个穿着芙蓉色旗装的少女,相貌平常,但个子却十分高挑儿,身形也略显壮实。 姝菡确定,此前并没开罪过这个人。 所幸这人接下来也没再做声,姝菡一头雾水,也犯不上上赶着找不痛快。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轮到姝菡进屋,她利用出列的机会瞥了一眼身侧少女的腰牌:宝济氏·云若。 确实素不相识。 002 姝菡按着指引进了屋。 推开门,顿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里面竟烧着地龙,怨不得大冷天还能不挂帘子。 抬头打量,屋里有两个旗装宫人,都梳着小两把头,略施脂粉,脸上带着喜气。 根据两人年纪、衣着,姝菡规规矩矩问了声:“两位姑姑好。”就不再多言。 那两个人也不恼,知道初初入宫的新人,不管保个个灵精,总要点拨一二。 左手边略年轻的那位扫了眼姝菡的腰牌,才开口:“我们呐,都是这永巷的管事宫人,我姓齐,我边上这位姐姐姓兆佳。我们一起管着院子里这一百多名秀女的食宿并一应物什发放。你也瞧见了,这住处呢,有南有北,这吃食和东西呢,因定制和批次有异,也未见得都是一般成色。虽说凡事都有规矩在前,但我们姐们俩儿最是知道心疼体恤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在宫外历来养尊处优的官家女孩儿,在能力之内,总有心照顾一二。” -- 第12页 说到这儿,顿了顿,拿眼觑了一眼,发现对面的人毫无自觉,只好继续:“当然,难免有那分到次等的人因此嚼嚼舌头,抱怨抱怨。我们虽是好意想多照顾你一些,总归不能因此白担着骂名,你说是吧?” 竟是公然索贿。 姝菡在外面就已有打算,只把手伸向腰间,两个宫人见状相视一笑,心想这丫头还算上道儿。 只见姝菡从荷包里摸出指甲盖大的碎银子,双手捧着轻轻放在置衣的案头,柔声低诉:“两位姑姑的美意,雅珠明白,也铭感五内。只是我从呼兰府来的急,家中也未及准备。这些许银钱虽说寒简,总是我一点心意,也绝不敢说托您二位照顾,只当是晚辈孝敬二位的茶水。至于食、宿、饮、用,两位姑姑也不必为难,只按规矩办了,雅珠绝无异议。” “这?”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有些发懵:若说是个不知事的,还知道奉上孝敬;若说她懂事吧,这点“茶水钱”还真就只够喝个茶水。 那姓齐的宫女还欲再说几句,她的同伴直接发话:“既是这样,我们也不难为你。这是两套衣服和柜子钥匙,你住出了门向左最末一间屋,饭堂在第六间,午时放饭,莫要去迟了。” “如此,多谢两位姑姑了。”说着接过衣物退了出去。 等姝菡出了房门,那年轻宫女不解地问:“老姐姐,您之前不是说,五品以下的,非五两银子不给南屋吗,怎地为她破了例?” “你可曾留意她母系何人?” “还能是谁?一个六品的包衣武将还能娶个公主不成?” “莫要妄言!那是早些年重华殿的宫女。” “那又怎样?” “你难道忘了,殿选那日,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可是独独挑了一位旧宫人之女问话的,看来历正是此人,万许她以后在两位主子娘娘身边当差,到时总会念我们一句好的。” “那万一两位娘娘只是一时兴起,到了日后挑人的时候早就把她置之脑后,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五两银子的好处?” 姓兆佳的恨铁不成钢:“你还差这几两银子?要是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别说银子,就是性命都不知道怎么没的。” “还是姐姐你看的长远。” 003 姝菡这厢出了门,按着指引向左行去。 按她所想,屋子是南是北都不打紧,不要因此引来注目才好。 也正是有这层顾忌,她才决定拒绝两位宫人的“好心照顾”,但考虑到日后免不了要麻烦她们,又不能开罪,所以折中略表心意,留个香火请。 等走到最末一间,姝菡推门进了屋,看着屋子的朝向和摆设,又回头看看对面的北向矮厦。 她觉得,对于这些宫人的心机,她还是想简单了。 这处屋子朝南,同样烧了地龙,一进门就觉得暖意融融的。 墙也新粉过不久,临窗的通铺上摆着八只枕头,地上除了桌椅,还摆着柜子,虽是清漆的,但屋子里没有什么异味,显见是打理过的。 姝菡原想,没有拿够好处给那两个宫人,肯定要住去“下房”,看过房间,显然是她想岔了。 于她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此“优待”,只能说明当日初选被两位宫妃问话之事,余波仍在。 如她所想,她这边一进门,马上就收到数道打量的视线。 姝菡很有自知,只作无觉。 她向床铺看了一眼,排除已经放了东西占位的五个铺位,只剩靠西山的三个位置。 是了,纵使地龙再暖,也不会燃到天明,而这一间把西山,定然湿冷。 姝菡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包袱放在了最西边挨着墙的那一处。 屋子里其余的人又都默契收回视线,各自整理的整理、换衣的换衣。 姝菡默默在心里叹气: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第11章 【矮檐】 初来乍到彼此还陌生,屋子里的几人都默默整理物什,并没有和其他人攀交的意思。 姝菡也不是多事之人,只拿着钥匙按着牌号去开门边的柜子,又把随身之物悉数放进去:不过两套换洗衣物、一个尺余的红木匣子、一个半旧的杭绸荷包并一件鹿皮斗篷。 就在此时,又有人打外头推门进了屋,手里还拎着个缎面包袱,等看清了屋子里状况,就直奔着姝菡过来。 “雅珠姐姐!” 姝菡刚把换下来的旧衣叠好,起初没反应过来在喊她,等抬眼一看,竟然是汀兰。 纵使姝菡一开始对她带着三分戒备,此刻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也倍感亲切。 “汀兰妹妹也被分来这一间吗,真是太巧了。” 汀兰看了看屋子里另外两个人,凑近了在姝菡耳边小声嘀咕,“才不是凑巧,我是特意求了两位姑姑把我分来和你住的,也好有个照应。姐姐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啊。” 姝菡赶忙笑着回她:“高兴还来不及,正愁没人同我作伴,你就来了。” 这边两个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屋子里有人却坐不住了。 其中一个瘦削少女款款行来,她打了个千儿带着笑意招呼:“两位姐姐好,我叫郭尔佳·玉琉,家里是镶黄旗的。方才听见你们说到要到院子里汲水,可否带上我?” 姝菡赶忙拉着汀兰站起来回礼。 -- 第13页 汀兰看了看比自己还高出一截儿的玉琉,抬头道:我叫浑达奇·汀兰,今年13了,这位姐姐是海佳·雅珠,今年16,我们都是正白旗的。” 玉琉展颜一笑,“那方才那句姐姐真的叫着了,我今年12,以后还要两位姐姐多照应。” 姝菡虽怕麻烦,但抬手不打笑脸人,只有回应:“同在一室就是缘分,互相照应是应当的。听说初入宫禁教习的这段时间规矩甚严,我们往后互相督促、帮衬总是少不了的。” 两个少女听完也连连点头:“雅珠姐姐说的是,那往后无论饮、食、坐、卧,我们都在一处吧。” 姝菡心下愕然:怎地无端就拣了两个拖油瓶妹妹? 002 还未到午时,离放饭还早。 姝菡一边等汀兰换衣,一边和玉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这期间,屋子里另一个落单的少女也拿着铜盆出了屋,走的时候甚至并没有做声,只锁好了柜子随手把钥匙挂在腰间。 姝菡暼见她腰牌上写着额哲·唐音。暗忖这姓氏仿佛在哪里听过? 一晃神,汀兰已经拉住她的袖口:“雅珠姐姐,我换好了,我们也去取水吧。” 姝菡应了声好,把思绪暂且放下。 因之前得了交待,秀女受训期间房门不许落锁,所以她们出去时只虚掩了门。 井台在院子西北边,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人规矩跟在排尾。 忽然“砰”的一声响。 循声望去,北边把山的那一间屋子大门被由里向外猛地推开,因力道过大撞到门后的木桶才发出声响。 门槛里面,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和屋子里其余的人嚷嚷:“你们若是认怂不敢说,我便自己去找她们理论。凭什么把我们分来这北边把山又临着旱厕的下人房?我就不信,皇城里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说着,便头也不回,直奔东南角第一间,两个管事姑姑所在的屋子。 姝菡眉头一皱,这少女在初选那日和自己同旗。 身边的汀兰显然也注意到动静,只对着姝菡央告:“雅珠姐姐,那是我们同旗的秀女,她阿玛还是我阿玛的同僚,我想去看一看。” 姝菡本不欲凑这个热闹,奈何汀兰一脸担忧,只好和她跟了过去。 那生事的少女此刻已经扬手推门进了屋,竟全然不顾门外还排着几十个人。 “我来是要问问两位姑姑,这房间是怎么个分法?我阿玛是有品有阶的吏部笔帖式,怎地就轮到我住那临着旱厕的北向矮房?” 大庭广众之下,门也没关,声音由屋子里清晰透出来,言语激烈铿锵,似掷地有声。 姝菡心知不好,这少女也太冲动了些,怕是不好收场。 再看门口,果然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屋子里的两位管事姑姑听到诘问也不慌,反倒气定神闲:“哦?你觉得这房间分得不公允?那你倒是说说看,应当分你去哪间?” “南向有九间朝阳的屋子,按着每间住上八人,也可以容得下七十余数,而秀女中官家出身的不过四五十人,怎地也轮不到我住北边。” 少女侃侃而谈,觉得自己说得在情在理。 那年长的姑姑未语先笑,似乎看笑话一般,只慢条斯理陈说:“看来你是个会算计的,那我们不妨来掰扯清楚,也好让你明白明白。这向阳屋子确有九间不错,不过这头一间,是我们二人夜里的下塌处,因摆着备品杂物,也再住不了旁人。” “那余下还有八间呢?”少女不依不饶。 “这第二间,住着两位秀女。” 少女闻言一笑,向着门外众人喧嚷:“你们听听,同是秀女,还有两人一间的。” “这两个人姓嘉詹,其父正三品,昨日得了贤妃娘娘口谕独居一间。” 此话一出,外面一片静寂。贤妃娘娘的亲传口谕,这两姐妹是什么来头? 可惜那姑姑不愿深谈,只继续说:“第三间住着四人,皆是四品往上人家的女儿;第四间是绣房;第五间是你们学规矩的堂屋;第六间是饭堂;余下三间,每间定员八人。是以,这南边可容三十人,也皆是官家的女孩儿。” 听到这儿,外面的人了然,这场口舌官司,那挑事儿的少女输定了。 汀兰念着两家的那么点关联,硬着头皮进了屋,想把人拉出去。 姝菡怕她跟着头脑发热,只好也跟进去。 那少女正词穷,一抬头看见汀兰和姝菡,眼珠子一转:“就算姑姑说的是实情,那为何她们两人能住得南屋?她们家里可不是什么四品大员,莫不是和您二位沾亲带故?” 汀兰不等说话,顿时臊红了脸,抿着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姝菡也没想有此无妄之灾,思量一下,含笑回应:“这位姐妹怕是误会了,虽说我侥幸分得了南屋,可也真的是运气而已。” 那位姑姑也点头接口:“我们不过是念着故人的情分,和两位娘娘的心意罢了。” 至于是哪位故人,什么心意,屋里屋外之人谁不知道,这位秀女雅珠可是旧宫人锦岚之女,是在两位娘娘那挂过号的。说不得,日后还能飞上枝头。 那挑事儿的少女看势单力薄,也辩驳不过,只好低着头吃瘪:“这件事是我想左了,我给两位姑姑赔不是了。”说完转身就想往外走。 -- 第14页 “且慢。”管事姑姑声音带着威厉。 少女回头:“姑姑还有何事?” “你不分青红皂白来质问比你高阶的宫人我可以不计较,但耽误了我们正经差事却不能不罚,尤其让这么多姐妹因着你在外头受冻。念你今日初犯,只罚你在自己檐下跪着,到未时回屋。”就是连午饭也罚了。 那少女看周围人指指点点,只能咬了咬牙称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姝菡拉着汀兰趁乱退出屋子。 汀兰趁着左右无人,红着眼睛说:“雅珠姐,我再不去做那烂好人了。” 第12章 【人心】 将近午时,是御膳房最忙碌的时刻。 今日又添了新入宫的秀女,下三间膳房的抱怨声简直要沸反盈天。 庖子头儿敲了擀面杖:要小灶收好处的时候可不见你们嚷嚷,今天是什么日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呢,都给我灵醒着点……这才算压下去了些。 差一刻到正午,开始放饭。 因年长之故,姝菡并另一名叫做阿蘅的正黄旗秀女被挑中,和齐姓的管事姑姑一同去膳间。 一百余口的饭食,倒也不指望她们三个弱质女流交涉、搬运,事实上她们连御厨的面都没见着,只到了对应的位置去取,又有小太监推了板车护送,到时饶上他几个铜板,这件事在宫内早就约定俗成。 姝菡她们此去也只是去清点了数目,再跟着装车搭把手。 饭是论桶装的,隔着木盖子就能感到热气香气往外溢,菜是论盆,一荤、三素,旁边还配着两碗腌笋干。 需要清点的唯有餐器,按着人头配发,到时候也要按了数目还回去。 等到了地方,齐姑姑先用碗筷盛出了两份,又带着一碗笋干施施然回了屋,剩下的事索性.交给姝菡和阿蘅两人。 两个人都是头糟领差事,面面相觑。 “雅珠姐姐,要不,咱把饭按人头分好了再去叫人过来?” 姝菡犹豫了一下,分饭权柄虽小,却会因不公带来非议,“不妥,我们多劳烦些倒是无妨,但天寒地冻的,等分碗装好了饭,不等她们入口就凉透了,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可是直接让她们来,怕是哄抢之下,有人要饿了肚子。”阿蘅担忧道。 “齐姑姑既让我们管了放饭,咱也不能全然袖手旁观。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先叫每个屋子出两个人一起过来,把饭菜按人数定量当场分派统一领走,不会凉了餐食,也相对公允。” “可是领用到底也有个先后啊。” “宮里是什么规矩,我们就是什么规矩,就按着房间顺序吧。” “那我听雅珠姐的,就这么办。” 002 入夜,各处宮舍均落了锁。 凛凛北风拍打着门板窗牖,寒气比白日里更盛几分。 外苑,晚间须熄火灭灶,以防走水。 没了地龙熏着,果然冷得冻人。 姝菡侧身躺着,把脸向着西墙,身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背后是同样冷得直哆嗦的汀兰。 “雅珠姐,好冷啊。” 姝菡翻了个身,看了看嘴唇冻得发紫的汀兰。 “我们凑近些,合盖两床被子吧。” 汀兰闻言立刻像个泥鳅一下钻过来,冰冷手脚也夹缠上,倒闹得一向独寝的姝菡有些不适。 “雅珠姐,我方才去要热水的时候听说,有人去两位姑姑那领了炭盆。” 姝菡疑惑,“是按屋子分的吗?” “当然不是。我听隔壁尔沁姐姐说,每个炭盆要二两银子呢,倒是炭管一个月。” 姝菡有些无语,合着这一百来号秀女倒是成了那两位的摇钱树。 盘算着自己身上的余富钱,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这才进宮一日,孝敬钱、热水钱加上给小太监的好处,已用去快一两。按着这个花耗,大概很快就见底。 正犹豫,东边铺位有人按捺不住插话,原来是这屋子了出身最高的秀女银琦。 “你们所说炭盆的事,可是真的,不如我们几人合买了来使如何?” “这个主意好,咱屋子小不需多少,弄上两盆就足够使,也省得炭火重熏坏了嗓子。”银琦旁边的秀枝也跟着附和。 姝菡觉得可行,又看向汀兰和一人之隔的玉琉,见她们都点头才开口:“银琦妹妹这提议甚好,不如我们现在就凑足了银子,尽早把炭盆领回来。” 屋子里众人家中即便不是巨富也是小康,就算有些拮据,但未来一个月都要宿在此间,冻坏了只能自己抗着。带着病气不能当差是小,犯了忌讳被撵出去还要连累家里人受过就划不来了。 既有了定论,还要找人去领炭盆,因顾虑到可能会惊扰入睡的两个管事姑姑,都不应声。 “雅珠姐姐,你年纪最长,又得贵人们看重,我看就劳烦你替姐妹们辛苦走这一趟吧。” 姝菡循声看看说话的人,是镶黄旗的秀女佩瑄。 寒冬腊月要钻出被窝去外面喝冷风已是恼人,还要她编排个招人嫉妒的借口。 “我去倒是无妨,但须带个帮手。”姝菡道。 汀兰和她亲近,本欲接口,被姝菡在被窝里捏住了手臂。 银琦笑着告罪:“我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容我躲个懒。等雅珠姐姐回来我帮着拢火就是了。” -- 第15页 姝菡心里明白,以银琦父亲的官阶,如此谦逊已属不易,只拿眼去看刚才挑刺的佩瑄,“姐妹们均褪了外裳,独独佩瑄妹妹还未更衣,不如就由我们同往吧。” 佩瑄因畏寒,方才是和衣而卧,刚想推脱,银琦就笑着说:“那就辛苦两位姐姐了。” 姝菡看着敢怒不敢言的佩瑄,心下并无快意。 这才是入宫第一天,不过些微小事,人性就如此露骨,实非她所愿见到。 可是宮中岁月,只要不争不抢不反击,就能得保平安吗? 第13章 【捧】 天还暗着,姝菡却早早醒了。 耳边,晨间的风带着劲道拍打门扇,院子里偶尔有人走过的动静。 看着身侧熟睡的汀兰,姝菡轻轻撩开另一边的被角,将压在被上的棉衣套在身上,冷的一哆嗦。 再看地上,炭火果然熄了,不知是几时烧尽的。 趿鞋下地,将门掀开一道缝儿,外边已经有人在东边院门处,向贩热水的小太监会钱。 姝菡没了睡意,索性穿戴严实,披着斗篷、拿着铜盆悄声出了屋,当然不忘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 到了近前,小太监先前担来的一桶热水已经见底,正返身到院门口的板车上去拿新的。 姝菡看左右无人,只裹紧斗篷,立在南边屋檐下等着。 嘎吱一声。 有人打南边第二间屋出来。 姝菡记得,那屋里住的是嘉詹氏姐妹,也是唯一一间住了两名秀女的房间,是这院子里比自己更特别的存在。 从某种程度讲,也多亏了她们,才让自己不致太招人眼。 此刻出来的少女个子高挑,鹅蛋脸,身形单薄,是两人中的姐姐。她手里同样拿着铜盆,迎面也看见了在门口一边避风一边等水的姝菡。 两个人互相点头,尔后默契立在门口,看那小太监拎着水桶跨过门槛。 “五个铜板一舀子热水,你们谁先来?”小太监将桶撂在地上,拿盘口大的瓢盛了多半下子冲两人说。 姝菡看旁边的嘉詹氏没动,索性数出十个铜板递了过去,“给我舀上两瓢吧。” 有心替汀兰她们同取了,又怕等她们起来水搁凉了,白白浪费。 等往回走,身后是清晰爽利地声音:“这两盆各舀满半盆,帮我端到门口再多会你十文钱。” “好勒,谢姑娘的赏。” 姝菡没有回头也能感到那小太监的殷勤,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于此无甚羡慕,真正让她羡慕的,是那屋子里被姐姐宠着的人。 002 回去净好面,房间里又有人陆续起床,她们见姝菡盆里冒着热气,问清来历也纷纷去门口买水。 姝菡拾掇好自己,玉琉刚下地,而汀兰仍睁着眼赖在被窝里。 “汀兰妹妹再不起,等教习进门可得掀你被子了。”姝菡佯作严厉。 汀兰嘟着嘴撒娇:“我就是想再暖暖手脚,不然白日里要闹病的。” “那你快着点,我得和阿蘅去膳房领饭了,你和玉琉收拾好去饭堂等我。” …… 御膳房的下三间早起向来不开大灶,所谓早膳就两三样冷点心,好在有热粥暖胃。 粥虽不稠,但小火在炉子上慢炖已经熬出了油花儿,对冻了半宿的秀女们而言也是喷儿香。 冷点心有数,粥也管够,倒不用姝菡和阿蘅费心。 头一日受训,众人难免忐忑,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难得的风平浪静。 餐后,自有小太监来收食器,姝菡没等掏出铜板付“辛苦费”,阿蘅早一步递过去。 “也不好再让雅珠姐姐靡费。”语气里浑不在意。 姝菡昨日数铜板的时候阿蘅是瞧见的,大抵知她拮据。 姝菡面上一红,知阿蘅是好意,眼下只能愧受,期望日后再报偿。 别人都道这领膳派饭是个长脸的活儿,背后指不定怎么编排,却不知她们两个是实打实地往里填钱。 也不是那齐姑姑有意坑她们,而是以往管了分饭的,多少要跟着揩油或是找了由头中饱私囊,她们两个既无贪念,又不是那样人,只好平白填了窟窿。 姝菡知道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只想着找了由头推了此事。 003 负责教习的管事有三人,一位赵嬷嬷,管教宫中规矩礼仪;一位寒姑姑,管教众人茶艺、读写、针线;再有一位蔺嬷嬷,统管着日常琐事并相应奖惩。另有六个永巷宫女帮忙打理。 其中赵嬷嬷严肃,寒姑姑和顺,蔺嬷嬷倨傲。 众人未来的前程,虽不至全系在这三人之手,但若被她们揪住了错处,也先失了体面,所以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生事。 为首的蔺嬷嬷当众训话,告诫众人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稍后又对这一个月的时间做了大致安排。 每日晨起学习礼仪规矩,下午习得各种技艺,反倒是不急着给众人分派活计。 头一日的课程就不松泛。光是需要众人默记的规矩就有二百余项,还不含其中细目。 秀女们良莠不齐,有那过目成诵的,也有大字不识的,在此刻方显出差距。 姝菡满文汉文皆通,未觉费力,只装作一副半吊子模样。 也有那等争强好胜的,就比如嘉詹·诗婳,每每嬷嬷考校,总会主动炫耀。 -- 第16页 姝菡只把她看做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对这争胜之举顶多只是一笑而过。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午膳后,姝菡还了餐器,照例去井边取水,刚到井台边,就听见影壁之后两个人的悄声议论。 “姐姐,你说嘉詹氏姐妹到底什么来头?怎地就入了贵人的眼,不仅能独居一室,还处处占着先,总归是伺候人的奴才,何必捧得这般高?” “谁说不是呢,你看诗婳那妮子张狂得意样,还当自己是来做公主的。” “那也要她有那命才行,京里三品大员海了去了,她还真敢当自己是个玩意儿,我看,迟早有她吃瘪的时候。” 姝菡听她们说的越发不像,而对面房间里嘉詹·诗雯刚好走过来。 情急之下,姝菡只好故意用木桶撞击着井台。 身后这才收了声。 第14章 【风起青萍】 “雅珠姑娘也来取水?” 姝菡没成想诗雯会主动同自己打招呼,将手中木桶放稳,还了个礼:“诗雯姑娘,又碰上了,真是巧。” “这木桶笨重,你一个人恐怕担不住,我和你一起吧。”说着伸手擎住木桶一端。 姝菡也赶忙搭手上前。 “我知道,这院子里,有些人对我们姐妹独占一室颇有微词,雅珠姑娘你怎么看待此事?”诗雯状似闲谈,声音却不小。 姝菡一愣,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用意,青天白日就这么问了出来,且两个人无甚交情可言。 “宫里最讲究规矩,两位姑姑既然有此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我既没什么不平之心,也无从妄议。只想做好自己本分就是了,又哪里有什么看法。”姝菡凭心而论。 “可是有些人就不像你这么通透。”诗雯说着,眼锋向着影壁一扫。 合着,人家早就听到了影壁后面有人嚼舌根。 “做人做得糊涂也就算了,偏爱在人背后搞些见不得人的动作,把全天下人都当了傻子看,殊不知自己还不如傻子呢。”诗雯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影壁之后,传来窸窸窣窣动静,是衣料摩擦夹杂远去的脚步,原来也是畏首畏尾之辈。 姝菡虽欣赏诗雯胆色和直率,却不喜欢被扯进是非被当枪使,也不接她话茬,“我的水取好了,屋里姐妹们还等着用,先少陪了。” 诗雯这才察觉姝菡面色不愉,赶忙补救:“是我一时口快,倒惊扰了你,对不住了。” “无妨,有时间来我屋里坐。” 诗雯虽做事不周到,总归不是奸恶之徒,也不用往绝处推。 …… 回到屋里,除了玉琉不在,汀兰坐在炕沿,其他人都趁着地龙暖意躺着歇晌。 见姝菡进了屋,汀兰悄声拉着她的衣袖,神神秘秘将她又带出屋去。 “汀兰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姝菡将门掩实,面露不解。 “雅珠姐姐,我告诉你个消息,你可别对旁人说啊。” 看汀兰神秘的样子,姝菡被弄得也紧张起来:“你直管说,再不会从我这漏到旁人处的。” “宫里昨晚出了大事。”汀兰看了看左右,才在她耳边低语。 “什么大事?” “昨天夜里,圣人大发雷霆,宣妃娘娘被面斥,还当场禁了足。” 姝菡虽是初入宫,在外面也是听过这位宣妃的,她是当今圣上第三子的生母,其长兄掌着川陕兵权,据说为人十分跋扈泼辣。 “这等事情,也是轮得到我们浑说的?再莫非议了。” 所谓祸从口出,汀兰还是太年轻,也多亏了是说给自己,不然被人治个大不敬的罪,举家都要被牵连。 “雅珠姐姐你听我说完啊,这天家的事本轮不到我们这些小宫女来评说,但这里面,牵扯到太后她老人家,也说不定,和我们有关。” “此话怎讲?”事关太后,姝菡这才有些上心,毕竟当初她父亲母亲的姻缘还是多亏了太后恩旨。 “说是我们初选那日,有个小宫女损毁了太后娘娘的重要物什,以致于她老人家气急攻心昏迷不醒,后来宣妃娘娘守夜时自作主张杖责了犯事的宫人。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谁成想,那宫人因发了热症,第二日就没了。” “那宫人确实可怜了些,本就是无心之过……那太后娘娘眼下如何了?” “太后娘娘昨日晚间醒了,不过听说那宫人没了,伤心之余头风发作了,幸好太医抢救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是以圣人才发了雷霆之怒。” “如此说,确是一场无妄之灾。你说此事和我们有关,又是何意?” “我表姐在淑妃娘娘宫里当差,听说两位娘娘有意从我们这拨儿秀女中擢选一人送到寿康宫当差,且是在内室专门负责替她老人家默经文的。” 姝菡心思一动,能在太后身边做宫女,既安全,又体面,未尝不是个好出路。 “既是两位娘娘擢选,可有定下了标准?” “听说才过身的那个宫人就是做的这个差使,能写满汉两文,非常了得呢。大概要寻个同她差不离的吧。我这半吊子肯定是不成了,倒是雅珠姐姐你,可要一试?” 姝菡心里向往,但知道此事不那么简单:”端看造化吧,也不是我们想,就能成的。” 想想又补充道:“多谢妹妹想着我,我也没什么可许诺你的,只期望我们姐妹情谊天长日久,在这宫里互相照应下去。” -- 第17页 “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将你当做亲姐姐看的。” 第15章 【争】 北风卷着雪片呼啸半宿,终于随着天光大亮放了晴。 院落里,数株秃桂枝上挂着冰霰,晶莹剔透,像是三大殿顶上的琉璃瓦一样晃人眼。 其时正逢小选的秀女们早膳后去堂屋受训,风带着旋儿猛撞,在门板的阻隔下又四下散了去。 秀女们虽才入宫两日,却都已适应了这样的作息,且看似抖擞无匹。 院门口,姝菡帮着小太监把最后一摞碗碟拎上车,抢在阿蘅前付了铜钱。 “雅珠姐姐又同我见外,我家便在京城,手头总比你宽裕。” “你叫我一声姐姐,倒尽让我占便宜,我都觉得,这两日面皮越养越厚。这么看来,我们这差使还是让贤的好,不然我真真没脸见人喽。”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有种自嘲的无奈,心里也都明白,有些时候,独善其身谈何容易,幸好这一路不算孤单。 随即两人携手赶往堂屋。 刚入座,寒姑姑就拿着一摞裁好的细宣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三个捧着文房四宝的宮人。 原本喧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 等看清寒姑姑带来的东西,众人无不诧异。 昨日早间明明说今儿个上午学规矩,下午习针黹,怎么突然改了安排? 疑惑之际,汀兰隔着过道儿望过来,又朝着前面分发笔墨纸砚的宫人努努嘴。 姝菡摇了摇头,示意汀兰低调,免得惹人眼,她自己心里反而乱起来。 前两日复选,几位姑姑来问话的时候,自己可没说识字,今日到底要不要出这个头? 也不等她想明白,寒姑姑已经站在众人面前的半尺高台上。 “赵嬷嬷临时领了差事,今日晨起的规矩改到下午再学。且因外头光线太暗,原定的刺绣课也暂缓,我们上午习字。在临贴之前,我也不知道你们水平深浅,遂先试试你们的根基。等会儿每人交来一篇正楷,不拘内容,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若有那实在不会用笔的也无妨,到交试笔的时候在白纸上署了名字就是。” 听了这话,姝菡几乎确定,昨日汀兰所说往太后身边选人之说,十之八九作准了。 当今圣上既不尊佛也不重道,阖宫上下唯有太后她老人家常年礼佛,而时下的佛经译本多为楷体,也有极少是梵文珍本,均藏于大内。 先前,寿康宫里抄经文的宫女没了,今日就暗中选人,可见太后身边缺了人手,这会儿要的很急。 再看看两旁的人,有人浑不在意,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已经拿了纸张伏案细细落笔…… 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汀兰既能得了寿康宫选人的消息,旁人未必就不知,那自己的胜算有几分?又值不值得冒这风险? 再一想到那日贤妃淑妃的热络,这寿康宫的位置,还是有必要争一争的。 不同于一般旗人重武轻文,姝菡自记事起就被她那个状元爹逼着习字,蝇头小楷只是入门小菜。 因是汉民受恩入旗,满文汉字一样没落。 看着眼前的碎金染春上等生宣,姝菡在心里稍微排了布局,就行云流水般落了笔。 本想直接默上一段金刚经,又怕显得心思深沉太着痕迹,反惹了上面的人不喜,遂只选了一首意境深远的七律,又在落款处换了正楷的变体,使字架看起来柔和圆润些。 姝菡晾干磨痕,再抬头时,已经有十数人把写好的字交到了寒姑姑那处。 刚想起身,身旁突地走过一人,袖口状似无意扫过姝菡桌案。 “当心。”随着姝菡的示警,那截青绿袖口刮过砚台,墨迹沾染到纸张,迅速氤氲开。 经过的少女后知后觉地回过头,佯作惊讶:“呀,弄污了……真是对不住,我帮你再去要一张纸去吧。”却不想想一炷香的时间已余富不多。 姝菡抬头再一看,那人竟然是云若,上次无端对自己冷哼的魁梧少女。 姝菡抿紧了唇,冷眼瞥了一眼案头半污的试笔,以及,周围纷纷向她看来的众人。 心里怒火正盛,却知这个时候动怒并非智举。 “无妨,是我的砚放错了位置,倒脏了你的衣袖,对不住了。” 云若怔忪一瞬,转而乐了:“看你乖觉的份上,就不让你替我洗衣了。我去交试笔,某人可别交了篇污卷上去。” 姝菡微微一笑,“不牢这位姐妹忧心。” 说着,提起云岫笔,就着刚刚的几处墨痕勾勒出去,寥寥数笔,一处处空谷幽兰跃然纸上。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云若更是没成想姝菡会有如此神来之笔,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故技重施,只得恨恨地转身而去。 姝菡心下明白,这云若是有意针对自己,却实在想不出理由。 刚才冷眼也曾瞥见云若的字,顶多算是工整,且字距字框不匀,莫说抄经,就是普通誊写都不过关。 便是把自己拉下马,也绝轮不到她出头,这种人何苦想不开,到头来为别人做嫁衣裳? …… 试笔押着点儿交上去,姝菡将这恩怨暂且抛诸脑后。是疖子总会出头,此人这样的做派,抹黑的先是她自己。 真正让姝菡在意的,是今日的争取,是否能奏效。 虽然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但最终的结果,真的不受她控制。 -- 第18页 这种无力感在她胸腔里往复循环,终于化作一口浊气被她叹息出来。 难怪人人都想做那人上人,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滋味,确实不好过。 而人性之迷失,大抵也始于诸如此等妄念吧…… 第16章 【弄鬼】 “素心,什么时辰了?” 声音透过金丝绣凤帘帐传了出来。 “回禀娘娘,刚过辰时三刻。” “都这么晚了……”帐子里的贤妃半撑起身,揉了揉疼痛欲裂的脑袋,暗忖着自己的风寒来的恁凶险,昨夜服了章太医开的药仍不见好转。 “您咳了半宿,这时候觉得乏困,想是药效才发出来,要奴婢说,您合该歇了一天,好好将养才是,左右有淑妃娘娘顶着呢。” “唉,谁让我天生就是这劳碌命……倒是你,也跟着我折腾了一天一宿,先回去歇着吧,叫素玉她们进来伺候。” “谢娘娘体恤,不过奴婢真的不累,一想到再两三个月就要离宫,以后都见不着您了,奴婢恨不能日夜都守在您身边伺候,也能多受些您的教诲,那才是受用终身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盆里烫着的热巾子用竹夹捞出来,晾了会儿拧干才隔着帐子递进去,又道:“方才外苑的寒教习送了众秀女的试笔进来,素玉妹妹接过来的,眼下正在外间剔出白卷,晚些再呈给您过目?” “你们看着料理吧,我就不过眼了。记得挑几篇大气、利落的,我这会身上乏力的紧,再躺躺。头晌午还要去趟寿康宫,到时再携了去。 “是,娘娘。” …… 素心出了内室寻人,见素玉在条案上筛选字卷,素兰则在门口指挥着小太监宫女们整理内库:昨日圣人又赏了两个大座屏并几个寿山石盆景过来,实不知往哪处摆,就按着娘娘吩咐先造册归库。 素兰也是宮中旧人了,倒不用她操心,只转向刚被擢升不久的素玉。 “试笔里头不够出挑的就莫要呈上去了,太后娘娘慈和不说什么,宮嬷嬷眼里可不揉沙子。” 素玉是素心一手带起来的,也是因她即将出宫更加紧了提点。 “素心姐姐,我醒得的。”说着,将一篇白卷直接丢进脚边炭盆。 “盆里的都是废卷?我看这兰草画得倒好看。”素心指着炭火里边烧到只余一角的手绘图案感叹。 “字却丑得紧。”素玉头也不抬,顺口回答。 “倒是可惜了。” 说着将素玉挑出来的字卷又细细过了一遍,最终只拣出来五篇,准备等娘娘去寿康宫时交给福公公随身带着。 素玉看了看二次被淘汰下来的字卷,看素心一丝不苟表情,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002 “雅珠姐姐,雅珠姐姐?” “什么?”姝菡正出神,冷不防被身旁的汀兰拉住衣袖。 “唤了几声你都不应,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在想寒姑姑早课上示范的瘦金体真是好看。” “诶?那就是瘦金体吗?我还当是行草,雅珠姐你懂得真多。” 姝菡强颜一笑,想当初,她最喜欢的就是行草,却被父亲说成不伦不类。 “对了,雅珠姐,你说寒姑姑会把我们的试笔都递上去吗?我字那么丑,要是污了贵人的眼,会不会挨罚?” “应该会挑选出头等的再给贵人们过目吧,不过你的字又不丑,假以时日也会有所成的。” “真的吗,那以后,我就要照着雅珠姐的字临摹。”想了想又懊恼:“不过万一你被选中了,怕是也没机会给我临帖了。” “不会的。”姝菡笑意淡然,也不知说的是不会选中,还是不会疏远汀兰。 正在这时,院门口,寒姑姑扶着个年长嬷嬷进了院门。 来人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虽头上只有个银簪,却越发显得人清癯端庄。 寒姑姑直接把人让进了堂屋上座,又奉了茶。 片刻后,几名午休的秀女被随行的宫人叫了进去。 姝菡在井边候了一会儿,先时还有些紧张,待寒姑姑又把那老嬷嬷恭敬地送了出去,心才彻底冷静下来。 再看那几个得了召唤的秀女,五人中赫然有三个熟识。 诗雯、银琦、还有玉琉。 旁人的字如何,姝菡不甚了解,但玉琉的楷书,较自己远差了几层。 心下说不清是何滋味,嫉妒吗?不甘吗?姝菡觉得不是。 大概只是拼尽力气后,一种徒劳的无力感…… 刚想转身回屋,隔壁房间里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宝济·云若立在门槛,一手的指节掐紧门扇,目送着寒姑姑和老嬷嬷远去背影,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恍惚还是狰狞,口中也反复念叨:“没道理的,她明明答应了我的……” 姝菡低下头若有所思。 是夜,姝菡晚膳时故意于众目睽睽之下假装不经意打翻了云若的饭碗,云若自然不依不饶。 “你定是故意报复,不过因我白日里弄污了你的试笔。” “我纸放在桌案,你不经意弄脏;你碗放在桌沿,我不小心碰翻,都是无心之举,你又何必多想?” “是啊,雅珠她先时损了字卷反而还向你道歉,你此刻又何必斤斤计较?”阿蘅也跟着帮腔。 “我不管,今晚上我的晚饭没了,你们管着这一差事,就要负责。要么赔了我吃食,要么就跟我去找齐姑姑理论清楚。” -- 第19页 姝菡和阿蘅对视一眼,“好,我们就去找姑姑评理。” 不多时,三人打第一间南屋出来,云若在前,趾高气扬,姝菡和阿蘅在后,乍一看垂头丧气。 原来,齐姑姑拿足了云若的好处,把派饭的活计直接给了云若,让她好不得意。 直到第二日,帮忙送饭的小太监伸手向新“饭倌儿”要辛苦费,云若才察觉: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17章 【手足】 次日一早,难得又是晴天。 姝菡醒得早,虽不用再领饭,也没赖着不起,而是到门口买些热水净面。 右手边第二间屋门也刚好打里面被推开。 姝菡只当又是诗雯,有意避开,就没回头。 等取好水往回走,余光扫过,才发现那人竟然不是诗雯,而是她妹妹诗婳。 这就奇了。 谁不知道,嘉詹氏这对姐妹,姐姐呢就像是个护食的老母鸡,什么事都冲锋陷阵在前,而妹妹呢,就是个不经事的大小姐,自来只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受她姐姐诗雯照顾的份儿,何曾见过诗婳自己一大早出现取水? 这疑问没困扰姝菡太久,到早膳就得到了答案。 原来昨日晚间,寿康宮来人传了太后懿旨,擢选新入宫的秀女嘉詹·诗雯做太后身边的抄经侍女,且宣旨当晚就让她打包铺盖卷挪了窝。 诗雯无论身世背景还是脾性在这拨儿人里头都拔尖,被太后选中,的确在情在理,众人艳羡之余,纷纷向留下的诗婳贺喜。 姝菡随着众人恭贺了几句,随即回了屋。余下几人看诗婳落了单,有意攀附,甚至有人直接同她商量搬过去陪她同住,皆被她婉拒,这也是她姐姐走前交代好的。 姝菡觉得事情到了这里,有些让人猜不透。 按说,这两姐妹独住了一间屋子,优遇非常人可比。如果只是栽培个寿康宫的侍女,何必这样大的阵仗,况且,这选人进奉的事也不像事先安排好的,总不能是未卜先知,知道太后身边会陨了一个能文会写的帮手。 搁在从前,姝菡必定不会因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而费神,可是入宫几日,她才懂得什么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什么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想要活得太平安定,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和依仗,便只能时时留神、处处小心。 …… 此后,每天学规矩、习技艺这种平静而乏味的日子又持续了十几天,直到,另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众秀女之中炸开了花。 “雅珠姐姐,方才来宣旨的,是圣人身边的总管郭公公没错吧?” “嗯,我听蔺嬷嬷是这么喊的,想来不会错。” “那诗婳要做九福晋的旨意,也是真的了?” “想来没人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假传圣旨。”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阿哥的嫡福晋,是从小选里来的。” 姝菡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幸好没人。 她用手指在汀兰头上一点:“你呀,还是这么口没遮拦。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儿,身世或是家资是爹娘父母给的,运道和好日子却是靠自己过出来的,别把眼界放那么窄。” 汀兰低头想了想,似乎很受用。 “雅珠姐姐说的对,我们虽然身世不显,但将来的日子未必就比她们差。不过雅珠姐,只有汉人才管阿玛额娘叫爹娘,你这俚语是打哪里听来的?” “家中的老仆罢了。好了好了,快去歇晌吧,下午要习字呢。” “好,等贺过了诗婳就去睡。” 002 长春宫里,素玉得了吩咐,去内库里翻找贤妃给未来九福晋的赏礼。刚拿着一匣子首饰跨过库房门槛,就瞄见穿着大氅的安亲王和九阿哥进了门。 “给王爷请安,给贝勒爷请安,爷们吉祥。” 安亲王徵徽是贤妃唯一亲子,去岁封王,九阿哥徵骐未封王,眼下还住在阿哥所,算是贤妃半个养子。 所以长春宫阖宮上下凡是简称王爷的,一定是指四阿哥,而贝勒爷就是唤九阿哥。 “母妃何在?”安亲王惜字如金。 “禀王爷,主子方才在堂屋和淑妃娘娘、敏妃娘娘商量下个月开年大典,奴婢出屋时她们已定下大框儿,这会儿应是在吃茶点呢。” “淑母妃、敏母妃也在?四哥,你看?”九贝勒有些迟疑。 “也罢,你先去偏殿等我,晚些再唤你向母妃请安。” 素玉闻言笑着对徵骐说:“奴婢还未恭喜贝勒爷大喜,听说未来九福晋温柔可人又正值花样年华,赶明儿个可要多分派些喜饼给奴婢们,也好沾沾您的喜气。” 徵骐微微点头:“承你吉言,到时必要重赏你们的。” 见安亲王已经先一步进了屋,素玉只好和徵骐道了恼,一转身也跟在徵徽身后进了门。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素玉复又到侧殿来请人:“淑妃、敏妃两位娘娘已走,主子请您去屋里吃茶,贝勒爷还请移步。” 徵骐闻言跟在素玉身后。 屋里,贤妃坐了主位,安亲王坐左边下首的椅子,两个人正絮絮说着什么,看表情还挺和乐,完全想象不出“铁腕王爷”也有随和的时候。 徵骐见缝插针,直接叩了大礼:“孩儿出门多日,不曾给母妃请安,听闻日前您得了风寒,儿却未尽一天孝心,实在汗颜,特来请罪。” -- 第20页 贤妃这才发觉人进了屋:“马上要成家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施大礼,还不快起来,咱们母子间不兴这个虚礼。” “跪是该跪的,不过却不是请罪。”安亲王慢条斯理把话柄递了出去。 徵骐闻言再叩一首:“不错,儿臣除了请罪,还是来谢恩的。” “我原还怕你对这亲事不满意,此番看来,不枉费我疼你一场。” 至于九福晋的出身,屋内之人均只字未提。 母子三人又说了会话,看天色将下钥,安亲王须离宫了,方才散了。 素玉奉命将两人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们远得看不见人影,才怅然回身。 要是自己的阿玛也有三品的出身,是不是,心里那点野望也能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到素玉将姝菡的楷书试笔烧掉的原因了吗? 第18章 【前程】 年关将近,京城里终于一扫冬月里清冷,处处张灯结彩有了新春的喜庆。 紫禁城内也不例外。 除了年节里需准备的一应器皿、装饰、食材,光是清理、打扫一事,就让人忙得热火朝天。 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看宫内各处忙作一团,人手不足,干脆下了旨,将入宫不足一月的秀女们尽早分派去处,也好解燃眉之急。 最先紧着的,当然是三大殿和寿康宫两处,其次才轮到东西六宫。 而宗室、王府再加上外苑粗使的缺口,只能往后排。 这日一早,天清气爽。 除了早先被调往寿康宫的诗雯和出宫备嫁的诗婳姐妹,余下一百多名秀女早早起身,在每日受训的堂屋内焦心侯着。 按着蔺嬷嬷所说,各处的主子们今日会指派了管事或是亲信来按缺儿挑人。 能被挑出去的,多半都是上差。而被挑剩下的,除了个别会被派往宫外宗亲、王府当差,余下基本都要从粗使宫人做起。 姝菡经历过上次寿康宫选人的事,心态已趋平和,对于是否中选已经无可无不可,倒是玉琉显得格外紧张,时不时捏着绣帕向外张望。 寿康宫递出话,此番暂不添人手。 头一个来挑人的是乾清宫里的副总管崔公公。 姝菡心里毫无波澜,只任上首之人按着名册点了五个人出列。 果然是家世最显的那几个。 崔公公完成了差事立时就将人带走复命,至于行李什么的,自有小太监帮着拾掇走。 余下的人,有那心比天高的,看着中选之人离去,心有不甘,还有的望洋兴叹,只怪自己没投生个好人家。 尔后,来挑人的便是四妃宫里的使从。 姝菡稍微有所触动,但心境却和身边诸人截然相反,别人盼着雀屏中选,她盼着的却是榜上无名。 长春宫里来挑人的是一等宫女素玉,虽她年纪不大,也就十□□的样子,但因宫妃里贤妃娘娘地位超然,几位嬷嬷、姑姑无人敢怠慢。 蔺嬷嬷将余下人选的花名册递了过去,古板的老脸强扯着笑:“素玉姑娘您掌眼,这前几列,都是有官身的。”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定例,嫔位以下的后妃没有资格选官籍秀女侍奉。 反过来讲,越是上位的宫妃,所用的仆从身价儿越高。 尤其是大权在握的那几位,身边就鲜有白身的使女,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有段来历。 素玉接过名册,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略扫了眼,似随口叫出三个名字:“博和罗·沛柔、完颜·尔沁、宝济·云若,就这三个吧。”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马上出列,纷纷向素玉道谢。蔺嬷嬷则在名册上将她们名字划掉,另有人在旁单独记录各个秀女的去处。 姝菡心下稍安,贤妃娘娘贵人多忘事,没有单独“关照”自己,她已躲过一程。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方才云若和那叫素玉的一等宫女有瞬间的目光交流,看样子早就相识。 按下疑心,姝菡挪动有些发麻的双腿。 站了半个时辰,不觉开始同情起被崔公公领走的那几人:在三大殿伺候的宫女,每日少说也要站上四个时辰。 还没送走这一拨儿人,淑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芳慈也到了,她和素玉惯常见面,只寒暄两句,便也从名册上挑了两个人出来,分别是瓜尔佳·语卉和蔡佳·银琦。 至此,姝菡的心算是放下一大半。 两位宫使一走,汀兰扯动姝菡的袖子,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变作一句“姐姐莫急,许是她们搞错了。” 敢情是,她以为姝菡很想去两位娘娘处当差,怕她失望。 这可真是天大误会,可是姝菡又无从解释。 …… 一头午过去,院子里的一百余人,只剩下不足半数,不仅各位宫妃,连宗室王爷的人都已挑完,而姝菡尚未中选。 姝菡自嘲,先时还担心受到“特殊照顾”被哪位宫妃看中,果然进了这红墙,人心最难揣测,或者说,自己那点见识远不够看了。 左右一看,几个熟人俱被挑走,同屋的秀女也只余下巧儿,还是个一天到晚不吭声的闷葫芦,顿有种形单影只之感。 这样结果,让姝菡终于了悟,自己十有八九是受了排挤,又遭暗算。 偏偏齐姑姑也来应景。 “我原还当某人是鸡窝里生出的凤凰蛋,真真白瞎我一番心血,什么玩意儿?” -- 第21页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怎会不知道,这位秀女雅珠先时被两位娘娘另眼相看,齐姑姑才对她照顾有加,这会儿席也散了,菜也凉了,也到了翻脸清算的时候。 姝菡看着她一副前倨后恭嘴脸,心里说不出的腻歪,可是如果有的选,她还是不想按着旁人的想法“出人头地”。 齐姑姑虽然心疼损了收益,心里不痛快,除了恶语伤人几句,却也没法做得更过,见姝菡明明听到还是一副我行我素不动如山的淡然样子,只恨恨往一旁又啐了一口。 到了下午,就不会再有人来。 余下的四十几人,由蔺嬷嬷、寒姑姑和赵嬷嬷商量着按各处缺口把人填补上,自然是活多人少,供不应求。 姝菡只当一切和自己无关,午休时照旧到井边打水。 刚回身,一袭青绿宫衣的寒姑姑站到她的面前:“膳药间尚缺一个会写字的医女,我欲荐了你去,你可愿意?” 第19章 【医女】 姝菡揣着小心跟在寒姑姑身后,青石砖夹道里安静得只闻她二人的脚步声。 方才听寒姑姑讲,这医女的差使虽不轻巧,但跟洒扫粗使的杂活儿比,将来好歹是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 姝菡知道,这是寒姑姑一番美意,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就痛快应了。 走了近两刻钟,姝菡先时还处处留神经过的地界,想着万一没被相中,也好原路再摸回去。 然而,绕过第三十七个分岔路后,姝菡只剩下一个想法:每处墙垣檐脊都长的一个模样,根本无从分辨…… 寒姑姑终于停下脚步。 “前面院子就是了,进门前我多啰嗦两句。等会见到人机灵着点,嘴要甜人要勤快。顾嬷嬷脾气虽急躁,但不是歹人,你若能被长久留下,以后自有造化。” “谢姑姑提点,我不会给您丢脸的。”姝菡心下感激,只念着以后有机会,定要报还。 寒姑姑点了点头,往前几步叩响门板。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穿着葛布外裳的宫女才把门打开,一边抹着头顶细汗,一边问好:“寒姑姑来了,我方才在里间捣药来迟了,实是对不住。” “无妨,顾嬷嬷在吗?” “嬷嬷她半个时辰前就被咸福宮的芳菲姐姐匆忙叫走了,眼下还没回来。” 寒姑姑没想到扑了个空,有些为难地看了眼姝菡,保举的事是她临时起意,事先没和顾嬷嬷商量,本想当面帮忙说几句好话。 可下午还有几十名秀女的去处没定,差事耽误不得,无法久留。 姝菡看她面色为难,赶忙说:“姑姑先去忙正事,我在这里等嬷嬷就是了。” 寒姑姑别无她法,只得嘱咐那留下看家的宫女:“这是上个月才入宫的雅珠,是我特意荐来给顾嬷嬷做侍女的。我这会儿有事先走,把人留在这儿了,你帮我多照应着些。” 想想,又不放心地嘱咐:“若是嬷嬷回来有什么吩咐,随时去永巷的议事堂寻我。” “姑姑放心,灵芝一定把话给嬷嬷带到,也会照顾好这位姐妹的。” 送走了寒姑姑,灵芝栓好了门,拉着姝菡进了内室,边走还边絮叨。 “总算是又来人了,前阵子茴香姐姐出了宮,豆蔻姐姐又调去了寿康宮,只剩下我一个,忙死个人。哦对了,我叫灵芝,翻过年15岁,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雅珠,今年16了。” “那就是雅珠姐姐了,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还要去捣药,太阳落山前要是不能拿到外头焙干,就全都白费了。” “灵芝妹妹先忙就是了,不用管我。” 灵芝也没和姝菡客套,直接去了屏风后头继续手头的活。 姝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环视一圈,发觉这院落和旁处比,着实有趣。 屋子里一面墙尽是药匣子,布局和市井里的药堂类似;院子里晒的、屋子里摆的也尽是未经炮制的药材,有的还带着枝叶。 不像是皇宫内院,倒像是御街上那家开了百年的保和堂。 唯一不同的,是此处的药匣子上,还没上名签。 想来,这便是寒姑姑保荐自己来的原因。 唉,要是万一被留下了,是不是也要随了这位顾嬷嬷的性子,改了个上口的名字,诸如藿香、朱砂什么的?姝菡不禁脑补。 又坐了一会儿,顾嬷嬷还没回来,而灵芝在里间卖力捣药的声音不绝于耳。 “灵芝妹妹,可用我帮手?” 姝菡绕过屏风,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好心询问。 “不用的,不用的,嬷嬷向来不喜外人碰她的药,要是被她知道了,我定要挨骂的。” 说完又觉歉意,显见得把姝菡当了外人。 姝菡想了想:“那我帮你倒杯茶来吧。” 灵芝舔舔干裂嘴唇,点头称好,想想又说声多谢,对这个新来的姐妹好感骤增。 姝菡在前院看了一圈,没找到茶水间,只得过了穿堂去后院找。 这处却比前面轩敞得多,却没有屋舍。 地里好几畦叫不出名的植物长势正好,其四面还拉着防风围挡,四角引了活水,竟冒着热气。 姝菡收起好奇,又左右看了一圈,终于在靠墙的草棚里发现了一处灶头。她又打旁边井口打了半桶水,把灶边的铜壶灌满,又手忙脚乱点火生了灶,然后,就拣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看火。 -- 第22页 顾嬷嬷到后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方才进门听灵芝说,寒丫头荐了新人过来,先在前院寻了一圈没见人,这才到后院。 “咳咳……”顾嬷嬷压低嗓子干咳两声。 姝菡回头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满面红光的嬷嬷正打量她,赶紧站起来行礼问好:“顾嬷嬷好。” “嗯。你是寒丫头领来的宫女?多大了?” “是,我叫海佳·雅珠,上个月进宮的,翻过年17了。” 顾嬷嬷也没问,为什么她这个年纪才入宫,只追问:“识字吗?” “粗读过《伤寒经》、《内科千金方》,楷书写得还能入目。”姝菡语气平缓,尽量谦逊,免得让对方觉得自己在炫耀。 顾嬷嬷却眉头一挑,以往会读书识字的,是轮不到她就被贵人们挑了去,这一个沦落至此,怕是有些缘由。但转念一想,寒丫头总不会害自己,也不再纠结:“那就先留下看看吧。” 正房里那一面墙新打的药匣子才送来没几天,抽屉上还没上药签,既然来了个会写字的,那就物尽其用,至于她来这里的原因,也不那么重要。 这宮里头,谁背后没有三两段故事。 第20章 【惊】 姝菡用热水泡了茶,先倒了一杯给顾嬷嬷端过去,而后是还在劳碌的灵芝,最后才是自己。 顾嬷嬷接过细瓷杯子,呷了一口点了点头,似乎很受用,然后才开了口。 “这院子里,就我们娘仨儿,我老婆子也没那么多穷规矩破讲究,但有两点我要说在前头。头一条,这院子里的药材既是治病救人的宝贝,也是伤人夺命的利器,你只要在此处一天,未经我许可,决不能将这里的一草一木私携出去,否则犯了事,别说我头一个不饶。” “嬷嬷放心,我不是那心思不正之辈,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给您老惹麻烦。”姝菡立时表态。 “嗯,那就好。这第二条,咱们伺候的,尽是这后宫里的显贵人,难免沾染是非。日后你若有机会跟我出门,在哪一处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出了那门就统统给我忘掉,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若被人问及什么私密,也要一概答不知道,明白么?” “我省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是做奴婢的起码规矩,也是活得长久的要领,雅珠多谢嬷嬷教诲。” 姝菡听完才觉得寒姑姑所言不假,顾嬷嬷的话固然不中听,但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实是金玉良言,是个可以倚靠之人。 而这边,顾嬷嬷看新来的宫女一点就透,也十分满意。 至此,规矩一事也就不再费口舌:“打今儿个起,你就是膳药间的宫女了,腰牌回头让寒丫头替你办好送来。今晚你先和灵芝挤一挤,等明天看看哪间屋子好,自己收拾去。” “谢嬷嬷关照,只是我的行礼尚在永巷,也想顺便向寒姑姑当面致谢,您看?” “几床铺盖我还是出得起的,你只需拿了自己的贴身物品。灵芝这会儿腾不开手,你一个人早去早回,莫要乱走,以防冲撞了哪位贵人。” “嬷嬷放心,我不会在外耽搁的。” 002 姝菡从前自认不是个路痴。 等到第三次经过“内务府奉宸苑”的巷口,她终于确认自己迷路了。 她身上挂着的仍是做秀女时的旧腰牌,先前只敢拣了不引人注意的夹道穿行,怕遇见巡守的侍卫不好答话。 可是眼下,如果不找个明白人问问,她只怕天黑也找不到地方。 正愁此处人迹罕至,巷子口连着宫道的地方,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影一闪而过。 姝菡看他身边没有同伴,猜想着,多半是跑腿儿传话的小太监,遂壮着胆追了上去。 “这位公公,还请留步。” 前面的人身形一顿,看左右并无旁人,疑惑地转过身。 “你是在唤我?” 说话的人约莫十□□年纪,虽然瘦削,却带着满脸英气,一看就是惯常习武的。 而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黑斗篷,而是黑貂绒的大氅,而更重要的是,腰间还露出一截金黄色带子…… 姝菡纵是再冷静,也没成想撞见的是个皇子,且还把人错认成了小太监。 她赶在对方发怒之前,赶忙跪下认错:“奴婢方才未瞧见是主子爷打这过,奴婢罪该万死。” “你是哪处的宫人,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出没?你不知道这里不许随意走动吗?”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是上个月新入宫的宫女,如今在膳药间顾嬷嬷手下当差,因今日是头一日领差使,一时,一时迷了路,还请您恕罪。”姝菡咬紧牙关,心里七上八下。 她不怕受罚,甚至也不怕死,她怕的是牵连了顾嬷嬷,还有把她视若己出的岚姨。 “迷路了吗?从膳药间直接迷到内务府奉宸苑门口,你也是够可以的。” 姝菡听着头顶略带揶揄的口吻,心里更加忐忑,只有把头垂得更低,不敢搭茬。 “行了,别跪着了,不嫌地上冷吗?” “您是,不怪罪奴婢了?” 那人似是被这说法逗笑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怕我……先起来再回话。你叫什么名字?哪一旗的?” 姝菡心里咯噔一声,却还要硬着头皮起身:“奴婢海佳·雅珠,家中是正白旗的。” -- 第23页 “是你?” 姝菡方才在对方转身时就顺势跪下,又低着头,等到她此番起身,才被瞧了个真切。 而对方语气中似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姝菡闻言也忘了惧怕,抬起头打量起对方。 仔细看,还真有些眼熟。 “您认得奴婢?” 话问出口,心中警铃大作,便是见过,也该是费佳·姝菡!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罪臣家眷。 想明白这一点,姝菡赶忙低下头否认:“您是天潢贵胄,怎么可能见过奴婢,想来是您认错了人。奴婢还有差事在身,请容奴婢先行告退。” “慢着,就是你,我们见过的,在呼兰府。奇怪,那时候,你不叫这个名字的。” 姝菡听到这里,觉得一双腿软地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心里知道彻底露了底,嘴上却还在顽抗:“奴婢不知道主子爷在说什么,奴婢先行告退了。” 那人还欲再分辨,身后却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九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九贝勒看着那个趁机从夹道跑路的宫女,只淡定转过身:“刚好看见一只赤羽灵鹊,就一时走了神?” 安亲王向空空如也的巷道瞥了一眼,也没追问:“走吧,别让母妃等急了。” “好的,四哥。” 第21章 【余悸】 “雅珠姐?” “什么?”姝菡手里执着笔,一脸茫然看向身边的灵芝。 “这味药材是地龙,不是柴胡……” “啊,对不住,是我分了神,劳烦再帮我裁一张纸来吧。”幸好只是临时的纸签而不是油墨。 “没关系的。”灵芝一向任劳任怨,但还是不免担忧:“雅珠姐,你从永巷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是舍不得留在那里的姐妹吗?” “有一点吧。” 姝菡薄唇微抿,口里称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半路上识破她身份的那位皇子。 他说见过自己,还知道自己不是海佳·雅珠。 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不关紧要小事,甚至还有些重逢的欢喜;但对她来说,足够捅破天。 就凭着假冒她人身份应选这一条,就会让自己乃至岚姨一家满门流放,甚至抄斩,何况,她身后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 当时不应该逃开的,好歹要当面弄清了对方的用意,哪怕是最糟的结果,总好过此时悬着一颗心。 姝菡接过灵芝重新裁好的纸签,又按着药材工整写好名字。 顾嬷嬷看日头渐沉,抱着一簸箕晾好的忍冬进了屋:“天色也暗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剩下的明日再写,仔细别伤了眼睛。灵芝,待会儿带你雅珠姐一起去领饭,也顺便认认路。” 两人应了声是,又把纸笔收拾好,这才出了门。 “灵芝,你进宫有多久了?”出了院门后,姝菡一边走,一边和这位刚认识的小姐妹闲谈。 “过了这个月,就满一年了。” “那你从前一直在嬷嬷手下当差吗?” “哪能呢,我从前是永巷里扫院子的,到嬷嬷这里也才三个多月。家里人没官职,我又不会写字,要不是嬷嬷这里实在缺人手,而我刚好认识些药材,不然也轮不到呢。我想好了,以后跟着嬷嬷好好学医术,将来也像她一样,专给娘娘们瞧病,到时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灵芝语气像是欢快的百灵鸟,周身透着无忧无虑。 姝菡羡慕她的痴憨,又忧心今日的意外:“那你一定也跟着嬷嬷见过不少贵人了?诸如宫妃和皇子们。” “皇子自有太医们问诊,宫妃倒是没少见,连咸福宫我都去过。不过只能提着药箱在外间候着,不过是从帘子外头瞧见个人影。”说完,似乎泄气一般。 “这么说来,嬷嬷只给宫里的娘娘们瞧病,是吧?” “嗯,嬷嬷尤擅妇科,得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看重,所以才破例单独得了这处院子。虽然朝廷里没有女太医的先例,但嬷嬷的俸禄却是比照着那些男太医们来的,连我们身为医女的月例,都比普通宫人多了五成呢。” “嬷嬷真是了不起。” 姝菡一边赞叹,一边也失望,既是只给宫妃瞧病,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皇子阿哥们了。她的心结,又该怎么解开? 002 姝菡如此又提心吊胆过了十数日,总是担心某日会有慎刑司的差官奉着旨意来拿人。 顾嬷嬷和灵芝看她每日强打着精神却形容消减,只当她初来乍到还不适应,隔三差五的就炖些滋补药膳给她补身,不过半月,终于把掉下去的那些肉又贴了回来。 姝菡知道,每日这么惶惶不安也无济于事,干脆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沉下心来和顾嬷嬷学起了医术。 当然,没有拜师,只能算偷艺,顾嬷嬷也不会手把手的教,端看各人悟性。 因为年节里,贵人们避讳延医用药,这一处院落难得的平静,除了来送赏银的宫人,就鲜少有人登门。 姝菡前几日把最后一层药匣子用油墨标好了名签,又帮着灵芝把最新一茬药材拾掇好入了库,忙碌之余,偶尔还会翻看些医书,不觉油然而生一种身居世外桃源的错觉。 若是能长久这样下去,宫中的岁月,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便是寿康宫里一心向佛的太后娘娘,怕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 第24页 这一日,适逢二月二,龙抬头。 接近酉时,姝菡刚打御膳房把晚膳领回来,还来不及把食盒掀开,顾嬷嬷就接了一个特殊的差事,还是长春宫的福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灵芝,雅珠,你们赶紧把我的药箱收拾一下,装些止血保胎的救急药,即刻随我出宫一趟。” 姝菡听到吩咐,也不多问,知道定是有人求到了贤妃娘娘头上,不然也使不动长春宫的总管太监亲自跑这一趟。 灵芝到底年纪小,不免好奇:“是哪位贵人得了急症,这个时辰了,还要嬷嬷出宫去问诊?” 顾嬷嬷嗤之以鼻:“不过是安亲王府里的一位格格,从前也是长春宫里的旧人。” 灵芝虽然职阶不高,但在顾嬷嬷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所谓格格,不过就是王府里的普通妾氏,按说是没资格请官医问诊的。 “想来这位格格在王府里一定也是很得看重,不然凭着安亲王之尊贵,也不会求到贤妃娘娘那儿的。” 灵芝自认为侦破了其中关键症结,分析得头头是道。 顾嬷嬷一边披上皮料斗篷,一边纠正:“得看重的,可不是她白妤婷,而是她那位在西南领兵的好哥哥白景瑞。” 姝菡拎着药箱的手一抖,险些把东西脱手落在地上。 当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郎将,受上命缉拿构陷太子贪污舞弊的犯官费佳一族,可是未等到回京三司会审,嫌犯夫妇就畏罪自杀,死于押解路上。 双手沾满亲人鲜血的凶徒,如今,竟是活得如此快活恣意,真的是,苍天无眼哪……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发文时间,今晚的更新迟到了十分钟,对不住了。 诚挚道歉! 第22章 【性命】 当今天子子嗣昌隆,光是上了玉牒的皇子就有十四位之多。 然而于爵位一事,圣人分外谨慎,除去做了三十年储君的嫡长子,只有三位成年皇子得封亲王,两位封了郡王,其中二皇子还是战死沙场后得的追封。 安亲王身为今上第四子,既非长,又非嫡,且性格喜怒无常,在圣人眼中,较行伍出身脾性耿直的三皇子英亲王始终差了那么一层。 在太子渐失圣心之际,朝中不少人开始默默站队,由是英亲王声望更显。 幸而安亲王有个好额娘,也就是当朝贤妃娘娘。 虽她出身不显,却已经陪伴圣驾三十余年,深得圣人信赖,除了名份上差着一层,实则已经代掌凤印,手握后宫大权。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搁在旁人府上,别说只是个没有身份的格格,便是有着诰命的朝臣夫人,也没有资格和脸面请动专为宫妃问诊的顾嬷嬷。 可是贤妃的旨意,谁人敢质疑忤逆。 是时,姝菡和灵芝紧跟着顾嬷嬷,已然坐着马车入了安亲王府的二门。一下车,就被直接引往内宅。 “嬷嬷快着些,白格格看着情形不大好,福晋也在她屋里等着呢。”穿青色棉比甲的使女说着上手去搀顾嬷嬷,正是四福晋身边的一等使女倩儿。 “你先同我说说,白格格眼下是个什么情形?”顾嬷嬷边走边问。 “听她屋里伺候的涟滟说,头午还好好的,快晌午时就开始小腹坠涨,不过片刻就似刀绞一般,说是见了红,这才敢惊动娘娘,眼下虽含了参片,却有些不清醒。” 顾嬷嬷从前常去长春宫,和做宫女时候的白佳氏打过不少交道,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龃龉,但她医者仁心,明白既然来了也不能坐视不理,遂加快了步子。 一进堂屋大门,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穿湖绿色常服的端庄妇人正坐在主位上,眉眼间尽是担忧,正是安亲王的嫡福晋那木都鲁氏。 顾嬷嬷迈过门槛,正欲行大礼问安,就被屋里伺候的使女映儿搀起来,四福晋也适时开了口:“顾嬷嬷无须多礼,救人要紧,映儿你跟着嬷嬷进去,有什么需要办的直接分派了去,切莫耽搁了。” 几人领命由堂屋进到里间。 一屋子下人手忙脚乱,围着个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年轻貌美女子。 顾嬷嬷走到床边,让众人散开。她先是翻开白佳氏的眼皮,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才把手搭上她的脉门凝神诊视。 姝菡和灵芝则就近找了张茶桌,把药箱打开,只等顾嬷嬷的吩咐。 片刻后,顾嬷嬷先是取出了白佳氏口中的参片,又转身吩咐“雅珠,把药箱最底层的黑瓷瓶拿给我,灵芝去调碗太和水来。” 姝菡拿着瓶子走到床边,手心微微有些汗湿。 这药是保胎圣药不假,却也对母体损害不小。 姝菡心中有一瞬的犹疑。 这女子是仇人的亲妹,她的此番劫难说不定都是家人多行不义的因果,但,另一方面,本心的良知又告诉自己,她不过是闺中弱女子,和当年父母之死没有丝毫关联,不该把恨意迁怒。 如此霸道的保胎药,她真的愿意服下吗? “雅珠?”顾嬷嬷看姝菡在身边拿着瓷瓶发呆,最终不耐烦地从她手里抢过药瓶,打开塞子取了两粒出来,灵芝则刚好端了水来,一切水到渠成。 ……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后,白格格的下红终于止住了,四福晋把顾嬷嬷请到正房单独详询了病情,得知白格格这一胎保住了,当着府内下人的面,重赏了救人有功的顾嬷嬷,连姝菡和灵芝都各得了五两银子。 -- 第25页 回程上,灵芝忍不住掀开车帘子张望,甚至还从街边小贩那里买了宫里吃不到的蜜饯儿,顺手匀了姝菡一半。 姝菡强做出笑脸接了,身边的顾嬷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姝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笃笃笃,门板被从外头敲响。 姝菡趿鞋下地,打开门。 “嬷嬷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顾嬷嬷径直走到床边,想了想,又拽了把椅子坐下:“无事,年纪大了觉轻,想着你白日里似乎有心事,就过来看看。”似乎料定姝菡也没睡。 姝菡确有心事,却不足为外人道,只转身倒茶。 “你那时在床边犹豫,可是觉得我将那虎狼之药给白佳氏服用不妥?” 姝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嬷嬷这么做自有您的道理。” “你是个聪明孩子,按说,以你的身世和悟性,不至沦落到和我老婆子为伍,想来日后也未必会一直囿于这一方小院子,但既然咱们娘儿俩有这段缘分,我还是想开解你两句。 “嬷嬷何出此言?我只是一时有些失神,并没有诘责您的意思……” 顾嬷嬷摆摆手,“我今夜来,不是想兴师问罪的。若白天事到临头犹豫的是灵芝,我也未见得会深夜走这一趟。” “嬷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说起来,那白佳氏从前做宫女的时候,没少给我甩脸子看,我对她实没什么好感。但我今日下了重药却真的是为她好。以她的状况,无论服不服这药,日后都再难有子嗣了。你可明白,于后院的女人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尤其还是一个以色侍人且主母精明的女人……” 姝菡沉默了一瞬。 “我知,嬷嬷是真心救她。都说天家人凉薄,她若不冒险保下这一胎,日后,除了指望她母家一直得用,她自己又不会沦为弃子,不然只怕是晚景凄凉。” “你既懂,为什么还顾虑重重?” “终归觉得,和天家沾边的女人,太苦了。” 顾嬷嬷似有些动容,轻轻将姝菡抱在怀里:“傻孩子,天下人,又有谁不苦呢?” 姝菡靠在顾嬷嬷身前,心中真正的苦楚却无法倾诉。 直到送走了顾嬷嬷,脑子里还满是近来的烦心事。 入宫不足两月,很多她意想不到的状况就纷至沓来,令她至今措手不及。 两宫娘娘的青眼、暗中小人的排挤、齐姑姑的丑恶嘴脸,寒姑姑顾嬷嬷的照拂,这些已是过眼云烟。 再加上,那位识破她身份的九贝勒,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如悬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 杀头流放她不怕,她只怕到了那一天,无颜见父母于九泉之下。 从前不知道白景瑞那凶徒的近况也就罢了,现如今,听着那人扶摇直上位极人臣的消息,只怕自己做了鬼也难得往生…… 第23章 【狭路】(捉虫) 进了三月,大地回春,京城里万物复苏。 因上个月是先太皇太后九十岁的冥寿,除了各宮上下须斋戒祈愿之外,当今天子亲率宗亲、内大臣和贵人位以上的宮妃们去往应山皇陵祈福祭天,普渡寺泓一法师领旨带着几百名僧众亲往加持超度,光是祭器和一行人的仪仗就从玄武门排到了地安门。 再算上正月里的年节盛事、使臣来朝,接连几番大典,阖宮上下这时方得片刻闲。 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借着春日,这一日张罗了一场春宴,就设在长春宫内院戏台边上的花厅里。也未邀旁人,值当是犒劳两宮众人连日的辛苦。 安亲王、哲郡王和九阿哥因要上朝,此刻还未来请安。席上的主子,除了两宮娘娘便只有她们的嫡亲儿媳作陪。 宴至一半,哲郡王妃玉鲁氏不知怎地突然转身掩面干呕起来。 安亲王妃紧临着她,忙递了帕子过去:“五弟妹,这是怎么了?” 贤妃作为东道主又是长辈,也问道:“可是这道新端来的乳燕不合胃口?” 玉鲁氏一边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一边摇头:“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两日胃里酸胀的很,许是开春有些积食,倒惊扰了两位母妃和四嫂了。” 淑妃看着儿媳恹恹的神情,不由多想:“上个月葵水可来了。” 玉鲁氏怔忪了一瞬:“这两个月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倒真没有留意。经母妃今儿个提起,方想起确是迟了十几日了。” 淑妃闻言面上大喜:这儿媳妇容貌脾气秉性样样都好,唯独肚子不争气,前些年生了两胎都是格格,老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嗣子。 想到这儿也顾不上端着长辈架子,索性拉住玉鲁氏的手又细细问话:“近来可请过平安脉吗?除了害口,还有什么征兆?快仔细同我说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上个月跪陵那几日小腹有些胀痛,喝过两盏姜丝红糖就顶过去了……” 淑妃唬得直冒冷汗:“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这般粗心大意。” 贤妃不是正主反而拎得清:“素玉,拿了我的腰牌马上去请御医来,就说郡王妃要请个平安脉。” 淑妃闻言赶忙阻止:“谢贤妹妹费心了,不过我听说孩子月份小的时候最怕惊吓,与其大张旗鼓地请太医来,不如让顾婆子来瞧瞧……” 贤妃想想觉得确实如此,遂改了口:“那就听淑姐姐的,素玉你去请顾嬷嬷来,腿脚麻利些。素兰,你带人把隔壁暖阁收拾出来,伺候郡王妃先过去休息。” -- 第26页 002 素玉得了吩咐不敢耽搁,拿上腰牌就赶往外苑。 走了近两刻钟,终于到了地方。 素玉扣动门环,立在门前。 方才走的急不觉得如何,眼下站在风口,身上新裁的春装就显得单薄了。 想着一会儿要去长春宮请安的那位,又碾平了衣服的褶皱,把一截天鹅般的颈项往领口缩了缩。 门在这时候打里边被推开了。 “请问您是?”里面站着个穿着粗葛布宮衣面目清秀的少女,身上没有一件首饰,显见是院子里的医女。 “我是打长春宮来的,顾嬷嬷可在?娘娘急诏她去诊脉。” “顾嬷嬷正在后院炮制药材,我这就去喊她出来,等备好药箱就能动身。您在堂屋喝口热茶稍等片刻。”随即又叫了灵芝出来待客。 素玉看她周到客气,遂点头嗯了一声。心里合计,这医女眼生的很,应该是才入宫不久,做事倒有些章法。 不大会儿,顾嬷嬷已经换好了外裳出来,后面跟着方才传话的那个医女,她手里还拎着药箱。 素玉急着回去,赶忙起身:“顾嬷嬷,咱快着些,莫让娘娘等急了。” “可是娘娘她有何不爽利?” “娘娘她好着呢,是哲郡王妃在宴席上害了口,贤妃娘娘和安王妃都说这是喜兆,却做不得准,这才急着找嬷嬷去,您老就等着接赏吧。” 顾嬷嬷看了一眼身上沾满药泥的灵芝,怕是赶不及让她更衣了。 “灵芝你留下看家,雅珠跟我走这一趟吧。” 灵芝瞬间垮了一张脸:难得有露脸领赏的机会。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只能应声好。 素玉初初听见雅珠这个名字,并没反应过来,一心念着那位爷应该到长春宫了,若是错过,这身新衣岂不是白穿了? 待急三火四走过四五个巷子,素玉才意识到这叫雅珠的医女是谁。 冷汗一下子就从额头冒了出来:竟是她? 003 姝菡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进内廷。 较之母亲的描绘,这里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宏伟壮阔一些。 可是那名长春宫的宫女走的急,她也来不及仔细欣赏一路的景致。 内廷里行走是忌讳聒噪的,三人一路匆匆行来,不觉就到了长春宫。 将人引进去,诸位主子皆移驾去了暖阁。 素玉松了一口气:“嬷嬷随我来,这位妹妹且在这里候着。”说着伸手接过姝菡手里的药箱。 姝菡也曾听灵芝说过,以她们如今的身份,是没资格进到内室伺候的,只是没想到连堂屋都不许进。 顾嬷嬷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姝菡应了声是,便在回廊檐下等着。 许是众人都忙着去伺候几位在里间的主子,这一处二进院子里空落落的。 姝菡先时不敢造次,但等了半晌,也没人理会,难免懒怠,只将看到一半随手揣进怀里的《药经》取出来,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打发时间。 正看到晦涩难懂处,头顶低沉威严男声骤起:“你是哪里来的宮婢,怎么会出现在长春宫内院?” 第24章 【遇】 青底黄面暗龙纹的朝靴近在眼前,稍将视线上移,便是衔金嵌猫睛石的玉钩朝带,四颗东珠镶在玉板上,足有指腹大小。 姝菡不敢再抬头往上看,立刻起身跪于青石砖上叩头:“给王爷请安,奴婢是膳药间的医女,是随顾嬷嬷同来给哲郡王妃请脉的,嬷嬷她尚在里间,只留了奴婢在外头候着。” 即使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头顶冰冷视线的打量,而对方并没有叫起。 随后,她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 似乎,正朝着自己逼近。 姝菡脑子飞快地转起来,看这人装束,是位亲王无疑,而能在长春宫内院行走自如,且以主人自居的,便只有安亲王一人,也就是贤妃娘娘的亲子,序齿上行四。 之前听汀兰提起过,这位安亲王如今领着礼部的差事,一向最重礼仪法度,那便是个不好说话的。此番自己在当差的时候看书,不知是不是坏了宫里的哪条规矩? 再深想一层,他身为皇子之尊,总不会亲自动手施刑罚吧? 姝菡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回想着前些日子赵嬷嬷讲过的规矩与相应惩戒,玩忽职守的惩处是杖责八十还是一百来着? 没等想明白,一只大手已经从她脸侧探过,那夹杂着檀香的袍袖甚至刮碰了她惨白的面颊。 姝菡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心道:难道是直接打耳刮子?那不是嬷嬷们惯常用的手段吗? 姝菡半闭了眼,预期的疼痛没有来临,而方才落在地上的书被那位爷拾了起来。 说是书也不准确,那不过是姝菡照着顾嬷嬷的藏本,用笺纸誊写的,宽不过一掌,下面留白有三指宽,既方便携带又可以随时做注记。 “这书是你的?”头顶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字不错。” 姝菡还贴在冰凉地上,不知道前半句话要不要她回答,还是直接谢他夸奖?想了想,觉得多说多错,还是眯着装傻吧。 见跪着的人没有应声,安亲王也不恼,只吩咐:“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姝菡起了身,继续低头,装鹌鹑。 膝盖有些疼,不敢揉,只盼着这位煞神赶紧走。 “怎么想起来把笔锋收着写的?” -- 第27页 姝菡一脸茫然,有些不理解他跑偏的关注点,还是照实说:“省墨……” …… 这回轮到安亲王错愕了。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医女用的笔墨不都是内供吗?内务府要是有省俭的觉悟,各处的亏空也不至于让皇阿玛头疼到夜不能寐。 幸尔,不等安亲王发难,身后又有人来。 “四哥,怎么不进去给母妃请安,反倒在院子里灌冷风。” 安亲王听到声音,微微侧身,只含糊说:“看到了个眼生的宮人,遂问了两句。” 姝菡借着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 来为她解围的,竟是个“熟人”,就是那日识破她身份的九贝勒。 姝菡直觉,这位九贝勒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却未必有追究的意思,她这些天在膳药间能过得风平浪静,包括眼下能好好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只是被这位爷识破还不可怕,但是如果自己的身世彻底败露,那后果就真不好说了,单单是这位铁面无私的安亲王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看着九贝勒和安亲王的关系,亲厚非常,但愿九贝勒他不要顺口把真相秃噜出去。 姝菡于是又默默低下头,只盼着没被认出来。 九贝勒今天还真是开面儿,非但没有主动和姝菡犯话,反而伸出一只手,搭住安亲王的肩膀:“五哥听说五嫂要请脉,急的什么似的,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咱们也赶紧进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五哥当派喜钱。” “你小子还缺那点散碎银子?”安亲王被这说法气乐了,但还是随着九贝勒移步往屋里去。 姝菡见这两尊大佛终于送走了,感觉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看来那位九贝勒是没认出自己,又或者把先头的事早就放下了。 虽如此,以后还是要多小心。 要是再有往长春宫来的差事,干脆想办法推了,反正有灵芝呢。 到时候自己就安心留在膳药间看家,再多读几本医术,说不定,能找到良方医好岚姨的病…… 想到读书,才意识到,那本手抄的《药经》还在安亲王手里,没还回来!她足足抄了十日! 挣扎了一瞬,又蔫下来:算了,回去再抄一本吧,那两位活阎王,还是躲远了好。 一抬头,正对上回头看过来的九贝勒的视线。 他见姝菡也看向自己,眼里满是戏谑,同时咧开嘴做了一个口型,姝菡虽然没读懂他的唇语,却看得出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 他何止没忘了旧事,他这是故意出手帮她“脱险”…… 安亲王走着走着,似乎察觉到身旁九贝勒的小动作,也随之半侧了身,却最终没有转过来,他只背着手,将那本《药经》攥紧了,复又大步朝前走去。 适时,素玉刚好领了顾嬷嬷出门,见安亲王和九贝勒往里面去,赶忙行礼问安,却懊恼唇上的胭脂早晕淡了,春衫也没有抚平。 “母妃在里间吗?” “回王爷的话,哲郡王妃刚诊出了喜脉,五爷在里间陪着呢。两位娘娘并王妃眼下都在堂屋里,淑妃娘娘逢此大喜,说要重摆一宴,正等着两位主子爷呢。” 素玉一边答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廊道上飘,见姝菡仍伫在远处傻等,才把视线收回。 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会同个宮人多纠缠,得了准信儿跨过门槛,准备去贺了老五。 顾嬷嬷得了赏银,又辞谢了素玉,才带着姝菡往回走。 回到膳药间,顾嬷嬷收起了脸上喜色,将门栓好,毫不遮掩地问道:“雅珠,你同我讲,可是和长春宫的宮女素玉有什么过节?” 第25章 【因果】 “我今日是头一次见到素玉,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嬷嬷这话是因何说起?” 顾嬷嬷看姝菡一脸茫然不似作假,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起初素玉让你在院子里等,我就有些疑心,便是灵芝此前随我去的时候,好歹也能在穿堂里候着……再后来等确认了郡王妃是喜脉,两位娘娘当场派恩赏,我本欲将你叫进去,可是我才提起有医女同来,名字都不曾报,那素玉突然出言打断了我,而且是先后两次,后来赏赐倒是没少了你的,但终归少了露脸的机会。” 姝菡听见顾嬷嬷如此说,也不禁思量起来,“许是碰了巧吧,莫说我只是您手下的医女,便是和她同殿为奴,也总不会抢了她的饭碗,她何必针对我呢?” 顾嬷嬷高深一笑:“你虽自持聪慧,但到底年轻,不知这宫里的水深着呢。你虽没正面和素玉打过交道,但人家未见得就不认识你。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打断我向娘娘回话,别说她已经在长春宫伺候了四年,便是初入宮的毛丫头,也懂得这基本的礼数。” 姝菡眉头紧了紧,看着顾嬷嬷循循善诱的眼色,试探着问:“您老是说,我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罪了她?又或是让她觉得构成了威胁?” 顾嬷嬷点头:“如果你们两家没有宿仇,便只能作此解释了,你再按着这个思路好好回想一下,己可有什么招人眼的举动?” 姝菡不确定地说:“初选那日,因我额娘曾是重华殿悦嫔娘娘的宮女,曾被贤妃、淑妃两宮娘娘单独问话,不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两位娘娘顶多只是觉得耳熟,又不是多得重用的大宮人,素玉难道真会因为这一点点的巧合而铤而走险吗?” -- 第28页 “傻孩子,你无争胜之心,当然不觉得这旧仆的身份有何稀罕。但那些在权利漩涡中心浮沉的人,怎么会给旁人任何威胁自己的机会。就凭着两位娘娘能当众多和你说上几句,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嬷嬷所言,似乎颇有些道理,但那素玉把心思花在我身上,真真是白费了。若两位娘娘真有念旧之情,我如今怎会有机会在此安然同您学医?” 顾嬷嬷被问得一顿:“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就算娘娘们日理万机无暇顾及,但素心管着长春宫内的人事内务,惯来心细如发,怎会于此疏忽大意?这可不像是她的做派。” “那日来选人的,是素玉。” 说完,姝菡灵光一现,把很多事情串联起来:宝济·云若故意污损自己的试笔,而寿康宮选人时自己果然未能入围;云若同是落选却难以置信,而后长春宮派素玉选人,云若被挑走。到了今日,素玉又一再阻止自己在人前露面……先前没深想,这么看是多么明显的排挤打压。 如此,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一个宫女之位,尚未及威胁到任何人,素玉便如此针锋相对。 顾嬷嬷看姝菡沉思,只当她想明白其中关窍在怀恨,却只见她仰起笑脸:“嬷嬷说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弄清了其中关联,也好知自己折在哪处,省得日后继续吃亏。” “你真的都不在意?说不得,要不是这素玉弄鬼,你现今已经在长春宫里当差。” “长春宮也好,寿康宮也罢,都没有嬷嬷这里舒坦,嬷嬷休要诓了我离开,我就赖着您不走了。” 说着,把她今天得来的一锭赏银拣了出来:“嬷嬷若无别的事,我先去寻灵芝,上次从街上买来的蜜饯怪好吃,我同灵芝妹妹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了方公公悄悄帮我们带些进来。” 002 闹腾了大半日,长春宫里送走了淑妃一行,终于恢复平静。 贤妃半躺在罗汉床一侧闭目养神,素兰自觉上前替她按压穴位舒缓疲累。 半晌,贤妃似是想起来什么,她坐起身:“让素心带着各处新添置宫人的名册进来回话。” 素兰纳罕,素心明日就要离宫,日前已将名册转交给素玉保管,娘娘她不会不知此事,怎么此刻反倒让素心拿来名册回话? 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彼时素心正在对素玉做最后的敦促:“方才你也太失态了,当着两位主子娘娘和福晋们的面就擅自打断顾嬷嬷回话,这些年学的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主子娘娘给你做脸,没有当面斥责,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等晚间值夜,用心伺候着,找机会认个错。 素玉绞着绣帕回嘴:“我省得了,素心姐,以后再不敢的。” 素心看她回答的敷衍,还欲再说几句,就被出来寻人的素兰叫了过去。 临进屋,素兰把素心拉到一边:“娘娘让你带着各处新选宮人的名册,素心姐,你明日就要离宫,可千万想好了待会如何答话,切莫误了自己。” 素心先是一惊,复又握住素兰的手:“好妹妹,姐姐都是要走的人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倒是你和素玉两个,我还真有些放心不下。尤其是素玉,虽她来得晚,心气却高,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多看顾着她……” 素兰知素心良善,也只能提醒到这儿了。 素心进屋的时候,贤妃已经起身,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喝茶。 “娘娘这个时辰还喝茶,怕是夜里会走了困,不如奴婢端碗雪梨汁给您?正好降燥清肺。” 贤妃闻言果然放下茶杯。“还是你细心周到。” 素心笑着将茶杯收走,“都是娘娘教导的好。” 贤妃听完哂笑:“我教导的再好,也就带出来你这一个……算了,不提这个,你将名册带来了吗?” “名册奴婢未随身带着,但初选那日的几十名有出身的秀女,奴婢倒是都有留意过去处。”素心虽快走了,但对素玉也做到了扶上马,再送一程。 “那我来问你,今日顾婆子带来的医女是何人?” 素心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疖子终究要出头,只能照实说:“是个叫做海佳·雅珠的宫女,听说会写字,很得顾嬷嬷重用。” 贤妃闻言脸色不愉:“这人是谁做主分派去的?” 初选那日,素心是全程跟在贤妃旁边伺候的,她不会不知道,这个宫女是自己看中的。 素心额头微湿。因离宮在即,她有意历练素玉便把挑人的差事全权交给素玉处置,等到事情落定才发现那位被娘娘单独问话的宮人并未入选。 素玉那点小心思她懂,但事情既已做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总不能将入选的人遣走再换了那雅珠来。 素心终于还是决定再帮素玉一把:“都是奴婢粗心,那日未将娘娘的心意及时传达给素玉妹妹,请娘娘责罚。” 说完,噗通一声跪下。 贤妃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素心,你跟了我也有十年了吧。” “回娘娘的话,有十一年了。” “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想你竟如此糊涂。” “娘娘息怒,奴婢只是因为离宮在即才粗了心思,请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尽心伺候的份上,还请全了奴婢的脸面。” -- 第29页 “呵,脸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反倒让我去顾及你们的脸面?” 贤妃怒得站起身来:“你说不曾告诉素玉我挑中了那雅珠,难道她就是瞎子聋子不成?体元殿恁大动静,怕是永巷里的洒扫宮婢都知道,我宮里的一等宮女竟会不知道?今日拦着人不让进来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有你,为了全她的面子,就罔顾我的用意,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素心没想到会激起贤妃如此大的怒意,只得不断叩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却一句反驳不得。 “罢了,罢了,滚出去吧,待会找素兰领上一百两银子,明日不用来谢恩了。”说完转身进了里间。 素心瘫坐在地,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26章 【险相】 “你听说了吗,长春宮里出大事了。今儿个一早天刚亮,一等宫女素玉被贬成了不入等的粗使,以后连主子的屋都不能进。” 姝菡和灵芝正候在膳房抱厦里等着取饭,就听见转角处有人窃窃私语,原来是有几个小太监推着车过来,等着帮领饭的宮女们搭把手、赚些茶水钱。 姝菡知道这些公公们虽不起眼,但消息却极为灵通,而方才他们说起的人恰好还是和自己有些交集的素玉,便也没有刻意避嫌。 “这就奇了,她不是才由二等宫女升做一等没多久吗?怎么说贬就贬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看热闹的口气。 “听福公公身边的小英子说,素玉昨晚上值夜时不小心打碎了贤妃娘娘惯常使的一只琉璃茶碗,说是吐蕃去岁供来的,世间统共两套,另一套在乾清宫里摆着,可见十分珍贵。” “她怎会如此不小心?这等贵重的器物,就是弄折了自己的手脚也不能把它打了啊。唉,真是可惜了(liao三声)的,她熬了几年资历,终等到素心出宮,正该是风光的时候,却因这点小事遭了贬斥,可见贤妃娘娘是动了真怒……” 一个挤在外围、落单的小太监听见这话,嗤了一声:“这芝麻绿豆样小事,也值得你们一大早巴巴地在这里嚼蛆,我这有个大消息,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挨着吗?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怎么不去找你小梅妹妹去。” 诸人哄然大笑,这小骆子一向是个怂包,却眼热乾清宫里的一个做御前宫女的同乡,偏那宫女还真就不开眼愿意搭理他,众人既瞧不上他又有些酸。 那被讪打的小太监十分不服气,原本应该避忌的话没经大脑就溜了出来:“太子爷昨日行猎误伤了英亲王,圣上大发雷霆面斥了太子让他在东宫闭门思过,这样的大事,你们有哪个能探听了来?就知道嚼些鸡毛蒜皮的舌根,反倒瞧不起你骆爷爷,我呸。” 其他的人也顾不上和那小太监抬杠,纷纷围过去:“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快和我们细说说。” 又有人左顾右看:“你们小点声,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说得的吗?” 声音渐弱,姝菡和灵芝对视一眼,都选择噤声。 灵芝是吓的,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会掉脑袋的秘辛。 姝菡除了惊吓,心里更多,是翻滚在心里的恨意,这恨让她攥紧了双拳。 她极尽克制,才维持着情绪把早膳领完。 …… 回程上,姝菡神情恍惚,她担心被顾嬷嬷看出端倪,只好对灵芝说:“我方才把重要东西落在膳房了,得回去找找,你先拎着食盒回去,省得嬷嬷等急了。” 灵芝本就后怕方才听到的墙角,只乖觉应了声好。 姝菡看灵芝走远了,就近拣了一处花木掩映的假山影壁,躲在后面大口喘着气。 被岚姨像幼鸟一样呵护了八年,她几乎快忘记,双亲暴毙的伤痛是怎样陪她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子夜,那疼痛噬骨蚀心,通宵达旦。 经过八年的隔绝,似乎一切都已经湮灭,外人也当她把一切旧事放下,却不知这恨早已深植骨髓。 如果说在这场惨剧里,白景瑞只是受人驱策的刽子手,那这位残暴狠厉的当朝太子徵晟,才是费佳氏灭门的幕后元凶。 姝菡无数次从惊梦中醒来,脑海里残存的都是同一副画面,母亲含着热泪与她叮咛:“菡儿,快走……答应为娘,好好活着,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你父亲不是死于任何人之手,他只是运道不好,站错了位置。” 很多年以后,姝菡才懂得,所谓的“位置”所指何意。 时年父亲作为二皇子的蒙师,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贴上同党的标签。 母亲把这灭门祸事归咎于党争,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若没有野心勃勃争权夺势的人,又哪来的鲜血屠戮累累白骨? 若没有他们,父亲本可以继续做个一心向学心无旁骛的当世大儒,凭什么因他们争王裂土,就要无辜受累赔上性命? 从前在呼兰府,她纵有血海深仇,也只能于尘嚣之外默默将滔天怒火暗藏于午夜的惊梦中,甚至不能对人提起。 如今自个儿依然卑微如尘,但既得了机会进了这金丝笼、修罗场,又岂知不是上苍悯她心怀,给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002 平复了心绪,姝菡没急着离开。 兵家讲究个谋定后动,她便是有心拼着性命不要以卵击石,且还要看能不能让那些仇人们伤筋动骨,否则不过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 第30页 如今掌握的消息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太子立身不稳,风雨飘摇,已遭圣人厌恶,加上几个成年皇子推波助澜。 想要把他从储君的宝座上掀下来,未必就是痴人说梦。 忧心的是,白景瑞这两年势头正盛,他见太子式微,已经转投了安亲王庇护,甚至不惜把亲妹给安亲王做了没有名分的庶福晋,且看上次自己随顾嬷嬷去到王府给白妤婷保胎,观之应是很得宠…… 如此一来,与白家人对上,身后还要多搭上一整个安亲王府,甚至牵扯着长春宫。 姝菡觉得脑子胀得生疼,看来一切还是要从长计议。 正要往回去,影壁之外,有了动静。 “禀王爷,属下安插在毓庆宮的眼线递了消息出来,说那位被禁足后不思反省,反而在殿内宴乐,甚至还杖毙了劝谏的小太监,您看此事可要放了风声出去?” “何必脏了我们的手,老三定比我们上心的多,且看他们折腾去,圣人心里明镜似的,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 姝菡闻言赶忙将已经迈出一半的脚又缩了回来,今日出门前实在应该看看黄历的。 她方才还在想,怎么能绕过安亲王把白景瑞那匹夫拉下马,谁想这会儿就撞见了正主,听到的还是新鲜沾血的戏肉,事关争储。 靠着影壁,姝菡闭上眼,只盼着外头的那煞神不会发现自己。 外间的对话还在继续:“还有一件事,西南那边传来消息,说云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战是胜是败,还请王爷定个章程。” “我同邵先生他们商量过再说,你先退下吧。” “嗻,属下告退。” 姝菡正听得云里雾里,西南?战事?西南领兵的不就是白景瑞吗?他们果然关系匪浅。 “出来。” 低沉声线让凝思的姝菡瞬间身子一紧。 “别让我说第二次。”威严的语气不容质疑。 姝菡知道躲无可躲,硬着头皮绕了出去。 “给王爷请安。”姝菡这刻反而不慌了,有种赴死的决然。想着自己听到的这些秘辛足够死上三四个来回,索性也不跪了,还是站着死显得有风骨一些,也不辱没了父亲这些年关于气节的熏陶。 “又是你。”安亲王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丝危险。 姝菡也不接话,索性低头沉默。就算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偷听,也不会往外宣扬,人家未必肯信。 本想将缄默进行到底,一截冰凉金属从她颌下抵住喉咙,又轻轻向上挑起。 如果忽略眼下彼此身份和场景,倒有恶少调戏良家子的既视感。 姝菡本是垂着眼,因这举动被迫将视线端平,才发现对面安亲王眼中似乎并没有杀机,甚至,都谈不上怒意。 哦,也对,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杀个把宫人就像碾死只蚂蚁,犯不上动怒的。 “都听到了什么?” 姝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杀就杀吧,恁啰嗦,可还是照实答:“从您和您的下属来,到他走,一个字没落。” 安亲王眸光微闪,“不想替自己辩解、求情?” “求情有用吗?” “你不求,怎知没有用?” 姝菡听着对方居高临下的口吻,又想到他和白家的关系,不由得怒向胆边生:“我这个人口拙,说不出能让您老消火的话来,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说完,撇过脸,索性闭了眼不看他。 脖子上冰凉的剑鞘被撤走,对方良久没有动手。 姝菡微睁开眼,安亲王正在端详她,大概是没搞懂,这样一个毫无依仗的小宫女,是凭什么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姝菡想到父母的大仇,心中没有怯意,但终归不喜被人如此打量,再次低了头:“王爷还不动手吗?此间虽僻静,难保就一直没有旁人来?” 对面的人倏忽大笑起来:“取你的小命,我还须背着人吗?无知。” 顿了顿,又道:“字写的不错,怎得脑子灌了石头?滚回膳药间,这两天都别出来招人眼。”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反唇相讥?还是谢他不杀之恩? 对方显然没工夫和她干耗,也不等她有所反应,就收了剑鞘扬长而去。 姝菡摸了摸下颌的冰凉触感,心想,这人也不像外人传言的那么不近人情。 第27章 【栖南枝】 姝菡回到膳药间的时候,顾嬷嬷和灵芝俱不在。 寻了一圈,见药箱子也被拎走了,才确定顾嬷嬷是被唤去看诊了。 食盒摆在堂屋的桌子上,姝菡掀开头一层,小菜和点心还余下近一半,又将底层尚且温着的粳米粥端了出来,却发现食盒下头压着一张对折的字条。 打开一看,巴掌长的地方,写得挤挤挨挨满眼娟秀。 雅珠姐,见字如晤。 腊月里分别的匆促,一晃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愚妹和玉琉一同被分到宝华殿敬嫔娘娘处当差,一切都好。 几经打听,方知姐姐被分往膳药间做了医女,心中甚是挂念。无奈初去的时日不得外出,无法相见。 这个月里,因有旧人年满出宫,愚妹得了每日领饭的差事,可是几日下来仍没能和姐姐你碰面,只好求人辗转托书,姐姐千万莫恼了我,并非是愚妹故意疏远…… -- 第31页 这个月八福晋育下嫡子,敬嫔娘娘高兴之余格外恩赏了例银,另有宮花两对,愚妹知姐姐素来雅意,便留了一对琼花与你,只盼能早日交到姐姐手中。 听闻膳药间日常劳作辛苦,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待重逢之日再叙。 妹,汀兰亲笔。 姝菡捏着信笺,眼角不觉有些湿热。又笑这孩子实心,为了多写上几句,满篇铺缀,都不曾断章。 她又怎会怪汀兰和自己生份,大家皆是初入宮的侍女,哪里那么多自由,便是这笔墨都不知是如何辛苦才淘弄到手的。 纵观那时同处一室的姐妹,也曾有人因着两宮娘娘的青眼而对自己嘘寒问暖,但如今,也便只有汀兰还挂念着自己。 想到这里,姝菡索性把食盒又装好,决定先回屋给汀兰写封回信才好。 002 回信未曾写完,桐木门扉被叩响,隔着院子一声接着一声催人。 放下纸笔,姝菡急奔向门口,纳闷嬷嬷她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打开门,却不是顾嬷嬷和灵芝。 一个穿嫩绿斜纹缎面春衫的宫女正笑容可掬立在跟前,她身边还跟着个年纪更小的小太监。 “这位姐姐是来请顾嬷嬷问诊的吗?不巧她此刻出去了。” 那宮女从头到脚打量了姝菡一番:“我是来寻你的。”说着抬腿进了院子。 她边走还边说:“你快将行李收拾一下,这便和我走。” 姝菡跟在她身后,被她弄得云山雾绕:“这位姐姐还请说明白,是要将我带去何处?又为何要收拾行李?” 那宫女还未及答话,跟来的小太监先噗嗤一声乐了:“你真真是个呆头鹅,连咱们长春宫里的素兰姐姐都不认识。姐姐此番让你收拾行礼,自然是咱们主子抬举你,让你去长春宫伺候。” 姝菡立在当场,眉心有些纠结:“会不会是,您二位搞错了?我是此间的医女,三月前才入宫的。” 不是姝菡拎不清,实在是近来的变故太多,没道理贤妃娘娘她时隔数月才想起来这个旧宮人之女,这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加上方才,听了一通安亲王的墙角,劫后余生,她本能地有些顾虑。 “膳药间就两个医女,灵芝我是惯常见的,剩下你便应是海佳·雅珠,我没错认吧?” “我是雅珠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速去收拾东西吧,等会儿让小六子帮你拿着,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们须早些回去复命。” 姝菡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显然不是个选项。 无论是于上命,还是于私心。 她先头怕被两个主位娘娘挑中,是怕败露了身世连累岚姨一家。可是眼下,那位九阿哥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而安亲王那头,她也捅了不大不小的篓子,即使窝在膳药间的院墙里,也不代表一切没有发生。 既如此还有什么道理要缩手缩脚? 姝菡定了定神,笑着答道:“素兰姐姐稍待片刻,我留了字条给嬷嬷便好,细软什么的,倒也不敢劳烦六公公,等我晚些再来取吧。” “嗯,也好。不愧是娘娘挑中的,果真周到懂事。” 姝菡忙说不敢当,疑心却更重了一层。 003 素心一早奉旨离宫,素玉遭贬斥不能在里间伺候。 一夜之间,长春宫上上下下的琐事几乎都落在了素兰肩头,让她既受宠若惊,又有些措手不及。 便是这样,贤妃娘娘还特意吩咐,让她亲自去膳药间把那叫做雅珠的秀女召去,可见此人在娘娘眼中的特殊。 和素心的老成持重不同,素兰惯常以善解人意而被贤妃重用,且不像素玉那般野心勃勃,所以她对新来的宫女雅珠,非但没有端着架子,一路上反倒好心提携了几句。 姝菡经历了几番意外,已经不想去揣测那位贤妃娘娘的真实用意。 说到底,她肯提拔,就证明自己有用;既然有用,便是还有命继续心里的那点想往。 不多时,姝菡被素兰领进门,直接入了内院。 “你先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千万记得向主子谢恩。” 姝菡乖巧应“是”,又向素兰道了谢。 近一炷香的光景,终于有人打里面出来。 姝菡看清了,也认清了,手在袖子底下不自觉得攥合。 比起方才遇见时的高气压,此刻安亲王藏不住满脸的兴致高昂,他身边的九贝勒也满脸英锐。 等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姝菡,九贝勒似乎被唬了一跳,“你就是新被母妃选来的宫女?”说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四哥。 安亲王面无表情。 姝菡实在觉得,九贝勒诘问的太过失态,他这句话问出来,不等于告诉所有人他们两个人之前认识吗? 可是身份在那摆着,没有她拿乔的份儿,遂恭敬施礼:“给王爷请安,给贝勒爷请安,两位爷吉祥。” 安亲王看她用对了称呼,难得和颜悦色:“起吧,往后在此处好好当差。” 姝菡继续将头埋低:“奴婢遵命。” 九贝勒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抿着唇再不发一言。 姝菡全程把头顶当了门面使,自然不知道罩顶的黑云足够浇她个狗血淋头。 等到两个人走远,素兰方从里面出来,招手唤她:“随我来吧,娘娘叫你进去回话。” -- 第32页 “是,辛苦素兰姐姐了。” 姝菡机械地跟在素兰身后,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己被调来长春宫,是安亲王的手笔? 他方才没动杀机,原来是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第28章 【捻春愁】 素兰将姝菡领进穿堂,又帮她整了整衣衫,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这才掀开帘子。 姝菡跟在她身后,规行矩步。 一进门便有一股兰花香铺面而来,原来是贤妃正在两位宫女的服侍下穿氅衣,那香便是从衣服上散过来的。 除了为贤妃更衣的两位宫女,另有两个服色次一等的宮女,皆在两旁捧着托盘,里面有事先拣选出来的配饰。 而其中一人,算得上是姝菡的旧识,正是做秀女时候有过数次冲突的云若。 云若当日被素玉挑中进入长春宫,是众人皆知的,姝菡倒也没讶异她这么快就能得到进屋伺候的资格。 倒是素玉遭了贬,不知道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贤妃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福公公在一侧代主子发号施令:“手脚麻利着些,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太后娘娘礼佛的时间,莫耽误了主子的正事。” 看样子,贤妃正打算出门去寿康宮。 姝菡虽才是第二次见贤妃,但风闻久了,也知道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相处的主子,遂加倍小心。 掐着她穿了衣转过身的时刻,姝菡乖觉地跪在地上行大礼:“奴婢雅珠给主子请安,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屋内众人闻声皆将视线定格在这个新来的宫女身上,而其中一道视线,毒辣得似乎能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不作它想,便是云若。 此时,贤妃在二等宮女春分和芙蓉的搀扶下又坐回了主位。 “起来回话吧。” 姝菡没急着起身,又规矩叩了头:“奴婢谢娘娘恩典。” 贤妃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是个懂礼仪识抬举的便好。 “打今儿个起,你就叫素蓉,跟着你素兰姐姐在屋里伺候,有什么的不懂不会的,随时问她。至于这品阶吗,暂算末等吧。” 既没有叙旧,也没有薄待。 姝菡心里虽不喜被随意改名,但仍老实谢恩:“奴婢谢主子赐名。”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素兰、芙蓉随我出门,其余人留下好好当差。” 姝菡看着贤妃娘娘抬步往外走,忙让开路退于一角,心里却有些犹豫。 先头贤妃说让她跟着素兰,便是相当于认了师徒,按说要时刻跟在身旁应卯的,但后面出门又没点她的名字,这一趟,她要往前凑吗? 初来乍到,想来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出了门子的贤妃坐在舆车上半眯着眼,素兰则跪坐在一旁随时候命。 半晌,贤妃似是呓语般出了声:“这个素蓉,你要好生带着,切莫像某些人那么糊涂。” 素兰心里明白,这某人自是指了素玉。 她赶忙应是,想想又补上一句:“奴婢必不负主子的期望,只是……” “只是什么?”贤妃将眼睛大睁,有一种骇人的气势。 素兰知道那是主子发火的前兆,赶忙挽救:“只是奴婢担心,素蓉她为人老实本分,怕旁人不知娘娘的心意,反倒欺她初来乍到。” “哼,我倒要看看,是哪些没脑子的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 “主子且息怒,这只是奴婢的愚见,端看您金口玉言地给素蓉妹妹赐名,这体面就没人能越过她去,虽眼下她只是末等,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主子您的臂膀。” 贤妃听到这方觉得稍微顺意,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素兰额头微汗,这一番试探,险些把自己折进去,真不知主子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新来的宫女。 这人看起来过分老实规矩,又没有个眼力见,方才出门都不知道趁着主子抬举上前涨脸。 贤妃其实也在纳罕,这个叫雅珠的宫女何德何能,能让她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单独提上一嘴要给她晋身的机会。 初选那日,偶然得知此女的身世,和去了的悦嫔有那么些交集,本想着把她留给小九做个暖心人,既施了恩,又笼络了人心。 可是既然这人是亲儿子用得上的,孰轻孰重,自然不需犹疑。 在争储的这条不归路上,为了老四他能问鼎至尊,莫说是一个小宫女,便是要自己杀人放火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002 姝菡目送贤妃出了门去,想着能不能趁这机会,回去膳药间拿行李,也好当面辞了顾嬷嬷和灵芝。 只是不知道想要出门去,应该找谁报备?或者,还需要有个临时的腰牌? 姝菡想寻了留守的宫女问问清楚,一转身,便对上一堵高壮的人墙。 云若掐着水桶粗细的腰一脸嫉恨,“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从膳药间来的医女。也不知道某人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也有机会到咱们长春宫当差。看在我们从前同为秀女的交情上,我且提点你两句:这长春宫最是个讲究尊卑礼仪的地方,你既是新来的,就要向着院子里诸位姐妹多学学,省得行差踏错误了自己……”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年纪略长的圆脸宫女打断了她:“云若,素兰姐姐方才不是交待你去把娘娘明日要穿的吉服熏上香?怎得还在这里耽搁?” -- 第33页 云若瞬间似换上一张脸,笑着应和:“我记着的,春分姐。我只是和新来的姐妹叙叙旧,不会耽误正事的。” 旁边另一个宫女不免嗤笑云若的不自量力:“你省省吧,还叙旧,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来历?想要摆谱儿,吃孝敬,也得看你受得住受不住。” 春分知绿乔说话耿直且毒舌,怕两边起了冲突,忙从中调和:“好了,主子刚走便都开始作妖了是不是,是好日子过够了?你们谁要是觉得有力气没处使,都给我去后院冷静冷静。” 两个人听到这话都不在言语。后院,那是最不受待见的人才去的,遭了贬的素玉不就在那吗? 素兰不在,春分就是品阶最高的,虽她平时鲜少嚼舌根,但如今声势地位早有不同,没人敢冒这个风险。 姝菡只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就把里头的弯弯绕绕猜得个八九不离十,只笑着说:“我知道,这位姐妹看我新来,好心提点,但娘娘已吩咐了我多向素兰姐姐多学多问,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 云若看姝菡一副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脸色憋得通红,倒显得她是特意攀交情呢,刚想发作,春分一个眼刀过来,充满了警告。 姝菡依然挂着淡然平和笑容,就那么看着云若,似是无声挑衅,既低调又不动声色,春分却不得不对这个新来的末等宫女重新有了估量。 也不是姝菡今日要和云若清算旧账,更不是她仗着贤妃的声势使小性子。如果按着她过去的心性,对于这样的口头官司多半是置之不理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贤妃在这个时候特意把她从别处调来,总归有着深意。 她与世无争不在意这些纷争,可贤妃未必会无端看重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废物。 这院子里,能以素字开头的宮人,现在除了素兰就是她,这个时候不硬气起来,难道要等着贤妃把她归为弃子吗? 春分眼看云若要反较,马上把两边人隔开:“素蓉妹妹新来,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姐妹们就是想贺了她,也总要等她归置好了再说。妹妹且随我来,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去。” 说着挽着姝菡的手往外走,把一屋子人晾在当场。 姝菡从善如流,只笑着答谢,也不再管身后人诸多眼色。 总归,讨好了这一个,便要得罪那一个,她心负大是大非,血海深仇,不是来和这起子人纠缠的。 走到门口,绕过回廊,是长春宫的正门。 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正攀折着墙边吐翠的新柳。 听见脚步,他适时转过身。 春分虽惊讶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独自过来,还是拉着姝菡下拜:“贝勒爷吉祥。” “春分你先下去,让这个宫女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她。” 春分担忧地看了眼身边一脸平静的少女,只得痛快应了声是。 姝菡等春分转身走开,也不等那人叫起,索性起身微笑:“正巧,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向贝勒爷您请教。” 第29章 【九贝勒】 九贝勒徵骐神情微顿,显然没想到姝菡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按她前几次面对自己的态度,不是装傻就是扮拙,就在方才,还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给自己和四哥问好。 眼下倒是爽利,连谦称都不用了,就直接你啊我啊的。 别说,这才有些当年初见她的慧黠样子。 一恍惚,姝菡已经先发制人:“贝勒爷怕是不知,方才得主子恩典,已经将我赐名素蓉,还请您下次不要错认。虽不知贝勒爷是何时见过我,但我仔细想来,当时应该并没有给您造成什么不愉,您说是吧?” 趁着独处机会难得,姝菡索性直接说破,看对方是个什么用意。 九贝勒看她眼波灵动,胆大地试探,只含笑反问:“你说没开罪过我,何以见得?” 姝菡看他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便继续壮胆说道:“您明知道我的来历,既不曾降罪也不曾声张,这已足够说明问题。再一则,以您的身份地位,若当初我冒犯了您,怎还有命活到此刻?” 九贝勒颔首:“不错。我们初见的时候,你确实不曾得罪我,那是我头一次领差事,你当时还帮我和四……,帮我解决了不小的麻烦。但是今时今日,你我之间却添了两笔新账要算。” 姝菡看对方说了责备的话,但语气却轻松随意,也没畏缩:“那贝勒爷在降罪前,能不能先为我解惑?我们是何时何地见的面,我当时又帮了您什么忙?” 见姝菡真的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九贝勒佯作一脸伤心:“我日日夜夜惦记着向你答谢,你却根本没放在心上,真是可恶至极。” 姝菡更加费解:“要不,您给我提个醒?” 正这时,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还小声催促:“贝勒爷,您快着些,等会万岁爷还要到靶场考校您们的功课呢!” 九贝勒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只用手敲了姝菡的头顶:“你想知道?爷还不想说了呢。这账先记着,等我倒开了功夫再找你清算。” 说完,一反方才折柳的颓态,背着手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看来,她突然被调来长春宫做宫女,纯属只是巧合。 看她今日的表现,显然不记得几年前在呼兰府的旧事。 -- 第34页 也就是说,她也没认出四哥,至少事先没和四哥有过诸如此类的交流,这样的认知竟让他莫名有些喜意。 反正人就在长春宫,他和她的账,不急。至于她到底是谁,也没甚打紧。 …… 姝菡看九贝勒走远,又摸了摸被敲疼的头顶,一头雾水。 这人是什么意思?话说一半就这么走了? 如果像他所言想要报答自己什么劳什子的恩情,不该把事情和盘托出吗? 又或者,他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想要拿捏自己替他办事,那也该用她的身世作为要挟恩威并施一下吧? 眼下吊足了她胃口,让她悬着的心更加没有着落。 想不出因由,姝菡只得自暴自弃地转身往回走,烦恼之余,突然担心。 春分会不会把方才九贝勒单独召见自己的事往外说?到时候要怎么回话? 还有那位安亲王,接下来,又会怎么处置自己? 自己报仇大计还没提上日程,就惹下这许多是非,姝菡苦笑一声。 002 春分并没走远,只在隔了十多丈外的一处月亮门里等着。 姝菡循着她方才离开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人。 看这距离,倒是不担心她偷听什么。况且,有些事,也不是她想瞒就能瞒下的,就比方九阿哥单独找她这件事。 春分见了姝菡,却一个字也没问,只招呼她:“素蓉妹妹随我来,趁着主子不在,也好把自己的屋子归置一下。” 姝菡心里赞她持重,口中也忙回应:“那就有劳春分姐姐了。” 她不问,自己也没有必要解释,省得欲盖弥彰。 春分带着姝菡,沿着月亮门里的一条小径,直走到头。 此处是个小院子,看布局当初应是库房或暖阁一类的所在,共有六个房间。 朝向有南北之分,开间却都不大,甚至不比做秀女时的屋子轩敞。 宫女的宿处历来是不许上锁的,春分带着她走到了左手边第二间北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咱们长春宫里眼下有记了名的宫女七人,不入等的粗使宫婢四人,夜里均宿在此处。因你新来,且按娘娘吩咐列入三等,便按序住了此间。” “素兰姐姐又住在哪一间?万许我有事请教她,先认个门路。” 春分笑答:“亏你有心了。朝南第二间就是了。头一间是从前素心姐姐的住处,眼下空着。我和芙蓉住第三间,你得空可以常来坐坐,芙蓉的茶艺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 想想又提点道:“方才和你说话的云若也和你住一间,另有前两月新来的宫女沛柔和尔沁住在你隔壁,因她们未记等,白日里寻常只在后院,这会儿倒是不得见。” 姝菡知道,按着二十几年前的旧例,像是贤妃这样的位份统共只给配六个宫女,但因身份地位不同,又会出现这种编外的情况,谁让贤妃代管六宫,事务冗杂呢。 听着春分浮皮潦草几句,姝菡已经对屋舍的配置有了初步了解,从中也可看出每个人在此间的地位。 细数了这十余人,一等的只有素兰,住了南边第二间、二等是春分、芙蓉住了南边第三间,三等的绿乔和一个没见着的住了北边第一间;云若和自己住一间。 余下四人,不入等的,除了尔沁、沛柔和个旧宫人,便只有素玉。 这样的安排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同间和邻屋对自己都充满敌意。 幸好虽自己是新来的,但好歹是三等,说起话来也不吃亏。 谢过了春分的善意点拨,姝菡也不急着清理打扫空着的架子床,只提了提回膳药间取行李的事。 春分自不会阻拦,另叫来了院子里无所事事的小六子来给她领路。 姝菡辞不过,只好愧受。 小六子却在一旁抱怨,早知道不如方才一并捎来呢。 003 姝菡回去膳药间的时候,顾嬷嬷和灵芝仍不在,她不好久待,只把先头的字条压在堂屋茶壶下,又掩好门才走。 想着给汀兰的信还没写完,遂向同行的小六子打听:“六公公,咱们主子寻常有习字的习惯吗?又是哪位姐妹伺候呢?” 小六子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咱主子又不会写字,你提这个不是触她霉头吗?一会儿进了院子休提这茬儿。” 姝菡倒没想到,只歉然说:“是我莽撞了,那寻常主子理事时在一旁执笔的是?” “从前是素心姐姐,后来是素玉、素兰姐姐一起分担着,眼下素兰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恐怕又要改了章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是我做秀女时有个小姐妹,她眼下在敬嫔娘娘处当差,这两日她托人捎了封手书给我,我想着若能向管着这事的姐妹匀上一些笔墨最好,也省得麻烦外人。” 小六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拉着她袖子惊呼:“你竟识字?而且还会写?” 姝菡看他满脸不可置信,只讷讷答:“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说完才意识到,满人重武轻文,寻常人家的女儿,确是不都习字,但改口风也来不及了。 小六子顿时改了先头对姝菡的小觑:“素蓉姐姐,笔墨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不用麻烦旁人,我便能帮你弄到,但我有一个条件。” 姝菡拧眉看着小六变脸像雷雨天一样,不敢应他。 -- 第35页 小六自己先嚷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我想和你学写字。” 姝菡想了想,先问他:“那你说说,宫里那么多人识字,为什么单找上我?还有,你习字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当宫里头会写字的人有多少,又有几个有那闲工夫理会我?便是新来不久的那几位,都忙着如何巴结福公公和素兰姐姐,才懒得睬我。至于我习字的原因,也不是什么秘密。咱王爷身边尚缺一个内侍,我欲求了主子,但无奈王爷发话了,须选个会文墨的……” 想到那日被安亲王拿走未归还的《药经》,姝菡有些犹豫,不想和那位爷再有什么牵扯。要是自己亲手教出个徒弟给他做随从,会不会被误会别有用心?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和主子说,你趁主子不在的时候,故意勾引贝勒爷。” 姝菡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用手指着小六子,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别想狡辩,贝勒爷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院子另一头,我还看见贝勒爷摸你头顶了。” 姝菡恨恨地看了看一脸嘚瑟的小六子,咬牙切齿:“你说的事我应了,每天至多半个时辰,学成什么样子我负责不了。但你也想清楚,污蔑我事小,耽误了五月里贝勒爷的大喜,你有几颗脑袋可掉。” 小六子撇撇嘴:“贝勒爷那是菩萨脾性,还没见他和人红脸呢……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也不会胡乱把你的事往外说,我小六这点道义还是懂的。” 姝菡心里一阵吃瘪,深感长春宫里每个人都不简单,自己需要修炼的真不是一星半点。 第30章 【豆蔻】 小六子得了姝菡允诺,前后态度大不相同,一口一个素蓉姐姐,还好心提出帮她抬水供她收拾屋子。 姝菡虽知道他是为了习字才这么热络,有些功利,也没有太大的恶感。 一来,他年纪尚小,顶多十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也不是太受主子重用,和被带在福公公身边的徒弟小英子不能比,也怪可怜。 二来,他有些做法虽顽劣了点,但本心并不是个恶毒的人,包括那句威胁也做不得数,只不过是狗急跳墙乱攀扯。 最后一层,他和自己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帮上自己一把。就算用不上,值当结了善缘。 这也是姝菡答应教他写字的根本原因。 回到宿处,其他人因要当值皆不在。 小六自觉把肩头的铺盖卷放在靠西墙空着的床板上,又返身出去打水。 姝菡看了看屋子,家什比在膳药间没差什么,也还算整洁,就是逼仄了些。 想到那个不让人放心的同屋云若,她只留出一把铜钱,把其他东西都收进柜子里锁好。 小六子抬水回来,姝菡便把准备好的铜板都予了他,怕他不收已想好了说辞。 不曾想,他直接笑嘻嘻地都接了,把钱小心揣进腰间钱袋里,走前不忘承诺:“我一会便弄了纸笔来,素蓉姐姐莫急。” 也不知道,急着学字的是谁。 姝菡随遇而安惯了,也没太多可归置的,索性掩了门去正院里找春分。 因主子不在,而琐事大都归了后院不入等的四人,主屋内的几人此刻尚清闲。 人闲下来,难免口舌就管住不,这会儿就在里面议论:“你们可听说了没,太子爷被禁足以后,钟粹宫那位被解了禁,还得了恩准去宫外看望受伤的英亲王……太子爷那一箭,得是伤人有多重?” “我怎么听说,那一箭并没射中人,只是射在了马腿上?英亲王只是坠了马,都没见血。那一位能出宫,大概也只是圣人有心安抚,也是给她们母子做脸。” 忽然有人厉声呵斥,“你们又皮紧了?昨日主子才吩咐,不许惹是生非,管好自己的口舌,这会儿主子不在,就犯忌讳,信不信我待会儿禀了主子,让你们都长长记性。” “春分姐,我们知错了,不说这个便是了。不如姐姐你来说说,那个新来的素蓉是不是真的要飞上枝头了?咱院子里新来的几人可就她被赐了素字呢。”其中一人赶忙转了话题。 “主子的心意,我们也不用猜,大家直管当好自己的差,别的多想也无用。”春风不愧是二等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姝菡走到门口,正听到话题被引向自己,赶忙假咳了两声:“春分姐在吗?” 屋里立刻消了声。 春分推门出来,脸上仍挂着笑:“这么快就收拾好了,主子还没回来,你便是多在屋里休息一会也无妨的。” “姐妹们在此间操劳,我怎好一个人躲懒。想着有什么我能做的,也好过来搭把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云若方才就不痛快,看见仇人回来不觉带着三分戾气:“左右你有素兰姐姐教,咱们怎么敢使唤你这金贵人?” 姝菡知这人就没有好话,只笑着说:“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院子里,除了咱主子金尊玉贵,余下的谁不是一样,你连这点礼仪尊卑的浅显道理都不懂,是怎么得了机会进屋伺候的?想来定是主子宽仁,姐妹和气了。” 众人皆不掺和,看这新来的素蓉得主子看重,她们心里泛酸,但这云若当初借着素玉的势耀武扬威也不是什么好鸟。 -- 第36页 春分是余下人里资历最老的,纵不想出头也躲不开,只想法把两人隔开:“方才素蓉妹妹说要帮忙,我还真有一事相烦。主子头午向御膳房传了蒸奶糕做下午的点心,因我这会儿不好出门,索性烦劳妹妹替我走这一趟如何?” 按说,姝菡新来第一日,没道理这种跑腿的差事单独出去,至少须有人带一次再放手,但余下的宫女显然没有人愿意出这个头。 姝菡也不想在这里和她们干耗,只痛快应了。 002 御膳房在紫禁城里占地颇广,管着宫里千余人日常的膳食。 按着身份不同,它又被划分成若干膳间。除了专门伺候圣上的主屋,又有几处分舍,太后、宫妃们的在一处,宫女太监们的在一处,内务府官员属从的又是一处。 位份品阶越高,灶头分得越细致,到了贤妃这个位置,除了太后,便无人能出其左右。 从前姝菡领饭,是随着顾嬷嬷身份去下三间的,也就是专门负责宫女太监伙食的灶间。这也是为什么姝菡和汀兰虽都管领饭,却老也碰不上面。 姝菡想着,保不齐今日敬嫔也传了点心,说不定待会能碰上汀兰,这才没和春分要人陪同,连小六主动请缨都没带。 按着春分临出门的指点,姝菡拿好腰牌和食盒直奔第一间膳房。 “这位公公,我是长春宫的宫女,来取贤妃娘娘的点心。” 屋里的中年太监抬眼一看,见是个眼生的,就扬起手:“新来的?腰牌我看看。” 姝菡将写着“贤”字的黄铜腰牌递过去,那太监这才收起倨傲态度,“你稍待片刻,我去看看点心出没出锅。”说完还了腰牌,又接过姝菡手里的食盒转身进了里间。 姝菡在门口左右看了眼,没见着汀兰,也不打算多问,现在一言一行代表的不只是自己。 不多时,另一个宫装女子也拎着食盒来到同一处膳房。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 等方才那位公公出来,显见熟识这一位:“豆蔻姑娘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是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额外的吩咐?” 那叫做豆蔻的宫女和气大方,只取了一串铜子儿出来递给里面的人:“太后娘娘今日没有胃口,临时想吃点山楂卷,不知有没有现成的?” 那太监赶忙把钱推回来:“哪敢跟您要赏钱,别说山楂卷,便是她老人家想吃人参果都有。” 豆蔻掩唇一笑:“卫公公又胡说了,太后娘娘这个月食素,光这名字就不敢呈上去。” “是是是,都是我一时嘴快。” 姝菡看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自己晾在一旁,也不催。 听口气,这叫豆蔻的宫人是寿康宫里伺候的,于情于理都该礼让。 要是没猜错,正应上了灵芝口中,那个从医女晋身到太后身边伺候的豆蔻姐姐,只是不好随便冒认。 而同时,豆蔻看了眼卫公公端出来的双凤漆雕食盒,眼风不禁往身旁一扫,随即又问道:“卫公公,我瞅这食盒眼熟的很,像是长春宫里贤妃娘娘惯常用的不是?” “您真说着了,正是此物。这位就是长春宫派来领点心的宫女。” 豆蔻顺着话茬把视线转过来:“长春宫里的人我应是都见过的,这位姐妹倒是眼生的很,不知你是?” “豆蔻姐姐应是没见过我的,我今日是第一日到长春宫当差,临时替了春分姐姐过来。我从前在膳药间顾嬷嬷手底下做医女。” 这回不等豆蔻惊讶,在门里的卫公公先附掌感叹:“这可真是巧了,豆蔻姑娘从前也给顾嬷嬷帮手了四年多,去岁才擢升,你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豆蔻含笑应着“还真是有缘分,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嬷嬷和灵芝了,还怪想她们的。” 姝菡想了想道:“顾嬷嬷和灵芝都好,我在膳药间时,也时常听她们念叨着豆蔻姐姐。” 豆蔻拉起姝菡的手,“你叫什么名字?让我猜猜,是杜若、泽兰还是玉竹?” 姝菡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心料顾嬷嬷果然是有这个癖好。 “嬷嬷她还不及给我取名,我便到贤妃娘娘这里伺候了。主子今日新赐了名,豆蔻姐姐唤我素蓉便是了。” 豆蔻年长着姝菡几岁,知道这宫女才来便能得一个素字,必是在贤妃跟前得用的,于是建议:“贤妃娘娘正在寿康宫里陪太后娘娘说话呢,且看样子一时三刻也不会回长春宫。我看你便直接随我一起回去,也省得点心端回去凭白凉了。” 姝菡知道这是豆蔻好意,但实在拿不准贤妃会不会怪自己自作主张。 豆蔻看她犹豫,索性拉了她的衣袖:“太后娘娘最是慈和了,素蓉妹妹莫担心。” 姝菡听这话,倒不好拒绝了,她不去倒像是惧了太后,只好陪着豆蔻同往寿康宫。 第31章 【别时燕】含入V公告 寿康宫东邻慈宁宫,再往西便是内城的高墙,位置已属皇城边缘。按着时人所说,宫殿的主人当今太后菩萨心肠,平日喜静,故远离纷争。 先太皇太后薨逝后,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娘娘更是鲜少在人前露面,便是寻常宫妃,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拜见。 然而,没人敢轻视这位历经三朝的古稀老妪。就像是她住的这处宫殿一样:偏僻、低调却是高不可攀的所在。 -- 第37页 算起来,太后娘娘算是先太皇太后的甥女,当初能入主东宫,也全赖那位铁腕表姨母的一手促成。 比起早逝帝王的威严,真正带给她安定富足的,其实是她宝勒格沁的尊贵姓氏,以及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庶出皇子旻裕,也就是如今的启泰帝。 太后毕生无所出,寡居几十年,甚至从没在朝堂上有过指点江山的激进言行,但在孝字大过天的今朝,地位无人可撼动。 姝菡对于这位受人尊崇的太后娘娘,心中除了敬意,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孺慕之情。 当初母亲初入宫禁,于最微末之时就是被太后娘娘带回了寿康宫,乃至后面的亲事,也是她老人家极力促成。 于一个25岁高龄无甚背景的满役宫女来说,能嫁给当朝太傅之子,也是昔日状元做填房,在其时是受人嫉妒的。 如果抛开后面的家门惨剧不提,母亲这一生和旁的孤女相比,过得算是如意了。 父亲虽有了嫡子在先,但此后和母亲夫妻和美,更何况还育有一个聪明可人的女儿。 还不及把母亲的一声悼尽,姝菡已随着豆蔻来到了寿康宫的正门。 门上的人自然认得豆蔻,遂无话放行。 想到能有机会和母亲的恩主见上一面,姝菡顿觉即使被贤妃斥责几句也无所谓了,只盼着能给她老人家留个好念想儿。 收起怯意,姝菡跟着豆蔻一路行来,很快到了正堂。 因日头正盛,堂屋大门中开,在院子里便可见主位上一位银发老者正凝神听着下首坐着的妇人说话。不做他想,便是太后和贤妃两位。 太后身后站着的那位也颇眼熟,原来是前两月到外苑挑选抄经侍女的那一位宫嬷嬷。听母亲说,也曾受她提点照拂颇多。 豆蔻在寿康宫虽是二等,但因通晓药理,很得重用。 守二门的见她还带了个人过来,倒也没多问便放行。 堂上的两位主子显然也留意到有人进屋,掐着一段话落地,纷纷把视线投了过去。 姝菡低着头,手心有些热。 看着前头豆蔻行礼,也赶忙捧着食盒叩了下去。 “豆蔻丫头回来了,去了恁久,山楂糕可得了?”白发苍苍的太后娘娘语气里满是和气,和一般家里的老封君没什么两样。 “回禀主子,奴婢可没敢耽搁,这不,把点心给您带回来了。” “快呈了来,再给你贤主子也匀去些。” 贤妃闻言赶忙笑答:“谢皇额娘赏,我正想着今日没得点心吃,原来是要在您这沾光。” 待豆蔻起身,太后看着仍跪在地上的陌生宫女,不免问:“这丫头是谁,看穿着倒不像是内廷里伺候的。” 姝菡从药膳间过来,早错过了长春宫裁春衫的日子,眼下身上还只是粗葛布的医女衣裳。 豆蔻看太后问起,赶忙解释:“回禀主子,这是长春宫里新来的宫女素蓉,奴婢去御膳房正巧碰上她去给贤主子取蒸奶糕,奴婢想着,这道点心放凉了腥气,索性把这位姐妹一同领了来,及时把点心奉上去,奴婢也好向贤主子讨个赏。” 太后因笑道:“你这猴儿精,从我老婆子手里讨不到什么油水便想着另攀高枝了?还是仗着我平日里疼你便总想着讹人?我可不能纵了你,回头关上门定要重罚。” 看太后满脸宠溺,这罚字无人敢做真。若真的动怒,何须等到事后。 “主子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豆蔻知太后脾气,陪着耍宝,却也不见惊恐。 贤妃见状却赶忙插话:“要媳妇儿说,这赏啊,豆蔻确实当得,就凭着她平日里替我们在您跟前尽孝,便要重赏了去。”说着,让素兰取了两锭梅花形的金锞子出来。 太后也没阻,等豆蔻接了赏谢恩,她见那叫素蓉的宫女还跪着,又道:“这丫头叫素蓉是吧?被豆蔻丫头拐带了来多走了许多冤枉路也不容易。先起来回话吧。” 想想又道:“你家主子既赏了我的豆蔻,我老婆子也不能让人说了悭吝。你往前走近几步,要是个生得喜气的,便随便从我这里挑些珠花拿去耍吧。” 这便是要借着说口还礼呢。 姝菡闻言没敢立时起身,贤妃见状也道:“素蓉,这是老祖宗提拔你呢,还不谢恩?” 姝菡谢了恩,这才麻利起身,依旧低着头又往前挪了几步。 等到了近前,太后微微眯了眼:“这丫头,我看着倒面善,虞儿,你也仔细看看,我怎么觉着,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虞儿便是宫嬷嬷旧年的乳名,如今这称呼也只有太后还在叫,她闻言也细细打量了一番:“回主子的话,老奴也觉得眼熟的紧。” 姝菡既觉得感动,又有些惊心。 想来自己和母亲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可惜眼下不能被识破。 “皇额娘真是好眼力,这素蓉的额娘从前便是重华殿悦嫔妹妹的奉茶侍女锦岚,想来是给您请安时见过的。” 太后顿了一顿,摇了摇头:“这么看,又不太像了。” 宫嬷嬷见状,只敷衍:“像不像都是您说了算?您总不会想赖了那几朵珠花的赏吧?倒让这孩子空欢喜一场。” 堂上人闻言皆挂上笑意。 太后赌气:“谁说我要反悔了?这孩子一脸福相,甚合我的眼缘,优檀还不去把内务府贡来的那匣子宫花都取来?咱们这用不上,索性都赏了这素蓉丫头吧,省得被人说我老婆子小气。” -- 第38页 姝菡闻言赶紧又跪下谢恩。 贤妃看该报备的事情说完,时辰也差不多了,遂也趁机带着一行人告辞跪安。 素兰看姝菡一手食盒,一手装宮花的木匣,主动接了食盒过来,又让她紧跟在自己身后。 宮嬷嬷看外人走了,太后看着也有些乏累,便亲自扶着她往里间去。 太后躺在软榻上,等诸人被宮嬷嬷遣走,才闭着眼私语:“虞儿啊,你说是我老婆子年纪大眼花了吗?我见着了那宫女素蓉,怎么觉得,仿佛见到了二十几年前每日替我抄经的烛薇?” 宮嬷嬷又何尝不觉得两人相像,那可是她昔日一手带出来的接班人,那孩子素来细心妥帖,原打算让她接了自己的衣钵长留主子身侧。 却不想太后悯她身世可怜,执意给她寻个好归宿,不欲让她在这紫禁城的红墙里蹉跎一生。 可惜良缘结成,却未能长久。 费佳氏一族的官司当时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纵是在这深宫大内,也耳熟能详。都不及求情,他们夫妇就死在了押解上京的路上。 为这事,太后娘娘大病了一场,每提起这事,总要自责一番。 今日看到个和烛薇神似如此的素蓉,宮嬷嬷只怕再勾起太后的伤心事,遂故意反口:“老奴倒觉得不像,咱们烛薇从前是何等利落大方,今日这孩子却缩手缩脚的,这么说来,和去了的悦嫔倒是如出一辙,这便是什么主子便带了什么人出来吧……” 太后听完只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早知道自己的一番好心是如此收场,当初不如听了虞儿的话,把她留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本文拟于5.21(下周二)开通VIP。 V前一日双更(含一章番外)。 入V当日三合一,更新时间待定,要根据当日系统审核生成时间,但应不会晚于晚上9点。 请大家继续支持啦~ 摸摸摸 第32章 【不由己】 姝菡到长春宫伺候,不觉已五日。 那日从寿康宮里回来,她本以为贤妃对自己自作主张送点心会说些什么,或是诘难,又或是点拨几句。 但辗转反侧了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当晚上,云若进屋时发现和她同室,黑着一张脸骂了声晦气,日子简直平静得不可思议。 她有心将太后赏赐的那匣珠花分予素兰和春分两人一些,当做她们照顾自己的谢礼。对方却都以“尊者赐,不敢受”为由推却了,只得锁进柜子。 于是白日里,姝菡只能踏踏实实地跟着素兰当值,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打打替手,晚上抽了空还要给小六公公做字帖,当然没忘记给汀兰也预备一份,到时连着回信一并找人捎给她。 贤妃偶尔也会派些不大不小的活计给姝菡,但都是些零碎跑腿的杂活儿,让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得用还是不得用。 就连让姝菡有些担心的素玉和云若两人,这期间都没起什么幺蛾子,诡异地安分。 这异常反而让姝菡更不安,很怕在这平静表面,蕴藏了什么她预料不到的危机。 由是,这一日傍晚,她下了值,便趁着教小六识字的功夫,伺机套他的话。 “六公公,说起来我也在这长春宫里有些时日了,心里有些不明白的,不知你能不能帮我解惑?” 小六正认真分辨字帖上旮与旯两个字分别读成什么,心不在焉应道:“你想问什么?除了主子们的秘辛免开尊口,这院子里其余的事就没我六公公不知道的。”一副江湖包打听的口气。 姝菡知道这人虽躁了些,却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我只是好奇,咱主子历来和善,怎地姐妹们在屋里伺候的时候,都揣着十二分的小心,好像如临大敌一般?尤其这几日,竟连在外间行走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小六抬眼,又露出了那种看二五眼一样的表情:“你不知道这个月是三月?” 姝菡茫然:“三月有什么大事吗?” 小六不耐烦:“说你是个榆木疙瘩脑袋真不冤枉,你除了留意她们规矩本分了许多之外,就没别的发现?” 姝菡摇头,心说我总不能问,为什么没人找自己的麻烦。 “那你听好了,这个月,是往各个皇子府里送人的时间。” “送人?前些日子不是才往各处分派了人手吗?” “那怎么能一样?”小六声音拔高了八度,令原本尖细的嗓音有些刺耳。 “六公公,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这么跟你说吧,之前送往各处的人,都是领着实差的,比如做绣娘啊,做管事啊,或是做侍女啊。但这一回,选的都是在各位皇子屋里伺候的。”说着还挤眉弄眼,生怕姝菡没听懂。 听到这儿,姝菡还有什么不明白,脸腾地也红了。 细想院子里的宫女们这些天似乎真的都于穿着打扮上十分精心。 高调一些的,就簪个花涂个粉什么的,低调一些的就在袖口裙边处绣些暗纹的纹饰,又或者熏了素淡的檀香。 看来都应在这件事上头了。 难怪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生事,原来是怕误了自己的登天路。 小六看姝菡红着脸不言语,还当她也悟了道,贴近了她耳边说:“说起来,贝勒爷昨日还同我问起你呢,你这回可得好好谢了我……” -- 第39页 姝菡瞬间有钟不好的预感,心知到底因为那日和九贝勒独处被小六误会了心思。 “他都同你说什么了?你又是怎么答的?”情急下,也不顾上尊称贝勒爷了。 “贝勒爷倒也没问什么,就是问了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有什么喜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贝勒爷经我提醒,才发现你额娘从前竟是在悦嫔娘娘身边伺候的旧人,他听完以后啊,拊掌大笑,还说是命中注定啊因缘际会什么的……高兴之余,额外恩赏了我五两银子。” 姝菡先滤过后边半句,一脸惊讶:“你方才说,悦嫔娘娘是九贝勒的什么人?” 小六满脸不屑:“这事你不知道?悦嫔娘娘是贝勒爷生母啊,不过她去的早,临了的时候把亲儿子托付给还是嫔位的咱们主子照顾。” 说完又觉不对劲,他原以为姝菡和九贝勒关系匪浅,是因着这层旧仆的关系,原来两个正主都不知情。 姝菡又细想想前后的遭遇,九贝勒先是包庇自己的身世,又帮自己解围,而后说两个人认识且有些交集。 虽他没表现出什么恶意或特殊好感,但姝菡直觉有危机潜伏在暗处。 九贝勒的大婚近在眼前,九福晋的人选她也认识,就是当初一个院子里的秀女诗婳。 如果按着小六所言,再结合这些和那位爷有关的乱相,事态无疑指向同一个可能。 难不成,贤妃之所以选了自己来,便是因着这层关联,要做个顺水人情,给一手带大的养子选个好拿捏的妾? 姝菡脸上瞬间褪了色,一片惨白。 妾是什么?那是任人玩弄于股掌间的贱物,生死尚在人手,遑论自由。 退一步讲,便是他九贝勒徵骐对自己有几分薄情,肯为自己做些妥协,又能做到何种程度? 先不论一个发妻的位置他已然给不起,便是她身负的血海深仇,以一个不受宠皇子的妾室身份,又如何得报? 不,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总要在事情落定前,想想办法。 002 次日一早,姝菡早早起身,在屋子里候了一会儿,听见对面开门的声音,才推门出去。 “春分姐姐早,芙蓉姐姐早。” “素蓉妹妹早。昨夜素兰姐姐值夜,你们今日不应是轮休的,怎不多躺会。” 按说,姝菡应全程跟了素兰当差,但像是值夜这类近身差事,贤妃是不大放心她这个新人的,便借着素兰今日下值补眠,多饶了姝菡一日休。 “姐妹们忙碌,我也不能独自享了清闲,也刚好替素兰姐姐向膳房讨些雪梨来,她这两日嗓子紧,熬上一夜怕再严重了。” 芙蓉闻言,笑道:“原是为了你素兰姐姐啊,我说怎么这么勤快。怎不见你替咱们多操劳操劳?” “芙蓉姐姐这说的哪里话,有什么用得上妹妹我的,你只管说,我还会推脱不成?” “既然如此,娘娘今日下午的点心你便替我去领了吧。” 下午日头盛,宫女们因怕晒黑了肤色,皆不愿意出门,更何况,两位爷那个时辰也会来请安。 姝菡乖巧答是,一转身,又回了屋,心想这头一步迈出去了,但愿后面也都诸事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V前福利,插播九贝勒番外,交代他们几个的第一次见面~ 第33章 【只道是寻常】徵骐番外-上 【只道是寻常】徵骐番外-上(第一人称视角,非正文) 我是爱新觉罗·徵骐,当今圣上的第九子。 我生于启泰28年的仲夏,于呱呱坠地当日便得赐名,听人道,我出生时很得皇阿玛看重,宫里也曾连贺三日。 那时我的母妃还是储秀宫里一名普通的答应,包衣的身份让她在入宫的前几年过得很是辛苦,甚至入宫两年都不曾得见天颜。 直到有一天,她在浮碧亭里采莲蓬,偶遇了避雨的皇阿玛,惊为天人后才改变了平静的命运。 似乎一夜间,隆宠、赏赐,那些后宫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都加诸于我额娘之身。我此后偶尔也会想象当时的景象有多繁盛。 之所以说想象,因为这样的风光我自懂事就没有亲见,不过是道听途说。 我四岁起,便再没见过皇阿玛踏足额娘所在的重华殿侧殿,更没见过她被召幸。 我的乳母在我午睡时曾在账外和一位老宫人闲谈,说替身终究是替身,终有被看破的一天,何况,那位被念念不忘的正主尚且未得善果,只落得个自戕的下场。 她们说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还醒着。 我也是从那时起,渐渐有了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该如何度日的自觉。 六岁那年,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 额娘临去前,将我叫到榻边,说以后要我去长春宫常驻给贤嫔娘娘作伴。 我很喜欢贤额娘的儿子,也就是我四哥。他不仅功课好,还会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帮我出头。 可是我又不想离开额娘,当时天真的问:能不能白日里去长春宫,夜里再回来重华殿陪着额娘? 额娘含着笑意合了眼,我那一点点想望于是再没有机会实现。 此后我成了四哥的跟班。 随着贤额娘荣升为贤妃,我的日子似乎也好过很多。 但皇阿玛依然不喜欢我。 -- 第40页 我能理解,皇阿玛有很多儿子,他只会把精力投注到最出色的孩子身上。 于是我另辟蹊径,知道于读书上无甚天赋,便拼命练习骑射,可还是没能得到皇阿玛的一句称赞。 十五岁那一年,我到了入朝听政的年纪。 经过四哥和贤母妃的保荐,我那年得了生平第一个差事。 皇子们到了年纪,都要领了差事历练,就像四哥,其实从十三岁起就去吏部旁听,太子更是从十岁起就每日临朝。 其实,有没有差事领,对我而言并不顶重要,但如果这样能让四哥宽心,让贤母妃高兴,又有何不可。 那一趟差事,我算是给四哥做个副手,且是去往北地。 十月里,呼兰府已经甚冷。 而我们那一趟,是去拿赃。 确切说,是追捕某个宗亲侵占民人田地、伤天害理的重要人证,然后再把人带回京城交给宗人府审问。 之所以不动用刑部和属地官衙,是顾念着宗室的体统、皇家的颜面,总不能自己家里人犯错,反倒扯破了弄得天下皆知。 差事的前半程还算顺利,我和四哥并一行侍卫连同一位御医抵达呼兰府的第二日,便掌握了关键人证的行踪。 那一日,四哥有意让我拿个头功,便把捕人的差事交给了我。 我当时年少,心性骄躁,浑没当回事。想那嫌犯只是个中年仆妇,原是涉案宗亲奶兄弟的妻室。 宗亲的奶兄弟顶罪死了,这妇人便成了关键所在。 拿人的过程不过转瞬,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面对七八个训练有素的侍卫,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我志得意满将人押回四哥等我的驿馆,而变故发生在四哥从堂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刻。 彼时,我和四哥为了掩人耳目均是便装打扮。 那妇人从前不识得我,待见到经常在外间行走的当朝四贝勒,立时大惊失色,她趁人不备,不知从袖子里拿出什么就塞进口中咽下。 四哥说了声不好,便让随行的御医急救。 显见四哥于这样的情形比我老道得多,我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仆妇是打算服毒自尽。 御医先是催吐,后是灌药,终于把人吊住了一口气。 不过那只是救急,要想把人彻底救回来,还须一位特殊的药材,便是鹿茸。 呼兰府地处北方,想来不会少了野生的梅花鹿,鹿茸也应该好寻,我为了将功补过便自告奋勇去寻。 向路人打听后,我便直奔此地唯一的官药局,却被告知鹿茸乃是稀罕药材,日前已经都作为贡品送往京城…… 药仆看我急切,又好心为我指了明路:武功巷有一位张神医,据说是某位御医的传人,在此地开了一家济世堂,已行医多年。若是他家没有这鹿茸,旁家也不会再有了。 我又赶紧赶往武功巷,果然看到了一处挂着济世堂匾额的铺子,药童正在柜上打盹。 我摇醒了药童,说来寻鹿茸救人。 “您是外地人吧?可知我师傅的规矩?” “人命关天,有什么规矩还请快些说。” 药童往左边门柱子上一指:“对上这个对子,我就帮你去叫我师傅。” 我往旁边一看,上面手书“蝎子尾后针”。 我虽不在市井,但也听过这俚语,便答“最毒妇人心”。 那童儿果然痛快去后面把他师傅寻了来。 来人大概知天命的年纪,见了我不论其他,先问:“为何人求药?鹿茸珍贵,不救十恶不赦之人。” 我便答:“家中亲眷。” 对方又问:“是男是女?” 我又答:“女眷。” 他拂袖欲走:“不救。” 我急红了眼:“为何不救,你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吗?” “我说了,十恶不赦之人不救。” 我虽心虚,仍强辩:“你怎知我要医治的是好人还是歹人?” 他指了指门柱:“你方才自己说的,最毒妇人心,这么快就忘记了?” 外面哄然一片笑,原来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其中,有个人善意提醒我:“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外地人吧。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神医有个怪癖,既不给女子看诊,不给妇人施药。你这鹿茸,今日是买不到了。” 我听了心中大急,意欲抢了鹿茸走人,却发现面前的药匣子,并没有这味鹿茸。 想来这么贵重的药材是不会摆在外间的。 正犹豫,要不要露出身份迫使这医者把鹿茸交出来,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这位小哥,人家既不卖你鹿茸,你就别占着这处耽误别人求药了。” 我一股火上头,心想今日怎么诸事都不顺。 愤然回头,面前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眨巴眨巴眼睛,明明只是清秀面容,却令人观之可亲。 我愣神的工夫,她已经绕过我走到那医者面前。 “掌柜的,我一个朋友急需鹿茸续命,不知你这里可有?” 那老板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还是个姑娘家,满脸不耐:“要想买药,先答了我门上的对子。” 周围人一片窃窃私语,都说这忒难为人,要是这孩子答不上来,他肯定不会售药,但若是答上来,说不得,那医者又要以不卖药给恶毒之人为借口,拒绝了她。 -- 第41页 唉,这神医也是被女人伤得狠了,才会让那么多无辜的人受了池鱼之灾。 旁人在一边担心,那少女却不慌不忙,“我待会要是能对上来,您该不会说这鹿茸售罄了吧?” “笑话,鹿茸虽金贵,但整个呼兰府,便只有我这里还有,你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了下阙吧。我可提醒你,胡乱编排应付的可不算数。” 那少女不慌不忙,直接拿起案头开方的笔墨,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门柱的背面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 屋内看热闹的人也有那识字的,连着前半句一起念出声来:“蝎子尾后针,班龙顶上珠。”赞叹:“蝎尾针是至毒,而这班龙俗称梅花鹿,班龙顶上珠,便是说鹿茸血,是能解百毒的圣药,这对的真妙啊。” 不多时,围观的人都跟着附和。 那少女见时机成熟,便向那位神医询问:“您看我这对子对得可还使得?我是不是可以取药了?” 那医者看众人所向,总不能把一张老脸丢过墙,只得恨恨咬牙吩咐:“童儿,去后面取了鹿茸来。” 那少女闻言也不炫耀,只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柜上。 神医见颜面扫地,待童儿把鹿茸分小包装好交接清楚,干脆关了店门打烊,把众人的嘲笑隔绝在外。 我看了半晌热闹,此刻才觉犯难。 听方才那医者的口气,此地便没有第二处地方有鹿茸。 我顿觉丧气,一回头,却看见四哥正站在人群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我有些赧然:“四哥,你说,我们是不是直接杀进店里把鹿茸取了?” 四哥板着脸训我:“胡闹,你当自己是土匪不成?” 我气馁:“那怎么办?那妇人要是断了气,我们就白折腾这么多天了。” 四哥最见不得我这丧气样:“连一个小姑娘都赶不上。” 我听完方想起,对啊,那姑娘手里此刻不就有鹿茸吗? 我立时有了主意:“四哥你先回车上等我,我一定把鹿茸给你带回来。” 四哥这才点头,又嘱咐:“别动粗,也莫惊动了百姓。” 我拍胸脯保证:“你就擎好吧。” 说着,奔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追去。 转了个弯,就见她和另一个比她略高挑的姑娘在一处。 “菡儿你真厉害,竟然能从那“张不治”手里买到鹿茸,这回我哥的伤口脓疮有救了。” 那叫寒儿的姑娘却说:“只是班门弄斧罢了,便不是我去,换了世叔出面也必能求来的……” 我有差事在身,只能无礼打断她们:“这位姑娘,我愿意出重金买了你手中的鹿茸,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叫寒儿的姑娘转过身,见我求药似乎一点不惊讶。 “鹿茸是解毒圣药,不须太多就能发挥极大药效,我匀了一半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她认真神态,也收起轻忽。“姑娘你请讲。” “我和我姐姐是结伴偷跑出来的,家里人皆不知道。你要答应我们,日后不要刻意寻我们,纵是再见着了也要当做没见过,以免给我们惹麻烦。” 我有些犹豫。这样有趣的人,要是能带回宫里做我的玩伴该有多好,可是看到她们都是汉家女子的装束,又歇了心思。 “好,我答应。” 她这才把板着的脸放松下来:“这些给你,记得让大夫对症开方,银子我就不要了,你赶快回去救人吧。” 说完,把包着的鹿茸塞进我怀里,拉着她的那位姐妹转身就跑。 我捧着鹿茸,看了半晌,直到她们转过巷子再看不见了,才往回走。 …… 我本以为,市井里的人大都如此,以后便经常找机会随着四哥出门子。 可此后许多年,也再没碰上像“寒儿”那么灵动也让我心喜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凌晨入V发布三合一肥章,届时男主强势登场~ 感谢一路陪伴 摸摸摸~ 愿有缘人终能狭路相逢 擦肩客便相忘江湖,两相喜乐…… 第34章 【帝心】三合一 春日光阴转瞬, 昨夜里才绿了细柳,今日墙外那几丛开败了的桃花便顺着树梢飘洒。 花瓣簌簌零落, 又随风翻过墙, 给素来严整的寿康宮悄悄缀饰了几抹殊色。 此间负责扫院子的小宫女铃儿见墙角积满了落英也不恼,她见那花瓣片片带着雪蕊似的纯净沾沾可爱,只将堆积在最顶上的一层用袍子兜了一捧, 小心翼翼带回屋。 掀开桌沿竹篮上樱草色的绣帕, 将采集的花瓣轻轻抖落,不觉已是蓬松的一篮子。 抬头望向窗外,只盼着擅制胭脂的豆蔻快些回来。 候了有一会儿, 终于瞧见人影,铃儿速速迎出去。 “豆蔻姐姐取膳回来了?你累不累?渴不渴?我刚备了一盅酸梅汤, 是专门留给姐姐的,等你向主子交了差事, 可一定要到我屋里来坐坐。” 豆蔻右手拎着竹木食盒, 左边肋下还夹着个方方正正的粗布袋子,暂腾不开手去戳铃儿的额头,只笑道:“你个小祖宗, 又想出什么作妖的手段来?你上回掏了檐角的燕子窝害我连坐被宫嬷嬷罚了半个月的俸禄,我可不敢再跟着你瞎胡闹。” 铃儿闻言带着一脸谄笑,顺手去接她手里的袋子:“姐姐别错怪我,上次只是意外,我早就改了的……今儿个我真是特地预备了酸梅汤慰劳你。顺便,顺便想让姐姐教我用桃花做些胭脂……” -- 第42页 “我还当什么, 这事倒使得。你先预备了花瓣,回头等我得空,多做几罐给你就是了。”说着不着痕迹的闪身,并没将袋子给她援手。 铃儿得了豆蔻允诺,笑逐颜开:“那姐姐先忙,我再多去拣些鲜嫩的花瓣去。” 豆蔻也不再耽搁,直接沿着回廊往西边跨院的佛堂去。 太后诵完经,这会儿刚好由优檀扶着从佛堂出来,宮嬷嬷也随侍在身后。 豆蔻规规矩矩行了蹲礼:“ 请主子金安。” 太后也早瞧见了她。“今儿个回来的倒早,领了什么点心回来?” 倒也不是真的关心,不过寻常问话。 膳房每旬会事先呈了膳食单子上来,但太后素来不经心,一般都是由着他们安排。 若是赶上不对口味的也不会斥责,只随便赏了人。 到了她这年纪,身份地位又超然,也就格外豁达好说话。 “禀主子,今日给您老奉上来的点心是栗子面的饽饽,另配了蜜饯和驿马新送来的话梅,想来是她们知道您老最近胃口欠佳。” 太后听完却难掩失望:“好好的饽饽就当用玉米面揉了才对,加什么栗子……” 宮嬷嬷在一旁笑应:“您老这不是难为御膳房那些厨子吗?谁敢给您呈那些粗食上来?况且栗子健脾养胃,也能强健筋骨。” 太后不再埋怨,随口吩咐豆蔻:“既是好东西也别糟践了,统统拿去给丫头们分了吧。” 豆蔻答是准备退下,太后却见她肋下还夹着个布口袋,不像是寿康宫的家什,不免多问一嘴:“你胳膊底下夹着的又是什么?” “禀主子,袋子里装的是经文。” 太后微微一愣:“是你诗雯妹妹抄的?怎想起来装进口袋里面?” “主子容禀,这经文是长春宫的三等宫女素蓉进奉上来孝敬您的。”豆蔻低着头老实答道。 太后似是努力回想了一下:“素字开头的?哦,我想起来了,是那日你顺路带来给贤妃送点心的那个?” “回主子的话,正是那宫女。奴婢与她是方才在御膳房门口碰上的。她说前几日得了您老的珠花,心里感念您的恩德,所以这些天赶工抄了一整卷法华经,说是要替您祈福呢。奴婢想着,这总归是她一片孝心,便没辞,正打算晚些供到佛龛里面。”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她倒是有心了。虞儿,你帮我想着,回头再拣些年轻丫头们喜欢的零碎儿赏过去,别让那孩子白辛苦……罢了,也甭改日了,你这就去我私库里面拣上两样,这年纪大了,忘性也大,过两日怕是连那孩子在哪处当差都浑忘干净了。” 宫嬷嬷笑着应好,太后带着优昙先往堂屋去了。 豆蔻见状也拎着食盒,准备把里面的饽饽拿去给姐妹们分食了。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宮嬷嬷却把她叫住。 “你把那素蓉奉上来的经文先予我看看。万许里面字句有错漏,让神明们见怪反而不好。” 豆蔻答了声是,暂放下食盒,又褪下布袋,露出里面一个不大的红木匣子,看样式不甚起眼,也有些年头了。 宮嬷嬷眼仁瞬间一缩:“这匣子是打哪来的?”似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豆蔻见宮嬷嬷神色不同寻常,赶忙回她:“禀嬷嬷,这也是宫女素蓉呈上来的,说是怕经文污损就用家传的旧物盛了……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忌讳?都怪奴婢粗心。”豆蔻白了一张脸,说着就要跪下去。 宮嬷嬷摆手,“我只是瞧这东西眼熟,你不必慌。”说着从豆蔻手里取过那不大的木匣子。 “你去忙你的吧,这东西先放我这里。”想想又道:“也不必和旁人说起。” 豆蔻见宮嬷嬷语气随和,眼神却犀利,忙郑重应了声是,什么都不敢多问。 宫嬷嬷见豆蔻走远,直接拿了匣子,拐进佛堂边的茶水间掩上门,这才伸手在匣子底下扣动了某处隐藏的暗榫。 木匣啪嗒一声被弹开,里面平平整整摞着一叠儿手抄的经文,还不是一般的楷体,而是通篇梵文,字字如珍珠般细腻精致。 真是好字! 顾不上欣赏,宮嬷嬷紧着伸手掀开层层纸片,匣底霎时露出一整面镂刻的、栩栩如生的观音大士像,和底层浑然天成。 若仔细分辨,那佛像的面容竟和堂屋里正饮茶的太后娘娘有九分像。 再想到那日和烛薇形貌相似的丫头素蓉,估算下年岁,宫嬷嬷心里基本有了底,又迅速合上盖子。 这旧物离宫二十载,想不到如今竟以这样的方式又辗转回来了…… 犹豫了一瞬,她终究还是拿着匣子往堂屋去。 太后正半倚在罗汉床上,听优檀给她讲着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报恩故事,老半天才见宮嬷嬷拿着个木匣子进屋,起初她也没留意,还当是宮嬷嬷从库里挑出来准备赏人用的。 却见宫嬷嬷打断了口若悬河的优檀:“你们且先下去,优檀在外头守着,莫让旁人进来,我有事向主子禀报。” 太后见这阵仗,也不禁坐直了身,目光不由聚焦在宮嬷嬷手中的物件上。 “这是?” 说完,大睁双眼站起身。 她颤着双手,把指腹触到那不起眼的木匣底。 等盖子再次被开启,匣子里的经文便映入眼帘。 她也无心顾及字迹的华美隽秀,只把它们胡乱拨到一边,任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暴露于视线之内。 -- 第43页 不过刹那,太后原本平和慈祥的脸立时老泪纵横,泪珠儿顺着布满褶皱的两颊滑落,直至晕湿了匣内的经文。 “真是老天有眼啊!”太后边哭边笑,像是疯魔了一般。 宫嬷嬷见状赶忙在一旁给她拭泪:“知道您这么念旧,老奴就不该呈了这东西上来……” 太后强忍着平复了情绪:“我这是高兴的,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临闭眼还能再看见这旧物。” 可是东西的主人却再见不着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匣子上被光阴蚀刻的纹理:“那孩子用这样的险招把东西送到咱们眼前,怕是有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宮嬷嬷顺着她的话安慰:“能有您眷顾,便是再大的磨难,也都会过去……” 太后却没再留意宫嬷嬷说了些什么,她看着手中木匣,一缕思绪已飘远。 距离烛薇那孩子到自己身边服侍,已经有三十余年了吧?便是回想她最后一次入宫谢恩,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说起来,这匣子并不贵重,材质和制式均中规中矩。装首饰嫌它小,装胭脂瓶又不够深。 只因匠人讨好,把底层的观音像故意照着彼时自己的画像雕绘,才被内务府奉上来。 烛薇幼时便跟着自己抄经,见了这匣子竟爱不释手,后来干脆把每日誊写的经文都置于匣内。 直到她26岁离宮,也只独独讨了这一件东西带走。 她那日一边叩头一边流着泪:见了这匣底的观音,便是见着了主子…… 太后抹了把泪,怎能不惋惜。 烛薇打小身世坎坷,入宫时才12岁,却早早失去了父母和家人庇护。 她一个孤女,外表看着怯弱,骨子里却是个要强的,初来时年纪小腕上没有什么力道,便每日夜里悬了沙袋练字。后来大一些,换了个近身伺候的职司,仍没日没夜的替自己抄经祈福。 说她是个仆从,但自己一辈子没有诞育亲生子女,唯一带大的那一个,还不能当做寻常孩子来看。 日久年深,除了名分上差一层,两人和亲母女又有什么两样。 只要不出大框,能给那孩子的一切荣宠,她从不吝啬,甚至连已经去了的大格格,她名义上的嫡孙女都曾嫉妒说老祖宗偏心。 再往后,自己千挑万选,给她寻了个彼时认为最好的归宿-太傅费家,想着他家家风清明,虽费仲淘前头有过一房妻室,但烛薇身份上终究吃着亏,难做原配嫡妻。所幸费状元一介文人,想来总惹不出大错,保她一世富贵总不难。 先头几年她还经常召烛薇进宫见驾,后来朝堂上党争愈演愈烈,有人讹传太后娘娘看重二阿哥甚于皇储。 为了避嫌,她便狠心不再召见。 后来费家突遭大难,烛薇那孩子也没能幸免于难,就连她七岁的独生女儿都陨在了外头。 一番倾覆,她大病一场,痊愈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当朝储君当着皇帝的面斥责了一顿。 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皇帝红眼。 可是事关国祚,总不能因她私怨而把手伸向朝堂。 退一步讲,儿子尚且不是亲生,这孙子又能当了几分真? 她索性从此偏安一隅甚少露面,是真恼了这些污糟事。 前几日,头回见素蓉丫头,她还当是因为思念过甚才恍惚如此。 今日再见这旧物,起初是不敢置信,现在细想,无论从容貌、年纪和脾性上都对了个严丝合缝,更别说有这匣子为证。 烛薇是什么人?那是素来以自己安危为重的一等妥帖孩子。如果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也不会把这物件的来历传出去。 再往深想,素蓉如今在长春宫当差,这事恐怕也并不简单。 她一个犯官之后,是怎么苟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偷龙转凤进得宮门? 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被逼无奈沦为了她们争权夺势的棋子? 不行!这事耽搁不得。 “虞儿,你现在马上替我到长春宫走一趟,无论如何把那孩子囫囵个给我领回来,若是贤妃不放人,便说是我的懿旨……” 想想又觉得不妥:“不,还是低调一些,那孩子身世特殊,不能弄出太大动静。” 两个人关起门又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下章程。 宫嬷嬷将前事安排妥当,郑重一拜:“主子放心,老奴必不负您所托。” 002 贤妃今日身上乏累,又难得没有大事沾手,便多歇了会晌。 等她起身已是未时三刻,春分和芙蓉在帐外听见动静赶忙上前服侍。 “今日怎的如此燥气?”贤妃一边抱怨,一边接过芙蓉呈上来的簌口茶汤。 “想来是几日没下雨积了潮热,要不奴婢去内务府要些冰来镇在外间?”芙蓉接过茶碗请示。 “那倒也不必,还没入夏就用起冰,怕是生受不住,我如今不比你们年轻姑娘,哪里敢贪凉。” 贤妃说着起身下地,心里念着,也该把老四和小九的屋里人定下,这两日就送过去。 小九那儿好说,就拣了新来的宫女云若,老四那里,要是他没有特殊打算,便把素蓉送去,左右这些天素兰已经把她教出些样子了。 这工夫,外间的绿乔来报:“主子,寿康宫的宫嬷嬷求见。” 贤妃显然想不通候宫嬷嬷这时候来做什么? -- 第44页 自从自己十年前代掌凤印,太后便鲜少过问后宫的事。便是有事,一般也就遣了优檀或是豆蔻过来。除了上次选抄经侍女劳动了宮嬷嬷出面,年后两宮还没有什么交涉。 “宮嬷嬷可是带了明旨来的?”贤妃下意识地问道。 “奴婢见宮嬷嬷空着手,她身边伺候的小宫女也只拿了个巴掌大的盒子,倒不像是传旨。” “我知道了,你且去正堂伺候,说我在更衣,让嬷嬷稍待。” 贤妃一边由着宫女们伺候穿衣绾发,一边猜测寿康宫那位的用意。 而候在堂屋里的宫嬷嬷,心里其实比贤妃还没底。 她从进门便四处打量观望,却没瞧见素蓉丫头,心想万一她是在贤妃身边近身伺候的便有些为难了。 一盏茶后,贤妃由春分和芙蓉扶着来到堂屋。 两边互相厮见,宫嬷嬷心下更加拿不准,只因素蓉也并不在贤妃身边。 “嬷嬷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是皇额娘她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细论起来,宫嬷嬷是仆,贤妃是主。但宫嬷嬷作为太后身边的老人,纵使贤妃位份再高也要带着三分礼敬。 “回贤主子的话,也无甚紧要事,缘是太后娘娘风闻您风寒痊愈后落下了夜咳的毛病,正赶上今日寿康宮整理内库,找出了碗口大的一株灵芝,她老人家念着您替圣上的后宫操劳,实属不易,便嘱咐老奴将这灵药给您送来补身。” 贤妃风寒咳嗽已好得差不离,况且也没有长辈无端给小辈送礼的道理,她顿时更摸不清头脑,“亏她老人家如此惦记着我,让我这做媳妇儿的简直无地自容了。”说着示意身边的春分去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木盒。 宮嬷嬷接着话头继续铺排:“贤主子一向最是恭孝,太后娘娘这也是投桃报李。” 贤妃似乎从这话里捕了个影儿,继儿试探:“嬷嬷这话便是折煞我了,便是寻常人家,也最是讲究一个孝字。莫说皇额娘惯常慈爱万里挑一,便是冲着今日这般体恤,我也要日日敬着她老人家,只是空有那孝心,也没机会使。” 贤妃心里明镜似的,眼下太子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余下在世的几个成年阿哥又都蠢蠢欲动。 圣上那边今日扶起了这个,又按下那个,倒像是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可见心中的人选未定。 这个时候,太后的意思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别看太后久居深宫从未插手朝堂,且她近年来一心礼佛,旁人早当这位老祖宗散尽了烟火气,一心当个世外仙,可贤妃在这后宫摸爬滚打了这么久,更是在圣人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自认还是能摸清脉门的。 易储一事,太后她老人家的一句话,抵过朝堂上一干文武大臣的千言进谏,万人陈词。 便是没有这么大的功效,至少也是万金不可求的定弦桥口。 今日宮嬷嬷来,一看就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能借机使力攀上这棵大树,何愁老四会败于老三母子之手。 故,无论宮嬷嬷绕了一大圈所求为何,贤妃都打算不遗余力地照办。 而与此同时,宫嬷嬷深觉前言垫得也差不多了,便将话口抛了出去:“这么说起来,老奴今日来,还真要替太后娘娘向贤主子你讨一个人情。” 贤妃绷直了身板微微前探,目光炯炯:“嬷嬷但说无妨。” 宫嬷嬷笑道:“也不是甚大事,缘因今天一早,寿康宮里的抄经侍女诗雯不知怎的突染了急症,到方才我离开时已经烧得不能起身。” 贤妃看她话音一顿,顺着话茬叹声:“这可如何是好,我听说这经文一日都断不得,定要连续抄上七七四十九日,经七个轮回交替方显诚心。” 上一回,宫女诗雯能被选上去,便是因为暮荷被宣妃杖责后不治身亡。 后面太后重病,宣妃被禁足,贤妃本以为可以坐享渔利,哪想到太子围猎的一箭让老三母子博取了圣上的同情又守得云开。 此刻听宫嬷嬷提起抄经的事,贤妃第一反应,是以为太后顾忌诗雯的亲妹妹是未来九福晋,算自己半个儿媳,这才遭了排斥,心里顿时有些警惕。 宫嬷嬷却还在继续往下做戏:“我听诗雯那丫头说,她做秀女时有个叫做雅珠的姐妹,汉文满文都写得行云流水,因诗雯她卧床不能动笔,意欲将功补过荐了此人上来。老奴想着贤主子手里定有这宫人的去向,遂此番僭越替太后主子问上一句……” 贤妃闻言脑子转了几转。 雅珠便是素蓉,素蓉便是雅珠,宫嬷嬷知道不知道此事?是故意挑着这时候要人的? 接下来,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想把人今日送去给老四是才起的念头,还没同旁人说。 而那一日太后见了素蓉,除了多赏了珠花,也没有过分偏爱。 今日宫嬷嬷进门提的也是宫女雅珠…… 可事情如此凑巧,贤妃又有些存疑。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恐怕要等着亲儿子来才解的开,这人不能这么轻易给出去。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宫嬷嬷这边也要给了交待,不然结下仇便没处修补。 “嬷嬷问的真赶巧了,你所问的雅珠,便是我长春宫里的素蓉丫头,前几日还得了皇额娘赏的。” 宮嬷嬷一脸惊讶:“竟是那孩子?可见是和咱们主子有缘。眼下这人在此处伺候吗?老奴倒是眼拙没认出来。” -- 第45页 贤妃笑答:“那丫头领了差事去淑姐姐那替我传话去了,此刻倒是没在。” 宮嬷嬷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左右老奴无事,便替主子多候上一时半刻也无妨。”全然一副不见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贤妃无法,只好搪塞:“哪有让您等个小丫头的道理。若她真是皇额娘用的上的人,我定会把人给寿康宫送过去,倒是皇额娘那,恐怕不好久离了嬷嬷您照应。” 宫嬷嬷看说到这份上,也没法再磨蹭下去。左右贤妃答应了送人过去,谅她也不敢反悔。 “如此,贤主子今晚送人过来的时候,顺带让那孩子带上行李,也省得折腾。老奴回去复命,便先告退了。” 贤妃听这话里话外,竟是一夜都不想等,心里疑心更重,口中却答:“此事好说。春分,替我送送嬷嬷。” 003 同一时间,长春宫南边正门外。 九贝勒徵骐一身戎装,显见是才从马场回来,都没回阿哥所换身常服。 他此刻正背着手在大门口踱来踱去,且这状态已有些工夫了。 他也不叫门,只时不时向路口张望。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实在看不过眼。 “主子,您方才不是打听清楚了吗?王爷他被圣人传去问话,没这么快回来。要不您先进去给贤主子请个安?老在这儿晃荡也不是个事儿啊,再说,您这身装束也太扎眼了。” 九贝勒翻来覆去想了两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求四哥帮忙,见自己的跟班好没眼色,加上心里忐忑,难免带出些情绪:“爷要是就这么进去了,还怎么求四哥帮我说话?” 眼看三月过了一大半,贤母妃那一点动静也无,要是他自己不主动提,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说着话,打东边主街上转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安亲王的随侍太监小邓子。 九贝勒瞬时眼睛一亮,阔步迎了上去,而于马上穿着朝服的安亲王也瞧见了他。 “九弟?怎么站在门外不进去?”马上的人奇道。 九贝勒仗着一腔孤勇,也没畏缩:“四哥,我有件事想单独和你说。” 安亲王看了看左右,下了马,向小邓子使了个眼色,众人皆在他带领下往巷子里退去。 “什么事,在母妃宫门前还如此毛躁,眼看都要成家的人了,就不能稳重些?” 九贝勒听了责备只扬头嘿嘿一笑:“本就不是该稳重的事。四哥,我想让你帮我向母妃讨个人。” “什么人?” “一个小宫女,才入宫不久的。” “你大婚在五月,眼看就要开府建衙,也确是该选些伺候的人了,回头让内务府呈了名册上来,你再细细挑,若是实在没有合用的,便是四哥从府里挑些好的给你也使得。”说完,就要携着他往门里去。 九贝勒拉住他袍袖:“四哥,我想要的,是在母妃身边伺候的人。”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那你同我说这作甚,自己找母妃讨去。” 九贝勒显是真急了,跺着脚喊着前头脚步都没停的那人:“四哥。” 安亲王无奈转身。 “四哥,我打小从没主动和你讨要过什么,我只开这一次口,算我求你。” 安亲王看着他目光切切,充满热烈,如一团火焰在其间跳跃,正是个不死不休的架势。 安亲王对这个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硬不下心,终究叹了口气:“我应下了,等会帮你在一旁说项。” 九贝勒这才收起脸上的严肃,揽住安亲王的肩膀,满脸喜气阔步往里去。 两个人将将入了二门,就赶上春分扶着寿康宮中的宮嬷嬷往外走。 宮嬷嬷看见来人从容施礼问安,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肯受,还不忘问候太后她老人家的近况。 等人走远了,安亲王若有所思,复又紧走几步往正堂去。 贤妃正吩咐屋里伺候的宫女:“去把人叫来吧,就说我有话要问。” 安亲王和九贝勒便和出门传话的绿乔擦肩而过。受了她的礼后,两个人跨过门槛。 “给额娘请安。” “都起吧,怎么今日这么晚才过来,是朝上有什么事耽搁了?”这话显见是问的安亲王。 “也无大事,就是皇阿玛留了儿子并几个内大臣商量着下个月围猎的事儿。” 贤妃闻言皱眉:“又到了这时候……这次出门旁的不论,这头一样,千万注意了安危。” 安亲王知她是因为老三坠马的事后怕,忙说:“额娘放心,此番太子留守京畿,英亲王也须留在王府养伤,儿臣并九弟连着余下的兄弟们陪在皇阿玛身旁,定保他老人家一切无虞。” 贤妃这才略放心:“如此便好,你们也要留神自个儿,别为了出风头就往那密林子里钻。” 安亲王忙说:“额娘放心,儿臣省得的。”想想又道:“额娘,方才宫嬷嬷来过?” 贤妃方才不觉得如何,一旦疑心是素蓉勾连了寿康宫自攀高枝,便带着莫名火气:“嗯,宫嬷嬷来向我讨一个人,说是要给太后她老人家抄经的。” 安亲王表情有一瞬凝滞,随后笑道:“儿臣好奇,是哪个丫头有这样的福分,能让老祖宗特意遣了宫嬷嬷过来要人?” 贤妃怒气更盛:“就是前几日才从膳药间过来的宫女素蓉,原是叫雅珠的那一个。我倒是不知道,她竟是个能通满汉两文的才女,难为她在我这里屈尊做了个末等丫头。”这话是说给安亲王听的。 -- 第46页 安亲王却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九贝勒。 “儿臣倒以为,老祖宗能从我们长春宫里选人,是对我们的信重,母妃当重赏了那宫人,另告诫她往后在寿康宫用心办差,也好替我们尽尽小辈的孝心。” 贤妃见儿子似乎没有一点怒意,想来他有自己的安排,也就释然:“如此,等会我便让福顺把人送过去,也省得让皇额娘等急了。” 九贝勒闻言赶忙说:“儿臣等会回西三所刚好顺路,不如交由儿臣代劳,想想也该去向老祖宗问个安了。” 安亲王没言语。 贤妃看了看自己儿子,只推说:“你大婚在即,要准备的事情颇多,先留在我这,定下府邸的人事再回,一个小宫女倒劳你贝勒爷相送,传出去成何体统?” 九贝勒无法,只好应是。 安亲王看了眼窗下的自鸣钟:“儿臣等会还有事,如此就不等九弟了。” 贤妃自然不会留他,只让芙蓉去后面取了一摞名册出来给九贝勒过目。 九贝勒看着满目名字,心知这上头,再挑不出他念着的人…… 而安亲王出了正堂,却没急着离开。 他绕过廊道,只驻足在一处影壁后的月亮门口,小邓子乖觉在外头守着。 片刻后,绿乔领着素蓉从月亮门里出来,看见安亲王背着手不辨息怒看着她们,赶忙行礼问安。 安亲王对绿乔吩咐:“你先去母妃那复命,说这丫头随后就到。” 绿乔不敢多问,绕过影壁远远躲开。 姝菡知道宫嬷嬷来向贤妃讨了自己,也知道事情已经落定,正沉浸在满怀欣喜,等见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安亲王,挂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成霜,冻得她通体泛寒。 她可没忘,安亲王是因何把她放在长春宫的。 “王,王爷。” 不是她胆小如鼠,实在是这位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就升出一股敬畏。 他此刻脸上挂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姝菡一联想这两日想方设法逃离长春宫,前前后后所使的招数,想来在这位将权谋运用到登峰造极之境的皇子面前,她相信被拆穿只是或早或晚。 不,说不定对方已经看穿,所以才在这里堵她。 安亲王看着眼前的女人由满脸的欣喜变作瞬间惨白,将花容失色诠释得淋漓尽致,似乎取悦了他心里某处压制的痒意。 然后他果然冷笑出了声音。 姝菡便更怕了。 她强撑着不大听使唤的双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奴婢还要去殿里给主子谢恩,奴婢先告退了。” 说完,便逃野似地向着影壁的出口夺命而去,似乎只要绕过这道墙,便能逃出生天。 不过跑出去四五步,身后一只大手便攥住了她的。 随着她被强拽回去,又被迫转过了身,对上那个表情依旧算得上是温和的安亲王的俊颜,她的脖颈顷刻也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直把她逼在身后影壁凹凸的龙纹浮雕上。 “你以为出了这长春宫,我便拿你没奈何了吗?你听了我的秘辛,我留了你的命,我以为,你该明白应把自己摆在哪儿,也该清楚如何进退。” 姝菡感受到脖子上带着茧子的大手传递的热度,也知他此时并没有用真力,甚至尚且留着余地,却仍觉得腔子里沸成一片,连喘气都难。 “奴婢只是想避开这个三月,奴婢绝无背主之心。”情急下也顾不得矫饰。 安亲王听了这话似乎更恼怒:“我若想讨你入府,便不是三月,你又待如何?” 姝菡如闻一声惊雷,被劈在当场。 方才她听到了什么?安亲王说,讨她进府?她要避开的,是那个愣头青九贝勒啊…… 安亲王看着姝菡茫然神色,瞬时也觉出不对。 回过味,才了然。这女人并不是防他。 原来九弟他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许是这个结果取终于悦了他。 就在姝菡以为自己会被他生生勒死在这墙根的时刻,对方松了手。 “寿康宫那里,此番要的便不是你,我也会想了办法送别的人去。如今看来,是你,更好。” 姝菡尚没从这位爷态度的大变中回过神,他已然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阿玛在军中的履历我已经看过,实是个可用的。我前日已给呼兰府的总兵去了密函,一个步军校总能胜任。” 姝菡心里腹诽,哪个要沾你的光,可嘴里却还要老实谢恩。 “奴婢代阿玛谢王爷提拔。” 安亲王似乎看出她的不经心,只逼近了她,将她再次堵在墙上,顺势伸出手,这次却不是掐着她的脖子,而是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自己平视。 “你若笃定能让寿康宫护得你一生一世,大可对我如此敷衍,不过你却要明白,太后她已是垂暮老朽,而这天下,终究会是我的。” 这话何止僭越,简直是大逆不道,却由这人口中轻易就吐露出来。 姝菡背靠着墙,觉得要么是安亲王疯魔了,要么是自己,她竟从这狂妄自大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灼热。 这热度烫得她脸颊发热,心口也随着不安跃动,直到月亮门里传来走动的声音,姝菡才回过神。 她拼尽全力推开了眼前喜怒无常放肆嚣张的男人,这一次终于成功逃出了这方天地。 -- 第47页 身后的人也没再追过来。 可是姝菡有种隐约的绝望:寿康宮尚不能入他眼,自己能有何处可逃…… 第35章 【亲厚】 已近黄昏的禁城, 处处透着疲累。 连日头也失了白日里的燥,只堪堪斜挂在城郭角楼的兽脊檐牙下, 看着像是个将熄的灯笼。 福公公适时正打长春宫的正殿堂屋里出来, 眼见暮霭中那团火渐渐西沉,脸上崩着的笑也终于随着天边颓相消散在晚风里。 他用眼角扫了一眼侯在门口的、刚刚换了身绸布春衫却手挎粗布包袱的宫女,以及她身后扛着行李卷的小太监, 满脸倨傲且夹杂着不耐烦:“咱们主子隆恩, 厚赏了你五十两金子,命你日后在寿康宫代主子好生服侍太后娘娘,咱家奉命送你一程, 这便走吧。” 姝菡知道贤妃此刻不耐烦再见她,只按着规矩在门前叩了头。 福公公头也不回阔步走在前头。 他身后跟着的是惯常在身边伺候的徒弟小英子, 此刻双手捧了黄花梨的木托,猩红的绸布上依次躺着五只拳头大小的金锭, 在最后一抹残照里, 金灿灿地直晃人眼。 姝菡起身紧走几步。 一时没留神,曳地的衬裙刮上一旁的花枝,险些拉扯她一个趔趄。 小六见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却也差点把行礼给丢到地上。 姝菡见福公公已走出老远,伸手够向小六肩头的铺盖:“六公公回吧,这行李我拿得动。” 想她如今在整个长春宫里的风评已经一落千丈,那些看热闹的人明日指不定编排的多难听,何必带累旁人。 小六却把嘴一撇:“怎么?攀了高枝便要翻脸不认人了?你六爷爷偏要和你杠上。”说着负气地往上托了托行李卷,绕过她大步走在前头。 姝菡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我今日走了,你却还要继续在这院子里当差……”一改往日乖巧无伤的语气。 小六似是没听见一样,连脚步都没顿,随着鼻息哼出几个字:“我乐意。”。 姝菡此刻方有些拿不准,她想尽办法离了长春宫,到底是愚蠢还是明智。 想躲的纵躲过了,却招来更大麻烦。 先不说那位爷对自己此寿康宫寄予的“厚望”,且看贤妃如今态度,未尝没有个开罪的意思在里头,只不过碍着太后的威势不好发作,只怕想等着日后清算。 但转念想到寿康宫里,有着她自小便孺慕的慈和长者,也有着母亲旧年留下的点滴往事,又立时提紧包袱,定下心来。 福公公已行到绛红宮门外的鎏金铜狮处,见身后人没跟上,停步在兽脚处略站了站。 既然捧着主子的赏出门,这一路上怎么能少了受赏的人应景儿。说不得,待会儿会碰上些口舌利索的,正好让人知道知道,太后是如何看重长春宫,他们贤主子又是如何恭孝至诚的。 姝菡无心理会福公公的心思,只提拎着裙裾无声跟在后头,过于宽大的衣袍令她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往西南走了约么一刻钟光景,寿康宫便到了。 守门的太监应是早得过吩咐,见福公公把人送来,一边紧着差人到内院报信儿,一边将人让进门。 片刻后,宫嬷嬷现身来接人。 福公公按着贤妃吩咐,本欲当着太后的面把人交了,也好顺便表表心意。 宫嬷嬷却道:“太后娘娘正在佛堂诵经,贤主子的孝心她老人家领会了……” 福公公遂带着两个小太监失望得回去复命。 宫嬷嬷含糊着吩咐院子里的粗使宮人:“把姑娘的行李全归置到主屋的罩房里,再烧些热水备着。” 素蓉这名是不会再叫了,雅珠也不能做准,到底该怎么称呼,要看主子一会儿赐下个什么才好告布众人。 宮嬷嬷只把人带到佛堂门口,等姝菡跨过门槛,在外头掩了门。 姝菡便穿着身旁人临时周济的、不合身的绸衣,挺直腰杆掩饰着局促、且激动地看向堂屋里的楠木床榻。 那上头坐着满头银发的太后,屋子里暗,看不清她面容,却直觉是个可亲的长辈。 这一刻,姝菡突然有些怯了,说到底,是给老人家添了麻烦。 太后逆着光,见个宽袍长袖的丫头进来,有着她旧年印象里熟悉的挺拔姿势,亭亭立在门口。 她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走近来给我看看。”声音和煦得如春日里明媚的艳阳。 这话她前几日也说过,在正堂里,赏赐珠花那回。心境却大不相同。 姝菡依言上前,撩起罩衣缓缓跪了下去,用母亲亲身教过的、她所能展现的,最美好的仪态。 “菡儿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松龄柏寿、福泽千秋。” 入宫以来,她几乎每日都要跪人,还是头一遭这么虔诚。 太后多年没有听过普渡寺泓一大和尚批的这段评词,隔了年头再闻,连说了三个好字,又亲手将姝菡拉起。 姝菡不敢立得更高,只由太后拉着手半蹲在她身侧。 太后看不过,赏了她个蒲团坐着回话。 “好孩子,先告诉老祖宗,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又是如何冒名进得宮?” 姝菡就着蒲团,依在楠木榻太后的脚边,定了定心神慢慢的诉来。 先把这几年被岚姨照抚的恩德挑着好话说了一箩筐,再摘去雅珠断发抗命选秀一节,谎称是自己有意进宮。 -- 第48页 至于入宫后的事情,自然也是拣了光鲜亮丽的来说,诸如做秀女的姐妹汀兰和阿蘅如何和气;教习的寒姑姑怎样热心帮衬;膳药间的顾嬷嬷和灵芝把自己当做一家人般相待;便是提到长春宫,也不忘夸上一句小六公公仁义,素兰春分姐姐周到…… 似乎这宫墙内外,她逢着的,便都是大善之人,没受过一丁点磋磨。 不止伤心困苦的事不提,就连九贝勒和安亲王那两起悬案,也一并咽进肚里。 唯恐再给老祖宗添了烦恼,无形中裹乱。 太后透过蜷在脚边的人儿,似乎又见着了昔日里那个要强的孩子,虽少了些被她惯出来的轩昂气度,却是一样的招人疼。 听着她不急不躁地讲,太后便依着旧时习惯去抚她头顶的毛旋儿。 总有半个多时辰,屋子里已一片黑,故事讲完,短暂寂静。 太后没有叫人掌灯的意思,似乎那光亮一起,屋子里平宁馨和的光景便会像幻影般消散。 宮嬷嬷看看天色,敲响菱花槅的门板。 她进门时,姝菡正将头半枕在太后的膝上,太后满布皱纹的手掌自然地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说不尽的慈爱,是副寻常人家共享天伦的样子。 于这深宫大内却是难见的一景。 “老奴僭越了,知道主子和这孩子亲近,可今日天色已晚,总要等人归置齐整了再到您近前伺候,况且,这孩子来的急,怕是还空着肚子。” 太后晚上寻常不进膳,听宮嬷嬷提醒,方后知后觉:“是我老婆子糊涂了。传我的令,让御膳房备了酒席来,等吃饱喝足了,今夜就跟着老祖宗去主屋住。”后面却是朝着姝菡说的。 姝菡赶忙跪直了:“奴婢知道老祖宗疼我,可奴婢不能仗着您的宠逾越,况且,奴婢今日才第一日伺候,就要惊动御膳房夜里动灶,且要劳烦嬷嬷和姐妹们为我操持,奴婢心中难安。” 宮嬷嬷也忙劝:“主子心疼这丫头何必急在这一时,您成日里诵经,不是老教导老奴凡事不可太近,要讲究个细水长流?怎么到了这会儿,您自个儿反倒忘了?” 太后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佯作气的哼哼两声,却自己忍不住破了功。 “今日我高兴,便都听你们的。” 002 转日,后宫里私下传递的小道消息里,便新添了一条:寿康宮新去了一名叫做菡儿的抄经侍女,听说在太后娘娘跟前十分得宠,她不仅破例得了二等的出身,还直接住进了寿康宮主屋后面空置多年的罩房。 晚些,便有人扒出这宮女的来历,真真十分传奇,竟是一路从秀女到医女,再晋身到长春宫的末等宫女,如今摇身一变直接去了寿康宮抄经。 有人羡慕这人在太后身边当差实是体面,也有人嘲笑她弄巧成拙弄不清谁掌着后宫实权。 姝菡被太后护在寿康宫的院墙里,偶尔也能听见院子里的姐妹闲磕牙,只一笑置之。 流言这东西,你越是想要澄清,想要压制,便越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何况,她这点“风光”在这偌大皇城的惊涛骇浪里,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果然,过得几日,冷饭无人愿炒。宫墙内传递的热议话题,转而变作这个月被抬往各个皇子府邸的人选,身后又暗藏了多少故事。 姝菡于此事并不上心,奈何耳边风闻的多了,哪怕是只言片语几经拼凑,也渐渐融成了完整脉络。 其中和她算是有些交集的,便有三个人。 其一是咸福宮的蔡佳·银琦,也就是姝菡做秀女时同屋里最东墙住着的那人,被淑妃娘娘送去了哲郡王府,说辞是伺候孕中的郡王妃。说这话的人,眉眼间带着暧昧不明,生怕别人不谙其中真意。 其二,长春宮的末等宫女宝济·云若,于日前被赐给即将到宮外开府的九贝勒,因他大婚在即,云若便以侍女身份先“近身服侍”,日后的封诰想来要等未来嫡福晋进门才可期。 而最后一个,也是长春宫里的。几经验证,姝菡方确定说的是先头遭贬的宫女素玉,此番给安亲王做了“格格”,且是被安亲王妃亲自接走的。 这个结果倒是让姝菡有些没想到,不过很快也抛却脑后。 因这事,倒让她再次想起安亲王那日对自己说的狠话,真想只当耳旁风。 说到底,安亲王想要拿捏她,一是用索多木的擢升做饵,二便是以势压人,倒激起她三分泥人土脾气。 姝菡也知这样不妥,但在太后的羽翼保护下心也长野了,于是不自觉反感那位爷大权在握生死予夺的做派。 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何其荒唐可笑。 无论她想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那里。 正应了安亲王所说,太后地位再尊崇,也有护不得她的那天。 他若想取她小命,好比碾死只蝼蚁。 偏他没有动手,不动手也就算了,似乎还有意将她归入麾下。 如果放在入宫前,姝菡对于这样专横自大的安排定然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只有仰仗着他,才有一线希望拉白家下马。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境,姝菡踏踏实实在寿康宫的院墙里扎下了根。 起初因着太后娘娘的另眼相待,同殿的宫女多少对她带着或是防备或是观望的态度。等过得十天半月,众人发现她除了每日给太后主子抄经,偶尔听她老人家讲古,是个话不多且好相处的主儿。 -- 第49页 渐渐的,也有人率先伸出了橄榄枝。 从一份点心,一个荷包开始,慢慢变作找她学字,又或是邀她参加宫女间的小聚。 她既不拒绝,也不热络,倒让旁人生出个平易近人的结论。 除了以上,她便把大部分时间用于看书临贴。 太后看姝菡自来了寿康宫,便没出过院子,活得和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差不离,便有意让她出去松泛松泛,免得小小年纪拘坏了性子。 这一日,敬嫔为贺八福晋镝子满月,特意请了恩典,在宝华殿内办了场宴。太后娘娘作为曾祖辈的老祖宗,自然要送了赏去。 这一遭,太后便遣了姝菡出门。因怕她迷路,又叫了粗使的铃儿同往。 姝菡之前也有机会外出,皆被她找借口拒了:一是心有杂念想借着抄经静下心来想想往后,再则,也怕出门撞见不该见的人。 这一回,却不好推。 汀兰听说自己又换了主子伺候,已经先后托人捎来两封信,外带两朵宫花。 姝菡回信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却没想好能找了谁托,关键是还想给汀兰带去几本自己备下的字帖,再捎带上几只新得的云毫笔。 东西算不得贵重,但不好假手他人。 于是,在寿康宫躲了这些时日,姝菡终于还是带着铃儿出了门,主子的赏让铃儿端着,给汀兰的回信和还礼只装了个包袱拎在手里。 铃儿是个活泼话多的,一路上叽叽喳喳,姝菡偶尔应她,她也不恼。 走到半路,铃儿突然惊呼:“菡儿姐姐,我的腰牌不见了。” 姝菡低头一看,她出门时挂在腰间的木牌果然不在了。 宫里人多且冗杂,这木牌好比是人的另一张脸,寻常过禁制或宫门,便以此物为证。 不能顺利通行是小,被人捡到冒用犯了错可是要数罪并罚的。 姝菡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先安抚她:“铃儿先莫急,许是方才走的急掉在路上了,我们往回去仔细找一找。” 两个人便原路返身,姝菡在前,铃儿跟在后头。 刚拐进方才途经的一处小花园,姝菡便见着一个穿着亲王吉服的高大身影独自坐在门口的八角亭中侧对着自己。 姝菡下意识扭头就跑,却正撞上身后急行过来捧着托盘的铃儿。 两个人瞬间碰了个仰倒,而托盘上水润滴翠的一整块翡翠如意,立时碎作了两截。 再一抬眼,亭子里的那位爷已经走到近前:“还敢躲?” 第36章 【拒】 姝菡仍坐在地上, 手掌下头隐约有些黏腻,待意识到是被碎石划出了口子, 方觉一跳一跳地疼, 连着心也噗通噗通不得安生。 身旁铃儿已跪下问过安,姝菡半仰半躺的一身狼狈,又伤了手, 起身的动作便没那么利索。 等勉强跪直, 还不及磕头,安亲王已经朝着铃儿吩咐:“你先下去。” 铃儿应声是,老实起身, 直至退出这座园子。 姝菡被留下单独应对这位爷,瞬间僵硬了脊背, 只低头死盯着烂在眼前的碎琼残绿,越是压抑, 越是连气息都喘不匀净。 “哑巴了不成?” 姝菡听得分明, 这位爷恐怕此刻心情不甚好,又隐约从他身上闻到些酒气,便规矩叩安:“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亲王见她会错意, 努力压着火气,缓声又问了一遍:“方才见了我,躲什么?” 姝菡真心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就好比有人强给了一巴掌,还让你想方设法奉承说他打得有道理,且自己受着也欢喜。 可她既没有化险为夷的急智, 也做不来样子曲意逢迎,索性只将头埋得更低。 安亲王素来不是个脾气好的,上回在长春宮已经见识过她的哏劲儿。 他一把从地上拉起这个遇了事只知道装熊的蠢相女人,暗想她和当年的狡黠少女当真不似同一个人,又很想掀开她的乌龟壳子瞧瞧,会不会是藏匿得太深。 “嘶……”被强扯动的手心刮擦过地面,姝菡瞬时疼得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主子面前没放肆的余地,便强忍着泪意又往回吞。 安亲王这才发现她伤了手,遂把人放开,也不再迫她答话。 姝菡站直了,仍不抬头。 她束着手,由着血珠顺着葱节似的指头慢慢滴,等在指头尖汇聚的多了,只啪嗒一声溅上她石青段子面的花盆底,转眼晕成了血花儿。 她自是察觉了,仍一动没动,如果换在别人身上,当真要赞上一声好规矩。 安亲王虽不像去了的二哥久经沙场,血却没少见。 想他当初在刑部历练那两年,当场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刑犯就不在少数,那才叫一个血腥,便是他自己也偶有习武带着的伤。 今日不知怎的,却觉得眼前那珠红,再趁着凝脂般纤巧的柔荑,当真分外刺眼。 “小邓子。”他沉哑的音色响起。 不远处,小邓子闻声打树丛后小跑着过来周应。 “奴才在。” “找截布给她。” 小邓子偷偷抬眼看了看安亲王的神色,又看向身边滴着血却木头人一样的宫女,有些犯难。 身上倒是备着绢布巾子,可那是给主子爷预备擦脸用的。 安亲王看一个两个都这吞吐扭捏样,火气渐大:“你也聋了不成?” -- 第50页 把方才不答话的姝菡一并骂了进去。 小邓子哪敢再请他示下,只慌忙从袖袋里掏出块荼白色绢布捧在手里,顿了一下,见主子没呵斥阻止的意思,这才转身给姝菡递过去。 姝菡这时候也有些回过味来。 她方才被拽起来,经过番拉扯,此时已经确定这位爷饮了酒,那冲鼻的醇香气泽,连他身上常熏的檀香都盖不下去。 他讲道理时,已经恁吓人,眼下万万不能触怒。 再凭心揣测,估摸着这位爷就是个犟毛驴子,且眼下不知从哪憋着股火,她不能再斨茬儿犯浑,还是要顺着毛撸,遂决定先服个软。 “谢王爷体恤。”姝菡边说边接过绢布,又转向小邓子道谢:“劳烦邓公公了。” 安亲王情绪稍定,只挥挥手,小邓子又没声没息退远了,继续在树后站他的人桩子。 姝菡伤的是右手,又刚好是虎口的位置,她一边用左手把绢布往伤口上缠,一边愁眉不展。 顶担心的,是这两日经文恐抄不成了,不知道诗雯的的梵文练得如何,能不能先顶上几天? 看在安亲王眼中,还当她是嫌疼。 顿觉这女人真是娇气,那么丁点伤,血都没流几滴,还一副雨带春愁的做派。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后院里的那些个福晋、格格们还不都似纸扎的一样,寻常淋个雨吹个风都歇利地闹个人尽皆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较而言,这女人算得上隐忍了。 姝菡不知安亲王对自己的腹诽,她匆忙裹住伤口,见安亲王没有继续问话,便蹲下身去拣断在地上的翡翠如意。 头顶上又有了声音:“回去准备怎么交待?” 姝菡听这语气,意会为他是在关心?还是认下这东西或多或少是因他才摔的? 她想了想道:“东西折在奴婢手里,自然由奴婢禀明主子领罚。” 便是想一个人担下。 安亲王眉头拧上:“损毁御赐之物,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姝菡方才只想着,以太后对自己的恩宠,顶多小惩大诫,或是直接赦了。 经安亲王一提,这会方意识到,这东西自出了寿康宮的大门,便不是在内库里堆着的普通物件了。 便是太后不动怒,身后尚且有礼法、规矩在那立着。 “奴婢依稀记着,损毁御赐之物当罚杖责四十,再撵去辛者库,却不知,这板子是由了慎刑司的大人们发落还是由着各宮里自行处置?” 一副已准备好领罚的口气。 安亲王已经被她这一根筋的直肠子气到肝儿颤了。 还慎刑司?就她那小身板,只十板子下去,就能去了她半条命,且还是执刑的人手下留情。 “小邓子,小邓子!” 听见主子爷又一次气急败坏唤人,小邓子赶忙跑过来:“奴才在。”余光却瞄向一边尚且不自知为何惹恼了自家王爷的宫女,心里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埋怨。 安亲王不再理会让他头疼的元凶,只指着那两截断开的翡翠:“拿上我的腰牌,去长春宫里寻个差不离的过来。母妃若问起,便说是我有急用。” 小邓子赶忙领命,刚走出几步,又被安亲王叫住。 “做的隐密点,别惊动旁人。” 说完还用了个鄙夷的眼色看了眼一脸错愕的罪魁祸首。 小邓子忙说:“奴才省得了。”顿了顿,看安亲王没有额外的吩咐,这才抬腿往长春宫的方向急急去。 姝菡眉头更皱巴,一是没想到安亲王会为了自己破例网开一面,一是觉得这恩她生受不起。 无人知道,她在寿康宮里躲这位爷足有半个多月,今日千算万算,尽捡着背静地界走,没想到还是撞上。 这还不算,继上次听墙角被安亲王赦了,这次眼看又要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姝菡自幼受诗书礼教熏陶,后来又在市井中流离了两年,知道便是坊间升斗小民,尚且讲究个礼尚往来、知恩图报。 她既受了恩,又欠着情,焉有不报偿的道理? 可她现在又能拿什么还?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她一个孤拐奴才秧子便更不值钱,抵给人家也未必稀罕。 唯一有值得被人觊觎的,便是太后给的那份包容慈爱。 她却不能以此作为交换,这也是她为人子为人仆的底线。 她很难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安亲王挟恩以报,让她利用太后的这点怜悯体恤做些有违本心的事情,她到时该如何自处? 以己身一死换了身后太平吗? 那不存在。 凭着和这位喜怒不定的掌权皇子为数不多却足够惊心动魄的几次相处推断,姝菡深感,自己便是死了,安亲王也绝不会放过她存世的“亲人”,说不定还要连带着把彼时入土的自己再掀出来挫骨扬灰。 …… 安亲王就这么看着姝菡在眼前低头沉思,甚至隐约感觉她正在内心交战。 他平时不喜人聒噪,尤其是女人。 可眼前这个,此刻又太过沉静了。 安亲王只当她为了打碎翡翠如意的事情纠结。 “你无须担心,这赏出去的东西,除非原主敕令要回,旁人再难留意。待宴席后东西归了老八的府库,下次再见天日早不知是什么年月。” 于安亲王而言,这些话已经是放低了架子,也极尽耐心。 -- 第51页 姝菡却苦笑,她如何受得起。“多谢王爷援手,您的深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若哪一日,您用得上,奴婢愿意拼了这性命不要,换您一夕安枕……” 安亲王平日算得上是个冷情的人,今日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心里一些模糊的私念便蠢蠢欲动。 他也不是今日才勘破,眼前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女人,在自己心里,确有些特别。 安亲王打断了宣誓着忠心的姝菡,直接执起她缠上绢布的那只手:“我知你在思虑些什么。我以我爱新觉罗的姓氏保证,绝不会迫了你做些伤天害理之事。等过了五月,我便想办法将你接回来……长春宫也好,安亲王府也好,总有你一处容身之所。” 姝菡先时低着头,等安亲王一番自以为体恤至极的允诺出口,她惊恐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 她连退了几步:“不……” 安亲王又逼近,“是我错认了不曾?我以为,你心里并没有小九。” 姝菡唇齿翕动了一下,复又咬牙:“和贝勒爷无关。”“是奴婢,没这个福分。” 安亲王的手尚僵在当空,看眼前的女人梗着脖子跪在身前。 他活了二十几载,还是头遭自己开口讨个女人欢心,且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 眼下就这么被她斩钉截铁的拒了……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风起了,院子里静得可怕。 安亲王血气酒气皆散,脑袋澄净了,眼神也冷下来。 姝菡受不住这样骇人的气势,强撑着拾起身侧托盘:“请容奴婢先行告退。” 安亲王一脚踢翻那木器,连着上头的翡翠再次跌落在石头甬道上,四分五裂了去。 千般恼万种恨只在唇齿间生生凝冷。 “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徽徽:方才见了我,躲什么? 菡菡:你见过哪只兔子碰上大野狼,不跑? 第37章 【来日方长】 不用过脑子想, 姝菡也知,安亲王这一个滚字, 定是带着杀之而后快的心境才从牙根里挤出来的。 这一声怒气落地, 自带着雷霆万钧,她却感胸腔子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反而落回了原处,终得解脱。 虽是被当头喝骂了, 姝菡心下如蒙大赦。 她也无暇再去顾及失了翡翠如意该如何回寿康宮复命, 只强撑起酸软骨肱踉跄几步,逃也般地奔着园子北边某个显眼的角门跑去,恨不能把压顶的风狂雨骤悉数甩个干干净净。 浑浑噩噩七拐八拐, 也不知跑了多远,远到后面的几座大殿已经变作茂密树丛掩映下的一道虚影, 而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索命。她这才靠在一棵梁柱般粗细的油桐树上大口喘着粗气。 硬挺着的身子骨卸了力,脑子也早乱成一团, 似一蓖麻线纠缠不清。 她早过了无知者无畏的懵懂年纪, 又是经历过家门巨变的畸零人,怎么会听不懂安亲王话里话外的纳娶之意? 按说,他一个皇子, 又是亲王之尊,说不得日后还会再进一步,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便是在长春宫时,他但凡透出个意思,都不需当面挑明,贤妃连眼皮都不会眨便会把她即刻送去他府中, 连顶轿子都不用,顷刻就能定下她的终身。 可他偏没有,他放了自己去寿康宮。 今日缝上,他不但放下身份开了金口,还难能可贵放低姿态说出一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话来。 若换做别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只怕早就欢天喜地感激涕零,还要叩谢他大恩。 便是自己,纵是对他的通融包庇没生出以身相许的情意,但为了大局和情势着想,也理当假做感恩戴德,再欲迎还拒应下,这才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上上策。 但她实是做不到。 母亲生她养她,父亲又谆谆教化,她虽苟活,却也负着费氏一族上百年风光霁月的傲骨,难道因着身世坎坷卑微,为求一世荣华无忧,就得砸断骨头自贱其身予人做个唯唯诺诺的妾? 况且,还是那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谁在里面?别装神弄鬼的,还不出来?” 姝菡正在此间胡思乱想,冷不防闻听外头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声音。 她方才慌不择路,只据了树木的影子知道是往东北向行了一段,却拿不准确切进到那处殿室的界限。 外面的人又提着嗓子问了一遍,姝菡整了整一身凌乱,这才应声往外去。 绕过片秃枝果木,前方倏忽开阔许多,景象却和东西六宫雕梁画栋的景致有些格格不入。 斑驳的红墙上爬满青绿老苔,丛生的枯草从屋顶的残破瓦片中探出,一个穿素服的宫装女子正站在一口水井边,她脚边放着个担水的木桶,铁皮箍子卷了刃露出朽木的糟烂瓤子…… 那宮人正在打量姝菡,姝菡也在看她:看年纪,总有四十岁上下,看装束是个粗使的宫人,身上的宫衣虽整洁却已经洗的泛黄。 姝菡不免疑心,难道自己竟不小心走到了冷宫的地界?但方位又似乎对不上。 对方不等她想明白已经率先发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处?” 姝菡上前告了个恼:“这位姑姑好,我是寿康宫的宫女,本来领了差事出门,此刻却不慎迷了路,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寿康宫又在哪个方向?” -- 第52页 那宫人窥了眼姝菡的腰牌,信了大半,只好言劝她:“这里是绛雪轩,你既是寿康宫的人,怎么会闯到这儿来了,趁着没人发现,赶快回去吧。” 如果姝菡只是个初入宫禁的普通宫女,定会好奇问上一声绛雪轩是什么所在,又为何不许人靠近。 可这三个字入得她耳,便如芒刺在背勾起她少时的一些回忆。 她当真蠢笨。看到这里人迹罕至,到处是枯枝残叶,又是这么个方位,她竟一点没往正解上想。 这回也不用人指路,她辞谢了那位姑姑,便欲直接顺着西边的小路向南回。 那宫女却在她走出几步后叫住了她:“敢问这位姑娘,可认识寿康宮里伺候的烛薇?” 姝菡转过身,复又仔细看了眼那宫人,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却不打算对她剖白身世。 “这位姑姑,你方才说的是谁?我新来寿康宮伺候,倒没见过。” 那人又连连摇头:“许是,许是我弄岔了。姑娘快回吧,这里不能久留。” 姝菡朝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复又转身寻路。 002 姝菡知道这处绛雪轩,还是年少时听她母亲私下里同她讲起。目的,大概是个引以为戒的意思。 说起来,在数十年前,这处绛雪轩连同它当时的主人,也曾是个传奇的所在。 时年里面住着的,是个汉家女,在未入宫前乳名唤作茉儿,曾是前朝大儒齐审聪的嫡长孙女。 茉儿姑娘最初是因为德容兼修才作为官女子被选进宫中的,且初时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虽她没有正经的品阶,却有着御前行走的殊荣,很得主子们信重。 那时候,当今天子旻裕亲政不久,正是意气风发大展抱负的年纪。他纳了汉人大臣孙世杰的谏言,大肆擢选汉人入朝为官,同时也选入了不少汉家女充入后宫,以便向世人昭显大清立国的皇恩浩荡和天子意欲大同的决心。 齐家这位女官便是其中的表率,且常替了太皇太后去三大殿传话问安。 一个是胸有丘壑的少年天子,一个是诗书满腹的御前女官,不过半载,这位齐茉儿姑娘,便被抬举封了齐贵人,直接住进了离乾清宫不远的绛雪轩。 本应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好姻缘,可惜好景不长。 天子心折于这位齐贵人的才华美貌,对她异常迷恋,半年里椒房独宠不算,有次酒后失言,竟要为她罢黜后宫。 以皇后为首的六宫粉黛对这位身份特殊的异类早就看不顺眼,以惑乱君王为由将官司打到了太皇太后驾前。 太皇太后盛怒下便斥责了彼时已经身怀六甲的齐贵人,并让她在慈宁宫的青砖上罚跪。 等到皇帝下朝赶来,她腹中的孩子早保不住。 皇帝自责非常,沉痛之下为此罢朝三日。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十数载,其根基远不是一个刚刚亲政的傀儡皇帝可比。她甚至当着皇帝的面召来了诸位顾命大臣,拟好了废帝的旨意就差盖上玺印。 在女人和江山之间,皇帝终于妥协,选了后者,自此再没踏进绛雪轩的院墙。 那齐茉儿先时还带着幻想,拖着衰败的身子硬挨了两年,却只等来了宫中几位皇子皇女诞生的喜信。于是,于某个初秋的清早,她一把火焚了从前皇帝写给她的诗句,自戕在绛雪轩的楼阁里。 太皇太后闻听后,欲降罪诛了齐家三族,皇帝当晚亲往慈宁宫与之密谈,允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入宫,封了荣妃。 此后绛雪轩便成了宫中禁地,只余下两个旧宫人守着。 直等到太皇太后薨逝,这位齐贵人才被追封为妃,虽得了个“珍”字为悼,却因她自戕的罪责永无资格葬入皇陵,连她住过的那处,也似乎被圣人遗忘,就一直荒废下去。 这段皇家秘辛,姝菡当年听得惊心动魄,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今日途经此地,她难免替宮室的旧主唏嘘,也更加理解母亲同她讲这段秘闻的苦心。 都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世代出情种,但无情起来,又有哪个女子能够生受…… 003 转过交泰殿的后墙,总算是归入正途。 姝菡望着通向寿康宫的主街,有片刻犹豫。 那碎了的翡翠如意尚留在和安亲王偶遇的园子里,理应取了回来。便捧回个残骸,也好和太后娘娘有个交待。 管她是罚,是撵,是容情,总要见着东西才好说话。 且给汀兰带去的东西慌忙中也落在那里,虽信里没有什么秘辛,给旁人看见总归不妥。 唯一担心,是不知道安亲王此刻走了没有。 姝菡硬着头皮,顺着从寿康宫出来的原路往前行去。 边走还边打量周遭的情况,但凡见到苗头不对,便准备往回返。 行了有一会儿,终于到了地方,只是从外面看不出里面动静。 姝菡贴着半月形的门,探出头观望,倒也能直接看见先头安亲王所处的那处亭子,此刻并无人。 她壮着胆子又朝前走了几步,见周遭没什么动静,便快步往打碎翡翠的地方而去。 一旁的柳树后突地转出个人影,险些吓得姝菡立时晕厥在路上。 “菡儿姑娘,您这边来。” 姝菡崩着身子走过去:“邓公公。”扫向他身后,却没见旁的人。 -- 第53页 “姑娘无须看了,王爷此刻去了养心殿面圣,只留下咱家在此候着您。” 姝菡闻听那位煞神不在,也顾不上纠正邓公公错用了敬称,只觉得松了口气:“公公等在此处,可是有事交待?” “是,王爷让咱家在此候着姑娘,是留了两句话。” 只要他人不在,姝菡还是能够镇静自持的:“公公请讲。” “这头一句,您先时打碎的如意,不必寻了,回去也无须对旁人提起。” 姝菡想了想,听口气,安亲王虽然被拒了,仍守信替自己填上这窟窿,且听意思,也不须自己露面。 明知应该叩恩,可一个谢字太过轻慢却说不出口去,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问下去。 “这第二句呢?” “王爷他说,来日方长。” 姝菡脸上的感激瞬时僵在脸上。 再难琢磨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邓公公见姝菡脸上全然没有喜色,又凑近了一步:“按说,咱家没这个立场去劝说姑娘,也不该插手主子的事儿。但您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咱们爷几时对人这么容让过?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金銮殿上坐着的圣人,也没给王爷甩过这么狠的脸子,您回去自己掂量掂量。” 姝菡张嘴欲辩解两句,邓公公却摆了摆手。 “咱家身上还有旁的差事,须得回了。您回寿康宮候着也好,在此处等同伴也好,千万别再往左了想。若是还是想不明白,值当是咱家今日的这番话,您就没听过……” 姝菡心中五味杂陈,只把满腹心事藏匿在胸。 “谢公公提点。” 园子里风不止,姝菡的心也不静。 偏铃儿此刻腋下夹着来时的木托盘,从园子南边进来。 她面色如常来挽姝菡的胳膊:“姐姐等急了吧?我见姐姐久没回来,怕耽误了差事便先去了宝华殿,敬嫔娘娘赏了好大一锭银子给我们……” 姝菡瞥向她腰间失而复得的腰牌,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回吧,我累了。” 回去后,也再没和人提起,这一日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值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只是次日一早,案头无端出现了一只白瓷药瓶,带着淡淡的佛檀香。 第38章 【药】 “咳咳咳……” 姝菡屏住鼻息, 强咽下白瓷碗里最后一口黑稠的苦药汤子,边咳边往下压着胃肠里翻江倒海的灼烈感。 床边的豆蔻赶紧把碗接过放回床头, 回身去拍抚她瘦削脊背。 “好了好了, 顾嬷嬷说了,吃完这一剂,明日便换成川贝雪梨, 那味道便没这么冲煞人, 再吃上三日准管好。” 姝菡苦着脸去够药碗旁边事先备下的渍梅子,含了一颗在口才觉好受了些。 “我没事,就是咽的急躁了些, 这两日,真是辛苦豆蔻姐姐了。” 豆蔻失笑:“你我姐妹间道什么辛苦, 倒是你,出了趟院子, 怎么就把自己搞得那般狼狈?” 豆蔻这话问的不假, 姝菡前日领旨去宝华殿派赏回来时,确实不成样子:衣服也破了,手也伤了, 连捧出去的木托盘都磕坏了底。 太后当面问起原由,姝菡只能谎称路上不甚跌了跤,这才含混过去,连托盘坏了为何翡翠如意无恙都没敢提,幸好太后也没有深问。 本以为事情揭过,那位爷鞭长莫及, 自己总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可不想当天夜里,姝菡不知怎的,觉着身上燥热,手脚发凉。等次日私下里寻豆蔻帮忙看过,竟是烧了一宿不自知,这下也惊动了旁人。 太后原是吩咐下去请御医来的,姝菡央告再三,加上宫嬷嬷在一旁劝,这才勉强拦下,最后到底还是找了顾嬷嬷亲自悬脉。 顾嬷嬷当场给了个外寒入体、忧思郁结的结论,随后开了苦口良药,太后又把煎药送饭的差事直接给了通晓医理的豆蔻,只字不提将人外迁的话头。 姝菡知豆蔻问及那日的情状是好意关心,可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在外头被个皇子给吓唬了,只能避重就轻:“许是犯了忌讳,冲着了什么。”也算是真真的大实话。 豆蔻见她不愿多说,不再追问:“菡儿妹妹你也无须多想,这几日只好好养着,主子跟前有我们照应呢。我先去前头回话,也好让她老人家安心,等午间我再来看你。” 姝菡欲下地送送她,却被按住:“你就别折腾了,吃了药捂着发发汗,说不定晚上就能大好了。” 姝菡只好告罪,说了声“姐姐慢走。” 豆蔻一只脚已然迈过门槛,似乎想起来什么,复又转头问:“对了,我昨日见你案上摆着瓶御用的生肌膏,倒不像是顾嬷嬷调制的,隐约带着檀香气,可想想又不太对症,不知妹妹是打哪儿得来的?” 姝菡瞬时顿住,强扯出个笑回她:“我也没留意是谁放进来的,醒来时就在那处,想来是主子见我伤了手才赏的,我倒没来得及用。” 豆蔻也就不再问。“那你好好歇着,我先回了。” 待豆蔻走远了,姝菡这才披衣下地。 桌案上的白瓷药瓶还在,却换了个位置摆,果然是被动过。她连忙又去开旁边的木匣子,取出放在上层的经书,底下露出来的,是自己叠好洗净的荼白色绢布,上面的纹理还是放进去时的样子。 姝菡忖着,这东西虽寻常,但来历终归解释不清。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就把它放在太后赏回来的红木匣里,不知有没有被豆蔻瞧见,她又会不会生疑。 -- 第54页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姝菡头疼的很,复忆及邓公公那句来日方长,心下戚戚,又迫自己不再去想。 她这两日烧得迷迷瞪瞪,连做了几场梦。 今日一早醒来,依稀记得,昨夜是母亲时隔多年终于入梦,梦里正是她一脸哀伤痛惜讲起绛雪轩陨了的齐茉儿娘娘。想来是自己路过绛雪轩撞见那处的旧宫人,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醒来这半晌,姝菡回味着梦中母亲的音容笑貌,突然忆起一件顶顶要紧的大事。 母亲曾言,她离宫前留了件东西在这寿康宫里,正是那位去了的齐娘娘的旧物,因出宫前要经过数道门上的反复盘查,她担心无法将此物带出宫去,这才藏到彼时住过的屋子里,也恰是姝菡眼下住着的这一间罩房。 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更不是宫里在册的御用品。而是,那位齐娘娘生前亲笔所书的一本手稿,里面除了一些古籍评述,还有她生平最得意的百余篇辞赋诗文,以及十数篇日常琐碎的随笔,多是在孕中所述。 这本书原也不是齐娘娘所赠,而是母亲偷偷藏匿起来的,所以过不了明路。 听母亲讲,得来手稿的那一年,正逢朝廷小选,也是绛雪轩里那位齐娘娘病重之时。 她院子里一名唤做吉兰的小宫女,因见自家主子势微,便托关系另寻了门路去了旁处当差,而彼时刚入宫的母亲便被分去绛雪轩顶了她的缺儿。 而后不过半月,齐娘娘每况愈下,于自戕前命人焚毁圣人留在绛雪轩的几份御笔,连同她这些年存下的古籍和书稿,都要悉数付之一炬。 母亲便是那时捧来炭盆往里投放的宫人。 昧下这一本,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得那是当世奇女子的毕生心血,烧了可惜。 后来绛雪轩封了,宫人们被遣散,母亲凭着一手漂亮的行楷和乖巧的性子,被宫嬷嬷挑中,这才去了寿康宫伺候。 她藏书稿的时候,并没想到当日齐娘娘会死。当时也觉得后怕,却仍不舍将它毁了,往后只能将它藏得更深。 姝菡虽不知手稿中写的什么,直觉母亲秘密藏着东西,必定不止是因为钦佩那人的才华,其中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才会让母亲冒着丧命的风险。 她想到这里,顾不得规矩,先从屋里将房门闩好。 回过头来,直奔酸枝木的架子床。 她依稀记得,母亲说过,这床底有藏东西的暗格,要趴在地上往上才可寻。 姝菡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关窍,等七手八脚拆开查看,里面是空的…… 姝菡站起身,在屋内四处又环视了一周。 除非挖地三尺,不然哪里还有藏东西的地方。 无法甘心,复又回到床边查看,费了番工夫,终于被她发现端倪。 床底暗隔与上面床板之间,竟还有薄薄一层间隙,要掀开第二层板子才可见。 抽出夹板,顺手摸上去,是块防水油布。 姝菡按耐住心里的紧张,将东西取出来,又小心拨开外头包裹着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蓝色封裱的线装手稿,上面几个隽秀凌厉的字迹写着:赚杀鱼儿,却没有落款注出著书者何人。 再往下翻,果然内容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是那齐娘娘的亲笔书稿无疑。 姝菡看了看时辰,刚刚到未时。 这个时间,众人皆在前头忙着,太后也该在礼佛,应该不会有人来探病。 但是安全起见,她还是没有把闩好的房门打开。另随手取了几本医书放在手边,以便随时把手稿混藏其间。 便这样,姝菡坐在书案前,从头到尾,把这本齐娘娘的遗作通读了一遍。 竟没发现什么不妥。 难道,自己想错了? 再细细读了,除了后面几处寄情的词句透着不平和萧索,诸如“玉炉香断霜灰冷”,又或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凄凄靡靡之诉,任是谁看了,都没什么可指摘。 姝菡无法,复将手稿用油布包了,重新藏回床下暗隔,这才开了门,躺回床上阖上眼边养神边沉思。 接近午时,豆蔻照例将午膳端了来。 今日除了鸭脯和笋干两道菜,额外配了盅白腻的浓汤。 姝菡按着太后教导的养生之道,用膳前先舀了半勺汤送入口中,顿时齿颊生香,说不出的舒坦。 “豆蔻姐姐,今日这汤这么鲜,我竟没尝出是用了什么熬制的。” “也不怪你喝不出,这鲫鱼汤是御膳房的冯厨头亲自熬的,本是奉给太后主子的,主子听说你这几日轻减了许多,便特意赏了这高汤给你补补。” 姝菡惊叹:“竟是鲫鱼汤吗,我怎么一点腥气都没喝出来?”至于谢恩的话,自要留待当面说。 “冯厨头那是什么人?他凭着这道汤专门伺候圣人的灶头已经快四十年了,别说他亲自上灶,便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做的汤头也绝不会让你尝出一丝土腥气来。” 姝菡笑道:“那还真是好手艺呢……” 豆蔻又道:“不过我倒听说,他虽擅长造汤水,但唯独有一样食材不敢试炼。那食材便是大补之物鹿胎。因这事别人还专给他取了个绰号儿,叫冯九勺,意思便是说,也有一勺好汤是他做不出来的。” 姝菡听着豆蔻眉飞色舞,先时还当个热闹听,等她一席话说完,姝菡猛然被点醒。 -- 第55页 “若是那鲫鱼汤中掺和了鹿胎呢?两物可能抵消了腥气?” “怕是不能吧,不然那冯厨头不早将两样混了来做,也就不会被嘲笑冯九勺了。” 姝菡想要问的有了答案,便将话题转开:“老祖宗疼我,将这样的补汤给了我,我若不贴上几两肉膘,当真对不起她老人家的厚爱。” “菡儿妹妹确实太单薄了些,主子说了,须胖些才有福气。” 两个人又扯了几句闲,豆蔻还须去前面当差,看姝菡吃完,帮她把家什端走,又说晚间再来,这才走。 等外面的脚步声渐逝,姝菡忙趿鞋下地,又将房门牢牢闩好。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床架边,重新将那本赚杀鱼儿取了出来。 直接翻到后半本,接近尾声的地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上面某段随笔清清楚楚写着:今日心神不定,六郎宣来御医与我请脉,也没能说出个子午寅卯来,只照例开了平安方,且嘱咐近两个月多进补。然那御膳房的冯厨头越发的不尽心,今日端来的鲫鱼汤竟带着冲鼻的腥气,想着是为着腹中的麟儿所喝,便咬牙悉数咽了。只盼他日后出生是个孝顺的,知道他母亲当日为他吃得多少苦…… 姝菡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要害,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冯厨子做了一辈子汤水,从不见腥气,唯独拿鹿胎没有办法。 那么,若齐茉儿当然所服的汤中带腥,十有八九是被掺了鹿胎进去。 姝菡记得,《药经》中有言:鹿胎性温、无毒,入肝、肾、心三经,有活血、化瘀、大补精元之功效。 这么说来,那齐茉儿小产,真正原因竟不是因为被罚跪,可是能算准了她当日受罚,且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将活血的鹿胎掺入她当日补汤的幕后元凶,又会是谁? 第39章 【引火】 寿康宫里新来了一对家燕, 就将巢筑在主殿罩房的屋檐下,这几日从天不亮便叽喳地叫闹不停。 姝菡拘在房中将养多日, 门都不曾出去, 平时除了看书便是喝了药补眠,此刻听了这吵闹反倒清醒,便随手拿了本医书在灯下细读。 等天大亮了, 她用灯钎戳灭了摇摇欲坠的油火儿, 复又将印染着莲花的织纱灯罩拢好,这才又躺回被窝里佯作休息。 少时,豆蔻便敲门进来, 手里端着最后一剂汤药。 姝菡这才坐起身,互相问了好。 豆蔻从外面就看见窗下燕子忙着垒巢, 便拿前些日子掏了燕窝的铃儿揶揄。 “说不定是被铃儿那促狭鬼惊走的那一对,它们定是知道菡儿妹妹是个心善的, 才择了此处栖息。我见妹妹这两日门户闭的紧, 想来也是怕吓走了它们?” 姝菡半答半隐:“若真是那一对,可真不敢撵了去,若它们失了这一处巢穴, 再择新所怕是要呕了心血,那才是罪过。” 豆蔻似有所悟跟着点点头:“难怪咱们主子坚决不用活物入药,便是燕窝都不肯用血燕,原是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妹妹所言倒应了她老人家所想。” 姝菡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润肺降燥的川贝雪梨,一饮而尽。。 待将碗重新放回木托, 才发现豆蔻腰间挂着的腰牌和平日用的不同,竟是太后颁旨用的那一块。 “豆蔻姐姐这是领了差事出门?” “嗯,昨儿个顾嬷嬷说要替主子配了下个月的滋补丸药,宫嬷嬷今日着我去太医局借了主子近三个月的医案出来,也好让顾嬷嬷辩症制方。 姝菡本是好奇随口一问,听到这个答案,眼睛瞬时一亮。 “姐姐可否带我同去?” 豆蔻疑惑:“你才刚好,就想出去闹腾?我可不敢应你。” 姝菡忙解释:“我已大好了,且这几日在屋子里也憋闷的很,姐姐便带着我出去松泛松泛,正好同去看看顾嬷嬷和灵芝妹妹,她们这几日为了我也是操劳不少。” 豆蔻犹豫,“待我禀了宫嬷嬷再说吧。” “那姐姐在前面稍待我片刻,我梳洗了就去寻你找嬷嬷说项。” 豆蔻虽不知道姝菡因何非要走这一趟,还是应允。 两刻钟后,姝菡如愿跟在豆蔻身后出了门,她袖子里藏了张纸笺,写了两个大致的时间,一会儿就要用到。 其实,对于姝菡而言,出门便意味着风险,她实不知在哪一处会撞见被她触怒的安亲王。 但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此去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启泰十二年到启泰十三年间,太医局里存档的医案。 医案这东西,自来都是由太医院里专门的吏目管着,寻常人别说借出来,便是想要查看都是禁忌。 尤其是皇帝的医案,更是轻易不能示人,太后和后妃们的差着一层,也要对应了身份才借的出。 姝菡知道今日机会难得,才如此冒进。 自两日前读过齐娘娘生前的书稿,姝菡便疑心她小产前遭人暗算误食了鹿胎,据蛛丝马迹所指,姝菡有个大胆的设想。 眼看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却缺失了其中重要一环,即是这鹿胎的来历。此番便要着落在那段时间的医案上头。 太医局管着这一摊的吏目有两人,一个姓史,一个姓云,其中史为主,云为副。 今日豆蔻和姝菡去时,两人中只有一人当值,便是年纪稍年轻的云吏目。他做这个差使也有三年,自是识得豆蔻,姝菡虽和他不熟,但做医女时偶尔也和他打过交道。 -- 第56页 云吏目听说她们要调阅太后的医案,先是照例验看了腰牌,然后便带着两人进了储藏着医案和各类医典的后院。 他进院后顺手打里面扣好了门闩,只因另一个同僚生病告了假,门上无人看守,而医案眼下放的杂乱,怕一时不好翻找,关了门省得旁人趁乱溜进来。 此处收藏着本朝开国以来所有的医案和前人的医学著术,因三日前刚经过翻建,眼下还有很多装订好的书册临时摞在房门边的条案上来不及上架。 “实是对不住,这两日人手不足,正忙乱,昨日才归置好圣上的那部分医案,余下来不及细致整理,等会儿恐要费些功夫。” 豆蔻忙说:“不打紧的,大人慢慢寻,如此倒是我们给您添乱了。” 云吏目忙说:“不敢,不敢,两位姑娘也是领了主子的令办差,某自当尽力。” 姝菡望了眼前数排高架,转而好心道:“若云大人信得过,不如指了大致方位,我们姐妹一起跟着找找?” 对方有片刻犹豫,可想到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卷牍,加上这两人算是信得过的旧识,便指着靠南墙深处的几排高架:“应是在那左近,上头皆是太后她老人家和各位主子娘娘的脉案和药案。若此处没有,便是被史大人放在了后面新辟出来的房间,那处却不好让两位过去。” 姝菡明白,里间陈列的恐怕是圣人的医卷,那才是真正要紧的,除了皇帝的敕令,无人可调阅,所以云大人才分为谨慎。 “我和姐姐便在外间先寻吧。” 豆蔻看了姝菡一眼,随即应了声好,那位云大人则转身去了里间分头找。 豆蔻择了靠墙最末一排翻找,姝菡自要和她避开,便从次一趟开始。 她惯常读书,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着卷脊上的注记,片刻便叨见了自己想要找的其中一册。 听着身后有沙沙的书册翻动声,姝菡回过头勘了一眼,视线果然被堆积在架子上的书册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小心取下那本标注着昭宪仁皇后的蓝色卷宗,便是今上已经过身多年的那位元后,也是当今太子生母的那一册。 姝菡此时很是庆幸,以往散录的诊视记述都是按了时序装订,她很快便翻到了启泰十三年四月那几页,里面清楚记载了某位罗姓太医为已逝先皇后请脉的全部细节。 看上去,倒像是平常的平安脉,一切体征无异,只开了助眠的花草茶。 姝菡不死心,又继续往前多翻了数个月,均没发现鹿胎的用药记录。 这实在令人很意外。 按姝菡先前推算,齐娘娘的鹿胎,十有八九是皇后着人混进去的。但此物并非寻常人可用,非一宫主位不可得,且并非是药局常备药物,所以无论是从动机、能力,以及后面发生的罚跪事端看去,都属这位嫌疑最大…… 姝菡本以为,此番定能从皇后医案的药方里找到这味鹿胎,却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医案有着彼时院判的私印,应是做不了假,用药和脉象也是对症的,一切看似毫无破绽。 如果非说有什么反常,便是前边一个月,皇后连续请了两次平安脉,且中间一次连个养生的太平方子都没开。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姝菡没拿到撑起自己猜测的实证,不觉大失所望。 放下这疑惑,她复又去找另一本。 也没费太大工夫,只在同一架子的最底层,且似久无人问津,上面甚至落满了灰。 那是一本卷脊写着珍妃的书册,可能都无法称之为书册,目测不过十几页,似她短暂的人生一般轻薄。 和昭宪仁皇后那一册相同,卷宗里的封号已经圈上了黑色边框,是薨逝者和在世之人的区别。 姝菡从启泰十二年腊月开始翻起,果然见太医诊出喜脉的记述,上面是初次诊出时年的齐贵人裔龙在怀,另详具保胎的避忌和药方,尤其反复强调:前几月备孕所用的鹿胎须马上停了。 姝菡更加迷惑:按说,以齐娘娘当时的位份,是没有资格用鹿胎的,这药方能过了明路写在医案里,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的金口盛恩,当时这位汉家女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难道说,是因她此前服用了过量鹿胎,才遗祸自身?姝菡不禁进入了自我怀疑。 不对。 她小产那日的随笔里,明明写着冯御厨所制的鲫鱼汤带着腥气,这一点再错不了。 那这鹿胎,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线索似乎断了。 带着这疑问,姝菡将两册医案放回原处,另换了一行书架去找太后娘娘的那份。 又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云吏目手捧着厚实的书册,一边走一边召唤:“两位姑娘无须寻了,某已在里间找到了。 姝菡闻声走了出去,豆蔻稍后也跟过来。 两个人在外间做了登记,又道过谢,便带着医案去寻顾嬷嬷。 膳药间院子里,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开了门,原来是顾嬷嬷又添了帮手。 而顾嬷嬷此刻正带着灵芝在院子里头忙做一团。 “豆蔻和菡儿回来了?你们先在里屋稍微坐片刻,我正急着炮制给贤、淑两位娘娘的鹿胎膏,一时半刻腾不开手…… 姝菡福至心灵般被点醒:原来竟是鹿胎膏!到此为止,这一切旧事终于穿连上了。 -- 第57页 鹿胎膏作为后宫妃嫔的滋补佳品,自前朝始,已经在宫廷风靡数百年,到了本朝,尤其受到龙兴于北地的皇族们追捧,且它历来不是作为药品归入太医局管制。 然而此物有活血的功效,每次宫妃们在进补前,须请了平安脉,确认没有孕兆方可食用,这也是很早便定下的规矩。 中宫那次不寻常的请脉,想来就是因为接下来要服用鹿胎膏的缘故。 太医局突然诊脉,却连个太平方都没有开,也更加印证了这种可能,缘是怕冲抵了鹿胎的功效。 这鹿胎膏的来历和去向,也是有迹可循的,虽不会列入诸位主子们的独册医案,但也会记录在专门的采买领用账目里,内务府另有备案。 姝菡为难,要想把手伸得更长,就没那么简单,除非拉了太后娘娘入局,否则想要深入去查,再不可能。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枕。 清早,姝菡还没睁眼,便听见外头不同往日的喧闹。 她还没正式销假当值,也就没应卯,待穿戴好了,欲去前头给老祖宗问安,却被门口守着的豆蔻拉住了衣角。 “妹妹慢着些,万岁爷正在里头呢,诸位主子们明日要去木兰围场行猎,这几日都不在京城,万岁爷遂带了众位王爷贝勒爷们来给主子问安,你若没有大事要禀,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姝菡怔忪了一瞬,天子竟在里面? 她将袖底拳头紧握,似是下了很大决心:“除了万岁爷,都有哪几位主子在前头?” “我方才帮着优昙姐姐进屋奉茶的时候,见里面除了头顶那三位爷,余下的倒是都来全了。” 便是说,太子、英亲王和安亲王都不在。 姝菡不再多问,一言不发回了罩房。 将那本赚杀鱼儿握紧在手,她又将旧年里母亲从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收进腰间荷包。 姝菡不免自嘲,她今日便要赴死,可见这灵符管不了用。那盛名在外的泓一大和尚原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 也罢,若能拉了那位残暴不仁的太子下马,她纵身死,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姝菡绕过宫人们侯旨的堂屋,只手握着手稿,立在圣驾回乾清宫必经的主道上。 脑海里思量,是将东西呈上去便触柱,还是留个活口再把太子的恶行狠狠咬上一口。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横空而来,打断她全部臆想。 “你在此处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对了,是徽大猪蹄子本尊没错了。 第40章 【救赎】 姝菡幼时自四岁便开蒙, 五岁始习字。 她临过最多的帖,并不是闺中训诫, 也并非诗书词赋、经史子集。 案头经年累月用墨汁浸染的厚重书册, 是一部又一部晦涩难懂的佛经,上头一字一句,皆是母亲用心节选摘列。 她那时候虽天真懵懂, 难解其中奥义, 但时常听母亲说:经文里头有大智慧、大境界、大慈悲。 此后抄得多了,便也从那字里行间悟出些稚童也可参透的浅显道理来。 待成年后细品,方知所言皆是因果二字。 《涅槃经》中有云: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便是劝着人多施善行,勿造恶业, 如是方能种善因、结善果,不然现世不报, 来世也必遭反噬。 道理姝菡虽懂, 却是直到今日才有些信了这因果之说。 否则,她在世十六载,未曾有一日作恶, 如果不是因着前世业障的果报,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犯在这位煞神安亲王的手中?就连离世前都要再撞上一面。 想到这里,姝菡攥紧了手中书稿,并不跪下行礼,也不回头睬身后发问之人。 用不了一会儿,她就要亲手将这部齐茉儿娘娘的遗作呈到圣人跟前。 无论圣人愿不愿意剥茧抽丝找到害死昔日挚爱宠妃的真正死因和幕后元凶, 进而罢黜东宫,但对于怀着叵测用心呈上书稿的始作俑者,他便是为了皇家体面,也断不会再留着自己小命。 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在意他安亲王的喜怒。 姝菡冥想之际,安亲王已负手立在她面前。本是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模样,待看清姝菡此刻满脸慷慨决绝的凛然之势,终归察觉出她的反常。 再低头往下看,她手里握着一本约莫两指厚的书册,因日久年深纸张的色泽早已泛黄。 “手里拿的是何物?” 姝菡原想着,安亲王晚来,必定急着去里面给皇帝和太后问安,未必有空和她消磨耽搁。 没想到他会过问这要紧之物,权宜之下遂答:“是本诗文,想托了八贝勒的小太监捎去给宝华殿的宫女汀兰。”上次给汀兰的信是铃儿送过去的,想来安亲王必定知道,刚好此时用来搪塞。 安亲王却不信:“拿来我看看。” 姝菡推脱:“万岁爷并诸位王爷贝勒爷均在里面,奴婢不敢耽搁王爷的正事。” 安亲王疑心更重,在姝菡的惊呼声中劈手夺过她手中紧握的、那本题曰赚杀鱼儿的手稿。 姝菡一时间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他并看不出其中的不妥。 安亲王粗粗翻阅了前头几页,所作尚属正常,不过是一些典籍的注解评述;再往后看,是近百首辞赋,笔触像是出自个女人之手,确属上上之作;等翻看到最后几页,随处可见“六郎”“绛雪轩”的字眼,他终于知道,姝菡因何一脸冷峻,那是赴死的决然。 -- 第58页 而这本书稿,不止是扳倒东宫一脉的秘钥,更是夺人性命的无情锋刃。 安亲王合上书页,额头的青筋迸起,手上力道过猛,攥着书册的指节几无血色。 如果此刻姝菡抬头看他,定会发现他的情绪早已出离愤怒。 安亲王用闲着的那一只手指向低头不语的女人。“你这个……” 也不知后面是想骂句蠢货,还是什么,总之准不是好话。 却还顾忌着里面随时会出来的圣人。 他压下心头的怒火,将书册在自己的怀里收放妥帖,只转身吩咐随行的小邓子:“带她出去,躲得远一些。” 说完朝着门内走去,再不看惹怒他的那人。 可不过两步,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要是一会儿我伴圣驾出来还看见她在此处,便摘了你全家的脑袋。”表面是对着小邓子发狠,实际何尝不是冲着姝菡而去。 小邓子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样的旨,知道他主子是个言出必行的,吓得立时去央求仍立在砖道上的正主。 “菡儿姑娘,菡儿祖宗!求您给条活路吧。您要是犟在这里,咱家在禁城外上至七旬的祖母,下至总角的甥儿,俱要给您陪葬了。”说完,竟是噗通一声跪在当场。 姝菡此刻像是个强撑不过的提线人偶,也随着安亲王的离去瘫坐在地,甚至已经无暇顾及邓公公给她叩头有多么于理不合。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齐茉儿的书稿失了,扳倒太子的唯一机会便没了。她怎么会如此无用…… 小邓子看姝菡失魂落魄的样子,见左右并无旁人,赶忙把人搀起来,也顾不得后面会不会惹了她不快,只半拖半扶把人往寿康宮的门外带。 门上的人见了这个架势,哪能不拦着。 小邓子无法,只得晾出他主子安亲王的腰牌:“长春宫贤妃娘娘有件要紧的东西找不见了,想着之前是菡儿姑娘走前归置的,咱家奉了王爷的令,带姑娘回长春宫回个话,等贤妃娘娘问清楚了,咱家再亲自把姑娘囫囵个儿的送回来。” 门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这菡儿姑娘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且拿不准长春宫的贤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敢应声。 姝菡这时已经缓过来大半,也知邓公公不过听差办事,何必为难他。 “我随了邓公公去去就回,若太后主子问起来,便说我回来后亲自向她老人家解释。” 这才顺利出了寿康宮的大门。 002 邓公公带着姝菡向北行了一段,见已偏离了圣上归銮的正途,这才找了处亭子候着。 也不敢再多说话。 上次他劝过一回,看来这位菡儿姑娘是一丁点也没听进去,不然也不会让主子爷动了那么大火气。 他索性把人放在亭子里独个儿坐着发呆,自己却站在亭子外头。 也就两刻钟的光景,小邓子在心里把身后坐着的姝菡骂上了十七八个来回的工夫。一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爷从岔路上过来。 他忙拎着袍子麻溜地迎上去。 安亲王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亭子里坐着的人过去。 姝菡自然也看见了,却仍没起身,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头。 安亲王没计较,撩起袍子坐到她对面的石凳子上。 小邓子欲把自己的袍子给他垫上,却听到安亲王的吩咐:“你去路口望着,见了小九,就说让他先回阿哥所,我待晚些再去找他。” “嗻。”小邓子退出去,把空间让给随时可能擦出火星儿的两人,不知该担忧还是庆幸。 姝菡仍似个木头人一般,没有动作。 待小邓子走远,安亲王方说了话,用着比方才平和许多的口吻:“知道那本手稿是谁的?” 姝菡答:“知道。” “呈上去想做什么?” “算是物归原主吧,那里头也有圣人的诗,虽然只占了一篇……万许万岁爷高兴,赏了我出宫……” “编,继续往下编。”安亲王信她才有鬼。 姝菡咬了咬牙,见安亲王此时没有降罪的意思,且按常理推算,太子若倒了,于他应是更有利才对,遂壮着胆子恳求:“这物件对王爷既无大用处,可否将它还给奴婢,不管日后奴婢因这册子捅出多大的娄子,绝不会攀扯上王爷您和贤主子。” 安亲王听了这话,顿时气得站起身,转眼工夫,已经在她咫尺掐上她的下巴。 “敢情这亭子里的凉风还没把你吹透?就那么急着寻死?好,好的很,皇阿玛应没走远,你就拿着这册子追上去,说里头藏着绛雪轩那位的真正死因,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真有这么硬。” 说完,将怀里的书稿拍在汉白玉的石桌上。 姝菡挺直了背,头一回这么实心实意跪下给他磕了个响头。 拿起那千斤重的册子,头也不回朝外迈腿。 “你可想清楚了,便是圣人信了这物件的来历,你也躲不过一个千刀万剐。那位是怎么死的不重要,幕后真凶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去揭他老人家心里的那道伤疤。管她齐妃是死于太皇太后之手,抑或是皇后之手,你可别忘了,在那之前,让她真正心死的,是圣人的薄情寡义,弃之如敝履。她弥留之际尚要拼着自戕也不和圣人合葬,这根刺你索性一并拔出了算。” -- 第59页 姝菡没想到,安亲王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一时间顿下了脚步。 安亲王再接再厉:“不过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待你死后,你生前同族血亲、友邻故旧,甚至扯不上关系的潜在同党,都要步了你的后尘,可惜你是没有那一天,活着见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拿不准安亲王是不是在蒙她。 “太后娘娘,总会眷顾一二的……” “你这时候还想指靠着老祖宗?老祖宗不被你气得风疾复发就算天幸了。退一步讲,真到了那时,宮嬷嬷自然会想办法把事情瞒得风雨不透,等一切落定,那些人的坟头早就遍布了青蒿。 姝菡似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线生机,扶着八角亭的梁柱慢慢滑向石阶。 为了报仇,便要抵上无辜旁人的命,那她和那些手握利刃伤人的歹徒,又有何分别。 轰隆隆,天空一声雷鸣,姝菡阖了眼,复又起身,顺着渐渐湿润的青石小路往前行去,似游魂般漫无目的。 安亲王弯腰从地上拾起被姝菡落在地上的书册,收进袖袋。 他抬头看了看转瞬暗下来的天,缓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徽徽:你从来只疑我是你前世的业障,焉知我不是你此生救赎的微光? ************** 滴碎荷声、赚杀鱼儿两句都出自王夫之的清平乐·咏雨(下附全文) 清平乐·咏雨 作者:王夫之 (清) 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进,滴碎荷声千顷。 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释义(参照baidu注释,可能有讹误): 归巢的鸟雀唱响空漾灰暗的天际,阻断了通往故国的归路。 雨自顾酣畅地淋在岸边杨柳树上,凝聚成珠泪一颗一颗滴碎在池塘,哪肯理会打破了满池风荷的宁静。 鱼儿们随波逐流,疑那雨滴是投喂的哺食,浮游于水面争相接喋,状似覆在清澈池塘上的满目浮萍。 在这遮天蔽日的苍茫云海之后,谁又能相信,一抹斜阳仍在普照着天地? 第41章 【储君】 雨滴落在脸颊, 顺着领口钻进脖颈,将那点料峭春寒强灌进人的五脏六腑。 姝菡却似无所觉, 只空茫茫走着, 像个失了魂的幽冥,却凭着潜意识的本能踱向寿康宮的大门,甚至无意识地举手叩动了门环。 门上的人等得正心焦, 他们方才把姝菡和邓公公放出去, 半晌没见人回来,恐她是在长春宫吃了官司,深怕太后怪责下来, 他们不好担待。 这会儿见姝菡一身湿淋淋的站在门外,赶忙拿了门斗里备着的蓑衣迎上去, 没等递过去,却见了后面沿着东墙跟过来的安亲王, 同样一身淋淋湿。 “王爷吉祥, 奴才给您请安了。”小太监说完,也顾不得姝菡还在雨里浇着,紧走两步把手中蓑衣朝那位爷披凑上去。 安亲王倒是伸手接了, 却亲自把它罩在了前头的女人身上。 随后朝着开门的小太监吩咐。“去里面禀一声,本王有事求见太后。” 姝菡后知后觉,被一句老祖宗唤回了神识。 她立住、转身看过来,似是才发现有人在身后。“王爷,您……” 安亲王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有什么话,待会儿自己找老祖宗说去。” 说完甩开步子朝内院去。 姝菡这时候方知道急, 哪敢让老祖宗知道她刚才冲动下做的蠢事。 她紧走几步,撵上去。 “奴婢请王爷留步。” 安亲王不理。 姝菡豁出去,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算是奴婢求您了。” 安亲王止步,见她红着眼哑着嗓子央求,湿漉漉的鬓发沾在两颊,眼眶里的流光说不上是泪花儿还是雨珠子,凑在一起活脱脱一副受气小媳妇儿的样子。 “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命都舍下和我杠的厉害劲儿去哪了?” 姝菡低着头,睫毛一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奴婢受了罚不要紧,只怕老祖宗她气急了有个闪失,还请王爷通融。” 边说还边耸肩抽搭,是真怕了。 安亲王看门上的人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看过来,又不约而同背过身去,伸手狠狠向她额头一戳。 “赶紧滚回去梳洗,别在这闹腾。长春宫把你领走大半天,本王总要替母妃向老祖宗交待清楚。你当我会和老祖宗说什么?” “王爷当真不会说旁的?”姝菡可怜兮兮抬眼确认。 “你再啰嗦,我就不敢保证。” 姝菡看安亲王应下,破泣为笑,可是还是惦记自己辛苦得来的物证。“那本书稿?” “你别得寸进尺。”又由乌云密布的态势。 姝菡闻言只好蹲了个礼:“奴婢先告退,等拾掇好了再去老祖宗跟前伺候。王爷要是不急着走,奴婢待会儿给您沏了好茶谢您今日的点化。” 安亲王虽知道她这副乖觉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为了让自己封口才装出来的,但跟她方才一心求死的死鱼样子比起来,还真是顺眼的多。 他心里顺意,口上却不肯留个好:“怎么,明里辩不过,就想暗中给爷茶里下药,你省着吧,别出来炫世。” 姝菡听他如此不领情,反倒定心,知他应是不会把自己作死的事乱说了。 -- 第60页 “那奴婢告退,王爷慢行。” 回程上,她念及失了书稿虽感遗憾,却想起安亲王前两日让小邓子捎给她的那句“来日方长”。 他所言不错,时间还长,一切没有落定。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002 太后在正堂等了多时。 皇帝带着众皇子请安离开后,她让豆蔻去罩房给姝菡送点心,才知道人被安亲王身边的小邓子带走了,且是带去长春宫回话。 太后对此难免生疑。 她倒不担心姝菡去了长春宫会吃亏。只要寿康宮的院墙不倒,她也尚有一口气在,那位做梦都盼着自己儿子登基的贤妃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只是事情透着不寻常,实在令人挂心。 这会儿听门上来报,安亲王求见,菡丫头也被送回来了,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转眼间,安亲王已经进了屋。 “皇孙给老祖宗请安。” 太后没应声,先向门口张望了一眼,却没看见人。 “老四啊,听人说你母妃把我寿康宮里的抄经侍女叫走了,还说马上就给我送回来,现在人呢?” 安亲王俯身答道:“让您老忧心了,原是孙儿的不是,没弄清楚状况就将人唤了去,这会儿已经送回来去后面梳洗去了。”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回答并不满意。人说带走就带走,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如此,你便跪安吧。”任谁见了,都知她带着气,显然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安亲王仍不紧不慢,将袖袋中一本半湿的册子抽出来。 “母妃失了的东西已找见了,只是后面又引出些旁的趣事,孙儿愿博老祖宗一乐。” 太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让宮嬷嬷将那书册取过,转而翻看起来。 片刻后,太后满脸阴沉,如暴雨将至。她朝着宮嬷嬷摆手:“你们都先下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随着房门被从外面关严实,太后将那书册摔到桌案。 “说吧,你们娘俩儿想作什么妖?把这几十年前的旧物都翻找出来了?你们既然有这个胆量翻旧账,怎地不直接呈给你皇帝老子看看?是这东西禁不起推敲?还是打量我老婆子好摆弄,甘愿给你们当枪使唤?” 安亲王撩开袍子跪好,也不因太后的连番反问失去方寸。 “老祖宗息怒,请容孙儿详禀。您看到的这本手稿,孙儿确是不知它的真伪,也并没想过将它呈到御前。之所以拿到寿康宮来,是想向您讨个主意。” 太后站起身,觉得万分可笑:“让我拿主意?你们可真是好出息。自己想往上爬想疯了,又知道我当初心疼死了的烛薇丫头,就想起来拿我个老棺材瓤做筏子。我倒要听听,让我出得哪门子主意?” 安亲王仍跪着答话:“这东西得来的蹊跷。竟是在长春宫的宮人房找到的。那处从前住着的,除了母妃赏给九弟的宝济氏侍女,便是您身边的侍女菡儿……所以孙儿斗胆猜想,这人牵连着母妃和您的寿康宫两处,怕是不简单,这才敢惊动您。” 听都这儿,原本一脸怒气的太后才觉得他话里有话:“你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稍安勿躁。孙儿之所以来这一趟,实是因这东西太过烫手,又不知道藏它的人是谁?有没有后手?想着老祖宗经过见过的多,保不齐就能给孙儿提个醒,或指条明路。如此,孙儿查出来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藏匿下这要命的物件,留着去戳圣人的心窝子,也好早做防范去了后患。” 一个字不提要借此物呈给皇帝,也不提让太后出面指摘中宫。 太后复坐回酸枝梨木的太君椅,静默了半晌:“也难为你了,起来回话吧。” 安亲王稳当在下首坐了。 太后知道,安亲王的话不能全信,但这东西的来历,她心里也没底。既然安亲王敢大张旗鼓揣着东西找上门来,还拉上了菡儿,未必就全是碰瓷儿。 “你既是要讨我的主意,那我便做了这个主。这东西,留着确是个祸害,在没找到嫌凶之前,就先由我收着,总归你们这些猴崽子们都要避嫌,沾手就是个死局。等什么时候水落石出了,我再将它毁了,你若觉得使得,就回去侯着,若觉得不妥,东西你带回去,但也别攀扯我寿康宫的人。” 按亲王目的达到,俯身行礼:“孙儿皆听您的。” 太后送走了这个日益老辣的四皇孙,有一瞬觉得自己到底是老了,明知被算计了还是毫无还手之力。 想着需要她护着的这满院子的旧人,尤其是身世最坎坷的菡儿,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想来想去,实在拿不准安亲王的话,于是便在晚饭后特意召来那孩子,也不明问,只将那书册摆在手边看她反应。 当姝菡露出那副不敢置信又掩饰的表情,太后便知道,这件事,寿康宫终究失了立场,不可能独善其身。 可是又怎么忍心怪那孩子? 她因太子家破人亡,难道要她压抑着仇恨每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是天下太平吗? 003 天子围猎一共七日,带着接近半数的武将,四妃中只有敏妃同行。 禁足多日的太子终于等来了圣人的赦免,于这七天代君监国,伤后初愈的英亲王领旨协理并领着禁军虎符。 -- 第61页 其他在京的皇子们皆要随扈。 这敕令一出,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私下里却就炸开了锅。 把这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凑做堆,只怕隔日就会闹地天翻地覆。 后宫里同样人心惶惶,除了主位上稳坐的那几人,余者都担心,生怕哪一方一个头脑发热就掀起一场政变,倒要把六宫妇孺卷进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寿康宫里,尚算太平。 管是哪个皇子上位,皆还有叫太后娘娘一声皇祖母、老祖宗。 姝菡这两天过得却并不如意。 她那天见老祖宗把那本赚杀鱼儿摆在明面,却一个字都没有过问,实在心里不安。 如果安亲王把她意欲谋算东宫的举动和盘托出,老祖宗肯定不会是眼下这个态度。 那他又为什么把这手稿交给太后?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日,是天子围场行猎的第三天。朝堂上尚且没听到什么手足相残的惊闻。后宫也撑着一片峥嵘。 午后,太后诵过经便由着宫嬷嬷和使女们伺候着歇晌。 片刻后,寿康宫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彼时,姝菡正在抱厦里帮豆蔻一起熬制润肺安神的花蜜,却听门上一阵喧闹。 随后铃儿慌慌张张跑来:“豆蔻姐姐,菡儿姐姐,你们快去看看吧。太子殿下驾临寿康宫,人在正堂等着老祖宗醒盹儿,奉茶的雀儿不知怎么惹怒了殿下,已经被殿下轰出去了……” 第42章 【受伤】 白滚滚的水花在瓷瓮里翻搅, 姝菡执着勺柄的柔荑有瞬间颤抖。心里的起伏不亚于这盛器中的滚水,她欲杀之而后快的血仇就在几道院墙之外。 豆蔻已经拎着裙裾站起身, 情急之下险些将身前的泥炉子掀翻。 “前面还有谁在伺候?” 铃儿摇头:“太子来时并没通传, 前殿原本就只有我和雀儿守着,旁人想是都在主子身边当差。雀儿从主殿出来时,太子和他的大监白公公在屋子里, 身后还听见有摔茶碗的动静, 我们都没敢进去收拾……姐姐你看,是不是要禀了老祖宗一声?” 豆蔻满脸犹豫,最后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去了前殿也拦不住那位爷, 我这就去里面寻主子去,菡儿妹妹, 你素来妥帖,且替我先去前头看一眼, 也别硬碰硬, 若实在顶不住,就等着主子来了再论其他。” 姝菡攥紧了拳头,压抑着似火炭燃着的心情, 对豆蔻点点头。“豆蔻姐姐且去,我带着铃儿去前头支应。” 转过两道门过去,姝菡隔着灰白墙垣上清漆的菱花窗镂便能看见,院子里除了原本的几个小太监在墙角候命,并没见雀儿,倒是有几个执着刀兵的侍卫守在主殿门口守着。 她一路冷风吹过来, 这会儿胸中的怒火稍微降下来些,脑子也开始恢复运转。 太子带人进来寿康宮,连兵刃都不卸,他疯魔了不成? 看来这位生性狠毒的国之储君,今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姝菡不得不小心揣测他此来寿康宮的目的,可又没有头绪。 就算他是想趁着天子不在,意欲行那谋逆之事,也该去和掌了禁军虎符的英亲王拼杀才对,把力气使在毫无兵力的寿康宮,难不成是想胁了太后做质,然后再谋其他? 姝菡卸下疾行的脚步,无暇深想。她转身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铃儿吩咐道:“你拿上我的腰牌,从角门出去,速往长春宮去报个信儿,就说老祖宗她有大事找贤主子相商,请贤主子速速带着侍卫亲自来一趟,路上也别同不相干的人讲起,见到娘娘就照着我的原话禀报,你可记下了?” “铃儿知道事情紧急,一定把姐姐的话带到。只是菡儿姐姐你呢?要独个儿去殿里面对太子吗?他这会儿看着凶煞极了,你一个人肯定招架不住……” 姝菡因往宝华殿送赏那次被铃儿“出卖”,原本心里对她存着些芥蒂,没想到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还在关心自己的安危,于危难中倒生出几分感动。 “你放心去吧,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就算惹恼了那位,顶多像雀儿一样被撵出来而已,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此番出去要多加小心。” 铃儿这才略安心:“那我去了,菡儿姐姐等我回来。” 姝菡看铃儿走远,这才整了整衣衫,向着主殿从容而去。 她此番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太子果真有异心,只凭着寿康宮里的老弱妇孺和七八个久未操练的虾兵蟹将,肯定不会是太子一行人的对手。 她这次进去,一不为着报仇,二不指望息事宁人,只盼着拖延些时间,最好能等到铃儿请了长春宫的救兵来,再不济也要等豆蔻把情势和太后讲清,给她老人家一个安排的时间。 姝菡这番想法,并不是病急乱投医。 她放弃了手握禁军大权的英亲王不投,反而去向长春宮求援,一方面是料定,在京城里这么敏感的时间,安亲王必不会毫无布置就把自己母妃置于刀俎上任人宰割,另一方面,从私心里讲,她也不想让英亲王坐享渔翁之利,机缘下成了护驾诛逆的最后赢家。 退一步讲,如果有的选,姝菡本心是希望安亲王能够继位,虽他也是个铁腕无情的,但余下两位均是倒行逆施为君不仁的主儿,她就算不为私怨也要替天下苍生想想。 -- 第62页 容不得踌躇,姝菡先去耳房重新沏茶,看见雀儿躲在门后也无暇安抚。 等她端了盏茶站到主殿阶前,门口太子的亲卫威风凛凛大吼:“干什么的?” “我乃是寿康宮的侍女,来给殿下奉茶。” “殿下不需人伺候,闲杂人等还不退下。” 姝菡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子带着兵戎进了寿康宮,一不闯门,二不找人通传,只关上门在屋里发脾气,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一门之隔,太子徵晟正背着手在正堂焦虑地踱来踱去,似乎为着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立在门口伺候的大太监白公公更是急得一脑门汗,却不敢出言相劝。 自天子出宮,把禁军虎符交给英亲王那天起,太子他便昼不能饮、夜不能寐。整日里疑心英亲王得了圣人密令,要在他监国期间下黑手,抑或是定下计策欲取他而代之。 由是,太子这两日不管到了哪儿,均要带着一身戎装的侍卫在侧,就是防着老三动手。 今日他来寿康宮,实际上揣着两桩心事。 头一件,他昨日得了密保,听闻他那位在政务上颇有建树的四皇弟安亲王,在随扈离京前曾在寿康宮和太后老祖宗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细节却无法探知。 第二件事,太医局管着医案的史吏目递来条子上报了一件反常的事情。说是寿康宫的宫女到太医局调阅太后医案那天,从一个宫女身上掉下来一张纸笺,上面记着的时间,是启泰十二年腊月和启泰十三年四月。随后更是发现,追封为珍妃的那位,其医案有被动过的痕迹。 太子历来疑心,且这个两个时间又微妙的很,正是绛雪轩那位汉人妃子从怀孕到小产的时间,和已经去了的母后关碍不小。 昨日经过东宫埋伏在寿康宮里暗线证实,插手调查此事的宫女,竟然是从长春宮选上去的、叫做菡儿的抄经侍女,还十分得太后宠爱。 前后这两件事交叉纠缠在一起,太子哪里还坐得住,唯恐是老四已经和太后沆瀣一气,要翻出旧账把他从储君的位置上掀下来。 于是他没经深想就带着人闯进门来,意欲把事情弄个明白。 可是到了殿里,赶上太后午间小憩,倒把他来时的盛气消磨不少。 他这会儿也不知道,该用个什么态度去面对那位对自己历来不喜的老祖宗。 这会儿听见门外来了人,正烦躁。 太子索性一脚踹开大门,见外头站了个捧茶的宫女,不由分说将她手中的盘盏猛然打翻在地。 姝菡一个没防备,直接被这股力道撅倒在地。 一抬眼,对上的,是太子那张阴恻恻的细长柳叶脸,隐约有些男生女相。只那股阴柔狡诈狠厉劲儿,和姝菡想象中相差无几。 太子连人和东西一起掀倒,似乎还不够解气,又抬脚踢上姝菡左边肩膀:“没眼色的东西,连孤王的路也敢挡。” 姝菡挣扎起身,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也不跪他,只侧坐起来,恨不得用眼刀子在他身上戳满窟窿。可是仍顾及铃儿的救兵没那么快搬来,只好强压下滔天恨意暂时忍气吞声。 太子心下憋闷,也没再理会她,只出门朝着太后寝宫的方向去,终于下定决心问个明白。 姝菡强撑起身,想把人追回来,却发觉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竟是摔倒时扭伤了。 这时候,藏在隔壁耳房的雀儿瞧太子出了正殿,赶忙出来扶人:“菡儿姐姐,你没事吧。” 这一声菡儿却将太子迈出的脚步定在原地。 这名字,他在东宫听过,不就是从长春宫出来的、而后去太医局找麻烦的那个得宠宫女吗? 太子复又转过身来,回到两个人跟前。他手指着雀儿问:“你方才叫她什么?” 雀儿吓得脸色惨白,只拉着姝菡欲跪,却发现姝菡挺直了身板,傲然立在太子眼前。 “她叫我菡儿,菡萏的菡。” 姝菡虽不知太子为什么自己转回来,隐约觉得和雀儿唤自己那一声有关,只能铤而走险,借此多留太子片刻。 太子打量了这个不知礼数的丫头一眼:“竟还是个识字的,有趣,从前在哪处当差,孤王怎么瞧着你眼生,不像是寿康宫里的旧人?” 姝菡不愿意自称奴婢,也不愿让这位太子失了兴趣,只铺陈道:“太后老祖宗急需抄经的侍女,便将我从长春宫选来……” 一句整话还没说完,太子已经抄起玉带上别着的马鞭,上来就招呼在姝菡的胳膊上。 “大胆的狗奴才,竟然敢口无避讳,对孤王不敬。”说着,又是兜头一鞭子下来。 姝菡本能地抬了胳膊去挡,却迎来了另一鞭。 雀儿先时吓呆了,待姝菡这么硬挺着挨过了五六鞭子,终于醒悟,她跪着爬到太子脚边:“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都怪奴婢们蠢笨,您万金之躯,千万不要动了龙威。” 太子哪听得进去,只把姝菡当做长春宫插进寿康宫的细作,恨不能活活打死她泄恨。 他一脚将雀儿踢开,又扬起鞭子照着姝菡已经绽裂的衣服上招呼。 姝菡隐约感到,太子对自己不止是恼怒,似乎还有着其他情绪,只恨自己此刻没有利器在手,不能手刃仇人。 她壮着胆子一把攥住太子的鞭梢,用着自己最大力气,朝他撞了过去。 -- 第63页 太子时常也习武,虽被她撞上,却一闪身避开了。 姝菡便硬挺挺倒在石阶上,再没动弹。 一簇血珠顺着台阶流下去,赤红的吓煞人眼。 太子却仍不解气,复又举起鞭子来。 身后却传来一句厉声的呵斥:“你这个孽障。还不给我住手。” 第43章 【托孤】 太子赤红着眼, 脸上的青筋像是虬枝般凸于他过于苍白的额面,如果地狱里的修罗恶鬼有具体的形神, 也大抵不过这个丑态。 五感已失, 六觉渐灭。 太子闻听到太后的喝骂非但没有收住手中的力道,反而发狠地朝着躺在地上的姝菡毫不容情地鞭笞下去。 顷刻间,她背上又是一条血印子。 太后看着那小小的人被折磨的不似人形, 趟在地上一动不动, 像是气绝了一样,哪里还顾得上皇家的体面、长者的庄重,只一把挣脱宫嬷嬷和优檀的搀扶, 上前几步去夺太子手中沾着斑斑血迹的武神鞭。 太子不曾回头,只当是哪个不怕死的奴才敢去拦他, 一回手,便用鞭子的玉柄挥向身后。 太后没料到他敢对自己动手, 捂着面颊栽倒在地。 院子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 太子回头,便看见地上躺着的老祖宗,一时间也惊得愣在当场, 连手中长鞭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宫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朝着院子里的小太监们呼喊:“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太后主子要是有个闪失,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小太监中,除了两个直接吓堆的,余下四人均起身上前,顾及那位仍是监国的储君, 也不敢真的和他动手,只跪下狠命抱住他的大腿,且让他暂时不能继续癫狂下去。 宫嬷嬷带着身后五六个宫人,也手忙脚乱上前去扶倒地的太后。 刚刚爬起来的雀儿离的远,只去查看身侧一动不动的姝菡,小心翼翼去探她的鼻息。 万幸还有气。 太子爷看着满院的兵荒马乱,也知自己惹下了弥天大祸,慌忙中,脑海里冒出个疯狂的念头:要是将眼前的人都屠绝了,自己黄泉路上便也不寂寞。 “来人,把这些以下犯上的奴才给我拿下。”是太子朝着身后不知所措的侍卫们发号施令。 侍卫们也知太子闯了大祸,但自己身家性命和他早就绑在了一处,又哪有退缩的余地。 几人上前,七手八脚便把那几个不禁收拾的小太监甩到两旁。 太子不去拾地上的鞭子,反而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锋利腰刀,亲自擎在手中,一步步朝着眼前人而去。 太后的一侧面颊已青紫,刚由着宮人们扶起来,眼见太子睚眦欲裂朝自己走来,霎时惊了一跳:“你个畜生,竟是要谋逆不成?” 太子仰天而笑:“左右皇阿玛回来也不会放过我,这储君的位置不保,我也不想苟活,能拉着寿康宮的几十口陪葬,也不算亏得太多。” 说着,抬起手便要劈下来。 太后知道避无可避,只念着经文阖了眼。 许是心念有诚,感动上天。 院门处,贤妃领着十几侍卫,手持着一方明亮耀眼的剑刃,似天神降世。 “天子的尚方宝剑在此,还不将这逆子给我拿下。” 太子闻声,一晃神的工夫,后面已经涌上来十数个手执刀兵身着甲胄的护卫,腰间皆是九门上的番号。 再一瞬,已经被虎背熊腰的一人直接卸了刀兵,手缚肩背,他身后的侍卫更是束手就擒。 太子尚未从眼前的惊变中回魂,贤妃已经大步上前跪于太后脚下:“媳妇儿救驾来迟,母后受惊了。” 太后无暇去和贤妃客套寒暄,只道了声平身,便慌忙朝着石阶下,人事不省的姝菡而去。 眼见那孩子气息奄奄,老泪瞬时溅落在燃着赤红的白玉阶上。 “快传太医。” …… 给一个宫女传御医,在历朝历代均是闻所未闻,到了太后老祖宗这儿,说出来才叫个理直气壮。 掌着六宫凤印的长春宫主位贤妃娘娘陪在一旁,知道这事不合规矩,也没拦。 满院子的人只能在心里感叹,除了乾清宫的万岁爷,也就只有太后老人家能有这个底气。 宮人们看两位顶头的主子都没有异议,更是没人敢言辞微微,只夹紧尾巴乖乖听从御医的安排,把地上昏迷的姝菡平抬着挪进太后寝宮的罩房救治。 太后也挂了伤,自己却不大顾得上,把御医撵去罩房救人。 太子那一下虽然没下死手,但太后到底一把年纪了,明显气血就不那么稳当。 看着姝菡被掐了人中抬进里屋,太后方觉一阵天旋地转,就着身侧扶着她的优檀的手晃了三晃,终于倒身下去。 宮嬷嬷见状,又一阵忙乱,令人轻手轻脚把主子移去了寝居。 太医来了两位,见状自是先紧着太后她老人家救治。 幸亏铃儿机灵,另唤来了顾嬷嬷过来,这才不至于顾此失彼。 贤妃早在姝菡被调来寿康宮之时便知道此女一定不简单,却没想到她在太后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 思量一番,决定暂不回长春宫,另给九门提督敦什勒下了秘旨,让他即刻把宮内消息传给木兰围场的圣上知道。 太子眼下被禁在东宫,明日金銮殿上那把椅子没人坐,怕是要闹场大风波,英亲王恐怕很快也会知道这场异变,说不定正蠢蠢欲动兴风作浪。 -- 第64页 这一刻,万不能让太后有什么闪失,不然,寿康宮的这趟浑水她就白趟了。 002 鸦青纱帐半合,太后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寝宫的床榻上,有瞬间失神。 外头一屋子人静静守着,均大气不敢出。 她强撑坐起来,“虞儿,菡丫头怎么样了。” “主子放心,那孩子福大命大,又有着您老庇佑着,已经没有大碍了。” 太后想到姝菡身上那几道子血淋淋的鞭痕,还有额头冒血那处,哪里肯信宮嬷嬷的说辞。 “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下地。 宮嬷嬷赶忙拦她:“主子放宽心,老奴断不敢欺瞒了您,菡丫头身上看着虽惨烈,却都是皮肉伤,她年轻元气旺,将养些时日也就大好了。额头那处虽流了不少血,但也没伤到深处,太医说有个十天半月也就完全康复了。您乃万金之躯,又带着伤,真要此刻过去了,不是折了那孩子的寿数吗,且听老奴一句劝,只要您好了,那孩子自然就好。” 这最后一句恰是戳中了太后所想,她沉默一瞬,朝着外头吩咐:“旁人先退下,虞儿我有话交待你。” 贤妃本在外面候着,闻言率先从椅子上站起身:“皇额娘也别太伤神,媳妇儿先去前堂候着,您老有吩咐随时使人去唤我。” 太后难得觉得贤妃有眼色,吩咐优檀把贤妃领去侧殿好生伺候着。 门一关,她便急不可耐问向宮嬷嬷:“菡丫头是怎么惹上那孽障的?难道是她无意中暴露了身世?” 宮嬷嬷摇头:“老奴方才也问过在场的雀儿,听起来倒不像。太子那股邪火,倒像是误会菡丫头是长春宮安插进来的人,这才下了狠手。” 太后凝思:“竟是这样吗?可怜见的,都是那起子黑心秧子害了她……”也不知道骂进去多少人去。 “还有一事,老奴有些担心?事关菡丫头的性命。” 太后急道:“那你倒是说啊。” “老奴听说,方才那场祸事,虽是太子无状在先,但菡丫头确是没有按着规矩行礼问安,前头伺候的人都是掌眼看见的。后来菡丫头用手去夺太子的马鞭,又一头冲撞过去,这才触了殿前的玉阶……老奴是担心,圣人还朝后,不等发落了太子,便先要拿菡丫头开刀。” 太后立刻横眉立目:“他敢?” 可是说完,太后自己也颓了下来。今日在这寿康宮中,菡儿连门都没出,便被打得个遍体鳞伤,她纵是可以借口说这只是一次疏忽大意,以后只管把人护在自己身边就能避免。那如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呢?又有谁能护得了她? “虞儿,你说的对。烛薇去的那会儿,我曾言后悔将她许了人,可是眼下,我却还是要选了相同的办法。我护不住那孩子多少时日了,只能再给她寻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也好在闭眼后去见她苦命的亲娘。” “您的意思是?要给菡丫头找门高亲?可时间紧迫,圣人最迟三日后便要归銮,一时间,要去哪里找个配得起您赏识的青年才俊?” 太后也有些为难。 先撂下菡丫头的身世不提,单看她今日受了如此大辱,就一个被当朝太子鞭笞的名声传出去,恐怕没有哪个朝臣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别说是宗妇正妻,便是一般妾氏也不敢沾了半点污名。 宮嬷嬷也在一旁叹气:“早知道今日,老奴后悔当日没将那红木匣子藏起来,纵她在长春宮做个粗使宮人也好啊,至少不用受这个罪过。” 太后闻言没有附声,反而眼前一亮。 “长春宫……是啊,菡丫头本是它长春宮的人,这个时候,他们娘儿俩儿也别光想着独善其身。” “主子,您这话,老奴怎么听不懂了?长春宮和安亲王怎么可能为了个不相干的小宮女违逆圣人的意思?” “为了不相干的人,自然不会出手。但如果是他安亲王的侧福晋呢?” 宮嬷嬷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虞儿,别说你想不到,便是我,不是到了这样万难的关口,也不会想出这样委曲求全的下下策。好好的孩子,就算是许给个王爷,说到底,和给人捧汤端茶的妾有什么分别。可是这个当口,我不狠下心走这一步,便是把那孩子向死路上推。” “老奴只有些担心,以菡丫头那个脾性,既不懂服软又不会谄媚,恐怕在四阿哥那儿不讨好,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太后摇头:“老四固然冷情些,但好歹是个守诺的,我将菡丫头托付给他,不求他如何恩宠,只要他念着我老婆子为他使的一把气力,给那孩子一方小院子,再加半生荣华,我也就能阖眼了。” “那依您的意思,这事儿要何时办?是找了贤主子说话?还是等安亲王回来再说?” “这事拖不得,你这就将贤妃叫进来吧,再带人去我私库里好生整理一下,婚事上委屈了那孩子,嫁妆却不能俭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纠结,总觉得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委屈了闺女_(:з」∠)_ 第44章 【探伤】 姝菡头遭醒来是夜半。 三更的鼓声隔着雨幕飘进深深庭院, 正似隐似无叩打着闺中人的心门,随后或搅扰一场酣梦, 又或是被吞噬进无边的黑夜里消散无踪。 -- 第65页 姝菡隐约觉得自己也做了场荒唐至极的噩梦。 梦里没有影像, 只有耳边两个陌生女人的聒噪,却串联不成一段完整的情节。 之所以确知那是场噩梦,是因为身体的痛苦感官太过真实。 她彼时头痛的厉害, 似被人生生在头颅里灌进去一整盆滚开的沸水, 手脚也像是被缚住,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随后,整个身体也随之沸腾起来, 又像是在火上炙烤,一拨儿疼痛还没过去, 另一拨儿又趁乱夹缠上来。 所以她在那“梦”里虽辨不清内容,却潜意放大那些痛苦, 于是便去怪责耳边声音都使她心烦意乱。 残存的记忆里偶尔冒出几个另她费解的字眼儿, 诸如“皇额娘”、“王爷”、“老祖宗”,又或是“避祸”、“侧妃”、“一处小院子”、“供起来”。 她听不明白,太后老祖宗的佛龛好好的, 又要把什么供起来? 想努力听下去,可是头又被滚水淋着,最后只想让她们别吵,努力挥动了双手,却连手也疼起来,不过周遭随后真的安静下来。 这会儿醒转, 姝菡却惊觉,梦里的那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连喉咙里都仿佛蓄了一团火,吐口唾沫说不定都会在地上烧起来。 她努力半侧过头,发现每晚留在窗下的宮纱莲花灯却没像往常一样亮着。 她只好在一团漆黑里茫然四顾。手脚使不出力气,便试着开口唤人:“豆蔻姐姐……”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没想到真有人听见了。 隔着茜色的纱帐,姝菡看见平时在外院里伺候的铃儿擎着盏熹微如豆的佛手灯走过来。 她无暇去管为什么这个时辰她还没歇下,只出于本能央求:“水……” 铃儿似是十分惊喜,一边去窗下的茶壶里倒水,一边唠叨:“菡儿姐姐,你终于醒了,福晋来了两趟这会儿才睡下,只能明天再去正房请安顺便谢恩了。” 没等姝菡接话,旁边另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别浑说,那名字除了主子们任谁都再叫不得了,要称侧福晋。” 铃儿果然改口:“是奴婢一时口误,侧福晋勿恼。” 姝菡迷惑,侧福晋是谁? 难道,又是个梦 这梦竟比方才的还真。 可想想又不对,这屋子里除了铃儿,再拣不出一样和寿康宮里相同的物件。 就算是临时换了卧房,寿康宮里也断不会有茜色的纱帐。 姝菡更加深信大梦未醒,索性不费神去理。 铃儿不知姝菡所想,只扶着她慢慢地给她喂水。 姝菡隐约瞧见自己周身缠着白色的纱布,连右手也包得像个粽子。 伸手一挣,更疼了。 她不喜欢这个梦,可她又实在太累了,只喝了半盏茶,便又倒向一旁。 铃儿赶忙将茶碗放到一边,扶着姝菡躺下。 御医说的果然没错,人用了药最迟不过十个时辰就会醒,这样就算是脱了险。 虽然菡儿姐姐意识还不清醒,总归是没有性命危险了。 至于她连夜被长春宮的贤主子送来安亲王府的前因后果,还是等明日再和她细细禀吧。 002 安亲王府二进正房里,福晋那木都鲁氏侧身躺在黑檀木的架子床上,于黑暗中仍无半点睡意。 脚踏上,是她的奶嬷嬷,浑家姓常,今夜专程替了使女映儿值夜陪她。 “嬷嬷醒着吗?” 那木都鲁氏想起傍晚贤妃召她进宫领人那会说的话,终是心火太盛,在外人面前不好吐露的心事,只能悉数倒给她的乳母排解。 “主子有什么心里话,老奴都听着呢。”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今日抬进府中的这个海佳氏,必定会是我日后的心腹大患。” “主子何出此言?海佳氏虽然有太后娘娘撑腰的体面,但那也是在宫里面才作数。只要她进了咱们安亲王府的大门,成了王爷后院的女人,就得像其他婢妾一样,老老实实地在您手底下讨生活。她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要家世没家世,要品貌没品貌,空有个侧福晋的虚名,能顶什么用?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头吧。” “嬷嬷你不懂,我觉得不安,并不是怕她海佳氏分宠。咱们爷历来性子冷,纵是宠了哪个也必然有个分寸,总会顾念着我阿玛是一路跟着他打拼下来的旧人。后院里任是谁再得宠,王爷也不会让她越过我去。” “主子既然想得这么通透,又为何单单对那海佳氏放心不下?” “母妃的话你不曾听全,所以不能懂我的忧心。她话锋里句句点拨我要善待海佳氏,你当是为何?” 常嬷嬷到底是个奴才,见识有限,果然不懂:“主子觉得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她对咱们爷有用,且是有大用处。” “这老奴就不明白了,她一个女流之辈,还能在朝堂上替主子爷拼杀不成?” “她哪里用得上自己出手,她的太后老祖宗一句话,便抵得上半个朝野的人心向背。那是圣人的嫡母,所以更不能枉顾她的意思,一个孝字压下来,便能为咱们爷争取到更大的胜算,而海佳氏在王爷心里的地位,也自然要水涨船高。” 常嬷嬷听了不以为然:“有人出力助咱们爷一臂之力那不正好?有朝一日王爷他一登大统,她海佳氏到时还不得去中宫正殿给您磕头奉茶,称您一声皇后娘娘?再者说,咱们爷那么骄傲矜贵的人,今日被太后强塞了这么一个失德落魄的破烂包袱过来,说不得嫌弃还来不及呢?老奴可听说,她那一身伤,可是当朝太子爷的手笔……” -- 第66页 “好了,这话可别当着王爷的面浑说,踩了那海佳氏,王爷面皮又怎么挂得住。今日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许是常嬷嬷的开解有了用处,那木都鲁氏终于在四更时分萌生了睡意。 这一觉,便睡到了次日天亮。 她起身时,跟着安亲王身边伺候的小邓子来报:“王爷伴着圣驾星夜回朝,昨个夜里在乾清宫熬了半宿,又在长春宫耗了半宿,马上还得入宫,王爷请福晋带上朝服,去海棠院寻他。” 那木都鲁氏还未戴好的甲套一松,骨碌碌钻进了桌底。 她只淡定转过身,笑着答复一身风尘仆仆的小太监:“我知道了,你随着王爷奔波这些天,也是辛苦,倩儿,重赏了邓公公。” 003 安亲王徵徽昨日接到九门提督的密报,第一时间就让信使将宫中发生的丑闻呈到了圣人御驾前。 听闻太子倒行逆施,在寿康宫怒向太后拔刀犯上,圣人龙颜大怒,当场便一脚踢翻行宫里的金丝木书案。 也不等隔夜,大队人马领命立时开拔,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几个时辰就赶回了京城。 圣人回宫,不入三大殿,先往寿康宫看望受伤的太后娘娘。圣人见了她面颊上那一片淤青,立时便要将太子召去毙于刀下。 太后自不会当真,反倒风轻云淡劝皇帝三思,为社稷千秋计,也不可妄动国之储君。 皇帝灰头土脸回到乾清宫,没去传唤禁足中的太子,反倒把其他众位皇子拘在殿中自省,连监国的英亲王和及时通报消息的安亲王都没能豁免。 好不容易到了三更天,安亲王刚出了乾清宫的大门,侯了半宿的福公公便将他直接请去了长春宫。 安亲王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府里头得了一位太后赏下来的侧福晋,连金册玉牒都已经盖上了凤印 ,只等次日颁旨时带去。 贤妃怕安亲王心下难堪,面授机宜,所言皆是劝他隐忍,不要辜负她为人母的一片苦心,此番先斩后奏把个破落户强塞进安亲王府只是权宜之计,等太后兑现了为安亲王铲平前路的承诺,那海佳氏大可以兔死狗烹…… 安亲王忽略掉母妃的一片肺腑陈情,从中抓住了两个要义。 其一,那个几次三番惹恼他又让他欲罢不能的蠢女人如今成了他的侧福晋; 其二,这位侧福晋,受了不小的伤,太后为了赶在圣人下手前让她活命,已经连夜把人送进他的安亲王府。 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安亲王回了王府。 此刻满院的西府海棠开的正好。 安亲王推门进了西厢卧房,福晋屋里的映儿昨夜带着铃儿伺候,这会儿刚准备出去打水。 “给王爷请安。” 安亲王挥辉手,示意她们出去。 然后,他绕过屏风。 屋子里燃着的瑞麟香充斥在空气中,那是他嫡福晋惯常用作熏衣的,此刻因门窗紧闭有些过于浓烈。 再往前几步,就是茜红的纱帐,只半掩着,缝隙中隐约可见一张惨白的脸,可能是因着被包裹着的白纱遮住大半个额头,那巴掌大的脸颊更显得没半两肉。 安亲王伸手探入帐中,在她面颊停留片刻。 没有发热,看来险情已过。 听说她身上带着数道鞭痕,不知伤得深不深,顾嬷嬷情况紧急之下,处理的是不是妥当? 刚想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查探个究竟,身后门板响动。 “王爷,臣妾带了朝服过来,此间厢房病气重,还请您移步。” 安亲王收回手,应了声“好”,随着福晋出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总算赶完了 第45章 【慌】 出了西厢十几步之隔, 是海棠院的正房,在姝菡没搬进来之前, 这处曾是安亲王的书房, 后来有了幕僚不方便进内院,此后便闲置下来。 因安亲王素来喜欢此间的西府海棠,府中女主人那木都鲁氏便命人时常打扫, 不至荒废。 此刻, 那木都鲁氏跟在安亲王身侧正打海棠花海间穿过,她屋里的大丫头倩儿捧着装朝服的楠木托紧随其后。 安亲王人高步子大,略迁就着身侧的嫡妻, 且边走边叙话:“我离京的这几日辛苦你了,府内可有什么大事?” 那木都鲁氏心中所想是:最大的事便是府里新来个侧福晋, 昨夜收拾屋子安排人手又要延医用药,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口中却不能如是说。 “臣妾不过做些分内之事, 何谈辛苦?倒是王爷您出门在外, 又随圣驾冒雨回京,定是身心乏累。您这会用过早膳了不曾?可要臣妾吩咐下去预备些点心给您带在路上垫垫?等您一会儿进了宮门怕是又顾不上。听小邓子说您昨个彻夜都没合眼,再好的身子骨也禁不起这样折腾……” 那木都鲁氏一边絮絮埋怨, 一边推开正房的蝠纹雕花桃木门扇。 待转过门口的落地绣屏,她亲自上手替安亲王去解他身上马褂的纽襻。 安亲王抬着胳膊由着她伺候,“不妨事,昨夜皇阿玛跟着我们折腾了半宿,加上近几日车马劳顿,今日上朝定要早散。何况, 东宫那位的烂摊子今日也该有个定论了,寿康宮里的老祖宗虽没说什么,可是在脸上挂着彩呢。” 那木都鲁氏于朝堂上发生的事不甚明晰,只专注抬手替安亲王褪下外头马甲和外层罩衣,复又上手欲解他里面的底袍。 -- 第67页 她且斟酌着回他:“要臣妾说,那位真的是在作死呢。好好的金銮殿不坐,去寿康宮闹腾什么?不过倒是成全了咱们府上,臣妾如今又多了位温柔娴静的好姐妹。” 安亲王见那木都鲁氏的话题带着试探,并没接。他止住她解扣子的手,直接从倩儿的托盘里拿过藏蓝云龙缂丝朝服。“时间紧,里面来不及换,直接罩上外袍吧。” 那木都鲁氏便趁着他伸袖子的工夫,替他把身后辫子从衣服里取出来、放服帖。 “昨日母妃叫臣妾进宮去接海佳妹妹归府时,臣妾着实唬了一跳。您是没瞧见,那么重的伤,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让人看着便心疼。” 安亲王系里衬带子的手顿了一下:“经你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海佳氏是太后老祖宗赏下来的侧福晋,虽比不得你尊重,也要和东跨院那些人划清界限,勿让人指摘。此番入府是事急从权,但该有的仪式却不能省,你这几日辛苦些,少不得要将完礼的事尽快张罗起来。也不需铺排,到时让兄弟们过府来热闹热闹,女眷你自己看着安排。” 那木都鲁氏面有难色:“可是海佳氏尚在病中,日子排的太近怕是不能起身,还有便是,也不好安排侍寝……” 安亲王顿觉无语:“哪个还指望她起来待客不成?这礼数不过是给宫里宫外观望动静之人看的,届时她还在海棠院里养她的伤,至于侍寝的时间,便从下个月开始,放在月中的五天吧。” 那木都鲁氏应了声“是”,本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安亲王已经自己系好朝带的玉扣,迈步往外头去了。 她只得追在身后例行嘱咐几句。 安亲王半个身子出了门,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回头补上下一句:“瑞麟香对卧病的人休养不利,勿再用了,我今晚回来用膳。” 那木都鲁氏慌忙中应了声“是”,抬头时,安亲王头已经大步朝外出了院门。 待人看不见了,她才细细揣度起这个有话只说一半的枕边人。 他对这个初来乍到的海佳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002 西厢里关门闭户一整夜,潮气混着熏香,闷闷地呛人,撩拨着姝菡灼烧着的喉咙。 她本能地咳了一声,却因带动额角的伤口,立时疼得眼底蓄泪。 房里伺候的两个人均不在,都去了院外打水、梳洗。 姝菡试着起身,手肘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撑不住便又倒回原处。 她其实醒来有一会儿了。 方才铃儿跟着那个叫映儿的姑娘出门的时候她就醒着。 一直没出声,是还没完全想通,自己因何换了处地方。 直到,那个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安亲王进了屋,她才慌了神。可是身体动弹不得,躲无可躲,只吓得她闭上眼。 幸好他以为自己还在睡着。 安亲王用手探她脸颊温度的时候,她心里害怕得快要尖叫出声,尤其是他拇指上冰冷的扳指沿着她白嫩面皮滑过,简直形似凌迟的刀刃。 幸好当时有人进屋将他唤走了,她这才睁开眼平复受惊的身心。 姝菡也是在安亲王走后,才对自己的处境有了理性但模糊的认识。 她昨夜不是做梦,她只是被送到了安亲王府。 和铃儿一起照顾她的映儿是王妃的人,上次跟随顾嬷嬷给白佳氏请脉时见过。 至于那个自称臣妾、把安亲王叫走的人,是安亲王正妃那木都鲁氏无疑了。 因为整个安亲王府中,能以臣妾自称的,除了那位汉军旗出身、声音软糯的白庶福晋,便只有亲王正妃一人。 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她。 昨夜铃儿那声侧福晋,她听得真真儿的。 虽然对于如何成为安亲王侧福晋这一过程,她眼下无从考证,但可以推测,一定和她昨日在寿康宫里惹恼了癫狂无状的当朝太子有关。 铃儿进门时,姝菡正睁眼望着头顶茜红色堆纱晕染的帐顶出神。 “菡、侧福晋你终于醒了。”铃儿一时间还有些改不了口。 映儿本来拎着食盒,闻声放下东西也凑过来。 “请侧福晋安,奴婢是福晋屋里的映儿,这几日暂时在您屋子里当差,铃儿妹妹得了太后娘娘恩典,以后都会留在您身边伺候。您昨日归府,福晋既惊且喜,眼下还不知您醒过来,奴婢告个罪,先去给福晋报个平安。” 姝菡听着映儿嘎嘣脆地一番陈词,只费力从喉咙里挤出“有劳”两个字。 待那映儿走后,她便把目光转向端了水过来的铃儿。 喝下几口温茶,嗓子的火方被压下去些许。 “昨日,发生……什么?老祖宗……如何?” 一句话,被她拆个七零八碎,好在把意思表达的差不离。 “奴婢先给主子道个喜,昨日您受伤时,太后老祖宗做主把您赐给咱们王爷做了侧福晋。奴婢也蒙恩受旨出宫给您做了个二等侍女。太后主子她一切安好,请您不必挂心,她老人家说了,等您安心养好伤,再回宫谢恩不迟。” 铃儿出宫时太后曾耳提面命,不许在姝菡面前提她受伤的事,所以方才才有所隐瞒。 姝菡没从铃儿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心里反而更加不安。 老祖宗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这么急着把自己送出宫,看这架势不像是给安亲王赏人,倒是像为了让她避难。可惜眼下她这副身子骨不中用,别说进宮,便是连地都下不去。 -- 第68页 当务之急,还是要养好了身体,再伺机打探宮中的消息。 姝菡定下心,就着铃儿的手,勉强咽下了半碗莲子羹。 是时,安亲王正妃,那木都鲁氏推门进了屋。 她身后,除了一个年长的嬷嬷、一个侍女,还跟着四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 姝菡听见开门声音略歪下头,便将一行人的身份猜出个大概,为首打扮雍容的安亲王妃她是见过的,自不会错认,后面的四人皆是这府里的格格们,也就是没有上过玉牒的妾。 其中还有个旧识,便是曾经长春宫的一等宫女素玉。 映儿适时便将南墙边的椅子搬了来。 那木都鲁氏姿态优雅轻轻坐在上头,余者皆默默立在她身后。 姝菡知道,按道理说,她应该强撑着给这位主母施礼问安。 可是她没有。 一是浑身无力,嗓子嘶哑,实在没法行大礼。 二是,她这个侧福晋,当得稀里糊涂,心意难平。 那木都鲁氏得了贤妃嘱咐,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计较。 “菡儿妹妹醒了,可觉得好些了吗,我带着府里几位姐妹来看你了。” 说是姐妹,其实是贴金了,安亲王的庶福晋如今只有一人,便是白佳氏,余者见了姝菡应是自称奴婢的。而白佳氏眼下也并不在屋中,想来是在养胎。 姝菡只好哑着嗓子回话:“谢福晋。” 那木都鲁氏赶忙朝向映儿吩咐:“怎么烧成这样?快去取了水来伺候侧福晋服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木都鲁氏身后站得最近的,是三月新入府的玉格格,也就是从前的宫女素玉,她万没想到她千防万防的人到底还要踩她一头,怎么可能顺意。 “奴婢瞧着侧福晋体态羸弱,气息不稳,怕不是过人的热症吧?福晋您金尊玉贵,可千万别染了去,不然奴婢们如何能安心?” 余下几人身处后宅,自然不知姝菡这身伤的原委,不免因素玉的挑唆意动,可是不敢明说。 那木都鲁氏脸色一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还不给侧福晋认错?” 素玉笑着蹲了个福礼:“是奴婢失言了。” 那木都鲁氏朝着她们挥手:“看也看过了,都回去歇了吧。今晚上王爷回府用晚膳,你们都准备着。下个月侍寝的时间,我拟好了再吩咐你们。” 说完,又和颜悦色转向姝菡:“王爷体恤妹妹有伤在身,便将你的日子安排在每个月的中旬那五天,你先将养好身体,到时多为咱们府上开枝散叶……” 身后几人听了脸色变了又变。 原本从前侍寝的时间便不多,福晋独占了月初十五天,这回来了个侧福晋,又占了五天,到时候,怕是连王爷的面,都难见上一回了。 她们不曾发现,那位被她们嫉恨的、躺在床上的侧福晋听到那两个字,已经吓得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  菡菡:侍、侍寝?(表面不淡定,内心也慌得一批) 安利基友连载文《让他娇(穿书)》作者Arkin2799 文案: 明稷穿在开阳郡主李明稷强上太子殷遇戈的洞房花烛夜,被人家一脚踢下床。 肤白貌美的太子掐着她的下巴,阴冷地说:“你姑母做惯了下贱的妾,你也准备效仿不成?” 笔下人气超高的阴郁病娇美男,犹如恶魔一般掐着她,慢慢消耗她的生命。 明稷一个猛虎扑食,翻身将太子踩在脚下, 边咳边骂:“反了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阿妈!” 病娇狠厉深井冰男主×温柔知性(划掉)暴脾气女写手 第46章 【怜惜】 石青色的七蟒行纹侧妃朝服平整躺在案头猩红色绒布上, 与袍服同色的丝绦衔联着一百零八子的蜜珀朝珠,盘桓在朝冠四周。 姝菡茫然看着眼前金珀背云的坠子半悬在桌沿, 随着侍女们的往来, 偶尔在烛光里瑟瑟摆动。 像极了她此刻飘忽不定的心情。 府中正妃那木都鲁氏前几日来探她便说:“王爷这几日领了圣命出远门,走前将吉日选在月底,妹妹的大礼将成, 到时我们姐妹同侍王爷, 便成了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往后你也同她们一样,唤我福晋,私下里称姐姐也使得。” 身后那些女人们虚情假意道喜, 背地里却嘲笑她身无长物,未承宠就犯了王爷的忌讳。 姝菡那日尚不能自如起身, 只点头谢恩。 后面的事并不需她插手,只照例躺在海棠院的厢房养伤。 直到这日午后, 姝菡被移到院子的正房寝居, 看着满目隆重已极的铺陈,和从寿康宫和长春宫赏来的、堆了满地的檀木箱笼,她终想起福晋所说的吉日, 便是今天。 虽然早知自己的归宿,却是到了此刻方感无比真切清晰起来。 心中不觉有些萧瑟。 大婚之日,没有一个亲眷在侧,便是娶了自己的那个,也是高攀不得,还是受了情势所迫。 满人的婚俗不兴什么凤冠霞帔, 便是这身朝袍冠戴,姝菡裹着满身伤痛也穿不起来。 恍惚间,光影里宫嬷嬷推门进来,让她有片刻失神。 起初是不敢相信,等人走得更近了,姝菡才含着满眼泪。 她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着便要起身。 身边的铃儿一把将她稳住:“侧福晋当心。才结痂不能动。” -- 第69页 宫嬷嬷将手中金册转交给身后使女,也上前来扶:“侧福晋大喜,老奴奉了太后娘娘之命,来给您纳福送吉。” 姝菡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老祖宗她如何了,嬷嬷千万不要瞒我。这些日子我身在王府,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她老人家的安危。” 宫嬷嬷笑答:“主子她好着呢,侧福晋无须担心。就是渐天念叨着侧福晋大婚,不知道当日送个什么好,到了今日晌午方定下来。”说着,又朝着身后吩咐:“还不将观音大士请进门?” 外头两个小太监应声抬了一尊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莲台座像进门,直接安在了西墙上事先备好的佛龛里,复又燃起了迦南香供奉在香案。 姝菡自然认得这佛像。“这不是老祖宗寝宫里的那一尊?” “老祖宗有话,她不能日日在身边看顾着你,便由着佛祖多费心。” 姝菡这时才知道太后对她的恩有如皇天后土,那一尊观音虽不比佛堂里供着的体面庄重,却是太后着人放在皇寺里开过光的圣物,平时就镇在她的寝居,伴着她老人家已足足三十个年头。 姝菡这一回拼着伤口迸裂,也跪起来向着皇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没人再敢拦。 这天恩浩荡,磕几个头算什么?有了这佛爷镇着,便是王爷遇了也要掂量一番,那不亚于太后老佛爷的真身临世。 姝菡行了礼,仍觉心里难安,复追问:“那日我昏睡后,到底出了何事?” 宫嬷嬷看看左右,凑近了答:“毓庆宫那位大逆不道,已经贬作庶人,配往崤山守灵。英亲王和安亲王两位亲往押解,今日午时方回京复命。太后主子嘱咐您,安心。” 短短几句,将一个当朝储君的废立盖棺定论,姝菡听了这声安心,心里似乎也真的平静不少。 “老奴还有一句体己话。” “嬷嬷请讲。” 宫嬷嬷贴上姝菡耳畔,“主子她舍不得您受辱,却也实在无法,就在三日前,圣人发落了那位之后,转脸就着人问起违逆太子的宫人何在?太后只言,早和贤主子定下您的终身也上了玉牒,这才将一场浩劫避过去。您若实在不平意,便多看看这尊佛像,想想老祖宗她一片慈爱,心自然也就静了。” 姝菡如此才确定,老祖宗如此匆忙把她送进安亲王府中,的的确确是为了活她一命。 一个以下犯上的宫女,太后便是作为嫡母也难在天子跟前回护她周全。 但是一个上了玉牒的亲王侧福晋,便能让太后挺直腰杆争上一争。 她早该想到的。 至于安亲王府肯低头认下这门亲,不用多想,也必定是权利博弈交换的结果。 想她一个孤女,何德何能,让太后老祖宗为她牺牲至此? 002 安亲王送走了来贺他小登科的几个兄弟,便先回了书房。 他沐浴更衣濯发后,看看天色,离将息还早。 身上的酒气没了,头脑却仍微醺。 白日里去寿康宫,老祖宗苦口婆心和他嘱咐:“那孩子是个良善的,平日为人不求不争,你便是不喜,也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给她一方小院子,做个富贵闲人,我也定会想方设法如了你的愿……虽她没流着我的血脉,却似我的眼珠子一样金贵,你若敢慢怠了她,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和你没完。” 安亲王在灯下哂笑,母妃也好,老祖宗也罢,就连府里的女人们都似乎认定,这个海佳氏是被强塞进王府,不得他喜欢。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几时透出过这个意思? 不过这些也不打紧,一个侧福晋的出身,也足够她在府里安然度日。福晋虽小家子气,却不是心狠手辣的女人。 今日是和那犟丫头的大日子,可她满身的伤,既然不能同房,他原想独自宿在外院。 安亲王已经命人掌灯,准备在外书房混上一晚,却听说,寿康宫的宫嬷嬷亲临,代老祖宗送来一尊白玉观音,已供在他侧福晋正房的西墙…… 太后她老人家的举动,反倒激起安亲王三分逆鳞。 这简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人你得给我像尊大佛一样供起来…… 安亲王愤怒之余,不知为何有些烦躁:“小邓子,跟我去海棠院。” 小邓子看自家主子爷面上泛红,也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或者干脆是气的,便小心伺候着他往后宅走。 彼时,姝菡已经在铃儿和映儿的服侍下喝过汤药,准备睡下。 按她所想,凭她眼下的尊容和狼狈,安亲王今晚未必会过来。 虽没到落锁的时辰,她却早早吩咐把灯都灭了。 睡是睡不着的,只独自躺着发呆。 周遭太静,想法便不由自主冒出来。 她成了这府里的侧福晋,如无意外便要在这院子里过上一辈子了。 便是安亲王得继大统,也是换去处更大的院子。 一辈子啊,时间那么长,要找点什么营生打发?才不会像后宫里那些带着怨愤的女人一样可怜? 正胡思乱想,外面突然一阵吵闹。隐约听众人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大喜。” 姝菡惊得汗毛竖起,于黑暗中忍痛半坐起身。 他怎么来了? 随即,有人从外面推开了五蝠海棠纹门板。且一言不发朝着床榻大步走来。 -- 第70页 “你是谁?你站住。” 明知道这个时候能进门的没有第二个人,姝菡却还是虚张声势,掩饰自己的慌乱。 安亲王没因她的问话停步,却被桌子边的方凳绊住,随着哐当一声,安亲王怒骂:“哪个奴才伺候的?掌灯。” 果然有人拿着火折子进来。 屋子里霎时亮了,姝菡也更慌。 看着身形高大有如杀神的男人逼近,姝菡只瑟缩靠在墙边叫人:“王爷吉祥。” 安亲王也不说话,向身后挥手。 门被从外面关上。 他背着光,低头端详着慌作一团的女人。来时的火气早在见了她之后散了大半。 平日只觉得她长得顺眼,是个乖巧的。 今日在灯下细看,另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后院的女人算不得多,也就白氏留给他印象深一些。 相比之下,同是柔弱形貌,这女人和一惯作张作致娇生惯养的白氏还不大一样,是受伤后还要倔强的顽抗,带着点蠢相,真正的惹人怜。 想到这儿,他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按上了她的肩头。 “过了今夜,你便是我安亲王府的侧福晋,勿再在人前露出这副畏缩的模样了。便是哪天真遇见了祸事也别怕,凡事有本王呢。” 姝菡听他说着安抚的话,手上的力道也算得上温柔,却不知为何更怕了。 “奴婢谢王爷体恤,只是眼下夜深了,奴婢身上带着伤,怕是无法服侍您安寝。您看?”说着眼神飘向门口,赶人的意图十分明显。 安亲王反倒坐上床沿。“要称臣妾。” 说着,伸手将半卧半坐的姝菡扶着躺好。 “王爷,奴婢,不,臣妾身上刚结痂,实是不能侍寝……” 安亲王拉下帐子,低笑出声:“哦,你想的竟是这码事。”“放心,本王还不至于色急至此。老祖宗让我多照拂你,我既应了她,今夜便不能宿在别处。” 姝菡仍是不自在:“那王爷可否熄了灯?” 安亲王无奈,说了声“麻烦”,仍下地去。 没了光线将人心晾在明处,姝菡方感压力不似方才大。 “王爷不宽衣吗?” “将就一晚吧。” “王爷的马鞭摘了吧,硌着臣妾了。” “闭嘴。” “王爷……” “你还睡不睡?” “王爷在身边,臣妾睡不着……” 安亲王掀开帘子坐起来,下地喝了口温茶。 “你睡吧,我今夜去厢房。” 被院子里的晚风一吹,安亲王头脑清醒了许多,今晚上的自个儿,真不像自个儿。 那帐子里不谙世事的女人,也不似其他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怀疑你们在养肥我,但是我没有证据_(:з」∠)_ 第47章 【心意】 安亲王醒来时, 天还没大亮。 他坐起身,也不急着叫人。 头上一胀一胀地疼, 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 还是因厢房里倒春寒着了凉。 屋子里没燃香,却带着腻人的潮气,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推开窗。 院子里还没动静, 只余最后几株绿云间的西府海棠, 正垂头丧气地坠着蕊丝,像是打了败仗的将军转眼随风扫地。又像是,昨夜明明畏缩却对自己委曲求全的海佳氏侧福晋。 联想到自己最近情绪的反常, 安亲王有片刻失神:这已经不是头一回。 似乎每次遇见这个女人,都会给他些“惊喜”。让他明明恼恨得想把人拉出去打上十板子解气, 却每每在最后关头狠不下心。 真不知那女人给他灌了什么迷汤,明明不是个惑人心神的妖姬样貌, 却勾得他心火旺。 静下来仔细想想, 可能因着她这个人,和府里被规矩教化得千篇一律规行矩步的安分女人们相比,多了些意趣, 也多了份坦荡。 远的不说,再没哪个女人敢在侍寝的时候对他说,“王爷在身边,臣妾睡不着……”。 想起这茬的时候,小邓子刚好在门外听见动静,带着两个侍女进来伺候, 他身后还跟着那木都鲁氏和捧着常服的倩儿。 安亲王便没来得及收住嘴角挂着的笑意。 “请王爷安,爷今日看着分外健朗,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木都鲁氏说着亲自取了热巾子给安亲王擦脸,就像无数次他宿在她主殿正房里一样,却终归不大一样。 安亲王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拉她同坐在榻上。 “怎么亲自过来了?” 按理说应是让海佳氏承宠后去主殿给身为女主人的那木都鲁氏请安,但海佳氏现在还不能下地,情况特殊另当别论。 “臣妾顾念着侧福晋身上带伤多有不便,怕是伺候的不周到,遂带着换洗的衣裳过来,没扰了爷的清梦吧?” “你来的正好,我确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 那木都鲁氏坐直了身子,一副受教聆听的样子。 “太子倒了,朝堂上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说不得哪日就变了天。外面如何先不论,咱们府上万不能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最好闭紧了门户,少言是非。” “王爷放心,臣妾定会约束好府里的人。” “嗯,再有,府里添了新人,很多旧规矩和人事安排,也要改改。” 那木都鲁氏没领会他的意思,只好试探:“每月侍寝的时间,臣妾已经重新拟了,正想问问您的意思。” -- 第71页 安亲王将凉掉的巾子递给小邓子,“且说来听听。” “咱府中如今有一个侧福晋,一个庶福晋,另四个格格。臣妾想着从前的规矩也不必大动,便将我月初那十五天匀出来五天给海佳氏侧福晋,余下的不变,仍旧每人三天。” 安亲王打断她:“也不必如此,前头十五天照旧在正房,后面是海佳氏五天,白佳氏三天,剩下的,也不必特意排了。”便是余下的日子,全凭他自己心意。 那木都鲁氏看安亲王给她体面,难掩饰脸上喜意,嘴上却推让:“这怎么使得?臣妾都这把年纪了,合该让了年轻妹妹们为咱们府上开枝散叶。” 安亲王再次打断她继续交待:“我看海佳氏屋里是你的大丫头映儿在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回头我向母妃再要几个本分妥帖的添补进来。白佳氏月份大了,过阵子这位份也要提上一提,顺便也要多备上些人。” 那木都鲁氏听闻安亲王要提拔白佳氏,脸上的笑便不那么自然:“都听您的安排。” “我去外书房用膳,你也早些回房吧。” “臣妾和王爷一道出去。” 002 姝菡一觉睡到次日辰时,险些错过早膳。 听铃儿说福晋一大早来海棠院亲自将安亲王接走了,顿有种如蒙大赦的错觉。 昨夜安亲王去了厢房,她却用了很长时间入睡。 意识半睡半醒的时候便已经想好,无论是为了守住自己的本心,还是为了费佳氏的尊严,后院里争宠这条路,她都断然不会选。 虽她隐约觉得,安亲王或许对她存了几分青眼,但她却很有自知之明:历朝历代以色侍君的女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是身首异处便是遭万人唾弃。 更何况,以她那点“姿色”,也就只比乾清宫里站桩的御前女官强上一些,想凭此留住安亲王的心无异于痴人说梦。 早膳过后,映儿捧着几本册子进了屋。 是时,姝菡正半靠在桃木床的木架上。她让铃儿找了张炕桌放在身前,又用笔架撑着本药经打发时间。 右手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只胳膊上还有两道鞭子痕,相比左边却好上太多。 吃饭梳洗不行,翻个书页勉强使得。 “侧福晋,宫里赐下的赏还在屋里堆放着,可要造册入库?” 姝菡本以为那木都鲁氏会过手打理,倒是没想过如何处置这些物什。 确切讲,她连这些赏赐有些什么都不知道。 铃儿在一旁提醒:“那些都是太后老祖宗和两宫娘娘的恩典,奴婢倒想跟着掌掌眼,省得连自己院子里的宝贝都不识得,倒让人笑话了去。” 姝菡想想也是,这些东西虽贵重,却不能变卖,更不能损了伤了,过了眼也好心中有数。 “那你便让映儿姑娘带着你开开眼,顺便也誊抄一册存起来。回头我有机会进宫,也好知道到哪处谢恩。” 映儿终究是要回主院的,只在一旁唱名,由着小太监把东西呈给姝菡过眼,再由着铃儿录进册子。 从早间到午后,总算折腾完。又要分别重新封箱,抬到东边库房里锁好。 姝菡那时终于知道,太后是有多疼她。 屋子里有八只箱子算是体己,院子里停着十六台的陪送,里头除了亲王侧妃该有的妆仪之外,贤妃和淑妃两宫主位共赏下了四对如意两套头面,余下的都是太后老祖宗的私库珍品。 珍珠玛瑙翡翠碧玺和各色珠宝装了两满箱、绫罗绸缎钗环首饰又是两箱、古玩字画经史子集两箱外加成套的常服两箱。 便是用作郡主的陪送也尽够了。 如果不是因为规制有限,怕是不止如此。 姝菡心下感激,只能盼着早点康复,再多替她老人家抄上几卷经书。 东西归置的差不多了,姝菡只把从前母亲留下的那只红木匣子单留出来,让铃儿放在她的案头。 布置好这些,她也有些乏了,便躺回去歇了个盹儿。 再睁开眼,安亲王背对着她坐在床头的八仙桌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手边是下午放在姝菡床头的木匣,此时敞开放在桌上。 而安亲王手里,攥着块荼白色的绢布,姝菡隐约觉得眼熟。 等想起来那是安亲王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旧物,已经吓得不知如何同他解释了。 安亲王适时转过身来:“那生肌的良药不见你用,这块不起眼的帕子,你倒是藏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菡菡:我没有,我不是,你听我解释!_(:з」∠)_ 小剧场: 徽徽:菡菡,我听说汉人夫妻间,时常叫些爱称的,诸如谢郎,容郎,玉郎啊…… 菡菡:王爷的意思是,也让臣妾取一个? 徽徽星星眼:嗯(乖巧.JEPG) 菡菡:徽郎~ 徽徽:欣喜若狂!!!菡菡叫我徽郎了!!! -=- 等等,徽郎?感觉哪里怪怪的? 第48章 【痒】 姝菡强撑着起身, 在床上慌忙向发问的男人问了安。 看外头天色亮着,应是没到晚膳的时辰, 她实在想不明白安亲王这个时候怎么会来? 安亲王见姝菡又是那副故做镇定与正经的模样, 只将绢布帕子放回盒子里,并没指望她认真去答。 -- 第72页 他来这一趟,原就是带着正事。他处理完朝堂上几件棘手的风波, 今日才倒开了空仔细琢磨。 “我手里有样东西, 你来认认。” 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起了张字条,放到了姝菡织金云锦被头上。那皱巴扭曲的纸面上, 用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小字:启泰十二年腊月、启泰十三年四月。再没旁的内容。 正是姝菡去太医局查医案带去的那一张,她当日回寿康宫后也发现字条不见了, 却不知是丢在了哪处。 这会儿出现在安亲王的手中,还被求证, 姝菡有些措手不及。 她也同时陷入两难。 这东西十有八九是在太医局被捡到的, 再被辗转呈到了安亲王手中。 她一旦认下这字条是自己写的,按着上头的两个时间追查,势必牵扯到死去的齐妃娘娘。 她要怎么解释一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去查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天子宠妃的死因? 之前被安亲王撞破她手里那本《赚杀鱼儿》, 她还可以谎称是自己无意间发现的,但带着齐妃有孕到小产的时间点去太医院,任谁也不会觉得那是偶然。 以安亲王之城府,说不定顺藤摸瓜,连自己的身世都会顺势揭开。 可是字条被摆在眼前,想不认也难。 安亲王是见过她的字迹的, 只要将那本在长春宫被他收走的《药经》拿出来一比,便会发现两者完全是相同的笔体。 容不得她狡辩。 这应该也是安亲王拿着字条找上她的原因。 那么他又是什么目的?不如先探他的口风。 “王爷从哪儿得来的这字条?”姝菡没正面去答,却顾左右而言他。 “毓庆宫,废太子的书案上。” 姝菡登时一惊。怎么还牵扯到了废太子身上? 电光火石间,姝菡终于明白自己被那人鞭打的原因。也知道安亲王此刻要问的是什么。 “这字条是落在太医局里的,当时看守的吏目姓云。” 安亲王斩钉截铁说道:“不是他。” 姝菡想了想:“还有位史姓的吏目,当日告了假。” 安亲王若有所思:“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当时同你在一处吗?” 姝菡脸色沉了下来。“豆蔻,从前在顾嬷嬷手底下做医女,去岁被调去的寿康宫。” “她可有什么可疑?” 姝菡虽不愿相信,也知道事关朝堂,更是关乎老祖宗安危,只得将前后事情和盘托出。 “先时没觉得,王爷今日提起,我才想起来有几处不寻常。” 安亲王看姝菡进入沉思,也没去纠正她忘记谦称臣妾。只嗯了一声回应。 “您赐玉肌膏那回,豆蔻一眼便看出药的来历不是出自膳药间。我隐约觉得她那时便怀疑上我;后来前头那位来寿康宫逞凶,豆蔻指了我去前面应付,自己反躲开了去报信。现在看来,也多半是她有意为之。通常老祖宗是不会让我去外殿待客的,这一点寿康宫中众人早有默契,我当日只当是她怯了,才硬推了我出头……” 安亲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可能感觉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补充道:“你说的这条线索很有用处,虽废太子离宫了,但他的嫡长子昨日却被封了郡王,只怕前头留下的根基也要悉数被他接手。”不像是和自己的妻妾叙话,倒像是对着个臣工。 姝菡听得惊心,前几日才废了一个立在前头的活靶子,万岁爷怕其他几个行事儿的儿子们养肥了心思,便又再扶起来一个,还真是应了那句天威难测。 这话却不好当着安亲王面说破,且又怕勾起他怀疑、探查自己的身世,便主动换了个安全话题。 “王爷上回赐的药还在寿康宫罩房里,不知您手边还有吗?臣妾这几日结痂,听铃儿说正合用。” 安亲王也惊觉,这朝堂上的事,和个侧室说起来不合适,“嗯,是该用起来了,回头我让小邓子给你送来。” “臣妾谢王爷体恤。” “我去外书房一趟,你好好养着,想吃用什么,便让铃儿去寻福晋说。” 姝菡见他要走,半直起身回应:“臣妾恭送王爷。”脸上带着真情实意的笑容。 安亲王走到门口,脚步稍顿。 “今晚勿恁早熄灯,我晚间再来。” 姝菡那笑便瞬间僵在了脸上。 不大会儿功夫,小邓子果然捧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木盒子来,说是王爷吩咐给她送的药。 姝菡谢了恩,打开一瞧,瞬间哭笑不得。 那些药瓶底下,顺排摆着十三四条颜色各异的绸布巾帕,清一水儿不带花纹、不带刺绣。 想来,这府中,也就一人能用。 002 安亲王在外书房用过了晚膳,又处理了会儿公务,不觉天已经擦黑。 小邓子看他撂了笔,又靠在椅背上头舒缓筋骨,忙上前去替他揉捏肩膀。 安亲王昨天夜里在西厢睡的不好,整个后背都还酸胀着。 今天才是海佳氏进门第二日,这脸面要做,但今晚上他却不想将就了。 说不定将就了,那女人也不领情。 想到晚膳前,他让小邓子送了帕子去海棠院,只得了“侧福晋谢主子爷赏赐,并将那些帕子收进了箱子里。”的结论,他就觉得这女人太过不识好歹,连句讨喜的奉承话都不会说。 -- 第73页 “让人去海棠院吩咐一声,在屋里多预备几床寝具,再顺便带去套朝服备着。” “嗻,奴才这就去办。” 安亲王复又拿起笔,门外小邓子转眼又回来了。 “主子,白庶福晋的使女来请,说是庶福晋身上不太舒服。” 安亲王放下笔:“请人看过了吗?” “上午请过平安脉,说是安好,另开了补气血的太平方。” “我知道了,你去回了她,我一会儿过去。” 额……那方才说让海棠院准备寝具和朝服的事,还做数不做数? 这话小邓子没敢问。 安亲王提笔写下了最后一道批复,这才起身。 白氏的这点脾性他还是很了解的。 说穿了不过一点争宠的小把戏。 府里如今进了新人,加上他出门回来这些天,还没去看过她,她心里没底,这是变着法的试探呢。 偶尔撒个娇,耍点小手段,也是个情趣,安亲王就算冲着她那位在西南领兵的好兄长,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更何况,她这一胎怀相不好,多看顾她一些也无妨。 想到这里,又同小邓子吩咐:“明日想着提醒我,去母妃那请安时,让宫里的顾嬷嬷过府来再给白佳氏瞧瞧。” 安亲王去探望白佳氏,而一墙之隔的海棠院里,还灯火通明。 姝菡从晚膳后便开始高度紧张,一会儿吩咐掌灯,一会儿吩咐换药。 满院子十来口人战战兢兢等了一个多时辰,映儿实在忍不住,“主子爷方才去看白庶福晋去了,不若您先歇了?” 姝菡不敢置信,转而喜上心头,却仍然不动声色吩咐:“哦,那落锁吧,你们也都散了吧。” 铃儿还当她心里委屈:“听说是白庶福晋身体不适,派了使女去外书房把王爷请去的。” 姝菡虽然没觉得失落,还是配合铃儿叹了句:“子嗣为大,王爷去看看也是应当。” 铃儿当她心酸,只出言安慰:“侧福晋无须神伤,等下个月十六,王爷就会过来的。”只要承宠,便有机会怀了子嗣。 姝菡知道她想偏了,只含糊答应:“下个月的事下个月再说。” 等片刻后熄了灯,姝菡连铃儿都撵了出去,只一个人酝酿睡意。 半梦半醒中,感觉身下床榻忽地一沉,一个沉哑略带煞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是让你留灯吗?嗯?” 姝菡所有的困意顺着天灵盖嗖地一下钻出去,连身体都僵了。 她本是侧卧,脸朝着墙。 用个后脑勺朝人答话,是逾矩,她听出安亲王心情不佳,还没这个胆量。 待顺势转过去,不想却直接撞进安亲王结实的怀抱,瞬间被淡淡皂荚气息围绕。 安亲王从白氏那里回来,发现海棠院落了锁,直接发落了守门的太监,被人伺候着洗了澡,进屋时发现姝菡屋里连个掌灯的都没留,火气更大。 但此刻,在一片黑蒙蒙里,姝菡温热柔软的身体就这么猝不及防靠了过来,紧接着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讨饶:“臣妾知错了,臣妾以为您今晚会宿在白庶福晋那里呢。” 听在安亲王耳里,既像是撒娇,又像是醋了,将他先头窜上来那点火气,浇灭了。 “我说了今晚上要来,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该罚。” 说完,他自己愣了一下。 该怎么罚?这女人寝衣里面还裹得和个粽子似的,他想下手也找不到地方…… 好在姝菡及时给他铺好台阶:“王爷念在臣妾一身的伤,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安亲王从前觉得白氏的声音软糯腻人,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风情,今晚上听姝菡求饶,却不知为什么听出个媚宠劲儿,许是关了灯的缘故?她在白日里再不敢这样和自己说话的。 便是自己,在这暗处,也才敢把伪装的面目撕下去些许。 “睡吧。”安亲王决定不和她计较了。 姝菡却自寻死路。“王爷今晚更衣了吗?” 安亲王执起她将要痊愈的右手,放在自己丝制寝衣袖口处,意思是让她自己瞧,实在懒得答她。 姝菡似是放心了,又道了声:“臣妾困了,先睡了。”便又悄悄将身子腾挪开,只留个后背给安亲王。 她背上的伤口最深,实在不能彻夜平躺。 安亲王隐约从她衣袂下头闻到些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暗香,便探身去闻。 便是把她方才错开的身形又贴近上去。 “熏的什么香?”怪少见的。 姝菡身上正结痂,只觉得背后的健硕身躯烫得她愈发痒痒,只扭动腰身往墙里面躲。 “不曾熏香,可能是药吧。” 安亲王感觉不像,又凑将上去。 姝菡避无可避,只得在他身前又磨上一磨,那痒意没更减弱,且又添了不适。 “王爷不是褪了外裳吗?怎么还将鞭子带在身上?” 安亲王昨夜便被这女人逼得宿去了西厢,今日她还敢问? 他只执了她的右手,将她覆在自己滚烫的身躯上。 姝菡立时不再开口。 安亲王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只半转过去,“睡吧,别再撩拨我。” 姝菡冤枉,她只是,身上太痒…… 作者有话要说:  菡菡:大晚上这么惊悚,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了? -- 第74页 徽徽:嗯?是谁不让谁好好睡? 第49章 【侍寝】(捉虫) 启泰四十五年, 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景。 朝堂上,暴虐无道忤逆犯上的当朝储君徵晟前脚刚遭罢黜贬为庶人, 连废太子的布告都没来得及刊入邸报下达到偏远郡县, 由两江沿线八百里加急呈上来的奏事折子便陆续被送进紫禁城,连夜便被摆上了乾清宫的御案。 原是因为,春汛的水位还没降下来, 接连几场暴雨冲垮了江浙沿线十几处大堤。 先时州官们念着朝堂上人心惶惶, 局势叵测,均不敢声张。只按着往年惯例开仓放粮,修补堤坝, 想的是能瞒就瞒,就怕一个不小心, 上头掉下来点火星子烧到自己身上。 后来一场蝗灾未灭,紧接着便是大规模的疫情爆发。 千里沃野朝夕间, 便化作哀鸿遍野的不毛之地, 各处缺粮少药,甚至爆发了数场叛乱,连“君不为仁, 天道降诛”的大旗都扯了出来。 地方上眼看实在捂不住了,且须得调兵求援,奏折便像雪花儿似的进了京,驿马都跑死了不知多少。 皇帝动了真怒,直接罢免了十余处州府的属官,另提拔了新人继任前去镇压匪祸、救治良民。 时人皆道:天灾人祸既起, 必是有邪祟作乱,欲殇大清江山。 钦天监的监正星夜卜算了出吉日,天子便挑了两个最“出息”的皇子离京代天子祭天祈福。 皇三子英亲王被派往泰山之颠,皇四子安亲王则领旨去了龙兴之地盛京。 搁在往日,这是无上的荣光,非国之储君不可为。 放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只因,废太子的嫡长子、才被封了荣宪郡王的福熙日日被圣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化,俨然是二十几年前太子初立时的旧事重演。 朝臣们不得不猜测,说不得,等那两位王爷还朝,宫里面册封皇太孙的敕令都要昭告天下了。 任是外朝如何风起云涌,暗流湍动,后宅里的日子还是平静的似一潭死水。 姝菡自上个月安亲王连续在她房中宿了三晚之后,已经有数日没再见过他人影。 她知道月初十五天都是福晋的,自此过得十分安心,也不去打探安亲王的去向。 直到福晋身边的倩儿来传话,让她今天晌午去主院花厅列席王府里为端阳准备的家宴,她才知道安亲王两日前就去了北地祭祖祈福,至今未归。 姝菡将养了近半个月,身上基本已经大好。 除了头上那一处磕伤须缠了纱布,身上各处的痂子早落。 胳膊和后背上倒是留下了数条深红的印痕,但顾嬷嬷断言:至多经过两个寒暑,便会恢复如初。 宴席设在晌午,姝菡早间便命人备了水沐浴,因是五月初五的正日子,又在水中加了兰草艾叶祛邪避疫。 来到安亲王府这么多时日,她还是头遭有机会出这院子,便叫了映儿来讲讲府中掌故规矩,当日宴席又是按了什么制式布置,也好决定一会儿如何穿戴、行事。 “侧福晋不必拘谨,福晋说了,主子爷不在,这宴便随性些,只分了两席三十六碟的菜式。您大病初愈,若身上不爽利,只点个卯再回海棠院也使得。” 姝菡这话只敢听进一半。 要是将客套当做真话,不出两日府里便会传言安亲王娶得侧福晋是个二五眼。 用笨理儿合计也知道,嫡福晋不撂筷子,哪容个妾氏先退席? 她转身吩咐了铃儿:“去柜子里给我挑身香色的常服来,头面佩了贤母妃赏的那套珊瑚的。” 铃儿不解:“主子何不穿太后娘娘赏的那套缭绫的?趁着您肤色白净。” 姝菡却言:“那件领子太矮,怕见了风。” 铃儿虽费解这天气只有嫌热的,捂那么严实作甚?还是照做。 姝菡自有她的道理:那套缭绫常服虽稀罕,颜色却近正红。她若头回现身便穿了这套出去,被嫡福晋误会她在打擂台可不是什么美事。 至于头面,珊瑚比不得东珠贵重,但那是贤妃所赐,稳中透着尊重,也是求个无功无过。 002 姝菡装扮好去往正院赴宴时,花厅里四个格格已经入了次席落座。 几人见她进门皆按着规矩起身问安。姝菡无心和她们寒暄,被引着坐了主桌次位。 拜素玉所赐,屋子里众人在姝菡养伤期间已经风闻她是因何入的府,且基本确定她日后只能做了海棠院里的第二尊佛爷,于王爷眼中大概也只是个不情不愿接过手的摆设,先时对她身份艳羡嫉妒的心思歇了不少,也因此,便没有阿谀奉承的必要。 姝菡不介意这样的冷遇,正乐得清静。 不多时,女主人那木都鲁氏穿了身织金撒红的朝裙进了屋,她戴了整套的翡翠头面,一耳三钳俱都是指肚大的东珠作饰,显得雍容而富态。 她身后还跟着个中年使女,怀里抱着刚满五岁的大阿哥,也就是安亲王的嫡长子福元。 姝菡随着众人起身问安。 那木都鲁氏摆摆手让诸人落座,目光先是从穿着低调的姝菡身上掠过,露出满意的目光,随即发现另一侧,白妤婷的座位仍空着。 “白庶福晋呢?”问的是院子里传话的侍女。 “禀福晋,白庶福晋害喜,弄脏了衣裳,说是晚些便到,让奴婢和主子您告个罪。” -- 第75页 那木都鲁氏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换上她那副千锤百炼过的端庄仪态。 “那也不必等她了,倩儿,吩咐传膳。” 姝菡不奇怪那木都鲁氏对这位庶福晋的厌恶之情,却实在不理解一个庶福凭什么敢如此驳当家主母的面子? 便是再得宠,也不过是好听一些的妾,想来,也是对她那位领兵在外的兄长白景瑞十分有信心。 再冷眼去瞧旁边次桌的几人,均是循规蹈矩的模样,连平时和自己不对付的素玉都显得没精打采。 也对,安亲王不在,这宴席对她们而言便形同鸡肋。 等八个冷盘上齐,热菜也走了一半,白佳氏终于在她侍女涟滟的搀扶下施施然进了屋。 她不徐不疾蹲了个礼:“给福晋请安。”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男主人不在,那木都鲁氏也不会惯着她:“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白佳氏惯性地将手抚上她已经显怀的腹部,“今日害喜污了衣衫,沐浴换衣费了些时间,请姐姐勿怪。” 那木都鲁氏虽看不惯她做派,也不能真将她如何。 “这是咱们府上的海佳氏侧福晋,这是白佳氏庶福晋,你们是头回见,以后姐妹间要和睦相处。” 两人其实不是头回见,但姝菡此刻被点了名姓,只点头:“白妹妹。” 白妤婷似是才见到主母身边的人一般,只拿眼打量了一番,才笑答:“原来是侧福晋,失敬了。” 却看不出有何诚意。 姝菡无争宠之心,对这轻慢也不当回事。 谁想到,白妤婷刚落座,似是想起来什么,转而问她:“我方才听见,侧福是姓海佳?” 姝菡不解:“不错,我阿玛是海佳氏的旁支,庶福晋有何见教?” 白妤婷掩唇低笑:“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凑了巧。”说着,将视线落在了次桌某个穿着秋香色常服的格格身上。 那木都鲁氏将脸一沉:“好了,都好好用膳。” 姝菡抿唇,不再应声。 白妤婷含笑答了声“是”。 一场宴席便这么消磨到午后。 姝菡回了房,知道白妤婷定是话里有话,将铃儿叫来:“次桌上素玉身旁的那位穿秋香色的格格是谁?” 铃儿有些吞吐:“是梅赫理·宝洳。” 难怪,是应在了这段因缘上。 “我知道了,勿和王爷提起此事。” 003 端阳家宴后,姝菡在王府的生活便进入了正轨。 其实,除了每隔三日去上房问安,和过去的日子并没太大差别。 姝菡知道白氏因着位份高低,对自己有着天然敌意。但她对白氏也委实没有什么好感,如此自不必装出个姐妹相和的样子给人看。 好在白氏要养胎,请安的事都被豁免,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碰面的机会,于明面上就没什么不堪闹出来。 眼下真正让姝菡发怵的是:这个月十六马上就到了,而福晋已经安排了嬷嬷给她讲侍寝的规矩。 听说安亲王归期未定,姝菡只盼着能错过她那五天,也好让她再混过一个月。 五月十七这一日,铃儿将放了午膳的食盒拎进屋。 看左右无人,她凑近了正在抄经的姝菡:“给主子道喜,王爷回府了。” 姝菡悬着的手腕一抖,好好一篇经文,就这么污损。 姝菡放下笔,认真看向铃儿:“王爷出门多日,应是会宿在正殿吧?” 铃儿没听懂她心里企盼,只满脸得意:“王爷在福晋院子里用的午膳,另让邓公公吩咐,让咱们院子里今晚上不许落锁。” 姝菡瘫坐在桃木椅上,明明满室暑热,却感兜头一盆冷水浇来。 是夜,铃儿伺候着姝菡沐浴,将不知哪儿得来的花瓣撒进她的浴桶。 姝菡心里头烦,披着浴袍便气哼哼回了寝居。 屋子里灯火正亮,摇曳烛光里,已经换好了寝衣的安亲王正拿着本经书坐在八仙桌旁出神。 姝菡膝一软,险些站不稳。 铃儿本跟在她身后,在门口见王爷这身装束,便不再进去,只在外头顺手替他们掩好门。 安亲王听见动静回过神,抬眼看像呆若木鸡的女人。 “过来。”他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温柔。 姝菡却感觉他情绪似乎不大好。 可还是要认命过去。 “听福晋说,伤俱养好了?” 姝菡不敢说谎:“嗯,就是还留了些印痕没消。” 安亲王于是伸手去撩她的浴袍,动作极其自然熟稔。 姝菡吓得一把攥住他带着厚茧的大手。 安亲王脸上辨不出喜怒,只用单手锢住她两臂,也并未十分使力,已直接将她圈在怀里贴紧,是个美人背入君膝的姿势。 姝菡知道自己在抖。 安亲王自然也知道。 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浴袍半褪下来,光晕里,光洁皮肤上果然有一道刺目红痕,那是废太子的毒手。 安亲王用他经年带着的扳指,无比缓慢地沿着那鞭痕的烙印,一寸一寸掠过,似乎想借此将它悉数抹去,那动作仔细得甚至不带丝毫欲.望。 姝菡却觉得,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滚烫起来。 虽她没经过人事,却也觉察,今晚的安亲王,似乎不同往日。 -- 第76页 不。 应该说,他比往日更可怕。 “王爷。”姝菡试着开口。 “嗯?”安亲王一边答她,一边在烛光里继续摩挲她裸露的伤痕。 姝菡壮着胆子,亦带着些讨好:“您出门这些天,臣妾为您抄了卷经文,想呈给您看。” 安亲王没作声。 姝菡便试着直起身,将身体和他稍拉开些距离。 安亲王并没阻止。 姝菡借机彻底站起身,复又背对他将袍子裹紧。 姝菡用她仅存的冷静回忆,先头为太后抄的那卷经,似乎收在床头的红木匣子里。 她走到床边,将匣子打开,小心取出半沓梵本。 盼着这部远道而来的《妙法莲华》能净化身后煞神的骇人心性。 没等转过身,一具火热身躯已经压在她身,生生将她挤压在床榻上。 连她捧着经文的手都被压制在身下。 她咬着牙,拼尽最后心力。 “求王爷,熄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大灰狼在外面受了伤,心情不好,要吃了小白兔疗伤,你们猜,作者菌会不会让他得逞? 第50章 【缘起】 海棠院中的灼灼花海早已陨落殆尽。 夜色里, 檐下的气死风灯悬在半空,身不由己被忽左忽右晃动, 任一盏烛心被摧杀得摇摇欲坠。 屋子里的灯却亮得正好。一盏烛心氤氲, 纱罩上的莲花纹映照在东墙上,晕成了半壁风景。 姝菡纤弱身躯适时正被安亲王按压在床榻,姿态说不出的旖旎, 却未能道出此刻真意。 她方才口中讨了饶, 求他熄灯,只为留下名门之女的最后一丝体面,心里却终究意难平。 便是做个寻常农人家节衣缩食的贫户娘子, 也总好过眼下的不堪。 委屈涌上心头,眼眶里的泪花便锁不住, 只一滴一滴顺着她粉嫩面颊沾湿了织绣锦被,比烛泪更烫人心扉。 安亲王便是在这时候起了身, 收了心。 姝菡感觉到身后的压力撤去, 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半晌后才有了动静。 “有酒吗?”安亲王已坐回了桌旁如是问, 声音里罕见些许疲惫。 姝菡还犯着晕,在榻上一动不动。 安亲王指望不上她,遂环视了一周,终于自己站起身,朝窗下走去。 那里摆着个琉璃酒盏,配了两只五彩斑斓的酒盅, 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想来是小邓子备下用来给他助兴。 他倒了一杯,仰头满饮。 如是三杯下去,似是不过瘾,索性端起酒盏统统灌进喉咙,火辣的感觉从齿颊贯通胃肠,灼人也疼得痛快。 可惜,终究是酒入愁肠。 随着哗啦一声,琉璃盏在青砖地上跌了个粉身碎骨,门外伺候的小邓子闻声轻轻敲了门板。 “主子可有吩咐?” 安亲王头都没抬,无比平静地吐出个“滚”。 外面便又是一片死寂。 姝菡这时候已经坐起身,如何不知自己犯了大忌讳,没的回环。 可她不后悔刚才的违逆。 “臣妾败了王爷的兴,请王爷降罪。”是副自暴自弃、十分找死的口气。 安亲王没答她。 姝菡复又开口:“王爷可要移驾,或是让人请了福晋来接……” 她不擅长揣测人心,但也知安亲王怒火不小。 安亲王听到,这才把脸转过来。 那是副古井无波的面孔,不喜也不悲。隔着灯影,明明模糊,姝菡却隐约在这假面背后看出了些许痛苦,还有更多不甘。 安亲王没有回答姝菡的问题,反倒问她:“身上的伤,还疼吗?”倒像是寻常的关心。 姝菡起身走近了些,去归拢地上的琉璃碎片,以防有人走过划伤了脚。“早就不疼了,便是背后那道看似恐怖的红印子,至多一个寒暑也总会消的。” 安亲王喃喃自语:“会消吗?”可它此刻明明十分刺目。 这样的伤痕可以消去,那当今天子、他的皇阿玛给予他的耻辱,又何时会消散呢? 姝菡将碎片拾掇得差不多,找了块帕子包好。 她走到安亲王身边把窗推开,直接丢到窗外。 “王爷还要再饮几杯吗?”姝菡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提议,或是只是单纯觉得安亲王没喝痛快,搞不好要继续殃及池鱼。 安亲王没说话,不置可否。 姝菡便转身欲往门口去叫人。 安亲王反倒伸手拉住她衣袖。 “明日还要上朝,歇了吧。” 说完,撒了手,头也不回径直朝着床榻而去,背影竟带了几分萧索。 姝菡想了想,自作主张熄了灯,随后从他脚边绕过去,在床榻里侧躺好。 半晌过去,身边的人没有丝毫动静,呼吸声也趋平缓,姝菡便悄悄坐起来,将唯一的一床被子轻轻抖开,盖合在安亲王平卧的身上。 黑暗里,有人阻止了她的动作。 “我去盛京的这一趟,见到了出公差的索多木,他说家里长子苏合齐六月里大婚。我已让福晋替你准备下厚赏,择日送走,你可有什么要捎去的?” 姝菡本以为安亲王睡着了,被这声音骇了一跳。 转而变成担忧,她入京时,苏合齐还没开始相看,怎么转眼就要大婚?难道是岚姨的身体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所以才这么匆忙定下婚事? -- 第77页 “王爷可曾听闻,我额娘如何了?臣妾上京前,她正卧病。” “我已经吩咐了盛京城里御医世家的李葛因往呼兰府去了,你且安心。若是还不中用,我和太医局再打个招呼,总有对症的圣手。” 姝菡眼眶有些热,既为了岚姨,也为了安亲王这份恩情。大概她今晚不问起此事,他也不会主动提。 而且,她也没什么值得他用心如此之处。 姝菡将脸侧过去,忍不住借着微弱光线打量安亲王的脸。他合着眼,面无表情。便是睡下都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眉头都缠绕着愁绪。 想他虽是皇子之尊,掌了生杀大权,可心里装着的苦恼和心事反而无处倾倒,否则也不会拿个琉璃盏泄恨。 这也就算了,为了她这个区区的侧福晋,还要顾念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干人。 姝菡知道自己是傻,还是忍不住同情起他。 “王爷。” “嗯?” “谢谢您。” 许是觉得这谢字并无必要,安亲王转了个身,没理她。 姝菡愈发难安,她抬了胳膊从背后环上他的:“王爷,臣妾虽不知道您因了何事难过,但我抄得那么多经文,悟出了个浅显道理,此刻想卖弄给您听。” “嗯,准了。” “臣妾闻听,佛陀未得道的时候,尚且要度尽劫厄,经往世轮回方能金身不坏,修成正果,由此可知,越是德高望重之人,越是要历经坎坷。您如今潜龙在渊命应紫微,这去路上偶尔的磨难,也不过是成就您大道的小小业障,实在无须放在心上……” 安亲王似乎被这说法取悦,又转过了身,他将午膳时嫡福晋那木都鲁氏劝他“急流勇退”的屁话用力赶出脑海,反复思量姝菡方才的禅机。 却也没去接姝菡的话头。 “方才拿出来的佛经,真是给我抄的?” 姝菡的开解还没说完,瞬间被安亲王打了个措手不及。 “啊!臣妾,臣妾是要给您抄的,就是还没来得及……” “该罚。” 说完,一只温热结实的手臂伸过来,结结实实拍打了下去。 姝菡又羞又恼,瞬间便收了声。 “为什么怕我?” 这实是个不好答的问题。 “嗯,也不是怕,可能,是敬畏吧?就像是进了天王殿里,哪怕是从没做什么亏心事,看着两旁金刚怒目的罗汉,也带着十二分的诚惶诚恐。” “这个比喻我不喜欢,换一个。” 姝菡又有些犯傻:“哈?” 安亲王便执起她的手,让她顺势环绕着他。 “就比如说,因为我是你的夫主,是此生能为你抗下外间所有疾风暴雨的参天大树。” 姝菡来不及称是,便被安亲王唇舌封住了口。 姝菡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本能地又开始抖,却没有选择推拒。 在刚刚起了念头去安慰安亲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失了立场再忸怩着抵抗。 心里何尝不知道,任她再钻牛角尖,已然成了安亲王府的侧福晋,活着的时候在他的后院,死了也要葬在他爱新觉罗的陵寝。 既然成了他的人,侍寝这件事又哪是能避得过的? 便是方才,安亲王一进屋就用强逼她就范,到了次日一早,也只有她跪地谢恩的份儿,连个不字都不能出口。 往开了想,这会儿的安亲王,至少没把她当个泄愤的工具。 安亲王似乎察觉到姝菡的三心二意,便小声在她耳边呢喃:“不许分心。” 姝菡刚想反驳,就感到情形不对,姝菡瞬间便失了声。 003 安亲王是拥着姝菡入睡的,十分安稳。 他从前很少用这样亲昵的姿势,和嫡妻间没这么放纵,和妾氏们又隔着层身份,很多时候甚至是为了维系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才能让他卸下防备。 朦胧间,安亲王做了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在睡梦中回到了他六岁那一年。 梦里的场景是上书房那五间阴沉的庑殿,季候应是入了冬。 寅时刚过,天还黑蒙蒙,教授太子和皇子们的师傅们还未进门。 安亲王彼时死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跪在冰凉刺骨的青石地坪上,身侧是几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兄弟们,有人高马大的二哥,外强中干的三哥,还有瘦弱得摇摇欲坠的五弟。 而此间年纪最长的,是十二岁的皇太子,就高高在上端坐在几个罚跪弟弟们面前书案后,用着比地砖更刺骨的寒凉目光打量着众人,他随身伺候的内监们倒是吓得跪伏了满地。 是啊,那是国之储君,纵使犯了错,也是由他身边的大监和师傅们代为受过,连带着,这些陪读的兄弟们也要跟着吃挂落儿。 这一回,是因为二哥在骑射上胜了太子三只狍子一只野猪。 太子便故意错手打翻了御案上的前朝笔洗。 挨罚的照例是旁人。 三哥是个油滑的,经过两次教训早长了记性,偏二哥不信这个邪,屡次在皇阿玛面前抢太子的风头,连他的蒙师费太傅都被斥责过数次。 那一日他们跪了好久,直到落了雪,他烧得迷迷糊糊被小太监背回了长春宫。 母妃仍用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怎么如此不知上进?看看你二哥,已经能拉五十石的弓,连你五弟都会默《尚书》前三章了。” -- 第78页 是啊,母妃永远是这样的脸孔,哪怕是她跪在皇后的坤宁宫殿门前,也不曾换副讨好求饶的神态,那是骨子里的要强。 安亲王在梦中,依稀感觉有人爱抚着他尚不宽厚的脊背,是他额娘彼时不曾给予过的温柔。 他便睁开眼,原来是姝菡将裸在外面的藕臂搭在他身后。 果然是场梦。 那一次他烧了三日,日日带着高热去上书房读书,每一晚也只有两个小太监在身边照顾,额娘正忙着保胎,未曾有片刻到他床前,又怎么会给他那样的温情? 他也是从那以后才真正长大,直到,长成个雷厉风行铁腕冷清的掌权皇子。 …… 怀里的人仍在安睡,安亲王轻轻在她额头啄了一下,又将人圈得更紧。 他所得来的一切,皆是自己凭着努力赢来的,现在言败为时尚早。 事情没到最后一刻,他便还有翻身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看过来~ 作者菌最近在追一篇大佬的神仙爱情,每天被狗粮糊得神魂颠倒,于是暗搓搓地想让小荷花和大猪蹄子正经宫斗前度个蜜月,想征求下宝贝儿们的看法。 ----- 想看感情线进展的,请在本章留评,暗号“嘿嘿嘿”; 想直接进宫斗线的,请在本章留评,暗号“啊啊啊”; 作者君会慎重听取。 18条以上投票生效,若票数不足,默认为“信马由缰、放飞自我”模式~ 第51章 【贪欢】 许是累得狠了, 姝菡后半宿睡得格外安稳。 睁开眼时,天色虽暗, 床榻的另一边却空着, 隔着茜红纱帐望出去,朦胧灯光里是安亲王的高大背影。 姝菡将帐帘撩开个缝儿,恰赶上他刚褪下寝袍, 由着小邓子为他套上件同色的里衣。 于光下乍见他孔武有力的遒劲背脊, 姝菡忍不住红了脸,上面有她于紧要时不慎抓出的印痕,直从肩头斜斜没入腰线。 她赶忙默念金刚经, 努力将昨夜鱼水之欢的孟浪记忆从脑海里驱除。 按着规矩,今早应是由姝菡伺候安亲王更衣再恭送他上朝, 可她眼下正羞恼,暗恨安亲王明知她是初初承宠, 还往死里折腾人, 便是她开口求饶都没换来他片刻怜惜。 所以让她起来伺候,真不大情愿。 安亲王似乎感应到身后女人的怨念,在这个时候回头看过来, 见到一截凝脂般的藕臂在帘笼的缝隙里若隐若现。 安亲王拨开小邓子粗笨的手,几步来到帐边。 “醒了?”说着坐在床沿,半个身子也拱进帘子来。 姝菡赶忙强撑着坐起身,因牵动了昨夜破刃的失地,瞬时连带着感到周身无一处不难受,生像被千军万马碾压而过, 可还是要在脸上勾起笑。 “臣妾醒晚了,请王爷恕罪。”打定主意不准备起身接手小邓子的活计。 如果忽略她此刻嘶哑的声色,和落到枕边的寝衣,还真是副规规矩矩认错的态度。 安亲王昨夜得了渡化,此刻心情尚好,只将人拘紧了按在怀里厮磨,复又去捉她的檀口。 姝菡口舌被安亲王制住,余光里瞥见小邓子退出门去掩实,慌忙间用手推拒这个不知餍足的男人。 安亲王没系好衣带的里衣便生生被她剥落了。 安亲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蹬掉寝鞋上了榻。 片刻后,帐子里便传出女人幽幽咽咽饮泣,却被男人粗重喘息声盖了下去。 …… 再醒来,已经过了辰时。 安亲已去上朝,姝菡对着水银妆镜,看着脖颈上的红痕,简直欲哭无泪。等会儿还要去给福晋请安。 不想,福晋派了燕喜嬷嬷来取走她的元帕,另吩咐她:这几日均不必过来了。 姝菡当然明白,这几日是哪几日。 掐指一算,这才五月十八,就算去掉今晚,还有两天…… 要是日日按了这个过法,她要怎么捱? 哪里去管,如果被东院里那些格格们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定要恨得咬断后槽牙。 铃儿这时进来问话:“主子可要沐浴更衣?” 姝菡自然不会谢绝,也不须人伺候,只把自己浸泡在偌大木桶里,一边舒缓身体的乏累,一边思考眼下的处境。 情势没如何艰险,也不容乐观。 安亲王作为一家之主,就好比头顶上的天。 天要下雨还是落雹子,均不是人力可以掌控,就算是他的嫡福晋那木都鲁氏都只能生受着,何况自己一个毫无根基可言的侧室? 好在眼下他愿意给她做脸,不论仪典那三日,还是侍寝的头一天,都彻夜宿在她院子里,她也暂时还没有被人踩在脚下磋磨的危险。 第二个让她琢磨的人,是作为主母的嫡福晋,姝菡将她比做屋檐上的瓦片。 那木都鲁氏的出身算不得显赫,其父却是跟在安亲王身边的能吏,加上她生了安亲王唯一的子嗣大阿哥福元,地位不可撼动。 姝菡心想,能顺了福晋的心意,便有自己方寸之地遮避风雨,若逆着她说不得便会迎来当头痛击,闹成个玉碎瓦全。 而福晋此刻对自己的心思,眼下还不好说。 按常理推测,没有哪个正室愿意自己的丈夫去疼宠个小老婆,尤其那小老婆还是被压在头顶的婆婆、太婆婆联手塞进来的。 -- 第79页 可是看方才,那木都鲁氏特意免了她这几日请安,那意思,似乎是愿意抬举纵容自己? 从这点来看,便是再次印证白妤婷作为入府才一年的庶福晋,在安亲王的眼里位置非常不一般,所以作为主母的那木都鲁氏才会孤注一掷,将宝压在新入王府孤立无援的自己身上。 这橄榄枝,姝菡却不想接。 白妤婷对安亲王是个什么心思她不知道,但争宠这条路,除非到了生死攸关,姝菡真的不愿选。 安亲王对她的喜爱,她不是感觉不到,可是那喜爱又能有多长久? 她不是怀春的少女,做着“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春秋大梦。父亲和祖父两辈子加起来验证的最露骨真相只有“登高跌重。” 何况她费姝菡何德何能,岂敢妄想当朝铁血皇子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更不必说加上一条此情不渝。 带着这样的心境,姝菡还是避无可避的迎来了日暮。 安亲王没到晚膳再次来到海棠院。 他进屋时,姝菡正在窗下抄经静心。 姝菡没想到他这么早过来,赶忙直起身问安。 安亲王走到近前,低头俯视桌上的字迹,赞了句:“精进不少。是给我抄的?” 姝菡双手扭结在身前,安静地点头,对于一会儿将发生的事情,觉得仍有些抗拒。 安亲王却拉着她到书案前,“怎么选了这一段?不似通常的经文。” 姝菡扭捏着答:“是清心咒。” 安亲王本来是环着她在身前,听见这答案,脸色有些精彩,大概也是想起昨晚的急躁冒进。 他咳了两声,正色道:“我一会儿要去福晋那,今晚上不过来,有件正事先和你说。” 姝菡立刻感到压力骤减,扬起脸看他:“王爷您说。” “过几日,我们要出门一趟。” 姝菡听他说的是“我们”,虽然纳闷,还是循着他的话音往下问:“是要去哪儿?臣妾也随行吗?要去多久?” 安亲王拉着她坐下,“皇阿玛交了件特殊的差事给我,令我五月二十五那天便启程,去往热河督建避暑山庄行宫。我欲带了你同去,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两年。” 姝菡心下大惊:“王爷去修行宫?那您礼部的差事怎么办?是只您一个人去?还是诸位皇子都去?” “热河一行独由我去,圣人另派了老三去两江治水。八弟九弟这些年也试炼的差不多了,这番顶了我们进六部,想来可以大展身手。再不济,还有昨日才得了封诰的荣宪亲王在朝呢。” 安亲王口气随意,姝菡听的却心惊。两个封了王的成年皇子被支开离京,远离了政治权利的中心,而前几日刚封了郡王的前储君之子便又进了一步,那位向来善变多疑的万岁爷这是要做什么?” “王爷……”姝菡担忧地抓紧安亲王的衣袖:“您若心里苦痛,便别硬撑着。” 安亲王先是一愣,而后靠在椅背上大笑:“我都不担心,你反而在意起来?不过你放心,废太子当年何等风光,仗着身份的优越在我们这些弟兄面前耀武扬威了二十几年,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废弃圈禁的下场?他一个十一二岁的毛孩子,想就此骑在他叔叔们头上作威作福,还妄想着一登大统?那是他还没摸清他那位皇玛法治国为政的权术手段。若我料得不错,不到圣人大行那一天,是不会再定下皇储的。” 姝菡看安亲王神色语气,不似外强中干嘴硬撑场面,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那臣妾这两天便准备行李,就等着跟您出门子,只是人常道‘远的香、近的臭’,您到时候别嫌了臣妾碍眼。”姝菡语带双关,也顺便陈清。 安亲王戳了戳她的头顶:“爷几时说过烦你。不过你这句‘远香近臭’说的好,当重赏。” 姝菡想了想:“那我想同王爷讨一个人。” 安亲王称奇:“什么人,还值得你专程说这一回?” “是母妃宫中的小六公公。” 安亲王不解:“此人与你有旧?” 姝菡如实答他:“算是吧,当初我入长春宫,是他接了我去,等我我离了长春宫,也是他帮我送的行李。此次我同王爷出远门,若只带使女出门,在外行走多有不便,遂想起了这位小六公公。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惹了母妃不悦。” 安亲王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交给我来办。你还有什么打算,一并说来。” 姝菡看安亲王心情不错,便索性直言:“臣妾想带些书册,再向顾嬷嬷讨些寻常草药带着,王爷看可都使得?” “就这些?” 姝菡茫然,还落下了什么吗? “就没想着给王爷我准备些什么穿的戴的,吃的用的?” 姝菡张开嘴,复又合上,心里腹诽这些事不该是福晋来张罗准备吗? 可安亲王既问了,她也不能这么答。 “那臣妾还是给王爷抄上两卷清心咒吧。” 安亲王闻言,直接将人拉近怀里:“你就是抄再多卷,也没用。” 说着,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什么是引火烧身。 姝菡忙按住安亲王探进她里衣里肆虐的大手,一边抬身一边求饶:“福晋还在等着王爷用晚膳……” 安亲王咬牙切齿。 “你知道还来招我。” 说完,捧着她面颊吻了下去。 -- 第80页 片刻后,却不得不压抑着满身火气起身,出门的事情,确要和那木都鲁氏好好商量一番。 “今天先讨些利息,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姝菡不会因明天的事烦恼,只规矩行了个礼:“恭送王爷。” 安亲王便气急败坏出了门,姝菡直到人走远了,才收起脸上笑容。 哄个暴脾气的王爷,可真累啊。 第52章 【取舍】 那木都鲁氏乍一听见安亲王被皇帝派去热河修园子, 惊得将手边的漱口茶汤打翻在炕桌上,却因屋里的下人们早被清出去, 只能任水花沿着木桌往下淌。 “皇阿玛当真这么说?” 问是如是问的, 又哪容质疑,她马上便瘫坐在黑檀木的罗汉床上。 “王爷当初若能退上一步,也不至招来皇阿玛如此忌惮。此番您远离京城, 和被流放到蛮荒之地有何区别?王爷您就听臣妾一句劝, 和他老人家服个软,您们终归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纵使您往后不能在朝堂上继续挥斥方遒, 但保得子孙万代富贵荣华却总不成问题……” 安亲王看着慌乱无措不知所谓的原配嫡妻,眸光一点一点变冷。 他今天关起门和她说话, 本想是将府中的一应细务悉数交托给她,便是朝堂上的一些阴私, 也多少要有个交待, 现在看来,无异于夏虫语冰。 成婚七年,当初那个善解人意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小女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心胸狭隘且短视的?就连最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争储一事, 自古来便是成王败寇,从不存在什么急流勇退。他要是为了苟活退了这一步,这些年跟着他在前朝和战场上冲杀陷阵的亲信们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一失人身,万劫不复。 自从决定放弃做个闲散宗室,踏上夺嫡这条不归路那一天起,他早已失去了言弃的资格。 安亲王将袖底攥紧的拳头放开, 放弃了和那木都鲁氏再深谈的打算。 “我离京后,福元便要应诏去往上书房读书,你留在府中要多用心照顾,平日里除了去给母妃请安,尽量闭紧门户。白氏待产,你也要多费心,否则不等外间攻讦,咱们府里自乱阵脚,那才是得不偿失。” 安亲王苦口婆心,只希望这个早就跟不上他脚步的嫡妻不要辜负他最后的期望。 那木都鲁氏闻言只抓住了一条要义,她亲生儿子要去上书房读书!瞬间更失冷静。 “大阿哥才满五岁,如何这么早就要入宫?莫不是皇阿玛他不放心您在外头?” “休要胡言乱语。”安亲王适时打断了她。“这一趟去热河,时日不短,我欲带了海佳氏出门,你再挑两个持重可靠的使女同行,行李也不必太过冗余,多备些换洗衣裳,其它一切从简。再一则,我出门前,你带着海佳氏进宫一趟,除了谢恩,顺便让她去寿康宫向太后娘娘拜别,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下了?” 那木都鲁氏虽不舍得儿子为质,却知道这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再看安亲王满脸阴沉,只点头称是。 安亲王今晚本来是想宿在正殿的。将要出远门,总要给嫡福晋多些体面。 可此刻他实在不能忍受她的荒唐,也不想把火气迁怒到旁人身上,便说了声“我今晚去书房。”便推门而去。 是夜。 那木都鲁氏注定睡不安稳。 她让倩儿唤了她的乳母常嬷嬷过来,关上门将自己的担忧向她倾倒。 “老奴私以为,福晋选择留在京中照顾大阿哥方是上上之选,切不能因那海佳氏随行就自乱了阵脚,拈酸吃醋那是妾氏们的下作勾当,您是府里的嫡福晋,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 “我哪里是怕海佳氏得宠,便是没有这一趟出行,我也准备抬举了她,省得那姓白的成日里不知天高地厚,真把自己当个世间无双的稀罕物。可是一想到王爷要和她独处几个月的时间,我只怕她回来时,肚子里还要再揣回一个,那才是顶顶要命。” “老奴以为,正是因此,您才不能贸然离京,您想想大阿哥,他才那么小,若是把他留在府里,和那心怀不轨的白佳氏同在一处,您当真能放得下心来?自古来母凭子贵,您只要把大阿哥养住了,这安亲王府迟早是由他承继,任是旁人再生出来十个八个来,到时候还不是要看您的脸色?” “嬷嬷所言极是,只是我方才打听到,老三家的,已经在打点行囊,欲随了她那位去两江治水。我若不表个态度,只怕面上不好看。” “那怎么能一样?那位成婚多年,别说子嗣,就连鸡蛋都不曾下过一个,自然要跟在身边把人看紧了。主子您何必学她那做派?您是嫡妻,您的阿玛跟着王爷拼杀多年,就凭着这些,王爷也不会怪罪您的。” “我也不愿这样小心翼翼,只是大阿哥都五岁了,王爷却迟迟没上书请封爵位,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王爷不提,主子何不去贤妃娘娘那里使使力?咱们大阿哥是她的头生孙子,她哪有不疼爱的道理?到时候只要贤主子一句话,王爷哪怕是念着孝道两个字,也不会违逆。” “若真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下个月,不,后日进宫,我便同母妃说。” 002 五月二十这一天,是大朝之日。 姝菡天刚亮,就拖着一身乏累,从榻上爬起。 -- 第81页 彼时,安亲王已经出门,只在临走时在她耳边嘱咐:“今日随福晋进宫谢恩,允你多在寿康宫盘桓。等我下了朝,便去老祖宗那接你。” 姝菡那时刻人还懵着,她虽不及头次承宠般惨烈,也被折腾得不轻,便在他出门后又死死睡了过去。 后来铃儿眼看时间来不及,只好硬生生将姝菡催醒。 等到收拾妥当到了正殿请安,福晋那木都鲁氏已经穿戴妥当,一抬眼见她穿了身玄色的常服,不自觉皱起眉。 “怎么穿得这么素?不知道今日要进宫吗?” “福晋勿恼,我这就回去换。” “罢了,时间赶不及了,你等会就跟在我身后,不要多说话,知道吗?” “是。” 姝菡知道那木都鲁氏心里有火发不出,也不同她顶撞,左右再有几日,她便要随着安亲王出京,福晋是既想用她,又想给她施压,才如此反复无常。 等到了长春宫,姝菡只老老实实跟在那木都鲁氏身后给贤妃行了大礼。 贤妃虽没留难,也没拿正眼瞧她。 姝菡心里自知不得她欢心,便立在那木都鲁氏身侧,心里不忧也不恼。 好在,寿康宫早从安亲王那得了消息,宫嬷嬷片刻后亲自来长春宫“借人”。 贤妃没阻,那木都鲁氏乐得和贤妃独处,也好私下里提提大阿哥的前程,便只嘱咐:“代我在老祖宗跟前尽孝,要记得守规矩,别生事。” 姝菡一想到马上能见到月余没见的老祖宗,也不顾上鄙夷那木都鲁氏的自大无状,在出了长春宫便挽住宫嬷嬷的手臂和她说些体己话。 兜兜转转进了寿康宫的正堂,太后老祖宗没见着,倒是一屋子满身行龙、贵气逼人的男人们坐了满室,原来是碰上下了朝带着儿子们来请安的天子。 姝菡被宫嬷嬷引着进了殿,此刻已经避无可避,便硬着头皮跪在堂下施礼。 坐在上首的启泰帝掀开眼皮打量了一眼,见她是个妇人装扮,便问身边随侍的大监:“这是谁家的?” 因姝菡施得是外命妇的礼,却自称奴婢,皇帝一时也没弄懂来者的身份。 “回万岁爷,奴才也看这位夫人眼生的紧。” 宫嬷嬷便只得圆场:“禀万岁爷,这位是安亲王府的侧福晋,此番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等到想起来这人就是前些时日触怒废太子的宫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没叫起,姝菡便这么跪着。 满屋的皇子们便向坐在东边次位的安亲王投去或是同情或是关切又或是嘲讽的目光。 皇帝打量够了,将手中的龙井放回桌案:“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奴婢带下去,鞭三十。” 屋子里众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 姝菡隐约猜到皇帝对她的怒火源于何处,只梗了脖子挺在那里,打定主意任他发落。 安亲王在众人的叵测目光里站起身,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撩朝袍跪在姝菡身侧,将头低低俯下。 “儿臣御内不严,愿一并领罚。” 皇帝的目光又冷了几分,再一瞬,他手边霁雪清茵图样的白瓷杯子瞬间便被狠狠摔落,直迸裂在安亲王额角的青砖地上。 四溢的滚水溅上安亲王光洁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激起了珠子大的水泡。 安亲王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姿态:“请皇阿玛责罚。” 屋子里静得可怕。 “你当朕舍不得罚你?来人,先将这逆子给我拖下去,仗责三十,这奴婢鞭五十。” 守在门口的侍卫已经应声进了门,后殿传出了太后怒不可遏的呼喝:“我看看是谁要在我老婆子眼前撒野?” 皇帝赶忙带着众人起身:“请皇额娘安。” 太后没理会一屋子的龙子凤孙,只独独上前亲自搀起仍跪伏在地的姝菡。 “皇帝要教训儿子,我老婆子管不着,但眼前这一个,是打我宫里赏出去的,你要铁了心地作践这命苦的孩子,便连着我老太婆一并打死了事。又或者,皇帝本就是冲着我寿康宫来,上次纵了宣妃打死了给我抄经祈福的暮荷,见我命硬没死透,今日又来算计下一个?” 皇帝忙躬身一揖:“儿臣知错,皇额娘万万保重身体。今日之事确是儿臣无状。” 太后:“我老了,活不得几天了。你和你那些猴崽子们想怎么闹腾是你们的事,别牵扯到我和我的人身上,等我眼一闭,下到地下见到先皇,也不会多说你一句,你若还有些孝心在,便带着这起子碍眼的,跪安吧。” 说完,只拉着姝菡转身往后殿去。 皇帝没想到太后会这么快试衣服出来,闹成这个样子,也脸上无光,只冲着还跪在地上的安亲王怒骂:“好的很,你真是寻了个贤内助,如此,便带着她滚出京去,今日,便启程。”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人都在取舍。 四福晋舍了丈夫,选了儿子。 天子舍了亲情,选了皇权。 安亲王这一次,选了为姝菡遮风挡雨,是他此生付出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第53章 【依偎】 入了夜, 没有一丝风。 星河缀上穹幕、由满趋残的月轮被几片流云半遮住,像是被扼在纱笼里头的困兽, 憋闷得说不出。 戌时刚过, 安亲王府的大门中开,里头先后出来一辆镶黄朱轮车并五辆青毡双辕马车,后面另跟着十余个骑马执兵的侍卫。 -- 第82页 府中嫡福晋那木都鲁氏抱着嫡子亲自站到大门口, 隔着车帘为自家王爷送别。白佳氏哭闹着要和安亲王同行, 已被她遣回屋。 “王爷此去,妾身不能与您同行,您万万保重。” 说着说着, 眼泪便流了满面。 一个王爷之尊,被他亲生老子连夜撵出京, 这辈子的尊严体面都于顷刻被踩碎在街头巷尾的非议中,连着这会儿出门, 都不敢大张旗鼓。 刚受封毅郡王、大婚五日的九皇子徵骐牵着马缰绳在一旁劝:“四嫂放心, 用不了多少时日,等皇阿玛回心转意定会召四哥回京。眼下天色不早,我便代四嫂送四哥出城。” 那木都鲁氏抹了抹泪, “如此,便有劳九弟了。” “亲兄弟之间,都是应当的。” 那木都鲁氏眼见着一行车马渐去渐远,而安亲王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有掀开,心痛之余,抱紧了怀中福元, 再次坚定了将后半生荣华寄托在亲子身上的决心。 道路上早已宵禁,九门上偶尔经过的巡夜兵丁看见车驾的制式,别说阻拦,只瞭上一眼便远远躲开。 片刻后,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到了安定门。 九门提督敦什勒接到消息早已侯在城门口。等车驾停在眼前,他撩开袍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给车里的人叩了三个响头。 “臣敦什勒虽不能亲送王爷离京,但有朝一日,定会带着弟兄们在此迎接您还朝。” 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路上都没有动静的车厢内终于响起了几声咳嗽声,随后车帘子被掀开半片。 安亲王那张万年如一、宠辱不惊的脸庞便在夹道的火把里清晰起来,连带着,依偎在他身侧的娇小女人也露出个模糊身形。 “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本王也必不会让你失望……” 敦什勒再次将身体趴伏于地,由着车马驶出中开的安定门。 九贝勒欲策马跟上,却被敦什勒拦下。“请郡王爷留步,就送到这儿吧。王爷他迟早还会回来的。” 敦什勒也是无法,皇子无诏不得离京,这个关口不能再生事了。 徵骐就坐在马上,看着城门将那车马的影迹关在门外。 怅惘良久,终于打马奔回他的郡王府。 002 出城五里地,便上了官道,车马却依然行得缓慢。 安亲王除了在城门那会儿,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姝菡知他心里必然不好受,也不是几句劝慰能解决的,只将头贴在他的前襟,半偎在他怀里。 谢这一字太轻,死又太重,索性在他身边陪着,便胜过万千言语。 安亲王便由着她腻在身上,不拒绝,也没回应。 忽地一声响动,车颠簸了一瞬,随后马车急转了个弯。 安亲王一手把住车壁,一手揽紧姝菡,勉强维持了平衡。 没等他发怒,赶车的常随肖光顺连忙隔着车帘告罪:“王爷恕罪,路上太黑,不知是谁放了块石头在道中间,奴才到了近前才看清,只能急忙转了方向,您和侧福晋没伤着吧?” 安亲王撩开帘子,外面果然已是漆黑一片,只靠着马车上的灯笼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离下一处驿馆还有多远?”并没去责备。 “大概还要行上十几里地,可要奴才快着些?” “那倒也不必,还是安全紧要。” 肖光顺便答了声是。 安亲王放下帘子,反手将两边的窗纱揭开,心里的闷气舒缓不少。 借着外头灯笼的光亮,他打量起怀里的女人,十分柔顺,和在寿康宫里悍勇的样子大相径庭。 “白日里,怕了吗? 姝菡知他问的是什么。坦然道:“不怕。” 安亲王心火又有燃烧的趋势。“不怕?你知不知道,几鞭子下来,就能让你皮开肉绽,几十鞭子过后,你连一处好皮肉都剩不下?” 姝菡脖子有些酸,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王爷在,臣妾便不怕。就算是死在当场,总有一天也会葬在您的身边。” 是啊,如果安亲王登了大统,给她身后的追封,别说皇陵,便是宗祠也进得。 可那死后的荣光,要来何用。 安亲王扳正姝菡的身体,让她平视着自己,带着无比郑重:“我要你向我保证,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何种地步,但凡有一线生机,都不要轻言生死。遇了事,也不要梗着脖子硬刚,你今日面对的那是天子,是握着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神祗,若不是老祖宗及时出现,你现在早就,早就……”后面的话,安亲王却不忍说出来。 姝菡撅起嘴:“王爷就知道说臣妾,您在臣妾身边跪下去的时候,圣人的怒火可是烧得更旺了。您都没怂,臣妾是您的侧福晋,当然要有样学样……” 安亲王本来是十分心疼,被她故意搅闹说得没了脾气。 “我是当朝的王爷,便是被拿出去,哪个敢真对我动了板子?你这憨蠢到几时能开了窍?” 姝菡用头拱他下巴:“是是是,臣妾是个憨傻蠢笨的,所以王爷是因何看上的臣妾,人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莫不是,王爷本心里本也是这个调调?” 安亲王不再和她强辩,只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唇舌贴合上她的。 姝菡并不挣扎,只由着他肆虐,便是为了今日他那一跪,她欠他的就已经还不清。 -- 第83页 安亲王说的不假,没有哪个奴才敢动手去打皇子的板子。 但金口玉言落了地,无论这罚是不是降到了他头上,他早就颜面扫地。 纵是到了他御极天下,脚踩六合那一日,这耻辱也会成为他毕生洗刷不掉的污点。 她谢不出口,也还不起恩,只能把自己当个贡品,献祭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端午节快乐! 有没有被今天的章节甜到? 作者菌去包粽子,晚上还有一更,不要说我短小!! 另:祝愿高考学子们金榜题名。 摸摸摸 第54章 【驿路】 抵达驿馆, 已过了三更天。 安亲王低头看了看怀里偎成个猫团子样的姝菡,先在她眉心轻啄一下, 又轻轻扶着让她平卧在车厢里, 随手把自己的斗篷垫在她颈下,这才撩开帘子下了车。 “主子稍等片刻,已经派人去叫门了。”小邓子一直跟着肖光顺坐在车辕前头, 见安亲王下来, 赶忙殷勤伺候。 安亲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见车厢里没有动静,这才压低声音:“勿闹出太大阵仗,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 小邓子也凑近了悄声答:“主子放心,奴才都安排的妥妥的。只是后面马车里的两位格格, 等会如何安置还要讨您的示下?是轮流给您上夜还是单辟出一间房来?” 安亲王将要返身上车,听小邓子说起什么格格, 脚步一顿。“你方才说什么?” 小邓子面有难色, 临走前被福晋吩咐装了两位后院的格格上车,没想到主子他竟不知情,只感觉头皮发麻。 “是福晋吩咐, 此行来伺候您的玉格格和马格格,眼下都在次一辆车里。” 安亲王怒骂一声:“胡闹。” 小邓子来不及解释,便觑见安亲王身后的车帘被挑开,侧福晋海佳氏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两人。 小邓子忙打了个千:“请侧福晋安。” 安亲王闻声立即转身,他走到马车边上,换了副和悦口气:“吵醒你了?”随即皱眉:“也不披着斗篷, 晚间有风。”说着,便要上车替她去拿。 姝菡拉住安亲王的手:“臣妾不冷,倒是王爷,出门前便有些咳嗽,纵是吃了平喘止咳的滴丸也要多注意些。” 安亲王便就着她的手抱她下来,顺手将她掉下来的一撮鬓发别在耳后。“我不妨事,赶路就是这样。你将就几天,等到了热河,一切再按了规制来。” 姝菡笑笑没答话,反而向躲在马桩后头准备肉遁的小邓子发了话:“邓公公,我方才听你说,福晋还派了两位格格同行,也在后面的车里面?” 小邓子看了眼面沉如水的自家主子,不敢答话。 安亲王便直接下了命令:“这人是你接下来的,那就由你把人再给送回去,也不须耽搁了,现在就启程。” 小邓子噗通一声跪下:“主子息怒,奴才实是不知情。” 这一来一回,要大半天时间,且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顶顶要紧的是,他知道安亲王此行特意从长春宫要来了个叫做小六子的小太监同行,只怕自己失了信任,从此被打入冷宫。 姝菡佯作生气:“把人带出城的是王爷,要把人送回去的也是您,倒让邓公公跟着辛苦,臣妾虽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没有这样难为人的道理。” 安亲王鲜少见姝菡牙尖嘴利,虽知道她一路上有意开解自己,才做这拈酸吃醋的样子,但也不愿她委屈。 “我说了送回去,你听不见?”是朝着小邓子大小声。 小邓子便向姝菡投来求助的目光。他算看明白了,这位看似个小绵羊绵软脾性的侧福晋,才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狠人,入府不足两个月,在主子面前的威望越来越高,甚至隐隐直逼当家主母那木都鲁氏。 姝菡看向安亲王:“这两个人,王爷当真不用?” “不用。” “那王爷便将她们赏给臣妾吧,臣妾此行只带了铃儿一个,正愁人手不够。” 安亲王犹豫了一瞬,“你觉得得用便留下,若是不行事儿,随时撵回去。” 只听后面车厢里噗通一声,也不知道是碰倒了什么。 姝菡没去理会。 安亲王只搂着她返回车上,虽然面上难看,终于还是在她耳边低语:“委屈你了。” 姝菡便转过来,搂着他:“王爷尚且有那么多不能如意之事,臣妾不能为您解忧,但也不愿拖了您的后腿。” 安亲王便将她搂得更紧些。 那木都鲁氏偷偷派了两个格格同行,其用心不言而喻,无非是为了监视姝菡出门期间有没有逾矩的时候,顺带,也是为着分宠。 姝菡心里也觉得膈应,却还要顾及安亲王的体面。 若真是撵了那两个回去,先不说嫡福晋和王爷生了嫌隙,在这个多事之秋于整个安亲王府不利,便是传入到市井中,也会落得个“安亲王薄情寡恩,侧福晋妖媚横行”的名声。 况且,留下她二人,也不是全然无用。 002 驿丞听说是位亲王驾临,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好,便拖着大小驿卒前来迎接王驾。 安亲王看众人一副不醒神的样子,本就没心思摆谱,只让挑了个稍舒适的房间,带了姝菡住进去,余下的事全权交给肖光顺和小邓子处理。 -- 第84页 小邓子因素玉和马氏险些吃了大亏,自然不会对她们优待,只让她们合住了一间北向无窗的矮房。 素玉来时本来志得意满,想要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展身手,却没想到出师未捷,没等承宠便被赐给了海佳氏做使女。 她心里既恨又觉得茫然,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只躺在通铺上睁着眼发呆。 另一位格格马氏原也是长春宫的使女出身,和素玉同岁,却比她早进府两年。她此次能被派来,盖因她一贯老实本分,方才在后车里听见王爷的命令,也未觉得有多失落,便踏实睡了。 相比这两位,一行人中最为兴奋的,当数被安亲王从长春宫单独亲自选来的小六子。 他在宫里五六年,早年认的师傅一场大病没了,导致他历来不得重用,全凭着办事伶俐才没被贤妃彻底厌弃。 他眼见长春宫里头一座大山高过一座,全部是他的背靠,于是早就想投了安亲王麾下,也好多个展露拳脚的机会。 以往寻了几次门路没成,今日一朝如愿,自然不可能睡着。 今晚和他同屋的小太监叫小良子,是安亲王身边小邓子的徒弟,比小六子大上两三岁。 小良子本来已经睡下,看他一会儿站起来在地上乱晃,一会儿又在床上烙饼,气得和他理论:“还让不让人睡了?你再出声,我便禀了我师傅,让你去马棚里睡去。” 小六子知道初来乍到要揣着小心,便赶忙认错。 心里却腹诽:你今日敢嗤打你六爷爷,早晚有一天要让你跪下叫祖宗。 可笑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大运才有今日的造化。 而那位给六公公铺好了通天大路的正主,眼下正泡在盛满温水的木桶里,她对面一个屏风之隔,便是同样在沐浴的安亲王。 时辰已经太晚。 姝菡强忍着困意迅速把自己洗涮好,等到想从浴桶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脱下的衣服都落在地上,且被溅出的洗澡水打湿大半,屏风那一边的架子上倒是有衣服,不过看起来不像是给她准备下的,且隔着些距离。 她有些为难。 安亲王没留人在外头伺候,显然一会儿得由她来代为濯发擦身。她要是不赶紧穿好戴得了,一会儿光着身子伺候那位主,不成了羊入虎口? 方才在车上的时候,两个人虽粘腻,到底是“发乎情止乎礼”。姝菡知道在路上也不会出了大框儿便没有计较。 这会儿却大不相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她还是他上了玉牒的侧福晋。 算起来,姝菡真正侍寝不过两回,但她心里委实没什么企盼,甚至十分不解后院里那些个格格们争破脑袋图个什么。 许是水有些凉了,姝菡胡思乱想的时候,忍不住“啊嚏”一声,惊吓劳顿一天,真有些症候。 屏风另一边撩水的声音随即也停下。“着凉了?” 姝菡揉揉鼻子,身上属实有些冷,可还要嘴硬:“不妨事的,臣妾还想再泡泡。”最好安亲王自己洗刷好了去就寝,到时她灭了灯再想办法。 安亲王没给她这个机会。 随着哗啦一声,屏风上立起个可怖的黑影。 姝菡知道不好,只回身去够掉在地上的湿衣。 安亲王身高腿长,几步就到了她面前。 姝菡正探出半个身子,把个光洁背影都展露于安亲王的视野。 还不等她够着,安亲王已经把手探进她的浴桶。 “还说没事,水都凉透了,恁胡闹。” 说着,伸手去捞半蹲在水里的人。 姝菡肌肤被一双大手附上,瞬间立起汗毛。“王爷,臣妾洗好了,容臣妾先更衣。” 安亲王将她手里湿衣丢开。“这个不能穿了,待会儿穿我的寝袍。” 他口中正经,一双手早已探向姝菡身前,姝菡便伸手去阻。 “王爷,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 安亲王点点头:“嗯,夜深了,该安寝了。” 然后,便不由分说从背后将姝菡从水中捞起。 姝菡贴合在他不着一缕滚烫身体上,不过片刻,便被抱着上了榻。 安亲王知道熟菡脸嫩,直接将灯丢进浴桶,还不忘俯下身在她耳边安抚。 “乖,不会再疼的。” 次日一早,姝菡顶着眼下的黑影,一边看着帐外的安亲王精神抖擞地进膳,一边揉捏自己酸疼的后腰。 她昨日定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着为他献身报恩。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了! 明天进入度假模式~ 今晚上撸安亲王的番外,到时候再挖个坑专放免费番外。 番外缘更,目测第一篇要明天放出来。 第55章 【醉话】 在官道上行了三个整天, 这一日接近傍晚,车队终于择了一条便道沿着一望无际的沃野北上而去。 姝菡这两日恼恨安亲王出京那晚在驿馆的孟浪, 便故意冷着脸不太睬人。 安亲王平日也坐不惯马车, 第二日就已亲自策马在队伍头前,只让铃儿去了头辆车在姝菡身边伺候。 大路上平顺,姝菡大部分时间在读书, 偶尔掀开帘子支颐欣赏沿途的风景。 安亲王有意无意行在她跟前, 她便负气地将帘子一撂,眼不见心不烦。 如是几次,安亲王也不生气, 反倒不知从哪儿寻了些圆润鲜红的野樱桃来,另附言:“天气热, 勿把自个儿闷坏了。” -- 第85页 姝菡顿感一双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头。 后来,便道颠簸, 姝菡连书都看不成了, 越发无聊。 安亲王见姝菡没精打采,便又撵了铃儿去后车,自己又到车里陪着她消磨时间。 姝菡也知道自己别扭的没有意思, 却不想主动服软儿,只把脸朝向外头假装观景。 安亲王仗着身强体健,把人囫囵个抱起圈进自己怀里。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嗯?” 姝菡瘪着嘴:“臣妾没有。” 安亲王扳过她的脸,越靠越近。 姝菡赶忙退开些,急中生智找了个话题打岔:“王爷,您给臣妾讲讲热河这处行宫吧。” 安亲王在她面颊上偷了个香, 便稍稍将她放开,随后从袖袋里掏出个绘本出来。 “想知道什么?这簿册上都有。” 姝菡心里好奇,接过来一看,顿时爱不释手。 书皮上写着《热河避暑山庄底档》,扉页里有内务府奉宸院的官印和院卿的私章。 厚厚的一本,除了这处行宫的概况之外,有大半册都是附图。甚至连用料和工程体量都有细述。再一看归档时间,已经是七八年前,除了一些恢弘浩大的主建筑群,已有不少验收作录。 姝菡了然,这处行宫此前已经陆续修建多年。 “王爷真的准备安心在承德督工?” 姝菡见安亲王将这底档调出,料他定是要拿出在朝办差的劲头较真儿去做。 “不然呢?你当我们只是去消暑的?” 姝菡换了个舒服姿势,把册子从前头往后翻起,口中还念念有词:“也是,都是自家园子,亲自看着点,省得那些贪官偷懒耍滑还中饱私囊,更省得日后住的时候才发现哪里不合心意,不好动土。” 安亲王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敢情她还是只想着自己舒坦,也只把这处行宫当做个普通别苑,全然不知道这里将来会被建成个仅次于京城的副都,不仅襟山带水,贯通着三省都汇,还是俯瞰向大漠南北,制衡沙俄的险要关隘。无论从军事还是政治角度,都极具战略意义。 不过转念一想,她一个內帷女子,不知道真意也无可厚非。她把这处当自家园子来看,也没什么不妥。总归有一天,他会是此间真正的主人。而她…… 想到此处,他心下一愕,带了些恍然。 她那时候,会是他众多后宫佳丽中的一员,即使一封再封,由于出身所限,也不能名正言顺站在他的身侧。 他心里莫名升起了愧疚:“看看这些殿宇,你喜欢哪处?” 喜欢哪处,便用了她的名字命名,赐予她殊荣,旁人都不许涉足打扰,便是皇后都不行。 姝菡闻言,只当他是要选了他们日后的落脚处,便指着一处类似民宅的寻常院落:“臣妾喜欢这里。” 安亲王扫了一眼,皱眉。那只是山脚下给属官临时居住的一处小园子,统共七八间房舍,且已经在皇家御院外围。“再看看别处?”安亲王循循善诱。 姝菡合了书页:“臣妾觉得这处甚好,前庭有山遮阳,后园近水观景,不必雕饰,便可移步换景,王爷白日里忙正事的时候,臣妾得空便辟了几畦菜地,再养上几只大鹅。哦对了,还要在那片水域植上片夏荷,到了七月流火,咱们便能吃上莲蓬和藕,再配了鹅蛋下酒,到时臣妾亲自下厨。王爷您说好不好?” 安亲王脑海里想象着姝菡穿着贵妃朝服务农的场景,顿时一骇:“你这是,要做个农妇?” 姝菡看他面色不愉,赶忙解释:“圣人皆言,民以食为天,当个农妇有何不好?况且,此间交通不便,臣妾总要寻些消遣。” 安亲王见她意坚,便妥协:“也罢,你喜欢便好。” 回头要找了园丁问问,有什么不太需要打理的菜蔬,水里又适合养些什么品种的荷花,至于大鹅,虽附近没有人烟,有些麻烦,但方圆几十里,总能寻到农户……” 002 天将擦黑,一列车马行入了承德行宫的地界。 四五辆马车被十余个护卫夹在当中护持,而车队为首的一辆赫然是辆朱轮镶黄色车驾,非亲王之尊不能用。 事先得到消息的当地属官并行宫里的大小官吏均堆在了入园必经的正门,迎接王驾。 承德属于直隶,但此地最高阶的官员不过是府官,知府严正年带着手下的十几个皂吏,跟在工部下派到此的侍郎石济生身后,规规矩矩给车里面的人行了大礼。 安亲王隔着帘子叫了起,车马便畅通无阻入了园林内院,余下的人自然上马跟上,随侍候命。 说是内院,实际离着高地的皇家园林主殿群尚远。 自当今天子御笔亲批,将方圆百里都纳入了山庄的范畴,此间除了屯兵在此的驻军与外放的八旗子弟的家眷,几乎就没有民人出没,更是愈加显得空旷。 此番安亲王前来,严正年和石济生听说他带着位侧福晋同行,本来商量着将住跸处安排在半山腰一处刚建成的宝殿里。 安亲王却指名选了一处临近山脚下不大的庭院,规制上差了一大截也就算了,房舍也不过七八间。 更让两个人为难的是:那处住了正黄旗某个宗室子弟的家眷,现在去赶人恐怕来不及。 后来禀了实情,两相权衡折中,最后只得把行礼卸在了半山腰的“宜照斋。” -- 第86页 因是照着江南庭院规制所造,此处便不似紫禁城里的宫室有主有次、南北成抱,也不讲究个中轴方正。 姝菡以“身份不合”为由,拒绝了和安亲王同住东南边主人房,只选了间东向的三开间联排房舍作为下塌处。 安亲王当着一群来献殷勤的下属的面,没有出言反对,只给她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 姝菡颠簸了几日,深感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便顾不得安亲王的心情,只择了采光最好的主房进去,余下两间做了待客堂屋和铃儿的卧房。 至于她新要来的素玉和马氏,她只安排到西北边的厦屋里。 小六子因不会骑马,一路上都坐在最后一辆行李车的车辕前头,于两日前瞧见了当日教他识字的宫女、也是如今的侧福晋。 他自然知道了被提拔的原因,却没找到机会谢恩。 这会儿落了地,便迫不及待先去了东屋。 姝菡正由着知府安排的几个仆妇往屋里头放行李。 “奴才小六子给侧福晋请安。” 是个全礼。 姝菡只笑着叫起。“六公公别来无恙?” 小六赶忙笑嘻嘻答应:“托侧福晋的洪福,这不已经交上大运了。” 姝菡摆手:“我知你心里向往,可是眼下,要委屈你给我跑腿打杂,至于你日后如何,便看此番造化吧。” 小六正色道:“主子这话是折煞奴才了,能一直在您鞍前马后,便是奴才最大的造化。” “行了,你这样子我看不惯。” 小六挠挠头:“反正奴才已经和您认了主仆,您说咋样便咋样吧。” 姝菡点了点头:“也没甚要紧事,你便多跟着邓公公多学多看,万许哪天能顶事儿,也好有个正经晋身。今日不早了,你先下去歇了,明日我有事交给你办。” “奴才告退。” 姝菡还没进屋坐定,安亲王便命小邓子亲自来请:“王爷请侧福晋移步去花厅用膳。” 姝菡遂问:“几位大人都走了吗?” “只有严大人和石大人在陪王爷小酌。” 姝菡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便说我换件衣服就来,还有,莫让王爷多饮。” 一个时辰过后。 姝菡安坐在自己卧房的圆木桌旁,一边感谢为她寻了点心来的潘姓仆妇,一边闲谈。 正说到山庄里的几处景致,一身酒气的安亲王却忽地推门进来。 他跌跌撞撞几步,一把将姝菡搂个满怀,在她耳边含混吐着酒气:“我一边饮酒一边等你,酒饮完了,你却不来,是何道理?” 屋子里的人见这个光景,赶忙低着头退出去,铃儿体贴地在外头把门关好。 姝菡闻着冲天酒气,只把头侧过。 “邓公公,备了醒酒汤来。”是朝着门外吩咐。 安亲王便不大高兴,反手将她转过来,搂得更紧。“为何不去前头?” 姝菡伸手去帮他宽衣。“您和几位大人一处议事,臣妾去不合适。” 安亲王今夜第一次喝这么烈的酒,头脑有些发昏。 “我说你去得,便去得。” 姝菡看他情状,基本确定他这是喝多了,便连哄带骗:“好好好,是臣妾的不是,下次您再叫臣妾吃请,臣妾一定赴宴。” 安亲王这才满意地点头,并压在她肩头:“我想好了,你便是要当个农妇,我陪着你当个农夫就是了。” 姝菡失笑,这都哪段接着哪段,又敷衍声好。 小邓子端了醒酒汤进屋的时候,安亲王已经平躺在榻上,而姝菡正在将他沾了酒气的衣服叠起来。 “奴才伺候主子醒酒。”小邓子看安亲王没反应,便扶着他起身。 还没等腾开手去端汤,便听见安亲王呢喃:“我不能给你后位,便许了你做个太后,给我生个儿子吧。” 小邓子手一抖,险些洒了汤碗。 他这是听了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 再一看那位侧福晋,好似个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要说:  徽徽:我没醉,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菡菡: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男人的嘴。 徽徽:_(:з」∠)_ 第56章 【患得患失】 在热河行宫的第一夜, 姝菡睡得十分不好。 尽管被小邓子伺候着喝下满碗醒酒汤,安亲王整个人清醒不少, 但他仍没宿去院子里的主人房, 而是坚持和姝菡同塌而眠。 姝菡何尝不知,便是她按着规矩不住进主屋,又哪里能阻止安亲王跑来和她同宿。腿长在他身上, 她拦也拦不住。 好歹有小邓子和他的徒弟小良子在, 安亲王没强求她伺候着沐浴更衣。 姝菡除了养伤那些时日,一向没有让旁人上夜的习惯,安亲王虽觉得夜里少人伺候多有不便, 但念着姝菡面嫩,且出门在外, 便纵了她如是。 反正门口几丈之外便有小太监轮值,远处也有护卫守护, 隔着门喊上一声自有人答应。 安亲王当晚从隔壁罩房澡间回来时, 姝菡已经半倚靠在窗架上睡着,手边是那本避暑山庄的底档。 她床头燃着一盏昏黄烛火,应是读书的时候睡过去的。那情态, 就仿佛寻常人家等着晚归丈夫的女主人。 安亲王自出京那日后便没近姝菡的身,今晚又喝了酒,难免燥意盛,方才沐浴的时候只想赶紧把人拥进怀里怜爱。 -- 第87页 可到了近前,见她平缓的呼吸和疲惫的睡颜,又有些不舍。 姝菡在他心中终是特别的存在, 不仅是他才迎进门不久的侧室,更是于他微时能懂他苦痛,解他困厄的知己。这种心意上的相通,不需太多言语,却是和他少年夫妻的嫡福晋都不曾有过。 她懂得他,也愿意迁就,他于是不自觉地给她纵容。 屋子里的气氛太多馨和宁静,庭院里夏虫也忘记鸣叫。 安亲王放下被烛火映照得流光溢彩的烟霞纱床帐,自己也脱鞋坐上床榻。 同床共枕许多天,还是头一次在灯下仔细打量着心爱之人。 其实,她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眼睛虽明亮却不够妩媚,身姿虽纤细却有失婀娜,连象征着女人的那处丰腴之地,都只是纤秾合度。 何况此刻,养伤多日亏了气血让她脸色看起来仍有些苍白,再衬上她没有血色也未点口脂的唇,一副病美人的娇态,只令她更加显得柔弱可怜。 安亲王伸手轻轻将她鬓发撩起,不无意外见到了那处被遮住的、指甲大小的印痕。 那是她在寿康宫时,撞向废太子后,触上石阶留下的伤痕。 他从前只知道她偶尔会有些憨蠢,在影壁被他堵住那次便是;也知道她有时悍勇无畏,拿了齐茉儿手稿要逞强赴死便如是。可还是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因此惹下大祸。 太后老祖宗疼她,给她一条生路,母妃权衡利弊勉强答应,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在安亲王府的前景。 而谁能想到,若他当时在场,也会欣然成全。 人救下来,但终究留了这伤口,连着她身上的鞭痕,均是天家皇权给她的教训,又何尝不是予他的耻辱。 他为她寻了最好的药,还是没能让她恢复如初。 他便用指腹抚了上去。 睡梦中的姝菡感到痒意,随着他的动作,无意识地抬手去拍打叮咬她的恼人“蚊虫”。 撅起地小嘴还在嘟囔“铃儿,关窗。” 安亲王便将它叼住,从浅尝辄止到攻城略地。 姝菡慢慢醒转,带着朦胧睡眼,一副懵懂:“王爷洗好了?” 安亲王此刻不想听她说话。 只剥落她松散袍服,和她耳鬓厮磨,四处撩拨。 到了动情之时,仍不忘自己初衷。 “乖,给我生个儿子。” …… 姝菡清早醒来的时候无异于受过一浩劫,而施刑的人却早已经不在身边。 她躺平在百子千孙雕花床榻,望着头顶榴花纹烟霞锦绣纱帐,无比盼望着月初的到来。 月初是她的小日子,无法侍寝,自然不用这么辛苦。 其实,昨晚的感官和前两次比起来,已经好过很多。 她能感觉得出,安亲王为了她,已经极尽隐忍温柔,便是在最后关头,也是耐着性子抱着她哄着她。 就连入睡的时候,都是将她拥紧在怀,她甚至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个一向铁腕冷情的当朝王爷是爱重于她的。 不过这个荒唐的念头不过转瞬便被她清除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奇怪,这个男人是她的夫,是她的天,是她应该如藤蔓般依附信赖的主心骨。然而她的身世,乃至她幼时的经历,不允她将自己交付出去。 至少一颗真心要握在自己手里。 不管今日如何缱绻,那人终有一日会成为至尊六合的孤家寡人,手里握着的不只是六宫美人柔荑,更是要人性命的锋刃。 他今日愿意给的,明日未必就给得起。 那感觉,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应了佛家那句如梦似幻,最后终会成梦幻泡影。 想到难逃晚景凄凉的一日,她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转了个身,却不知何时,安亲王已经站在帘帐之外。 屋子里光线尚且暗着,安亲王习惯了上朝的时辰,醒来的早。 为了不吵醒枕边之人,就独自出去练了套拳脚,又沐浴了一番,这才回到屋子里。 昨夜他又把她惹恼了。 似乎她在床榻之上,格外爱娇。他已经极尽控制,最后还是让她泣涕涟涟。 他便轻手轻脚撩开帘帐,却见姝菡侧过身,两行清泪顺着粉颊无声滑落。瞬间慌了手脚。 他赶忙将人拥到身前。 “怎么哭了?是哪个奴才不尽心?你只同我说,定将他剥皮抽筋。”把自己说得像个暴君。 姝菡后知后觉,将手指抚上自己的脸。 果然是湿的。 她有些羞赧,自伤自怜身世坎坷,让人看了个正着,只好耍赖:“哪个哭了?我只是负气,谁让你欺负我。” 安亲王还当她指的是侍寝的事,便由着她将头埋进他怀里,还伸出大掌在她身后安抚:“别恼,我往后不碰你就是了。” 却换来更为汹涌的一阵抽噎。正应了她日后失宠的谶言。 他实在无法,只好强行将人抱起,边向门口去,边说:“今天天气好,别憋在屋子里生闷气了,我带你出去逛园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要出门,晚上的更新大概要9点后 第57章 【调戏】 郦道元《水经注》曾载, 热河之所以称为热河,只因此间多“濡泉”, 冬季无冰。 气泽氤氲林木回春, 是一方盛景。 -- 第88页 又兼因此地山峦环抱,有水三支自北处高地蜿蜒而下,灌溉滋养了方圆几百里大片山林谷地、沃野草场, 曾被钦天监亲证:此间乃寰宇之缩列, 得神灵之庇佑,启万象之鸿运,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 圣人壮年去往木兰围场绕行至此地, 便御笔朱批,拟于日后建造一座“离宫”, 作为联通漠北,俯瞰辽东的第二座京师。 姝菡不知这处避暑山庄的真正用途, 但由着侍从用肩撵抬着游览这片在建中的、广袤恢弘的皇家园林, 心中还是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自然鬼斧神工将一座座山崖托入云端,偏偏又融合了光怪陆离藏于你不经意途经的某处。 匠人别具心裁依山造景,沿水筑宅, 连着堂皇宫楼高阙都带着丝极乐仙境的缥缈神韵,大气磅礴中又尽显精雕细琢,简直是集壮阔与精致之集成精妙。 因沿途景致错落,山路较多,这一行除了安亲王和姝菡两位主子,所带从人不过四个轿夫、三个内监并侍卫四人, 连铃儿都被留在了宿处。 姝菡只管游山玩水,一会儿去皇家庙宇里敬神,一会儿又去半山腰的露台观景,像是初出樊笼的鸟雀将得自由。 安亲王却是带着暗中查看园林修建实况的目的走这一趟,所以众人皆是便装。 姝菡为了在外间便宜行事,出门前也换了身男装,却因身材纤弱生生将安亲王的劲装穿出了“小倌儿”的妩媚相。 安亲王虽不愿她这样抛头露面,但耐不住她软硬兼施,甚至用不许他进房作胁。 按亲王深怕再把她招哭,只得勉强同意,却时刻形影不离。 起初山路敞阔,树林浓密成荫,周遭也没太多景致,姝菡便还肯安分在肩撵上坐着。 后来到了园林、庙宇集中之地,又或是窄仄难行之处,她便坚持自己下地步行。 安亲王无法,只好纵着她开心。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行人变成了一对人牵着手在前,后面老远跟着的从人不敢太靠前。 小六子头一次跟着主子出门,见了他家侧福晋在王爷面前如此逾矩嚣张的阵仗,险些惊得不会走路。 一边欣喜跟对了人,一边又反省自己从前对她的恶劣态度,会不会被翻了旧账。小邓子自知道小六子是王爷给侧福晋挑的内侍,态度上好了许多,也肯偶尔点化他几句。 安亲王紧紧捉着姝菡的手,时不时问上一句累不累,渴不渴,均被姝菡自动忽略。 不觉已走到一处山间古刹门口,山门前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引起了姝菡的驻足。 这是一棵五六人才能合抱的古树,树干光滑的似已枯死多年,但奇的是它茂密繁盛的枝叶一重叠着一重,似罩顶的绿云,期间倒挂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绦。 若仔细看,丝绦末尾还连着坠子或铃铛,有的上面还写了名字。 安亲王没有见过这情形,便伸手扯了一条下来。 “别……”姝菡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这是什么?”安亲王觉得姝菡既然阻止,想来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这是年轻男女拴的红线啊,您怎么就这么扯下来了,这是要坏人姻缘的。” 安亲王错愕,反手又要把它挂回去。 姝菡又拦他:“要原主儿两个人一起挂,您现在拴上去也无用的。” 安亲王有些骑虎难下,看了看满脸认真的女人,急中生智便拉着姝菡的手,一股力气直接将那丝绦抛出去老高,直挂在一片绿油油的叶子中间,随风飘摇。 “有我们的护佑,这姻缘断不了的。” 姝菡也知道自己是求全责备,便笑着应他:“嗯,他们定会百年好合的。” 002 一路走走停停,无论是山间美景还是殿宇恢弘壮丽,都令人应接不暇。 姝菡被安亲王护着游览,不觉已近晌午,到了该进膳的时辰。 小邓子带着两个跟班,赶忙把拎了一路的食盒呈上来。小六子方才在庙里求来了几个供果,此刻也献宝似地拿出来。 姝菡掀开盖子便要上手去拿里面的红豆糯米点心。 安亲王攥住她白嫩小手:“脏。也不知先洗洗。回头闹了肚子疼可不许叫惨。” 姝菡乖巧的“哦”。 安亲王左右看了一眼,不远处,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在一处汩汩冒水花的泉眼里取水。 “跟我过来。” 姝菡便由着他拉着手,一路拖到了那处泉眼边。 两个妇人捧着泉水饮了几口之后,又用腰间的水囊装了些带着,看见来了一对青年,赶忙让开位置。 安亲王就握住她的双手浸在泉水里,水流顺着山势冲刷,果然带去了些许灰黑泥土。姝菡低着头,由他捏搓双手清洗,有些难为情,那两个妇人还立在一旁没走。 其中一个好心告诉他们:“这水甜的很,你们饮了,再带些回去,下游可没有这么好的山泉水呢。” 姝菡闻言先试着掬了一捧,尝过以后,露出两个梨涡:“甜。” 安亲王听了,便也就着她洗干净的小手饮了一口。点头称赞:“确是好水。” 那妇人笑着说:“这水的好处还不只是甜,这里是有名的‘生子泉’,你们一同喝了此处的水,今晚上在一床睡了,保管明年抱得个大胖小子。” 敢情早就看穿了姝菡的里子就不是个男人。 -- 第89页 安亲王虽不信这个,但喜欢这个意头,便叫了小邓子来:“把带来的水囊都装满。” 姝菡当着面似被调侃了一样,气得扭头就走,安亲王知她是羞臊的,只又向两个妇人打听了一些山庄里的民情,诸如被调派过来的八旗子弟有没有扰民滋事,山脚下的民人有没有遭到驱逐。 再一回头,姝菡已经走出了老远,且落了单,眼见拐了个弯不见人影。 安亲王顾不上还在取水的众人,便大步追了上去。 好不容易到了那处拐角,却被两个家丁模样的男人拦住。 里面传来一个公鸭嗓的怒喝:“你别不识好歹,小爷在京城里玩过的小倌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像你这种货色,搁在从前,连给爷提鞋都不配。要不是我被发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界儿,哪有你伺候的机会?你眼下不知道爷的好处,等爷疼爱你过后,准保你欲.仙.欲.死,夜夜求了爷宠你……” 第58章 【作死】 光天化日之下, 自己的女人被个不知所谓来送死的歹人给冒犯了,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安亲王的额头青筋骤起, 连着气血也翻涌而上, 愤怒与焦急的情绪全部汇聚在他拳头之上。 情势紧急,他也顾不得自矜身份,连帮手都不叫便赤手空拳向着两个狗腿子招呼过去。 那两个人跟着他家主子在此间横行了一个多月还没遇到过敢反抗的, 一时没反应过来, 转眼间就被掀翻在地。 安亲王几步转上林木遮蔽的岔路,只见一个穿着织金锦袍的年轻男子已经将姝菡逼到一处石壁处,正欲伸手去摸她煞白的脸蛋儿。 姝菡自然也没有坐以待毙, 她仗着身形灵巧,一个闪身, 又半弯下腰,从靴子一侧抽出一柄闪着寒芒的利刃。 那男子手里扑了空, 正欲张开双臂用强抱人, 刹那间,他脖子上便一阵寒凉,紧接着, 似乎有些微疼痛,是被刀刃割破了皮肉,不过因姝菡胆怯,这伤口并不深。 安亲王见姝菡占了上风,也不会放任那个找死的登徒子,蓄足力气上去朝着他的腰间就是一脚。 那人顷刻便飞出去老远, 摔了个狗啃泥,正跌在一片溪流滋生出的绿苔藓上,嘴里还沾了黑绿黑绿的秽物,丑态毕露。 安亲王无暇旁顾,只到了姝菡近前,又是气又是恨:“你就不知道张口喊人?” 姝菡方才全凭着本能自救,这会儿回过神来,又被安亲王责备,眼泪瞬间就扑簌淌下来,随着手里的短刃落地,她抑制不了自己的颤抖,索性一头扑进安亲王的胸怀。 安亲王那股火气便瞬间退个无踪,只将人紧紧裹进怀里,恨不能融入骨肉。 口中责备也自然变作轻声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呢。哭坏了眼睛,爷心疼。” 姝菡似更委屈了,一边抽搭一边控诉:“我差点被人欺负了,你还凶我。” 安亲王一噎,又赔不是:“是我不对……” 后面的体己话还没说出口,一道怪力袭上他的后背,疼得他吸了一口冷气。 回过身,方才被他打倒的家丁之一,正手执大棒满脸愤恨地站在眼前。而另一个则去扶他起不来身啃地的主子。 “我看你小子是活腻歪了,连我们小少爷都敢动,知不知道我们府上是谁?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 那家丁之所以没动手,是顾忌着安亲王一看也是习武的,纵使他拿了棍棒,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按着以往经验,只要亮出主家的名号,自然能让对方不战而退,说不得,还要附送几个响头。 安亲王这会儿把人救下来,想着侍卫马上就要到了,倒不急了,真就耐下心来听对方吹牛皮。 “你倒是说说看,还真没有谁的府邸,是我能看进眼的。” 家丁只顾自吹自擂,没有留意安亲王的轻蔑从容态度,只挺直腰杆吹嘘:“那你小子听清楚喽。你得罪的这位贵人,正是京城里一品子爵容阁老府里的三少爷。” 安亲王嗤地一声笑出动静,怪不得他一个毛没长全的小子带着两个二把刀随从就敢这么嚣张跋扈,原来问题出在根上头。 容谦老儿身为宣妃的大弟、英亲王的亲舅,早年还是有点道行的,也曾入了六部领着吏部左侍郎的差事,时人吹捧称他一声阁老,实际搀着很大水分。后来他年纪越长,人越回炫,侵吞民人良田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干,连带着宣妃在宫里也跟着受白眼。 这位容家小三安亲王没见过,只因他不争气,年前的天子近侍选拔第一场拉弓就没合格,直接刷了下去。 圣人有意让疏于习武的八旗子弟试炼,便下旨令京里还没领差事的青年儿郎去往各地驻军。 安亲王将目光投向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容家小三,鄙夷更甚。心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口中更不须客气。 “是容谦那厮的鳖儿子啊。” 那家丁听这口气,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指着安亲王,气得呼呼直喘:“你,你,你竟敢直呼他老人家名讳,你这是找死。” 刚要抡起棒子代主子发飙,却突然腿上一软,瞬时跪在安亲王和姝菡面前。 回头一看,六七个高大男人在他身后,不由分说将他膀子卸了力。 旁边那两只也被制服,被迫着跪在地上。 容家小三此刻竟还敢口吐狂言:“反了天了,小爷我是皇亲国戚,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 第90页 小邓子带着余下空手的人,来不及去堵那厮的嘴,先跪下结结实实叩了几个响头。 “王爷恕罪,侧福晋恕罪,奴才们来迟了,请主子责罚。” “你方才叫他什么?”容小三不是没听清,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撞了大运,犯在了真龙手里。 小邓子忙喝止他:“安亲王在此,岂容你放肆。” 那人便似烂泥似地瘫倒在地,心道要完,谁不知道安亲王和他表哥英亲王向来不睦。此番落入他手里,非死即残。 如他所想,安亲王带着姝菡踱过来,用脚踩住他的脑袋。“方才不是挺嚣张的吗?这会儿变哑巴了?” 姝菡还当他要当场踩爆他的脑袋,吓得躲在安亲王身后捂眼。 安亲王虽对这无耻之人恨之入骨,却还顾念不宜在姝菡眼前动手。 便随口吩咐:“断了他的手脚和子孙根,关到水牢里,什么时候死透了,再扔到山里抛尸。” 容三听到此,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宣妃娘娘的亲侄子,英亲王的亲表弟,你就不怕他们替我报仇?” 安亲王俯下身:“你也用不着急着攀扯,你说的这些人,包括你阖府上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当然,他们的死法大概要比你痛快许多,谁让你惹了爷最疼的女人?” 说完,拍拍他吓得失声的脸。回头朝着小邓子吩咐:“堵上嘴带下去处置。” 姝菡见安亲王动了真怒,只拉着他袖子摇头。 安亲王不满:“要替他求情?” 姝菡只靠在他身侧:“臣妾不会怜悯那些为恶之人。” “那为何面露忧色?” “臣妾只是在担心,王爷此举,触怒了那位。” 安亲王抬起她的脸颊:“能当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白人,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更新会稍晚 第59章 【浮生闲】 “嘶——” 纤纤素手持着纱布轻轻在安亲王古铜色结实脊背拂过, 尽管已经异常小心,每碰触那道被木棒击打出的刺目伤痕, 还是换来他的抽气声。 “王爷忍忍, 已经派人去山下找郎中去了,臣妾先为您清理伤口,有一处已经破了皮儿了。” “让小邓子来吧, 你今日受了惊吓, 先回屋去休息休息。” “臣妾无碍,早就定心了。况且旁人粗手笨脚,我不放心。”说着, 又将手抬起。 安亲王只感觉后背又是一阵酥酥麻麻,似乎千万只蚁虫在心口爬来爬去, 更有轻微呼吸将热气喷洒到他肌理。 比那伤口的疼痛难捱得多。 他转过身,一把抓住她似葱段的指头, 目光灼灼盯着她毫无所觉的表情:“你再擦一会儿, 我怕忍不住马上就要了你。”不如此露骨说出来,只怕那蠢女人永不会发觉。 他说着抓着她就要往他身前支起来的帐篷放上去。 姝菡这才明白,他方才不是因为疼才叫, 而是被她撩拨到了。 她顶着一张大红脸,瞬间将手抽了出去。 “臣妾去外头看看,怎么郎中还没到。” “去吧。”安亲王不揭破,放了她出门。 宜照斋的院子里,办事不利的侍卫和仆从们此刻跪了一地,都顶着晚照日头等主子降罪。 姝菡刚才已经替他们求过一次情, 看着夕阳将要西沉,忍不住还是返身回了主人房。 “王爷。” 姝菡边说,便从桌上取了杯温茶:“您降降火气。” 安亲王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您看在臣妾的面上,赦了他们这一回吧。原就是臣妾的不是,不应该自己乱跑。” 安亲王捉她到身前,让她站在自己怀抱。 “你还知道自己有错?” “嗯,臣妾最大的错,是不该让您担忧。” 安亲王又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她,似乎等着她继续反省。 姝菡被他盯得发毛,一咬牙,俯身用唇亲向他的面颊,只轻轻沾染,“臣妾真的知错了。”说完就要往后退开。 安亲王哪容她临阵脱逃,只收紧自己右手臂弯,左手直接将人托着膝盖抱起,也不穿鞋,朝着屏风后头的床榻而去。 姝菡环住他光滑身躯,“天还亮着……” 安亲王哪肯管肯顾,只把人放在榻上俯身吻下去:“等不及了。” 床帐被随手放下,里面两只交颈鸳鸯正值好光景。 一次情潮翻涌,换几多心念辗转,终于在最后一抹残照里云收雨散。 姝菡半偎在安亲王胸口,外表驯服得像只认主的幼兽,明知有些事不该问出口,还是忍不住。 “王爷究竟在意我什么?” 安亲王吻着她的眼帘:“我也想知,你给我下了什么降头。” 002 这日之后,安亲王又陪着姝菡在宜照斋内消散了两日。两个人倒也不是终日足不出户,直把这处精致宅院的前庭后山逛了个清楚明白。 姝菡心有余悸,也不张罗远走,至多盘桓于山脊的石笋聚集地观景。 第三天,就当姝菡以为安亲王准备“醉卧美人膝,从此不早朝”的时候,工部的那位石侍郎带着五六个副手来了,同时还拉来了半车的卷档,均是几日前,安亲王吩咐下去让他们着手整理的。 姝菡那颗忧虑的心这才淡定下来,她家王爷这是在养精蓄锐,准备要大干一场。 -- 第91页 果然,从那日起,安亲王缠着姝菡的时候少了,连夜里有时都不过来,而是忙着和某位大人秉烛夜谈,又或是带着侍卫宿在山间彻夜不归。 前几日受了姝菡恩惠的几人不禁揣测:这位在王爷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侧福晋难道失宠了? 姝菡反倒没像他们那么多虑,她只安下心,开始规划往后的日子,毕竟少说要在这里盘桓好几个月,即使不能快活似神仙,至少得有声有色。 搞不好,圣人把他这位久居京外的四儿子忘到脑后,三五年不调他回去也是可能的,那便更要把一家子的生活安排的明明白白。 想到家这个字眼,姝菡愣了一下,随后便不去多想。 想多了也是自寻烦恼。 虽方圆百里已被圈定作为皇家御苑,但因还在筹建,此地少不得周边百姓供应食蔬和一应日常用具。 那些屯兵驻扎来的八旗子弟私下里也有人做些小营生,但碍于旗人不得经商的明令,只敢暗中小打小闹。 安亲王和姝菡的一切应用之物也是由这些人所产,只不过经了知府衙门统一采买再供上半山腰的宜照斋。 姝菡在路上时,就想着自己置片地,种些时蔬和花草,再养些家禽,不为了那点出息,只想有些意趣,总好过成日游手好闲。 因安亲王白日通常外出,姝菡这一日便通过小六找来了一位山脚下的汉人农妇。 事先打听一番,这个季候能种些什么?顺便也打算从她那里采买些种子和幼雏。 安亲王知道了,把专为皇家花木育苗的匠人也找了来,还体贴地在周围圈了一片山地,专门给她试手。 石大人知道此事,又献出来一些用作试验的珍稀花种,只可惜大部分错过了季候不好栽种,倒是有一种碗莲可在庭院里的小池中培育。 姝菡先时只准备弄上几畦菜地试着玩儿,结果有了一众人的介入,就变成了一行人每日的课业。 侍卫们每日抽出两个专门翻地挖土;知府派来的仆妇们除了供应日常饭食,闲暇时候便到地里捉虫浇水。 就连一直被雪藏着的素玉和马氏都被派上场,干起了驱逐鸟雀的差事。 姝菡看着满院子里数她最闲,犹豫再三,换了身农妇的衣裳,斗志昂扬地拿着嫩草和菜叶直奔菜地旁的鹅舍。 彼时夕阳正好,一抹余晖将姝菡嫩白脸庞镀上了一层金黄,仿佛供在观音殿中的圣象。 正在这时,打远处行来了一辆马车。 姝菡先时没注意,只当是哪个驻军的家眷路过。 等到那马车停在了她身后,她正扬起手将菜筐里的菜叶悉数丢洒出去,一个转身,便被那匹喷着响鼻的高头大马吓了一跳。 车把式看了看她的装扮,也不道歉,只颐指气使问她:“你是在这处宜照斋当差的?” 姝菡有些纠结,她确实住在宜照斋,这侧福晋说穿了,做得也是伺候王爷的差事,但放在一块,和这厮问得好像出入甚远。 “算是吧。” 那人便不再多说,转而隔着帘子向里边的人禀报:“小姐,奴才找到了一个仆妇,您看有什么要问的吗?” 里面的人也不露面,只用着把鹂鸟般婉转的声线缓缓问来:“你便问她,住在这里的除了安亲王,可有王爷的什么家眷?” 那车夫便朝着姝菡一仰头:“听见了没,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姝菡一头雾水:“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答就答,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里面女人却出言打断:“小川,不可无礼。”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向府里女眷聊表心意,还请您行个方便。”说着,一截湘蓝的衣袖撩开帘子,递出来一锭五两的银子。 姝菡更加糊涂:这是,想托关系走门路的哪个官家女眷? 为了不给安亲王惹去麻烦,只含混答她:“府里并无女主人。” 那女子得了答案,并不多盘桓,只留下银子,催马而去。 姝菡看着地上的赏银,哭笑不得。 要是被她家王爷知道,自己的侧福晋被当做了个仆妇,还被当面打赏了,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 至于那位打探消息的女郎,相信不久之后,定会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文名改动的宝贝儿们不要惊恐,作者菌还是那个作者菌,剧情还是那个剧情。 从《滴碎荷声》变成《宫斗不如盘大佬》,是硬刚阳春白雪高比格的作者菌被基友群嘲以后痛定思痛的结果。鉴于作者菌真的是个起名废,这个名字会一直用到,我找到另个更接地气的名字为止_(:з」∠)_。 请继续用你们一如既往地支持鼓励手残但志坚的作者菌吧~ 摸摸摸! 第60章 【献美】 隔得两日, 忙得昏天暗地、有数日没进东厢房大门的安亲王终于再次露面。 彼时,姝菡刚换了一身粗布碎花衣裳, 准备到院子外头的菜园子里看看才种下去没几天的萝卜和油白菜的长势, 顺便去瞧瞧昨日挪了窝、头遭下蛋的大鹅。 安亲王进屋时,见到的就是姝菡头戴斗笠,身穿布裙兴致勃勃往外走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安亲王说着, 从她头顶取下遮住半边脸的斗笠, 还翻过来瞧了瞧里子。“我派给你的人手不够用?怎么还要你亲自下地?” -- 第92页 小六拎着个锄头站在姝菡身后苦着张脸,心说哪个女主人不是养尊处优生怕在日头底下晒黑了皮子,就自己这位画风清奇的主子喜欢反其道而行。 “王爷您劝劝侧福晋吧, 她这两日净往地里去,差点被护窝的大白鹅给叨了, 奴才们惊掉了半条命。” 姝菡怕安亲王信以为真往后约束自己,赶忙澄清:“王爷别听小六胡说, 那是臣妾给鹅群投喂食料, 它们在争抢罢了。而且鹅这灵物不比旁的家禽,很是通灵性,寻常人家指它看家护院呢。” 安亲王没生气, 反倒十分好奇:“我幼时也曾锄过地,倒是不曾喂过鹅,正好同你一道瞧瞧。” 姝菡惊奇:“王爷也曾务农?”这可真是新鲜。 安亲王又重新帮姝菡将斗笠戴好,还顺手替她在颌下系好绳结。“别说是我,便是皇阿玛每年都要抽出些时间去农田里劳作,额娘和其他宫妃也要荆钗布裙跟着做做样子。年幼皇子们除了读书骑射, 春季里也时常要去田间翻地、播种,就连学里教的诗赋都有《悯农》篇。” 姝菡失笑:“原是臣妾班门弄斧了。小六儿,再去寻个斗笠来,一会儿给王爷戴上。” 随后挽着安亲王的胳膊朝外头走。 小六一看,得嘞,又拉下水一个。将锄头暂时放下,赶紧找遮阳的斗笠去。 晨起日头还不烤人,姝菡将仆妇们备好的食料装进篮子里,安亲王手里拿着斗笠扣在头顶,极其自然地等着姝菡伺候。 姝菡踮着脚帮他正了正斗笠圆顶,又将系绳拴了个活结。 安亲王投桃报李,接过她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悠哉悠哉走在前头。 几只大白鹅本来正低头啄草,见几个人影朝着鹅棚过来。 为首的一只抻长了脖子发出“该该该”的警示,瞬间引起身后鹅群的警觉。 安亲王没见识过鹅的凶相,大步跨入了围栏里,鹅群不识得他,哪里知道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安亲王瞬间被圈在中间围攻,鹅群左一叨右一钳地进攻、险些将人撅倒。 姝菡在身后赶忙喊:“王爷快些把食料丢出去。” 安亲王正手忙脚乱,一个后仰,整个篮子都抛向身前,顿时如天女散花。那些鹅循着味道调转方向去争夺,这才放过了安亲王这个入侵者。 姝菡连着身后伺候的小邓子赶忙上前去扶:“王爷您没事吧?” 安亲王半是丢人半是恼怒:“晚上便将它们给本王都炖了。” 姝菡罕见他的蠢态,此刻逢着忍不住笑出声:“王爷勿恼,这鹅杀不得,臣妾还要留着它们下蛋的。” 小邓子和小六也憋着不敢笑。 正这时候,身后传来问安的声音:“卑职参见王爷。” 几个人回身,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穿了白鹇文官补子朝服的男人站在鹅栏外头,正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安亲王眯着眼睛打量,这个人似乎在前在哪里见过。 “你是何人?”他口气十分威仪,可是头戴着斗笠、身上的常服被鹅群叨得又皱又乱,令他这威风有些失色。 “卑职乃承德府知州柳敏之,因上个月去往京师述职,于昨日才归家,不想竟错过了恭迎王爷大驾,所以今日特地来向您请安,也请王爷恕罪。” 安亲王想起来了,此人从前是山西巡抚叶成汛荐上来的人,刚得提拔不久,算是自己一脉。 “免礼,此处不是议事之地,容本王更衣后再见。小邓子,带柳大人去堂屋用茶。” “卑职不敢叨扰王爷,今日除了请安,并无要事禀告,听闻您此行未带侍女同行,便特献了两个丫头过来伺候,还望王爷不弃。” 安亲王抬眼看了看停在府门前的马车,顿时了然,这是专程来送礼的。 从前也常有类似情形,都是官场上的积习,一般为了成全对方面子,他有时也会当面收了人,随后赏给下属或幕僚,要不干脆交给府里福晋处理。虽然从不会严词拒绝,但自己真是没有留用过。 此次也不例外,兼想到姝菡此行就带了一个丫鬟,虽素玉马氏名义上也归了她使唤,终究不得用,于是想想也应了。 “你费心了,等过两日本王设宴,届时再去寻你。小六儿,待会儿直接把人带去东屋到侧福晋屋里伺候。” 姝菡一阵错愕:“王爷,臣妾不缺人使。”她又不傻,这人分明是孝敬给他的。 那柳大人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概是惊讶一个破衣烂衫中人之姿的女子竟然是堂堂亲王侧福晋。不过再一看戴着斗笠的安亲王,也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他虽然担心安亲王真把今天送来之人当做普通婢女,但看着这位侧福晋的尊容,瞬间又慢慢拾起信心。 “那卑职就不打扰王爷和侧福晋休息了,卑职告退。” 002 安亲王送走了柳敏之后便去沐浴,随后还要出门。 姝菡身上不爽利,恐是葵水将至,就回到屋里歇乏。 一进屋,铃儿正对着两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训话。 “此地虽不比京城王府里规矩大,但你们伺候的可是上了玉牒的亲王侧福晋,要是敢仗着主子脾气好,自己没个所谓,别说我禀了王爷知道,到时候打了你身后主家的脸面。” 姝菡了然,这是替她敲打那两个新来的使女。 -- 第93页 她有些好笑,这两人怕是经过千挑万选上来,被那位柳大人寄予厚望笼络人心而来,却被安置到她屋里了,当真是暴殄天物。 虽然还没瞧见两个人容貌,但她十分确定,准保美若天仙,说不定还身怀绝技,不然哪敢呈到当朝王爷面前。 还没等走近,就听其中一人顺从地应诺:“这位姐姐教训的是,却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跟了侧福晋有多久了?可知她有何避忌讲究?我们初来乍到,还得请你多提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个金灿灿的元宝,露出一截润玉般的手腕。 姝菡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这动作也似曾相识。 铃儿对着门口,正好发现姝菡进门,没去接那金锭,赶忙过来问安:“主子回来了,可要用些点心,王爷昨晚就吩咐下,让灶上做了红枣蜜酿,这会儿应该得了,奴婢这就让人去取。” 说着,便要回头去差遣人。 姝菡不想陌生人经手自己吃食,只说:“不急,这会儿没甚胃口。” 又转头问向那两个人:“我知道你们是奉了上令过来伺候王爷的,但你们方才也听见了,王爷开了金口把你们赏给我,我也不是那强人所难的人,现如今只想要你们一句真话,是想就这么跟着我为奴做婢,还是想另谋了高就?这会儿说清楚了,也省得日后裹乱。” “奴婢愿意在侧福晋身边伺候。”又是方才那个拿金子向铃儿示好的女子。随后她身边的人才跟着附和。 姝菡拿眼打量了一番,此女不仅生的相貌好,气度也从容,一双水葱似的指头未经磨炼,绝不会是个下人。她旁边那位一直跟她错了半个身位,也从始至终不先表态的,才是下人该有的做派。 脑海里隐约有个想法,将前两日坐了马车来打听消息的女子和眼前的人一对照,竟然十分契合。 心里存了疑问,便不愿轻易安排她们差事:“铃儿先带她们去北边找个空房间安置下来,不急着当差,等我用她们自会吩咐。” 铃儿遂带着人出去。 姝菡随即另叫了小六来:“你去查查,柳大人送来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历?” 小六头次得了个能显山露水的差事,马上着手。 也不须费事儿,只把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几个仆妇挨个问了一遭,便有了答案。只因她们有人是知府肖家的旧人,对柳知州家那些事儿也是耳熟能详,便是那两位“侍女”,都有人见过数次。 姝菡原以为,这女子顶多是柳知州刻意教养出来的瘦马之流,却没成想,她竟是他亲生的女儿。 虽是庶出,但以一个使女的身份奉上来,这遮遮掩掩的做法也太荒唐了些。且看意思,那柳小姐也定是愿意的,不然就不会刻意来那一趟,问府里有没有女眷。 事情前因后果清晰了,姝菡有些犹豫,这人该如何处置。 安亲王应是不知道这两个使女的真正身份,所以才随手给她差遣。 若是那位柳大人对安亲王足够有用?安亲王又觉得应该借此安抚,他又会不会因这层关系改变主意把人留用? 傍晚时候,安亲王特意遣了小邓子请姝菡到主屋用膳。 往常姝菡和他也不一定总在一处用膳,全看他是不是有公事要忙,又是不是又有外臣在。 像这样正正经经来请,姝菡还真有些纳闷,再三确认没有旁人在,姝菡这才穿了身便装过去。 这一趟,姝菡特意把隐瞒了身份的柳小姐带在身边。 安亲王见姝菡进门,一伸手就将人禁锢在身边,随口吩咐:“传膳。” 立在姝菡身后,全程眉目含春、风情万种的柳小姐暗暗使力,期望能换来安亲王一顾。 安亲王看倒是看了,只问姝菡:“怎么没带铃儿过来?” “臣妾留她在房里整理书册。” 安亲王便不多说,只将端上来的碗碟一道一道让人报上菜名。 “烧子鹅、烤全鹅、蒸鹅掌、酱鹅胸、黄焖仔鹅……” 二十几道菜式,凑了个全鹅宴。 姝菡觑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安亲王,只口中嘟囔一句“恁记仇”却还是将他亲自布的菜吃地个干净。 饭毕,安亲王遣走了众人,只拉着姝菡往卧房去。 “王爷,这不合规矩。”一个侧室,便是嫡妻不在,也不能住这正房主卧。就好像紫禁城里侍寝的规矩一样,除了正宫皇后,其余的后妃任你再得宠,也不能彻夜睡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 安亲王见姝菡神色恍惚,便抬起她的下巴:“当真不想住这里?” 姝菡坚定摇头。“真的不想。” 安亲王便不迫她。 姝菡见他朝着后面澡间而去,赶忙出声留人:“王爷可知柳大人所献美人的身份?” 安亲王回头看她,没从她的眼角眉梢看出一丝情绪。“是谁都不打紧,你看着处置。” 说完转身又朝前走。 姝菡有些不懂他的用意:“王爷不说,臣妾会误以为您此举是因了我……” 安亲王打断她的话:“我若有任何用意,都会同你直说。” 姝菡低头思量,却听见他又喃喃自语般低诉:“我也等着你和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一日。” 第二日,姝菡将那位柳家小姐和她的从人一并送回了柳府。 安亲王回来时似乎心情大好,不等晚膳便捉了人往东厢去。 -- 第94页 姝菡一边推拒一边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王爷,臣妾正来小日子……” 第61章 【离】 是夜, 弦月当空。 姝菡独自宿在东厢房,一觉醒来越发睡不着。 推了窗隔着夜色望向院子里的碗莲池, 只有两三只影影绰绰孤绝立着, 形影相吊。 未及关窗,无意间瞥见正房里有灯影一炽,男人于案牍劳神的影子便凸显个清楚。 姝菡知道那是安亲王还在忙公务, 左右困意全无, 索性披了件斗篷带了些点心去看他。 也不叫人跟着,只借着屋檐下灯光,信步而往。 “王爷还不休息吗?” 姝菡进门后一边说, 一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窗下的桌案上。 安亲王本在凝思,见她来了, 便朝她伸手,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里面目有些模糊。 姝菡感觉出他一身疲惫, 而旁人都不在, 遂上前去,准备帮他按按肩背。 安亲王只用他惯常习武带着茧子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揽进怀里置于他的膝上, 随即吻了吻她的额角,正巧是她留下印痕的那处伤口。 姝菡并不担心他有绮念,左右得三五日之后才能侍寝,便放心大胆任他把自己搂紧,把自己脸颊寻了个舒服姿势半偎依在他胸口。 他有心事,可姝菡知道他要是想说, 不用她问。 良久,安亲王将她斗篷拢了拢,十分平静地把几件大事讲给她听。 “京里来了书信,虽无须你做甚准备,但你心里也要有数。” 姝菡正了正身子,安静听。 “宫里宣妃被诊出痨病,老三得恩准回京侍疾。” 两个呼声最高的成年皇子都在外派,朝中有个皇孙被天子捧高,在这个当口,宣妃她病了?姝菡有些不敢相信,但唯一可以确定,英亲王回京对自家王爷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一来,就只有他被孤立在权利核心之外。 可是担心归担心,还是要劝。情势用不着她分析,他心里明镜一样。 “王爷无须忧心,便是他常在京城,也得不了圣人的青眼,若是想扶他,也就没有那位皇孙的事儿了。” 姝菡还是头一遭在安亲王面前公然提起朝堂上的事,安亲王先是讶异,转念一想,应是老祖宗走前和她提起过。 对这说法,安亲王不置可否,又接连说了两件事,和他们息息相关:“福晋前几日查出来两个月的身孕,说是怀相不好,母妃写信来,欲让我立了福元的世子位,好安抚她孕期不易,我欲准了。” 姝菡虽然觉得,这话和她说不合适,但既然话赶到这里,她又不能装聋作哑。 “恭喜王爷大喜,福晋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为您再诞育一个嫡子的。” “那你呢,就不想给我生一个孩子?” 姝菡佯作娇羞:“臣妾要陪着您的日子还长,便也没那么心急。” 说起来,两个人五月里成礼,现在是六月,姝菡显然没有受孕,他多少有些遗憾,但想到两个人相处时日还短,便又换了个话题。 “这个月底是母妃生辰,我欲请旨回京,你是跟了我回去,还是留在此间等我?” 姝菡当然不会犹豫:“王爷去哪儿,臣妾就去哪儿。” 安亲王说了声“好”,便又抱紧她不再吭声。 姝菡隐约知道他为什么难受,却不说破。 贤妃和那木都鲁氏这个时候请求立嗣,多半是觉得,安亲王大势已去,与其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不如再栽培一棵新破土的幼苗。 至少那木都鲁氏应该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必如此急切。 她这做法也不是没有经过考虑,圣人虽对儿子们不大放心,但待几个年幼的孙辈,在爵位上还是愿意纵容一些的。 002 自那日后,安亲王收起当晚的颓废,重新又忙碌起来。 姝菡小日子走了几天,安亲王也只是偶尔才来,温存过后,只把她锁紧在怀。姝菡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是维持这个姿势,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彻夜都没安寝。 姝菡知道他定是有大事在筹备,并不多说多问,只亲自打理他的饮食穿戴,再将院子里的人拘的严一些,只求不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 又过得近二十日,似乎一切归于平静,宜照斋夜里往来的暗卫不再出现,侍卫们陆续少了几人,据说是被派出去督工,而安亲王也不再顶着眼下的黑影,甚至于某日天不亮主动提起带姝菡在山庄里四处游览一番。 姝菡心里没底,还是满眼信赖地对他说“好”。 仍旧一个字没问。 安亲王这次也不骑马,将姝菡抱上马车后,他也随即坐进来。 这一行一共两辆车,仆从只带了铃儿和小邓子,外加两个车夫和半车行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归置的。 姝菡看着外头茫茫白雾,心里隐约知道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有些担心宜照斋里的众人,脸上却要装作一无所知。 马车在便道行了三个多时辰,姝菡快要被颠簸得散架,车速终于减缓下来。 肖光顺隔着车帘禀告:“主子,到地方了。” 一路上闭目养神不多话的安亲王这才掀开眼皮,不急着下车,而是朝着姝菡舒朗一笑:“给你个惊喜,先不许睁眼。” 姝菡便真的如他所言,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由着他把自己抱下马车。 -- 第95页 大概行了十几丈远,又上了段石阶,耳边才响起声音:“好了,可以看了。” 姝菡此刻还被安亲王托着膝弯抱在怀里,手也环绕在他脖颈,看他没有松手放她下地的意思,便扭过头向身后望去。 此刻他们正处在一处于缓坡上建好的八角亭之内。 眼前是片一望无垠的莲池。天际的霭云遮住了日头,只现出金色镀边和淼淼天光的几束投照。 池子里的雾散了大半,又将沉重水汽压低在田田莲叶下头,连做若隐若现一片白色浮华,有时又随着水波缓缓荡漾,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水珠儿沿着一朵朵莲花的纤细婀娜茎叶滑下,偶尔激起几只鱼儿争相接喋,就会露出红色的端倪,和花尖的粉嫩交相呼应。 姝菡望着眼前这片盛景,忘记了人在何处。 再细细看去,满池荷花风动的舞姿将花瓣牵引,竟然有十余种不同植株。 姝菡不得不怀疑,安亲王便是按了她的名字寻了这么一处所在,毕竟每每他们欢好在最动情之时,他也会拥着她喊:“菡儿……” 一遍又一遍,似乎这样才能将她刻入骨血之中。 “喜欢吗?”安亲王故意有此一问,顺便亲了亲她的耳珠。 姝菡想都不想作答:“喜欢,臣妾太欢喜了。” “只喜欢这片荷塘?” 姝菡便把脸藏进他怀抱。 003 上了马车,继续前行一炷香的光景,便是这处“菡芳园”的正门。 叫个园字,实则是座仿制江南水乡的别院。 小桥流水有之,亭台楼榭有之,连恭迎在门口的老管家都一板一眼,口称“老爷、夫人。” 姝菡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跟着他身后进门,自有人引着两辆车往马厩去。 安亲王牵着姝菡的手,直接向了二进去。 “这处有濡泉,水质上佳,最宜舒缓筋骨,你先去泡泡,我还有些政务要办。” 姝菡自然不会拖他后腿,便叫了铃儿一起。 二进的院子不大,胜在精巧。 三开间的主房,东西并无厢房。濡泉池子共有两处。一个略大,设在东边假山影壁的后头。还一处小的,在东北角,只被丛竹木挡着。 姝菡试过水温,大池子里稍凉了些,便让铃儿在二门上守着,自己穿了寝衣下到小池子里。 身下的水是活水,汩汩冒着,直蒸得她两眼沉沉。 不多时,她便有睡过去的态势。 马上要栽倒在水里,一双大手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回屋里睡?” 姝菡薄透湿衣贴在身上,不低头也知此刻和一缕不挂没甚大分别,只别扭地拒他:“臣妾还想再泡一会儿。” 安亲王想想,“那换到那处吧。” 姝菡本就是个搪塞,无可无不可,遂光着脚向两丈之外的大池子挪去。 将身体完全浸入水中,刚把飘起来的衣襟压平拢在手下,身后一个比水温更灼人的身躯贴合上来。 姝菡便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光天化日,在别人的宅子里。他怎么可以? 她便要回身去求那不讲道理之人。 不等开口,便被堵住唇舌,只发出呜呜哀鸣,听的人心意更乱。 安亲王大手滑向她湿衣前襟,趁着姝菡双手推拒他之际,不需使蛮力,顷刻两个人就真的赤诚相见。 姝菡衣裤沉入水中,好不容易挣得半刻脱身,便转身欲躲。 可是哪有路给她逃,她不等立稳,便被身后之人堵在假山壁石前。 为了不至摔到,她用手攀在石头光滑孔隙之间,身后之人却早已就绪。 她既不敢声张,又逃无可逃,就被一下又一下被迫碰捱在石壁之上,激起水花片片。 她羞恼得眼泪涟涟,安亲王却不肯稍稍放过,仿佛要于一夕间和她白首不离、生生不息。 …… 姝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主人房,也不知道这一夜被安亲王折磨了几个轮回。 醒来时,只隐约记得,在两个人欲生欲死之刻,他信誓旦旦许诺: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婚旅行即将结束。 前方预警,徽徽菡菡会有短暂分别。 第62章 【饵】 晨起的风声在门外低低泣着, 姝菡躺平在床榻上眼神有些失焦。 她不知道安亲王的计划是什么?不知他是不是正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奔赴生死关、修罗场?甚至不知道他要她在这里等多久? 他离开的时候她睡得正安稳,她醒来的时候空着的半边床榻早就凉透, 这才惊觉梦里那句“等我”是真非幻。 意识已经清醒, 心却漂浮在半空。 这样的迷茫,在她当初家破人亡被托付给岚姨的时候也曾有过,却随着年岁渐长被时光湮没。 可是又不大一样。 那时她不过七岁稚童, 那时, 确知生身父母不会再回还,只得慢慢学会一个人面对世事无常又寂寂无声成长。 今时今日,她已十七芳华, 炼成了个风霜无侵,雨雪不化的坚韧里子, 似乎应该比那时更要冷静自知。 安亲王既然留她在这里等,她就该守着这方院子, 不闻不问, 早晚有一个结果。 他成了事,她跟着得道升天,他丢了命, 她也未见得就会身首异处。 -- 第96页 说不得,安亲王早就为她留了后路,纵是功败垂成,也有她立锥之地,不然也不必大费周章把她藏匿在这人迹罕至的别院,留着避暑山庄里的众人迷惑人心。 “夫人, 该起了,早膳已经备好,要不要端进来?”铃儿端了热水进门,背对着门拧热巾子,称呼的变化让姝菡有片刻凝视,随即放弃追问,是不是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好,摆在厅里吧。”想想又道:“帮我准备文房四宝,我要抄经。” 铃儿应了声好,便服侍她擦脸、穿衣。 姝菡坐在厅堂,碗碟摆了满桌,却没什么胃口。 以往一个人用膳,也没觉得如何寂寞。那大抵是因为知道那人早晚会回来。 隔着敞开的轩窗,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姝菡放下筷子走到门口。 竹叶被风摩挲的沙沙响,濡水翻滚着汩汩上扬,水花儿里推了落叶冒头,飘到边沿又沉了底,周而复始不得解脱。 她心里还是有点堵,不愿在这方令人窒息的小院子里被囚住,就抬脚往外头去。 外头能看见大片莲池,是他昨日信誓旦旦要给她的惊喜。 刚到大门口,一个道骨仙风的花甲老人在管家尹伯的指引下往她这边来。 那人也不经引荐,便握拳施了个礼:“老朽邵缇见过夫人。” 姝菡几乎立刻就知道了他是谁。 安亲王外书房有位幕僚就姓这个,经常听他提起如何有大才,今日倒是第一次见面。 “邵先生多礼了,小妇人不敢当您问候。想来,您是来寻王爷吧?不巧他已经离开。” 那邵先生却摆摆手:“老朽一个时辰前刚和王爷议定大事分开,这趟过来是专程来见夫人您的,还请借一步说话。” 姝菡于识人一道历来凭着直觉感官。 这位邵先生,长得副世外高人的样貌,但对她谈不上什么善意,就连那客气都藏着三分虚情假意。 一个政客,总有几张面皮,他所图为何,且听他说。 “恭敬不如从命,邵先生请移步到里面堂屋。铃儿,去备茶。”便是将她支开好说话。 进得屋子,铃儿并不替他们关门,本来也没有旁人在二进。 姝菡在主位上稳当坐了,抬眼看向一脸高深的老者。 邵先生时间有限,也没打算拐弯抹角,直接一揖到底,毫不避讳地说明来意。 “老朽想替追随着王爷出生入死的万千兵士求您一事,还望您玉成。” 姝菡知道他肯定还有后话,便盯着他狐狸一样的眼神,“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老朽想请夫人随我出趟远门。” “去哪?” “京师。” “怎么去?是用了寻常民妇的样子?还是安亲王侧妃的身份?” “自然是亲王的侧妃,虽然仪仗未及准备,但出门在外,您多担待体谅。” 姝菡稍稍冷静考虑,复问他:“王爷在何处?可知道此事?” “王爷自是不知,他的行踪,也恕老朽不能透漏。” 姝菡将整个脊背靠向椅背,神态也显得不愉:“邵先生什么都不说,却要我违背王爷的意愿随你而去,这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吧?况且,我又怎么能确定,您此行不是遭了有心人策反?故意在此刻拖王爷后腿?” “侧福晋如何肯信某对王爷一片忠心?” “也简单,把京里的事告诉我,我自然会分辨。” “这?朝廷里的邸报每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老朽当如何说起?不若夫人问了,老朽来答。” 姝菡想想,知道这人难缠,又急于知道安亲王的计划,便稍微妥协:“好,那先生要保证所言不虚,且毫无保留。” “老朽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姝菡斟酌了一番,先拣出最要紧的一个问题:“朝中局势如何,谁占了上风?” “朝中局势乱得很,但上风一说,没有定数。” “此话怎讲?” 邵先生便直起腰杆顿了一下,姝菡忙让他坐下说话。 他便又开口:“几日前,圣人请平安脉时,被查出来这个月用的补汤,均被投了一种慢性毒物,长期大量服用可致使头脑昏聩,双目失明。” 姝菡示意他继续。 “后来种种迹象表明,这先投毒后自尽的御医是才返京不久的英亲王荐上去的旧人。圣人龙颜大怒之下,就要将英亲王索拿入狱。” “所以英亲王此番是逃脱了?” “正是。不仅如此。英亲王侥幸走脱之后,不但没有隐姓埋名亡命天涯,反而不知从哪儿纠集了四万多兵马,眼下正在围城,城内禁军加上九门上的人估计抵御不了太久。圣人大怒,直接赐了钟萃宫三尺白绫,褫夺封号。” 姝菡略心安,只要安亲王不是谋逆,身后就不至万劫不复。至于圣人被投毒之事,她已经不愿去深想到底是不是安亲王的手笔。 “旁的我不多问,我只关心,王爷此行是否已有了完全的准备?”想要勤王,也得有兵马才行。 邵先生犹豫了一下,知道姝菡比他想象中难应付,便稍微透了些口风:“夫人无须担心,王爷他已经安排了援兵直往京城去,只要王爷出了这片地界,便可保万事无虞。” 姝菡点了点头:“所以先生此行想让我出得什么力?” -- 第97页 “夫人应当知道,英亲王围城求得是个速战速决,他最担心的便是咱们王爷兴兵勤王让他腹背受敌,所以我们均推测,他必定会派了伏兵沿途截杀,甚至会不惜代价到承德刺杀王驾。由是,王爷早放出消息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只让人假冒他身份于明处行走,他便带了侍卫暗度陈仓和大队人马汇合。” 说到这里,邵先生停住,站起身郑重求她:“老朽深以为,假扮的终究真不了,很快就要被揭穿,很难为王爷争取这一昼夜的宝贵时间,遂斗胆来求夫人成全,只要您肯坐了马车行走于市,吸引了有心人的视线,便是王爷和所有从龙之人的大功臣、大恩人。” “先生之意,是要我做饵?” “老朽汗颜,确如您所说。不过您放心,老朽会尾随在您身后百丈之内,另有百余名兵丁在暗处保护。” 姝菡相信,这是邵缇自己的意思,与安亲王无关。但也知道,事情不会像他说得如此简单。真的遇到伏击,别说百余人,便是来了千军万马,她脑袋落地也只是顷刻间的事。 “这一切只是邵先生片面之辞,要我同行,您须得拿出实证是王爷嫡系亲近,不然,我怎敢把性命托付给你?” 邵先生了然。 “那老朽只同夫人说说圣人中毒的真相吧。” “我洗耳恭听。” “夫人可还记得,和王爷提起过的太医院的一位史姓吏目?” 姝菡听他提到此人,对他的身份终于信了,这件事她只对安亲王坦言过。 “此人出了什么问题?” “此人确乃废太子的旧人,虽他此次未参与投毒,但和他过往甚密的一个周姓院判,正是犯事自尽之人。王爷几经核实,才确认这周院判也是废太子一系,已归入荣宪亲王麾下。” “这么说来,投毒之人真的不是英亲王,可他回京的时间真的太巧了些……” “这也是有缘由的,圣人听了太后谏言,将他万年后继位者的名字封存藏在了正大光明匾之后。荣宪亲王料定他就是匾后所藏之名,便蓄意在圣人补汤中下毒。英亲王会这个时间回去,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深感地位岌岌可危,便铤而走险回京欲寻机会夺位,却马失前蹄先被摆了一道,这才恼羞成怒揭竿而起。” 姝菡点点头,虽然这位邵先生说得含糊其辞,半句没扯到安亲王,但她相信,她家王爷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出力不少。且此刻看来,如果不能将英亲王擒获,未来大统恐怕真的要落入那黄口小儿手中。 她纵使不为了什么家国大义,也得对得起安亲王。 也不用邵先生再深劝,便喊了铃儿进屋:“你去房里收拾一下,取来两套换洗和佛经过来。” 铃儿摸不着头脑,还是乖乖招办。 一盏茶的时间后,姝菡端坐在一辆华贵而低调的双骑马车里,身后是原定要顶替她的女子,另有一名太监扮作安亲王与她同行。 路过那片荷塘时,她撩开车帘看了良久,终于随着车马行远,再不见影迹。 第63章 【埋伏】 两辆车马, 由十数骑便装侍卫护持沿着条便道向南疾行。 车檩子上没有半点纹饰或徽号,也没挂旗。 乍一看, 似寻常富户出门一般, 偏众人马镫上的厚底暗纹朝靴昭示了车内主人身份的不同。且细细看去,不难发现他们腰间均藏着兵刃。 到了喧哗之地,姝菡便偶尔带着侍女下车, 把遮掩在眼前的纱布围挡故意露些缝隙, 又或是隔着车帘和里头的人低声细语说话。每次稍放出些痕迹,却均不耽搁。 如是行了三个多时辰,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再往前马上要进了渔阳郡地界儿。 姝菡听见外头人禀告行程, 只撩开车帘子向外张望。 飞扬尘土之外,只有莽莽荒原, 偶尔草稞子里能见几只野山羊啃草。别说伏兵,便是那位邵先生口中所说的暗卫都不见半个人影。 之前在避暑山庄宜照斋安亲王的主屋里, 姝菡曾看过周边山川和城郭的域图, 知道渔阳郡内有开国之初兴建的一座兴洲行宫,虽随着其他要道的修建衰落荒废了多年,但想来足以遮风避雨。 按着计划, 她晚间大概就要以皇戚身份宿在那里,如果没能成功吸引了英亲王爪牙的视线,就要再大张旗鼓一些。 外头燥热,没有一丝风,同车的两人碍于身份,又不敢同姝菡主动搭话。 虽没有任何前兆, 姝菡却只觉得没来由的心慌。 这平静之下,也许杀机正潜伏而来,甚至已经近在咫尺,她便将幼时的护身符攥紧在手中。 如是又寂寂行了三里地。 车把式终于收紧马缰停了下来。 姝菡的车居后,前一辆坐着邵老头。 “怎么不走了?”姝菡将帘子撩开个缝儿,没发现什么异状。 车把式压低声音回话:“前头有片林子,隐约有寒光映出来,怕是有埋伏,邵先生已经派了人去前头打探,主子也留着神,待会儿情形不对,便要马上掉转方向往回去,您万万坐稳了些。” 姝菡心蓦地一紧,不知该畏惧,还是为邵先生的计谋奏效而欣喜。 又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姝菡等得心里七上八下,而车外众人也在观望,只听前面有人高喊:“火硝弹放出来了,有埋伏,快走!” -- 第98页 车把式训练有素,只向着车内喊了声“扶稳”,便于瞬息间调转马头狂奔。随行的侍卫却朝着反方向奋勇而去,只留下少数继续跟在马车后面。 姝菡稳着身形,将手死死扣着车窗的木棱,再看身边两人却镇定得多。 “主子无须担心,我等定会保您平安。”说着将车厢里事先准备好的刀剑擎在手中挡在姝菡身前身后。 姝菡没因他们的话平静多少。 任谁听见身后马蹄喧嚣、喊杀冲破天际,也不会觉得轻飘飘一句保护就真的能让她逃离升天。 果然不多时,追兵越来越近,甚至不过一射的距离。而仅剩的几人再次回身去挡,为两辆车马里的人争取宝贵的生机。 姝菡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认清:人生而不同,有的人注定是天潢贵胄,而有的人却卑微如草芥。如果她只是个罪臣之女,哪怕肯出重金雇人保命,也不见得有人会顾忌她是死是活。但套上一个安亲王侧福晋的壳子,她便仿佛尊崇贵重起来,贵重到可以让别人以命相护…… 姝菡自己尚未脱险,但还是忍不住凭窗望向车尾。黑鸦鸦的一片骑兵,少说几百人。那些策马回缰的勇士们,明知迎上伏兵躲不过一个死,仍旧义无反顾。 姝菡不知道他们是凭着什么力量在生死攸关之际能如是决然。是因为他们的天命使然?因为甘愿为了所追随的主人献身?还是因为退缩也是一死,而壮烈迎敌反而能换回身后荣光,荫及妻小…… 马车便是在此刻一阵颠簸。 原来是身后乱箭飞来,车把式不幸被射中脖颈,已经栽落地上,而两匹高头大马因缰绳松开,瞬时朝着一片草地冲去。 姝菡身前的太监只得挺身而出,将马缰再次拽紧,却已经和前面车马奔向不同方位。 姝菡眼见着车尾的木板被一只只羽箭穿透,凿刻在车壁,凿钉于底座,凿穿了身后侍女的心口,带出殷红血迹。 姝菡轻轻去试,她睁着眼,没了鼻息。 她替她合眼,也不敢凭窗再看,但也能听见逼近的声音气势有多骇人。 她躲在死去侍女尚温的尸体后,像只被置在风中的残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人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想起最最重要,抑或最想倚靠之人。 太后在宫中应当安全,岚姨的身体不知道有没有起色,还有昨夜和她亲密无间却不告而别之人…… 隐约绝望,想起的那人,即将登上至高无上的王座,此刻无暇顾及她的死活。只怕等他想起她的时候,她的枯骨早被山野的狼群瓜分殆尽,无处可寻。 而他至多伤心个三年五载,又或者三五个月,便又照样坐拥大好山河,六宫粉黛,甚至连彼时的温存都一丝不留抛却脑后,就像是宫里那位已逝的齐茉儿娘娘。 不,至少皇帝还为齐娘娘封存了一座绛雪轩祭奠。 姝菡摸着自己脸颊,果然湿热。 抹了一把,还是止不住。 一只红尾羽箭便在这时,穿过破散的车板,直直穿透她的肩胛…… 疼痛中,她隐约听见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喊杀,“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流寇,还不束手就擒。” 姝菡便于一片兵荒马乱中握紧手中平安符,却实在捱不住疼,昏睡过去。 002 再睁开眼时,周遭一片漆黑。 随着意识清醒,姝菡终于确认自己还活着,就不知道是落入了敌人之手,还是已经获救。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一股钻心疼痛从右肩爆发,随即牵动了四肢百骸,她便又跌回去。 这过程中,她难免嘶地疼出声音。 旁边桌子上便有动静。 随即灯烛一亮。 姝菡借着微光一看,点灯的是个眼生的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头上挽着两个童髻,还拴着红头绳,十分讨喜。 “姐姐你醒了,我爷爷说不让你乱动。”说着帮她把落地的薄毯子捡起来替她盖到胸口。 “你爷爷是谁?我这又是在哪儿?” “这里是滦平县,我爷爷是这里的郎中,我叫二妮。姐姐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水。”说着转身回到方才她睡觉的那张方桌旁,倒了碗水端过来。 姝菡虽不明处境,但喉咙干渴地厉害,便就着她的手,喝进去一整碗。 “姐姐还喝吗?” “不急,我才醒来,之前发生的事还没弄清楚,你能告诉我,是谁把我送来的吗?” 二妮回身把水碗放在桌上,似乎努力回想:“你被送进来的时候我在里屋捣药,爷爷让我大姐跟着过去,等晚上才让我来给你守夜。我过来的时候,救你的人已经走了,听我爷爷说,是位穿着戎装的大人。” “那他们有没有说起我是谁?又打算把我安置到哪儿去?” “我爷爷说那位大人明早上还会来,还说务必要把你救过来,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姝菡从她的只言片语里,还是没能想到救她的人是谁?听起来似乎是友非敌,但对她十分关心的男人,她又想不出会是谁? 应该不会是安亲王,按照他和邵先生的计划,这会儿应该已经连夜进了京,就算消息传过去,他也分不开身。 剩下和自己相关一些且在军中的,便是岚姨一家,但他们应该都在呼兰府,就算随着安亲王起事,也不该在这个地方。 -- 第99页 实在没有头绪,姝菡便不强求,便又问了二妮一个问题:“方才还有其他伤者和我一起被送来吗?” 情况不明朗,也不好直接提及邵先生的名姓。 “我爷爷今天就给姐姐一个人看了伤,也没出过外诊。姐姐是和家人失散了吗?要不然明天问问送你过来的军爷?” “嗯,只能这样了。谢谢你了二妮,我荷包里有些碎银子,你拿去买个零嘴吃吧。” 二妮当然不肯,只推说要换了热茶,便出屋去避嫌。 姝菡费力用左手去拿腰间荷包,突然想到,她昏睡前攥在手里的平安符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掉在了马车上。 心下凄然,那是她母亲生前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亲情的牵绊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总有一天,她会落得个万古常寂吧……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姝菡抗不住身体乏累,又在烛光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大亮。 桌子上的烛火已经熄了,二妮正端了碗米汤进屋。 见她睁眼,便笑着招呼:“大姐熬了喷香的米汤,待我晾一会儿就喂姐姐吃。爷爷说要吃了东西才有元气,你等会儿可得多吃点。” 姝菡一边道谢,一边望向外头,不知道那个送她来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直到米汤喝下一半,门口传来两个男人边走边叙话的声音。 “有劳曾伯父援手,舍妹眼下可醒了?” 姝菡没听明白,这个舍妹,是在说二妮?可是管二妮叫妹妹的,又怎么会和曾郎中这么个称呼? 不等她想明白,曾郎中的话更加石破天惊。 “孝瑞贤侄放心,老朽虽不敢说药到病除,但令妹的伤,不出半月便可愈合,至多一个月就能下地,你就放心吧。” 姝菡整个身体忍不住颤抖,孝瑞,正是她多年未见兄长的名讳。 第64章 【兄长】 这世间任是隔着千山万水、蜚短流长, 光阴会消磨掉所有的期待与温柔,但唯一不能割断的, 便是血脉相连的亲情。 说起来, 姝菡的这位兄长并非和她一母所生,且年长她十岁,说是兄, 和隔辈之人的相处模式也没差太多, 除了偶尔替父母管教,过往大多数时间对她十分溺爱。 姝菡生母也非一般口蜜腹剑的继母,只把两个孩子当做一般对待。费大人彼时对待长子的教育极其严苛, 便是些微小事都会请出家法,每每都是被这位通情达理秀外慧中的继母救下。 时日久了, 终归能用真心换得真情。一家四口此后其乐融融,曾是京中美谈, 直到那场灭门之祸改写了兄妹两人的一生。 姝菡再没想到, 今时今日还能和兄长活着相聚,又很怕只是黄粱一梦空欢喜一场,泪水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滴落, 直溅入二妮端着的粗瓷碗中,将那孩子惊了一跳。 “姐姐是不是碰着伤口了,等吃了饭,我就给你拿三七止疼散来。” 适时,曾郎中正引了人往屋里来。 姝菡隔着朦胧泪眼望向门口,脑海中纤瘦少年已经长成个高大英武的豪杰人物。 再仔细看去, 他原本偏儒雅端方的气质,似曾相识的面貌在一身甲胄的衬托下已经化作了坚实干练,明明只有二十七岁的年纪却似饱经沧桑。 两人是仅存世的、骨肉相连的至亲,但久别重逢,均欢喜到有些情怯。 最终还是姝菡含着泪哽咽出那句:“兄长……” 曾郎中看到此情此景,虽不知具情,还是带着孙女离去,把空间留给兄妹两人。 两个人恨不能抱头痛哭,到底因为姝菡带着伤,费孝瑞只能扶着她缓缓坐起。 姝菡便以左肩着力靠在墙壁,迫不及待追问他这些年的近况。 “兄长这些年都去了哪儿,过得好不好?” 可这又哪里是简单几句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费孝瑞便摘了个梗概说予她听。 “父母罹难之时,我正在兵营,得到消息时,刑部的人将我羁押在牢里,我隐约听说父亲母亲连同小妹你已经陨在外头却实难取信。直到一个月后,父亲的案子定了罪,虽不至于满门抄斩,我仍被判了流刑,才认清现实,便去了如今的西北大营,做了陷阵的先遣。” 姝菡闻言握紧了拳头,怪不得岚姨谎称不知他兄长的去向。她不懂军中细务,也听说这流放的人在军中只能当做送死的人栅,用来冲散敌人进攻的阵型。想到此间,眼泪更加汹涌。 “菡儿无须难过,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我彼时到了西北,遇到了如今已经告老的霍老将军。他曾和祖父有过数面之缘,论得是个君子之交,便调了我去给他牵马。我不曾真的做过那肉盾,也没受过什么重创。” 姝菡面色更凄,一个十七岁意气风发文武兼修的少年,沦落到给人牵马,这是什么样的心酸耻辱。说是没有重创只不过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上的伤痕谁人会知。 “兄长你受苦了……” “这都算不得什么,这些年我早就想通了,礼义节气固然重要,但保存实力厚积薄发也是正道,人只有活着才能有翻身那一天。何况我身上还背负着为费氏一族昭雪的重担。” 姝菡很想说还有她也要为着父母大仇、家族兴衰出力,但恐怕他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安亲王的侧福晋,府里还有死对头白家的一个女儿正待产。 -- 第100页 实在不好措辞,于是继续追问。 “兄长说霍老将军已经致仕,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过的?” “霍老将军告老还乡,正是因一次大捷中受了伤,我那时在他身侧,斩了敌将首级,算是个头功,便破格被提拔做了骁骑校。后来继任的将军先后有两位,我便趁着西北兴兵之际大展拳脚,如今已是驻军中正四品守尉。” 武将的出身都是用命博出来的,所以并不受文官禁止犯官子孙从政那一套影响。但是八年时间做到了四品武官,纵使功勋卓著,也委实太快了些,姝菡不免生疑。 “兄长可是得了贵人提携?又或是投了谁的门下?” 费孝瑞先是一愣,转而叹了口气:“我们家菡儿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天真懵懂的小丫头了。”转而才答:“不错,我如今在西北总兵麾下,他认得正是当朝那位王爷为主。”说着伸出了四个指头。 姝菡骤觉欢喜,那便是同仇敌忾,随即又因事情太过凑巧生疑。难道安亲王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会提拔她的兄长? “兄长见过那位王爷?又或是间接被引荐过?那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随着总兵大人入朝有幸一见,只说了三两句话,总有个三四年了。菡儿何有此问?可是有什么不对?” 姝菡闻言略安心,三四年前她还在呼兰府隐姓埋名,安亲王提拔兄长断不会是因为她。 “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 费孝瑞见她不愿多说,也没有深问,知道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追在他身后闹他的小姑娘,有些心事连对他这个兄长也开不得口。 “菡儿问完了,那便轮到为兄来问你。你当初诈死后去了哪儿?如何为生?我见你如今已做妇人打扮,可是许了人家?又为何会独自出门,被一群山匪追杀?” 这一连串的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兄长今日可得闲?还是也领着军务?我只怕一时半晌也讲不清楚。” “我这次是奉命在直隶地界征粮,已派了下属去忙,三两日之内倒是不急着走。你若感觉身体撑不住,便挑了梗概来说,总归以后还有机会。” “那便从白景瑞那厮奉命到松江府捉拿任了钦差调查河工贪墨的父亲那天说起吧。” “那一日,母亲带了我去给即将从松江府迁往河间府的岚姨一家送行,刚出门不久,府里一行人便被一伙儿官兵截住了。彼时我正在一间糕点铺子里给雅珠姐姐挑表礼,等出来的时候没见到人以为母亲先往岚姨家去了,便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等到后来得知家遭巨变,父亲母亲已经遇害,已经是数日之后。虽外头风传费家的独女已经投江没了,但岚姨不便在风口浪尖将我带在身边照顾,就连夜找了艘船把我送走,托给杭州府一户人家照顾。两年后,又让我以岚姨表甥女的身份去了呼兰府,连同假造了汉女身份。” “既如此,你又怎么会在渔阳境内出现,是嫁到了此间?” 姝菡苦笑:“兄长问到此节,菡儿实不知如何启齿。” “是你遇人不淑?还是突逢变故?别怕,无论如何,为兄在此便不会再让你受苦。父母当时定罪,本就未祸及家中女眷,且幕后驱策之真凶日前已经贬为庶人,你如今大可恢复身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到时候兄长报了家仇,再与你说门好亲,再不必担心手足离散。”她见姝菡自始至终没提夫家之事,还当她所嫁非人。 “兄长说的这些,再不能够,我如今的身份,是海佳·雅珠,安亲王府上了玉牒的侧福晋……” 费孝瑞蓦地起身:“怎么会如此?是海佳氏逼你代人选秀?” “是我自愿,雅珠所爱之人中箭危在旦夕,她绞了头发但求同死。我这些年蒙岚姨照顾,不忍看她全家因避选而刺配流放,便主动冒名入宫。至于后面入了安亲王府,成了侧福晋,也实在是因缘际会。” 费孝瑞攥紧了拳头,青筋绷起,想不到亲妹的命途竟也如此坎坷,但事已至此,只能尽言安慰。 “安亲王在诸位皇子之中,确是有大德之人,今时今日也大可进益一步,不过我只问你,他待你好不好?” “王爷待我很好。” 费孝瑞不信。“既然待你好,为何让你独自涉险?” “是我甘心为饵,他不知情。”说到这里,姝菡想起紧要之处:“兄长昨日救我时,可有旁的人在场?另一辆马车里的邵先生在何处?又有没有人察觉我们兄妹之间的关系?” 若被堪破了身份,往大了说便是欺君。 费孝瑞同她保证:“你放心,除了曾伯父和方才屋子里的女娃娃,再无旁人知道。” “曾,伯父?” “嗯,便是昨日为你治伤的曾郎中。他幼子曾是我手下副手,如今还在西北,我们也是今早才知道这层身份。我等会多叮嘱他几句,他万不会把我们的身世泄露出去,毕竟我曾经两次把他家老小子从鬼门关救回来……” “那就好,不知我昨日获救又是个什么情形?” “我遇见你时,车夫已经中箭奄奄一息,你同车的女子也已经毙命。你说的马车我倒是瞧见,它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且后头没有追兵,我便只顾着围剿匪寇。初见你时,你中箭昏迷,并没认出。后来因见你手旁的平安符,才惊觉上天待我们费氏不薄,终究留下两条血脉……” -- 第101页 “能再见兄长一面,菡儿死也瞑目了。” “我们兄妹重逢,勿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笃笃笃,“孝瑞贤侄可否容老夫打扰一会儿?门外有个姓邵的先生,说是来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女主要重逢了,搓手。 今天要安利一篇大佬的佳作,是一位给过作者菌很多帮助的良师益友,喜欢的宝贝儿们欢迎去捧场。 《(穿书)土系憨女》by木木木子头,一本正统欢乐修仙文。 第65章 【不诉】 昨夜落了场大雨, 噼里啪啦砸到曾郎中家客房的青灰瓦片上,甚是扰人安眠。 姝菡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幸而已经能勉强起身, 便索性下地开窗观景。 她这次伤口愈合得极慢,大概是暑湿燥热加上心火太旺。 距离兄长募粮离开已经有十七八日,邵先生更是在确认她生还当日就离开去寻安亲王。 虽然他们都没有对她透漏外界的情况, 但姝菡隐约感觉似乎并不十分乐观, 不然安亲王早就会派人来接她回京,而不是把她留在一个陌生民居里任其自生自灭。 邵先生临走前倒是提议过给她寻一处更好的宅子,但她以伤口未合不便挪动为由婉言谢绝, 只留了五六个护卫在此守着。 可以确定的是,安亲王已经成功突围, 她便失去了被追杀的价值,毕竟没人相信安亲王会为了个侧福晋而束手就擒, 花费时间和人马掳她就毫无必要。 姝菡每日趟在床上, 觉得日子过得格外漫长,一会儿担心安亲王的后援不能及时赶到,一会儿又担心兄长送粮路上遇到英亲王的人无力抵挡。 曾郎中对她身份也知道个大概, 且得人所托,平常也不和她多说外间如何,只让她安心养伤。 大妮二妮一般会在白天轮流给她换药送食。大妮今年十二已经知道祸从口出,轻易不会乱说话。姝菡便常和二妮闲谈,偶尔也能得到有用的消息,比如京里正打仗, 此间又开始征兵;又比如南边的水祸未平,流寇四起,瘟疫有蔓延的趋势,来家里求药的人越来越多。 任是谁在这个节骨眼都无法心安。 按理说这么些时日,胜负早该定了,怎么还没有一个准信儿?姝菡越发拿不准,人也消瘦下来。 更让人烦心的是,她这个月的小日子没来,但曾大夫诊脉过后也没确认她是不是有喜,毕竟和安亲王分开是上个月的事,间隔太短。 她既有些盼望,又有些担心,此前为了止疼消肿可是内服了不少汤药。 如是,又过了十日,到了七月底。 这一日天色大好,已经好得差不离的姝菡正在窗下抄经。 二妮兴高采烈地奔进屋来。 “仗终于打完了,这下可以出门玩了。姐姐你想不想吃糖,我听说街角的杂货铺子开门了。” 姝菡攥住她的手:“这仗是谁赢了?” 二妮咧着嘴:“是当朝四王爷,叫什么封号我忘了,不过大人们都说他这王爷应该当不了几天了。” 姝菡大惊:“你把话说清楚。” 二妮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紧张,还是把偷听来的消息如是吐露:“听说老皇帝生了大病,正四处寻访名医。现在就是那位四王爷监国,他们还说,指不定哪天老皇帝殡天,这四王爷就成了新皇帝。” 姝菡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可信,只呆呆望着桌上摆得厚厚的一摞经文,手却抖得握不住笔。 “姐姐你可千万别和爷爷说我告诉给你这些啊,爷爷说这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姝菡强扯出个笑:“放心,姐姐不说。” 八月初三这一天,恢复的差不离的姝菡难得出了门。 抄经用的笔墨都没了,她嫌侍卫们买回来的不合用,就顶着日头出了门。身后自然尾随了四个,她只当没看见。 等买好了东西回去,一辆双骑双辕马车停在大门口,堪堪挡住她视线。 她还没如何,几个侍卫均摩拳擦掌。 此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机会没了,还要被留在这里保护个只知道描文绘字的女人,哥儿几个心里难免憋屈。 看见马车,便意味着有人来接,他们的好日子也不远了。 果然,进去没寻见姝菡的人这会儿从院子里出来。 “请侧福晋安。” 姝菡看着眼前人朝自己施礼并没有躲,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处。 “邵先生会来,想是京中大势已定,却不知我们何日启程?” 002 邵先生会亲自来接,姝菡并没有想到,毕竟安亲王监国,英亲王在外逃窜,一个荣宪亲王架在半空没有着落,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所以姝菡也没有矫情,在邵先生抵达当日就收拾行囊上了接她的马车。 其实没有太多行李要带走,毕竟很多东西不合府里规制,更带不进宫里,挑拣下来,左不过几件换洗衣衫,一摞经文,再加上二妮塞给她的几样点心。 走的时候二妮十分舍不得,红着眼圈说等姝菡回去看她。 姝菡很想答应,可这个主,她真做不得。尔后抱抱她就上了车。 这条官道,姝菡不是第一次走,两次下来心境都不太平。 离京时,她陪着遭到天子厌弃的安亲王于夜里动身,对前路充满了未知,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 第102页 这趟回京,已基本确认安亲王胜券在握,只差一纸明诏便可问鼎御极,可她仍没感到多少欢喜。 再见面,他们便不是热河行宫里亲密无间的眷侣,也做不得山间携手、田间喂鹅的寻常村夫民妇。 她将面对的,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她也知这失落没有来由,且十分不合时宜,终究归结于,她毕竟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修炼不成个没有七情六欲的菩萨,所幸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 抵达紫禁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那时红霞满天,晚照正好。 邵先生拿着安亲王府的腰牌领着姝菡畅通无阻地从玄武门进了宫。 她记得选秀也是走的这道门,要经过重重盘问搜身。 比起那一次,整个内城充斥着肃杀的气氛。 姝菡路上已听邵先生讲过朝中局势。 英亲王大败,乘船过海逃去了琉球,圣人自知时日无多本欲禅位于荣宪亲王,却在拟旨当晚接到了寿康宫送来的一本名曰《赚杀鱼儿》的手稿,另附了太后亲笔:鄂卓一族狼子野心;灵惠一脉血统有亏。 紧接着大理寺便查出御前投毒的周院判尚有党羽漏网,正是一名史姓吏目。搜府后得到明证,废太子多年前便和周、史二人暗中勾连,便是荣宪亲王本人,也在近期内多次乘便暗中偷窥圣人的医案…… 圣人气得中风,口不能言手不能绘。 久居深宫的太后和三宫主位便出面召集了朝中重臣,推了勤王有功的安亲王代天子监国,重臣协理,自是一呼百应。 天子凭着人参吊着一口气,便是再不甘心,再不满意,也回天无力。 姝菡一路上听得心惊肉跳,这一幕幕险象环生,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王爷宿在宫中?”这个时辰,该落钥了,可邵先生却带着她往三大殿的方向去。 “因未立储位不能大朝,王爷便临时在隆宗门内设了个‘军机处’,以便及时处理紧急政务,也便于去临近的养心殿请圣人明断。朝中大事积压,王爷已经好些天没合眼了,诸位大人也被留在宫中候命。” 姝菡听到这里,都要为出了这智计的人拍手叫好。不大朝就是不需听那些反对之人的阻滞之言,所谓的听圣断想来也是无稽之谈,至于设立军机处,更是神来一笔,能选进去的,必定是她家王爷心腹倚重之人,这样无形中等于把住了整个六部,乃至整个天下的脉门。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站在后宅之外的地方直视她的夫她的天,却难免生出一股敬畏,生生将人愈推愈远。 连养伤时渴望相见的迫切心情,都似乎被这禁宫里的权谋利欲黑腐的血腥气冲淡。 到了军机处门口,正赶上十余位大人被放出来用膳。 邵先生还没有入朝封官,不好接触里头的奏折和宫印,就把姝菡交给在侯在门口的小良子,自己也还有差事要办。 姝菡心情复杂地跨进门槛,隐约见书案后头坐着那人,就头也不抬地蹲下身请安,没听见叫起,随后被大力拥紧在某个灼热怀抱。 里头伺候的小邓子见状赶忙给徒弟打了个眼色,自己也退出去关上门。 安亲王毫无顾忌,似只饿得久了的渴兽,直将姝菡抵在门板上铺天盖地吻下去。 姝菡先时默默受着,待他一只大手解她的衣领子,另一只往衣服下面皮肉探,她才忍不住出言制止。 “王爷,圣人还在养心殿养病……” 安亲王气恼地咬她嘴唇,碾吮了一会,终于再把人抱进怀里。 姝菡感到他在压抑,只回拥着他,把头也埋藏在他颈窝。 安亲王抱起她,走向后面临时休息的床榻。 不为贪欢,只是不舍得放开。 “不怪我这么晚才接你回来?” 姝菡其实是有些怪他的,但看他一身疲态,连两颊的颧骨都凸出了不少,又实在怪不出口。 无处出气,便伸手去掐他的胳膊,像个无赖的小孩。 他就低笑着把她抱得更紧。 良久不分。 姝菡抬起头,想告诉他,她的小日子有两个月没来了。 可是肩头的脑袋低沉,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 竟是睡着了。 姝菡有些心疼,这是有多累啊。 于是动手去帮他脱鞋,欲扶他躺下。 安亲王却猛地醒神。 姝菡满脸嗔怪:“王爷宽了衣再歇吧。” 安亲王揉了揉惺忪睡眼。“不能睡,刚议定了治水救灾的事儿,还有一百几十道折子没批呢。”说着扶着姝菡站起身。 “我先让人送你去寿康宫休息一晚,老祖宗她念叨的紧,我明早上去接你。” 姝菡看着他青黑眼圈,又劝不出口,只用手抚上他清瘦脸颊,“臣妾不敢耽误您的大事,但您千万也要以自己身体为重。要不然臣妾留在这里伺候您笔墨吧,保准不扰了您正事。” “乖,随小邓子去吧,你在这里,我哪有心情看折子,怕是一晚上都批不完一本……” 第66章 【崩殂】 八月十三, 月轮扁着半边藏在云后。 安亲王府里,嫡福晋那木都鲁氏一只手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一只手接过倩儿端来的燕窝。 只低头看了一眼, 随后她皱眉:“今日的燕窝是谁挑的?恁不精心?” -- 第103页 下首站着的映儿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婢一时大意,望主子看在小阿哥的面子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那木都鲁氏看是她, 心头怒火更盛, 顾及着腹中骨肉不宜见血,便将那燕窝摔在她身前:“滚出去到外头跪着。” 常嬷嬷赶忙上前替她顺气。 “主子这么金贵的身子,可别跟个不长眼的奴才置气, 回头小阿哥出来,再是个火炭脾气。” 那木都鲁氏这才压制着上涌的邪火, 闭上眼睛念了两句静心咒,常嬷嬷朝身后摆摆手, 让小丫头们收拾了地上残骸, 映儿也不敢再留,只默默退出去在院子里跪着。 屋里众人只当福晋是孕期易怒,且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才如此, 无人敢求情,只老老实实办差,想着忍过这阵子就好。 只有常嬷嬷知道主子心绪暴躁的真正原因。 安亲王五月里走的时候,那木都鲁氏深感他大势已去争储无望,便把希望寄托在亲生儿子大阿哥福元身上。 等她六月里诊出身孕,正值朝堂上荣宪亲王风头大盛, 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眼光,于是仗着子嗣求了贤妃给安亲王去信,提及册立王府世子的事。 安亲王倒是痛快允了,可请封的折子押在御案上,直到今天也没有回音。 等到七月宫掖生变,英亲王谋逆,她早就放弃的丈夫安亲王振臂一呼卷土重来,从个遭贬斥的落难王爷变成了握着权柄的监国皇子,再看养心殿中的圣人眼瞅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捱日子,荣宪亲王威势也成了昨日黄花,说不得很快安亲王就要再进一步,名正言顺坐上那把椅子,她心里实在是慌。 从安亲王围城,到后来入住紫禁城,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半月。 这期间他只回府两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虽他没有只言片语责难她先前的无知短视,但态度难掩冷淡。 这也就算了,三日前她去宫里给太后老祖宗问安,竟然瞧见了本该在热河行宫里的王府侧福晋海佳氏。 一问才知道,她住在寿康宫已经好多天,且刚诊出两个月的身孕。 她挂在嘴角的、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险些当场绷不住,回府后小腹也有些胀痛。 她既恨自己有眼无珠,也恨老天如此不公。 随着心态崩坏,对待府里下人也越是苛待。 今日映儿挑的那盏燕窝,凭心而论,和往时无大差别,但她此前曾被派去伺候过海佳氏,那木都鲁氏这火发不到那位头上,只能拿个下人做筏子出气。 待到这会儿平复下来,只对着一旁的常嬷嬷说。 “我今夜尤其心神不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让奶娘带大阿哥过来一趟。” 常嬷嬷明知这时候福元已经安寝,还是遂了主子的意。 不多时,大阿哥被奶娘抱着进了屋。 “福元,到额娘这里来。” 大阿哥被从睡梦中吵醒,哭喊着捶打奶娘的后背正闹脾气,等听见那木都鲁氏喊他,立刻挣扎着下地。 奶娘松了手问安,大阿哥便扑腾着往他额娘怀里钻。 “额娘。”大阿哥今年五岁,奶声奶气,正该是讨人疼的年纪。 可常嬷嬷怕他没有分寸误伤了主子,赶忙劝:“大阿哥当心,你额娘如今受不得冲撞。” 那木都鲁氏笑着将大阿哥拉扯到榻上:“咱们福元最是懂事的,也肯定知道心疼弟弟。” 大阿哥却撅着嘴趴在她身上:“额娘,我想要个妹妹。” 常嬷嬷赶忙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谁不知道福晋一心想再要个嫡子,也好在府里站得稳当些。 “为什么想要妹妹?额娘给你生个弟弟,到时候陪你一起去上书房不好吗?”那木都鲁氏也只有在面对大阿哥的时候,才能始终和颜悦色,毕竟那是她下辈子的指望。 大阿哥有些闷闷不乐,只埋在她颈窝嘟囔:“他们说,额娘要是生了小弟弟,就不喜欢我了。” “额娘最疼福元了,别听那起子奴才胡说。” 大阿哥立刻就高兴起来,“那我到时候带着弟弟一起读《三字经》,给他讲孔融让梨的故事。” 那木都鲁氏慈爱地拍拍他的背。“好。今日除了去上书房,可见到你阿玛了?” “昨日阿玛来看我了,今日没有,不过上书房的小太监们都说,阿玛每天都去寿康宫看老祖宗,那里还住着一位咱们府里的长辈,不久也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额娘,是不是到时候我就有三个弟弟了?” 那木都鲁氏先是一愣,等想明白他说的是海佳氏和白佳氏两人怀着的胎,只在袖子里把手心攥紧 “福元,你记住,只有额娘肚子里出来的,才是你的弟弟,旁人生出来的,都是和你争食的狼崽子。” 大阿哥抬头看见面目可怖的额娘,本能地瑟缩着要下地,却被她死死按在怀里。 “也只有额娘,才是世界上对你对好的人,你长大成.人,也定要好好报答额娘……” 002 是夜,安亲王府睡不着的不只有嫡福晋那木都鲁氏。 前几日刚得册封的侧福晋白佳氏同样也辗转反侧。 自安亲王五月离京,白妤婷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自家王爷人影。 那木都鲁氏忌惮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敢让她出事,便想方设法拘束着她,连王爷家书都不予她说半句。 -- 第104页 白妤婷忍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安亲王监国的喜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苦尽甘来。 就在方才,使女涟滟还带来了一个让她振奋的消息,她远在西南的兄长,数日前在边境打了场大胜仗,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她要不是因为月份渐大,不能大动,真恨不得痛快喊出来发泄过往压抑的心境。 那木都鲁氏虽想困着她,但毕竟她在府内也有暗线。 要知道,白家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已经给即将登顶的安亲王赢来了大片疆土。 相比之下,嫡福晋的阿玛,可是刚在眼皮底下放走了叛逃的英亲王。 孰高孰低,立时分明可断,纵她有个原配嫡妻的身份又如何。 等封了宫,再诞下麟儿,她白佳氏一族未尝没有力量在此间一较高下。 大阿哥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按下多日,想来安亲王对那木都鲁氏早有不满,到时候那顶凤冠,指不定会落到谁的头上。 至于那个同样传出有孕的海佳氏,更不足为惧。她家里别说兵马,连个像样的出身都拿不出来,又凭什么和她争,最终也不过是后宫斗法里的牺牲品罢了。 带着这执念,白佳氏下地推开了窗,果然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了光华,最迟下个月,她便要换个地方赏月了吧…… 003 姝菡进宫多日,除了头一晚住在老祖宗的罩房里,此后都是在侧殿。 只因为她入宫第二日午间闻了鱼腥味干呕,请来顾嬷嬷扶脉,当场确认有喜。 太后老祖宗心疼她前段时间涉险,又考虑到安亲王府已经有两个人有孕,怕顾及不到,不由分说让她留下养胎。 安亲王当日早上本去问过安,欲将姝菡安置在离他近一点的空院落,却被太后严词拒绝。 等晌午过后,他听到姝菡有孕的喜信后,便又兴冲冲过来,此后每日不管多忙,也要抽身看她一趟。 有时候干脆带了奏折,一边批复,一边看着她入眠。 如是到了八月十三这一晚。 姝菡替安亲王把带来的折子按颜色分好,把请安折子又剔出来往后放。 安亲王从书案后抬头,赶忙握紧她的手将他拉到身前。 “不是说了,不许你劳神?”说着,将大手覆上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姝菡闪了闪身:“这哪里会劳神,王爷恁大惊小怪。” 安亲王气她不领情,就不作声,圈着她在怀里,执笔的手却不停。 姝菡看了一会儿,今日方知他的字写得如此有锋骨,似乎能从中看到丘壑满卷指点江山之态。 安亲王看她没发觉自己不高兴,就在她耳边怨诉:“这折子有这么好看?” 姝菡从他语气中捕捉到些许情绪,主动奉承:“折子不好看,是王爷的字好看。说起来,王爷当初收走了臣妾的《药经》还没还呢?可是收到府里了?” 安亲王听她夸赞,嘴角略弯出弧度,口中却不讨好:“那么丑的字,留着干嘛?” 姝菡低笑:“当初王爷可是夸过的,再说,要是丑,您把它拿走干嘛?” 安亲王心里欢喜她把旧时点滴记得清楚,捉住她唇香了一口,却口是心非:“给灶下引火。” 两个人玩笑一番,安亲王怕她动了胎气,便不再招她。 姝菡也知他每日少眠,耽搁了这一桌子,又得耗到天亮。 她不能陪太晚,正准备去盥洗就寝,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叩门。 随后小邓子未经通禀将门推开。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趴伏在地上扬声喊着:“圣人驾崩了。” …… 第67章 【国殇】 帝星陨, 山陵崩。 天子晏驾不过两个时辰,京城里近百处大小府邸已经闻讯撤红挂白, 有官身诰命的老爷夫人们大装起来, 随时等候宫里的传召入大内哭灵,没有官身的内眷入不得宫,也要敦促下人们换了素服, 此后整年都要禁止宴乐玩闹, 百日内还要禁了嫁娶。 商户人家和寻常百姓消息没有这么灵通,均是在次日早间接到官府的通告讣闻。 若有人于晨曦中站在十余丈高的城楼远眺,只会收尽满眼缟素, 再见不着往年为中秋团圆准备的节日喜庆景象。 姝菡得到消息时正和安亲王在一处,但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 竟不是安亲王即将继承大统的欢愉振奋。 而是太后她老人家又将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怎样痛心。 “太后老祖宗那边可知道了?” 小邓子答:“应是不知, 不过想来也快了。” 安亲王思量一下, 转身嘱咐姝菡:“你去老祖宗身边守着,我去请几宫主位往养心殿去,再召集朝臣进宫。事已大定, 我后面守灵还要兼顾政务只怕更忙,我把小良子放在你身边,你若是有事,就让他来报我。” 听意思便是有可能这些天不能过来了,且也不准备让她回府。 姝菡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却分身乏术,只点头称是, 随后便去看太后那里的情形。果然如她所想,老祖宗刚听到消息,因过于哀恸,又复发了风疾,眼下已经人事不省。 太医还在路上,自姝菡外嫁、铃儿出宫,豆蔻勾连废太子被发落,寿康宫里一直没填补新人,一屋子七八人忙得团团转。 宫嬷嬷虽尽心,毕竟一把年纪,姝菡便当仁不让张罗起一宫的琐事,只按了时辰用膳再进些养胎的汤药,余下时间基本守在太后床前寸步不离。 -- 第105页 宫嬷嬷劝不过,另让人搬张床榻置在太后卧榻外边,另让顾嬷嬷日日来给姝菡诊脉。 相比后朝女眷,安亲王肩上负荷更重。 纵他知天子情况不好,也没料到去的如此之快。 从前皇考在世的时候不待见他,死后也是留给他一个烂摊子,虽不至于山河破碎,但外有番邦虎视眈眈,内有朝纲弊旧腐败,连着户部的巨额亏空,都似压顶的一座大山,猝不及防向他袭来。 故,安亲王这个时候未觉得有多意气风发,可还是要强撑着疲累身心继续走下去。 …… 安亲王最先到养心殿,门上除了侍卫,另立着总管太监郭公公和副总管崔公公。 两人看到有主事之人来了,均双双跪下叩头。 安亲王不忙着叫起,只问他们:“皇阿玛是几时去的,当时谁在里面伺候?” “回王爷的话,章太医酉时进去给圣人施针的时候,奴才在一旁看着还好好的,后来贤主子和淑主子带人来过,出门时说圣人睡下了,敏妃娘娘带着十格格也来过,但听说万岁爷歇了就没进门。半个时辰前,奴才和奴才的徒弟进去给万岁爷换褥子,这才,这才发现他老人家,殡天了。” “我知道了,旁人问起,也这么照实说。”说完,带着身后小邓子往里面去。 郭公公突然出声留人:“万岁爷今夜睡前曾开口说话。” 安亲王顿足立刻返身,圣人中风以后失语多日,不知道他走前说了什么?是不是留了明诏? “你随我进殿详禀。”是避开旁人的意思。 郭公公遂起身随他往里头去,看左右无人,才贴近了他耳根。 “万岁爷走前,念叨着茉儿,想是看见了已故的珍妃娘娘……” 安亲王还以为皇考闭眼前所说之事关乎立储,没想到他生前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这件事,只摆手放郭公公出去。 郭公公一阵后怕,其实圣人在那句‘茉儿’之前,还说了‘改诏’。只是这话掂量一番,临时怯场,终是没敢说破。他死不要紧,宫外头,还有他置下的一大家子等他活命呢。牵扯到储君废立,他便是讲了实话也是个死。 安亲王不再理会旁人,把小邓子留在外间,独自进了寝殿。 昏黄烛影里,一生多疑又酷爱权利的大行皇帝正安静躺在榻上,穿着件日常的寝衣。因中风关系,他的五官此刻有些失衡,脸色也有些惨白。 安亲王在床边立了片刻,本来想对一生都在历练打压他的阿玛说些什么,终于还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转了身去外间,等其他人同来验看。 无意间,他在临窗的书案上发现了一本眼熟的手稿。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一页,恰写着齐茉儿幽居之初对大行皇帝的思念与不切实际的盼望。 “小邓子,把这本书殓进梓宫。” 小邓子很想说这不合规矩,但转念一想,什么叫规矩,以后自家王爷说什么都是规矩。 002 大行皇帝的丧仪按着皇家凶礼的最高规格有序进行着。因没有明诏册立储君,此间仍是安亲王监国。 除了大殓当日,来哭灵的安亲王府白侧福晋因动了胎气早产,整个朝堂乃至后宫并没有太大动静。 至少表面上如是。 白侧福晋这一胎虽艰难,但幸而母子平安,便因此得名福安。 又因这一节,安亲王临时下令,内外命妇凡是有孕者皆被免了哭灵,年逾六十的长者另设了座用于休息。 安亲王从前掌的是礼部,他说的话,自然没人敢不照办。 朝堂上的老油子没有哪个真傻,用不了几天,这规矩就会以法度的形式固定下来,只要安亲王愿意。 如是又过了七八日,先帝的梓宫尚且停在乾清宫,并定于九月初八这天葬入景陵。川陕传来八百里加急:正白旗图门氏·乌尔迟反了。 众人哗然:荣宪亲王才议定了谋逆,他亲舅就迫不及待跳出来。 当然,他兴师之名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攻讦安亲王立身不正把持朝政。 朝臣们面上不显,私底下也议论纷纷。 只怪安亲王从正大光明匾后取下遗诏时神色莫测,且一直对外人秘而不宣。 按理说,能在立储之事上勉力一争的,从前只有安亲王、英亲王并荣宪亲王三人。 英亲王叛逃,荣宪亲王已被定罪羁押在宗人府,那两位都已经犯了谋逆大罪,就算先皇生前属意他们,眼下也会因不合法度而废止。 所以安亲王的举动就很耐人深思。 姝菡是天下唯二知道此事真相之人,也感到大行皇帝于他亲儿子们开了个天大玩笑:那匾额后头的诏书上,其实空无一字。 003 九月初三,朝臣们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第四次上表请奏安亲王登基为帝。 礼部尚书更是是以“大行皇帝入葬,岂可无嗣皇帝扶灵?”据理力争。 安亲王三推三辞,众望所归,终于认下了皇储的身份,并拟于九月底登基称帝,次年再改国号“隆兴”。 二十七月的孝期,以日代月,不过二十七天,但还要给礼部留些喘息时间。 九月初三,大行皇帝于景陵入葬过后,礼部将登基大典的礼仪,程序呈上来,并谏言,除了新君即位,应当同册皇后。 -- 第106页 安亲王顾及那木都鲁氏彼时月份大了怕损了皇嗣,便打算先颁了皇后金册与凤印,等她此胎养好后再完成封后的大典。 那木都鲁氏很怕迟则生变,梗着脖子进言:“臣妾受得住。” 其实不怪她如此冒险,众人皆知,她虽占着嫡福晋身份,但以往所作所为早就触怒了安亲王,之所以还能入主坤宁宫,一半是凭借大阿哥福元嫡长子的身份,另一半是看在他阿玛过往忠心耿耿多年从龙的苦劳。 安亲王其实还有一层顾虑,除了那木都鲁氏,他的后宅再难选出一个让人信服且便于制衡后宫的人来,姝菡再得他喜爱,终归出身经不起推敲,又毫无根基可言,真把她放在那个位置,便等同于将她架在火上炙烤。 安亲王每日为了朝堂和后宫之事头疼的日子里,太后已经能在宫嬷嬷的搀扶下下地走上几步,哀伤之情也被慢慢冲淡,姝菡贴身伺候的差事被太后强行喝止,只能挺着刚刚显怀的孕肚,寻常连寿康宫的大门都不能出。 此间在避暑山庄的众人也回到京城,姝菡照例点了铃儿和小六近身伺候,素玉和马氏便归了王府。 安亲王此后愈发忙得不可开交,姝菡寻常也不敢打扰,只每日写了“安好”让小良子送去军机处报平安。 安亲王便回她“亦然”,用得还是孝期专用的蓝批之笔,想来彼时正忙着批奏折。 等到讨伐乌尔迟的大军由徵骐领出京师,治理水患与瘟疫的差事也着落到十皇子的头上,安亲王案牍上积压的折子终于从每日百余道缩减到每日数十。 此后他偶尔也会过来一趟,借口向太后问安,总在侧殿盘桓片刻,然后再去长春宫和贤妃商量新皇登基后太妃们迁宫事宜。 姝菡对自己的位份没有任何设想,但她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定要离寿康宫近着些。 安亲王面上不悦:“这件事我不准,寿康宫已近禁城西缘,离养心殿太远。” 第68章 【新皇】(捉虫) 霜降过后, 又到了香山观枫的季候,可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官眷富绅都因国之大丧禁了宴乐也失了心情, 市井也随着严寒过境萧条下去。 紫禁城里各处的地龙在这一天之后陆续烧起来, 而新皇登基的日子也愈加临近。 因嗣皇帝忙于政务,且他嫡妻那木都鲁氏也在潜邸养胎,甚至在宣布立储后还没踏足过宫禁, 原长春宫主位贤妃娘娘仍凤印在手, 索性做主将太妃们的迁宫事宜安排在九月二十五这一天。 几位诞育过皇子的前任天子妃嫔们无一例外都选择随着儿子出宫生活,而没有子息存世或是公主外嫁无处可投的几位则被安排迁往离寿康和慈宁两宫均不远的春禧殿。 等新皇登基,不仅潜邸的旧人要陆续入驻, 之后新朝大选也势必要补了新的六宫粉黛莺莺燕燕进来。虽一时间住不满,也要及早把地方腾出来。 迁宫的消息确准后, 各宫各殿顿时一片暗流涌动。 离宫的太妃们每人至多能带两三个宫人出去,非亲信之人不选。剩下的人要么是不得宠的, 要么是资历浅的, 这个时候均想尽办法托关系,送人情,以免日后被分去哪个犄角旮旯, 还要从最底层做起。 可是这门路并不好找。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日不入宫,她们的去处便一日没有定准,太后也没有闲心管她们的去留。 这一天傍晚,寿康宫里,姝菡正陪着老祖宗用膳,嗣皇帝徵徽着小邓子亲自送了一份名录过来。 “主子说请太后娘娘您过目, 看看寿康宫里是不是需要增补人手?” 太后让宫嬷嬷接过,反而向着一旁的姝菡发话。 “菡儿,你也给自己挑挑,分宫后你也少不得用人。” 姝菡摇头:“老祖宗是长辈,理应先选了人补进来,我不急。”皇后宫里的人还没定下来,怎么也轮不到她先挑。而且她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位份,又能用得了几个人,真不能轻易开口。 小邓子不好明说,只笑着谏言:“那不妨请太后娘娘替侧福晋选着?” 太后拿眼一瞥,就知道这名册送过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个四皇孙还有这么体贴人的时候。 这哪里是要她选人,他分明是想借着自己的口,替菡儿先选些信得过又得用的侍从。 罢了,左右是为了菡儿好,这口袋,她还真得挣。 “菡儿,你看看这名册上,可有从前熟识可靠的,便是你用不上,也可以补了我寿康宫的缺儿。” 姝菡勉为其难接过,将名册从上至下浏览起来。每看到一处自己知道的,就不吝点评几句。 “咸福宫里的三等宫女瓜尔佳·语卉和我同批入宫,风评一向不错,而且擅制胭脂。” 太后便朝着小邓子吩咐:“先记下来。” 姝菡又接着往下看:“敏妃娘娘留下的巧儿从前与我同室而居,不过我和她算不得熟识,也就无从说口。” 太后便摇摇头:“那就再往下看看。” 姝菡往后翻:“呀,汀兰妹妹也被留宫了,还有玉琉,她们两个人的字应该小有所成,抄经也使得了。” 太后听她熟稔口气便点头:“这两个可以。”小邓子又赶忙默记。 从名册上面捋顺下来,姝菡点出来的总有十余个名字,太后便命小邓子把这些人名用笔墨誊写在一张纸上。 -- 第107页 “回去和老四说,这些人都是老婆子我做主给菡丫头挑的,人头多了点,到时挑拣一下,择了得用的来。” 小邓子笑逐颜开,知道总算不负使命完成了差事,遂跪安回去复命。 太后瞧着低头乖巧无害的姝菡,露出个欣慰笑容:“看来老四是真疼你,不枉我当初做出的选择。” 姝菡却抱着老祖宗胳膊:“都是老祖宗为我种下的福气。” 次日一早。 六个宫女拎着包袱来寿康宫认主,太后只留了两个,把其余四个均打发给姝菡调理,等她分了宫直接带走。 姝菡彼时正在喝补汤,一抬头看见进屋行礼的几人,马上起身迎过去。 阿蘅、玉琉和语卉尚且顾及着身份不敢造次,汀兰已经迫不及待拉住姝菡的手。 “雅珠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想着我们的。” 玉琉扯扯她的裙摆:“汀兰姐姐,你失态了,如今我们要称主子的。” 姝菡也笑着和她们招呼:“都是老祖宗体恤,才让我们如今有机会聚首。我仍将你们当作我的至亲姐妹,但有一点,宫中规矩不可废,我们只把这情谊放在心里,方能保日后长长久久将这手足做下去,我说的这些,你们可明白?” 汀兰觉得姝菡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但转而释然,她在宝华殿的这些日子也经过见过许多,谁又能一成不变呢,何况昔日没大差别的姐妹如今已经是人上之人,确实要稍微避嫌。遂拉着其他几人又规矩行了大礼,口称奴婢。 姝菡看她们几个人拎得清,大方受用了,也没继续摆架子,只让铃儿先带她们下去安置。 虽然知道世上太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旧事,但即使不选她们,也免不了日后随意被皇后塞人进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是她们。 除了她们几人,姝菡其实还有一个想用之人,不过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再找了机会便是。 002 九月廿八,是新皇登基大典。 帝后的龙袍凤褂自先帝驾崩次日,就经礼部制式交内务府画师绘图,再经过江宁、杭州、苏州三地的织造合力赶工,终于提前数日呈到御前。 这一日辰时,沉寂了数月的三大殿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嗣皇帝徵徽享天地之运势,受万民之期待,在全副卤薄正中,乘着舆车由乾清门缓缓入主,后于太和殿受百官同拜。 姝菡虽是天子潜邸内眷,但未经册封,和府中众人一样无缘这样的盛景。 她在数十丈之外的寿康宫里,只听见丹陛下三声鞭鸣,又听见群臣三跪九叩后山呼万岁之音。 可这一切,似乎和她并没有太大关联。 照制,新皇第二日要行皇后的册立大典,而后是六宫分封。 姝菡是在次日封嫔的金册送到手中时才切实感到,那个曾和她在枕边交颈缠绵的男人成了天下的主人,而和他携手睥睨天下接受朝臣叩拜的是另一个叫做皇后的女人。 天子给她的封号是成,成就的成。给她的宫殿是永寿宫。一个只有两进,却是整个禁城离天子起居的养心殿最近的一处宫室。 同样封了嫔位的还有从前的白佳氏侧福晋,如今的仪嫔。 天子给白氏的是承乾宫,在东六宫中位置尚可,让人既未觉得特殊,又无可指摘。 不过以她如今育有龙子、加上她兄长的卓越功勋,相信封妃只是迟早的事。 潜邸的几位旧人也均封了贵人,素玉和梅赫里氏住去了钟粹宫的侧殿,马氏和富察氏住进了咸福宫的侧殿。 众人皆知,这座略显空荡的内城很快会被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填满,先分了寝宫的旧人不代表比后来者住的更安稳长远,也就暂时风平浪静。 姝菡从九月廿九迁去永寿宫那天开始,到十月初五期间,除了每日去寿康宫和慈宁宫问安,大部分时间都在指挥从人们整理皇帝和太后的赏赐,此间都没见到皇帝一面。 皇后倒是在册立为嫔次日谢恩的时候见过,但因她胎像不稳直接免了众人后面几日的请安,就连后宫大事也暂时由天子的生母,如今的昭康仁太后代管。 太后老祖宗自然也升格到太皇太后,宫殿却还是那处宫殿,和一墙之隔的新任太后做了邻居。 此间,小良子被调回皇帝身边,但每日仍会送了口信过来,偶尔还有些手书。 小六子想是怕姝菡觉得无聊,总会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及朝堂和后宫里的大事,也不知是打哪里听来的。 姝菡既不责备也不鼓励,有时候只当消遣,有时也走心。 听说所有在世的先皇子嗣均在爵位上提了一等,从前是郡王的成了亲王,从前是贝勒的便提拔做郡王。 反倒是之前被贬作庶人的前废太子,因废掉的荣宪亲王谋逆,重新量刑。 朝廷中从龙之人也多有封赏,原九门提督荣升了兵部尚书,直接入内阁御前行走。 几位领兵勤王的大将军也得了封赏。 文臣中最惹人注目的当属从幕后转到台前的龙图阁大学士邵缇。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姝菡听得多了,也渐渐明白,这些事情并不是一个小太监能随便妄言的,多半是天子授意,她也知道,就算为了肚子里的骨肉,也不能太过安于现状、做个睁眼瞎。 十月初六这一天。 -- 第108页 姝菡照例去两宫问安,午间回来,因近日害喜,便不大吃得下,想着下午要去坤宁宫一趟,强忍着用了两个枣糕。 刚命人将满桌精致食器撤下,数日未见的新帝穿着常服来了。 “怎不好好用膳,饿坏了我儿怎么办?” 任谁多日不见,上来就责备人,都不讨人欢喜。 姝菡便低着头摆弄手边的牙雕茶宠,“没胃口。” “小邓子,去传太医。” 姝菡赶忙扭过身:“我没事。” 皇帝捉住她的手:“没事,那就是在闹脾气了,是谁惹了咱们成嫔娘娘,看我不诛了他的九族。” 姝菡心里腹诽,您当自己是个暴君吗?口里还要圆场。 “皇上正事都忙完了?怎么今日想着过来臣妾这里?” “忙是忙不完的,今日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姝菡抬眼看他,“什么好消息?” “热河行宫月初已经竣工,等明年夏天,我准备带你再去住上一段时间。” “真的吗?”姝菡高兴得猛然站起身,和这金丝笼般的皇宫内院比起来,还是宜照斋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到时候,我让人提前种了园子,再替你养上几只鹅。” 姝菡瞬间就满脸挂着笑:“太好了,我到时候还要再养些禽畜,莲池里再布些锦鲤。” 皇帝便无奈地抚摸着她的小腹:“只要你别毛毛躁躁的,惊吓了小阿哥,就都依你。” 姝菡突然垮下脸,明年入夏,她应是临盆。 就算一切顺利,也不可能随扈出门。 第69章 【皇后】 坤宁宫内、寝殿外的宫灯还亮着, 那木都鲁氏却已经望着明黄龙凤锦绣床围子发呆有一会儿。 这里曾是她做梦都想入住的地方,突然间美梦成真, 她有一种犹在梦中的错觉, 还夹杂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皇后的銮帐除了更辉煌炫目,其实并不比当初在安亲王府时的黑檀木架子床更舒服敞亮。 连枕边由王爷变作皇帝的丈夫也似乎变得冷淡许多,便是夜里她想和他服个软, 承认自己先时的魔障, 都被他一句“夜了,睡吧。”随口打发过去。 她原以为既然皇帝把后位给她,便是结发情义尚在。 从封后大典结束, 到昨日傍晚,那木都鲁氏一直在卧床静养, 便是接受几位旧人参拜都是隔着床帐。 凤印在手,但大权仍在太后那里把持, 所幸皇帝肯每日都来, 已经给她做足了面子。 她如今月份渐大,睡意沉沉,加上封后大典耗费了她大把气力, 本该每日早早睡下,可又不甘心这么和皇帝僵持下去,还抱着些许痴妄想要把枕边凉透的心再捂热。 想来想去,除了指望儿子,也别无他法。 大阿哥毕竟是皇帝的头生子,又生的聪慧康泰, 如果肚子里这胎能再添一个嫡子,说不得还有挽回的机会。 是以,她大典过后并不急着收回权柄,甚至不急着在新册封的几人面前立威,既然后位到手,万事还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再有不到四个月,她将临盆,到时再摆弄那些跳梁小丑也不迟。 自鸣钟的报晓声响了五下,自一墙之隔传过来,那是大阿哥福元的居所。 那木都鲁氏近来浅眠,怕受打扰并没留人在帐边伺候,只开口唤人进来。 倩儿带着两个新选上来的小宫女应声。“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扶我去看看大阿哥,昨日我睡的早,也没叫奶嬷嬷抱他过来。” “主子想是忘了,大阿哥这个时辰已经往上书房去了,这会儿应该在早读。” 那木都鲁氏这才记起,是了,大阿哥如今是今上唯一上了玉牒的皇子,皇帝对他的要求自然也有所提高,连晨起的时辰都要比在潜邸早上一些。 这样也好,纵然儿子辛苦些,至少证明是被看重的。 “那就叫常嬷嬷进来回话,我卧床这些天,应是积压了不少琐事,趁着精神好一并问了。” “奴婢遵旨。” 倩儿退出去请人,不多时,常嬷嬷穿着件湖绿色宫装进来,因外头冷还套了件棕红比甲。 倩儿揣测主子要和嬷嬷说些体己话,便带着两人出门。 常嬷嬷看门关上,才上前去扶那木都鲁氏起身。“主子昨夜睡的可好,老奴特意着内务府寻了安神香来。” “圣上不喜夜里熏香,以后不要用了。” 常嬷嬷马屁没拍成,脸色不敢挂出来,还是顺口称好。 “这几日我养胎顾不上,六宫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细禀了我知道。” “是,还确有那么几件要请主子示下。” 皇后此前听御医说每日要多下地走动才有助生产,可站起来只走了几步,顿觉得腰上没有力气,遂又坐回床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拿个垫子靠在身后闭眼醒神。 “嗯,说吧。” “这头一件,内外命妇有数十人等着给您请安,是不是要往后排一排?” “除了我娘家嫂子,余者等我养好了身体再说。” “是。次一件,从前潜邸的旧仆除了留守的,已经按您的意思分往各处当差,可人手还是不足。移宫外迁的太妃们倒是留下不少人,只是不好随意重用,您可要亲自过目再做决定?” -- 第109页 “先把咱们门户肃清干净,切勿混进什么浑水摸鱼之人。至于承乾宫和永寿宫两处,最好选了几个一等、二等的派过去。钟粹宫和咸福宫也各派两人。” 常嬷嬷一脸为难。 “怎么?是没有合用的人?那就在名册上挑些识抬举的,每处有两三个也尽够了。” 常嬷嬷看那木都鲁氏还在自顾自设想,只得咬牙交待:“禀主子,永寿宫里,除了掌事嬷嬷尚空缺,余者皆补满了。” “补满了?我怎么不知道此事?”虽太后代管六宫,但大事用印要经她手,其他琐事也会知会她知道。 “是未册立分宫前,太皇太后老祖宗给选去的……” 那木都鲁氏脸上阴沉下来:“是我太小看了海佳氏,看不出这才是个会钻营算计的,怪不得她能怀了龙嗣从热河回来,又能不声不响住进永寿宫。” 常嬷嬷赶忙劝说:“主子稍安勿躁,要老奴说,海佳氏虽得老祖宗喜爱,但实则根基全无,眼下真正棘手的,还是承乾宫刚产下皇子的那位,听说万岁爷已经让礼部准备开宗序齿的事,一个不足百日的小娃子,就要上玉牒,您说这是有多兴师动众?眼下海佳氏肚子里揣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况且她朝外无人,您这个时候,正该示好拉拢,到时候让她们窝里斗去,您只管作壁上观,何乐而不为?” 那木都鲁氏沉吟了半晌:“我只怕将她的心养大了,回头又是一条会咬人的恶犬……” “那有什么打紧,要是恶犬伤人,到时正好一起收拾了事,若是她不行事儿,再换上一条就好。” 那木都鲁氏也知道眼下无人可用:“只好如是。” 想想另吩咐:“下午将这些个旧人们都召来,也是时候敲打敲打,省得她们真当我这正宫国母是泥胎塑的。” 002 姝菡送走了百忙中抽空过来看她的皇帝,就吩咐玉琉帮她准备出门见客的常服。 因几个故人初来乍到,姝菡并不急着将她们列等,而是根据各自特质分派不同职司,月例虽领着末等,但她均按了二等出体己贴补,左右她的银子堆在库里花用不尽。 铃儿是皇帝从前给她的旧人,不能远了也不能太近,此番暂带着阿蘅负责管束院子里的粗使宫女太监,再就是跟她出门和忙些外务往来。 汀兰和她关系亲近,就管着她的内库,无事时伺候笔墨纸砚,连教她习字都有了。 语卉管着她的吃食,玉琉管了她的穿戴。 还有未尽的事,也由铃儿带着阿蘅同办了。 这一趟出门,姝菡虽不知皇后的用意,但她如今有孕在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揣着十二分的小心,在临行前嘱咐小六,但凡情形不对,就去养心殿寻万岁爷过来。 老祖宗身体才养好,不能再让她费心。 出了永寿宫往前行去,途经咸福宫的东墙,正赶上马氏和富察氏走到路口。 她们是贵人位,没有自己的舆车,问过安只错开几步行在姝菡车驾的身后。 姝菡在热河时虽和马氏打过几次交道,但留下的印象仅限于:是个老实的,话不多,且脾气温和无争。 人总是喜欢和自己相近的人亲近,且在这宫中,她也需寻两三个盟友,于是吩咐了停车。 “坤宁宫尚远,不若两位姐姐上来与我同行。” 马氏尚有些犹豫,一旁的富察氏倒是痛快应声:“从前在王府里还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那我们二人就先谢过成嫔娘娘了,不过这姐姐两个字我们实在当不起,要是您不嫌弃,认下我们做妹妹倒使得。” 姝菡本也是谦虚客套,便招呼她们:“那两位妹妹上车同去坤宁宫吧,也省得皇后娘娘等久了。” 马氏看两个人已议定,这才和富察氏一同道谢,随后上车坐在姝菡的身侧。 她们几人同在西六宫,出来的也早,等到了坤宁宫的时候,堂屋里只有几个小宫人在看屋子。 姝菡不能久站,便在西边择了个椅子坐下等。 富察氏挨着她坐下,马氏先头站着,但架不住两个人劝说,最后也坐了。 约莫一刻钟后,先是玉贵人和梅赫里氏一同过来,没过一会儿,穿了朝袍的仪嫔白佳氏也进门。 屋里的宫人这才去后头请皇后娘娘移步。 皇后那木都鲁氏由着常嬷嬷扶进门,直接靠在罗汉榻上坐稳。 屋子里的众人齐齐起身施了大礼。 皇后安安稳稳受了,似才发现一般对着姝菡招呼:“成嫔妹妹身子不便,就同我坐在榻上吧。” 姝菡赶忙说“不敢。” 白佳氏在一旁娇笑:“妹妹我也想有这福气和您同坐呢,可惜二阿哥下生的早,没赶上您的恩赏。” 皇后知道她是想炫耀自己肚子争气,也不接她的话,且见海佳氏怯懦,也没有强求。 “诸位妹妹们今日是头遭一起聚在我的坤宁宫,我叫诸位来也没甚大事。只因我前段时间身体不适,没能将赏赐一一派发给你们,今儿个得闲,索性着落下去,也顺便叙叙往日旧情。要知道,咱们是同一府里出来的姐们,甭管日后添了什么新人,也不比一路从龙的劳苦,我今日这赏,既是我中宫的一点心意,也同是代了万岁爷。” 说着,映儿带着一列六个宫人各捧了一个托盘从侧门进来,且每个人的物件也大不相同。 -- 第110页 等到她们在一众宫妃面前立定,姝菡才发现,只有自己的那一份,格外贵重,竟是一枝七尾的凤凰展翅金簪。 她顿时心下了然:皇后这是,要将她做枪使呢。 第70章 【盟友】 金线累丝缠绕成凤羽, 点翠成身,这枝七尾翔凤金簪任谁品鉴都是内造的精品。 姝菡第一眼看上去, 也觉得十分心喜, 如果忽略掉它原主人把它放在当下的别有用心,说不得她回去也会试着戴戴。 赏赐这件事,从前没人名令规定必须要合乎了受赐者的品阶身份。 就好比皇帝赏下去的东西, 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用途, 通常捧回去也是供起来而不是物尽其用。 眼下情形亦然。 七尾金凤按制是妃位以上的后宫女子或是亲王正妃才能佩戴,此刻无论是姝菡或是白妤婷都暂时没有资格使用。 皇后故意当众把这禁制之物赏下来,其中暗示不明而喻。 一方面是想要向姝菡拉拢示好, 一方面也是故意做给白妤婷看,让她明白明白, 此刻谁才是后宫之主,再延展开来, 也是告诫屋里面众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姝菡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将头转向另一侧去看为首的白佳氏是何种表情。 在旁人叵测且关注的目光中, 她将这凤簪接过,和众人一同谢恩。 皇后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妤婷笑着恭喜姝菡:“成嫔妹妹得的这只簪一看就是个宝贝,想来是皇后娘娘割爱的结果, 倒是让我们心生艳羡。不过此物虽好,妹妹你终归无缘一戴,只能拿回去装进匣子再束之高阁,真有些暴殄天物……” 皇后就怕她不接口,板着脸反驳:“仪嫔妹妹此言差矣。金簪再金贵,也比不得咱们姐妹间的情谊珍贵。何况你焉知成嫔她没有机会把凤簪先戴起来?你们说是吧?” 也不知是问向姝菡, 或是白妤婷,还是屋子里的众人都被席卷在内。 姝菡便笑着接口:“想来白姐姐是看中了我手中的这只金簪故意说笑,可巧我也心仪你得的那副翡翠镯,若白姐姐愿意割爱,我倒不介意和你交换。不过,这礼总归是娘娘的一片心意,你既想要,何不向娘娘开口讨?想来娘娘也是愿意成全的……” 皇后便有些拿不准,这成嫔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话里话外和稀泥,既领情却不干事。 刚要开口激化眼前的局面,门外一身朝服的大阿哥福元带着一行人打门口进来。 “皇额娘。”说着跑来抱住皇后的大腿撒娇。 “这是才从上书房回来?怎么跑的满头汗?”口中嗔怪,满眼满心俱是宠爱。 随行的前任大内副总管崔公公赶忙解释:“大阿哥一下学就张罗过来,说是要给娘娘您一个惊喜。” 皇后顾不得打压屋里众人的气焰,顿时转移视线,她捧起大阿哥的脸,褪下鎏金护甲亲自用巾帕给他擦汗。“什么惊喜,让皇额娘看看。” 大阿哥的从人里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太监捧着个盒子呈上来。 倩儿从他手中接过,取出里面的物品,原来是张叠起来的生宣,隐约透了墨痕。 福元兴致勃勃下地把纸打开、又抻平,上面的内容便展现在众人面前,原来是一幅画像。 画面上一共有四个人,用了写意的笔法,依稀可辨是一家四口的人像图。 其中一男一女在后,两个童子在前。 虽线条不够流畅,形象不够饱满,但衣服被涂满了明黄色,顶戴画满东珠,任是傻子也猜不错。 皇后便故意逗福元自己描绘。“这上面画的都是谁啊?” “这个板着脸的,是皇阿玛,这个最好看的是皇额娘,这个是我。” “还有一个呢,那个比福元还小的童子是谁?”崔公公不遗余力地献宝。 福元似乎很不满意他没瞧出来:“那个是弟弟啊,是皇额娘肚子里的小宝宝。” 说完还向皇后求证:“皇额娘,是我画的不像吗?他为什么认不出来?我本来不想画上弟弟的,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是您说了,我们一家四口,谁也离不开谁,我就照着自己的样子,把他画得小一点,我是不是弄错了?” 皇后看大阿哥满脸失望的表情,心疼得快化了,一边把他搂紧在怀里安抚,一边安慰:“福元画得最好了,是你崔谙达一时眼花没看出来。” “是是是,都是老奴一时花了眼,这小阿哥一看就和大阿哥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是大富大贵的相貌……” 一屋子的人就站在下首,听着坤宁宫的主人和她的儿子议论着一家四口的话题。 姝菡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不免自嘲:皇后和皇帝论的才是正头夫妻,这一家人的说法虽让她们这些做侧室的面上难堪,但也的的确确占着正理。搁在平常人家,把庶出子女当做奴仆的也不在少数。 道理是如此,但任谁听了这话也知,天家的子息都是龙子凤孙,遑论连着三代天子都不是嫡出,大阿哥这话传到圣人耳朵里也算是诛心。 而且,他一个稚童有什么亲疏远近的意识,还不是长者教化灌输而来。今日大阿哥能只认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为兄弟,焉知明日不会把他皇阿玛与庶母所生的孩子当异己铲除?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顿时令人遍体生寒。 姝菡几乎无意识地将手护在自己四个月大的肚腹上,头一次如此为孩子的未来感到彷徨和担忧。 -- 第111页 和她两步之隔的仪妃白妤婷显然比她愤慨的多。 她的二阿哥刚刚出生月余,难道以后都要在这对狠毒的母子手下谋生?指甲嵌入皮肉,也比不上她心里的愤恨。 随后,她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立在另一边的成嫔,或许,也是时候拉拢一个盟友。 002 皇后忙于哄大阿哥午睡,便没有心思继续归拢后宫里的女人们。 姝菡由铃儿阿蘅扶着出了坤宁宫大门,却发现白佳氏的车驾停在眼前。 “成嫔妹妹若是得空,不妨到我承乾宫里小坐?我兄长托人从西南捎来了上等的官燕,最宜孕中进补。” 姝菡想都没想便拒绝:“仪嫔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近来正服着顾嬷嬷特制的汤剂,寻常补品再碰不得。且二阿哥在承乾宫还等着姐姐你回去,我今日就不叨扰了。” 白妤婷看她没有同意,也不意外,只继续示好:“也好,妹妹若哪日改变心意,可随时遣人同我说。旁的没有,我兄长在西南一带还没有搜罗不到的上佳补品,定有你用得上的。” 姝菡笑而不语,向她颔首之后便在阿蘅和铃儿的搀扶下上了舆车。 她白家的东西,她费姝菡受用不起。 想想今日之行,既觉愤懑、又感好笑。 一个两个,她们是凭什么认定,自己会做任由她们驱策摆弄的棋子?难道她们想拉拢,她就非要择了一方投靠? 皇后想要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她自己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江河日下,朝夕不保。 白佳氏以她那位领兵在外开疆拓土的哥哥为依仗,就不明白历来武将不是死于沙场,便是灭族于功高震主? 铃儿见姝菡一路上无语,以为她是因为方才皇后蓄意挑拨而伤神。 “主子何须烦心,凡事有万岁爷呢。” 姝菡没有刻意纠正她的误解,只吩咐她:“等会儿请了顾嬷嬷来。我要诊脉。” 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要暂避锋芒,安心在永寿宫里养胎。旁人想怎么斗,都别想拉她下水。至少眼下不行。 至于坤宁宫和承乾宫的拉拢,她也准备一概装聋作哑。 回到永寿宫后,顾嬷嬷除了例行开了补药,另给出“成嫔娘娘宜静养”的诊断。 寿康宫闻讯,派了宫嬷嬷亲自来探看,并传了老祖宗口谕,临盆前再不准她乱走,连请安都一并免了。 太皇太后开的金口,太后那里也吐口,只让姝菡好好将养。 到了皇后的坤宁宫,她自己尚且要养胎,还要照顾晚间着了风寒的大阿哥福元,自顾不暇,暂时放弃调理人的心思,但还是不甘心被人驳了面子,便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嬷嬷去往永寿宫坐镇,美其名曰:“这位蔺嬷嬷最是熟识宫中礼仪法度,想来可以帮着成嫔妹妹归拢教化下面的宫人。” 姝菡知道皇后心术不正,要么是想在她孕中生事,要么是安插个眼线过来。 不过人既已经送到门口,她没道理退回去,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晚只让铃儿把这位蔺嬷嬷先领去安排下塌处,且私下里嘱咐阿蘅几个:“先忍耐几日,不要被人抓了把柄,若是占了理再发作不迟……到时候自有我给你们撑腰。” 阿蘅心领神会,知道姝菡不会吃个哑巴亏,只不过等着时机成熟,便对汀兰语卉和玉琉耳提面命,所幸几个人一条心,都听了吩咐准备同仇敌忾。 其实算起来,这位蔺嬷嬷也不算生人,本就是她们几个当秀女之时的训导嬷嬷。 当时没有切身利益冲突,只觉得她严厉刻板,可是眼下情形大有不同。 这人显见是皇后安插进来的,就算姝菡不说,也没人会主动招惹是非。 蔺嬷嬷得了皇后看重,确实准备大展拳脚,到永寿宫当日因“主子身体不适”没能见上一面,只等着次日把威风抖起来,势必要把整个永寿宫里的侍从制得个服服帖帖。 作者有话要说:  拉票环节 皇后:我身份煊赫,跟着我有肉吃~ 仪嫔:选我,选我,为了孩子,我们得组小老婆联盟…… 菡菡:宫斗烧脑,我躺赢不好吗? 第71章 【弄巧成拙】 将入夜, 御前伺候的小良子来永寿宫传了圣谕,皇帝今晚要过来留宿。 姝菡彼时刚沐浴换过寝衣, 闻言不禁一愣:按规矩, 天子召幸宫妃都是晚膳后择了绿头牌翻过去,随后由太监们背着中选的妃嫔“背宫”去皇帝的寝殿,像她这种有孕的, 连牌子都已经被撤下, 是不能安排侍寝的,更别说让皇帝过来留宿。 当然,作为皇帝原配嫡妻的皇后不受此种限制, 而刚刚产子不久的白佳氏也要等满了三个月才能禀明皇后将牌子补上去。 姝菡本以为皇帝在坤宁宫住满了七日,今晚上要么是独自在养心殿就寝, 要么就宣了潜邸的那四位贵人伺候,此番突然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口谕, 难免心下不安, 随即便向来宣旨的小良子探个究竟。 小良子也是从前潜邸的旧人,后来又曾随驾去了热河行宫,对姝菡乃至她身边伺候的小六和铃儿都甚是熟悉, 更是知道这位成嫔娘娘对万岁爷而言是何等特殊的所在,于是偷偷露了口风。 “成主子且安心,此番万岁爷过来,是因晚膳时候听说您白日里请了顾嬷嬷扶脉,因担心您身体故有此安排。您到时候只管留了灯别落锁,也不用您再起身接驾。” -- 第112页 只因诊脉就要过来留宿?对旁人而言, 只抽空看看就已是破例施恩了吧…… 姝菡虽然觉得小良子说的原因多少有些牵强,还是让铃儿取了碎银子封赏。 小良子先时不敢接,倒是被小六接了硬塞进他怀里:“主子赏你是体恤你在万岁爷跟前辛劳,又不是要唆使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要是再扭捏,往后也别往咱这处永寿宫跑。” 小良子这才不再推让,看看左右没有生人,另低声说了句:“万岁爷晚膳前还接到了从坤宁宫递过来的消息,说是大阿哥染了风寒,且去看过大阿哥回来之后,似乎心情不大好。” “当时你可在场?是大阿哥病得严重?还是碰到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儿?” “是万岁爷看见了大阿哥画的一幅人像……上头还写着一家人之类的批语。” 姝菡了然点了点头:“有劳你了,我晚上会多加留意的。” 随即让小六送他出门。 姝菡这半年来别的长进没有,唯独在面对困扰之事的时候,已经练成个随遇而安的态度。 反观院子里的众人,不少是头次有机会得见天颜,难免有些露怯。 姝菡索性只留铃儿在屋里伺候,旁人都撵回去休息,又或是去外面当值,省得一不小心触了虎须。 一个时辰后,院子里几声响鞭鸣动,随后是众人接驾高呼万岁的声音。 姝菡从床榻上缓缓起身,随手拿起件貂绒斗篷披在肩头往外去迎。 刚走到门口,就碰见外面的人掀开帘子,撩帘子的小太监身后是个明黄身影。 姝菡也没委屈自己行大礼,只半屈膝下去,准备蹲个安,却被一双大手及时托起。 随后满幅金丝团龙的朝袍便映入眼帘,头顶的声音比这身衣服让人心安。 “以后不在外面都不需要行礼。” “谢皇上恩典。” 皇帝似乎今晚心情不佳,只“嗯”了一声就拉着姝菡进屋。 姝菡也不说破,只明知故问:“皇上今夜怎么过来了?”随即又委屈地补上一句:“这不合规矩。” 旁人不知道,还当她给圣人下了什么蛊,才新朝没几天,就做出这样蜇人眼的事。 “不合规矩怎么了?朕做了二十几年循规蹈矩的皇子,如今还要由人来教导规矩不成?” 姝菡赶紧放软了口气:“您先息怒,臣妾只是怕招来旁人非议。”“您能来看我,我心里十分欢喜。” 说着顺势执着他的手靠在他身前。 皇帝听她自称我,又是个乖顺体贴模样,终于压抑下心中的火气。 “夜深了,将息吧。” 姝菡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铃儿出去,自己则扶着皇帝朝卧榻而去。 皇帝一边走一边关切:“听说顾嬷嬷让你将养身体,可有大碍?” 姝菡噙着笑:“臣妾这不是好好的吗?顾嬷嬷是妇科圣手,定会保臣妾和腹中孩儿康健。” “真不用召御医再来看看?” “臣妾的身子骨儿好着呢,顾嬷嬷也是小心太过,万事以龙嗣为重才如此草木皆兵。” “听说下午你去过坤宁宫?可还顺当?” “瞧皇上说的,就是去皇后娘娘那里领个赏,顺便问个安,能有什么不顺当的?倒是您日理万机,还要牵挂着臣妾,实在让人赧颜。” 说着就抬手替皇帝宽衣。 “你身子重,我自己来。” 姝菡便放下手,把半边帐子先撂下来。她平时睡里面且是侧卧,怕地龙烧起来闷得慌最近都不落帐子。 可屋里通常要留灯,她怕皇帝晚上被晃了眼睡不踏实。 皇帝把衣袍放在脚踏,索性从身后把姝菡抱起,轻轻把人平放在卧榻上,又顺手放下另一片床帘。 帐子是几层厚的绸布,立时将大部分光线隔绝在外。 姝菡闭着眼,很快就被困意包围,朦胧中却听见耳旁有声音,像是在问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顾嬷嬷可说过,你这胎是男是女?” 姝菡只敷衍:“皇上是希望要个小阿哥,还是小格格?” 皇帝没有答她,而是将大掌覆上她的肚腹:“它闹人吗?是不是已经开始胎动了?” “偶尔会动的,不过它有些怕生,只有周围静下来,它才肯动,如此看来必定是个小格格吧,所以才这么胆小。” 皇帝似乎不高兴:“朕的骨肉,管它是阿哥还是格格,何须有所畏惧?” 姝菡腹诽,需要畏惧的真不少呢,若是个女儿便担心她日后觅不得个如意郎君,若生下的是个阿哥,又深恐他的嫡母庶母加上几个兄长,哪一个不是他成才路上的磕磕绊绊。 皇帝看姝菡不应声,还当她睡着了。 只把她圈在怀里,又不敢楼得太紧。 要是人人都能像她这般乖顺无争,这天下是不是就会美满太平许多? 一想到他去坤宁宫看望嫡长子福元时的情景,他的心绪难免波动。 他才五岁而已,就已经那么势利争胜,口口声声容不下庶母所出的二阿哥,连姝菡怀着的这一胎都要恶言中伤。 皇帝仿佛在长子身上又看到了当年在上书房欺凌其他弟弟们的前废太子,简直是一样的丑恶嘴脸。 不行,这孩子不能教个心胸狭隘的蠢笨妇人给毁了,后位不能妄动,只能及早为大阿哥独设一宫,再放了好的师傅从小教导,希望为时不晚。 -- 第113页 困意渐袭,皇帝闭上眼,掌心却突然一动。 姝菡似乎也有感应,只将手抚摸向小腹,却直接摸到了皇帝的温热手掌。 她欲挪开,却被反手抓住,再次放回在胎动之处。 “乖,皇阿玛明日还要大朝,你额娘怀你也甚是辛苦。” 那小东西果然乖觉地安静下来。 002 姝菡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且有了老祖宗的口谕,不用到各处请安,便没急着起。 皇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但她睡着时从头到脚都感觉暖烘烘的,应是被他拥了整晚,仿佛回到了热河行宫里两个人交颈而眠的日子。 可她何尝不知,往后恐怕再也没有此番光景。 等产下这一胎,她便要和这宫里的大多数等待临幸的女人一样,每日于晚膳前侯在养心殿的西围房里,等着皇帝忙里偷闲想起来该翻谁的牌子。即使中了选,也不可能和天子彻夜同塌而眠,事毕便要被敬事房的太监背去东围的值房度过后半宿。 到了那个时候,她大概宁愿没有这份荣宠,好歹能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个囫囵觉。 天转眼大亮。 姝菡还是不想起,大抵孕中的人都嗜睡。 刚转过身,门外传来一阵鸡飞狗跳。 姝菡无奈坐起身,差点忘了昨夜来了一个蔺嬷嬷,正迫不及待要在她这永寿宫里立棍儿掐尖儿。 “铃儿,打水进来。” 叫了两声,无人应她。 姝菡无法,只得披衣趿鞋下地。 绕过屏风将门推开,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 蔺嬷嬷背对着她,正晃着手里的腰牌对面前几个丫头颐指气使训话,先头几句姝菡没听着,想来是夸耀她以往的大能,后面却越说越不像话。 “我虽与诸位同殿为奴,但毕竟领着掌事嬷嬷的差使,又受了皇后娘娘的重托,来服侍有孕的成嫔娘娘。我不管你们从前是在哪处当差,又是论得什么礼法。但打今天起,这永寿宫里只认一个规矩,那就是……” 话没说完,姝菡轻咳了一声,诸人视线调转,见到了推门出来的姝菡,均不约而同忽略蔺嬷嬷,齐齐跪下向姝菡施了大礼。 蔺嬷嬷正口沫横飞,回头看见姝菡,只得将被打断的恼意掩饰下去,规规矩矩跪下去行礼。 “老奴蔺吉兰,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服侍成嫔娘娘,请娘娘金安。” 姝菡不急着叫她起来,只朝着铃儿问:“我方才在屋里叫了两遍没人应声,不知道在门上留人伺候吗?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铃儿赶忙叩头:“请主子明鉴,是蔺嬷嬷叫了奴婢们训话,才错过了伺候主子起身。” 姝菡这才把视线转回到跪在地上的蔺嬷嬷身上:“原来是蔺嬷嬷在代我教训宫人,那这次就算了。不过我还要奉劝嬷嬷一句。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便是圣上来了,偶尔都会临时起意做些个随性逾矩的事来,你要是到时候还硬揪着规矩不放,哪天无意间触怒了龙威,别说我这个做主子的保不了你。” 蔺嬷嬷先是错愕,她印象里那个叫雅珠的宫人该是个绵软可欺的性子啊。 随后赶忙叩头称是。 姝菡点化到这儿,也就不再在她身上浪费口舌。 “铃儿阿蘅进来伺候,语卉去备膳,玉琉想着把我的貂绒斗篷晒一晒,昨日圣上喝茶不小心撒了上去,汀兰去库里再寻件新的给我……” 所有人各司其职开始忙碌,只把个老虔婆晾在当场。 蔺嬷嬷不禁怀疑,她这一回,难道又站错了? 第72章 【推】 养心殿内的龙涎香若有若无挥散在空气中, 内监总管邓公公捧着一摞奏折轻手轻脚走进来。 待发现御案上又多了一叠儿本章,龙椅上的皇帝才略停下手抬头。 “换杯茶来。” 说完继续低头埋首满案朱批。小邓子便朝着立在龙椅后头的御前宫女打了个眼色, 等人把茶杯撤下去, 试着开口。 “万岁爷,该用午膳了。”自登基以来,皇帝就鲜少按时按点进过膳, 但小邓子还是尽心提醒。 皇第看了看东边窗下的落地鎏金西洋钟, 揉了揉额角。 “不急。”“这几道紧要的折子先送到外院军机处,立刻就让人按批拟旨,你侯在那带回来请印, 务必今日要发出去。” “嗻。”小邓子拿了折子欲退下去,却再次被叫住。 “回来时把容谦认罪抄家的案卷也一并拿进来。” 等小邓子领命退出去, 皇帝又连续批阅了十余本折子才暂停下笔。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他虽知道国库空虚户部吃紧, 却不知已经亏空到如此地步。 其他事情尚且可以暂缓, 唯独在前线领兵的几位将军纷纷上表请求多拨军费,便是九弟在请安折子里也略提了两句,所幸十弟赈灾的银两已经到位。 开源节流是一方面, 皇帝另盘算着,要早些将那些国之巨蠹一个个清理干净,再借机整顿吏治,把过往贪墨渎职、卖官鬻爵的勾当通通严惩禁戒方是根本。 前些日子初登大宝需要安抚人心,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到了眼下, 也该把他以往的铁腕手段推行下去,期望能够尽早拯救表面浮华,里子却千疮百孔的凋敝山河。 按部就班打开一本折子,皇帝难得没有马上落笔,而是微微犹疑。 -- 第114页 眼前是福建总兵上的奏事折子,称抓到了叛党-前英亲王的妻小,请圣人裁度如何处置? 这本是个不需思量的奏批。 放在其他人身上,只一句“九族俱诛、挫骨扬灰”朱批落定再无贰念。 可是转念还是落笔容情:赐鸩酒,厚葬。诛三族。 老三虽是他宿敌,但三福晋在她亲夫被打落谷底发配治水之时,从始至终不离不弃,如果不是成王败寇,当得一句赞誉。 再想到如今稳坐中宫后位的那木都鲁氏,心中感慨更甚。 “小良子,传朕的旨意,让工部尚书耿国泰觐见,就说朕要同他商量修缮景仁宫事宜。” 大阿哥已经五岁了,不能继续再养于妇人之手,否则早晚要叫他那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皇额娘给误了。 二阿哥还小,待长大些也要尽早分宫另居,白氏也不是个有胸襟远见之人。 往下继续,又不禁联想到姝菡这一胎,心蓦地柔软下来。这个孩子是被他寄予厚望的,都说生女肖父,生子肖母。 等到他创下一个太平盛世,便要一个平顺宽仁的儿子来继承他的江山。 转念也觉得自己想这些为时过早,遂放下杂念,继续未完的政务。 002 姝菡并不急着发落蔺嬷嬷,而是让小六先去摸摸她的底细。 内务府里有每个宫人的底档,这位蔺嬷嬷既然被派来了永寿宫,姝菡作为她正经主子,正该过问,小六凭着腰牌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厚厚一叠记录拿到手。 这样一个小角色,原本不需姝菡如此费心,想收拾了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之所以没有立刻找由头把人打发,实是因为要顾及皇后脸面,也不想在孕中生事。人刚进门第一天,贸然出手风险大且太挂相。 再则,这位蔺嬷嬷报出来的名字和她印象中某人相似,让她想一探究竟。 等这会儿打开手中卷册,果然如她所想。 这位蔺嬷嬷,正是当初在绛雪轩齐茉儿身边伺候过的旧人吉兰。当年她在齐娘娘失势之后另投了荣妃,哪成想荣妃因魇胜太子被褫夺封号,她便求了贤妃恩典去了永巷。此后辗转多年几经沉浮凭着资历熬到了管事嬷嬷,且看情况是靠上了皇后这棵大树。 姝菡放下底档心中厌恶更盛,原来真是那个背主势利之人。 说起来,当初姝菡生母入宫之初,正是因为这位蔺嬷嬷另觅高枝才临时补了缺儿,引出了后面藏书稿和她此后的种种机缘巧合。 如此深思,冥冥中似有天定,将毫无牵连的陌生人莫名搅绕在一起,不死不休。 将卷册合上,姝菡交给小六送还,心意已定。 这位蔺嬷嬷,她不会继续留着,就冲着她不忠不义这一点,也没有感化策反必要。 到了下午,姝菡小憩过后,吩咐铃儿往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送去些酸梅。 她听说这两日皇帝胃口不佳,就借花献佛,把太后予她的零嘴拿过去献宝。 皇帝得了梅子,一批完奏折,果然来了。 彼时,姝菡正在屋里和蔺嬷嬷说话,正问起宫里几处精巧且宜过冬的宫室。 “……除了前头那几处,其实最精致雅意的避寒之地,要数御花园往东南的绛雪轩。那处因了活水热汤,修着三层高的暖阁,便是窗扇都是琉璃密封,只可惜如今早已荒废。” “这倒是可惜了。”姝菡正感叹,抬眼就看见一身常服的皇帝进门。 赶忙起身:“皇上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臣妾都来不及接驾。” 皇帝便拉着姝菡的手在软塌上落座:“不是说了,在此间不用施礼?”随后把目光往下首一瞥。 就看见了在地上叩拜的众人,其中一个眼生的嬷嬷,应该就是方才讲起那处绛雪轩的。 从前在宫里,这本是个禁忌。到了如今虽没有那么大避讳,终归不吉。那个受宠的汉人妃子,不仅落了一胎,最终也自戕在绛雪轩的暖阁里。 这样的地方,她也敢说适合姝菡过冬? “这是谁?” “是新调来的管事蔺嬷嬷。” 皇帝似乎不再关注,“都跪安吧,我同你们主子说会话。” 一行人出了屋,皇帝半靠在榻上,将姝菡囫囵个抱起置于身前圈揽,一双大手覆上她的肚子。 姝菡有些羞赧,这青天白日的,让人看见可怎么办,就扭着身子要站起来。 皇帝一把将她按住,扳着她的脸就贴过来唇齿相依,转眼间就把她逼得娇喘连连。 更要命的是,她明显感觉到皇帝的躁动,隔着外袍,仍充满勃勃生机。 姝菡有些慌,趁着他换气的功夫赶忙求他:“皇上,臣妾去给你泡茶。” 皇帝不再继续施为,也不放手,平复了半晌,才转而继续专心抚摸她的胎动。 太医说过,过了三个月,也不是不可,但既然她不愿意,还是忍耐一些吧。 从皇考大行至今,他已经有数月没有临幸后宫,偏偏今日在她这儿失了分寸,也有些面矮。 片刻后。 “我回养心殿,你好好歇着。” 姝菡还当触怒了他,赶忙伸出手去拉,“臣妾知错,您勿恼。” 皇帝少见她如此小意逢迎,便故意背对着他不说话。 姝菡咬了咬牙,从他身后缓缓伸出双臂交叠在他的身前,又将头贴紧在他丝滑的锦袍上。 -- 第115页 “臣妾并非领会不到您的偏疼,可这里毕竟是皇宫大内,身边不知多少耳目盯着看着,臣妾不敢行差踏错。” 皇帝口气微微带着愠意:“哪个还敢给你上眼药不成?我头一个不饶。” “这规矩摆在那,您是天子更要做万民的表率,要真是为了臣妾而坏了规矩,我被说成烟视媚行的祸水倒还罢了,您的平生该让史官如何落笔,又让后世子孙如何评说?” 皇帝总觉得姝菡话里有话,却不愿意和她纠缠这令人不愉的话题,遂转身反抱住她,随即吻了吻她额角。 “我知道了,便是你想做妖妃妲己,我也成不了亡国的商纣王。” 是夜,清心寡欲数月的皇帝终于在养心殿内翻了马贵人的绿头牌,敬事房的太监兢兢业业载入彤史。 姝菡彼时正用手拈起颗梅子含进口中:果然微带着酸。 次日一早,由坤宁宫赏下的如意榴花头面并一箱子衣料便被抬进了咸福宫的西配殿,马贵人请安时当着众人的面规规矩矩给皇后叩头谢恩,从此更是时常被召去往坤宁宫伴驾。 而打那以后,除了玉贵人之外,其余两位有封的贵人也陆续承宠,连白佳氏都独独得到皇帝封赏的首饰和给二阿哥的玩器,所有人心知肚明,白景瑞在西北又建了功,将在外不好一封再封,只能借引子给他妹妹撑腰。 白佳氏心思活泛,便借着地势之便,时常去找同在东六宫的梅赫里贵人走动。 玉格格危机感骤起,左右权衡,还是决定把力气使在国之正统皇后娘娘的身上,也有事无事往坤宁宫去,皇后不介意多颗棋子,也默许她的奉承。 如此,后宫里统共七个女人,竟然无形中分好了阵营,皇后虽地位超然,但白氏在皇帝有意纵容下,竟隐约有和她分庭抗礼的态势。 外间如何且由它去。 姝菡仍然窝在自己的永寿宫里足不出户,皇帝基本隔三差五就会到她这里小坐,有时候也同她一起用膳,倒是再没有在夜里留宿过。 蔺嬷嬷不敢当着皇帝的面作妖,平时姝菡也不给她安排正经差事,只把她架在半空对着几个粗使的宫婢小太监扯皮,她根本没有机会出门,更别说向皇后娘娘报信。 而到了近十月底,终于给她逮到了机会。 第73章 【处置】 十月二十三这一天, 姝菡因夜里多梦醒来的有些晚,起身后只粗粗用了些米粥, 辰时三刻就带着阿蘅和铃儿乘舆车出门。 她已经很久不出永寿宫, 连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几处例行问安都停了半个多月。 昨日睡前,她突然想起,十月廿三, 对老祖宗来说是个难过的日子, 所以才决定势必要去她老人家跟前陪伴。 永寿宫里汀兰带着玉琉和语卉两个也没有偷闲,而是把姝菡箱笼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准备一会儿趁着天晴在院子里晾晒, 尤其是那些毛料和氅衣,均要在下雪前祛了寒气再熏一遍艾。 蔺嬷嬷看没人顾得上她, 机会难得,便狐假虎威和守门太监吩咐:“开门, 我奉了主子的命出去一趟。” 门上的人受她威慑多日, 果然没有作难,连对牌都没验看便痛快放行。 蔺嬷嬷为了遮人耳目,出门后尽拣着甬道细巷一路疾行, 直奔北边的坤宁宫。 好不容易顺利到了地方,门上的人问她身份,她一摸腰,宫牌竟不见了,只得硬着头皮声称:“我是永寿宫里的管事蔺嬷嬷,有事向皇后娘娘禀报。” 门上的人将信将疑, 但看她穿得体面,且言之凿凿,还是决定替她通传一声。 彼时,下了朝的皇帝正在皇后的寝殿里和她吩咐:“大阿哥年纪渐长,也不宜一直和你同殿而居。等开了春,我欲把景阳宫重新修葺,让福元住进去,你是他皇额娘,到时候替他挑选一些忠义得用的宫人。”顿了一下又_道:“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往后,你也要担得起我此番的信重,勿要再让我失望。” 那木都鲁氏不敢置信,一边惊喜于皇帝肯给她机会,一边又舍不得儿子从自己身边被移走。何况,定下的殿室还不是历代太子所居的毓庆宫,心里欢喜和沮丧交织。 她衡量了一下,知道皇帝既然提出给大阿哥分宫,定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在这位置上讨价还价。 “您肯给臣妾机会,臣妾也必定恪尽职守,把这东西六宫治理得妥妥当当。至于给大阿哥迁宫的事,就算您不说,臣妾也正有此意。福元翻过年就满六岁了,且明春臣妾也待临盆,深恐到时疏忽了他,您今日既然提了,臣妾觉得也不必等明年了,索性在今年冬月里迁宫就好,若来不及修缮屋舍,直接住进毓庆宫也使得,总归福元是长子,也不辱没了他。” 皇帝闻言眉头一皱,毓庆宫不是不好,只是那里曾出了一个暴虐无状大逆不道的废太子,他不想福元重蹈覆辙,所以有些抵触那个地方。 “景阳宫甚好,毓庆宫我另有他用。”并不明说他实际不想让任何一个皇子入住那里。 这话听在那木都鲁氏耳中,无异于圣心已定太子之位与福元无关,顿时放低姿态央求。 “臣妾知道先时错得离谱,也不敢求您的原谅,但福元他毕竟是您嫡亲的长子啊,您就看在他对您的一片孺慕之情的份上,千万别因为臣妾而迁怒于他,只要您应了让福元住进毓庆宫,臣妾发誓,日后无论您如何对待教导他,臣妾绝不插手干涉……” -- 第116页 皇帝不禁扶额,她这是想左了,可是也没有耐心同她解释。 罢了,一个宫殿而已,毓庆宫也好,景阳宫也罢,都不过是个意头,真正重要的,还是住在里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性。 “皇后既然如是说,我今日就准了你这番请托,不过你也要明白,住在哪里不打紧,这江山满卷要想得继须看日后谁立得起。你是后宫之主,也要放宽了眼界,勿要扯了福元的后腿……” 皇帝觉得,如此巴心巴肺和她说话,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 如她所言,这一切,都是为了福元。毕竟这是他的头生子,就算生母不得他喜欢,也不能就此放弃。 那木都鲁氏赶忙保证:“臣妾定会以您为天,以大阿哥为重……” 此时,门外有小太监隔着菱扇来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永寿宫的管事蔺嬷嬷求见。” 皇后心里一慌,心想她来的不是时候,面上却持重。“皇上公务繁忙,臣妾就不耽搁您了,也不知成嫔妹妹有何事竟这个时候遣人来,臣妾去前头看看。” 皇帝没理会皇后自说自话,只对着外头下令:“带进来回话。”显然不打算走。 皇后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皇上后头去正殿。 002 蔺嬷嬷今日来,实在算得上时运不济。 以往这个时候,皇帝多半是在前朝和大臣们议事,又或是在养心殿批折子。 今日要不是因为大阿哥迁宫的事,也不会特意来这一趟。 蔺嬷嬷被引进主殿正堂,抬眼就看见皇后皇帝俱在上首落座,腿立刻就有些发软。 她原是想把近日来在永寿宫所见所闻报给皇后知道,顺便再想办法让她给自己撑腰,势必要灭一灭成嫔的嚣张气焰,可是见了这个架势,只得夹紧尾巴做人。 等蔺嬷嬷按规矩大礼问安过后,皇后率先发问:“听说你是永寿宫里的管事嬷嬷,这趟过来,可是成嫔妹妹有什么要事找本宫商量?”说的极客套。 蔺嬷嬷见皇后假装不认得自己,心思转了又转,那她得想个什么由头搪塞? 不能说得太细致,不然疑点太大,怕立时被拆穿。 “禀娘娘,老奴就是替成嫔娘娘向您请安来了,因近来主子她卧床将养,多日未来坤宁宫问候,心下难安。” “成嫔妹妹她有心了。回去代我多照顾她,若没有其他事,就跪安吧。”是想草草把人打发,以免生变。 蔺嬷嬷如蒙大赦赶忙称是。 皇帝显然不想放过。 “慢着。” 皇后和蔺嬷嬷不约而同心里一颤。 皇后笑着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嘱咐要她带去给成嫔妹妹?” 皇帝没理会,他记得此人正是那日向姝菡谏言绛雪轩宜过冬的奴才, 他只朝着下首站着的蔺嬷嬷问话:“从前在哪里当差?” 蔺嬷嬷额头微汗:“回万岁爷的话,老奴先时在永巷里当差,专管教导宫婢们的规矩。” “再往前呢,从入宫之日说起。” “是。”蔺嬷嬷定了定神,心说皇帝应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只是碰了巧了,只含混:“老奴入宫时在先珍太妃身边伺候过两年,后调往储秀宫当差五年,再往后伺候达郡王至他封爵,三十岁时时就去了永巷。” 皇后脸色愈听愈加发白,这人是常嬷嬷荐过来的,她前头没详细盘问,这会儿真是如遭雷击,又有些骑虎难下。 敢情这位蔺婆子伺候过的人,就没有一位得了善终。那位自戕的汉妃齐茉儿就不必说了,尸骨都不知抛到了哪处荒邱野地。储秀宫里的荣妃犯了大罪被褫夺封号溺死于冷宫,也是一苇草席收殓;达郡王十六岁上染了天花英年早逝,大婚冲喜后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也便是说,是凡这位蔺嬷嬷伺候过的,都已暴毙。 皇后尚且在震惊中,耳边听闻一声呼喝。 “混账东西。” 皇帝毫无征兆地将手中茶碗摔打在地,一屋子皆屏气凝神。 皇后强扯着笑看向身侧:“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这下人不中用,打发了便是,回头臣妾再替成嫔妹妹挑了好的送去。” 皇帝沉着脸看她:“呵,这个便不是你千挑万选的吗?如此一个克尽恩主的恶煞,也真难为你是如何找到的?入宫几十年,所伺候的主子竟无一例外的断子绝孙死个干净,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 皇后闻言赶忙拖着沉沉的肚子往下跪。 “圣上明断,臣妾实是不知此人身犯忌讳。要是臣妾知情,又怎么会把如此不祥之人留在东西六宫行走,还放她进来伺候?您细想想,成嫔妹妹她人品贵重怀着身孕,臣妾何尝不是有龙裔在身,怎么会枉顾人伦道义把这起子祸患往身边招揽?望您明鉴啊。” 说着声泪俱下,把通身的气派尊严悉数抛下。 屋子里众人见皇后跪下,也无不趴伏在地。 再看那蔺嬷嬷,已经抖如筛糠,一翻眼皮,昏了过去。 皇帝面上仍在盛怒,只站起来指着皇后痛斥:“是了,你昏聩糊涂,万事不知。既如此,往后也继续好好养胎便是,这六宫的凤印,你即日起交给母后,她老人家定会替你把阖宫上下管得滴水不漏。” 说完似气不过,一脚踢在昏过去的蔺嬷嬷身上,随后拂袖而去。 -- 第117页 皇后撑不住沉重肚腹,只仰坐在地。常嬷嬷上前来扶,皇后恨她办事不利,一耳刮子打在她的脸上,护甲的锋利尾尖瞬间划出道红丝。 满屋子宫人再不敢妄动。 良久,皇后似是终于冷静下了,她扶着身后的软凳缓缓起身,将手覆在撑圆的肚子上。 “好,好的很,一个小小的卑贱之人,也值得他如此对我。” 一边的倩儿很怕自家主子情急下再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一边哭着摇头一边劝:“娘娘当以身体为重啊,小阿哥知道您伤心,该如何难受。” 皇后终于有所触动。 “对,我还有大阿哥和二阿哥,我还是正宫皇后,一切还没结束。” “来人,将这不祥的老虔婆给我拉下去,杖毙。” 第74章 【权衡】(捉虫) “主子, 该用膳了。”铃儿轻声细语,对着正对镜发呆的姝菡提醒。 “好了, 就来。你们拣几样爽口的菜色端到外间炕桌, 剩下的拿去分了罢。” 一旁的汀兰不禁皱眉:“姐姐有心事?”没有外人的时候,汀兰总不改口,姝菡也真就愿意纵着她。 “有些乏了而已。” “您从寿康宫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就连蔺嬷嬷无缘无故不见了都没过问。 姝菡看着镜子里依然似少女般纯净无争的脸, 淡淡开口。“今日对着镜子仔细看, 才发现似乎胖了许多。” 铃儿在一旁嘟囔:“主子这个月胃口一直不好,奴婢瞅着倒像是清减了,定是这西洋镜迷人眼, 不作数的。” 姝菡也不反驳:“你们先出去摆桌吧,我褪了耳坠子就来。” 等两个人走出去, 姝菡将手抚上沉甸甸的每耳三钳珠挂,对着镜子逐一往下摘, 动作轻柔而缓慢, 显见一点没有着急去用膳的意思。 虽刚刚没有承认,但姝菡此时此刻确是有心事,还不足为外人道。 方才去寿康宫时, 宫嬷嬷去了慈宁宫不在殿内,姝菡看堂屋和寝殿皆空便独自去佛堂寻人,却无意间听见老祖宗在莲座前面念出了一个耳熟的名字,还提到了之前被暮荷损毁的沉香木手串。 姝菡先头没走心,只推门进去陪着老祖宗焚香诵经,等到回程上, 才想明白为什么她老人家每年到了这一天都郁郁寡欢,以至于上个月的时候宫嬷嬷就再三提醒她要多费心开解。 被老祖宗提到的名字叫颙嬴,是仁宗皇帝唯一的手足,薨于启泰二十六年的小雪节气,忌日便是今天。 姝菡之所以会知道,也是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虽然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她不清楚,但母亲和父亲闲话时曾言:世间的女子大都艳羡紫禁城中的贵人们如何显赫富足,却不知她们心里承受着比普通人更深绝的苦,而地位尊崇至极的太后老祖宗,便是其中至苦之人。 老祖宗十四岁从草原来陪伴她的表姨母先太皇太后,十六岁大婚。 彼时仁宗唯一挚爱是一名汉人宫妃,先太皇太后为了社稷和血统,还是毅然决定让老祖宗入宫为继后,并在仁宗大行后命其抚养时年刚满周岁的庶出皇子旻裕。 悠悠岁月里,她从个懵懂少女长到风华正茂,又从风华正茂变作老态龙钟。 没人在意,她大婚到丈夫驾崩的那一整年,每夜都独自守着清冷的坤宁宫,几难合眼。 也没人过问,她此后在寿康宫里是如何度过更加荒芜与寂寥的鳏寡一生。 她心中无光,便寄情于参禅拜佛。 她膝下无亲子,便把宫里下人当做孩子看待。 要不是手腕上的沉香木时刻相伴,大概无人会知,她原本也有刻骨铭心倾情相爱之人,只不过那人为了前程先弃她如敝履,择了另一位手握重兵的朝臣之女为妻。 姝菡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为了老祖宗,还是为着后宫里千千万万个失了心也葬送一生的苦命人。 等抬手抹干眼泪,才发现西洋镜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皱着眉头端详她出糗模样。 姝菡慌忙起身:“皇上何时来的,怎么又不让人通传,险些骇了臣妾一跳。” 皇帝不言语,伸手从她脸上刮下眼泪。 “我曾听太医说,妇人孕中易喜怒不定,原本不信。” 姝菡侧过身:“臣妾只是迷了眼。” 皇帝拽她在身前,看她独有一边还挂着耳坠,顺手继续替她摘。 “我在坤宁宫里遇见了你宫里的掌事嬷嬷,觉得此人不合用,欲替你换了一个来,你可有中意人选?” 姝菡低头想了想:“宫中嬷嬷多有旧主深恩,臣妾恐不好差遣,不若补来个管事姑姑,您看可成?” “也好,可有人选?” “臣妾入宫之初,在永巷有位寒姑姑对我颇多照拂,却没问过她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这件事我去办,还有哪个信得过的吗?” “臣妾身边的人够用了。” “真是个粗心的额娘,你忘了还有将临世的小阿哥呢。” “臣妾不是想着时日还早吗,再说,您张口闭口都是小阿哥,万许是个小格格呢?” “小格格我也照样疼,到时候封她做了公主,再给她挑个可心的额驸。” 姝菡轻笑:“八字没一撇的事,皇上说得如此真切,被旁人听见,指不定怎么笑我们。” -- 第118页 “嗯,反正当着我的面,肯定没人敢。” 姝菡不再多说,拉着皇帝的手朝外头去:“皇上应是还没用膳吧,不若陪臣妾用一些?” 皇帝因皇后和蔺嬷嬷的事情窝了一肚子火,本欲看看姝菡就回去继续批折子,可听见她相邀,舍不得驳了她面子,遂应允:“也好,听说你近来十分挑口,我正好看着你,别饿坏了小阿哥小格格。” 姝菡嗔他:“皇上才是需要好好进补的人,您看看自己,从登基到现在,清减了多少?” “那以后你就多看着我些,我也多看着你些。” 心里的浊气,似乎只有到了这里,才能排解出去。 次日一早,寒姑姑果然从永巷被擢升到永寿宫当差。 而同一日,因皇后要安心养胎,后宫的请安被暂免,凤印也暂时移交到慈宁宫太后手中。 至于那位在坤宁宫中被杖毙的蔺嬷嬷,似被人遗忘了一般,连提起都觉得晦气。 002 入了冬月,连续落了几场大雪,京城里银装素裹。 清早,寒姑姑领着汀兰进屋去换昨晚值夜的玉琉,也好伺候姝菡起身,无意间发现她床头的书册半合倒扣,显见是夜里又起来看过。 “主子昨夜又没睡安稳?” 姝菡坐起身,五个月大的肚子已经令她有些笨拙。“白日睡得多了,夜里难免走了乏。” 寒姑姑不再多问,亲自动手伺候她净面穿衣。 随后,姝菡在众人服侍下用了早膳,所幸孕吐的反应已经过去,如今已经能进两碗米粥。 饭毕,姝菡在阿蘅的搀扶下慢慢在地上溜达,让寒姑姑和汀兰去内库寻些绵软布料,也该做些小孩子的衣服兜被预备出来,内务府呈上来的也不是不够用,可还是想自己做上一些,裁剪针线不能碰,就选选料子画个样式也好。 在屋里踱了一会儿,姝菡似是临时起意吩咐道:“让小六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不大会儿,小六在门口褪下带着寒气的斗篷,这才进屋伺候。 “主子有事召唤奴才?” 姝菡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先退下。 “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西南大捷,仪嫔的同胞兄长要凯旋还朝了?” “是,大概就在这几天了,奴才听闻,白将军的封赏低不了,就连那位的位份恐怕也要再升一升,连着二阿哥的百日礼部正着手准备,说是要大办。”出了百日热孝,虽不能饮宴,但典礼仪式却不受禁制。 姝菡关心的何止是白妤婷的位份。白景瑞如今如日中天,而自家兄长自滦平一别再无法探寻其音信。她只怕白氏一族做大,兄长磨尽耐心冲动下做出什么令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来。 算起来,白景瑞如今已经封了安南大将军,赐一品子爵,再往上难道是异性王不成?白妤婷恐怕在他还朝时也要一并封了妃位。 如此一来,白家无论前朝武将中还是后宫,都呈现出一家独大之势,实在令人愤懑与不安。 而这个节骨眼上,皇后失势遭了皇帝厌弃,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虽然姝菡对这位行事莽撞又心怀叵测的正宫皇后娘娘并没什么好感,但也知道,后宫少了她的制衡,再任由白家嚣张下去,只会令费氏一族的大仇更加难报。 皇后和白妤婷放在一起,姝菡当然更倾向于皇后得利。 但姝菡仍不打算拉自家下水,为了眼前利益去和皇后达成某种联盟,她成了炮灰不打紧,还得替肚子里的骨肉考虑。 总归要想想办法,无论如何,眼下不能让皇后就这么彻底倒了。 姝菡无心权谋,也不想插手朝堂,可是事关亲情家恨,由不得她置身事外。 “这两天你想办法再探探口风,这位白将军,再要封个什么爵位?”至于仪嫔,大抵是个妃位,总不至于封到贵妃皇贵妃。 小六子领旨出去,阿蘅才带着语卉进来。 姝菡有些烦心,“我去里面再歪一歪,若是寒姑姑她们回来,再喊我起来。” 寒姑姑和汀兰一起往后殿的小库房去,因汀兰一向讨喜,两个人且算旧识,在库房里一边翻找合适的布料一边闲谈。 汀兰从前在敬太嫔处一向消息不灵通,今日和寒姑姑说了许多,才知道宫里头那许多弯弯绕绕。 寒姑姑也不是无事乱嚼舌根,她自来永寿宫后,就下定决心一心一意扶持自家主子,不为争宠夺位,只求自保。 汀兰本该是主子最重用之人,偏她始终如个孩童不通庶务,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也因此,一心为姝菡打算的寒姑姑才决定借此机会点拨汀兰几句。 “这宫里头,多得是兔死狗烹的旧事,却也不少忠义为主的表率,我冷眼瞧着,咱们主子非等闲之辈,迟早有一日会身居高位,到时候,我等要还是如此庸庸碌碌,岂不是要扯了她的后腿?” 汀兰仍懵懵懂懂,点头称是,可心里琢磨的还是方才听到的几件旧闻,皆是一些宫人的下场。 废太子的大监白公公自缢; 前御前总管郭公公告老;副总管跟了大阿哥福元; 曾和绛雪轩那位汉妃死因有关的御厨冯九勺判了凌迟; 而最熟识的前寿康宫宫女豆蔻连具全尸都没得。 唯一算是得了好结果的,要算前宣妃身边的一等宫女琼儿,如今去了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听说明春就会赦了放出宫去。 -- 第119页 汀兰隐约有些懂得,当初为何表姐会说:“你这性子,我实在不放心把你放进咸福宫,还是去了旁处躲个清闲吧。” 时至今日,她才下定决心,以后不能再继续仗着天真继续混下去,总不能指望了主子护着她一辈子。 第75章 【戏】 十月二十八, 一场小雪过后,紫禁城再次粉妆玉砌。 清早, 各处殿室的粗使宫人均忙于打扫残雪, 以免路滑磕了碰了哪位贵人。 仪嫔的承乾宫内更忙碌,尤其是正殿里的宫女都忙着拭尘迎新。 再有一两个时辰,二阿哥福安就要正式上了皇家宗谱玉牒, 而身为仪嫔的白妤婷也要一跃荣升为仪妃。 天子隆恩, 准了她的娘家嫂子,也就是白家那位刚封了超品侯爵的白将军的发妻进宫观礼。 作为低阶嫔妃,姝菡并另外几名贵人两日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按制应在封妃当日向白氏行大礼。 姝菡对白氏本人谈不上厌恶,但只凭着她白家人的身份, 且还要在孕中对她行礼,姝菡心里就说不出的膈应。 姝菡甚至想好, 当日称病不出, 哪怕惹来老祖宗关切,也决不能乖乖就范。 不曾想,皇帝一早就让小良子来打招呼:“成主子身子娇贵, 万岁爷特准您今日不必出宫完礼,只安心留在永寿宫养胎。”末了还补上一句:“万岁爷说过来用晚膳,今晚也要留宿,您务必有个准备。” 姝菡心下有些窃喜,也有感激。 “身子沉重,不好出门”作为理由让她不去给白氏行礼尚且能算皇帝对她的体恤, 但夜里留宿这一点,就是实打实的情分了。至今为止,这份殊荣,宫里还没有第二份。 姝菡吃下了定心丸,厚赏了小良子,另让铃儿和阿蘅去承乾宫,给即将正式序齿的二阿哥送上一份不轻不重的贺礼。 宫中就是如此,内里是一个样子,行迹是另一码事。 皇帝的意思她能领会,不外乎告诉宫里的人,无论旁人被封了什么高位,她成嫔仍旧是天子眼中最特别的存在。她也不能让他打脸。 姝菡甚至猜测,今夜皇帝留宿,还有另一层原因。 过了这个月,白佳氏就要将侍寝所用的绿头牌递上去。皇帝估计是怕寒了人心,提前找补。 姝菡心中复杂,既不想做后宫里争宠的怨妇,也没有立场、资格和皇帝划清界限。 眼见白氏一族的兴旺似乎势不可挡,而她还没想到办法阻止事情的发生,甚至都没有机会和坤宁宫禁足的皇后那木都鲁氏见上一面,心中充满焦虑。 皇后因蔺嬷嬷之事被皇帝严惩,定是恨透了她,但姝菡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被废,白妤婷借机上位。 严冬里,日头退的早,夜很快来,连掌灯都时辰都提前许多。 姝菡受不得太燥太闷的地龙,不准人烧得太旺,只披着貂绒斗篷在灯下等皇帝。 用膳的时辰已过,姝菡拿着寒姑姑呈送来的襁褓正爱不释手把玩,皇帝终于带着满身寒气进了门。 姝菡托着肚子起身,皇帝隔着老远阻止:“快坐下,勿起身。”“我身上凉,换件常服再回来。”说着带人从侧门去了隔壁卧房。 是了,从避暑山庄那时候起,铃儿和小邓子就习惯将他的常服和自己的放在一间。 姝菡一边等,一边在纸上画图样,想做个带虎头的小帽子,再做件兜手的小衣,皇帝就在这时从一旁凑过来指着虎头帽。“这个讨喜,让内务府照图去做。转过头又看见藏蓝色的襁褓。“这也太素了,连针绣都没有。” 姝菡看他嫌弃,赶忙把襁褓夺回来。“小孩子皮肤娇嫩,还是用棉布的舒坦,您让内务去做,指不定用了什么布料来呢。再说,臣妾这个做额娘的,也总得出把力气。” 皇帝虽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却真的没关心过孩子是如何养法,只停留在偶尔看看和教育读书骑射的程度上。 加上今日是二阿哥的百日,他好奇心骤起。 “这个位置为何与旁处不同?”是那件小衣的图样。 “这是用来放置孩子小手的,避免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或是吮吸手指。” “是旁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到的?”皇帝似乎对这个功用存疑。 姝菡不自觉地白了他一眼:“臣妾都是快当额娘的人了,要是连这点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将来又如何养育孩子?况且女子惯常比男子细心,总会多加留意的。您不信的话,臣妾来问问您,可知道大阿哥夜里都几时入睡,平日用膳喜食甜还是咸?” “这些你都知道?”皇帝口气充满讶异。 “臣妾自然不知,不过作为他生身母亲的皇后娘娘,定然都是了然于胸。这女人啊,一旦当了母亲,便会把孩子当做自己的性命一般呵护,反倒是把自己都放在了卑微处。” 皇帝瞬间板着脸:“我看倒未必。”“你这是想变了法的替人游说我?可想过她是不是愿意承了你的情?” “臣妾也是为了您着想,再有一个月,就是您改元之年,您总不想到时候一个人形单影只站在城墙上受万民朝拜吧?” 皇帝便好整以暇:“有些道理,但还不足够,你要是再列出三点缘由出来,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赦了她这一次。” 姝菡暗恨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嫔位,自己尚且立身未稳,还得绞尽脑汁替不喜之人想了说辞脱罪。 -- 第120页 “皇后乃一国之母,纵使偶有小错,也要存了三分颜面,不然有非议传出,难免动摇人心。而且,就算您不为了结发的情谊,也要替已经懂事的大阿哥想想。您要是对皇后娘娘心存芥蒂,让福元夹在生身父母中间该如何自处?” 皇帝点了点头:“这算两个理由。” 姝菡词穷,实在无法,只好把自己装进去:“臣妾替皇后娘娘陈情,也是存了私心的。此番您与皇后娘娘置气,起因皆是因为臣妾宫里的一个下人。您一句话发落了,护了臣妾的康泰,同时也是打了皇后娘娘的脸面。臣妾想到此节,只怕日后都无颜面对,所以希望能尽早解开您们之间的心结,也省得日夜忐忑。” 皇帝一边听一边点头。“那就,看在你的面上。” 姝菡本来还在搜肠刮肚,想着继续编些什么借口,没想到皇帝真的应了。 高兴之下,主动拉着他的手,踮脚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皇帝的眼中瞬时亮起熊熊火光,只抱着人往身后的软塌去。 这个时候,寒姑姑隔着门来唤:“主子,晚膳备好了,已经在灶上温了一回,您和万岁爷可要现在用?” 姝菡赶忙应声:“传、传膳。” 皇帝没有好气地拧她鼻子,却也无可奈何。 姝菡本担心夜里皇帝不安分,可这一夜,他只搂着她安安稳稳过了一宿,除了放在她身上捕捉胎动的手,再没撩拨过她。 姝菡睡的沉,甚至不知他次日是何时走的,也不知他说赦了皇后的话算不算数。 等到用过早膳,姝菡才惊觉自己似乎犯了傻。 皇帝肯这么轻易吐口原谅皇后,说不定,早就想好要留着她制衡白氏,昨夜她十有八九是被戏弄了。 002 白氏受封妃位的第二日,照例要去坤宁宫谢恩。 虽皇后被禁足,但对外的说辞却是养胎,也没有道理避而不见。 说起来白氏所在的承乾宫距离坤宁宫算不得远,走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白氏受封妃位头遭出门,自然要摆出百倍的威风,除了把舆车换做肩辇,余下的仪仗诸如素伞、凤旗并金节、立瓜一样不少,就这么浩浩荡荡出了门。 这还是今上登基所册的第一位妃子,路上的宫人难免侧目,近一些的就跪下施礼。 白氏坐在辇上险些把尾巴扬到天上。 昨日她那位村里村气的嫂子进宫时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吹捧,再不是她待字闺中那会儿的嫌弃嘴脸。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得上让先头瞧不起你的人转眼要对你卑躬屈膝奉若天人而来得快意? 白妤婷甚至已经开始翘首而盼,哪一天中宫落马,她也能有机会博个皇后当当。 那时,她的二阿哥便也是嫡出的身份,未必就会输给那个妒妇所生的儿子。 一行人缓缓行着,眼看到了近坤宁宫的地方。 白妤婷还沉浸在她的幻想中,最前面却发生了纷乱,队伍也随之停下来。 “小骆子,去前面看看。” 这个月才被分来的小太监便殷勤领命,待片刻后回来禀报:“主子,前面有个妇人挡了咱们的路不让开,还骂您是不长眼的奴才。” 众人听后皆不言语,把视线投诸在面沉似水的仪妃娘娘身上。 白妤婷再没想到,头一次出门,就触了这样霉头。 按她过往行事,定然会问清楚来者身份再做决定,但此刻她身处大庭广众之下,但凡软下来,日后怕是都没脸见人了。 况且如今这宫里,两宫太后在西六宫,禁足的皇后居中,整个东六宫,有谁还能大过她去。 小骆子称那人是个妇人,想来是得了恩旨进宫探亲的哪位贵人的娘家人,或是求见的外命妇。 想到这里,也不再犹豫。 “将那妇人掌嘴三十,撵出宫去。” 小骆子便兴冲冲地往前去了。 到了地方,不由分说把人按住左右开弓抡开膀子打下去…… 第76章 【冲撞】 郭络罗·图佳生而贵重。 她额娘作为先帝旻裕的胞姐, 不需远嫁联姻便得封和硕荣安公主,下嫁给郭络罗家人才了得的次子为妻, 又生下一双可爱儿女, 彼时是轰动一时的美谈。 虽大长公主如今已殁身多年,但图佳先时作为公主府唯一的郡主,自小便金尊玉贵地长大, 后来因是丧母长女名声有碍, 低嫁给名声不显但同是老牌勋贵的那木都鲁·谙穆为宗妇。 大婚之后,公婆把她当做亲生女儿般捧着,丈夫也上进体贴, 知书达理的小姑更是在图佳娘家力挺下做了当朝四皇子的嫡福晋,如今已一跃成为正宫皇后娘娘。 那木都鲁一族, 自此既是后族,又有从龙的不世功勋, 如今已经再晋一步, 成了一门两爵位的显赫人家,声势水涨船高、如日中天。 图佳本就是郡主出身,又兼丈夫刚刚封了子爵, 身上两重诰封,让她在京中贵妇中成为了名副其实风头无二的人物。 简言之,她这辈子就不知道吃亏两个字怎么写。 今日进宫,是在数日前就已定好的行程,旨在看望宽慰孕中的小姑,也就是当朝皇后娘娘。 这皇宫她从小就来, 熟悉的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坤宁宫的大门,但碍于规矩,还是随便指了个小太监引路。 一路安步当车,终于看见了几丈外坤宁宫的朱漆大门,还不等上前叩门,身后却来了一队人马上前驱逐,声称让她让路。 -- 第121页 让路?笑话。这宫里,连皇后私底下都要喊她一声嫂子,皇帝细论起来都是她的表弟,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图佳立定后回身一看,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七尾翔凤的华盖伞帜迎风飒飒摆动,伞下肩辇上隐约是个穿了宫妃朝袍的白净女子,因太远却看不清真容。 她不禁皱眉:“这是什么人?” 便是没有理会来撵人的侍从,而是转身向领路的小太监询问。 小太监虽不认识这一行人的任何之一,却知道这仪驾的规格是位妃子无疑。且如今东西六宫里,也只有承乾宫那位,才于昨日刚刚封了仪妃,所以基本确定了那宫妃的身份。 小太监斟酌一下,管是仪妃还是这位郡主娘娘,他都开罪不起,遂答她:“看这仪仗,想是昨日刚荣升的仪妃娘娘,大概是急着来给皇后娘娘谢恩请安的……您在这里稍侯,奴才这就去和她们说说去,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便是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图佳听完没有顺心,反而愈加火冒三丈,这一家人岂是这么论的?就凭她也配? 想当初,图佳去安亲王府探望那木都鲁氏的时候,白佳氏还是个刚被太后赏下来的王府格格,也曾站在堂下低眉顺目端茶立规矩,图佳还曾看在太后的面上赏过她一对镯子。 后来白佳氏仗着母家给力,在安亲王府中兴风作浪,没少给这对姑嫂添堵。 连带着,从前倚靠着郭络罗和那木都鲁两家的京中旧人,如今已经开始动摇、观望风向。 图佳暗恨:你个上赶子给人做妾的下贱货色,也敢在我跟前嚣张?我不去收拾你倒还罢了,你今日送上门来,难道还要我心慈手软? 是打定主意要给白佳氏好看。 她看着趾高气扬来撵人的侍从,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巴掌:“你这狗奴才听好了,让白氏立刻滚过来给她家姑奶奶磕头赔罪,要不然,别说我当众不给她留脸面。” 那侍从捂着脸打量一身素淡的图佳,整个人都懵了。虽不认识眼前的人,也不敢还手,只颤颤巍巍问:“你是什么人?竟敢拦着仪嫔娘娘的仪驾?你这是要造反吗?”是典型的外强中干。 图佳有心当面寒碜寒碜白佳氏,遂不直言相告:“你这摇尾乞怜的看门狗还不配问我的身份,还不滚回去叫姓白的过来?” 002 小骆子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打杂小太监,能直接到承乾宫伺候,实是下了血本的。 他将入宫十多年辛苦攒下的积蓄全部拿出来铺了门路,终于得偿所愿到了一宫主位的仪嫔娘娘,哦,如今是仪妃娘娘身边伺候。 一开始调来还只是个小小的守门太监,但前两天,承乾宫里的管事太监触怒了仪主子,而他带出来的几个徒弟也遭了贬斥,小骆子这才渔翁得利拣来进殿伺候的机会。 今日是他换了顶子的第一天,尤其意气风发,听着以往对他颐指气使的宫女们客客气气喊他骆公公,腰杆顿时挺直不少,连走路都是飘在云上。 他奉命去探看前头的情形,走到一半就遇见来报信的小太监,赶紧回身禀告给主子知道。 仪妃闻言果然命他去教训胆敢拦路的恶妇。 小骆子自忖:这是个博取欢心与信任的大好时机,千万不能让主子失望。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端着架子上前。 等他见到了唯一一个穿着素服的妇人,且她身边只有一个引路的小太监,料定她身份不高,且自恃有人给他撑腰,更肆无忌惮。 也不假他人之手,更不多问,小骆子直接挽了袖子左右开弓下了黑手,都不给人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先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自然瞧不出图佳郡主那身素服实是上好的料子,且因她没穿朝服也猜不出她身份。 小骆子使了全力两耳刮子抡下去,先是一旁站着的引路小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嗷的一嗓子上前一把拉住小骆子的手。 “这可打不得呀,打不得。” 这不是寻死吗?别说他一个戴着七品顶子的小内监,便是金銮殿上的万岁爷都下不得这个毒手。 这位是何等身份?几重身份压下来,便是她犯了谋逆的大罪,为着天家脸面,也不过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了结,这辈子都不会和挨打两个字沾上边。 小骆子一心想着讨好他主子,哪听得进去劝,抬脚就往那小太监身上踹。“敢挡仪妃娘娘的车驾,就是打死也活该。” 说着又抬起手来,不知道自己正拿着脑袋作死。 被掌了嘴的图佳先是被两巴掌打得鼻孔流血,身形也随之一晃。 待反应过来自己被个小太监打了,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注,就朝着小骆子大骂:“好你个断子绝孙的阉货,克死了全家的奴才秧子,是嫌自己也活够了,敢打你家郡主娘娘,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 说着,伸出手就要往小骆子脸上招呼。 引路的小太监被踢倒后疼得直冒泪花儿,却也不敢让他伺候的那位在自己值上出事,只得咬牙一把抱住小骆子的腿。 一边使出全力还一边大喊:“你不要命了吗?这是郭络罗家的郡主娘娘,万岁爷的表姐、皇后娘娘的亲嫂子。” 这句话一出,小骆子没有反应过来,手来不及收势,可在两旁待命的众人却已经一片哗然。 就算资历浅不识得这位郡主是何方神圣,但敢把仪妃叫做奴才,且和万岁爷和皇后都连着亲的人物,又哪里是他们这些小喽啰惹得起的。 -- 第122页 权衡利弊之下,有的人选择躲在后头随波逐流静候事情发展。 也有人胆大果断一些,上前去拉扯仍然没有恢复清醒的小骆子公公,至少不要被连坐致死。 还有的人干脆上前去搀扶早已出离愤怒且摇摇欲坠的图佳郡主,却被她一把推开。 想她郭络罗·图佳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从来只有她发落别人的时候,从没想过还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她看那胆敢以下犯上的刁奴此时被制服住,也恢复些神智不再自己动手,直指着小骆子的脑袋冲着呆立在两旁的宫人们吩咐:“给我将这不得好死的狗奴才立即杖毙,出了事都算在本郡主头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动手。 他们虽然只是连主子的面都难得一见的低等宫人,可也都是吃着承乾宫的官饭,方才出于礼法阻止小骆子寻死是一回事,但没经主子吩咐对自己宫里的太监下手却又是另一回事,总归是费力不讨好,说不定还会惹火烧身,遂都低着头不应声,也不上前。 图佳知道这些人她使唤不动,只朝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引路小太监吩咐:“去,到坤宁宫报给皇后娘娘知道,就说她娘家嫂子被个姓白的刁奴给欺辱了,眼下已挂了彩,让她带了侍卫来拿人。” 说完用袍袖揩了一把脸,果然沾了半下子血痕。 小太监也顾不得一个外命妇如此越俎代庖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只能领了命,逃也似地奔向坤宁宫的正门,哐哐哐凿起来,只抱着一线希望不会因为这场劫难让自己跟着陪葬。 两旁的众人一片死寂,他们心里皆知,这件事肯定不能善了了。 十余丈之外的白妤婷尚不知咫尺外的变故,她正和随侍的一等宫女涟滟吩咐:“二阿哥的奶娘这几日似乎有些清减了,不知奶水可还足,等请安回来,你去细细问了,别是染了什么恶疾……”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连奔带喘跪地来报:“禀,禀娘娘,大事不好了。” 白氏不耐烦地将脸转过去:“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还有没有点规矩?” 那小太监就差号丧了:“主子,您快去瞧瞧吧,骆公公,把郭络罗家的郡主娘娘给打了,已经派人去请皇后娘娘了。” 白妤婷本想说打就打了有什么大惊小怪,待反应过来这被打的人是什么身份,一张芙蓉面庞立刻化作惨白。 “涟滟,他方才说小骆子打了谁?” 涟滟也是满目惊恐:“像是,像是说皇后娘娘的嫂子,圣人的表姐,郭络罗·图佳郡主。” 白氏手中的鎏金暖手炉便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又咕噜噜滚出几步远。 第77章 【罚】 白氏惊慌归惊慌, 但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一边憎恶那位挨打的郡主来的不是时候,一边也恼恨小骆子动手前不问清楚状况, 如今把这么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让她来背, 令她措手不及之下没有任何办法应对。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便没有追悔的余地。 为今之计,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小骆子她是不准备再保的, 连她自己都深觉这奴才是死有余辜, 简直是老天派来给她添堵的搅屎棍,便是那位郡主开了天恩不要小骆子的命,她白妤婷也不会轻饶了他。 可这人是她承乾宫里的人, 且是她近身服侍的太监,犯下的罪责也自然是由她这个主子授意, 这一点到了哪里她都洗脱不了干系。 白妤婷眼下所担心之事,头一件是她刚刚得封仪妃, 还不曾面见皇后谢恩便酿出如此大祸, 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为了给皇后做脸再把自己贬斥回嫔位。 要知道,从嫔至妃这一阶看似只有一步的距离,对大多数后宫女人而言, 往往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以先帝的后宫为例,贵人位以上的女子先后有五十之数,而妃位以上包括皇后在内不过七人,七人中还包括两人被褫夺封号,一人是死后从嫔位追封。 而如今还在世熬成太后太妃的,也只有三人而已。 她白妤婷从一个汉军旗的三等宫女, 做到了一国妃位之尊,外人只看到她如何风光受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位一心政务的万岁爷,不过是看在白家的面上才对自己格外施恩。 她不能败落,哪怕是为了刚满百日的二阿哥。 要是皇后以生母行为不端为由,剥夺她抚养皇子的权利,她到时候该怎么办? 想都这里,她只能放手一搏。 “涟滟,你立刻去往慈宁宫,就说我误伤了进宫给皇后请安的图佳郡主,请她老人家降罪责罚。” 涟滟不明她所想:“这?主子,太后娘娘会站在咱们一边吗?” 白妤婷无奈叹息:“总比犯在那位手里好一些。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并不是寄希望于太后看在她服侍一场的面上法外施恩,而是在赌,太后也不希望把握在手里的后宫权柄任由皇后借机再夺了回去。 待看着涟滟走出老远,白妤婷就着两个宫女的手下了辇。 “随本宫去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002 单凭品阶而论,一个郡主的身份并不比皇帝的妃子更高。 但从和皇帝和皇后的关系而论,白妤婷在宗室里的地位和声势确实差了这位打小受宠的郡主一大截。 -- 第123页 如果没有今日小骆子掌掴当朝郡主的祸事在先,身为妃位的白妤婷大可以装腔作势以身份的优势和那位图佳郡主在言语上打打机锋,再顺便恶心恶心她。 当然,也仅限于恶心恶心,至多添堵而已。 但是眼下,已经实打实纵容宫人以下犯上的白氏,也知道还是不要梗着脖子硬刚的好。 所以两个人甫一碰面,白佳氏表现的甚是客套得体。 “方才听奴才们报上来,才知道冲撞的竟是图姐姐您,实是对不住了。”这个论法是按着皇帝表姐与宫妃的身份,也算不得错。 图佳不等说话先冷哼一声,已经认识到人家人多势众她没可奈何,也收起了方才撒泼的态度,只等皇后出来再作计较。 白氏知她所想,却也要为自己争取生机造势,遂继续寒暄:“图姐姐此番受惊,都是妹妹的不是,奴才们没说分明是您行在仪驾前面。他们看您一身素服,也确是没能识出身份,这才误伤了姐姐。这个有眼无珠的奴才,要打要杀还是要罚,都任由您发落,妹妹我绝无二话。” 图佳郡主将眼一瞪:“当真是个黑透了心肝的破落货,你当用个作死的奴才顶罪就能把我打发了?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和你多说,咱只等皇后娘娘来裁夺,我就不信这宫里是由你姓白的说了算。” 说完,背转过身闭着眼,意思是连看都不屑看白氏一眼。 “图姐姐您息怒,妹妹我是真心实意盼着能补偿一二,不过既然您在气头上,且也受了委屈,妹妹就听您所言,等着娘娘来吧。” 白氏态度到了,也不再纠结,只站在她身后,心里盼着慈宁宫里得了消息能不负她期望。 可惜,这里终究是离坤宁宫近一点。 当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倩儿出现,且她身后还跟着一众侍卫和宫人时,白氏的手指在衣袖下攥得发疼。 而身后去搬救兵的人还没有影儿。 白氏硬着头皮跟着一行人进了殿门,皇后挺着七个多月大的肚子,穿了一身皇后正装半卧在正堂的罗汉榻上不怒自威。 白氏一脚刚踏进去,染金玉骨的茶盖子便摔落在眼前地坪上。 “白氏,你好大的胆子,连本宫的嫂子,当朝的郡主都敢打,你是要反了不成。” 这个时候,白妤婷方知地位的差别是她翻不过去的壁垒。纵是被禁足中的皇后,仍是皇后,而她白氏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妃。 白氏含恨咬牙跪下,规规矩矩行完了大礼。 “臣妾知罪,愿受娘娘责罚。”这个时候,说多错多,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在如今没有身孕,不然一失两身,命都保不住。 皇后看白氏认罪,也不准备就这么放过,只吩咐脸上仍带着划痕的常嬷嬷:“给我掌嘴。” 常嬷嬷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就要代皇后施罚。 虽她力气不比小太监大,也准备在下手次数上找补。 正这时,门外有人来报:“太后娘娘宣仪妃娘娘、图佳郡主即刻往慈宁宫见驾。” 常嬷嬷一晃神的功夫,慈宁宫里来宣旨的一等宫女素兰已经进屋向皇后施礼。 “太后娘娘听闻坤宁宫前两位主子发生了小小龃龉,特命奴婢将人带回去宽慰一番。太后娘娘她还吩咐奴婢,切不能让皇后娘娘您因此操劳,一切以龙嗣为重。” 图佳郡主看了看皇后,不想她为难,只笑着和素兰说:“如是,我便和你走这一趟,想来她老人家看在我过世额娘的面上,总不会让我挨了打,再寒了心。” 白妤婷跪在当场,脊背仍崩得直,心却终于放下一半。“臣妾遵旨。” 皇后怎么甘心这么轻易放过刚刚产子且封妃的劲敌,可又不能当着素兰的面对白氏继续惩治。 权衡之下,对着素兰吩咐:“我也太久没有给皇额娘请安了,如是,便陪着她们走这一趟吧。” 003 皇城里,很难藏住什么秘密,往往越想捂盖的丑事,就越是散播的快,且还会被添油加醋无限放大。 宫里面时下纷纷议论的,自然是刚封了仪妃的白佳氏,是如何仗着圣人宠爱掌掴国戚图佳郡主的。且言之凿凿那位倒霉郡主已经被打得破了相无法见人。说的像是亲见了一样。 真相如何,没人关心,但也都时刻留神着事态的发展。 不多时,刚刚下朝回到养心殿的圣人便收到消息,坤宁宫门口发生了一场耸人听闻的殴斗闹剧,一方是被他昨日刚刚册封为仪妃的白佳氏,另一方是他嫡亲姑妈唯一的女儿图佳郡主,同时也是他嫡妻皇后娘家嫂子。 来报事的是慈宁宫的太监小英子,倒是句句朴实,没有天马行空,旨在替太后问问皇帝的意思。 饶是如此,站在皇帝身旁的邓公公还是替自家主子脑瓜仁儿疼的慌。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罚了哪一头,受罪的都是自己。况且,还是因为这么件惹人笑话的丑闻。 皇帝将手指叩在御案上,只片刻就有了定夺。 图佳身后代表的是皇后一系,在朝中除了爵位尊崇,并无兵权在手,在一片繁花似锦的峥嵘假象下,早已经腐朽凋零。 仪妃白妤婷身后伫立的自然是白佳氏一族,家中成材者济济,光是在军中有四品以上官阶的就有五人之多。其中佼佼者白景瑞就好比清晨冉冉升起的太阳,呈现出一片朝气蓬勃的景象。 -- 第124页 不须权衡,他也知白家不能再捧,否则封无可封,难道要让了自己身下的龙椅给那位不成? “如今白氏和郡主在何处?”皇帝不打算出面当个和事佬儿,这一回他表姐图佳郡主无疑才是苦主。 “回万岁爷,几位主子都在慈宁宫呢,皇后娘娘也在,太后娘娘想听听您的意思。” “好,朕知道了。你就同皇额娘说,她如今管着后宫,朕便不插手了,如有其他要闻,再报。” 小英子赶忙领命告退。 小邓子听得一头雾水。再报? 等那位炭火脾气且挂了满脸血的郡主娘娘在太后跟前告了状,仪妃娘娘怕是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再报来的消息,可能就是太后主子如何辣手摧花…… 万岁爷这是,不打算去救场? …… 后宫里关心此事的显然不止下头的宫人。 小六将这件被宫里勒令严禁谈论却不胫而走的消息讲该姝菡听,已经是午膳后。 姝菡一边把梅子放进口里含了,一边听小六眉飞色舞兼口沫横飞。 “那个没眼色的小骆子被拘到慎刑司没等板子打下去就吓死过去,皇后、郡主两位听了太后娘娘的判罚不解气,似是想把官司打到御前,可皇上没插手。” 姝菡打了个哈欠,“所以承乾宫这回是被禁足了多久?是半月还是整月?” “主子当真说着了,承乾宫那位在慈宁宫里被逼着向图佳郡主奉茶认错,另被罚闭门思过到腊月二十三。这还不算,太后娘娘为了给外甥女撑腰,禁了那位半年内的侍寝……” 姝菡摆了摆手:“行了,这话在屋里说说就算了。我乏了,得歪一会,你们都下去吧。” 小六赶忙行礼:“主子放心,奴才不是那等没长脑子的人,不会乱说。” 姝菡上榻阖了眼,心里更加笃定,皇帝是定下心要扶了皇后起来制衡后宫,连她禁足中出坤宁宫都没有理会,至于对白氏的处罚,太后没下狠手,便是还要再养着白家一些时日。 这出大戏,看来还有的耗。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基友的连载文《后宫白月光有点黑》BY凑乐 精明强干.女×温柔腹黑.男 ** 童珂自诩精明强干,没成想枕边人预谋着构陷她的家族。一事不忠百次不用,童珂毅然拉着前夫共赴黄泉,不料老天开眼,让她重活一遭。 踹开前夫,保护家人,童珂为了摆脱困境毅然决然嫁给太子,开始了苏爽的怼怼生活。 ** 传闻靖安侯府的童小姐退亲了,表面风光霁月实则腹黑的太子郭楽正要搞点小手段。谁知道在宫殿里坐着就被砸了一头白月光,???? 他还什么都没干,怎么白月光就到手了? 可是未等他高兴就发现,他的宝贝白月光怎么就……有点黑心肝呢? 郭樂摸着鼻子闭上眼,还能离咋地?就宠着呗! 第78章 【福元】 紫禁城中的宫殿, 大抵都有些讲究。 管它是斗拱下的卯榫、檐脊上的立兽,还是覆了大半个头顶的连绵琉璃瓦片, 处处无不彰显着宫室主人的身份, 又隐约透出当初建造者的匠心。 到了毓庆宫这儿,除了它四进的超品规制和繁复精巧的区间分隔,最能彰显其特殊之处的, 是曾经在此住过的皇子, 均无一例外、或早或晚受封过太子。 皇后此前也正是因着这层原因,才枉顾皇帝的安排,一意孤行且是处心积虑让嫡长子福元入驻这处宫殿, 连母子分离的痛都毅然忍下了。 冬月廿九这一日,风清气朗, 且帝后命人卜问过钦天监的监证,确认这一天是个宜搬迁、适入宅的好日子。 皇帝其实几日前已经下了明旨, 令即将年满六岁的皇长子福元由皇后所在的坤宁宫迁往位于东六宫之首的毓庆宫。 于是到了这一天清早, 皇后便拖着沉重身子,早早起来替儿子忙碌。 虽自打上次图佳郡主受辱过后,皇帝已经默认解除了坤宁宫的禁制, 但皇后为了安胎着想,仍是免了诸人问安。 毕竟永寿宫的成嫔要养胎,承乾宫那位仪妃正被禁足,这问不问安的,没了最扎眼的两人去立规矩,任谁都觉得没有太大意思。 皇后那木都鲁氏经过上次被皇帝斥责的事, 虽不至于缩手缩脚,但因身体原因,并不急着从太后手中把后宫的实权抢回来,此间唯一让她上心的,唯有为大阿哥挑选忠心可用的人才。 前朝的满蒙汉三族师傅都要陆续增补,有皇帝在自不必她操心,眼下需要入住毓秀庆宫的一套人马基本就绪,唯独只差一个稳重老成的年长领头仆从坐镇。 虽皇帝此前把前大内副总管郭公公给福元做了管事的大监,但那毕竟不是皇后亲选之人,也不好差遣。 拖来拖去,实在无法,皇后最终只得把身边最得信任的常嬷嬷调往毓庆宫伺候,并允诺她待大阿哥成.人,便放她出宫做个富贵无忧的老安人,以天子乳母的礼仪相待。 常嬷嬷之前被皇后误伤,本有些心灰意冷,有了这次机会,自然要全力以赴重新邀宠。 大阿哥所用的大件物什新宫早就备下,等到贴身用的寝具和读书用的文房四宝被装上车,原本欣喜可以住大屋子的福元突然有些胆怯,他跑过来抱住皇后的大腿央求。 -- 第125页 “皇额娘,儿臣能不能明日再搬?儿臣今晚想和您住。” 皇后知道这是小孩子冷不丁挪地方粘人,舍不得和自己分开,可是为了儿子日后的前程,只得下狠心。 “福元,你忘了皇额娘是怎么和你说的了?” 福元奶声奶气回答:“儿臣没忘,儿臣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以后要像皇阿玛一样,做个文能定国、武能平乱的大英雄。” “嗯,等会儿见了你阿玛,就这么说。” 福元点点头,常嬷嬷在身后来拉他的手。“吉时快到了,大阿哥跟老奴上车去吧,您的皇阿玛在毓庆宫里准备了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就等着您去呢。” 福元有些动心,却仍不撒开他皇额娘的袍子:“儿臣还是有点害怕,万一夜里有厉鬼精怪从书里钻出来害儿臣怎么办?儿臣听说,皇阿玛是到了十岁才独自分宫自己住的,儿臣能不能也在您这里住到十岁,就像皇阿玛小时候一样?” 皇后用手抚摸着仰头看向自己满眼期待的长子,心说你阿玛十岁没有迁宫那时因为不得皇考喜爱,你是要继了大统的嫡长子,怎么能一概而论? 话到嘴边,还是改口:“福元别怕,皇额娘会让人夜里守着你的,而且等你从上书房下了学,也可以先到额娘这里用膳。” 大阿哥知道他皇额娘不会改变主意,只得折中继续央求:“那皇额娘也要每日来看福元啊。” 皇后笑着答应:“好,皇额娘每日去看你,不过要等你弟弟稍微大一些。” 福元瘪嘴:“他们说的没错,皇额娘果然有了皇弟,就不喜欢福元了。” 皇后只得妥协:“那皇额娘每隔五日就去看你一次。” “三日吧,五日太久了。”也不知和谁学的讨价还价。 皇后看时辰不早,妥协着摇头:“好,三日就三日。快出门上车去吧,别误了时辰。” 随后又吩咐常嬷嬷:“往后像是《山海经》《搜神记》这种志怪本子别再让福元看了,回头再查查是哪个刁奴敢再私底下乱嚼舌根挑拨他们兄弟关系,发现了只管处置了。” 常嬷嬷点头称是,和皇后告罪后,赶忙追上大阿哥出了们。 002 福元下了辇车,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站到了毓庆宫的大门口。 这里虽没有他皇额娘所在的坤宁宫庄严华丽,但一想到以后这里由自己当家做主,福元立时把分别的涩意抛诸脑后。 “崔谙达在哪?” 大阿哥端着架子煞有介事地问向守门的小太监。 “回主子的话,崔谙达被万岁爷叫去训话,想是快回来了。” 大阿哥遂点点头,指着方才答话的小太监:“那你先带我四处转转吧。” 常嬷嬷赶紧出言阻止:“大阿哥乖,老奴先伺候您去正殿吧,这会儿天气凉,不好四处乱走的。” 大阿哥好不容易不用万事随人安排,当然不肯给她面子。“你要是嫌冷,就先下去休息吧,我到了新宫室,想自己看看都不成吗?” 不等常嬷嬷反驳,旁边等着上位的小太监忙说:“您是咱们的天,自然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常嬷嬷不肯让步:“大阿哥,您忘了皇后娘娘的话了?” 皇后倒是说过,有什么拿不准的事,让福元先和常嬷嬷说。 福元自动解释为,拿的准的事,就不必和旁人商量了,遂白了她一眼。 “我说的话难道你敢不听?皇额娘是让你来伺候我的,不是让你胡乱指手画脚的。” 说完,朝着方才那个小太监道:“走,这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带我去看。” 常嬷嬷当众闹了个没脸,也不敢回口,只得咬牙跟在这小祖宗身后。 片刻后,福元发现身后浩浩荡荡一行人,不禁皱眉:“都跟着我做什么?都去正殿候着,我看一圈儿就去寻你们。尤其是常嬷嬷,您年纪大了,赶紧去歇着吧。” 身边的人闻言忍俊不禁,心说,想不到往日狐假虎威的老妖婆子也有今天。 常嬷嬷面上挂不住,暂时忍下这口气,只对着领路的小太监说:“你当心伺候着,要是主子少了一根汗毛,别说是你,便是你入了土的祖宗们都休想安生。” 那小太监赶忙应是。 福元不爱听她唠叨,只板着脸撵人:“你们还不送常嬷嬷回去休息?” 众人知道自己的荣辱均系在大阿哥一人身上,连常嬷嬷都劝不动,没人敢提相左的意见,只能审时度势。 “常嬷嬷,您老人家请吧。” 常嬷嬷知道刚来第一天就出师不利实在掉份儿,但也没有法子,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那老奴谢主子体恤,您也万万小心着些,勿到井边墙下去,也勿要随意出了这院子……” 没等她唠叨完,大阿哥已经走出老远。 003 皇帝下了朝先在侧殿亲自见了他派去伺候大阿哥的崔公公。 “福元是朕的长子,你务必要替朕看好了他,能不能文成武就并不是顶顶重要,但不能任由他长歪了,你可明白?” 崔公公赶忙跪下承诺。 “老奴必不负您所托。” 皇帝知道这是个可以托付的,就不过多嘱咐。 “这个时辰,大阿哥应是已经归了毓庆宫,你先回去伺候,朕晚些再去看他。” -- 第126页 “嗻,老奴告退。” 皇帝说的晚些,果然是过了晌午才忙完,只因川陕传来捷报,佑亲王徵骐活捉谋逆的图门氏·乌尔迟,朝臣们在对他的罪责上有些分歧,且对于是否要押解他进京还是在当地正法也存疑。 等皇帝到了毓庆宫的时候,大阿哥在常嬷嬷和一众宫人的服侍下正歇晌。 众人刚想向无声无息进来的万岁爷请安,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皇帝坐在大阿哥的榻边,见他睡得正酣,且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不是被屋子里的地龙熏的。 上手往他额头上一试,真的有些发热。 皇帝站起身,出了卧房询问:“今日谁在大阿哥身边伺候的?他白日可是着了风寒?”朕瞧着他脸色不对,待会让御医来瞧瞧。” 常嬷嬷为难地站出来回话:“大阿哥今日新迁进来,确有些贪玩乐,被个小太监引着在外头盘桓了老半天,想是有些着凉,都怪老奴当时没劝住。” 皇帝见是皇后派来的老人儿,也顾不上生气:“朕还有政务要办,待御医诊过脉,派人去报备一声。你既是皇后派来照顾大阿哥的,就要把这些琐事都担起来,要是他不服管教,也别一味纵着他,只管报给养心殿门房,朕自会及时料理。” 常嬷嬷赶忙低头谢恩称是。 皇帝带着小邓子回到养心殿,本想处理些未完的政事,但由于这几天睡得少且一直耗费心力,竟不知不觉在御案上眯瞪过去。 小邓子听见鼾声,不敢把皇帝惊动起来,只怕他醒来又顾不上休息,遂拿了毯子披在他肩头。 等皇帝一觉醒来,其实不过过了两刻钟的工夫。 他提起笔,继续方才未完的公务。 门口太医踉踉跄跄跪下大呼觐见。 皇帝抬头,只见那御医用纱布把自己缠裹得严严实实,一时没闹清状况,便抬腿要往外走。 那御医赶忙离得老远阻止:“万岁切勿靠近。微臣刚从毓庆宫给大阿哥诊脉回来,恐过了病气给您。” 皇帝闻言一愣:“你把话说清楚,大阿哥他怎么了?” 那御医隔着门槛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大阿哥他,出痘了……” 第79章 【天花】 御医所言“出痘”代表着什么, 皇帝再清楚不过。 这痘疾便是时人口中所说的“天花”,其名称源于病发者身上会布满像是风疹一样的红疙瘩。且再往后, 痘破了头化作脓疮, 病者身上痒痛难耐,神智不清,十分难捱。便是痊愈, 也大多会在身上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痘痕, 严重些会直接烙下麻点。 无论宫廷贵人还是坊间的贩夫走卒均“谈痘色变”,因为这疫病最可怕处在于传播甚快甚广,且至今没有对症根治的良方, 只能听天由命,十病者五亡。 自大清开国以来, 光是在册的龙子凤孙及至皇亲宗室,几十年间已有近百人罹患天花, 虽有御医及时照料诊治, 然生还者不逾半数。 皇帝在年少时,也曾不幸出痘,彼时在皇城外的避痘所苦捱了月余, 喝着御医开的也不知起不起效的汤剂,全凭着福大命大才捡回一条命来。 乍听见大阿哥出了痘,皇帝瞬间红了眼。 他也顾不得身份贵重,只大步跨出殿门,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御医。 “你给朕再说一遍,福元他……?” 御医赶忙挣扎着退开几步:“皇上当以龙体和江山社稷为重啊, 微臣虽出过痘,但万许会沾染了大阿哥身上的痘疫,您万不可近身。” 御医自然知道皇帝也出过痘,也了解出过一次痘的人,往后基本再不会复发,但他还是不敢拿天子的性命冒这个风险。 要不是因为毓庆宫的人已经暂时被隔离,也不会由他来这一趟。 皇帝似乎仍旧不敢置信,又或是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令人痛心的事实,他悬在半空的手随着御医的定论一拳砸在养心殿的门扇上,吓得小邓子赶忙上前。 皇帝摆手让小邓子退下,转向几步之外的御医。 “请其他御医也看过了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抱着一丝幻想,期望是诊断有讹误。 御医能理解皇帝为人父的心情,只将身子深深躬下,却不敢有丝毫隐瞒:“兹事体大,微臣不敢独自妄下定论,是以又请了两位出过痘且于此颇有心得的同僚反复论证过。虽大阿哥今日刚刚出疹子尚不明显,但痘顶带水,多于四肢分布。且据他发热、四肢酸痛、咽喉肿胀种种症候来看,确是痘疾初发无疑了,微臣冒死,还请皇上及早下令,下令,将大阿哥迁离禁宫,以保社稷江山无忧。” 说着跪下再叩头请罪。他无力救治这个孩子,却还想阻止疫情波及到宫里其他尚且康健之人。 皇帝也知,纵然他再心痛长子也要及早决断,不然一个不小心,便会让疫情迅速蔓延到整个后宫,到时候又岂止是失去大阿哥一个人的性命,往大了说,真有可能危急到国祚承继。 可是一想到,他十岁发痘那年,也曾被抛弃在一间陋室里独自求生,成为了他午夜梦回驱赶不散的阴影,又实在很难狠下心来。 皇帝再次向下首的御医求证:“你再仔细说说,福元这症状到了什么地步?能否推算出,这是染疫多少时日了?” “禀皇上,听毓庆宫近身伺候的宫人讲,大阿哥今日早间上车时便觉身上偶有刺痒,原当是衣物的针绣所致。迁宫后大阿哥在殿内多处盘桓,就没在意,到了午后,也就是您去毓庆宫看望他的时候才被发现他身上发热,再等到微臣去扶脉的时候,大阿哥肌肤已经滚热烫人,一切正符合了痘疾初发-急剧猛烈的症状。且大阿哥在昏睡中喊着四肢酸痛,还伴有烦躁寒战的浅表征兆,想来是刚过了染病的潜藏期。按此时间往前推算,大阿哥初次接触到疫病之源,应是在十日前,至多半个月。” -- 第127页 十日前,大阿哥还在皇后的坤宁宫住着,皇帝瞬间觉得被一盆冷水淋透。 坤宁宫里每日往来进出加上原本的人头少说七八十人,个个有携了疫情的可能;皇后更是怀着龙胎,连寻常药物都服不得。难道要将所有人一并迁出后宫,放到某个荒芜院子生死不论吗? 良久过后,皇帝稳了稳心神,带着决然将一条条圣谕颁布下去。 “传我的旨意,从即日即时起,到痘疾尽消之日止,朝中朝会暂缓。除非十万火急军情,各部有事均拟了折子呈送到军机处汇总,再统一由御前总管太监呈送到养心殿。军机处里没出过痘的臣工,也暂时在宫外衙门侯旨,缺口寻了得用的副手顶上,这些人的名单最迟明日午时前呈上来御览。” “京兆衙门从明日起要留意京师的动静,一旦有重大疫情爆出,先行安抚百姓,同时将病者及时隔离安置到京郊的西山别院,再派了人看守救治,以免疫情扩散,更要防了恶徒作祟。” “紫禁城中从内府衙门到东西六宫,均要彻查是否有感染者,在找到痘疫发散源头之前,所有人均不得随意出各自的宫门。这段时间所有内外命妇及后妃的请安也暂免。” “御膳房里要先把好关口,务必确保灶间和采买来的食源的干净,上灶的人先选了安全的人顶上,至于每日派饭领膳,也拣了出过痘的宫人去做。” “坤宁宫情势不明,要率先排查,一旦找到染疾之人,立即迁出宫去,同送往西山。若皇后无恙,连夜迁往西边的翊坤宫,择了安全可用之人服侍。” “至于大阿哥的毓庆宫,也只留下出过痘的人伺候,御医和送膳之人亦如是,余者一律不许接近。 “除此之外,上书房的课业也要先停一阵子,且让人去查查,近日来可有哪位和大阿哥接触过的师傅情况不对;就算没有,也让众人心中有数,及早做了防范。” “慈宁宫和寿康宫两处,立刻寻人去禀明情况,对于有异样的宫人立即移出皇宫先安置到避痘所,其余未尽之事且看老祖宗和皇额娘的意思安排。” 说完了这些,皇帝似乎耗费了很大气力,颓然扶着门槅,面容也陷入一片阴翳里看不出内心悲痛。 御医听完不禁露出满脸惊骇。 “皇上,这,这……”使不得啊。 他没想到,皇帝宁可封闭门户,也不将大阿哥挪去宫外避痘所。按祖制,除非是天子染了天花,余者皆要挪往宫外的避痘所等待天命,顶多多派些人手服侍。 可这话他如何出口?也没有立场去劝一个父亲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皇帝何尝不知,如此做,必定会遭到质疑,乃至朝臣反对,可是他不能让福元觉得,被自己的生身父母如此轻易地抛弃了,再有几年过去,他长大成才,这段经历肯定也会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到时又会成为另一个孤立无助的自己。 “我知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不合规矩,但此番也不是让所有人留在毓庆宫伺候。大阿哥还发着热,不宜挪动,且毓庆宫关上门户,和在避痘所也没大差别。” 002 毓庆宫内灯火通明,几个用布巾子掩了口鼻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往复于内堂与外院之间,偶尔才敢低低私语几句。 在院子里另有两个粗使的内监,忙着把盛满了滚烫热水的铜盆从窗口外递进来,用于给里面的大阿哥擦身。 无论门内还是门外的人,眼睛里无不布满血丝。也不知道是熬的还是哭的。 明明前一天还欣喜能够雀屏中选成了皇帝嫡长子身边的宫人,这会却是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两个多时辰前,几位御医一脸凝重地在寝殿榻前为大阿哥诊脉时,众人只听说主子他有些发热,当时没觉得是何等大事,只当主子是上午在殿外贪玩着了寒气。 等到方才宫门一关,三位太医院的御医们拿着行李入住,且外头将毓庆宫的大门死死封了,又命众人统一集中到院子里,随后逐一拨开他们的上衣袖子,一边验看一边当面询问他们之中都有谁此前得过天花? 这才让大阿哥发热的真相露出些端倪。 有些顶顶聪明的,望向隔着门廊躺在屋里的大阿哥,瞬间明白过来,主子这是逢了噩运,不幸染了不治的天花。御医来挑人,可能是要排查哪个已经中了招,命不久矣。另外,也是想择了安全的人去大阿哥身边伺候。 也有些蠢笨的,不分青红皂白赶忙澄清自己没有出痘。 太医也不是只听一面之词,只按规矩查看每个人身上是否留有痘印,又比对他们的说辞,这才选出七个人出来,三个留在院子里烧水做些粗使,剩下的留在大阿哥身边衣不解带的伺候。 除了这七个小太监,崔公公和常嬷嬷两个人也义不容辞地留下来。就连来诊病的三位太医,也要自此住下来,直到大阿哥彻底被治愈,又或者是失去生机殡天。 是货真价实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差。 至于其他没被选中的几十口人,因今日在毓庆宫和大阿哥打过照面,也暂时不能放到别处伺候,只单独僻出来一处独立的偏殿暂时由个同样出过痘的太监拘禁看管起来,说是等到半月之后没有异状再放出来当差。 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身上发了热的,虽然暂时没有发现出疹,也被单独移走放到宫外的避痘所先观察几天再说。 -- 第128页 在这偌大后宫里,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染上了催命的恶疾,又碍于主子忌讳,不敢公然讨论。 不止如此,他们除了自己的安危,还要替自己伺候的主子祈祷,万万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不然,逃过了天灾也躲不过连坐殉葬的人祸。 两宫太后这一生历经过太多前朝的动荡诡谲与后宫的血雨腥风,尚且能镇得住场,只按了皇帝的意思把伺候的宫人分作三拨儿:出过痘的照常在身边伺候,发了热的撵出去送到避痘所先观望着,余下的就拘束在独立的院子里不放出来,虽人手不大够用,总归先捱过这十几天再说。 东西六宫得了吩咐有样学样,均遵从圣命关门闭户,纵有万般忧心也无旁处倾诉,只希望这一场劫数及早过境。 承乾宫里的仪妃白佳氏听到大阿哥得了天花却没迁离禁城的消息,第一反应自然是担心不足四个月大的二阿哥有什么闪失,她有心去圣人面前陈情,自请带着儿子离宫避痘,但她本就被罚禁足思过,又是这么个当口,所以根本无人敢替她传递着公然抗旨的想法。 到了坤宁宫,状况更是惨烈。 光是忙着救治闻讯晕厥过去的皇后娘娘,里头就是一番人仰马翻,且按着万岁爷的意思,要将皇后娘娘暂时迁往翊坤宫避祸。她如今月份大了,实在不好随意挪动。 少了主持大局的常嬷嬷在一旁伺候,倩儿便带着众人勉力周应,连前几日被皇后罚去粗使的映儿都临时被调回来帮手。 倩儿既要照顾皇后娘娘孕中的身体,又要配合匆忙赶来的三位御医排查所有人的体征,一时间也来不及等皇后醒来再做决定。 所幸,经过近一个时辰的严格诊视,坤宁宫内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有出痘或是发热的异状,但众人想到在毓庆宫躺着的大阿哥福元,又压下眉头的窃喜,皆不敢掉以轻心。 所谓母子连心,等皇后娘娘醒来,只怕又是一场大风波。 果然,到了晚膳时分,皇后娘娘在罗汉榻上悠悠醒转。 守在一旁的映儿赶忙唤来小宫女上前服侍。 皇后看着几个新调进来伺候的陌生面孔,醒了会儿神,终于想起昏倒前听到的噩耗:福元在毓庆宫,出痘了! 她猛然坐起身,仍觉头重脚轻,身形随之一晃。 映儿赶忙伸手把人扶住。“娘娘万万保重凤体啊。” 皇后瞥向映儿没有丝毫感激,反而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直留下深深的五道指印儿。 “没安好心的贱人,你拦着本宫去看大阿哥是什么居心?给我滚到外头去,看见你便心烦。” 映儿连日来没少受这样的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忍气吞声退出去,就这样,还得庆幸在皇后昏睡时,把她的护甲事先摘下,不然这张脸说不定已经毁了。 皇后稳住身形,不再理会让她看了就生气的贱婢,而是朝着外头召唤:“倩儿,倩儿。” 在外头忙着指挥宫人重新搬家换宅的倩儿闻声赶忙跑进来。 “娘娘您醒了,御医嘱咐您要卧床静养。奴婢先扶您去后殿吧,这里太过凌乱。” 皇后当然不肯:“去把我的外衣拿来,随我去趟毓庆宫,我要去看看我可怜的儿。一定是御医误诊,福元他那么聪明伶俐,怎么可能会出痘呢?这一定不是真的……” 倩儿噗通一声跪在皇后的面前,一边流泪一边劝:“主子,您万万去不得啊。” 皇后低头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大宫女,脸色渐冷:“连你也要阻止我去看福元,连你也要违逆我?” 倩儿接连叩了好几个头,声泪俱下:“娘娘,您就信了奴婢这一次吧,大阿哥他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挺过这一关的。您万金之躯,如今还怀着小阿哥,万万不能涉险啊。您中午不是还说,将来等小阿哥落地,要让他多和大阿哥在一起吗?将来他们兄弟两个手足情深其利断金,也必定都会孝顺您的。说不定,用不了几日,大阿哥就会痊愈,回来咱们坤宁宫粘着娘娘您给他讲卧冰求鲤的故事呢。” 皇后刚想反驳,腹中突然大动,让她不由地赶紧坐回榻上。 倩儿看她抚着肚腹的姿势,知道定是胎动。赶忙再接再厉。“您看,这是小阿哥在劝您呢,他说他怕冷,也怕疼,想让皇后娘娘您留在坤宁宫里不要出门。” 皇后何尝不知,就算她真的去了,也使不上任何力,可心里如何过得去这个坎,大阿哥也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在没有这一胎的时候,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 “我只怕将来,福元会怪我这个皇额娘,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 “不会的不会的,大阿哥一向明理懂事,肯定也不希望您因为他涉险。而且常嬷嬷在毓庆宫,也肯定会尽心尽力替您照顾好大阿哥的。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奴才也愿意去大阿哥身边伺候。” 皇后眼神空茫地沉默了良久,最后只得幽幽说了句:“罢了,你预备些纸笔,我要抄经,替我的大阿哥祈福。” 倩儿看好不容易将人拦下了,赶忙应了声是,匆忙出屋去了。 皇后在榻上又坐了良久,心中的苦闷几乎要将她逼疯。 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冲去毓庆宫陪在福元的身边。可如今,她有了新的希望在怀,只能默默祈祷福元他一定要战胜这次劫厄,也希望他,不要怪他的皇额娘狠心。 -- 第129页 …… 是夜,皇后带着十余个宫人迁往翊坤宫,彻夜几乎没有合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点还有一更~ 安利基友连载文《魔王又暴毙在迷宫门口》BY白昼之梦,喜欢的不要错过呦~ 腹黑病态戏精占有欲爆棚魔王x空有理想身娇体软傻白甜勇者 毫无战斗天赋的安捷莉卡被迫踏上讨伐魔物的征途,却在第一重迷宫门口,捡到了暴毙的魔王尸体。 觐见国王时,发现王座上的人和魔王长着同一张脸:“又一次杀死我,你满意了吗,我的圣女?” 魔王精致而魅惑的容颜让人移不开视线,奈何勇者有理想有追求,头一低权当没看见。 击杀魔王的功劳拿到手软,勤劳如安捷莉卡也觉得有点烦了∶“你什么时候能死透呢……站那里别过来!” 斯洛司慢条斯理地靠近∶“或许,如果你愿意尝试……别的方法的话。” “什么方法?” 斯洛司轻舌忝尖牙:“将你自己献祭给我。” 后来,俯瞰着褪去伪装的大地,安捷莉卡听到耳畔的低笑:“满意你看到的么?我的圣女……” 苍白的肌肤皎洁如月光,像一直说不出口的话,我的一切,想全部给她。 #巧取豪夺# #真香预警# 第80章 【生机】 昏暗灯影隔着双面花鸟绣屏晃动, 却挡不住外间的风声鹤唳。 姝菡独自坐在永寿宫正殿临时搬来的软榻上,手抚着隐约不安的胎动, 对于刚刚由养心殿递过来的消息仍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大阿哥不是今日才从坤宁宫迁去毓庆宫的吗?早上还好好的孩子, 怎么说病就病了?何况染上的,还是那顶顶要命的天花。 姝菡虽然和大阿哥见面的机会不多,更谈不上有多深情分, 但可能因是在孕中的缘故, 对小孩子的三灾六难,听起来格外走心。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但一想到他小小的人儿要全凭着毅力和天眷才能闯过这道生死关, 心里就忍不住替他揪心。 除此以外,对太后老祖宗和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的皇帝, 姝菡也尤其放心不下,只是眼下各处均封了宫, 只留了送饭的角门进人且还由禁军守着, 想让小六出去打探下消息都不能。 这会儿永寿宫里的侍从刚刚经过御医排查,虽然宫人们均没有任何染痘的可疑异状,但出于对孕中的成嫔的安全考虑, 没出过痘的宫人仍是被远远安置到后殿,相反此前出过痘的成了得用的,临时调进前面。 姝菡从前贴身伺候的几人中,除了阿蘅和语卉,其余几人均没出过痘,虽然不舍, 也只能暂时让她们收拾了行礼同往后殿去。 姝菡看着没头苍蝇似的众人心里乱,就让阿蘅和语卉先忙着指挥调度外头的烂摊子,自己独自想着心事,却不知不觉靠着身后的软枕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梦里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掀起来又摆弄她的手脚。 姝菡惊觉情况不对,瞬时睁开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着往后殿走动。 略侧头往上看,是皇帝那张熟悉的脸,在灯光映照下,布满颓废与疲倦。 姝菡试着挪动了一下,唤了声:“皇上。” 皇帝见她醒了,且似乎不适,就缓缓松手把她放到地上。 “听小六子说你晚膳没怎么动,是不是被外头的消息吓到了?你且宽心,各宫各殿均已戒严,而且到目前为止,暂未发现有其他出痘之人。” 姝菡听他说得风轻云淡,眉头不自觉就皱起来。 她身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听见大阿哥染上痘疾的消息一时见都承受不了,而眼前这人,是大阿哥的嫡亲皇阿玛,怎么可能不觉得痛心,至少不该是眼前这样故作淡定。 姝菡就着他的手站稳,随后将手抚上她的下颌的胡茬:“臣妾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倒是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这个时辰,宫里人人自危,且正宫皇后的坤宁宫和他嫡长子福元的毓庆宫正主应十分需人关怀安慰。 “我先来瞧瞧你,听太医说这里无事,再亲眼看到你,也便放心了。我等会要出去一趟,今晚上可能不回养心殿,怕你一时找不到人,再胡思乱想。” 姝菡见自己果然猜中,只关切的问:“皇上可曾出过痘?” “十岁时便出过了,我不是糊涂涉险。皇后月份大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什么万一,遂先去翊坤宫宽慰宽慰她。” 姝菡看他光洁面庞有些不信他,一边用手剥开他的衣袖验看,一边问:“从坤宁宫出来之后呢?皇上还预备去陪着大阿哥?您打算陪多久?” 皇帝知道姝菡在找什么,索性将胳膊露在灯下。“怕我骗你?喏,这些都是当年留下的痘印,虽然很浅,但多年都没有彻底消下去。”“你不必担心,我是真龙天子,有神明庇佑。便是福元,我也不会让他出事,今夜我过去毓庆宫,就是让他知道,他的皇阿玛没有放弃他,但也要鼓励他自己坚强起来,这样才能尽早让毓庆宫的大门再次敞开。” 姝菡见了痘印,知道这做不了假,但对他毓庆宫之行仍不放心,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父亲去救他朝不保夕的儿子?即使那个人是当今天子,身系江山社稷。 “臣妾明白了,既然您下定了决心,我旁的也不多说,但您务必要听臣妾一句劝:这痘疾凶悍,虽您先时已经躲过了一场,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您爱护长子的时候,也要想着,您身后还有后宫里的老少妇孺,还有盼着您改元的一众朝臣,更有等着您赐予国泰民安的千万百姓……” -- 第130页 独独不说,还有一个即将为他诞育子女的自己。 皇帝强忍着心下不舍,将手抚上她的头顶:“我知道的,我不会让自己出事,也不会丢下你们。倒是你,听太医说从前并没出过痘,这些日子万万要格外小心。” 姝菡笑着宽他的心:“只要您在一天,臣妾就会无恙一天,您安心去坤宁宫吧,臣妾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好,乖乖等着我。” 光影里,那人的背影被烛火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淡。 姝菡用手安抚有些不安分的肚子,第一次有些不甘,为什么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002 毓庆宫作为东六宫最特别的存在,一度因着继位者的声势,代表着仅次于皇帝的权利和地位而高不可攀。 如今再看,它外围依旧有森严的守卫,内里也依旧压抑忙碌,却终究少了些向上的生机。 崔公公忙里偷闲,将仍处于惊愕中不可自拔的常嬷嬷悄悄拉到一旁:“老姐姐,事已至此,悲伤无用,你万万要往宽了想。自打进宫那一天起,咱就应该有这个准备和自觉。虽不敢彪炳做个忠勇两全的义奴,但好歹也要顾着身后之事。您也是在主子跟前得用的人,这趟浑水不想淌也得淌,索性使出全力来博个生天出来,总归一句话:大阿哥生,咱们才能生……” 没有说完的那半句,常嬷嬷在脑子里也反复骨碌数个来回,那些傻傻忙碌的小太监们也可能意识不到:大阿哥死,他们便都得死。 许是一番话后有了效果,常嬷嬷之后真的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和崔公公一同守在大阿哥床前,生怕一个闪失提前给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 常嬷嬷原想着大阿哥病重,皇后虽要避痘,但也定会派人来慰问嘱咐两句,她也好借机表表忠心,时机允许的话安排好身后之事,可后来才知道,皇后连夜迁往翊坤宫,那处如今也有着宫禁,各处更是戒严,寻常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自此,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常嬷嬷更加卖力。 她根据以往伺候过的,同样生过痘的前任主子那木都鲁·谙穆的生还经验,先吩咐下人把福元所在主屋里的地龙不要烧的太旺,又吩咐窗户不许关的太严实。 接着按着御医开的方子,她亲自看管着耳房里的小太监熬药。 这药有内服的汤剂,也有外敷的膏药,再有一种止痒化脓的粉剂。三者之外,每个半个时辰还要用雄黄艾叶混着的药汤擦身。 东西准备的齐全,便是不齐全,一句话放出去,整个京城里的医馆都要提着脑袋送进来。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再多的药用了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能不能挺过来,全凭大阿哥自己的意志和老天的安排。 崔公公也没有片刻闲着,除了在常嬷嬷外出的功夫指挥小太监们的行事,还负责亲自帮着大阿哥翻身和换衣。 因御医吩咐过,大阿哥的身上要时刻保持清爽,以防破痘时脓包粘连,感染到更多肌肤,所以以后每日都会准备了十几到几十套寝衣不等,换下来的旧衣也不须再洗,直接在后院就地焚烧了事。 等一屋子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众人都呈现出疲态,连三位御医都有两人直接在下人房自己动手煮了药茶。 昏睡了半天的福元终于在这个时候从迷蒙中醒过来。 他忍着浑身酸痛和痒意,看向一旁的常嬷嬷,不似白日里那般盛气凌人,终归只是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嬷嬷,皇额娘和你一起过来看我了吗?她在哪儿?”这烧的,竟然一时忘记自己已经不是住在坤宁宫,而常嬷嬷也不在皇后身边伺候了。 常嬷嬷看着有些迷糊且打蔫儿的大阿哥,擦了把泪:“皇后娘娘她不便过来看您,老奴会替主子一直守在您身边的,您这会儿是渴了还是饿了?只要您说出来,老奴这就去安排。” 大阿哥难掩失望,又看向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平时熟悉的床帐,似乎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毓庆宫。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白日里贪玩,额娘知道以后恼了我,那她之前答应,每日让我去坤宁宫用膳,且她每三日要来看我的事,这些还算数吗?” 常嬷嬷有些哽咽,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今大阿哥他出不去,皇后也进不来,这约定终归成空。可她一个奴婢,该如何告诉小主子事情的真相。 福元看常嬷嬷不理会他的问题,索性掀开厚厚的被褥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只穿了中衣,煞有介事吩咐两旁的小太监:“来人,为我更衣。我要去坤宁宫见皇额娘,只要我肯当面认错,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屋子里冷,常嬷嬷哪敢让他下地,赶忙将人按回被窝里头,也顾不得尊卑。 “大阿哥乖,娘娘她没有生你的气,今日晚了,咱们明日再去好不好?” 大阿哥已经不是两三岁懵懂稚童,感觉出事情似乎不对,上手去推禁锢着他的常嬷嬷,另朝外大声叫嚷:“快来人啊,有人犯上,有人造反了。”试图从外面叫来听他命令的人。 哐当一声,门果然在这个时候开了。 常嬷嬷还当是来诊脉的太医,头都没回,仍用手把大阿哥捂在被子里,并用腿压在他身上。 “大阿哥听话,嬷嬷不会害你的。” 福元却挣扎地更用力,后来终于挣出一只胳膊,冲着常嬷嬷的脸就挠上去。 -- 第131页 常嬷嬷捂着脸,明显感觉破了口子,一错神儿的工夫,福元已经光着脚下了地。 常嬷嬷起身欲追,却看见打门口进来,穿着一身龙袍的皇帝,正满脸阴云地注视着这一幕,吓得赶紧跪地叩拜。 福元自然也看到了进来的是谁,直奔到皇帝的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袍子。 “皇阿玛,这个奴才不让儿臣去见皇额娘,您快把她赶走。儿臣知道今日不该贪玩,以后一定会向您那样,允文允武,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皇帝看着小脸烧得通红还抓着自己认错的长子,心里何止是难过。福元他到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种困境,只能极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不表现出来。 他拉着福元的手,将他复领到床前,又抱他坐上去。 “屋子里凉,先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又转向吓得发抖的常嬷嬷说:“你先下去,没有吩咐不准进殿伺候。” 福元由着宫人替他穿衣,似乎也感受到今晚的皇阿玛似乎又哪里不同。 满人向来是“抱孙不抱子”,所以福元自记事起,还是头一次和皇阿玛如此亲近。 他还可怜兮兮望向一脸严肃的皇阿玛,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开口:“您能不能带儿臣去看看皇额娘?” 皇帝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只回头向门外候着的小邓子说:“给大阿哥找件氅衣过来。” 不大会儿,氅衣送了进来,皇帝亲手把过于长大的鹤氅披在福元身上,又抱着他朝外去。 小邓子还以为皇帝这是要带着大阿哥出毓庆宫,吓得脸色惨白。 这一路上要是过了给别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没有死谏的勇气,一边跟在皇帝身后,一边在内心交战。 三位太医听说皇帝驾临,也都侯在门口。这会儿看见大阿哥的装扮均惊骇不已。 为首的一人站到皇帝面前,做好了获罪的准备:“请皇上留步,大阿哥刚刚开始发痘,不宜挪动,还望圣上三思。”情势紧急,也顾不上文饰字句。 皇帝顿了下脚步:“我带大阿哥去暖阁,不会出门。” 三人知道君无戏言,这才告罪把路让开。 福元听出皇阿玛口气不好,也不敢再吵嚷着去见皇后,只躲在皇帝怀里不敢动弹。 绕过继德堂,透过梢间的槛窗,被隔离的宫人们正在一处院子里食用御医熬制的祛瘟汤药。 皇帝挡住他张望的小脸,直接带他去了南向的二层暖阁。 屋子里没掌灯,小邓子识趣地没跟上来。 福元有些怕黑,却不敢表现出来。 皇帝酝酿了一会,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福元,你看见远处的那片大殿了吗?再有一个月,就是过年的庆典,到时候在那里会有你平日最喜欢吃的驴打滚,也会有你最喜欢看的‘庆隆舞’,你想不想和皇阿玛和皇额娘一起过年?” 福元懵懵懂懂,凭着本能回答:“想。”想想有摇摇头,“可是皇额娘说了,儿臣以后要用功读书,不能再贪玩了。” 皇帝似乎又从他身上看到了被逼着上进的自己,“有皇阿玛在,你皇额娘一定会准了的。不过福元要答应阿玛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皇阿玛一定会履约,到时候让你休息一整旬,不,一整月,好不好?” “皇阿玛不会是要儿子背诵《论语》吧?” “这回咱们不背书。皇阿玛要你做的是,在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里,凡事都要听你崔谙达的话。皇阿玛和你皇额娘有非常重要的事,暂时不能来看你,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十分牵挂着你的。” 福元非常不解:“既然牵挂,为什么不能把福元带在身边?” 皇帝知道不能全然隐瞒,毕竟这孩子很快就会面临生死攸关的考验。 “福元,你听好。你知道草原上的雄鹰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捕获猎物吗?” 福元摇头。 “那是因为,他们有着强健的双翼,锐利的双眼,以及,锋利无比的喙。可是要成为最最出色的那一只,必须要忍受万分的痛苦,把它在岩石上一点一点磨掉,只有这样,才能永远保证喙的锋利。” 福元不禁好奇:“那要是不把喙磨掉会怎么样?” “喙就会一直不停的长长,直到鹰再合不上嘴,最后活活饿死。” 福元显然被这结果吓到了,拼命摇头。 皇帝却不能给他退缩的机会。“所以福元,你接下来也会面临同样的考验。”“你看见你手上长的这颗痘了吗?” 福元点了点头,还天真无邪地说了声痒。 皇帝阻止他试图去挠的动作。“这痘便似雄鹰的喙,都是老天给予你的考验,它们很快就会再你身上长出许多许多比这更大更痒的来。你要答应皇阿玛,不管有多痛多难过,都不要去碰它们,只要你挺过了这一关,就可以长成可以高飞的雄鹰。” 福元似懂非懂:“儿臣不去碰,那儿臣真的可以一整个月都不去上书房吗?” 皇帝抚着他的头允诺:“只要福元快点好起来,皇阿玛一定说话算话。” 第81章 【闯】 毓庆宫被封锁的第一夜, 注定无人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躺在榻上和痘疾对抗的大阿哥睡不着,在他屋里伺候的崔公公常嬷嬷并三位太医睡不着, 连被圈禁在后殿不知自己去路的宫人们在生死未卜的关头也同样合不上眼。 -- 第132页 突然驾临的皇帝本欲彻夜陪在大阿哥身边, 可他刚从御膳房传了莲子羹意欲慰劳辛苦伺候的御医和一众侍从,外头就传来消息:教授大阿哥骑射的蒙古师傅屯哈济晚间突发了热症,且身上也出了暗红的疹子, 因看不出是水疹是旱疹, 不好酌定,如今还暂被拘在他自己府里有待进一步确认。 除此之外,被挪去宫外避痘所的、原在大阿哥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也出了痘, 已被确认为天花无疑。 更要命的是,京兆尹递来加急的折子, 称京中经各医馆排查,也发现了四五个疑似出痘去求药的民人, 大都集中在离琉璃厂不远的左近巷子里。 皇帝无法, 知道兹事体大,须赶紧处理,只得吩咐崔公公务必哄了大阿哥吃了些东西, 随后匆匆回了养心殿,让京兆尹即刻入宫面圣。 在这间歇,他再次下令,严查宫中发热和有异状的人,一旦发现,均先移出宫去, 以免祸及他人。 从是夜起,各个宫殿更加戒严,随意走动和散播谣言者一律就地严惩。 做完了这一切,皇帝突然想到姝菡先头说过要等他的话,此时抽不开身,便提起笔,在手边的宣纸上写下“平安”两个字,让小良子送往永寿宫。 如是又过了两三日,除了有两个留在坤宁宫里的小太监被查出疑似痘疾的病例,且当即被捂盖严实了外迁,宫中再没传出其他疫情,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松一口气。 只因前段日子在上书房当值的大人之中,陆续又有两个人中了招,且症状来势汹汹。 其中一个,已经被御医确定是强弩之末、回天无力,且已经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应是先头瞒下了自己的病情,这会儿才报上来。说不得,就是大阿哥染病的罪魁祸首,而他的府邸恰恰就是在琉璃厂附近。 这两人和其他十数个感染的民人也均被送往西山,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京兆尹无奈之下实行了“举报有赏”、“隐瞒连坐”的规矩,总算没有让疫情大规模爆发。 尽管如此,被陆续移往西山隔离起来的官民已经有十四人。 皇帝既要操心控制京城中的疫情、关注疏导时人舆论,还要及时处理国政,便始终没能抽出时间去后宫各处亲自安抚,甚至连毓庆宫那里,都只是每隔数个时辰派人去问上一声。 再有便是,他每日均会往慈宁、寿康宫两处送去无恙的消息,而给姝菡的平安字条,也从不曾间断。 然而,毓庆宫这里,福元这两日情况十分不妙。 先是他的热症加重,人被烧得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太医怕他体内的毒排不出来,也不敢随意开降燥的大方子,只尽量通过给他擦拭身体来降温。 到了第四天。福元周身已经布满了大小不一却密密麻麻的红疹,最多分布于头顶、面颊、胳膊和腿上。 刚发出的疹子初初只是暗红,待几个时辰后,又渐渐变作带着浆液的疱疹,看上去就十分骇人。 这期间,福元总忍不住身上的痛痒要抓要挠,并时而呕吐,时而惊厥。而最多时候,还是喊着要见皇额娘。 太医怕他不甚把痘抓破化了脓更加不可收拾,可碍于尊卑又不敢把他给绑起来,只得留了小太监时刻在他身边换班看守。 崔公公熬了多日受不住倒下抬到耳房,被大阿哥不喜的常嬷嬷又趁着他昏睡顶上去。 没有人愿意死,便都在前路无光的时候,努力求生。 皇帝在封宫的第五天上又过来了一趟,彼时,大阿哥已经昏迷多时。 太医看皇帝带着一身疲惫,且脸色也十分不好,斗胆给他请脉,这才发现他此刻身上正发着热。 满屋子的人顿时被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为首的御医压下脸上的慌张,也顾不得礼仪,索性直接掀开皇帝的衣袖子验看肌肤,看看是不是再一次被染上这催命的恶疾。 反复看过,没有出痘的痕迹,暂且认定只是普通发热,却也吓得满头汗。 皇帝来不及等福元醒来,就在众人死谏之下止步,也终于答应在大阿哥彻底痊愈之前不再过来。 皇帝在众人的恳求下回了养心殿,强打着精神坐在御案前。 “小邓子,换杯浓茶过来。”便是还要继续熬着。 小邓子心疼主子,劝过多次,均不奏效,最终不敢违逆圣意。 他心下着急,眼下连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劝劝都没法。 待一杯热茶端上来,皇帝已经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小邓子知是主子消耗过巨,累得狠了。 等他走近了一看,惊觉不对,皇帝面色潮红,盗着虚汗,且打着冷颤…… “小良子,快去传御医。” “不,直接把院正和所有当值的御医都找来伺候。” 002 姝菡孕中本就惶惶,加上如今的禁足,消息也不灵通,更加烦乱。她每日只盼着小六子早点将门上送来的“平安”两字拿到手中,方能觉片刻安宁。 到了这一日戌时,姝菡一边由着阿蘅给她篦发,一边等。没有任何动静,且连个口信都无,姝菡着人去门上打听,只得来“不清楚、不知道”的敷衍回答,总觉得心神不宁。 “阿蘅,语卉,给我找件大氅过来。”说着,将榻上的手炉也顺手拿起来揣进怀里。 “主子这是要到院子里透气?夜深了,外头寒气重。不如明日再出去吧。”阿蘅不免在旁劝。 -- 第133页 姝菡不欲多说,只坚持道:“你们不去,我自己也能找的到。”说着起身就要外头去。 阿蘅哪敢由着她穿着这身常服出屋,和语卉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说了声是。 她们只当是姝菡孕中脾气有变,所以才使小性儿,只好暂时屈从,想着等会儿在一旁小心伺候就是,便去寻氅衣,又顺手点了盏灯笼过来。 她们本以为姝菡只是想在门前溜达溜达,谁知姝菡贰话不说,执起灯笼就往二门那边去。 这一进守门的本是个老嬷嬷,因没出过痘已经被调走了,也没补新的人过来,钥匙都在阿蘅房里收着。 姝菡倒了门前吩咐:“把门打开。” 阿蘅白着脸摇头:“主子,万万不可出门去,外头有些是没出过痘的。” 姝菡又厉声说了一遍:“你开是不开?” 阿蘅立刻就跪了下去。“您就算不为了自个儿,也总要想想肚子里的龙嗣。您就这样贸然出去了,万一有个好歹,奴婢们跟着受累不要紧,可万岁爷怕是要心疼……” “阿蘅,等你为人妇为人母以后定会懂我此刻心情。我不是一时冲动,这紫禁城里,大概没几个人比我更惜命,但是有些时候,畏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也看见了,皇上每日都会给我送一份平安的手书。便是再忙也从没有迟过酉时三刻。” “许是万岁爷今日太忙了吧。”显然带着不确定。 “不会的,就算皇上一时忘了,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不会忘的,且已经过了这么久。若我猜的不错,皇上他现在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说不定,说不定已经……” “那主子您就更不能去了,您身怀六甲,连药都用不得,万一染上了那要命的东西……不行,奴婢就是死也不能让您出去。” 姝菡将阿蘅扶起来,“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的。”“而且你要明白,在这紫禁城里,只有皇上继续康泰坐在那把椅子上,才有我的安稳,也才有你们的安稳。这一趟,我必须走。” “可是主子您就是去了,又能如何?”只不过是多赔上两条罢了。 “那也无妨,如果老天真的早有安排,我就更无须挣扎了。好歹,上路的时候,没那么寂寞。” 阿蘅仍是听不进去,语卉却知道姝菡的脾气,闹到最后,还得由着她的性子来,不如早些遂了她的意也早安生。 “奴婢知道钥匙在哪儿,奴婢替您去取。” 阿蘅看着语卉真的转身往回去,气得跺脚,也知道于事无补。 姝菡转向她:“你想好,是随我出去,还是留在这里等。” “奴婢当然不会离开您的左右,奴婢好歹也是出过痘的,万一真冲撞上什么,也好替您挡一挡。” 姝菡说了句好,片刻后,把拿着钥匙的语卉也等了回来。 二进外面同样也落了锁,由小六带人守着。 他听见里头叫门动静不小,又通了信儿,这才知道是姝菡亲自叫的门,只得把门打开。 “夜这么深了,主子这是要出去?” “嗯,你去同外面的侍卫说,我有要紧的事面圣。” 小六迟疑了一下:“主子,您这样说没用,他们领着公务在身,肯定不会放行的。您要是实在想出去,恐怕得换个说法。” 姝菡答:“随你怎么说,只要有效就行,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小六得了这句保证,应了声好,在夜色里朝着大门走去。 姝菡就缓缓在后头跟着,看起来不急不躁。阿蘅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早知道,奴婢应再给您换个手炉。” 姝菡摇头:“也未必用得上。”毕竟这院墙不好出,说不定连消息都递不出去。 不大会儿,小六子返身回来,带着满脸得色。“禀主子,事情成了一半,等会儿您可得替奴才圆着点。” 姝菡点头,“只要能让我去的成养心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奴才万死,为了能让您成行,方才同守门的侍卫说,主子您感觉腹中不安省,想请养心殿的邓总管来一趟。” 姝菡点头,“也是个办法。” 姝菡其实也正有此意,其实就是变着法儿的试探。 要是皇帝听说自己有恙,只要他还醒着,应该会亲自来永寿宫一趟。就算有事绊住了不能亲自过来,至少也要带了可信之物报句平安再遣人探问。 如果待会儿只有乾清宫的小太监来,或是没人理睬,那基本就能确定,皇帝他真的出事了。 003 等待总是令人焦虑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里,而人心却异样焦灼。 姝菡心里躁,身旁几人也劝不听她,只捧着手炉在抱厦里枯坐着等门外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有说话的声音,紧接着是锁链的摩擦,在这寂静夜色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动听。 姝菡有些紧张地起身,阿蘅帮她把氅衣拢严实,又和语卉一同扶着她往门口走。 有人提着灯笼先一步进到了院子。 两边的人照了面,没有多余的寒暄。 “成主子怎么在院子里?方才门上的人来报,您身体不适,可有什么大碍?” 姝菡往小邓子身后望去,除了几个内监和侍卫,并没有他期待的人出现。 “圣上人在哪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你照实了说。” -- 第134页 小邓子为难,皇帝还昏睡着,所有御医都被召去了养心殿,他怕成嫔这会儿有什么意外,这才抽身亲自来这一趟。可看着眼前的状况,应该不像是小产的迹象。 “成主子您放心,万岁爷在养心殿呢,今日他太劳累,所以奴才伺候着万岁爷先歇下了。成主子若无他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姝菡当然不信他所说,只激他:“怎么会无事呢?邓公公贵人多忘事,我方才禀了腹中龙嗣不踏实,你竟忘了不成?御医正在来的路上还是要我同你去养心殿再诊?” “这……”小邓子十分头大,养心殿里也只有一名院正两名御医为天子会诊,他要是能抽出人过来,也不用亲自来永寿宫这一趟。 姝菡看他表情,基本确定事情不对,只向前一步:“还是说,皇上他果然龙体欠安,所以你才安排不出御医到此处来?” 小邓子赶忙矢口否认:“不,不是的。” “邓公公可想好,这欺君是大罪,和嫔妃说谎,也不是小错。” “成嫔娘娘,您是个聪明人,又何苦为难奴才,奴才和您交个实底,圣人他发着热,御医们也都在养心殿。但真不是您想的那样,奴才言尽于此。养心殿离不得人,奴才这就告退了。” 姝菡听到皇帝发热,心似乎被什么紧紧握住一般,一抽一抽地难受。 她知道凭着嘴上功夫,小邓子必然不肯就范,情急之下,从头顶拔出一支银质的素簪,眼都不眨地抵住自己的喉咙。 “邓公公所言,我并非不信,但还是要亲眼见了,才能放心。你知道我历来是个什么脾气,这一趟,就劳烦邓公公带路了。” 小邓子立时就吓得傻了眼,他当然知道成嫔是个什么脾性,那可是在圣人面前都敢已死相争的,出了名的又倔又硬,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她堵斗。 “成主子,您您您,您先放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所以邓公公可是应了?” “奴才应了,应了,您手上松一些,哎呦,这都戳破了皮儿了……” ……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姝菡跟在小邓子身后,很快到了养心殿的门外。 隔着菱花门扇,里面影影绰绰,不止三五个人在忙碌。 姝菡甩开扶着自己的阿蘅,不由分说推门进去,御医和端热水的小太监们便不约而同朝门口看过来。 刚刚醒转的皇帝听见动静也把脸转了过来。 待看清来的人是谁,顿时惊坐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就下地迎向一脸泪的女人。 御医和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默契地起身,出屋,把门也掩实了。 姝菡在明亮烛光里打量着眼前的人,高高的颧骨,脸上没有半两肉,不过几日不见,已经瘦得有些脱相。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伸出去抚摸他清癯双颊。 皇帝因她大着肚子,也不好把人拥紧,只半圈揽着人,在她身后安抚:“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姝菡抽噎地更凶了。 皇帝有些手足无措,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扳起他的脸,用指肚在她脸上胡乱揩抹。 “再哭,旁人就该笑话你了。” 姝菡却深感委屈,她这么死皮赖脸过来,结果他还像没事人一样:“您今晚没给臣妾报平安。” 皇帝见她好好说话了,将人松开,一手拉着她往榻边走。 “我说小邓子怎么不见了踪影,原是被你叫去了,我人好好的在这儿,这下放心了吧。”“不过不是我说你,这个时候,还是关门闭户的好,哪个敢像你一样四处乱走,回头我就要罚了小邓子,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冒失。” 姝菡哭也哭过了,这会儿腾出手,赶紧去探皇帝的额头。“还热的很,这就是您说的没事了?” “不过是有些受了寒,加上休息的少,不打紧的,等我把这几本折子批完,就亲自送你回去。” “臣妾不回去。”“臣妾打今儿个起,就住在这里了。” “胡闹,我还发着热,再过了病气给你。” “您有事瞒着臣妾,比把病气过给臣妾更让人难受。您今天不答应,我就坐在殿外不走,反正我能逼了邓公公一回,就能逼他第二回 。” 皇帝听这话,越发觉得不对,仔细打量起姝菡。 方才在暗处没看分明,这会儿在灯下才察觉,姝菡的脖子上有个黄豆打小的印痕,赫然是止了血的伤口。 再看向她头顶的素银簪,他再说不出赶人走的话,心里充盈的是满满感动,以及心疼。 “你怎么就舍得对自己下这么黑的手……” “皇上都舍得如此对自己,臣妾就不能效仿?” “好,夜深了,我今夜就不赶你走,不过咱们有言在先,只这一回。” “至少让臣妾伺候您退了热。您瞧瞧这偌大的宫殿,连个细心的妇人都没有,生生把您饿成什么样子?臣妾必定不会给您添麻烦,您就当是在热河行宫一样,算臣妾求您了。” 皇帝眼见着姝菡眼睛里又蓄了泪花,赶忙投降:“那我回头让人多预备些软垫子和吃食过来,别饿坏了咱们的小阿哥。” 姝菡破泣为笑:“君无戏言,臣妾这就去传夜宵,定要把您掉的分量都养回来。” 第82章 【患难】 -- 第135页 宫禁中消息闭塞, 无人知道姝菡住进了养心殿。 便是知道了,顶多嗤笑一声她不自量力, 且糊涂的很。 这个时候邀宠, 怕不是用自己的脑袋在博?而且怎么看都是桩赔本买卖。 用笨理儿想,万一皇帝真有什么万一,她成嫔挺着个大肚子能落下什么好? 就算皇帝最后无恙, 她顶多也是固了宠。 可是别忘了, 这后宫里有有着一位备产的皇后,和一位生了二阿哥的仪妃,纵然圣人一时感动, 将她的成嫔升做成妃,又有什么大用? 大阿哥是嫡出, 二阿哥身后也有个功勋卓著的亲舅,唯独她成嫔, 连个拿得出手的母家人都没有。没有身世背景的宠爱不叫宠爱, 那只是建造在虚无半空的海市蜃楼。 退一步讲,纵然她有了宠,且母家给力, 也能诞下龙子,将来还能封了太子不成?先不说两个年长且有背靠的皇子压上一头,就连她今日的恩宠,不过也是镜中的花,水里的影儿,在后宫这趟浑水里, 至多是条运气好些的锦鲤,用不了几冬,就会被更美更肥更讨喜的几尾鱼取代。 …… 身居高位的皇帝把一切看在眼里,却冷静透彻很多。 他知道姝菡并非为了争宠才来这一趟,也不是有意做给人看。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她怕是这皇城里唯一一个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也因此才给她纵容,许她在这个当口住在养心殿,也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皇帝的热症不过两日便彻底退了,连御医都说,是成嫔娘娘照顾的好。 姝菡等皇帝大安了,也没有搬回去的意思,且理直气壮的很:“臣妾前脚走了,您用不了两天还得瘦下去,让臣妾独自困在永寿宫的高墙里徒增担心。”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御前伺候的宫人都知道如何劝说经常废寝忘食的皇帝陛下:“成嫔娘娘说了,您这样她也会吃不下睡不好的。”还真有些功用。 如是又过了十天。 京里得了天花的人数由十余人变作二十余人,又从二十人骤减到十人,直到再没有一个新增的疫情发生。 被移去西山的人里,有七人已经不治而亡,剩下的,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毓庆宫里,却再次传来了坏消息,常嬷嬷不知怎的,再次复发了痘疾,已经被及时迁离出宫。 按说她入宫前是出过痘的,没道理再被过了病气。御医们的解释是:大抵是她年纪大了,元气不足所致。 因着常嬷嬷的情况,毓庆宫里再次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皇帝便是再想偷偷去毓庆宫看望大阿哥,都没人敢纵容着放行。 这期间,皇后临时所居的翊坤宫算得上安分,皇帝只每日将大阿哥的状况让人通报给皇后知道,也好让她宽心。毕竟人在孕中,就算不看她的心情,也要顾及小的。 倒是仪妃的承乾宫,时不时有些吵闹。无外乎成嫔闹着要带着二阿哥出宫回母家避疫。 皇帝一哂,要搬出去是假,指责他不顾旁人安危,把大阿哥强留在宫里才是真意。 好在大阿哥争气,靠着自己的坚强意志,和身边人的悉心照顾,已经有了起色。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脓包除了个别破裂,基本都在慢慢干缩,有几处已经结痂,且身上的高热也渐渐退了。 按御医的说法,大阿哥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关头,至多再有十余日,待所有痂盖脱落,大阿哥或可期痊愈如初。 皇帝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向太后和太皇太后禀去,且抽空去了趟翊坤宫。 皇后彼时正侧卧在床上将养,虚弱得甚至都没法起身给皇帝问安。 皇帝多日不见这位和他少时结发却于微时弃他不顾的嫡妻,难免惊讶痛心。 “皇后这是怎么了?”是问向一旁伺候的宫女。 倩儿便红着眼睛如实相告:“娘娘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辛苦,食难下咽,睡不安枕也就算了,还挂心着大阿哥的安危。” 皇后及时打断了倩儿。“臣妾只是有些乏了,倒是皇上,这个时候突然过来,可是福元他在毓庆宫出了什么大事?” 说着还要挣扎着起身。 皇帝终究念了些旧情,且看皇后已经孱弱至此,便亲自伸手去扶她半坐起来。 “你且宽心,福元很好。” 皇后一边摇头一边垂泪:“您不要再瞒着臣妾了,您每日都派人来说福元很好,臣妾起初也是相信的,但这么多天过去了,宫禁还没解,定是福元还没有大安。臣妾也想明白了,这都是命,就算福元他有个万一,您也千万不要瞒着臣妾啊。” “你不要胡思乱想,福元真的快要大好了。” “您不懂我这颗为人母的心,不亲眼所见,又怎么能吃得好睡得安?” 皇帝本是耐着性子安慰,被这句话一噎:难道只有她是个好额娘,他就是个不顾长子死活的恶人了吗? 皇帝看在她如此可怜的面上,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怒意。 “君无戏言,我既说了福元要大好了,便不会有假,且御医们都说,福元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我们都该为他高兴才是。” 皇后这才有些动容:“那臣妾能否见他一面?” “御医说眼下这个阶段,正是容易过人的危机关头,便是出过痘的人,也最好避讳着些。你从前没出过痘,且月份也大了,还是安心静养吧,我每日都会让人把福元的近况报给你知道,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不然等福元大好了,发现他皇额娘病倒,又该是怎样的自责伤心。” -- 第136页 皇后立刻抹了泪:“臣妾会振作起来的,倩儿,把方才的莲子羹端来,我要用膳。” 皇帝看皇后又打起精神,遂打算离开:“我还有事,今日就不多留了,你且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皇后难免有些失望,却还是点头称是:“那臣妾恭送皇上。”皇帝自然不会真的让她起身。 临出门前,他又吩咐倩儿务必照顾好她主子,这才大步出了翊坤宫的门。 待立在空旷的车道上,他才有些怅然。 那木都鲁氏从始至终,都没有一句关切宽慰的话。似乎在她眼中,儿子已然是她命中全部,至于曾经命运相连的丈夫已经再不重要。 不,可能连儿子的命,都比不得她自己的荣华与安危来得重要。 难道说,人一旦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会愈加迷失自己最初的本心?变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清? 可是养心殿里,明明也在孕中的那人,为何就能不顾自己安危,义无反顾的陪在他身边。无论是在他最落魄微末之时,还是面临着生死攸关之境。 他不想去赌人心,也不是个善感之人,只抛下眼前一切纷乱,匆匆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那里,有最能懂他苦痛,也甘心和他共进退之人。 002 隆兴元年的第一天,皇帝独自站到了离市井最近的城墙上头。 因先皇的孝期未过,无论天下的百姓、在朝的官员,还是皇城里的众人都在一年的大禁中,不仅不能饮酒作乐,就是寻常小聚都会被人诟病指摘。而且,前段时日的天花作祟,被死亡威胁的恐惧感仍然笼罩在这座皇城的上空,令人没有任何心思欢庆新一年的到来。 姝菡站在城楼的内墙里,抬头望着头顶上因雨雪侵蚀有些斑驳的红墙,也望向那个茕茕孑立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出声,更不打算站到他的身边。 孤绝原本就是一个帝王生来就要承受的苦难,是无解的宿命。 便是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后宫和乐,她费姝菡也成了独宠之人,也终究没有资格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他的身侧。 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自己何其荒唐可笑。 自恃十分明理通透,姝菡放下一点哀思,出声去唤站在城楼下留守的小良子:“圣上已经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不能再这样下去。” 小良子面露难色:“成主子您明鉴,奴才也是没有法子啊。” 姝菡回他:“你就说,成嫔娘娘欲徒步爬上城楼看望圣上。” 小良子得了点化,赶忙到道恼转身往上走劝人。 不多时,皇帝果然气势汹汹地下来。 他看姝菡冻得发红的鼻尖,不由分说把自己的大氅脱下盖在她的身上:“还敢威胁朕了?胡闹。” 其实皇帝鲜少对姝菡说这个字,通常都是过于生气或是佯作生气才用。 姝菡主动上前勾住他的胳膊:“还不是您惯出来的?” 皇帝就忍不住破了功,在她的红鼻头上刮了一下,挣脱开她缠绕的臂弯,直接用大掌握住她的小手。果然冻得冰凉,也不知道看着他站了多久。 “走,咱们回养心殿吃饺子去。” 姝菡苦着脸:“臣妾陪着您、太后娘娘和老祖宗,都连吃了三顿饺子了。” 皇帝摸着胡子想了想,“那便吃些面点心,我记得你爱吃牛肉馅的水晶包。” 姝菡仍然不满:“臣妾想喝粥,在灶火上咕嘟得浓稠的小米粥,再佐上几个小菜,哦,有笋丝最好。” “我还当什么珍馐美味,这就把你打发了?不过你也不能吃的太过素淡,省得回头小阿哥生下来没有力气。” “原来您这都是为了臣妾肚子里的孩子。” …… 宫人们看着前头的万岁爷和成主子有说有笑,也不上辇,只好悄无声息地在后头跟着。 这样的景象,他们自上个月就寻常见,可是没人敢站出来说不合规矩。 而且,再过两日,这情景怕是也不多见了。 自打几日前御医从毓庆宫递出消息,大阿哥已经彻底结痂,只需三五日就可彻底痊愈,阖宫上下不出半日就都知道了这天大的喜讯。 因这一个多月来,宫中再没有传出任何人感染了痘疾,且大阿哥病愈在即,这宫中的禁制即将于大年初三当天被解开。 虽是这样说,但在年节里,总不能把人都拘死了,其实从年二十九开始,各宫里的门禁就已经松了下来,每日也许人出来走动办差,但事先要验看了双臂的皮肤和体温是否有异状。 皇帝年夜当日分别去了一趟寿康宫和慈宁宫。皇后那里只赐了吃食。 姝菡知道再不能赖在养心殿,在年三十入夜前搬回了永寿宫。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是夜却亲往永寿宫住了一夜。 姝菡知道这太过逾矩,却没舍得把人撵走。 等这次痘疾的风波过去,两个人又要做回原本的位置,做回规规矩矩的皇帝和嫔妃,索性最后放纵一次。 003 一场灾祸过去,迎来的便是生机。无论对于身份贵重的高位者而言,还是如蝼蚁般求生的宫人而言,即使是没有隆重热闹的仪式,新年总是意味着新的希望。 毓庆宫的太医在大年初一那日被皇帝传到了养心殿问话,被告知大阿哥已经彻底痊愈,然而因痘毒在脸上留下了印痕,恐怕有碍观瞻。 -- 第137页 皇帝挥挥手:“咱们满家的儿郎,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时在意过容貌,只要大阿哥无恙,这些都是些微小事,无须计较。”御医得了这句,把心放回肚里,又回去为大阿哥做最后的疗养。 又两日后,毓庆宫禁闭多日的宫门终于大开。 皇帝亲自站在大门前去迎接他大病初愈的长子,也没因他满脸落下的麻子而多说一句。 福元被瘦得脱了形的崔公公领着朝外走。他听说皇后不能亲自过来接他,先头还有些垂头丧气,待看清门口的皇阿玛,瞬间像只出笼的雏鸟一样,雀跃着朝他奔去。 皇帝一边稳住大阿哥过于激动的身形,一边故意板着脸教训:“跑得这样急,像什么样子?万一再着凉了还得继续喝那苦药汁。”典型的好话不会好好说。 大阿哥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顾不得许多,眼眶里立刻就湿润起来。“皇阿玛,皇额娘怎么没来?” “你皇额娘还在翊坤宫,眼下应该正在正殿等着你呢。”实情是皇后这几日被查出胎像不稳,须卧床静养。 福元拉住皇帝衣角央求:“那皇阿玛陪儿臣一块去翊坤宫吧,咱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用过膳了。” 皇帝这个时候,无论是出于安抚,还是本心,都愿意在久病初愈的儿子面前做一个慈父,遂欣然应允。 等到了地方,也不需人通传,皇帝拉着大阿哥的手径直朝皇后所在的正殿而去,因她这几日怀像差,已经良久不下地,只在卧房里将养。 皇帝先是嘱咐大阿哥等会儿不要冲撞了他皇额娘,然后才领着人进屋。 屋子里光线很暗,且熏着安神香,皇帝本能地皱起眉。 “伺候的御医何在?” 院子里隔壁便有人站出来“微臣在。” “怎么白日里熏这么重的香?” “禀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多日不曾安枕,又用不得药,微臣只能出此下策。” 皇帝朝御医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帐子里的人似乎听到动静醒来,又或是根本并没有入睡,只向着他们的方向出声:“谁在外头聒噪?” 大阿哥听见声音,挣脱开皇帝的手,大步跑到了皇后的帐前。 “皇额娘,儿臣想您了。”一边哭,一边抹泪。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皇后听见声音,似乎不敢置信,赶忙挣扎坐起身。 她一边把人拥进自己胸怀,一边也泣不成声:“我的福元回来了,我的福元回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在一旁站着的倩儿忍不住侧过身把泪意往下压。 皇帝看不得这个样子,只背着手回到院子里,也想多给他们母子一点相处的时间。 可是不大会儿,里面却突地穿出一声尖叫:“你的脸怎么了?你不是我的福元,你不是!” 皇帝闻声赶忙再次推门回屋,却只见福元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显然是被人推倒的。 而床榻上,那木都鲁氏捂着自己的肚子,大口喘着粗气,额头是细密的汗。 “快传稳婆和御医,快去。”皇帝一边朝着被惊住的倩儿吩咐,一边拉起在地上的大阿哥。 等到众人都在屋子里围拢着早产的皇后娘娘,皇帝将福元拉到个无人的地方。 “方才发生了什么?是你冲撞了你皇额娘吗?” 福元低低垂下了头:“皇额娘命人掌灯后,说儿臣满脸的麻子,肯定不是从前的福元了。” 皇帝痛惜地把福元搂紧在怀:“你皇额娘只是一时没认出来,走吧,跟皇阿玛回宫。” 第83章 【产女】 皇后这一胎, 从去岁六月诊出喜脉之后,就一直怀相不好, 中间又经历了叛党围城、新皇登基、封后, 还有近在眼前的天花疫情肆虐宫廷,可谓命途多舛。 御医先头给出的产期其实在二月中旬,而皇后这番突然发作, 距离正日子尚有近一个半月。所以任谁都觉得事发突然且令人担心。 因常嬷嬷先时在毓庆宫伺候染痘殒身, 翊坤宫中少了年长的老人儿主持大局,加上大部分宫人在坤宁宫留守,此处本就人手不足。 从皇后开始阵痛起, 殿内就呈现出一片纷乱之相。 幸而太后在皇后禁足那段时间,就已经将产婆和医婆事先准备起来, 此时正侯在永巷里由那处的管事姑姑先教着礼仪和规矩。到了这个当口,自然要赶紧派过来。 皇帝按着规矩, 并没在翊坤宫多做停留。 便是寻常人家产子, 家中男丁也不会近了产房,以免沾染血光,流年不利。 大阿哥福元懵懵懂懂, 隐约知道皇额娘将要生产,心情复杂。 方才他皇额娘见到他的脸把他推搡到地上,还声称不认自己。大阿哥难免疑心皇额娘对自己不再似从前喜爱,一路上跟在皇帝身侧,均是苦了一张脸。 皇帝先头本打算让大阿哥先跟在皇后身边几天,至少要把毓庆宫彻底清理一番, 再请了萨满法师来祛除邪祟再让他回去。 皇后这一早产,皇帝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把儿子放到哪里。白佳氏他信不过,姝菡又大着肚子。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实在无法,只能先把人送到慈宁宫太后那里暂住。 去之前,特意悄悄嘱咐,勿让人再提起大阿哥的伤心处,但凡有人嘲笑他脸上的麻点,立刻撤职撵去辛者库,待出了正月从严发落。 -- 第138页 大阿哥依依不舍被邓公公送走后,皇帝独自回了养心殿,随手拿起了朱批过的奏章,却一时间有些茫然。 新朝伊始,本应万象更新。 他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却没能迎来平顺祥和的喜兆,从登基以来先后面临着从天而降的灾难、四起的兵祸,还有亏空的国库,便是朝臣私底下都猜测他继位不正。 有人说他冷血,将先皇留下的废太子一脉赶尽杀绝,也有人说他残暴,上位数月,已经将十余位昔日旧臣抄家灭族,挫骨扬灰。 可是没有人在意他呕心沥血为的是力挽狂澜,拯救明里风光实际内里早就枯败的山河。 纵观以往历朝历代的天子,就算不是人人都浸淫酒色贪图享乐,担也绝找不出一人,如他这般克己修身事必躬亲。 他才不过二十七岁,就已经生了花发。 眼下,亲生儿子好不容易脱险,发妻却因儿子毁了容貌而气的早产,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心实在乏累,再无心批阅奏章,皇帝只走到殿外,看向威严大殿之上阴云压顶,遮住了明澈天空。 想来想去,这偌大紫禁城,唯独有一处能让他暂时忘忧。 可是这个时候,去不得。 皇后正挣扎在生死一线,他哪怕就是做做样子,也不能往旁人宫里去,至少不能留下令人诟病的污点。 就算他不在意,可还有姝菡同样会背上骂名。 不多时,小邓子从慈宁宫回来,带来了太后的口信:“大阿哥的事无须皇帝担心,皇后那处哀家也会照应。” 说是如此说,但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皇帝就算和皇后感情失和,也不会真的置之不理。 “小邓子,去翊坤宫看看情况如何了?” “奴才领旨。” “且慢。”“传我的口谕,若真到了危机关头,以皇后安危为重。去吧。” “嗻。” 皇帝不是无道的昏君,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丈夫。 他甚至早知道,皇后这一胎是个格格,却怕皇后胡思乱想而让御医向她隐瞒了真相,只谎称脉象不稳推算不出。 退一步讲,就算皇后此胎是位阿哥,皇帝也仍会把皇后性命看得更重。 皇后纵然再自私无知贪婪,那也是曾陪他走过了七载年华的发妻,且于社稷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他即使在最愤怒恼恨之时,也没想过废后另立。 甚至因此,他一度觉得委屈了和他同患难的姝菡,才格外对她纵容偏爱,可两个人都不是忘乎所以之人,到底拿捏着身份,丈量着余地。 可在深宫里,这样已经足够惹眼。再多一分,皇帝给不得,姝菡也受不起。 到了午时,回到殿内的皇帝没等来坤宁宫的消息,倒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承乾宫的仪嫔白妤婷多日不见,还是那副我见犹怜的姿态,尤其生下二阿哥福安之后,原本娇弱的身体稍微圆润了些,在血狐毛领的包裹下更显得妩媚可人。 皇帝见她不请自来,加上她在封宫时几次提出带着二阿哥出宫避祸,这会儿对她实在难有好感官,只看在二阿哥的份上,留着几分颜面。 “仪妃因何事过来?”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早产,皇上也正担心,所以特地来看看,也想替您分忧。” 皇帝抬眼看向语笑嫣嫣的俊俏容颜,心里微微反感,面上却不显。“朕无事,你先回吧,这个时候,要照顾好二阿哥,千万勿再添乱了。” 白妤婷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来,怎么肯轻易放弃,只上前两步继续陈情:“臣妾是真的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臣妾虽不才,也愿在此万难时刻替您分忧。旁的臣妾做不了,但去翊坤宫照顾产中的皇后娘娘,还是足以胜任的。” 皇帝摆手,“此事自有皇额娘操办。” “可是太后娘娘毕竟上了年纪,除了操劳后宫琐事,还要照顾大病初愈的大阿哥,臣妾作为后宫里唯一的妃位,每日只在宫里独自安享太平,心里实在是不安。臣妾就想着,如臣妾这般愚笨,大事肯定处理不来,不过要是能在太后娘娘那里鞍前马后打个下手,也是足以胜任的。” 皇帝先头就觉得,白氏无事献殷勤,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心思,没想到她所图者真的不小。 单说大阿哥去慈宁宫的事,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说明她不是今时今日才生的野心。 且这个时候来,是瞅准了时机,意欲先下手为强。 后宫的权柄如今都在慈宁宫太后一人之手,皇后这次小产即使母女平安也定然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去夺权。白氏这个时候来,名义上是为了太后和皇后分忧,实际上,是要趁着后宫没被更多身世显赫的贵女们填满,提前把治理后宫的大权抢先握在手中。 太后交权是迟早的事,皇后少则半年,多则几载都没那份心力管束后宫。唯一有竞争机会的永寿宫还有几个月才临盆,此刻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白氏这算盘打得着实在响亮。 如果不是因为白景瑞在前朝的声势过高,皇帝说不定真会认真考虑她的请求。 不过眼下,皇帝唯觉得这女人吃相太过难看,就如同朝堂上屡次请封的白家人,是喂不饱的狼崽子,早晚要为祸一方。 “二阿哥还小,正是需要你这做额娘的多用心的时候。你有心出力是好事,却不必急在这一时。若无旁的事,就先回承乾宫去吧。”直接下了逐客令。 -- 第139页 白氏看一计不成,又另起了一事。“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讲。” “臣妾在承乾宫思过这几个月,一直都觉得心下难安,夜里常常睡不安枕,也不知是不是冲到了什么神明。臣妾斗胆,想请圣上开恩,允臣妾出宫去往普渡寺祈福。” 皇帝猜测她出宫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没有心力去和她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干脆从源头掐灭她弄鬼的可能:“祈福之事本无不可,但眼下天气严寒,不宜出行,且京城中痘疫刚灭,是否会复发尚未可知,此事待立春后再议。你既睡不安枕,回头朕派了御医去给你瞧瞧。” 白氏见皇帝还是没允,心里知道定是前阵子她闹着出宫让他心里存了芥蒂,只好央求:“臣妾也知先时无状,在您为难之时只顾着二阿哥的安危。既暂时不宜出宫,臣妾想在承乾宫里设了佛堂,也好日日为您,为皇后娘娘祈福,还望您恩准。”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皇帝已经连续拒绝了白氏的两个请求,不好做得太绝,且在宫室內设佛堂,也不是什么禁忌,连姝菡的永寿宫都供奉着太皇太后老祖宗于她大婚时赏下的观音大士。 “好,晚些我让小邓子去安排。” “那臣妾谢皇上隆恩。臣妾告退。” 皇帝摆手让她下去,心里更加烦乱,不知翊坤宫那边如何了,小邓子已去了有些时候。 望向外间的空旷院落,不知何时又飘了雪。 002 翊坤宫外的雪已经能盖过脚面,站在门外候着的小邓子心焦得顾不上北风刺骨。 他先头还听见殿门里歇斯底里的喊叫,过来这许久,反倒没了声音,也不见人报喜。 一门之隔的血室里,那木都鲁氏睁着欲裂的双眼,死死抓着身下的床褥,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点点撕裂、扯碎。 然而,稳婆十分清楚的告诉她:“娘娘,你先蓄些力气,眼下还不到时候。” 这妇人她见过,是她生大阿哥时候在一旁伺候的副手,心里多少还信得过。可这疼痛比头胎时候实在痛苦得多。 当初福元临盆的时候,拢共不过一个时辰,就落了地,哪像这次,从发作到现在,已经近两个时辰,却连骨缝都没开全。 那木都鲁氏在阵痛间歇,不免疑心是这稳婆不妥帖,可是便是信不过又能怎样,难不成要把人撵了,再换旁的来?旁的就能保证没安了什么坏心不成? 这宫里头,只怕除了方才被他推搡的亲儿子福元,没有哪个真心实意盼着她生。 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这辈子活得有多么糊涂。 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她盲目听从父母和兄嫂摆布,倒是养成个仪态万千的贵女做派出来,可到底做了为家族铺路的棋子,在嫂子娘家的安排下,嫁给了彼时潜龙在渊的四皇子。 初嫁时她是不甘的,但还是将四福晋的角色扮演的很好。至少皇子正妃的身份足够体面,而丈夫也愿意给她做脸,不会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笑话。 后来知道丈夫不甘称臣志在大统的野望,她其实是十分畏缩的。她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是要守着条条框框做个本分人,而不是打破规矩与人争强。而且,对于丈夫夺位的雄心,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从未看好。 等到丈夫被发配到热河修行宫,她深感跟错了人,只想凭着儿子自保,哪里想到丈夫还有荣登大宝的一天。 眼看着自己空有个皇后的名份,却再难捂热皇帝那颗凉透的心,她只好继续把希望寄托在福元的身上。 可是就在方才,当她在灯下看见儿子那张因天花烙印在脸上密布的麻点,她内心的希望崩塌了。 纵观历朝历代,还没有哪位皇帝带着一脸麻子继位。 毕竟那个位置,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尊严体面,是不容亵渎诟病的神祗。 如今带着这张脸,福元岂不是已经先一步失去了争夺储位的资格?这让她简直如遭雷击,情急下才牵动了胎动。 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持之以恒站在丈夫的身后,在他在困顿难捱之际给他支撑。 后悔没在白氏和海佳氏势弱之时把她们铲除。 更后悔当初鬼迷心窍,为了让福元住进毓庆宫,提出冬月让他迁宫,这才遇上了新挑来的骑射师傅。 可是后悔有用吗? 她顶着整个天下女人中最尊崇的身份,在即将难产的情况下,连一点支撑的希望都找不到。 正想到这里,更猛烈的阵痛骤至,她侧过头咬住一旁的巾子,以防咬断了舌头。 对,她还有这一胎可以指望。只要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就仍是正宫所出的嫡子,用不得几年,又是一个福元 …… 入了夜,那木都鲁氏再一次被阵痛从昏迷中疼醒。 这一胎格外能折腾人。 不过那木都鲁氏想,只要是个阿哥,便值了。 “娘娘,您都快一天没进食了,这是参片,您张嘴含了吧。” 那木都鲁氏撑着一丝力气张开了嘴。 在一旁的稳婆和医婆趁着间歇由着伺候的宫人擦汗。“娘娘,您万万撑住了,胎位如今已经正了过来。再有一会儿,奴婢说用力,您便一鼓作气,千万莫向方才那样中途卸力了。” 皇后凭着那点微茫希望,再次咬紧了牙。 -- 第140页 她还不能放弃,她还等着这个孩子为她争一个太后之位回来。 或许是为母则强,在定更的钟鼓由禁城以北传来,而外边的大雪也刚刚收势,翊坤宫的一间偏殿里,传来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 彼时,刚刚从鬼门关闯回来的皇后强撑着残躯,转向一旁,带着无比热切:“是男是女?” 稳婆利索地清理孩子身体,为她包裹上事先准备好的包裹。 “恭喜娘娘,是位格格。” 皇后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重重捶打击中,连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而另一名还在伺候的医婆惊呼:“不好,又见红了。” 一墙之隔的邓公公还在仔细询问屋子里皇后娘娘和大格格的情况,却听见屋子里一片惊呼。 片刻后,有人慌忙跑出来大叫:“皇后娘娘有血崩之兆,快去寻顾嬷嬷来。” 门上的人自然狂奔着而去。 小邓子再等不得,也转身往养心殿奔去。 彼时,皇帝正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他案头,是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头写着好几个女孩用的名字,似乎很难取舍。 这会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是他登基以后的第一个降世的孩子。他不打算让她远嫁,到时候在京里给她招个安分老实的驸马…… 来不及想得过远,小邓子慌忙从殿外奔进来。 “万岁爷,皇后娘娘戌时为您诞下了一名格格,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啊?” “皇后娘娘似乎有血崩的迹象,奴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去寻顾嬷嬷。” 皇帝攥紧了拳头,到底念着往日的夫妻情分。 “摆驾翊坤宫,朕去看望皇后。” 第84章 【阴影】 “万岁爷您慢着些, 留神脚下路滑。” 地面上的积雪被厚底龙靴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小邓子赶忙从身后的龙辇上取了只灯笼, 紧赶慢赶去追前面阔步而行的皇帝。 一转眼, 人已经立在翊坤宫的门口。 去前头打前站的小良子这会儿刚把门叫开。 随着朱漆大门轰然中开,守门的太监们见到身披氅衣的皇帝,也顾不得地上凉, 扑棱棱在门斗内跪了一排。 皇帝大步流星进去, 直奔二进。 产房的门大开着,有三两个内侍进进出出地在搬东西,显然里面不会有产妇。 方才不是说血崩?怎么门会是大开着的? 皇帝的心蓦地一紧, 他随手抓住一个低头往外走的小太监,那人因夜色正浓且专注脚下一时没留神, 他手里端着的、被沾血的纱布晕成血红的水盆便不小心撞翻在地。 被撞到小太监刚想抬头骂人,抬头见是穿了紫貂氅衣的皇帝, 瞬间舌头有些打结。 “万, 万岁爷,吉祥。” 皇帝哪有心情听他道吉祥?他现在感觉很不吉祥,况且身上沾了腥气, 是为不吉。不过也没时间计较。 “皇后娘娘在何处?” “在,在,在东边寝殿。” “人醒着吗?”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已经救过来了,还是已经不不测? “奴才不,不清楚。听伺候的嬷嬷吩咐, 让人熬了补血止崩的药来……” 皇帝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才松了手,跟上来的小邓子赶紧伸手替万岁爷去解氅衣。那上面沾了产妇的血,阴气重。 皇帝也没停步,自己一把扯开了绳结,把衣服随手丢在雪地上,眼见把无人踏足的积雪染红。 进到堂屋的时候,几位御医正在写方子,顾嬷嬷也在一旁嘱咐着什么。 皇帝不让惊动人,也没用响鞭开道,一时间真没人留意他进门。 最先发现皇帝驾临的是一名叫巧儿的宫女,一错身险些撞到皇帝身上。 “给万岁爷请安。” 屋子里的人闻声这才发现皇帝来了,纷纷行礼。 皇帝看众人的神色如常,心放下了大半。 是他愚笨,怎么会怀疑皇后过身。如果她真有个万一,肯定早有人去养心殿报丧。 “皇后如何了?” 专擅妇科的顾嬷嬷一马当先:“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在产下大格格后,有血崩之兆,幸而及时服用了归经的丸药,眼下血已经止住了。” 皇帝又问:“可还有大碍?” “皇后娘娘这一胎怀得辛苦,且劳心劳力过甚,虽然最凶险的时候过去了,但至少也还得卧床将养几个月。至于往后如何,还要看这段时间恢复的好不好。” “那便是说,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了?朕可否进去看看皇后?” “圣上容禀,这妇人产子,历来都是在渡生死关,娘娘她洪福齐天,能在方才抢回一命已经是万幸,老奴不敢妄言娘娘的天命。您若是想探视娘娘,也切勿让娘娘再劳神劳力,不然老奴方才给娘娘服的药,就白用了。” 皇帝知道顾嬷嬷不敢说的太明白,但几乎已经在说,皇后的身子已经破败,归天只是迟早的事。 他于是起身,吩咐屋子里的人:“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让皇后有什么闪失。” 002 那木都鲁氏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了一遭。 在弥留之际,她似乎被个孩子的哭声给吵醒了,可是既睁不开眼,也使不出力。隐约感觉有人捏住她的鼻子给她灌水,还有人将她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 -- 第141页 等到真正醒转,她已经躺回之前住了一个多月的翊坤宫寝殿,身边伺候的倩儿正红着眼替她掖被脚。 “娘娘,您醒了。”倩儿惊喜之余,赶忙回身喊人:“快将顾嬷嬷请来,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那木都鲁氏仍感觉不太真实,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她印象里最后的场景,还停留在产婆喜气洋洋地告诉她,生下来的,是个格格。 想到这里,她终于记起来,她还有个孩子的,虽然被告知是个格格,但万许那时是在梦里。 “倩儿,倩儿,我的孩子呢?” “娘娘别急,奶娘把大格格抱去喂奶了。” “大格格,呵呵,大格格……”果然不是梦啊。 倩儿看皇后一边自言自语还一边流泪,赶忙在一旁劝:“娘娘万万保重了身体,您这一胎生的不易,大格格胎里也带着弱,您这个时候,一定要先照顾好自己,等养好的身体,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皇后闭上眼,把指节紧紧攥向掌心。 “再来?呵,再来不了了。大阿哥的脸毁了,继不了大位的,肚子里的这一个,也是个不争气的。我凭什么再来呢?” “娘娘您别灰心,大阿哥还小,说不定过几年再大一些,脸上的印痕就会消了,大格格知道您为她受了苦,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您的福气才刚刚开始,一定要撑着这口气振作起来啊。” 皇后似乎并没听进去,只把脸别向墙里面,不说话也不动。 “娘娘,奴婢去把大格格抱来给您瞧瞧吧,大格格她生得像您,长得玉雪可爱,您见了准保喜欢,等您大好了,到时候就可以给她装扮起来,一定跟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一样讨喜。奴婢想着……” “够了,别再聒噪了,我谁也不想见。” 倩儿被打断,还来不及继续安抚,身后骤然想起另一个浑厚的声音。 “皇后连朕都不见吗?” 皇后先是不可置信,而后转为满脸欣喜,将挂着眼泪的脸转向门口,果然看见了只穿了身常服的皇帝站在门口。 她以为,皇帝一定已经厌弃了她,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皇上,臣妾是不是在梦里?” 皇帝记着顾嬷嬷的叮嘱,尽量和颜悦色,连方才听见她对大格格不喜,都暂时没去计较。 “听说皇后这一胎生的辛苦,朕来看看。” “臣妾无用,让您挂心了。臣妾方才不是有意推开大阿哥的,臣妾只是一时激动,福元他现在还好吧?” “你放心,福元在母后宫里,身边也安排了崔公公照顾。”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其实很想和皇帝多说几句,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两个人从去年起就聚少离多,这分别久了,就仿佛回到了刚大婚那会儿,谁也不知道彼此的脾气秉性,都要慢慢摸索试探。 可终究如今的皇帝,她已经看不透,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皇帝也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只好临时挑了个话题。“我还没见到大格格,她生的好吗?” 皇后脸上一顿,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听见先头她和倩儿的对话,只扯出个笑:“奶娘带下去喂奶了,臣妾这就叫人把她带过来。” 皇帝却言:“夜里风大,雪也刚停,今晚就不折腾她了,来日方长。” 皇后听他说来日方长,原本暗淡的目光又亮了起来。“皇上,臣妾先时糊涂,伤了您的心。您能看在臣妾将死的份上,原谅了臣妾吗?” “休要胡言,顾嬷嬷说了,只要你好好卧床将养,不日定会大安。” “臣妾是历过生死的人,自己的身体再明白不过。您肯过来这一趟,也是可怜臣妾吧。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着,转过脸,抽泣起来。 皇帝见不得妇人这个样子,也不会哄人,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反复说着不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 皇后突然想起了还有件大事放心不下,只强忍着泪央求:“皇上,臣妾别无所求,只求您往后勿要恼了大阿哥。臣妾听说,他脸上的痘痕待日久年深,是可以消退的……” “你都这般憔悴了,还惦记那些无用之事,大阿哥是朕的长子,朕怎么会苛待于他,你好好休息,勿要忧思,我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皇后还有万千言语困在心里,却赶上顾嬷嬷带着人进屋。 “听说皇后娘娘醒了,老奴来给娘娘请脉,还请万岁爷移步。” 皇帝从便从榻边站起身来:“朕也该走了,你们尽心伺候着,有任何事,即刻去养心殿禀了。” 皇后只得望眼欲穿地见那人跨出了门槛,消失得再无踪影。 003 过了正月初六,军机处又再次热闹起来,才歇了没几日的阁老和中堂们歇息了十数日终于挂印上差。 虽然各处府衙仍然封着印,且朝廷也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才恢复大朝,但在养心殿的皇帝其实没有一天闲的下来。 除了日常的政务,他还要分神过问后宫的琐事,只因太后这几日身体欠安,精神不济,偏偏她顾及着未出正月,不肯用药。 皇帝有心在后宫里挑个能主事的人替太后分忧,却发现除了白妤婷,竟然真的没有其他人选,顿时放弃了这个打算,只得让小邓子多留意后宫里的动静,且日日也抽出时间去慈宁宫看望强撑着的太后,也顺便安抚暂时不用去上书房的大阿哥。 -- 第142页 两天下来,太后身前渐渐好转,后宫也无大事发生,皇帝唯独发现在慈宁宫暂居的大阿哥,每次去的时候均是一个人在窗下发呆,脸上也带着愁苦。 大阿哥从前的性子再活泼不过,别说让他安分坐在哪里一动不动,便是在上书房都会站着背书,皇帝自然察觉出他的变化,也将此作为一件大事,难免压在心头。 巳时刚过,皇帝命小良子把在福元身边伺候的崔公公叫来问话,果然问出些情况来。 “大阿哥想来是惦记着皇后娘娘和大格格,这几日的胃口一直不好,且人也郁郁寡欢的。只有在太后老人家的那只雪奴面前,才稍有些笑脸。且他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有时候干脆会在漆黑的寝房里坐着发呆,也不吩咐掌灯。奴才们问了,他也只说无事,倒不像是被魇着了。” 皇帝惊讶:“竟有这等事?还有什么旁的细情吗?” 崔公公仔细回想:“还有就是,大阿哥吩咐,以后他卧房内不许放镜子,也不许给他端芝麻饼子做点心。” 皇帝从这些微线索里,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回去仔细盘查在大阿哥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或是有没有人私底下非议他脸上的痘痕。若有触犯者杖毙,但不要惊动了大阿哥。” “奴才领旨。” 皇帝也知道,如此重刑只能堵住旁人的嘴,却去除不了福元的心魔。 这么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大格格出生那日,皇后当时对大阿哥的态度,他生身额娘的嫌弃,已经不知不觉深深刺痛了他。 由是,皇帝十分忧心,想来想去,传旨把腊月里才回京的九弟佑亲王召了来。 004 徵骐接到宣他入宫的口谕之时,正忙着替他的嫡妻诗婳选头面。 因初十那日两人要进宫到寿康宫和慈宁宫问安,而诗婳自来是个懵懂娇养的,无人参详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向丈夫征求意见。 徵骐虽于女人衣饰上没大研究,但到底对宫中情形和太后的好恶十分熟悉,遂一边看她插戴发饰,一边给她念叨入宫的禁忌和避讳。 诗婳在家做女儿时有父亲惯着,有长姐宠着,向来不耐烦被拘束,此番只敷衍地听了,心思还是在衣饰的搭配上。 徵骐说完再来问她:“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诗婳顺手拿起一只金镶玉的簪子,看着徵骐一脸官司:“王爷说的那么快,臣妾如何记得住?”“您说这支怎么样?会不会趁得我脸太圆润?” 徵骐白费了番口舌,也不恼,还从桌子上的妆奁里拣出一只银质的珍珠发钗,替她插进浓密黑亮发丝中。 “我瞧着这支好,显得文静。不过换那支显得圆润些也不错,人也精神讨喜。” 诗婳撅起嘴:“好话都让您一个人说了,倒将难题又抛给了臣妾。我总不能两样都戴吧,那还不让人笑话我是只花孔雀?” 想了想又道:“那我戴这珍珠的好了,也好配耳珰。” “嗯,这支显得肤色也好。”说着顺手把配套的耳挂也替她拿出来。 小良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传的旨。 诗婳见丈夫要出门,赶忙亲自取来了氅衣给他披上。“王爷当心天冷路滑。”虽被照顾惯了,也还知道关心体贴人。 徵骐由着她系上绳结,悄声在她耳边低语:“晚上等我回来。” 诗婳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脸腾地红透,气得转身回了卧房。 两个人成婚不足一载,又分别了数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小良子看在眼里,也跟着欢喜,却不敢耽搁正事。 “王爷,请吧。” 徵骐抿着笑,拿起小太监递过来的顶戴,自己戴在头上。 …… 紫禁城里昨日的积雪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只余枝头残挂的雪霰,偶有风过,飘洒散落。 徵骐认得路,只走在小良子前头,很快就看见了养心殿,却听见隔壁的一处园子里有动静,且那声音隐约觉得耳熟的紧。 待想起来那处是永寿宫的后园,才意识到,说话的人不正是当朝的成嫔娘娘,也是夕日让他上心的女子。 心里虽然不再复往日酸涩,但终归考虑要避嫌,于是紧走几步。 皇帝已经等了他多时,见人来了,头也不抬地招呼:“你先坐,我把这本折子先批完。” 徵骐早就见识过他四哥的勤勉,只在窗下的遒龙茶桌旁落座,便有当值的宫女敬了茶过来。 少顷,皇帝才把头抬起来。“用过膳了没有?” “臣弟在府中已用过了,您这个时辰了,竟还饿着?” “有什么办法,每天十二个时辰,我恨不得一个时辰都不睡,还感觉事情总是做不完。” “有什么我能办的,四哥千万别跟我客气。” “你才刚回来没几天,我要是再把你派出去,只怕你府里的福晋会到皇额娘那里告我的黑状。” 佑亲王和王妃感情和睦,在这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徵骐憨憨一笑:“那您下次准许我把王妃带着出门就成了。” 皇帝无语,只得和他说起正事:“我眼下,还真有事要托付给你。” 徵骐看他四哥语气郑重,也赶忙正色:“四哥但说无妨。” “福元年纪渐长,也该把骑射功夫好好练起来,我有心让你先代了他的骑射师傅,你可愿意帮四哥这个忙?” -- 第143页 徵骐当然知道,福元此前是有一位专教骑射的师傅的,但在上个月那场疫病中已经离世。 “您只要信得过,臣弟一定不负你所托,定然把福元教出些样子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旁的倒在其次,除了让他强健强健筋骨,重要的是,也要练练他的脾性,不要被拘成了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娇气包。”却没明说福元受挫的事,只希望他在他九叔疏朗豁达的性子影响下渐渐好转。 “臣弟省得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就从正月十六开始吧,回头我让人把毓庆宫重新收拾一番再说。” “好,臣弟随时等您召唤。” 此事议定,皇帝也不多留,徵骐轻车熟路,并不让人引着,独自往出宫的方向而去。 刚出了养心殿的大门转过一个弯,一张熟悉的脸冷不防撞入眼帘。 两个人均是一愣。 由阿蘅扶着的姝菡颔首问候:“佑亲王别来无恙?” 徵骐压下心中恍惚,有礼答到:“托成嫔娘娘的福。” “王爷这是打养心殿里出来?” “不错,皇兄召我来议事,不过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出宫去了。” “如此,我就不耽搁王爷了。” “好。”“天冷路滑,娘娘做保重身体。” “多谢王爷。” 两个人错身走开,各奔东西,本自清白。 偏偏有个在不远处从梅树上采集雪水的小宫女自以为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顾不得把瓮口封好,匆匆忙忙奔回了承乾宫,把这惊天的消息悉数告知给她那位屡次在圣上跟前碰壁的仪妃主子知道。 “佩瑄,你做的很好。看来海佳氏身后的故事还真不少,或许我们可以用他们的关系做做文章……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她。” 第85章 【挑拨】 正月里天短, 人也容易贪睡,无论是年节里休沐的官员还是市井的百姓都可以趁着此间好好将息, 可唯有雕栏玉砌富贵滔天的紫禁城中, 偏偏众人最早起来。 皇帝忙着政务全年无休自不必说,太后和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天不亮就自然醒神,宫妃们因初六那日起恢复了请安, 也要渐天的早起, 更不用说要更早起身伺候主子们的宫女和内侍们。 姝菡虽被豁免不须到寿康宫和慈宁宫问安,但也没能日日一觉到天亮。 她挺着七个月大圆滚滚的肚子,夜里已经不能平躺。而且随着月份渐大, 她睡到一半起来解手的次数也明显增多,到了次日一早, 几乎都会顶着黑黑的眼圈,便是晌午在院子里散步后回来补眠, 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疲累感觉。 不觉到了正月初十这一日。 在隔间上夜的玉琉眼看主子夜里翻了好几次身, 不禁和来换值的铃儿抱怨:“唉,主子还要近三个月才能临盆,也太熬人, 看这能折腾的样子,准是个小阿哥无疑了。” 姝菡自己并没问过这一胎是男是女,但不影响他人凭着心意胡乱猜测。 铃儿听了玉琉的话不以为然:“两个多月转眼就会过去,且主子这样已经算是十分安省的了。你是没见过有那怀相差的,能从头月孕吐到末月,且会瘦弱得差不多皮包骨头、偏还吃不下睡不好, 最后连临盆时都使不出力气,那才叫做遭罪。” 铃儿本是随口吐槽,却被玉琉及时阻止。 “快呸呸呸,你这口没遮拦的,这些话也是随便乱说的?” “呸呸呸,信女失言了,坏的不灵好的灵。” 姝菡侧躺在新换的石青色帘帐里头,其实早就醒了,听着两个人在外头悄声议论,越发没有规矩,只得出声:“今日是初十了吧?前几天慈宁宫来宣了太后娘娘口谕,似是说在这一天我也要去问安?” 铃儿听见动静,赶忙走到帐子边:“主子您醒了?奴婢这就伺候您穿衣。因今日是正月里唯一一次太后给小辈们纳福派福袋的好日子,所以素兰姐姐过来特意嘱咐让您也务必去一趟,想来用不了多少工夫。奴婢已经吩咐外头备好了肩辇,准保颠不着您和小阿哥。” 姝菡失笑,她们一口一个小阿哥,说的有鼻子有眼。万一她生下来的是个小格格,到时候只怕是给她们主子打脸,不过看在她们一番好意,也没有出口纠正。 玉琉看阿蘅没有进屋,就不急着回去休息,也留下和铃儿一同伺候姝菡梳洗。她从鸡翅木的衣架上取来一身内务府前几日新送过来的花青色吉服,看看袍子腰腹间的余富,再看看主子的身形,估摸着顶多能再穿一个月又得重新量身再做。 等她伺候着姝菡把衣裳穿戴整齐,铃儿把妆奁也打开任姝菡挑选。 “主子要戴了哪套头面出门?是这套碧玺的?还是珍珠的?”玉琉手巧,一边帮她把头发梳平抹上头油,一边问她意思。 “珍珠的吧。” 珍珠低调。毕竟先皇大行不足整年,按着汉人的礼法,离除服远着呢。 碧玺那套镶了金,有些不敬,但后宫里出了百日就彻底解了禁,也就天家反而受制的少些。 玉琉得了令正拿着发冠往姝菡头上比量,外间小六子却不经传唤就掀开了帘子。 “主子,万岁爷来接您同往慈宁宫。” 姝菡听见这话,虽然惊讶,还是赶忙扶着肚子转身站起来,而皇帝却已经跟在小六身后进了房门。 -- 第144页 姝菡当着宫人的面历来不拿乔,规矩道了声皇上万福,却遭到皇帝的不满。 “不是早就说过,在屋子里用不着多礼?也不知你这规矩要守给哪个没眼色的看?” 皇帝嘴上如是责备着,到底还是把一只宽厚温暖手掌朝着迎面走来的姝菡递过去,随即攥紧了她的柔荑。他不急着说正事,而是先从头到脚仔细把人打量了一番,然后带着些许心疼口气:“瘦了。”“是这几日吃的不好?” 倒没怀疑有哪个奴才敢不尽心伺候,如今只怕没人敢在背地里阳奉阴违。就连内务府大库房里的耗子们都必定知道,这位成嫔娘娘简直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心头肉,宁可怠慢了在月子里将养的皇后娘娘也不能开罪了那位。 姝菡口中却多有不满:“臣妾胖了这么多,您竟还说瘦?您瞅瞅,这刚做好的衣裳都要装不下臣妾了。” 皇帝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极其自然地隔着衣料轻轻抚上她被撑起的腹部:“他这几日有没有闹你?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大好。” “她乖着呢,平时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偶尔伸个小手小脚抻抻懒腰,也只在午后和臣妾入睡前才肯大动。臣妾猜着,她这么乖巧,一准儿是个小格格,臣妾已经提前命人准备了好多小棉布兜兜,臣妾还想着,要再准备个摇篮和玩器来,到时候臣妾就一边摇着摇篮一边逗她解闷儿,您说好不好?” 皇帝私底下其实早就问过一直为姝菡诊脉的两位御医,也曾向顾嬷嬷求证,得到了众口一词的答案,都称成嫔此胎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小阿哥。 但既然姝菡认准了是个格格,他也只当是她谨慎谦逊,且忌讳着言灵,强忍着不说破。 “好,等从皇额娘那里回来,我就让内务府再多备上些穿的用的玩的。”当然,都是给小阿哥的。 等姝菡收拾妥当,还不到辰时。 因皇后尚在月子里休养,不会前往慈宁宫,且众人也不必先去坤宁宫中应卯,所以时间还充裕的很。 皇帝今日因要去给太后问安,也推了一应事务,所以两个人难得一起用了早膳。 姝菡其实平日里胃口不错,但今日难免又被皇帝敦促着多用了一只水晶包和半碗小米粥,直嚷着再吃就得去换衣裳了,皇帝才肯罢手。 等到用完了早膳,两个人才分别上了龙辇和肩辇,而不是同车而行。 姝菡是顾忌着不能逾矩,皇帝是怕她被车马颠着。 002 四个青壮太监将四组缠了垫肩的杠子担在膀子上,每一步迈出去既平且稳。 他们均是皇帝此前特意嘱咐小邓子挑选的得用人,不仅有着把力气,身世和来历也有着担保。 不只是人,就连着肩辇都是内务府赶工新造出来的,就怕哪次把姝菡给摔了碰了。 肩辇的靠背已经铺好了厚实软垫,为了防止人坐上去打滑儿,已经用针线细密地和木制结构缝合成一体。 侧坐在上头的姝菡紧了紧白狐狸毛的围领儿,又换了个舒服姿势。 她身上除了自己的氅衣,还在肚腹上盖了件暗纹织花的羊毛毡毯,手里也捧着阿蘅刚刚填好炭的银球熏笼手炉。 姝菡本没想到皇帝也会同去坤宁宫,因有龙辇在,才不得不用起全套仪驾,就算是尾随在皇帝后头,也觉得十分扎眼。 刚行到慈宁宫门前,就遇到了同样早来的两拨儿人。 东边用了全副宫妃仪驾出行的是承乾宫的仪妃白妤婷,她怀里还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隐约可见露出个白净小脸,正是五个月大的二阿哥福安。 西边则简单的多,拢共一个随侍的小内监和一对牵手而立的夫妇。男的是如今深得皇帝器重的当朝佑亲王徵骐,旁边小鸟依人满脸天真却故做老成的是佑亲王正妃嘉詹·诗婳。 三路人马汇合在一处,按制先问安行礼,然后则要以皇帝为尊,其余人分列两旁。 这个场合,皇帝也没去和哪一边嘘寒问暖。 待慈宁宫的大门敞开,包括姝菡的队列在内,都须留在门外,姝菡也在阿蘅的搀扶下从肩辇上下来,到了长者宫里,除了皇帝,旁人都要换做徒步。 皇帝的卤簿缓缓在前头逶迤,姝菡便和西边的人站在了一处。 诗婳其实早就认出了姝菡,不只因她和自己是同旗同批的秀女,还有着她姐姐诗雯和姝菡同在寿康宫做抄经侍女的渊源。 “雅珠姐姐。您可还记得我,我是嘉詹·诗雯的妹妹诗婳,今日陪着我家王爷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姝菡了然,佑亲王作为太后的半子,自然有其他先帝子嗣不同的恩荣。 佑亲王方才也见到了姝菡站过来,但只略点头就把脸转向宫门,假装看向皇帝的方向,没想到自己的福晋会主动和姝菡搭话。 他故意板着脸教训诗婳:“不得无礼,该叫成嫔娘娘才是。”虽然两边的品阶相同,但姝菡毕竟是皇帝的嫔。 诗婳有些委屈地扁着嘴改口:“王爷就知道凶臣妾,成嫔娘娘都没介意。” 看在姝菡眼里,却有着一番打情骂俏的意味在里头,她忙笑着圆场:“我也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诗雯姐姐了,还怪想她的,只是老祖宗心疼我身子沉,轻易不许我出门,不然等会还真想同你一起去寿康宫。” 诗婳看着姝菡过于显眼的腰身,当然知道她月份不小了,心里其实多少有些羡慕。 -- 第145页 自她去岁五月里大婚,至今也没有喜信传出。虽上头没有正经婆婆催促,到底已经被娘家人耳提面命过多次。 诗婳想到姝菡只比自己早一个月成婚,有心问问她得子的秘方,当着丈夫的面又不好开口。 正纠结忸怩,对面刚刚下了车驾的仪嫔抱着二阿哥信步走了来。 “没扰了几位说话吧?” 姝菡之所以会站到东边,就有着避开白妤婷的意思,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来搭讪,就不知道是冲着谁而来。 佑亲王看她过来了,主动避嫌,先打了招呼,随后只对着妻子叮嘱:“我去那边等你。” 诗婳还是头一次见白妤婷,但看她排场不小,也略猜到她的身份。 她看向相对熟识的姝菡:“不知这位娘娘是?”就是想让姝菡帮着引荐。 姝菡这点礼数还是要尽到的:“这位是仪妃娘娘,娘家姓白。”也不用细说,这朝堂上,白不算大姓,且有女嫁入天家的,还真是独一份儿。 诗婳也不是全然不通庶务,听完赶忙行礼:“呀,原来是仪妃娘娘。我叫嘉詹·诗婳,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说起来,我小姨父还是您兄长的下属,如今在西南军中。” 白妤婷未语先笑,“那还真是巧了。不过诗婳妹妹不认识我,我却一早就知道你。” “诶?娘娘如何识得我的?” “这宫里头谁不知道,当朝肱骨佑亲王待娇妻如珠似宝,简直羡煞众人。”白妤婷说完,还有意无意拿眼睛去瞧立在一旁无甚表情的姝菡。 诗婳冷不防被人打趣,并没留意对方的眼色,只红着脸糯糯:“娘娘莫再消遣我了,您这话羞死人。”说完反而往一直没搭话的姝菡身后躲去。 白妤婷看诗婳没有领悟,怎能甘心白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又重新挑起了话头:“诗婳妹妹怎地如此厚此薄彼?只顾着和成嫔妹妹亲近,难道是因为知道,她与你家王爷有旧,且颇有渊源,所以才特别亲厚?” 这话细品品,有些诛心。 一个宫妃,一个当朝王爷,把话稍微想歪,便足可令人身败名裂,何况,还当着姝菡和徵骐发妻的面、红口白牙的说出来。 诗婳果然略皱起眉头,没有直接问向说话的仪妃,而是拉住姝菡的衣袖:“成嫔娘娘,我怎么听不懂仪妃娘娘的话?” 白妤婷果然没安好心。 姝菡虽然心中坦荡,也没有和徵骐有任何暧昧和首尾,但徵骐彼时到底对她有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可他眼下娶了妻且一看就知道夫妻和睦,应是把过往早都揭过,这件捕风捉影的旧事,没想到还有人会翻出来再嚼。 想到这里,姝菡只微微一笑:“诗婳莫要听仪妃娘娘玩笑,我哪里敢同你家王爷攀亲,说是旧识,只不过因为我额娘从前曾在悦嫔娘娘身边服侍过一段时间。经仪妃娘娘之口这么一说,反倒像是,我仗着母亲恩主的那点情分,胡乱仗势逞威风。” 诗婳果然又露出笑容:“我说的嘛,王爷从未提起和成嫔娘娘是旧识,原来是仪妃娘娘故意夸大其词罢了。不过从前的事不重要,往后我倒真要和两位娘娘多亲近才是。” 白妤婷还欲再挑拨几句,门上的人来请:“请几位主子移步,可以进殿面见太后娘娘了。” 几个人赶忙肃容整装。 姝菡跟在妤婷的身后,仿佛看见了一只浑身透着冰冷寒芒的毒蛇正张牙吐信。 她自忖从没有去招惹过这人,却反而被她反咬一口,果然对敌人的轻忽就是对自己的不仁。 003 太皇太后深居简出惯了,自从身前有了新晋的太后做掩护,连寻常的问安都是能免则免,像这种抛头露面的节庆也全权让太后代行。 皇帝问了安,接了太后娘娘单独准备的福包,自然不用留下来等到最后。 他替皇后接下了她和大格格的那两份,看样子随后大概要再往坤宁宫去一趟。 在坐的众人里,因佑亲王并非太后亲生,等接了福过后也没盘桓太久,先告罪去往寿康宫。 太后当然不会挑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和媳妇,而且,也知道是小九她媳妇儿借机要去看她亲姐姐去。 姝菡因有孕在身,本也想找个由头先回永寿宫,但偏偏姓白的打定主意和她过不去。 “我瞧着成嫔妹妹的气色似是不好,可别是动了胎气吧?” 太后刚将福包揣进由素兰抱过来的二阿哥的襁褓里,又叫来大阿哥来看看他的弟弟,就听到白氏的话,难免分神看过来。 时至今日,在座的人其实皆知,当初姝菡之所以会入了安亲王府,是太后和太皇太后一手促成的。 众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历来不肯吃亏的太后娘娘其实并不是心甘情愿接过这个烫手山芋的。再加上,彼时还是安亲王的皇帝,为了救这位成嫔,还曾忤逆过先帝,落得个连夜被赶出京的下场,至今还是史官们文饰过去的污迹。 任是哪个做母亲的,都不会喜欢这么一个惹是生非且还让自己儿子偏疼的女人。 碍于姝菡如今怀着身孕,以龙嗣为重,太后这一向并没主动找过姝菡的麻烦。 听到白氏的关心,太后为了皇帝着想,也要问上几句。 于是话题被引到了养胎育儿上头,姝菡成了屋子里的焦点,便不好起身告退。 -- 第146页 等从如何安胎讲到生产时的避忌,又从生产论及育儿经,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姝菡感到自己的腰快要折了一般,还要勉力带着得体笑容支撑。 这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来报:“禀太后娘娘,万岁爷让奴才捎个口信过来,说是坤宁宫里的大格格,有些不好。” 第86章 【大格格】 坤宁宫自大阿哥和皇后冬月里先后搬离, 到正月初五才算正式解了封。 前段时间被圈在里头的宫女太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月,因皇后此前状况不断, 一直也没人过问。他们虽最终幸免于难, 但糟心又遭罪地跨过了年节和改元,个个都憔悴的不似人形。 等重见天日,从前的荣宠或是位置又要重新掂量, 无不惶惶。 皇帝本欲让皇后过完二月二再搬回坤宁宫, 可遣了小太监去问,烧得迷迷糊糊的皇后却咬紧牙关坚持:“臣妾就是死,也要死在坤宁宫的正殿里头。” 皇帝知道有些人一旦魔怔了就再说不通, 索性放手由她折腾,所以这些天也没再过去。 如此, 到了正月初八那一日,皇后凭着人参鹿茸燕窝黑枸杞一应补益气血之灵药, 稍微养回些精气神儿。她能坐起身头一件事, 就是吩咐迁宫。 正午阳气最旺,皇后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又用了一顶穹顶华纹小轿被送回了象征着后宫尊贵至极身份的坤宁宫。 等候多时的后宫旧人翘首以盼, 把后半生的指望都寄在归位的主子身上,可她们幽闭了一个多月,并不知道,如今的主子比从前更难伺候。 皇后从正月初三那日产下大格格后,性情就变得十分乖戾。 先是,有两个在她屋里伺候的小宫女因无意间说起, 为小阿哥准备的物件不知道怎么处置,被皇后下令杖责三十,直接被打得皮开肉绽撵去了辛者库;后来,旁边配殿里住着的奶娘因没能哄好大哭不止的大格格,也被掌嘴十次。连平时最受皇后信任的倩儿,最近都没少被皇后责备。 于是,在此间伺候的宫人时时刻刻被笼罩在一股肃杀压抑的气氛中。 到了正月初九晚上,才下生没几天的大格格,在夜里发了热,奶娘柳氏因脸上还挂着彩难免懈怠,而另一名奶娘刚好风寒暂时挪出去住,一时间竟没人顾忌到小孩子为什么彻夜没了动静,还当她是睡实了。 到了初十这一早,大格格一张小脸已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等奶娘发现的时候,那小小的人儿大口张嘴倒着气息,已经是挣命的驾式。 柳奶娘瞬间就慌了神。 虽然她一早就看出来,这位可怜的大格格生来就不受她亲娘的待见,但那毕竟也是龙子凤孙,是不能怠慢的主子。 孩子甭管是因为什么病的,她作为奶娘都难辞其咎。于是,趁着皇后进完早膳,倩儿出来端药的工夫,赶忙把事情报上去,却不敢说的太严重,只道:“大格格夜里踢被子着了凉,这会儿有些发热,老奴在皇后娘娘那里不得体面,实在没法惊动,倩儿姑娘您赶紧拿个主意吧。” 倩儿从腊月起到现在就没拾过闲儿,人也累的骨瘦嶙峋。她听了奶娘的话,也同样不敢报给里头的皇后知道,只悄悄命人拿了坤宁宫的腰牌去请御医,打算确定了病症也好找主子说话。 倩儿也的确难做的很,她何尝不知,皇后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一胎再产下个嫡子,这瓜熟蒂落,从阿哥变成格格,皇后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再加上,如今大阿哥福元脸上留下的痘痕,平心而论确实有碍观瞻。她就算没读过律令,也知道为官做宰的都讲究个品貌端正,更别说是代表了一国风范的储君。 皇后眼下心里不舒坦,底下的人自然都没有好日子过。 倩儿是主子身边的旧人儿,此时不尽心,又能指望了谁? 没想到,御医还没到,多日没驾临的皇帝先来了。 彼时,倩儿正在寝殿门口.交待一日的琐事,抬眼就看见皇帝穿着身吉服过来。 来不及进去通传,人就到了近前。 “给万岁爷请安,您吉祥。” “起吧,皇后可醒着?” “娘娘刚用了药,奴婢出来的时候正在养神。” “嗯,我进去看看她。” 倩儿便走在头里,替身后的皇帝推开门。 等进了穿堂,倩儿便不再往里走,而是替皇帝掀好了帘子。 许是皇后此刻因药起了效又睡过去,里面一点动静也无,而皇帝很快出来。 “大格格在何处?” 倩儿有些畏缩,怕皇帝知道大格格病了,迁怒给这些原本就不容易的宫人们,也包括她自己。 “大格格由奶娘带着在配殿里,要奴婢将她抱过来给您瞧瞧吗?” “朕亲自过去吧。” 正这时,章太医拎着药箱匆匆打外头进来,见了皇帝赶忙行礼。 皇帝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来给皇后请脉的,等多问了两句,才知道他是来给大格格瞧病的。 “大格格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可有大碍?”这话问到倩儿头上,却得不到具体答案。 他想了想又道:“罢了,朕亲自去看吧。” 等到了大格格的配殿里,一股子灰土气扑面而来,而摇篮里旁边坐着的柳奶娘不知正拿了水碗给大格格往下喂着什么? -- 第147页 等走进一看,那碗底带着香灰,这还不算,大格格脸色白中透青,印堂发黑,哪里是个正常孩童该有的样子。 皇帝顾不得质问,一把揪住柳奶娘的后衣领子,把人拎起来甩到一旁,把黄花梨八仙桌上的一对双耳翡翠瓶子直接撞翻到身上,又碎落在松木地坪。 这么大的动静,大格格似没听见一样,仔细一看,已经进气不多,出气更少。 皇帝顾不得身份,赶紧让开身,朝着门口候命的御医大喊:“大格格情形不好,你快来看看。” 002 皇帝坐在坤宁宫正殿的紫檀木罗汉榻上,心里比脸色更沉郁。 方才听御医来报:“大格格应是风寒入体,加上胎里带弱,才发了热症。因疏于照顾,没有及时用药,眼下已经脱了水。微臣已经将药混在羊乳里给大格格喂进去了些,但后面如何,还要看天命。” 皇帝面对御医的话,简直有如骨鲠在喉。 那是他嫡亲的大格格啊,也是新皇登基后第一位降生的嫡出公主,就在她亲生皇额娘的身边,居然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都没人发现。 哦,不对,她的奶娘柳氏倒是发现了,不过她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大格格病重殃及自己,竟然用了混账的乡野昏招儿直接给不足月的大格格往下灌符水!这简直就不是人能做下的事。 还有大格格她嫡嫡亲的皇额娘,听说这么多天来,别说让人抱了孩子过去看看,连提都没提起过一次。 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震怒之余,皇帝已经做了决定。 大格格不能再养在坤宁宫了,不管皇后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再继续放任下去,大格格就算躲过了这一劫,后面还要面对同样的坎坷。他还不想尝试失去骨肉的痛苦。 “小邓子,派人去慈宁宫请太后过来。”“你再去趟承乾宫,去和仪妃说,让她把二阿哥身边的奶娘临时抽出一个过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柳氏不得用,放眼宫里,也就二阿哥身边有两个奶娘伺候着。 皇帝倒是没指望让白妤婷亲自替皇后养育大格格。 此前白氏纵容奴才掌掴皇后的亲嫂子图佳郡主的余波还没过去,这个时候把大格格送过去,就算孩子不会受到虐待,白氏也未必有多尽心。 而且,白氏可能压根儿就不会接这烫手山芋,毕竟大格格身子骨弱,万一出了意外,谁都要吃挂落儿。 不只是白氏,后宫里的女人,大概没谁愿意替皇后养孩子,就算能以心换心养熟,万一哪天皇后发了威风,这付出的辛苦说不定都要换来责难。 大格格要是个皇子,兴许还会有人争上一争,但一个不能继承大统的格格,谁愿意费力不讨好冒这个风险? 想来想去,竟然找不出一个人选,只好先让太后过来一起拿个主意。 不大会儿,皇帝终于把人等了来,除了太后之外,近来甚少出门的大阿哥竟也跟了来。 三个人按着家礼互相问过安,皇帝便让小良子带着大阿哥去看望配殿里的大格格。 大阿哥虽不是第一次当哥哥,但此前经过皇后潜移默化的疏导,已经认定只有皇后所生的才是他的手足,遂对这个才出生的妹妹带着些许好奇。 皇帝和太后则屏退了众人在殿内商量着往后的事。 毕竟皇后这状况,连性命都未见得长久,更不可能将后宫的担子再接回去。 太后虽醉心权势,但一边要治理后宫,一边还要替皇帝照顾才满六岁的大阿哥,也渐渐觉得力不从心。 可是这个时候,她也知皇帝的艰难,要强了一辈子,不会在登顶之后反而拆儿子的台。 “大格格眼下如何了?” “刚救回来,让这几日精心照顾着,烧得太久,恐要养些时日。” “唉,也是个命苦的。你叫我来,是要商量大格格的去处吧?可有什么打算?” 不等皇帝回答,太后又似是十分无奈说道:“罢了,我就再为你辛苦辛苦吧。” 太后管着后宫,自然知道皇后眼下是个什么状况,但这儿媳妇是她做主给挑的,且一向恭顺,又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拖日子,再有不顺意也不能宣之于口。 “儿臣不孝,大年节的还要让您劳累。您也瞧见了,这后宫里头,儿臣再难找到一个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只得暂且把大格格托付给额娘您了。大阿哥再有几日就要到上书房,明日让他回去毓庆宫,或是在儿臣的养心殿住着。” “也只能如此了。那往后呢,这后宫里就一直这样不上不下的混乱下去?” “皇额娘的意思是?” “改了元,也该大选了。你看看你这后宫里头,哪还有一个能担得起来的?” “儿臣也有此意,不过三年大孝未出,不宜兴师动众,不若就从那几家显赫或得用的人家里挑了合适的人选来。到时候还要辛苦皇额娘过目。” “这个容后再议吧,先把眼前大格格的事安顿好。那我待会儿就将那孩子带回去了,皇后那里你自己去说,别回头闹将起来不成体统。再有就是,福元的东西,你回头想着收拾了。” 太后能一边管着后宫,一边照顾个大格格已是极限,再加一个福元实是吃不消,但孙女儿病着,也只能顾着一头。 皇帝何尝不是权宜之计。 -- 第148页 要不是姝菡再有两个多月临盆,他还打算把大格格放在永寿宫养着。 想来想去,也未尝不是个办法,不过还是等她这一胎生完再说吧。 003 诗婳回到佑亲王府后,感觉身子骨散架了一样。 “金枝,今天快累死我了,快帮我按按肩膀。” “主子今日想是路走的多了才会如此乏累?不过怎么没见王爷同您一道回来?” 这金枝是诗婳从娘家带来的,但却不是打小在她身边伺候的,原本是她亡母留下的丫头。 此人虽忠心,但从前总是劝诫对于奉承,并不十分得诗婳喜爱。幸而诗雯再三叮嘱妹妹,有事要多同金枝商量,这才能跟着过来。 诗婳听了金枝的话面露忧色:“王爷临时被圣上叫走了,听那意思,到晚上才能放回来。” 金枝看主子心情不佳,赶忙关心:“主子似乎有心事?” 诗婳向来没有太多城府,且心里也揣不住事儿,就把旁人先遣出去。 “我听王爷的意思,圣上往后要经常让他进宫去。” “能进宫伴驾,那说明咱们王爷受器重啊,主子该高兴才是。” “哪里是什么器重,圣上是要王爷给大阿哥做武师傅。” “这奴婢就不懂了,京里面有那么多武艺好的武将,再不济还有侍卫,为什么偏偏要咱们王爷去教大阿哥?” “别说你,就是我也想不通啊。而且你知道吗,我今日在慈宁宫里见着了大阿哥,你是没见着,他脸上留下了可多麻子,听说是天花留下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过人。” “主子这话可不能在外头乱说,要圣上知道了,是会掉脑袋的。” “我也就是同你说说,王爷那里都没问出口。” 金枝这才稍放下心。“所以,主子您是在担心王爷变成个麻子脸?” “嗯。”“不过也不全是。” “那还能因为什么?” 诗婳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金枝交了底。 “我今日进宫,碰到了宫里的两位娘娘。” “宫里头的娘娘那么多,您碰上的是哪两位?可是冲撞了人?”骨子里还是把诗婳当个孩子。 “那哪儿能啊。我和王爷等在慈宁宫门口的时候,见着了怀着胎的成嫔娘娘,就是我从前和你说起过的同批秀女海佳·雅珠,再有一位,是承乾宫的仪妃娘娘,她当时还抱着二阿哥。” “所以您这是为了什么烦心,是这两位给您气受了不成?王爷当时在您身边吗?” “哎呀,你听我慢慢说啊。” 金枝本是个急性子,看诗婳说来说去没说到点子上,却碍于主仆身份不能发作。 “主子您讲。” “我见了他们,更觉得自己这肚子不争气,大婚都半年多了,还是没有动静。” “您无须着急,王爷先头去川陕领兵,你们分开的久了,没有消息实在正常的很。” “还有一件事,当时我没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心里隐约觉得不安。” 诗婳轻轻蹙眉,和她那张讨喜的面庞十分违和。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听那位仪妃娘娘说,咱们王爷和成嫔娘娘有旧,但看王爷和成嫔又似乎十分客套守礼,我一时拿不准,就在去寿康宫的时候偷偷问了姐姐。姐姐说,成嫔娘娘在没去寿康宫以前,从前在长春宫做过三等宫人。我本以为仪妃说的有旧,指的是他们上一辈的那点主仆恩义,但现在想想,她似乎话里有话,且是故意当着我的面说的。” 金枝听完也不禁低头思索起来。 “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先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妄议一个宫妃的清白,您又多少脑袋都不够掉。奴婢是不大相信王爷会同旁人有什么私情的,您看王爷平日是怎么对您的就知道了,千万不要受了旁人的挑唆,到时候被人当成枪使唤都不知道。” “我知道了,我就算冷不防听到了,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行了,不说这个了,我突然觉得好饿,你去帮我叫点心来,顺便让云若进来伺候。” 金枝应了声是出了屋,诗婳却没有真的的吧她的话听进去。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儿在互相交战,一方面希望丈夫和那位成嫔娘娘清清白白,一方面又觉得仪妃不会信口开河、故布疑阵。 因云若从前也是长春宫的旧人,所以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当然,诗婳并不知道,这个云若从前和成嫔是有些过节的。 果然,云若为了赢得诗婳的信任,且要借机给那位昔日给自己下绊子如今却飞黄腾达的成嫔找些不痛快,信誓旦旦和诗婳描摹:“主子这事问对了人。”“从前成嫔做宫女的时候,没少在咱们王爷跟前献殷勤,而且仗着她额娘从前在悦太妃跟前伺候过,经常和王爷没大没小,打情骂俏的。因后来她被赐给了彼时还在潜邸的圣人,这茬便没人敢再提起。奴婢和您说这些,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您万万不要说出去啊。” “那王爷对她呢?是什么心思?”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不过看起来也不差的,有一次,有人看见过王爷单独找她问话,不过具体说了些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诗婳听完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想不到成嫔看起来不声不响规规矩矩,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人。 -- 第149页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双更的一天,感觉自己胖胖的。 小天使们刷完了更新,可不可以给作者菌的新文预收《我在敌营养老[穿书]》收藏下? 再次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 ~ 第87章 【体谅】 进了二月下旬, 永寿宫里的腊梅终于开了,似是要赶在回暖之前绽出最后的芳华。 可不等盛放, 连着花骨朵都被人采了去, 直接被储起来等着开春做胭脂。剩下的几丛开得正好的,也被汀兰连枝剪了放在殿内插瓶。 姝菡眼看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临盆,她自己好不容易把心境调整得平和些, 却被殿里紧张过度的宫人们搞得草木皆兵。 她伸手端个碗怕她抻着, 她下地遛个弯怕她摔着,就连她打个哈欠,众人都要担心她闪了腰。 这也就算了。 皇帝几乎每日都会抽空过来一趟, 看宫人们严防死守的样子,没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反而纷纷给了厚赏。 要不是御医有言,适当下地走动走动有助于产妇顺利生产, 姝菡怕是连散步消食都要受阻。 到了二月二十三这一日, 皇帝一早就过来永寿宫,一为着看人,同时也是有正事商量。 彼时姝菡正侧躺在罗汉榻上。她夜里几乎很难睡个囫囵觉, 也没有固定的时辰用膳或休息,总归是饿了就吃,困了便睡,在这宫里算得上是最逍遥自在,且轻易没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辰时过后,皇帝进屋的时候, 姝菡正闭着眼眯瞪,不过倒也没真睡实过去。 朦胧中感觉有人在碰她的肚子,姝菡猛然间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是皇帝来了,不免嗔怪。 “您今日怎这么早就来了?也没个动静,方才唬了臣妾一跳。” “怎么,我来了你不欢喜?”皇帝佯作微怒,姝菡压根没做真。 “嗯,您来了,又要给她们几个管家婆撑腰,臣妾都没有辩驳的机会。” “那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你自己粗心大意。让我来看看,今日脸色比昨日好,可见她们说的没错,原就不应由着你折腾。都这么大的月份了,还想提笔写字,多伤眼睛。” “还有小半个月呢,臣妾总不能无所事事呆坐着吧?况且,臣妾也不是做那无用功,您瞧瞧,这些都是臣妾选出来的字,到时候给小格格做个乳名儿可好?” 皇帝果然见她从手边递过来一张薄纸,上头不疏不密写了十余个娟秀的字迹,均是带了美好寓意且适用做女子闺名的小字。 皇帝已经料定姝菡此胎怀的必定是个阿哥,但怕开罪言灵,不敢提前说破:“你瞧着哪个好?”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臣妾喜欢这个舒字。”舒服、舒心的舒,是对女儿的的期望,还有一层原因,她原本名字里的姝字,这辈子不能再光明正大的用了,只能在孩子身上寄托个念想。 皇帝脱口而出:“嗯,不错。” “臣妾怎么感觉您在敷衍?” 因知道这些名字必然用不上,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名字的事还来得及,我今日过来,除了看你,还有件重要的事同你商量。” “皇上怎么突然客套起来,您说什么,臣妾还有不应的吗?” “说不定确实要让你觉得为难。” “您也有如此踌躇的时候,那臣妾倒更想听了。” “先说好,此事还未定准,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只管说,我必不会怪责你。” 姝菡被吊足了胃口,稍微动了动身子,把便便肚腹半搭靠在个絮满棉花的软垫子上。“您就别卖关子了。臣妾听得心急。” “我昨日带着大阿哥去慈宁宫给皇额娘请安,顺便去看了看大格格。” 皇帝顿了一下,看姝菡没有接茬,继续说道:“那么小的人儿,就像只小猫一样,蜷缩着手脚,看见我们靠近只知道发抖。大阿哥想要抱着她亲近亲近,她竟然哭个不停。朕见了,心下实在是难受,总觉得,她还这么小,正是需要额娘关心的时候,却偏偏过得还不如市井中平民家的女儿如意。” 姝菡听到这个话头,心里基本猜到接下来皇帝此行的用意。“皇上到底想要说什么?您有什么话,不妨和臣妾直说。” 这还是皇帝登基以来,姝菡头一次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讲话,显见是有些情绪在里头。 也不怪姝菡是这个反应。 阖宫上下,无论是主子还是宫人,谁不知道,刚出世不久的大格格遭到了皇后娘娘的厌弃,连被迁去慈宁宫养病都不曾换来一句关心,皇后娘娘看来打定主意任由大格格自生自灭。 而这一个月来,太后强撑着处理后宫诸事,还要照顾身体孱弱的孙女,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虽然皇帝随后把大阿哥从慈宁宫接出放在养心殿亲自教养,但太后毕竟有了春秋,且一向劳累,中间也有微恙在身。 所以,将大格格养在慈宁宫,看来不是长久之计。 皇帝今日专程来永寿宫说起大格格的可怜相,且先垫了那么些伏笔,其目的不言而喻。 姝菡对大格格也是同情怜悯的,但她对皇后的为人却太清楚不过。皇后不愿意养着闺女是一码事,但要是旁人把大格格带在身边,她绝对头一个不高兴。 说句大不敬的,要是皇后殡天,大格格失了皇额娘,姝菡未必会对抚育大格格有什么抵触,但眼下情形,无论是对皇后而言,还是大格格,她日后搞不好就会成为拆散她们母女的恶人。 -- 第150页 她只怕将来某一天,皇后突然转了性子,想把大格格要回去,或者大格格觉得她这个庶母不通人情,反目成仇,那才是出力不讨好,还惹来一身腥气。 皇帝听姝菡口气,知道此事会让她不快,但他也实在没有别的人可托。 “大格格年纪小,长久放在皇额娘身边也不是办法,我有意待你产后将她接来永寿宫,你意下如何?” “皇上是在问臣妾的意思?还是已经做了决断来告知?” “我既然有此一问,自然是想听你的想法。当然,我也希望你能看在大格格可怜,皇额娘辛劳的面子上,能点下这个头。” “那如果臣妾说,不愿呢?” “那就当我今日没有说过此事。” “然后呢,大格格会如何?” “后宫里还有几位贵人,到时无论由谁辛苦,我都会抬了她的位份,算是报偿吧。” “为何先来问臣妾?” “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姝菡咬着唇,不再做声。 皇帝没有等来想要的结果,虽然失望,但也知道本就是他强人所难,遂转了话题提到了另一件事。 “你临盆在即,我命内务府拣选了一些个奶娘的人选,到时候你先挑了两个来,再替大格格也挑两个。” 大格格从前的柳奶娘早就被杖毙,从二阿哥身边临时借调的人也还了回去,现在身边倒是还有一个,先头病了的那位,但大格格似乎不太认她的奶。 姝菡点了点头。 皇帝又和她坐了一会儿,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给她解闷,也没再继续提起让她抚育大格格的话。 直到小良子来报,军机处的邵大人有要事求见,皇帝才起身离开。 姝菡看那人出了屋,心里反而烦闷起来。 大格格可怜是真,但她自己尚且是没有根基的浮萍,眼看要到了三月选妃,她纵是把人接来,又能有何把握护得了她的安危?何况,肚子里还有着一个,说不准又是一个格格。 002 隔了一日,是顾嬷嬷例行来诊脉的日子。 姝菡向来和她熟稔,说话也就比较随意。 “娘娘脉象有些浮,可是近来忧思过重?您这样可不成。有什么事就要想办法排解出来,搁在心里郁结成疾,到时候吃苦的可是两个人。” 姝菡这两日确实因为皇帝此前提起的大格格之事烦恼,此番被说中心事,忍不住屏退旁人向顾嬷嬷求助。 “嬷嬷方才说,刚从慈宁宫过来?” “是,老奴刚给太后娘娘请过平安脉。她这些日子辛劳过度,已经有空乏体虚之症,再这么熬下去,只怕也撑不得太久就要累倒了。” 姝菡咬唇又问:“那,嬷嬷可见到了大格格?” “那孩子弱得气都喘不匀,哪能抱到堂屋里给人看见。不过老奴倒是听御医说起过,大格格虽然好不容易被从鬼门关给救回来,但这个月的药就没停过。可怜见的,小小年纪,生身额娘不待见,说不得,天命有碍!” 姝菡孕中最听不得这样的事:“真是作孽。那依嬷嬷看,大格格要如何才能养的好?” “这可有些难呐,大格格是从胎里带的弱,且是早产,生下来头几天生了场大病,能救回来已经是万幸。而且啊,慈宁宫里的宫人惯来会看人脸色,一个不受宠的格格,谁能巴心巴肺去伺候,只要不被抓了错处,谁能发落太后身边的人,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顾嬷嬷这话说的中肯,也交心,姝菡听完了然点了点头,神色更加郁郁。 “看我,和您说这些干什么,老奴方才说到您产前还要继续散步的事,这也有个讲究……”强行把话题一转,又讲起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避忌,另允诺等姝菡临盆的时候再过来伺候。 如是过去小半个时辰,顾嬷嬷起身告退,姝菡唤来阿蘅亲自将她送出去,阿蘅回来时发现姝菡居然起身下了地。 “主子这是做什么?” “心里烦闷,起来走走。” “那奴婢扶您去里屋吧,这处离门口近,别染了风寒。不过咱们屋子里的地龙是不是应该烧热一点,奴婢可听说了,寒冬里下生的奶娃娃都畏寒,到时候别冻着了小阿哥。” “也不能太热,不然冷热交替,反而易染病症。” 从这话头,姝菡又想起了尚在襁褓中就受人冷落的大格格,连她亲额娘都不在意她的生死,旁人怕是更无所谓了,这样的养法,又怎么可能会活命。难怪皇帝明明知道她不愿意替人养孩子,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遭。 顾嬷嬷方才说,大格格恐怕天命不永,姝菡这颗即将为人母的心,瞬间就煎熬起来,这会儿没有平复,反而像一团火,在胸口越烧越炽。 “让小六去趟养心殿,看看能不能和邓公公说上话,问问万岁爷这会儿忙不忙?” 阿蘅不明白姝菡用意,还是乖乖照办,他知道主子虽然好说话,但历来有主意,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姝菡走到窗边,思索了半晌,提起笔在桌上的花笺上悬腕写下了两个字,复又放进袖中,和之前给女儿起名的纸放在了一处。 不大会儿功夫,不仅小六回来复命,他身后还跟着神色焦急的万岁爷。 “我见小六在门口和小邓子嘀嘀咕咕,可是出了什么事?” -- 第151页 “臣妾没事,让您担心了。”姝菡说完又转向正欲退下的小六:“不是说了不准惊动皇上吗?” 小六一脸为难,万岁爷就是见了永寿宫的阿猫阿狗都要过问一声,何况还是他。那是他想惊动的吗? 皇帝见姝菡果然无事,稍放下心。“好了,我来都来了,怪一个奴才做什么?我听说顾嬷嬷方才来过,可有什么嘱咐?” “顾嬷嬷说臣妾养的很好,胎位也正,您不要担心,不然处理着大事还要因为臣妾分心,就是罪过了。不过既然您亲自过来了,臣妾今日还真有件事同您商量。” 皇帝闻言,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扶着她往榻边去。“站着劳神,你坐下再说话。” 姝菡嘴里说着“臣妾哪就那么娇贵。”还是由着他拉着坐回了榻上,然后,随手从袖口拿出了一张纸笺。 “皇上您看,这个名字可使得?” 皇帝不明所以,看向纸面不觉念出了声:“歆瑷?”“是给腹中的孩儿取的?我不是说再斟酌斟酌也不迟吗?” 歆是这一代皇女序称,而歆瑷谐音心爱。皇帝难免会想歪。 姝菡闻言却摇了摇头,“是给大格格取的。” 皇帝微微愣住。一般皇子皇女出生,在上了玉牒之前不一定都会起名字的,通常要看受不受宠,或是身子骨是不是健康。 早年先帝夭折的子女有近十人,基本都是来不及序齿的,有几个甚至都来不及取名字。 他经姝菡这么一说,才突然意识到,大格格下生这么九,他之所以没给起名,原也是从心里认定,这孩子天寿不永…… 顿时有些难过,也有愧疚。 姝菡看皇帝脸色似乎不对,赶忙询问:“是臣妾这字选的不好?瑷是美玉,而歆瑷便是得人心喜的美玉,是盼着大格格将来品性高洁,人人称颂。” 皇帝收起心中那点阴霾,转头问姝菡:“怎么想起来给大格格取名了?” “原是轮不到臣妾如此逾矩的,臣妾只是希望,大格格长大成.人之后,念着自己的名字,也能体会到,她也是有人爱重珍视的。” “好,那便叫歆瑷,爱新觉罗·歆瑷,是吾爱新觉罗·徵徽的皇长女,亦会是值得整个王朝爱重之人。” “臣妾还有一请,请皇上玉成。” “你说。” “臣妾想把后殿的暖阁隔做东西两间,到时等臣妾临盆,就把大格格也接来同住。” 皇帝一时间没有听真切:“你说,要接了大格格过来?” “嗯,臣妾想过了,等臣妾这一胎生下来,往后就专心把两位格格带大,也省得平日闲下来老是胡思乱想。” 皇帝到了这一刻感觉真的动容。他相信姝菡是真心想要接纳他可怜的孩子,没有带着任何功利的目的。 他动容之下,轻轻拉起姝菡的双手:“你放心,大格格只要跟了你一日,你就是她的亲额娘。等你临盆之后,我会让人把她直接记在你的名下。”这么做,是为了让大格格只认她一个人,便是防止日后皇后反悔。 姝菡自然听懂了,却摇了摇头:“不,这样对大格格不公平,她本就是正宫嫡出的皇长女,臣妾不能以爱护她的名义做出于她不利的事情。况且,一个母女名份改变不了她是皇后所出的事实,臣妾不欲做那掩耳盗铃的事。日后大格格成了人,敬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臣妾自己选的路,何必让个襁褓里的孩子承担后果?” 皇帝动了动唇,再难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总是那个在他最艰难时刻愿意站出来以微薄力量支撑着他的人,虽然渺小,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于暗淡中投射微弱的光,告诉他再坎坷的路,也不孤单。 他将她的头轻轻拢在自己胸怀。“有你,吾此生足矣。” 第88章 【血衣】 皇后是在二月二十七这一天才得知皇帝欲将大格格抱给永寿宫那位成嫔养育的, 而这话却不是出自皇帝口中。 彼时,皇后仍是要全天卧床静养, 按着御医的方子, 全靠三天一支人参吊着命,平时喝的药汤子比粳米粥还要多。 坤弄宫里也因此终于消停了些日子。 皇帝虽对皇后厌恶至极,但为了儿子, 仍然顾念着些许结发情义, 虽然他近来再没踏足过坤宁宫的大门半步,但好歹没有阻止大阿哥福元每日去看望他皇额娘,尽了当儿子该有的孝道。 皇后对于外边的消息, 大多都是从福元口中得知。也许知道了皇帝对福元看重,心里隐约又找回些希望, 且命人四处搜罗如何清除痘痕的秘方。 福元从慈宁宫迁出去之后,皇帝对毓庆宫始终有些避讳, 就直接把他带回了养心殿, 那处离着上书房也近。 皇帝偶尔召大臣或内监议事,也从没刻意避着他,总归以后也要让他到朝堂上历练。 大阿哥就是听见皇帝和工部右侍郎商量要在永寿宫内动工, 才知道他的嫡亲妹妹大格格用不了多久就要送去给成嫔娘娘养着了。 六岁的孩子,已经很能分辨些是非,何况天家的皇子,更是早慧。 他在皇后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外人”,也懂得要想一直保住自己在皇阿玛跟前的位置, 不仅要足够优秀,在必要时还要排除异己。 大格格是他的亲妹妹,养在外人手里总归不妥,更何况,他在养心殿待得长了,自然耳濡目染一些皇帝和成嫔情义笃深的只言片语,心里渐渐生出了警惕。 -- 第152页 每每心里有了猜测,大阿哥也总会趁着去坤宁宫看望他皇额娘的时候求证。 皇后自然对任何威胁到大阿哥地位的人都十分忌惮,无论是同样生了皇子且身后有靠山的仪妃,还是眼下风头更胜一筹且要临盆的成嫔,都被她归为劲敌。 尤其是后者。 比起承乾宫里鲜少被皇帝提起的二阿哥福安,那位小绵羊一样的成嫔这一胎备受瞩目,如果她能够一举得男,封妃只是迟早的事。 放在从前,皇后是不会把成嫔放在眼里的,但她今时不同往日,此消彼长间,谁能独占鳌头或未可知。 为了大阿哥,皇后不敢再掉以轻心,她虽静养,却没少听到这位受皇帝青眼的宠妃的种种传言。就比如皇帝年三十夜宿永寿宫,这样耸人听闻的事可不像她那位一向讲规矩的丈夫能做出来的。可见这个绵里藏针的女人非同一般。 所以这一回,福元把大格格即将交给成嫔养育的消息告诉给皇后的时候,她心中难免多疑。 “你再说仔细些,是你皇阿玛吩咐把大格格交给那位的?还是她自己去求来的?” “这个儿臣却不清楚了。想来,是皇阿玛的意思吧。她都要生小格格了,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额娘,您能和皇阿玛说,不把妹妹送人吗?” 皇后沉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格格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先头她心情烦闷,顾不上那孩子,但眼下想起来,忽觉心里还是有些不舍的。 可这口她开不得。 她早听说,大格格近来仍然没断了药,连分量都没怎么长。这样的孩子,她就是要回来,也养不住。以她现在的身体,别说分出心神照顾个病歪歪的奶娃娃,就是她自己都是在挣命,而且她还风闻,说大格格命里带煞,所以才会命运如此坎坷。 再者说,就算她不顾颜面开口,皇帝也未必肯答应。 “福元,皇额娘知道你心疼妹妹,这是好事,可是额娘的身体实在是不济,恐怕照顾不好大格格,如果强行把大格格留下,不但大格格的身体养不好,就连皇额娘也可能因此受损。” 福元听完有些气馁。“那儿臣以后能去永寿宫看妹妹吗?” “不行。”皇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随后意识到语气太过生硬,又缓和了解释:“大格格送给了旁人,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 大阿哥咬住嘴,心里并不认同他皇额娘的说法,她此前明明说过,只有她肚子里出来的,才是他的手足。 皇后如此说,其实是顾虑着,大阿哥年纪小,十分容易受人影响,往后和成嫔接触的多了难免亲近,到时候把她这个亲生额娘抛出脑后,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心里不禁暗恨:好啊,原来那贱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皇后越想越气,恨不能把那位剥皮抽筋,状似随口问道:“你皇阿玛今日是大朝吗?” “皇阿玛和九叔十叔他们去西山去了,说是下午才回来。” 皇后顿觉老天成全,给了她一个下手的好机会。一旦心里打定主意,也不多纠结,反正她这身子骨,也未见得能拖到大阿哥长成那一日,索性放手一搏。 她想到这里,把大阿哥先哄走:“福元该回去习字了吧,皇额娘今日就不耽搁你了。” 福元虽然失望,还是依言乖乖离开,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妹妹还是要去看的,但是不能给他皇额娘明说,反正她只能卧床养着,只要没人嚼舌根,皇额娘也不会知道。 大阿哥刚走,皇后就把倩儿叫过来:“你去一趟永寿宫,想办法把成嫔给我叫来,就说我听闻她往后要替我抚育大格格,我有些要紧话要叮嘱。要是她不听,你就说这是皇后的懿旨。” 倩儿感觉蹊跷,却不敢违逆,只得转身出去。 皇后复又把新来不久的宫女巧儿叫了来。“你去,把那日圣人落在这里的那件貂绒氅衣找出来,叠好在隔间里预备着,我等会儿有用。” 巧儿难免不解:“禀主子,那件大氅上头沾了血光,因万岁爷没有名旨下来,不知道如何处置,眼下在杂物间里放着呢。奴婢斗胆说一句,那上面的胎血未净,实在不宜再上身……” 皇后要的就是它的大煞大凶,不然要怎么成事? 她抬眼看向底下低眉顺目的宫女,“巧儿,听倩儿说你从前和成嫔是旧识?” 巧儿不知道皇后为什么突然转移的话题,只老实回答:“禀娘娘,奴婢在做秀女的时候,碰巧和成嫔娘娘同在一室住着,不过那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哦,这么说来,你们一起住了近月余,应是感情不错吧。” 巧儿不知道皇后用意,只得据实禀报:”奴婢一向老实木讷甚少和别人攀连,倒是成嫔娘娘时常唤我们起床还帮我们领饭。” “这样说来,成嫔她还真是个会体贴人的。我突然好奇,如果我和成嫔有了龃龉,或是闹将起来,你到时候会站在哪一头?” 巧儿毫不犹豫回答:“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当然万事都以您的吩咐为准。” “如此,我就给你个表现忠心的机会。我方才让倩儿去请了成嫔过来,等会儿她出门的时候,你就将那件万岁爷留下的貂绒氅衣帮她披上,也省得她着了风寒,你可做的到?” 巧儿听到这话,瞬间吓得小脸煞白,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这,这使不得啊,皇后娘娘,这衣服上带了血光之灾,万一要是克着了成主子肚子里的孩子,奴婢就是犯了谋害皇嗣的大罪,还请娘娘您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请收回成命吧。” -- 第153页 说完,拼命在地坪上哐当哐当地叩头。 皇后眯着眼睛就这么冷冷看着她磕破了脑袋,这才幽幽开口。 “要死也死到外头去,别脏了我的地界。” “来人,把这不听吩咐忤逆犯上的贱婢给我堵上嘴拖出去打。” 外头有守门的宫人听见动静,果然召来了两个身强体健的嬷嬷,不由分说用布堵实了巧儿的嘴拉扯出去。 领头的宫女看倩儿不在,抓住机会往前凑:“娘娘,奴婢斗胆请您示下,这犯错的巧儿是送到慎刑司去领罚?还是直接在外院里发落?又该按了什么规矩来打?” “去慎刑司做什么?就在院子里给我狠狠地打,忤逆的罪名不够瞧?还讲什么章法?打死了算!” 那宫女被这话惊吓不小,可不敢不听,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皇后叫了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聂儿。” “好,你听着聂儿,我命你去后殿把皇上上个月忘在这里的貂绒氅衣取来,待会儿给来请安的成嫔亲自披上,这件事你可做得到?” 聂儿心里像是打鼓一样,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紧张,口里却丝毫不敢犹豫。“奴婢领命,主子且放心。”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要是办好了,往后就调你到屋里伺候。” 聂儿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谢主子隆恩。” 002 姝菡今日有些心神不宁。 被阿蘅请来的顾嬷嬷匆匆过来扶过脉言道:“主子勿要多想,一切均好。” 顾嬷嬷还未来得及回去,永寿宫来了一位稀客。 “给成主子请安,您万福。” 姝菡看着从坤宁宫过来的一等宫女倩儿,一时间真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可是抬手不打笑脸人。 “你是皇后身边伺候的,下次见面无须多礼。” “谢成主子体恤,奴婢不敢逾矩。” “倩儿姑娘这趟过来,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娘娘听说再有几日万岁爷要将大格格迁到永寿宫来,主子既感叹自己身子不中用,想到要劳烦成主子您又惴惴不安,所以有心请您过去一趟也好致谢,顺便吗,也有几句话想和您当面嘱咐几句。” 皇后自然不是如此说的,但倩儿也是被逼的没法。 “这……” 不等姝菡回绝,倩儿又言:“不会耽搁成主子太多工夫,皇后娘娘她说了,您这是头胎,从前也没亲自教养过幼儿,娘娘她想把当初大阿哥的育儿经和您念叨念叨。因怕您不便,连翟车都请了来,成主子务必要同奴婢走上一趟。” 姝菡自然知道事情一定不像倩儿说的那么简单,但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抗旨,只得暂时拖延时间。 “既然是皇后娘娘有旨,我就随你去一趟,不过容我先去后殿换件衣裳。” “那奴婢就在这里恭候您。” 姝菡带着人往后殿去,只留了语卉在前头看着倩儿。 她眼看还有小半个月就要临盆,不敢大意。 眼下不能明里抗旨不尊,只能先拖延些时间,随后姝菡又命小六去往养心殿旁敲侧击和皇帝报备一声。 皇后名义上是请她过去,姝菡不好在皇帝面前毫无证据的诋毁。 等时辰差不多足够小六抵达养心殿,姝菡才施施然从后殿换了件素布的袍裙出来,却没依言登上皇后事先安排的翟车,“我坐惯了肩辇,皇后娘娘的好意只得心领了。”实则是怕皇后在车上动了手脚。 倩儿没有强求,见姝菡肯和她走这一趟,已经可以交差,便不强求过多。 姝菡已经良久没有见过皇后,虽然听说她产后虚弱,但等到真见面,才知道她是有多严重。 皇后蜡黄的一张脸,高耸的颧骨愈发显得刻薄,深陷的眼窝把目光衬得过于凶狠,就连她露在外头的手指,都似皮包骨头的利爪。 整个人和过去雍容华贵的安亲王嫡福晋简直判若两人,连周身的气度都大有不同。 人常道,相由心生,姝菡相信,皇后如今变成这般样子,不全是身体所致。 皇后也确是如姝菡所想,让姝菡来就没安好心。她从姝菡进门开始,就用阴恻恻地目光盯紧了她隆起的肚腹,恨不得能在上头戳了两个洞出来。 要不是还要顾及大阿哥的名声,她真想直接出手把这个眼中钉推倒在地,也好替亲生儿子及早铲除未来争储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最好是一尸两命,祸患永除。 姝菡感受到皇后的阴寒目光,在距离她床榻一丈的位置就驻足。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气力不足,没有心情和姝菡多费口舌,既不寒暄,也不赐座,只用了高高在上的口吻对她做着毫无意义的威胁:“听说你要将本宫的大格格抱去养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打量着借着大格格离间大阿哥和我的骨肉亲情,你想都别想。我就算瘫在这床上一辈子,也是当今的皇后,大阿哥更是皇上的嫡长子。你最好放聪明些,不要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皇后娘娘,您说完了吗?”姝菡看屋子里只有一个倩儿,也不耐烦继续跟她浪费时间。她本以为皇后或多或少会觉得对大格格有些亏欠或不舍,才拖着沉重身子冒险来这一趟,却不想皇后只为了逞了口舌威风。 -- 第154页 姝菡知道皇后仍对大阿哥寄予厚望,但没想到她如今已经变得如此偏执且不可理喻。 皇后似是没想到姝菡敢打断她的话,只伸出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抬起指着她:“你竟敢违逆我?” 姝菡也不同皇后争吵,这里是坤宁宫的地界儿,虽然皇后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直接让人对她拳脚相加,但她如今临盆在即,不能在这里久留。 理由是现成的。 姝菡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臣妾突然感觉头晕乏力,请娘娘恕臣妾不能久留。” 说完,也不等皇后发话便继续朝外走,陪她来的寒姑姑和铃儿都被迫留在外头,只要和她们汇合,应该就算脱离了危险。 正这时,耳房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手里拿着件黑亮的貂绒大氅。 没等姝菡反应过来,那宫女就将过于宽松且长的氅衣披在她的肩头。“外头风大,成主子小心着凉。” 姝菡心下有异,没有理会那宫人,却看出来,这大氅不是皇帝从前常穿的哪一件吗? 想到这里,于是也没有十分拒绝,反而向那宫人道了声多谢。 走出老远,见身后并有人出来替皇后拿人,姝菡这才把大氅取下,只半搭在手臂上,准备回头问问皇帝这衣服为何在坤宁宫。 等再继续抬脚,眼见地上有一条暗红的油彩,从门廊直向门外延伸,且像是新刷的一般,还泛着光。 姝菡进来时候明明还没有,显见是她进屋的时候新添的。 可是奇怪归奇怪,还是要沿着原路返回去,寒姑姑她们还在一进的抱厦里等着,这道门是必经之路。 姝菡避开路中间的红彩,贴着一边跨过门槛,等再一抬头,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侧躺着的宫人,而方才她以为的油彩,也根本不是油彩,而是打从那宫女身下,汩汩冒出来的血,是拖行留下的痕迹…… 姝菡自认是个胆大的,到了这个时候,却仍然觉得心快要从口里跳出去。 许是后知后觉,那宫女死不瞑目的侧脸,竟然十分熟悉。 待把脸别过去不再看这凶残的景象,一张生动活泼似曾相识的脸反而更加清晰,那竟然是,曾和她同在一室的秀女巧儿…… 姝菡立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也撑不住内心的恐惧,尽管拼命告诉自己,她是怀着孩子的人,千万不能在坤宁宫里倒下,可还是顺着赤红色的门扇滑了下去。 她到了这个时候,有些明白皇后让她过来的目的了。 可是她还是中了招。 她靠在冰凉的门扇上,闭着眼睛试图驱逐巧儿那张惨死的面庞,可一切显然无济于事。 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流逝,她感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正在随着手脚的寒冷逐渐散失温度。 再一低头,臀胯.下有暗红的血正慢慢溢出,随之而来的,是肚腹一下疼过一下的拉锯。 院子里的人早被皇后肃清,肯定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出现。 姝菡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糟糕的是,姝菡感觉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连肚腹的疼痛都无法让她保持清醒。 不多时,她便彻底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姝菡似乎听见耳边有人在唤她菡儿,难道是爹爹他终于来接她了吗? 第89章 【早产】 小六去往养心殿报信儿的时候, 皇帝刚从西山被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请回来,说是收到外邦使臣送来的书信。 皇帝刚进宫, 连身上的骑装都来不及换, 就被小六迎面拦了下来。 “什么事这么慌张?” 小六刚才听说皇帝不在宫里,急的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会儿见了人, 如蒙大赦:“万岁爷, 您可回来了,成主子被坤宁宫的人带去面见皇后娘娘了,说是有关大格格之事。主子她担心会冲撞了皇后娘娘, 所以让奴才提前来跟您报备着……” 小六这话说的含蓄,皇帝却听得分明。 皇后无缘不顾把姝菡叫过去, 还专门挑了她即将临盆的时候,这中间必定有什么阴谋。 再深想一层, 他今日回宫本是突然起意, 皇后说不定连天子的行程都已经算准了才有所动作。 她这是要做什么?皇帝瞬间就有不好的预感。 带着担心去往坤宁宫,皇帝隔着老远就看见二进门口躺着个穿了素服的人,以及, 一个浑身是血的坤宁宫宫女的尸身。 他来不及发落始作俑者,便抱着昏迷中的姝菡上了龙舆。 眼见姝菡身下见了红,在昏迷中还一边皱眉一边捂着高耸的肚子,皇帝感觉自己的血也似乎要被抽空了一般,连抱人的手都是抖的。 顾嬷嬷是最先过来的,看见姝菡的状况, 实在想不通,明明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人,这会儿怎么就血色尽失,眼看随时都会没气儿?来不及细问,赶紧施救。 皇帝本是一直攥着姝菡的手,见顾嬷嬷来诊治,才把地方腾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想尽一切办法把成嫔给朕救回来,不然提头来见。” 顾嬷嬷不敢耽搁,把闲杂人等驱离寝殿,便全力以赴。 皇帝等在门口,焦躁地背着手踱来踱去,只希望姝菡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他不过出宫半日的工夫,人在宫里就出了事,这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 第155页 “小邓子,马上派人去打听打听,成嫔在坤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吩咐禁军,从即刻起,坤宁宫上下禁止外出与传递消息。”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此事和皇后定然脱不了干系。 还没想好,等拿到实证后如何处置阴狠歹毒的皇后,眼前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一头大汗的顾嬷嬷急匆匆地出来,脚下步子乱着,口舌也直打哆嗦。 “万岁爷,情况紧急,老奴有事请您拿,拿个主意。” 皇帝赤红着眼睛大吼:“还不快讲?” 顾嬷嬷抹了一把汗:“成主子方才受了惊吓动了胎气,且已经见了红,是个小产的迹象,十分不妙。然而娘娘她月份未足,人也昏迷着,眼下羊水已破,宫道却未开,只怕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说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 皇帝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他一把拽着顾嬷嬷的衣领把人直拎起来:“你不是妇科圣手吗?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朕不许她有事,你听没听到?” “老奴确有一险着,可是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且事后也对主子的身子骨有不小损伤,还请您恕罪。” “到底是什么办法,又会有多大损害?会不会危机成嫔的性命?” “老奴从前也经手过类似的产妇,因是到了万死的关头,迫不得已会用了虎狼之药进行催产,像成主子这般人事不省的情况,还要辅以金针入穴和推拿之术方可行。不过此法的弊害就是,产妇日后恐怕再难有孕,且产后也会留下畏寒畏热的病症。至于风险,只能说有五成的把握成功。” “只有一半的生机?那若是不用此法呢?她人会如何?” 顾嬷嬷顾不得大不敬,只咬着牙从口中吐出四个字:“一尸两命。” 皇帝颓然地松开手,复又当机立断。“我命你竭尽全力救治成嫔娘娘,催产也好,金针入穴也好,万事以她的性命为重,哪怕,哪怕失了这一胎,也万万不可伤及母身。” “那老奴马上就准备,也要将娘娘迁往之前备好的产房。” “去吧,多叫些人手伺候,也吩咐下去,成嫔要是有什么不测,诸人也不必再活着出来了。” 002 姝菡不知道自己在梦着还是醒着。 身体里的气力似乎被人生生抽干,连掀开眼皮的力量都没有,偏有人在耳边一声又一声的唤她。 “菡儿,菡儿,你快醒醒。” 又有另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在一旁搅扰:“万岁爷,老奴要给成主子服药了,接下来她很快就会进入阵痛,还请您移步。这血房您不宜久留。” “朕在这里陪她,朕乃真龙天子,定可以替他挡住万千凶煞。” “这万万不可啊,您在此间,奴才们被束缚了手脚不说,等成主子她醒来,知道您为她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又情何以堪?况且,老奴听说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在赶来的路上,万一她老人家情急下冲将进来,不仅会受惊过度,说不定还会让屋子里的人失了分寸,前功尽弃……” 姝菡很想睁眼弄清楚身边是个什么状况,可是意识仍然模糊,且随着有人将一碗苦药汁子灌下,又进入到昏睡中。 等姝菡再次恢复神智,是被肚腹的阵痛给疼醒的。 她顾不上和围着她的几个嬷嬷说话,只觉得肚子里似有个滚烫铁球在不断翻动,连着五脏六腑都一起被往下坠。 而且这疼痛愈演愈烈,她一边侧过头咬紧身侧事先备好的白布巾子,一边不自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诸人也终于发现姝菡醒转,顾嬷嬷为首,一边替她擦拭汗水和泪水,一边给她打劲。 “娘娘,老奴给您含着参片,您勿要吞咽下去。” 姝菡趁着一拨儿强烈痛感过去,赶忙问她:“孩子,我的孩子可保的住?” 顾嬷嬷知道产妇的意志尤其重要,自然不会说些泄气话:“主子放心,虽然日子提前了些,但您这胎养的好,只要一会儿卯足了劲儿,准备母子平安。” 姝菡闻言不等安下心,又一阵疼痛袭来,赶忙再咬住方才松开的白巾布。 如是,姝菡反反复复又煎熬了一个多时辰,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像顾嬷嬷说的如此简单。 她含着泪再次向身边给她推拿的顾嬷嬷求证:“嬷嬷,我快受不住了,若此胎不平顺,你就保了孩子要紧。” “娘娘千万要撑住,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嬷嬷你先答应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主子切莫多想,您一定会顺利产下小阿哥的,万岁爷就在门外等着,太皇太后也在,您就算为了他们,也不能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姝菡还想再说几句,却被突如起来的疼夺去了声音。 003 皇帝本欲留在产房陪姝菡度过她最艰难的劫难,却被突然进来的太皇太后打乱了计划。 老祖宗已经有了春秋,皇帝怎么可能让她陪着经历这样的场面,也怕她临时风疾复发在产室闹出动静,到时候不好控制。 无奈下,只能陪着她老人家一同出了产房,焦虑地侯在门外。 老祖宗一向不是个强势的,但听闻姝菡所遭的罪皆是拜那位心术不正的皇后所赐,难免迁怒到皇帝身上。 “皇帝,我老婆子今日要你一句准话,这伤了我菡儿的元凶,你办是不办?” -- 第156页 皇帝也是一肚子官司,他派人去往坤宁宫,已经基本问出来姝菡过去时发生的种种,除了姝菡和皇后在屋子里的对话,其余的事本就没有背着人。而归根到底,皇后虽然用受罚宫人的尸身惊吓了姝菡,但她理论上并没有亲自动手打罚姝菡,也就无法定罪。 这想来也是皇后有恃无恐的原因。 皇帝要是个绵软的,大概还要继续顾及大阿哥的感受和慈宁宫里太后的意思。 但这样的毒妇,他又怎么可能继续姑息。 “老祖宗放心,就算没有您今日替姝菡主持公道,皇孙也不准备继续心慈手软下去。” “那我倒想听听,皇帝到底有什么打算?要是罚轻了,别说我这个做皇祖母的不讲情面。” “待菡儿度过难关,皇孙就命人拟旨,废除那木都鲁氏皇后之位,迁离坤宁宫,幽闭在冷宫,终生不可再见大阿哥一面。” “好,那我就等着皇帝践诺。” “老祖宗放心,朕既然敢说,必定不会食言。您老有一颗时时刻刻为菡儿着想的心,孙儿亦然。不止如此,孙儿还有一个打算,待菡儿此次诞下麟儿,就封她为贵妃,再分封她的家人。” 太后闻言却摇摇头。“纵是你封了她做皇后又如何,海佳氏一族人丁凋零,且没有什么有大才之人。你与其把菡儿驾在那个被人觊觎炎热的位置上,不如想想日后要如何对她们母子好一些。” 皇帝倒没想到老祖宗会反对他对姝菡的加封。 “且看菡儿醒来吧,到时候我再问她商量。” 太后便不再多说。 两个人复又将心思放在屋子里时而声嘶力竭,时而呜咽的女人身上。 直到两个时辰,屋子里才传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声响。 随后,里头的产婆推开门向翘首以盼的两位贵人忙不迭地报喜:“恭喜万岁爷,是个小阿哥。” 皇帝却更关心还在里头躺着的人:“成嫔如何了?” “顾嬷嬷还在处理着,请您稍安勿躁……” 刚说完,里面却传来一声惊呼:“娘娘下面见红了。” 第90章 【母子】 姝菡刚刚经历过产子, 还来不及享受初为人母的喜悦,甚至都没能闭上双眼将耗尽气力的身体将养片刻, 就听见床边一个嬷嬷大声叫嚷。 她心骤然一抽, 见红两个字像是把利刃顷刻便悬在她的头顶。 皇后正月里产女那会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很快也要步她的后尘? 可是她从来到这个世上,哪怕是在最落魄的时候, 都不曾有过片刻为恶的念头, 为什么会受到如此不公的境遇? 没有了先时的疼痛,姝菡却愈发清晰感到生命在一点点在流逝。 她惊奇的发现,到了这个时候, 她除了最初的不敢置信,最多的情绪竟然不是恐惧, 而是难得的平和,大概因为始终持了本心将一切看破, 知道在这金丝牢笼里或早或晚都有一死。心里却觉得并不真实。 从进宫开始, 她步步维艰,一路从个小宫女变作今上宫妃,此前不知遭了多少明枪暗箭。 做秀女的时候旁人嫉妒她得了两宫主位青眼;做宫女的时候遭过太子毒手, 就连做了安亲王侧福晋都没躲过追杀和流失。 今日的劫难,更是让她对人心的恶有了更深的认识。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为了除掉眼中的对手,竟然不惜毁掉她和皇帝间的最后一点温情,在青天白日里就敢明目张胆地用具尸体恫吓怀有龙嗣的妃嫔。 她明里是在为了大阿哥排除异己,实则已经将整个后族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姝菡甚至替皇后的疯狂感到唏嘘, 可是最终她还是要得逞。 “成主子,您坚持住,老奴已经备好了药,你一定要咽下去啊。” 姝菡睁着眼,只见顾嬷嬷手里拿着个黑色药瓶,又见她从瓶子里倒出来两粒红色丸药。 这个药,她在膳药间的时候虽没见过,但凭着药瓶的颜色,隐约有不好的感觉。顾嬷嬷曾说过,凡是黑色药瓶装着的,都是大伤之药,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用。 看来,自己真的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这情景似曾相识,姝菡一下子就想起来。当初跟随顾嬷嬷去往安亲王府,给彼时仍是庶福晋的白妤婷救命不就是同样场景,彼时还替别人操心,这会儿就轮到自己。 姝菡相信顾嬷嬷仍是为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那代价呢,又是什么?不敢多想,就算再糟,也没有她说不的余地。 姝菡强打着精神,只同顾嬷嬷说了一句话:“让我看一眼三阿哥。”那是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就算离世也不能留下太多遗憾。 顾嬷嬷先将药给姝菡用水送服下去,然后把身前的位置让出来,奶娘抱着孩子凑了上来。 姝菡费力地抬起手,将手指触上孩子邹巴巴的小脸,然后是他闭紧的眼睛,然后是他饱满的额头。 三阿哥似乎知道碰他的人不是外人,直将小手覆上她的,又似乎动了动嘴唇,随后哇的哭出声来。 皇帝许是被这哭声震惊,便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推门闯了进来。 姝菡也是见到了满脸惊慌失措的皇帝后,才隐约觉得,这个天之骄子也是有脆弱至此的时候,甚至比她们被先皇驱逐离京的那夜还要颓然不甘。 -- 第157页 皇帝几步到了近前,紧紧握着姝菡的手,以近乎狰狞的表情朝着她命令:“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你要是干撇下我先走,我就灭了海佳氏全族。” 姝菡很想告诉他,她不姓海佳,她的族人早就在十年前被先皇太子灭了门,可她很快听见另一个声音。 太皇后她在身后发出哀戚的呼唤:“菡儿,你要活着,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兄长,和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三阿哥……” 姝菡满脸流着泪,却一个字再说不出。 这宫里,必定有人盼着她死,却也有更多人希望她生。 再抬头去看为了她冲进血房的皇帝,姝菡努力向他扯出个笑。此刻,她心中隐约有一处坚硬的壁垒,正慢慢瓦解。 或许这个一向冷酷且讷于表达的男人,比她想象中更在意她一些,也可能,是许多。 002 因着慈宁宫太后的阻挠,废后的旨意并没能顺利颁布,毕竟一国之母的废立,牵扯到太多太多。 而太后所言,听起来似乎在情在理。 “于私,那木都鲁氏纵然犯下了滔天大罪,那总是你结发的妻,也是咱们大阿哥嫡亲的皇额娘。你这样不管不顾地把她废了,难道要让福元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知道定然是老祖宗给你施加了压力,这件事,由我来同她老人家讲,总不能因了皇后的错,让福元背上一生的污点。” 皇帝方才在怒中,自然没有考虑太多,但皇后的罪行,他确是忍无可忍:“皇额娘心疼大阿哥,难道儿臣这个做阿玛的就是个不慈的?您只看到眼前废后的弊端,却不知道,如过继续纵容皇后的恶行而不加以严惩,只会让后宫里守着规矩行事的人有样学样,甚至变本加厉,左右有了皇后谋害皇嗣而豁免在前。长此以往,后宫法度将荡然无存。” “皇帝是打定主意要废后了?甚至不惜忤逆哀家的心意?” “皇额娘言重了,儿臣只是想要肃清后宫,避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好好好,你若要废除皇后,我管不了你,但你来说说看,这后宫将要给谁继续管?难不成,是指望才生了三阿哥的成嫔?就算你打定主意补偿于她,抬举她做个妃就是了,也算是在老祖宗那里交了差。但以她一个内务府包衣宫女的出身,再加一级,恐怕都不能服众。” “儿臣暂无再立后的打算,后宫琐事,有母后替儿臣暂理,儿臣十分放心。”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且大格格还在慈宁宫,你当皇额娘是铁打的不成?” 皇帝犹豫了一下:“儿臣本打算等成嫔生产后将大格格移往永寿宫,但成嫔虽然已经脱离了险情,终究亏了身体,御医说她至少要将养月余,您看?” “我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支撑几天?你总不能为了个侧室,枉顾皇额娘的艰辛吧?” “那依皇额娘的意思?” “说起来,如今既已经改元,且也是逢三大选之年,虽这会儿张罗晚了点,但内务府一早就将有适龄应选的人家递了条呈上来,我打算着,就安排在下个月月中采选正合适。” “儿臣以为,皇考尚未出大孝,且连年灾荒战乱,此时不宜再劳民伤财,今年的选秀就暂缓吧。” “那怎么行?你既打算废后,又要取消了大选,难不成真打算让皇额娘再替你把这后宫的担子挑上三年?” “儿臣已有打算,虽免了大选,但也可以从朝廷重臣家眷中挑了适龄且忠心的女子入宫,封以高位,既可稳定朝局,又可从旁襄助皇额娘。” 太后点了点头:“如此也可。我这里还真有个人选,说出来予皇帝商量。” 皇帝早就料到,太后必定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后先头又是抱怨辛劳,又是阻止废后,原是在这里等着呢。皇后从前便是太后和郭络罗家极力促成又带挈至今的,虽然人蠢钝了些,但胜在听话。如今太后眼看着皇后要倒了,这是想故技重施,再扶起一个上来任她驱策。 所以,太后哪里是觉得后宫大权累人,她不过是怕人言可畏,觉得与其锋芒太露伤人于明,不如退居幕后操纵个牵线木偶。要是没有如今的太皇太后痛快放权做比,太后兴许还会更放肆一点。 虽然知道了太后的真正目的,但皇帝也没有别的奈何,太后眼下摆明了用废后和大格格的事在将他的君,他要是不听,这后宫指定要乱起来,而大格格也会再次失去庇护。 皇帝权衡了一下,试探太后:“儿臣却不知,皇额娘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儿?”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琰国公家的女儿。” “郭络罗氏?” “嗯,八大铁帽子王的后人,身份做个皇后总使得了。” 皇帝心里冷笑,太后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一样。这琰亲王家的寡居太夫人正是太后的姨母,皇帝要叫一声姨婆。这一家子,和图佳郡主隔了一房,也是炙手可热的老牌王爵。 至于他家的适龄女眷,倒是有两位,一个是郭络罗·茵雅,今年十九,因未婚夫亡故,守着望门寡;一个是郭络罗·茵霞,今年十五。 按情理,太后中意的,应该是后者。不过此时不宜立刻有定论。 “皇额娘既有了人选,儿臣自然会好好考量。如您所言,后位的废立兹事体大,不宜匆忙定下,待儿臣理顺清楚,再向皇额娘报备。” -- 第158页 “嗯,既然这样,我也不多留皇帝了,不过我这几日乏累,大格格又开始闹人,还是早些决断的好。” 皇帝心里微愠,本以为他做了皇帝,太后会将她以往强势、无情的一面稍微收敛,没想到她竟然会趁着自己后宫动乱之时来要挟逼迫。 “必定不会让您等的太久。” 第91章 【唱罢】 天将将泛白, 紫禁城的一天却早已开始。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坤宁宫于两日前便紧锁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外头被打开。 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邓公公看都没看门斗里面低着头颤抖的小太监们, 只把刚从御前请来的明黄卷轴在手里捧好, 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跨过了及膝的高槛,随后直接去往皇后所在的寝殿,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彼时, 皇后那木都鲁氏正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 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前日命人将沾了凶煞血污的貂绒大氅给海佳氏披上之后,便服药睡下了。等再醒来,新被调进来伺候的聂儿就慌慌张张地报她知道, 坤宁宫被从外面封起来了,宫内任何人都不许外出, 也不许传递消息。 皇后一时缓不过神,第一反应是痘疫再次复发了, 所以才要被封锁。 可一宿过去, 却没有御医登门,也没有皇帝的明文告令。 她心中这才隐约有了些许不安。 难道是海佳氏中招落了胎?那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衣服的功效真有如此神奇?没道理如此立竿见影吧? 由这又不禁想到,皇帝是不是已经察觉到那貂绒大氅的问题所以才封了坤宁宫? 等把门上的人叫进来再一细问, 她才知道,海佳氏在刚出二进的时候,被巧儿杖毙身亡血淋淋的尸首惊吓过度,当时就有了早产的迹象,且人还是被皇帝亲自抱走的。据说当时门槛上沾了成嫔的血迹,应是情况极其不妙。 皇后半天没想明白, 她只是想通过血衣暗中魇胜成嫔肚子里的孩子,并没吩咐任何人把巧儿的尸首放在她出门必经的路上,她虽然希望成嫔小产,但没打算让她在坤宁宫发作的,更没打算留下这么惹人注意的把柄。 那巧儿的尸首被海佳氏撞见,这只是个巧合?可是奇怪的是,聂儿口口声声说尸首一开始是停在二进的,且没吩咐旁人挪动尸体,最后再三确认,才知道前来处理尸首的根本就不是坤宁宫里的人。 皇后闻言不禁冒了冷汗,这明显是被人利用了时机,且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谋算的成嫔,也把坤宁宫装了进去。 皇后难得明白一回,可是却无从下手。她此刻就算想要调查,也使唤不动人,甚至连消息都传递不出去。 由是,当小邓子捧着圣旨到来的时候,皇后心里竟然是有些盼望的,至少这样可以把事情的真相解释清楚。 她见小邓子进门,一没有留意他手里的圣旨,二没有责怪他没有施礼,只拼着力气坐起来,“小邓子,我要见皇上,我有重要的话要当面告诉他。” 小邓子明白皇后大势已去,为避免节外生枝不为所动。 他今日的任务,就是把旨意宣了,再把皇后迁离。 看在皇后往日对他“不薄”的情谊上,它可以考虑让她自己挑选两个忠心可靠的人留在身边伺候,再多的,却不能够。 眼下皇后就是艘即将倾覆的大船,虽不至于墙倒众人推,但传话这种事,弄不好要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他还没那么仁义。 “皇后娘娘,咱家今日是来代圣人传旨的,您有什么话,日后当面对万岁爷去说吧。” “你竟然敢违逆我?你个狗奴才,是谁给了你胆子,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您说的是,奴才确实没有身份同您说话,奴才此来只不过是为了传了万岁爷的旨意,您等会儿听好了,也听仔细了,咱家这两日琐事缠身,恐怕没有工夫同您说上两次。” 皇后还欲再发飙,却眼见小邓子打开了卷轴,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然打算把她晾在一旁。 “奉天承运,兹有皇后那木都鲁氏,上不能奉侍于两殿恪守孝道,下不能秉慈爱之心悌恤子女,今又有恶行谋害皇嗣,性忽改常,忝为国母。然朕念及夫妻恩义,亦为大阿哥计远,现敕令皇后从即日起迁离中宫,幽居于英华殿闭门思过,此生再不许离殿一步,亦不准私见他人。望那木都鲁氏念及大阿哥前程,切勿悖逆正理,行疯迷迹端,此后潜心改悔,勿枉圣心。钦此。” 那木都鲁氏闻言简直不敢置信,皇帝竟然让她从坤宁宫搬出去?还要将她软禁起来?这和把她废了有什么区别? “我不相信皇帝会如此对我,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假传圣旨,本宫不服。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 “娘娘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皇上要不是念在往日情分,也为了大阿哥名声着想,您只怕连这英华殿都没得住。奴才从前没少拿过您的赏赐,就冒着风险做个人情,您趁着现在人手齐整,好好想想留了哪几个人在身边伺候,不然等奴才出了这个门,您别说这么颐指气使地对奴才发威,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同奴才见上一面了。”“哦,不止是奴才,万岁爷说了,尤其不准大阿哥再去见您,您方才也听见了,这旨意里,说了您性忽改常,一个疯魔的皇后又怎么能和皇子见面呢?奴才这话说的难听,但也是那么个道理,您想好了人选,就让人来同奴才知会一声,左右奴才还要伺候您迁宫……” -- 第159页 皇后别这一番话噎得满脸通红,只用尽力气抬手指着他咬牙切齿:“你,你这个……”却忽然头一歪,真的倒向里边厥过去,别说辱骂的话,连对巧儿尸首离奇出现在成嫔归途的怀疑都来不及说出口。 小邓子也不害怕,只往前几步探了探皇后鼻息,还有气。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皇后气死在当场,皇帝也未必会发落他,左右是让她占着个皇后的位置,便是她立时死了,于国而言又是几年重孝,就更不必急着寻摸继后的人选了。 倩儿见皇后晕了过去,赶忙上前去服侍,眼见无计可施,转而去求小邓子,“公公开恩,请您赶紧替娘娘请了御医来瞧瞧吧,这样下去要闹出人命的。” “倩儿,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咱家若没说错,当日诓了成主子来坤宁宫的人是你吧?这份‘功劳’万岁爷可都记着呢。皇后娘娘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信一时间还咽不了气,但倩儿你呢,最晚不过明日,就要被凌迟……” 倩儿立时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待想起来求情,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仍昏睡着的皇后,再难给她依靠。 这个时候方后悔,若是当初,没有想尽办法跻身到那木都鲁氏身边,是不是今日又是另一个结果? 哪怕像是映儿一样,因为不得宠,被撵去了院子里做粗使也好啊。 002 一转眼进了三月中旬,天气一日好过一日,终于有些万物回春的样子。 永寿宫里却还捂的严实。 “阿蘅,我好像听见三阿哥在哭?”姝菡半靠在床架上的软垫,刚喝完今日的药,端着碗的手就是一顿。 “主子您就放心吧,御医每日诊脉都说小阿哥除了身量轻一点,一切均无妨碍。而且,两位奶娘都尽心尽力,还有寒姑姑在暖阁照应,一定不会冷着饿着小阿哥的。” “嗯,那等他吃完奶,抱过来给我瞧瞧吧。” “您今天都瞧过两回了,这样折腾怕是对小阿哥不好。您与其担心小阿哥,不如想办法早点把自己的身子骨养好喽,到时候等出了月子,别说是想看看他,就是想渐天把他带在身边也使得。” “唉,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感觉一眼看不到,都放心不下。” “您说的奴婢们都懂的,哪个当额娘的不是同您一般呢,除了那位……” 那位,自然说的是当初对大格格死活不问的皇后娘娘,不过如今她就是想过问也不能了,皇帝已经于三月初直接将人迁到了最偏最远的英华殿幽禁起来,身边只留了三两个粗使宫人照料。所以如今的皇后娘娘,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号而已。 大阿哥因为被拘束着不许见他皇额娘,倒是因此闹过几天,但皇帝索性直接把人扔回毓庆宫,除了安排他每日去上书房和习武场,再不准他踏足其他地方,崔公公受了皇帝命令,自然不敢大意。 随着皇后的名存实亡,姝菡在三月出七那一日,也正式受封为成妃,因月子里不好受礼,只把册印和赏赐领了。 皇帝另提拔了马贵人为顺嫔,让她接手了照顾大格格的差使。 太后在大格格迁离当日就抱恙在身,后宫的琐事堆积如山,摆明了抗议皇帝对皇后的处置。 皇帝只派人去慈宁宫探望,没有妥协的打算,且命内务府总管大臣们临时将奏事拟成折子呈到养心殿。即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也生生挺了过来。 太后或许是担心闹得太僵不好收场,终于在第三日上“康复”,复又自觉操持起后宫诸事,算是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姝菡想到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惊闻,有些庆幸自己能独善其身,又有些心疼为此更加疲累的皇帝。 姝菡见阿蘅议论起那位,忙阻了她接下来要引出的话题。“这药好像不似头前几副苦涩,是换了方子?” “顾嬷嬷说您恢复的很好,今日起就换成温补的汤剂,要是一直没有反复,再服上十日就可以彻底把药停了。” “从前我最怕喝苦药汤,可是这会儿,竟然都嫌药汁子不够苦了,唯恐不是良药才不苦口……” “主子连喝个药都这么多感慨,御医可是说了,请您不要如此伤神。” 正闲话着,外头有人通传:”仪妃带着诸位主子来看望您了。“ 姝菡微微愣了一下,说起来,她有阵子没见过后宫众人,几乎快忘了,皇帝还有着那么些位莺莺燕燕。 也对,她之前因为要养胎,连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都免了,才成了后宫里的隐形人。这会儿皇子也生了,位份也提了,也该有人按耐不住要上门找茬了。 第92章 【踩】 “多日不见, 成妃妹妹瞧着气色不错。想着还未来得及贺你荣升,我和诸位姐妹们便趁着今日天气好, 特特过来看望你, 也顺便瞧瞧咱们三阿哥。” 姝菡看着白氏带着满脸假笑,再听她所言,心里十分不齿, 也不揭破她们是从慈宁宫请安回来, 实在算不得是专程来看,只尽了该有的礼数,朝着白氏颔首, 并大方受了其余众人的大礼。 “语卉,上茶。”姝菡不紧不慢吩咐下去, 复又转向各自带了私心的众人。 “让姐妹们辛苦这一趟,我实是汗颜。因我这身子骨不中用, 就不下地和你们同坐了, 白姐姐千万别挑我的礼。”“汀兰,还不为诸位看座?” -- 第160页 如今,也就只有白氏在位份上和姝菡匹敌, 旁人也没有挑嘴的资格,均谢恩按次坐下来,其中白氏坐了东边上首,她下首坐了梅赫理氏和素玉;对面上首坐的是顺嫔,也就是刚刚接下照顾大格格重任没几天的马氏,而富察氏坐在马氏又下首。 白氏听见姝菡客套, 半含着酸意轻笑着说道:“成妃妹妹说这话就外道了。谁不知道你如今宝贵着呢,连皇上过来都不许你起身施礼,我们这些个蠢笨不讨喜的就算有什么想法,总不能大过了皇上,姐妹们说是吧?” 是故意借此把姝菡受到的荣宠当众说破,似乎这样就能引起剩下几人的共鸣,也好同仇敌忾一般。 她身后的几人果然不负众望纷纷应和,“成妃姐姐只管养好了身体,我等尽了礼数就是了。” 姝菡看她们众口一词,心里不禁揣测,看她们来势汹汹的样子,莫不是在皇后倒台以后,已经齐齐把舵头转向了白妤婷这艘新晋的战船?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姝菡散漫惯了,一直也没有刻意对谁示好,这会儿看白氏现眼挑唆,不想受制于人,决定试探一下众人的口风,也好知道有谁已经彻底归入了白氏阵营,又有谁还在左右摇摆不定。 “姐妹们这话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知道的,是皇上体恤我彼时怀着龙嗣多有不便,不知道的,还当我恃宠生骄乱了规矩。你们切莫听了白姐姐的吹捧我,谁要是当真才是闹了笑话。” 随后转向东边,“对了,我听说二阿哥这几日已经会爬了,诸位姐妹们可都去看过了?可惜我眼下还不方便出门,不然一准儿带了三阿哥去瞧瞧他二哥。” 一向无争的马氏在这个当口先接过姝菡的话头,“听说玉贵人和梅贵人常去承乾宫走动,应是常能见到二阿哥的,我因大格格来了,倒是一时没抽出空过去,等成妃姐姐出了热月,可一定叫上我一起。” 很好,这马氏几乎已经明白告诉姝菡,东六宫那两位继皇后幽禁之后,已经投到了仪妃麾下。而马氏这也算是间接示好,把自己先从白氏那边摘出来。 姝菡又将头侧向马氏下首,富察氏向来懂得察言观色,一个眼色过来,便接口道:“我这些日子忙着为太皇太后抄经,也鲜少出门,要不是马姐姐今日说起,我都没想到,竟也是没去瞧过咱们二阿哥呢。” 摘的比马氏还彻底,连太皇太后的幌子都打了出来。 姝菡定下心,只要她们不是齐心协力把矛头指向自己,这台戏就好唱的多,且也不用太耗费心力。 相比泰然的姝菡,白氏的脸色却有些不悦,她在来的路上明明暗示过西六宫那两位,如今皇上有专宠永寿宫的迹象,余下的几人若不抱成一团,只怕很快就要步了皇后的后尘,再无翻身机会。 可眼见着那两位没听进去,心里暗暗气恼她们为虎作伥,早晚有后悔的一天。 心里想的是一样,白氏面上却不显:“看看你们,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同来看三阿哥的吗?怎么反牵扯到我身上。成妃妹妹还不命人将小阿哥抱过来,也好让我们稀罕一番。“ 姝菡心里不喜,她自己都舍不得折腾儿子,怎么会同意让一帮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思的人碰小阿哥,只推说:“实是对不住,三阿哥不足月就下生,御医们嘱咐了见不得风,这会儿不好挪动。等他再大一些,我再抱他出来让姐妹们亲近。” 也算是个体面的借口,要是识相的,自不会继续滋扰。但姓白的显然不在此列。 “成妃妹妹怕小阿哥吹着?那好办,我们亲往暖阁去就是了。”说完,白氏就领头站起了身,她身后的素玉也紧跟着站起身。 姝菡看她不肯善罢甘休,更加怀疑她此来的用心:“奶娘方才还同我抱怨,好不容易将三阿哥哄睡下,这会儿怕是不好相见……” 白氏看目的没有达到,嗤笑一声:“妹妹也太过大惊小怪,三阿哥莫不是个泥捏的不成?还是水造的?怎么看一眼都不许?我们二阿哥像是这般大的时候,还曾抱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看的。难道二阿哥就不是这么过来的?还是,只有你海佳氏生出来的都是金疙瘩,旁人看不得也摸不得?” 姝菡看白氏有意挑衅,也不让步:“白姐姐这话我听不得。您也是当了额娘的人,若二阿哥被人扰了觉,你心里就痛快?将心比心,都是皇上的子嗣,便是咱们大格格,都不能容人轻贱糟蹋了去,您硬要强人所难是什么道理?白姐姐不若回去好好想想,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马氏听大格格被点了名,也忙回应:“是啊,大格格一向最怕惊吓,她若睡安稳了,连皇上都不会进去打扰的。” 富察氏也在一旁附和:“唉,小孩子哪管你是皇上还是额娘,只要被惊着了,真是一百个哄不好。” 白氏本是为了把剩下四个人拉拢过来为己所用,才有此一行,眼见着马氏、富察氏另择了他人,而和她一头的素玉和梅赫理氏连个屁都没放,气得口不择言。 “大格格金贵,那是因为她是正宫皇后所出,皇上怜惜一些原没有什么可指摘。可我却实在费解,咱们姐妹此来不过为了尽尽长辈的慈爱之心,看看才下生的二阿哥,成妃你为何就要推三阻四。说起来,你海佳氏不过是地位卑贱的包衣出身,要不是圣上体恤你生子有功封了高位,你海佳氏原是梅赫理氏的家奴,寻常见了咱们梅贵人,都要跪下去磕三个响头,自称一声奴婢的,你不过晋了妃位没几天,就养出如此跋扈刁钻的性子,实在可恶。回头梅贵人你便同家里说说,这海佳氏一族生的女儿皆目中无人,不能宽待!” -- 第161页 白氏这话说的有凭有据,半点不假。 当初姝菡之所以会冒名顶替雅珠进宫小选,就是因为先帝的贞贵人梅赫理·罕朵产子有功,阖族由镶红旗抬入正白旗,而身为梅赫理世代家奴包衣的海佳氏一族才同样被移入正白旗做了包衣。 这件事,姝菡自然知道。在场的人应该没有人不知,且白氏不是第一次想用这层身份羞辱于她,在她初入府那年的端午家宴上,这话题就被白氏故意挑起,只不过当时那木都鲁氏及时制止,才没有撕破脸去。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敢旧事重提。 姝菡没急着反击,先把视线环视了一圈。包括被殃及的梅贵人在内,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 有人惊讶的屏住呼吸、有的人幸灾乐祸,还有的人低头不言语。 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姝菡在还口之前,眼见着一只手明明已经从帘子外头伸进来,却又半途停下,只留下一截明黄色的虚影,晃得人眼前一亮。 姝菡心里有了底,更加放低姿态。 “白姐姐你指摘我的身份我无话可说,我本就是卑微之人,蒙太后和太皇太后垂怜,才有幸陪伴王驾,连着我本家海佳氏一族都以此为荣,只想着如何尽心竭力才能报答皇恩浩荡。可我如今毕竟是皇上亲封的成妃,并不比你的位份更低。你张口一个奴婢,闭口一句低贱,我若是生生受了,岂不是对不起皇上对我的一片爱护提携之情?何况,我的三阿哥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生母今日要是受你如此诋毁谩骂,他将来又要如何站在他诸位兄弟手足身边,承受他不该受到的鄙薄?退一步讲,除了爱新觉罗一脉天生贵重,谁不是天家的奴才?你白家若没有皇上重用,如今连汉军旗都进不了。望你为了皇家手足之情,不要如此恶言相向。我今日言尽于此,请你自重。” “笑话,你竟然还敢拿你那破落的本家和我白家相提并论?我白家光是从戎的儿郎便有十数人,做到四品往上的比你兄弟姊妹还多,更别说我的兄长正在西南领兵,是当朝超品的安南侯,和我比?就凭你也配?” 许是在门口的人再也听不下去,随着刺啦一声,众人将视线移转,皇帝那张堪比雷雨天,阴沉晦暗的脸便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姝菡努力起身,似乎挣扎着要下地。 皇帝亲自过来扶着她坐回去:“御医不是说了,不让你随意下地?” 这色厉内荏的口气过后,才是真正的雷霆大作:“白氏,朕记得你家往上数三代,曾是山匪流寇?因做了里应外合的线人才洗去一身刑罚。想来你只记得别人的家事,却早已忘却自己的家丑。朕今日也不罚你,只跪地向受了委屈的成妃磕头认错,这件事,就算过去。当然,为了让你张长记性,你回了你的承乾宫也别闲着,这个月每日将你白家世代族谱抄抄上百遍。” 姝菡适时出言:“皇上切不要为了臣妾伤了和白姐姐的情分,这认错之说我也实不敢当。真让她跪了臣妾,反而显得咱们后宫不睦,回头还不是让您背了骂名。” 白氏心里暗骂姝菡惺惺作态,却不敢表露半分,只颤着嘴唇意欲辩解两句,“皇上您听臣妾解释,臣妾方才只是一时情急,实没有贬损成妃的意思……” 皇帝却挥挥手:“跪安吧,见你就烦。” 第93章 【信任】 一场温吞细雨过境, 紫禁城里似乎一夜回春,连前些日子带了劲道的疾风都再凌厉不起来。 前几日, 铃儿特意带着汀兰和阿蘅两个到御花园采了几罐子桃花回来, 一半交给语卉制胭脂用,一半给御膳房送去,或是做成桃花酥, 或是直接烹成小零嘴儿闲磕牙。 姝菡虽然自己不吃, 也没拘着她们几个,另使了银子让御膳房备了些时蔬小点给众人打牙祭。 寒姑姑抱了三阿哥过来的时候正碰上她们在耳房里分食,遂向姝菡抱怨:“主子也太纵容她们, 万许给人传出去,说咱们聚众宴乐可不好听。” 姝菡半是无奈办是宠爱:“我没进宫那会儿也曾贪嘴, 看着她们就好像见着了彼时自己影子,这样的韶华又能有几年呢。”其实都是同龄之人, 口中却不觉带了股老气横秋的语气。 刚蘸了花蜜咽下一嘴花瓣的汀兰听见寒姑姑和姝菡的话却十分不服气:“姑姑也忒小心。我们哪里是宴乐?就是吃个花糕而已, 主子都不曾说什么,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何况,如今在这后宫里, 有谁敢找咱们主子的麻烦?别说我们今日什么都不曾逾越,就算偶然破了戒,也无伤大雅,左右有皇上给主子撑腰。” 寒姑姑越听越气:“你当自己是谁?仗着主子宽厚,犯了错就不用领罚了不成?你要是有这样想法,也别拖累了主子去, 趁早寻摸了好地方……”毕竟有些年纪的人,最怕祸从口出。 姝菡知道寒姑姑是一心为她着想,且说的也占理,便随口提点了汀兰两句:“瞧瞧瞧瞧,咱们汀兰如今都被我纵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了,你这话要是出了永寿宫的大门,别说是我,就是皇上也保不下你。你们等会儿吃干抹净了,也都揣着小心,可别把我当做个无所不能的穆勒佛,就算我是,也顶多是个泥胎塑的,要真想过河,反倒指望着你们列位修成金仙保着护着。” 汀兰听着姝菡明里调侃,实则认同寒姑姑的话,脸顿时臊的通红。 -- 第162页 玉琉忙在旁边圆场:“咱们能不能升仙得道,还不是要看主子的造化。主子好了,我们才能好,诸位姐妹们说是这个理儿吧。” 几人自然纷纷应和,才算把这一节揭过。 姝菡不禁反省,是不是因为前几日皇帝在永寿宫面斥了仪妃,才让丫头们有了“鸡犬升天、唯我独尊”的错觉?看来要找机会好好敲打她们一番了。 正这时,外头小六子进来通报:“给主子报喜,邓公公来咱永寿宫宣旨了。” 姝菡心下掂量了一番,所谓报喜能是何事?想来想去,左不过那么几件:高封、厚赏、领实权。 可无论哪一样,对她而言却都不那么让人兴致高昂。 她刚封了妃,也受了赏,实权在太后手里,没人沾的上,她也不想要。除了襁褓里的三阿哥能时刻牵动她的心弦,连复仇的心似乎都没有从前迫切。 邓公公这趟来宣旨,说的是海佳氏一族从正白旗包衣抬入镶黄满洲旗的事儿,姝菡其实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也不是单为她开的先例,历代宫妃基本只要诞育了子嗣,且那子嗣能长到上了玉牒,基本都会沾皇子的光,把其母族升上一升。 所以前几天仪妃借着梅赫理是海佳氏恩主的事说嘴,姝菡就料到早有今日。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邓公公除了这道旨意,另外把今日发往呼兰府的另一道旨意也告知给她。 索多木被破格擢升为镶黄旗副都统,官居二品,且另授了承恩伯的爵位,三代始降,连他的长子苏合旗都破格荫封,做了正五品的步兵副尉。 更大的好消息是,他们全家近日即将启程,由呼兰府迁往京畿长驻,连府宅都已赐下,就在钟鼓楼往东的方家胡同,和皇帝的潜邸隔了一条街。 于一个连天颜都没见过的微末之人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宠。 姝菡怔忪了半晌,不仅是为了这份恩德,更是因着方家胡同那个地方。 费佳氏一族的尘迹快要消失殆尽,她带着一身荣光荫及着旁人的姓氏,虽说这旁人和自己也有着莫大牵连,终归无法给她归属。 等细细问过,方知道这宅子并非从前费家住过的那一处,心里才些许淡定如初。 “代我谢皇上隆恩。” “娘娘今夜自己谢过万岁爷就是了。” 姝菡不解,她还没出月子,牌子是不能递过去的,但瞬间了解,那便是皇帝晚间要过来的意思,被这么一闹,脸上难得一臊。 “阿蘅,替我厚赏了邓公公,另把万岁爷前几日拿来的龙井给邓公公装上一些。” “那奴才就厚颜受了,娘娘记得晚间多劝万岁爷用膳,他这一离了您敦促啊,就总是顾不上。” 002 皇帝要过来,永寿宫里又出现了短暂的纷乱。 其实皇帝这个月因太后“病”了两场,朝政和内务都要一肩挑起,忙得昏天暗地,也就甚少踏足后宫,但即便这样,一旦得空,就会到永寿宫来坐坐,再就是去上书房问问大阿哥的课业。 每次见面,都是行色匆匆,寻常说上几句,总有或重要或紧急的公务催着,倒难得有说上几句体贴话的时候。 姝菡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要过来留宿,且还是在自己产后不久,但仍然吩咐众人打起精神,不要像往日那般散漫随意。 到了近酉时,先是小良子过来打了前站,说皇帝先去往慈宁宫,晚些过来,让姝菡自己先用膳。 姝菡没有多问,只把三阿哥让人带过来哄了一会。 皇帝倒是比她预想的来的早一些。 其时,三阿哥因走了困,正在姝菡怀里哭闹。 “三阿哥这是怎么了?”皇帝没进门就听见动静,看姝菡不慌不忙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哄,还是担心地问。 姝菡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皇帝便走到她们母子身边,探过头来看,还把他带着茧子的大手放在三阿哥新养出来的肉嘟嘟面颊上试了试温度。 三阿哥原本从大哭变作抽噎,随着皇帝的动作彻底平复下来。 姝菡惊奇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她可是哄了半天才好的,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父子连心? 皇帝也得意起来,又在他脸颊戳了一下。 所谓物极必反,三阿哥这回十分不给面子,变本加厉再次大哭起来。姝菡无法,只得避了避皇帝滋扰的大手,又把奶娘唤来:“带三阿哥回暖阁,想来是该换尿片了。” 皇帝就有些讪讪的,也知道是自己招了儿子哭,还不忘补上一句:“咱们满家的儿郎可不能如此怯懦,以后要多派几个武师傅给他。” 姝菡第一个不乐意:“三阿哥才不足月,您就想给他派武师傅?就没见过您这么望子成龙的阿玛。” “我的儿子本来就是龙子,比寻常人家多历练一些不是很正常?” 姝菡不欲和他争辩育儿的事,反正离三阿哥长成还早,只岔开话题。“臣妾听说您拟了好几个字给三阿哥,可定下了吗?” 这个字自然不是作为乳名的,而是要作为日后的名讳,多带着美好寓意,一般都是由皇帝本人来定。 “选了几个字,觉得都不太满意。” “皇上说给臣妾听听?” “小邓子,预备笔墨。” 待落了笔,姝菡凑近了看,分别是“祈”、“康”、“泽”、“敏”。 -- 第163页 姝菡把几个字连着齿序的福字小声咀嚼了一番,随后锁定在第三字上:“福泽,受天之大幸,享不尽恩泽。臣妾觉得,这个泽字使得。” “当真喜欢?那便是泽字。” 姝菡依言另取了张纸,将两个字用了行书落笔,复递给皇帝:“将来等他长大,头一个要学写这两个字。” “嗯,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教他。” …… 皇帝盘桓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将息,姝菡也没听他提及什么特别之事,对他执意今夜留宿的事情就更加不安。 一般说来,皇帝但凡有如此逾矩的行事,要么是心中有了难处或困惑排解不出,要么就是自觉有什么亏欠于她的地方,提前安抚。 果然,到了入睡之时,皇帝遣走了外间值夜的玉琉,亲自放下帘帐卧在姝菡身侧。 起初,他只是伸出胳膊环着姝菡,一言不发,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姝菡隐约觉得他有话要说,却不主动去问。 皇帝最终怕姝菡睡下,没机会开口,还是先挑起了话题。 “上一次这么踏踏实实搂着你入睡,已经是十个月前。”皇帝大概是忽略了姝菡孕中的几次同寝,毕竟要顾及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臣妾记得,那时在菡芳园,您头日带臣妾赏玩了瑶池莲荷,次日就不告而别。” “你那时候怨过我吗?” “怨,怎么不怨。您连一句话都没留,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荒山野岭。” “我那时是怕你出了危险。” “嗯,臣妾知道。所以后来就不怨了。” “为什么又不怨了。” “因为您不止是臣妾的夫,还是这天下的主。为夫的时候,您可以凭着一己私念任意妄为,可一旦为了天地之主,反而再难得自由。毕竟这紫禁城里,最不得自由的便是皇帝这个身份。” 皇帝没想到姝菡会如此说,只试探:“若我不是君,你也不是‘臣妾’,我们是不是都会比如今更自在许多?” “皇上您糊涂了,您如何能不为君,我又能不为妾,这本不是个假设。不过即使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臣妾也觉得为了此时的安稳和日后的洒脱,哪怕眼下委曲求全些,也值得。” “你真这么想?” “臣妾真这么想,而且臣妾知道,您今日来必定有话和臣妾说。” “是,可是我又觉得说出来,你心里的安稳又要被我打破。” “那也没什么打紧,反正您打破的,您再圆回来就是了。” “嗯。你说的对,所以你是信我的,对不对?” “这紫禁城里,没人比臣妾更信您。” “对,没人比你更信我,我亦然。” “皇上?” “嗯?” “以后别再如此意气行事了,臣妾还要替您背了骂名。” “她们哪个敢骂?我都会替你罚了。” “那臣妾还是做了恶人。” “你在意?” “您这么一问,臣妾倒是不在意了。” “好,你往后除了我,谁都不用去在意。” “那可不成,还有咱们福泽呢。” “福泽也不行!” “看您,连自己儿子的干醋都吃。” “夜了,睡吧。” “您还没说,今夜过来想说的话呢?” “过两日你就知道了,总之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的连载文《卿卿多绝色》by深山柠檬 将军府嫡女楚沐,生来尊贵,长大后更荣登后位,六宫独宠。 不料荣宠的背后尽是毒辣陷阱,那人竟恨她到甘愿以情相骗, 昼息之间将军府满门抄斩,楚清风从云端跌落泥坑,被赐饮毒酒…… 没想到一场大火烧成灰,居然重生了! 将军府还没倒,爹娘都还在,她还是那个天之骄女! 好啊,那么前世今生的债,一一来算清就是了! 楚沐发誓:这辈子就是嫁给狗,我都不入宫。 小狼狗:汪汪汪。 喜欢看重生虐渣的记得去围观~ 第94章 【分封】 皇帝宿在永寿宫不是头一遭, 但四下里的非议仍不小。 姝菡虽然不至于真的因为皇帝有意抬举而侍宠生骄,但对于外面的流言蜚语, 一概坦然生受不置一词。 嘴长在别人的身上, 阻是阻不尽的,况且,就算能管住别人的嘴, 却拦不了他们的心。 皇帝愿意给她挣脸, 她也不会往外面推,这点小小的麻烦,她也没放在心上。 让她挂心的, 是皇帝当晚所说的信任二字,其中隐藏的意味, 姝菡实是有些猜测的。 如今是改元的第一年,又恰逢三年的大选, 能让皇帝觉得愧疚补偿她, 想来只有一件:后宫终是要添人了。 这个念头一起,姝菡有种落定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替自己, 也是替皇帝。 如今后宫里头的几位,确实有些不够看,皇后失势幽禁,余下两妃一嫔三贵人,底下再无其他。 而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仪妃白妤婷身后还算有些来头, 其余的人,包括自己在内,作为一个帝王的后妃而言确实太过寒酸。 而后宫是什么?那是朝堂的一个缩影。 自古以来,靠着后宫女人的相互牵制来平衡朝堂的帝王不在少数,几乎已是约定俗成。 -- 第164页 皇帝被叫做天子,其实说穿了就是权柄稍微大一些的贵族而已,就算他有着所谓至高无上的王权在手,往往在面对根基深厚的朝臣时,往往会受制于人。只因对弈的都是高手,没人会无缘无故地投名,更不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一切都带着权衡、算计和博弈。 而皇帝,实是这世上最难做的差使。 远的不提,就拿改元之后的事来说。 自去岁兵祸、叛乱、瘟疫之后,那些贼精八怪的文臣一个个愈发像是滑不溜手的泥鳅,始终左右逢源,而那些脾气恶臭的武将,更是受不得一点妥协怠慢,稍有不顺就撂挑子不干。 可这能怪谁呢? 先皇没有明诏,当今天子先后诛杀了几个同胞手足,继位之时难免遭人诟病。 而户部的亏空和吏制的腐败又让励精图治的皇帝加大了改进的步伐,此种情形下新政的推行自然曲高和寡。加上连番的罢官夺爵抄家灭族,亏空是补了些,人心也失了不少。一两个月下来,满朝文武面上顺从,心里的逆反实则汹涌高涨。 姝菡不禁想,将心比心,如果她是皇帝,大概也要抓紧时间把那些阳奉阴违的朝臣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而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无疑是广纳宫妃。 唯有这样,那些原本反对或是观望的老泥鳅和愣头青们才会死心塌地地为皇帝卖命。 姝菡把一切想得通透明白,对着信任二字又觉得言之甚重。 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件事。她自问,心里做不到毫无芥蒂。 这情绪类似于后宫女人的拈酸吃醋,却又不近相同。 在名分上,写在玉牒上的成妃是海佳·雅珠,受了褒奖擢升的仍旧是海佳氏一族。她费姝菡和这天家皇权、后宫位份始终有种若即若离的隔阂,哪怕一些利益摆在眼前,其实对她并没有真实触动。 可在情义上,她又和皇帝有着万千羁绊。 她自认为没有任何一人,能比她有资格站在皇帝身边,这不仅仅是利益均沾的驱策,更是相濡以沫情感上的共鸣产生的维系。 她一面推拒着这样深切的牵连,一面又不得不为她儿子的父亲而设身处地、委曲求全。 这样的处境让她难免累心。 在如此纠结的心绪下,后宫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新成员到来的消息。 小六作为永寿宫里的包打听,第一时间把新人的身份问了出来。 姝菡有一答没一答的听着,也不多问,等他全部说完,才发现统共只有三个人确定被选召入宫,且位份排定也很有讲究。 这三个人分别是琰亲王的长女郭络罗·茵雅;领侍卫内大臣瑚尔佳·匪扬的幼妹玉薰;最后是新擢升的吏部左侍郎阿尔巴齐·步善的次女丹络。 其中郭络罗·茵雅直接封了容妃,赐居延禧宫; 瑚尔佳·玉薰封了芳嫔,赐居雨花阁; 而阿尔巴齐·丹络则封了丹贵人,居承乾宫西配殿。 姝菡对这几个人并没有投诸过多关注,现在听到的,不过是个身份,最终判定敌友,要打过了交道再说。 如今册封的旨意初下,那些新人们要待下个月才会一同入宫伴驾,姝菡不动如山,架不住宫里四下都是对她们的议论。 002 四月初,姝菡在永寿宫捂了三十多天,总算熬出了头。 头一件,就是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再把门窗大开通风换气,连着身下的铺盖都一并换了新的。 她其实在三月底就可以沐浴濯发,但皇帝总担心她早产身子恢复的不好,硬是又拖了她数日才勉强点头。 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后宫生活也要正式进入正轨。 其中对她而言最具影响的,便是要恢复每日的请安。 因坤宁宫空着,幽闭中的那木都鲁氏只差一道废后的旨意就可以彻底告别后宫角逐的舞台,而寿康宫中的老祖宗也不可能为难姝菡,所以真正需要小心应付的,唯有慈宁宫太后一人而已。 这一日清早,天蒙蒙亮。 姝菡几个月来头一次郑重大妆,又穿戴妥当,随后命奶娘戴氏抱着三阿哥福泽和她同往两宫问安。 太皇太后那里其实是没有定下规矩的,一般是逢了年节才须去,但姝菡和她情分不同,既然要去慈宁宫,没道理落下一墙之隔的寿康宫不入。 因老祖宗早间要诵经,且慈宁宫有固定的请安时辰,姝菡先往慈宁宫去了。 路上碰到了同样携子同去的白氏,她身边还有素玉和梅赫理氏。 自从上回,皇帝在永寿宫斥责了白氏,且让她回去抄族谱,两个人已有多日没见。 姝菡原以为她定不会主动和自己攀谈,遂故意加快了步伐,打算先进去再说,省得生了枝节。 白氏却似没事人一般,主动和姝菡打了招呼:“成妃妹妹慢着些。” 一帮人众目睽睽下,姝菡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也不说话,只等着她先开口。 “成妃妹妹可是还为了前几日的事情恼了我?上次都是我口不择言,先给妹妹赔个不是。” 姝菡心下称奇,却不表露分毫:“白姐姐言重了,都过去了,何须再提。何况,我海佳氏一族抬了籍,也算因祸得福,说不得还是白姐姐的话提醒了圣上。” 白氏半是恼恨办是羞臊,却还是笑脸相迎:“咱们姐妹间,本就不该有什么龃龉。我是真心实意给妹妹你道歉的。” -- 第165页 姝菡并不想理会,只推说:“白姐姐太见外。时辰不早,我们还是早些进去,省得太后娘娘等急了。”其实是个托词而已,太后哪里会坐在堂上等着。 白氏看姝菡油盐不进,只得凑近了在她耳旁低语:“妹妹你可知道,等郭络罗氏进了宫,就要代皇后担起照顾大阿哥起居的事宜,而且,太后也有意让她在旁处理后宫诸事。你我若还是只顾着自相残杀,只怕很快就要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姝菡早就看出来,白氏今日如此放低姿态,一定是有所图谋,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不过姝菡可不似她那么岌岌可危。 大阿哥给谁照顾和姝菡无关,太后想找谁治理后宫和她也没多大关联。 左右,这后宫是皇帝的后宫,她只要跟紧皇帝脚步,始终保持和他一致的立场,就已在不败之地,何必要和某些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何况,她费姝菡和姓白的是天生的劲敌,隔着血海深仇,哪怕是虚与委蛇和她握手言和都觉得恶心,跟不不可能如了她的愿。 “白姐姐慎言,这些事,不是我们该管的。你我只需尽心竭力照顾好小阿哥,旁的只听从太后和圣上的安排就是。” 白妤婷暗恨姝菡不上道儿,可还是不甘心放弃,毕竟皇帝对她乃至整个白家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她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我知道成妃妹妹自恃有着皇上的荣宠才觉得高枕无忧,可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颜色鲜嫩的花儿,而你,在盛放的时候,也要想想,等到开败的那一日,又当如何自处?我好言好语劝你,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也好,到时吃亏的可不是我。” “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既然此事和白姐姐无关,您浪费这些口舌,是要作甚?莫不是担心自己败落的太早?”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率先带人迈过慈宁宫的门槛,而身后之人的脸色青红交加,说不上是被气得,还是被说中了心事吓的。 姝菡自认不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但她却知道,白家,迟早要倒,她就算撇开家仇不想,也没道理选个必输之人做了盟友。 一晃神的功夫,有人在里头和她招呼:“成妃姐姐也来了,快让我看看咱们三阿哥,上次没见着,这会可有机会给我亲近.亲近了。” 姝菡看了看满脸和气的顺嫔,也扯动嘴角露出个笑意:“以后机会多的是呢,听说马妹妹将大格格照顾的很好,我也正打算向你取经。” 第95章 【疑】 太后这个月先后请过两次御医诊脉。 头一回是为了和皇帝置气, 但次一回却真的是被累的。 皇帝到底算是个孝子,也顾及到后宫诸事都在亲额娘手中操持, 也须给她一些慰藉。 所以说, 这次郭络罗家的女儿入选且封了妃位,很大程度和太后的谏言有关。只不过人选从她家次女变作了长女。 太后看重的本就是琰亲王的家资背景,至于是长女还是次女, 于她而言并没什么打紧。此前之所以中意郭络罗·茵霞, 只是因为茵雅此前定过一门亲,且没等过门就死了未婚夫婿。 太后顾念着她身世不祥,才弃长择幼。 皇帝对此似乎并无芥蒂, 那就轮不到旁人置喙 太后虽然不解,也没有多问。皇帝肯顺了她的心意, 选了老牌勋贵家的女儿作为后位的候选人,太后觉得皇帝已算给足她面子, 当然, 美中不足的是,这容妃的位份给得比她期望的要低上不少。 按她所想,至少要封个贵妃, 这样也好在众人当中独占鳌头,到时候等皇后殡天,直接让她接下凤印,做个任人驱策的提线木偶刚刚好。 这想法,太后已经不是想了一天两天,要不是承乾宫的白氏身后有个功高震主的哥哥, 而海佳氏又过于受到皇帝看重,她也曾想过从现有的人选里提拔一个。 如此,后宫里几位新人还没有归位,太后的一颗心早已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此刻,慈宁宫正殿里姝菡和白氏为首,分列东西两侧已经等了良久,太后直到辰时三刻才不紧不慢现身。 待众人问过了安,太后一边拿起手边的贡茶,一边拿眼打量下首的众人。“难得今日人来的齐全,都坐吧。” 此前统共也只有一个姝菡因没出月子未过来请安,太后这话显然是说给姝菡听的。 姝菡自忖,太后就算再不喜欢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发难,只心安理得当做没听懂,在西边首座坐定。 太后环视过后,率先向姝菡这边看过来。 “这是咱们三阿哥福泽吧?抱过来我瞧瞧。”太后从姝菡生产至今都没去过永寿宫,且三阿哥早产,御医嘱咐头几日不让随意挪动,此后虽没有这些讲究,但太后没有宣见,姝菡也不曾主动让奶娘带福泽请安,所以今日还是太后头一回见这个孙儿。 姝菡回头朝着抱着福泽的戴奶娘打了眼色,戴氏便小心翼翼行了过去。 襁褓中的孩子,多半贪睡。太后先时只打眼看去,似是没能辨认出这孩子有哪处和皇帝长的相似,于是便伸出手去掀开包被的兜帽,可她手上还戴着鎏金的甲套,尖锐且锋利,她一个不留神,那尖端便在三阿哥脸上划出了一道檩子。 戴氏瞧得真切,虽然没见血,眼见着变红。她却不敢声张,生怕太后降罪再殃及无辜,只不动声色借着直腰和太后拉开些距离。 -- 第166页 太后自己当然也看见了,却没太当回事儿。她发现三阿哥只是稍微皱了皱头,随后砸吧砸吧小嘴,又歪头继续睡,那憨态像是睡熟的小老虎,确实讨人爱。 “这孩子倒是皮实的很,和福元小时候倒像的很。” 福元就是大阿哥,虽然不是长在宫里,但毕竟是太后的大孙子,且是皇帝的嫡长子,在太后心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 姝菡离得远,并没发现福泽有什么不妥,但听太后拿他和大阿哥作比,本能地有些反感,面上却还端的住。 “想是都随了皇上的性子吧,妥帖又稳重。”皇帝可不是惯常隐忍,这话夸了三个人,太后挑不出什么把柄就是了。 可是听在白婷耳中,却不得不多想。 二阿哥头一次抱来慈宁宫给人看的时候,打沾太后的身就哭闹个没完。太后不是寻常囿于后宫乐享天伦的普通妇人,难免觉得这个孩子不够讨喜,且想到皇帝对白家的态度,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白氏心下暗恨,自己不受待见也就算了,连亲生儿子都要被人生生比下去一等,她如何能甘心。 于是她假意关切,上前几步。 “让臣妾瞧瞧,咱们三阿哥和他两个哥哥长得像不像?” 说着,伸手就要从戴氏手里把福泽接过去。 虽说当着太后的面,量她也不敢做出什么招人眼的事,但姝菡却再难坐稳。 “孩子担手,还是让奶娘抱着吧,别累着了白姐姐。”直接上前挡在了白氏和奶娘中间,就仿佛护崽的母鸡。 太后在上面看着两个人的交锋,并不阻止,只好整以暇呷了一口茶。她就怕两个人斗不起来,只要她们没有联起手来,等新人进了宫,自然有的是办法把她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想到郭络罗家的那位,她重新挂上了喜意。 “今日既然你们都在,我也同你们说说咱们后宫里的好消息。” 姝菡闻言带着奶娘重新归了座,白妤婷也不再纠缠。 “太后娘娘有什么好消息,我等洗耳恭听。”说话的是顺嫔马氏,在太后面前虽谈不上什么体面,但也不像上头那两位扎人眼。 “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再过不了几天,咱们宫里,又要添上三个新人。在她们入宫前,我照例嘱咐嘱咐。你们都是一路跟着皇帝从潜邸走过来的人,想来应有分寸,旁的我不赘述,但唯有一条须要谨记,日后无论是谁,都要记住自己的位置,也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去觊觎不该想的,也不要行那不该做的。皇帝朝堂上的事已经耗费了他大半心神,你们身为后妃,就更不能牵扯他的后腿,尤其是一些人,不要仗着自己得宠,就行那等烟视媚行之事,回头再让我知道了,别说我不留情面。” 头几句,姝菡还听得安然,但后面,太后明显意有所指。 这烟视媚行,难道是说皇帝此前在永寿宫留宿的事?这黑锅她背得实不情愿。 好在太后没有深说,又唠叨了几句,放众人回去。 002 四月初十,是钦天监卜得的吉日。 辰时三刻,三位分封为妃、嫔、贵人的新人在同一天从玄武门被抬进了宫门。 彼时姝菡虽得消息,但因位份不低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位,便不须去哪处行礼。 这几日,三阿哥稍微有些咳嗽,姝菡除了早间请安,一日中的大半时间,都守在暖阁里,再就是为了偶感风寒的太皇太后抄经祈福。 其实,福泽算得上是个十分好照顾的孩子,平日除了渴了饿了或是困了便了,就几乎少有闹人的时候。 就拿前几日来说,他被太后的护甲在脸上刮出了红印子,一天才消下去,愣是一声都没哭。 姝菡回去发现后,倒是偷偷抹了几滴眼泪。 是真的心疼,比她自己受了伤还难受。 姝菡也自此打定主意,轻易不让福泽往慈宁宫去,虽然太后伤到福泽未见得出于恶意,但做娘的哪能容忍有人忽视慢待自己的骨肉。 太后有了大阿哥在前,不会把福泽太放在心上,这一点总不会错。 姝菡一边如是想着,一边将福泽踢开的小毯子替他盖好,又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 玉琉却在这时候过来了,看到眼前景象没有退下,也没说话。。 姝菡抬头看她欲言又止,就起身带人往外间走去,省得惊扰了睡着的福泽。 “出了什么事?” 玉琉眉头皱的紧,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事情报给主子知道。 “奴婢昨日替主子整理冬衣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貂绒大氅,看制式应是万岁爷的。”虽然王爷们也能用貂绒,但扣结的东珠数量大有不同。 姝菡想想,她接触过的,只有那么一件,还是不确定地问:“是我从坤宁宫带回来的?” “正是那一件。” “我那日也来不及问,为什么那件氅衣会在坤宁宫,皇后又为什么让人给我披上,正好今日得空,你去寻了邓公公,把衣服交给他,再悄悄问问其中缘故。” 玉琉站在原地没动,却噗通一声跪下了:“主子,那氅衣怕是不好再呈到御前去了。” “为何?” 玉琉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咬牙道出:“奴婢昨日发现那件氅衣的前襟有结块的痕迹,以为是沾了油渍,就试着用干布蘸着清水擦拭,结果,结果……” -- 第167页 “结果怎么了?”玉琉一向不是个吞吐性子,能让她如此纠结,必定不寻常。 玉琉却不再多言,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色布块,而上头明显沾染了暗红色的染料。 不,不是染料,染料的颜色要比这透亮匀净的多。虽然姝菡隐约有了猜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 “奴婢凑近了闻着,有股腥气,像是血污。” 姝菡感觉自己的心颤了一颤。 其实,从前姝菡没有深想,但这衣服会被她穿回来的前因后果并不难猜测。 皇帝这件氅衣,姝菡在皇帝大年初一登上城楼那天见过,而那中间,皇帝去往坤宁宫的次数十分有限。 再联系上头的血污,以及皇后违背常理让人给她披上,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想到这里,姝菡嫌恶的把那白布巾丢开。 “衣服还是给邓公公送去,不必提血污的事。” 衣服既然留在坤宁宫,证明皇帝当时是自己把它脱下并留在那的,不需要她多解释。 等到玉琉走出老远,姝菡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既然皇后已经安排了巧儿的尸体惊吓自己,为何又多此一举让人给她披上这件血衣? 难道只是为了得到双重保证? 可是又有些说不通。 血衣的目的是起到魇胜的作用,要的不是立竿见影的效果,一旦姝菡穿着离开坤宁宫,哪怕她日后出了任何差池,也没人能证明此事和坤宁宫有任何关联。 而巧儿的尸体则相反,只要姝菡在坤宁宫出事,皇后就难辞其咎。 姝菡几乎马上想到,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手笔。 可这害她早产的真凶,到底是谁呢? 第96章 【容妃】 辚辚宫道冗长, 低垂的车帐被压住了四角,任是起了风, 也难能掀开一线。 全副的宫妃仪仗开道, 侍卫垫尾,何等雍容华贵,可惜深深宫墙内, 无人观瞻。 一身宫妃吉福的郭络罗·茵雅双膝并拢, 双手交叠端坐在红毡舆车之内,随着车马颠荡摇晃她胸前的东珠,心中仍然感觉浮在半空。 家中自新皇登基, 筹备选秀一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流水的银子花出去, 换来的是京中声望厚重的礼仪教习、还有两江千金不换的锦绣罗裳、京中精工匠人赶制的八宝金玉。 但这一切,原本都不是为了她郭络罗·茵雅而备。 她三年前得圣恩许自由婚配, 两年前许婚又于同年成了威远侯世子的未亡人, 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家祠中伴着青灯古佛一世无争。家里也从最初的嘘寒问暖变作了不闻不问,默认了她弃子的身份。 隔房的堂姐郭络罗·图佳郡主倒是时常过来和家中堂姐妹小聚,偶尔同情她孤苦, 也曾派人问上两句,不过也就是问上两句而已,转身还是要去一墙之隔对深孚众望的天选之人耳提面命。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宫的敕令传到琰国公府,进宫伴驾的人选会从众星捧月般的茵霞变作她一个不祥之人。 七尾凤钗送进她那间逼仄且充斥着佛檀香的禅室时,不止一众长辈姐妹惊掉了下巴, 连一向老谋深算的阿玛都语重心长和她叮咛:“你须记得,你能入宫,不是凭着什么德艺,也并非靠着时运,你能入宫,只因你姓郭络罗。” 这话何其讽刺。 郭络罗家的女儿不止她一个,可是雀屏中选的却是她。家中人怕她飞黄腾达后心中怀恨,都在入宫前拼命对她补偿讨好,殊不知打碎的真心,哪有那么容易再修补好。 是以,茵雅此行,打定主意往后万事全为了自己。家族?不过是她登天的阶梯,不能借力的话,就会沦为绊脚石。 皇帝给她的封号是容,德容的容,想来,是觉得她堪为女子表率。 茵雅品貌端方,自小熟读诗书,也曾是金尊玉贵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名门贵女,如今经过了一番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在尊贵优雅的举止背后,更多了一份善揣度人心的眼睛。 太后赐予她的朝珠是一百零八子的东珠,于一个妃子而言,逾越太过,足以证明她比任何现任妃子更得慈宁宫看重。 虽然宫中那木都鲁氏仍在,但据图佳堂姐说,皇后早就名存实亡,后宫的真□□,悉数捏在太后手中。 而郭络罗家的女儿能够入选,即是太后所愿。 这是天然的同盟,她无须挣扎,就已经拥有上佳的起点。 太后曾有许诺,只要郭络罗氏愿意辅佐皇帝的嫡长子大阿哥,待皇后身故,这坤宁宫的位置便是琰郭公府的囊中之物。 图佳郡主另有劝诫:太后是多疑之人,若想求存,定要做个识时务之人。 阿玛临行交代:只有家族是你唯一助力,不要妄想凭着一己之力在宫中屹立不倒。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立场。茵雅觉得天时地利人她已然握在手中,唯一需要努力,便是一定要拥有自己的子嗣,再图更大。至于皇帝,凭着她多年来养尊处优修炼出的闺秀气度,迟早会更加信重于她。 002 已近酉时,天边飘来几朵流云,霞光隔着罅隙透照下来,给铮明瓦亮的殿顶镶上了一抹橘红。 彼时,皇帝正埋首案牍。 “万岁爷,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请您翻了木牌,也好让各位主子们早早准备……” -- 第168页 皇帝本欲摆手,看小邓子将放了绿头牌的托盘弓着腰举国头顶,如此郑重且坚持的样子。 他总算想起来,今日宫里头,添了三个新人。 他看了看牌子次序,随手将一个木牌倒扣过去,顺口吩咐:“下次呈来,把延禧宫的放在头位,承乾宫放在永寿宫后。”一个简单的次序,几乎是重新界定了诸人在后宫里的地位。 小邓子赶忙称是,到了殿外抹了把汗,叫过徒弟小良子吩咐:“去围房公布一声,今儿个夜里由容妃娘娘侍寝,让她提前准备了。” 小邓子心里多少明白,皇帝到底顾念着太后的面子,且牵扯到朝野上的勋贵人家的利益,所以多日没有宣召后宫的皇帝才临时改了主意。 等到酉时过了,皇帝揉了揉泛酸的脖颈,起身活动了筋骨。 “万岁爷要先沐浴吗?”天气一日日热了,一般下午会冲个凉醒神。 皇帝心里有些躁,只吩咐:“随我出门一趟。” 小邓子忙殷勤伺候:“万岁爷要出去?摆驾哪处?” 皇帝摆手:“除了你,不须人跟着了,我去永寿宫瞧瞧,三阿哥这几日不知好了没有。” 小邓子刚要替皇帝拿了斗篷,他却又突然坐了回去。 “算了,你替我去问问吧。” 小邓子虽不知皇帝在闹哪样,还是说了声“嗻”领命去了。 皇帝走到窗下,看着丝丝缕缕天光,目光却是空的。 今日是他纳妃的日子,不过却谈不上什么欢喜。 先皇的后宫前前后后有五十余位妃嫔,成了年的子女也甚多,都说人丁兴旺是福,但皇家的子嗣多了,反而容易酿成祸端,更无法给这天下河山带来多少福祉。 他不是个荒淫无度的昏君,不打算广纳后宫贪图享乐;他心里也曾羡慕寻常人家相知相守白首不离的简单情感,可是他身为国君也做不得椒房独宠的行径,他坐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能随心所欲的时候反而变少。 就在方才,他想起身去永寿宫寻姝菡排解心中的烦闷,可是想到这样的日子里,姝菡未必心里比他更好受,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入了夜。 皇帝沐浴更衣后才进了些许点心,全当顶了晚膳用。 小邓子在门口得了消息进门来禀。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将首次承宠的容妃郭络罗氏从延禧宫背到了养心殿。 皇帝揉了揉额头,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抬头看看天色。等把剩下几本折子批完,他才换了寝衣回去卧殿。 妃子新承宠,倒不必有什么隆重的仪典,甚至不如寻常人家纳妾郑重。 但皇帝的妃嫔可以上了玉牒,嫔位以上还有与帝同葬的殊荣,所以有大把人愿意把女儿送到宫里做妾,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获得资格。 皇帝对待后宫的态度,其实和面对朝堂差不多,从潜邸开始,就不甚热衷女色,只要正妻替他维持基本的平衡,不给他裹乱即可。再一则,也为笼络人心。 宫人们知道皇帝召幸的规矩,等皇帝迈步进了寝殿,只在外间把落地的帐子拉好,又鱼贯退了出去,和敬事房记录彤史的太监一同侯在寝殿门外。 皇帝借着宫灯微弱光影,来到龙榻边。 这是他第一次见容妃,谈不上盼望,也没有厌恶,和看个待价而沽的货物没甚区别。 “皇上……”微弱昏暗光影里,有人低低唤着,似乎带着恳切盼望与依恋。 任是再知礼守序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会变得柔顺乖巧吧? 皇帝如是想着,踩着脚踏侧坐到床榻之上。 “郭络罗·茵雅。” 容妃有些羞怯,她现在的角度,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见皇帝连名带姓喊她,本能地绷紧在锦被包裹下不着寸缕的身子。“臣妾在。” “你可知为什么是你?”这话听着像是个谜题,又像是考验。 茵雅垂下眼:“因为臣妾端方淑媛、德容昭彰,堪为一宫主位,又幸蒙太后体恤,皇上垂怜……” “圣旨上那一套,朕比你熟,你想仔细了再答话。”却没容她说完。 容妃有片刻讶异,又很快恢复冷静:“臣妾愚笨,请皇上示下。”她将羽扇似的眼睫垂的更低,瘦削身形更显得乖顺可怜。 “朕需要的,可不是个愚笨之人,没有脑子的棋子,在这后宫是很难活得长久,哪怕她身后有显赫的家世撑腰,有锋利的爪牙为刃……” 容妃脸上由红转白,险些绷不住。 她当然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比作修罗地狱也不为过。她同样也知道任何身份背景在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皇后如今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明证。 不过,她不会像皇后那么蠢就是了。 “皇上需要臣妾愚笨,臣妾就愚笨,皇上需要臣妾灵醒,臣妾也可以聪明起来。” “那你再来说说,朕因何选你。” “因为臣妾有用,臣妾会做个对您忠心,且善解人意之人,只要您肯给臣妾信任。” 皇帝似乎尚算满意这个答案。 “记住你今日所说的。” 容妃闻言,在心里舒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过关了。 过了半晌,皇帝仍背着光坐在那里。 就在容妃猜想皇帝大概会这么枯坐到天明,得想个什么办法成礼才行,皇帝却起身站了起来。 -- 第169页 “你初入宫廷,身心乏累,朕改日再召你伺候。” 容妃咬了咬牙,虽觉遗憾,但知道凡事不可急于求成,且皇帝今夜肯翻她的牌子,就已是恩宠,遂不强求。 “臣妾谢皇上怜恤,您也早些将息,切莫为了国事而累坏了身体。” 皇帝只点了点头,随后召唤门外候着的敬事房太监。 “请容妃娘娘移殿——” 容妃暗想:真是说的好听,不过是从皇帝的寝殿挪去围房度过后半宿。宫里除了皇后皆是这么个章程,不过听说也有例外,那是个身份卑微却能受尽殊宠的女人。 茵雅定了定心神,来日方长,只要是人,就有破绽,而有了破绽,她就有法子击败。 第97章 【对手】 宫里头流传最快的消息, 莫过于皇帝每日临幸了哪位妃子,又或是往哪处颁下了何种赏赐。 容妃入宫第一日便有宠, 看在大多数人眼里, 无疑指向了一种可能:老牌王爵在朝堂上的腰杆要挺起来了。而这位受到太后看重,且有皇帝龙幸的新人,几乎可以预见马上会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再观其言行举止、论其家世背景, 品其才华秉性,明眼人几乎都知道,这位只怕离着问鼎后位, 只差着一步的距离。 这一步,也不是什么难题, 只等幽禁的皇后哪天断了气,就成。 这样大不敬的话没人会傻到宣诸于口, 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在心中揣度。 从前那一位自迁离坤宁宫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有心之人难免犯了合计。 而其中对此最在意的,莫过于承乾宫主位,仪妃白妤婷。 “涟滟, 你可打听清楚了?章太医这几日又频繁去给那位请脉了?” “奴婢亲眼所见,错不了。主子您说,那位是不是要不好了?” “别胡说,马上要进毒月,御医多去请脉也实属正常。” 放在从前,最盼着皇后死的人, 她白妤婷认了第二,绝不会有人敢称第一。那时她想的是等皇后之位空置,她正好借着白家雄起的东风上位,连带着提了二阿哥的身份,把失怙的大阿哥也踩在脚下。 可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郭络罗氏家的女儿进了宫,不仅有太后撑腰,看情形也深得皇帝肯定。听说,太后还有意将一部分后宫大权直接交到她的手上。 这情形,于承乾宫而言,乃至对整个白家而言,都是大大的不妙。 郭络罗氏和白佳氏虽称不上宿敌,但自新朝以来,两家在朝堂上所代表的不同阵营难免有些龃龉和摩擦,还隐隐有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撇开这些不说,白妤婷此前误伤过的图佳郡主,和新来的容妃娘娘,是一宗的堂姐妹。 所以说,白氏连假意投靠的资格都无。 她已经预期到今后在宫墙内的艰难,是以整夜都不曾安眠。 到了次日,还是涟滟赶着时辰将她唤醒。 “娘娘,该起了,奴婢伺候您大妆。今日有两位新晋的嫔妃要同您见礼,奴婢必要将您捯饬的容光焕发。” 白氏知道涟滟一片好心,只由着她折腾,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借机再拉拢一个和自己亲近的人。 “你这几天抽空去打听打听,昨日进宫的几人,平日都在哪些地方走动,又和谁比较亲近。” 涟滟跟随白氏多年,知道白氏所图为何,只领命待这几日尽心去办。 白氏睡的不好,精神不济,连早膳都没用,便赶往慈宁宫。 今日的慈宁宫甚是热闹。 白妤婷进殿的时候,东边的位置几已坐满。 她抬头打量着坐在上首和次位的两人,似乎相谈甚欢,不觉将袖摆下的手攥成拳头。 要是让她们两个结成盟友,那可是大事不妙。 002 姝菡昨日就已经知道皇帝召幸了新入宫的容妃。 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 相比于白氏的辗转难眠,姝菡昨夜睡得十分安稳,不过或许是睡前饮了牛乳的缘故。 早间,她还是被值夜的阿蘅叫起,才没误了去慈宁宫请安的时辰。 让人没想到的是,最早抵达慈宁宫的,正是这位昨日承宠的容妃。 姝菡进门时,两个人依礼互相问了安,姝菡就拣了东边的次位坐好, 原本坐了西边的容妃见状主动靠了过来,姝菡和她推让了一番,终究还是容妃坐了上首。 “容姐姐太客套了些。”姝菡本不打算和容妃有过多牵涉,但不好在这个时候再树敌。 “哪里是我客套,我这新来初到的,就居此高位,心里实在忐忑的很。” 容妃生就一张宽顺柔和的鹅蛋脸,虽不至于美得不可方物,但着实令人观之可亲,再加上三言两语周到谦恭,很难让人对她有什么恶感。 姝菡甚至觉得,由这样的人替代皇后治理后宫,实在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容姐姐不必过谦,论德容和身份,你当之无愧,堪称后宫典范,倒是我这旧时潜邸里的老人,见了你才惊觉自己当初如何幸运。要是放在当下应选,放在你身边一比,只怕连小小的答应都配不得做……” “成妃妹妹拿我说笑,我可不敢认的。妹妹高赞了我,我也得投桃报李不是,新来乍到的,备了些薄礼,等妹妹得空,必亲自往永寿宫送了去。” -- 第170页 姝菡没有马上应和,她能看出,这位容妃有意示好,拉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过这橄榄枝接是不接,她还没想好。 正犹豫,门外另有人过来。 “给容妃姐姐请安,给成妃姐姐请安。” 两个人闻声将头转了过去,只见一个面目讨喜的宫装丽人正向她们行礼。 姝菡不认得这位,但从装扮上却不难猜出。 “芳嫔妹妹无须多礼。” 来人正是瑚尔佳·玉薰,今年十五,独自赐居雨花阁,其父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的大员,在这红宫里的出身,几乎无人能出其左右。 玉薰本人也是蕙质兰心,在京中贵女中颇有才名。 几个人落座,一边闲谈京中风闻,一边等,后面富察氏、梅赫理氏、顺嫔、玉贵人也先后到来,赶忙告罪问安,见几个人相谈甚欢,均往左边去坐了。 这厢才厮见完,一个声音突兀打断了已经落座的几人的寒暄。 “我还当自己来得早,不想姐妹们比我还有孝心。” 容妃率先将头转过去了,看装束已经知道来着是谁。 这屋子里,其实白氏的容貌最为出众,其次是芳嫔,但因白氏近来的戾气过重,让她的眉目少了本属于汉女的婉约气质,容妃依容貌判别,就窥见白氏在后宫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也更加确定了和谁成为盟友。 “仪妃说的哪里话?孝敬也不在这形式上,我之所以早早候着,只不过因是新来,想着不能落了后面。” “容姐姐一向重规矩,这大家气度妹妹钦羡的很。”说话的是进了屋就没怎么开口的芳嫔,倒引得几人纷纷侧目。 彼此心中多少了然,这又是一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 “几位姐姐都来了?妹妹我来迟了,先告个罪。” 姝菡被下首的芳嫔遮住了视线,却先听见了一个娇憨的声音。 等走得近了,心里被惊得一颤。 这最后过来的,应是昨日进宫的丹贵人,姝菡虽然听说她容貌出众,但见到本尊,还是被惊艳不小。 丹络今年年方十四,是宫妃里面年纪最小的,她虽身量未十分长开,但面容上,已经足可以称为艳压群芳,且难能可贵之处,其姿容无双下还带着少女的娇俏和天真,是一种大俗,也是大雅。 姝菡回过身,再看向身边,除了容妃之外,其他人也都在打量和惊愕中一时失了声。 这样的美人,如果放到哪个无道昏君的后宫里,只怕早就成了红颜祸水。 那么皇上见过这位丹贵人了吗? 有宠的和没宠的众人,便不自觉地把心思转到了这位身上。 除了姝菡和容妃,所有人几乎都竖起了防范的戒心。姝菡是知道皇帝不是个醉心美色之人,白氏在生产前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但皇帝该处置白家的时候并不会心软。 那么容妃呢?为什么能如此从容? 姝菡转瞬释然,人家要家世有家世,要德行有德行,本就不是要走争宠这条路。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默契地不再多言语,一方面在盘算今后和谁站在一处于自己更有利,一方面,也是因为时辰差不多到了太后莅临的时间。 003 太后今日的心情上佳。 相比纳了三位宫妃却没有什么喜色的皇帝,太后似乎才是真正受益之人。 太后这不是第一次替儿子选儿媳妇儿,那木都鲁氏彼时就是她一手包办的,当初也算是一把听话且好用的刀刃,也没有过违逆自己的时候,只是如今毕竟不中用了。 这位新入宫的容妃,太后先头因她亡过一个未婚夫,心里多少有些排斥的,但经过昨日封妃,太后反倒改观了。 容妃在封妃大典之后,没有接受低位妃嫔的大礼,率先就到了慈宁宫问安,又借着说起家中祖母,也就是太后的亲姨母,把人奉承得身心舒坦。 太后见她是个明理知事且乖顺的,心里那点小疙瘩顿时消弭于无形,当场便允诺,先将手里一部分后宫琐务教给容妃试炼,等她真正适应宫里的生活,再把更多要务全权叫到她手中。 容妃自然感恩戴德,连连说着:“臣妾不敢专断,到时候还要请您老人家掌眼。” 太后更满意了三分。 于是今日,当着后宫众多新人,旧人的面,太后十分舍得给她这个未来的准儿媳妇做脸。 “咱们宫里添了新人,既是皇帝的大喜,也是你们的殊荣。尤其咱们容妃,德容俱佳,进退有度。我老了,很多事管不动了,往后呢,你们有什么大事小情,且先商量了容妃,再报来给我。” 这话,其实有些空泛,没有具体的宫务交待,只不过是面上好看。 但容妃当然不会拆太后为自己搭好的台:“谢娘娘抬举,臣妾必不负娘娘信重。” 姝菡挂着笑颜,第一个向身边的容妃道贺,目光却瞥见西边上首的白氏,已经阴沉了一张俏脸,可还要硬生生挤出一句恭喜。 姝菡暂时还不想卷入纷争,可临出门,容妃却紧走几步追了上来:“妹妹下午可得空?我欲去永寿宫看看咱们三阿哥,顺便把备好的薄礼带过去……” 第98章 【荫】 进了四月中旬,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姝菡虽畏热,但产后受御医叮嘱, 偏不能用那些寒凉的去火之物, 只能早早命人把屋子里用的棉布垫子均换了竹子的,连床帐子都换成了透气的绡纱。 -- 第171页 大人们尚且能忍,但福泽这几日许是热着了, 越发好动起来, 尽管两位奶娘尽心尽力,他身后还是起了一片红痱子,看得姝菡直呼心疼。 御医们备下的止痱散, 姝菡自得知里头有滑石粉,便不敢给福泽多用, 怕一个不小心灼伤了他娇嫩皮肤,最后还是皇帝亲自过问, 令人重新减少了滑石分量, 姝菡不得已才重新用起来。 皇帝最近依旧忙碌,几乎隔日会来一次。 他或是在姝菡午膳时过来,或是晚膳。姝菡知道他这是百忙中抽出的时间, 也不多问他朝堂上发生的事。若是赶上他心情烦躁,就把福泽带进来和他亲近一番,总能让他有片刻开怀。 后宫里的人,都长了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和一只只好信儿的耳朵,尤其在有新人入宫之后, 几位有身份的宫妃对于皇帝每日的行程,恨不能直接派了人跟在身后好把一切握在掌中。 对她们而言,一日中最重要的时刻,就是总管太监将绿头牌呈到养心殿御前的那一刻。 可惜接连五天,皇帝便再没翻过旁人的牌子。 也有一人得皇帝眷顾,那便是代为抚育大格格的顺嫔马氏。皇帝在两日前听太医禀告说大格格被养得很好,已经可以自己翻身,也甚少再生病了,于是皇帝在一日午后亲自往咸福宫去小坐了片刻。 虽没有承宠,但能让皇帝亲自移步,已经足够众人心羡。 而且次日,先头和富察氏贵人共居咸福宫配殿的顺嫔正式接到圣旨,搬去了代表一宫主位的正殿,像是如意、东珠等十余种赏赐被鱼贯捧进了殿门,连伺候大格格的宫人们都有红封。 眼热的人在背后一边骂着顺嫔奸猾,一边又恼恨自己下手太晚,没有挣来抚育大格格的资格。 这些消息传到永寿宫里,姝菡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甚至听得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想抬举谁,她左右不了,也不打算阻止。要真闹出什么专宠的传言来,那皇帝也就不是皇帝了,她也未必比现在过得舒坦,倒是汀兰背着她埋怨了几句,说顺嫔是蔫吧萝卜更辣人。 午后,姝菡照例在盥洗间用温水冲了个凉,顺便亲自给福泽洗澡。 奶妈们先头还担心主子没有伺候小孩子的经验,会让小阿哥不慎呛水,均战战兢兢在一旁看着。 福泽却出人意料格外喜欢水,自己坐在木盆里玩的不亦乐乎,倒把刚更了衣的姝菡又淋得一身水。 待好不容易把福泽拾掇清爽,又哄着睡下,姝菡不得不重新再换了衣裳,心里想的是福泽最近分量渐长,她抱一会儿已经十分吃力。 皇帝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姝菡彼时刚褪了里衣,身上的小衣也刚解了绳结。因伺候的人都被她打发出去,且没人通传,姝菡便将光滑白腻的后背悉数暴露在那人的眼前,再不见一年前凛冽的鞭痕。 皇帝最近本有些燥意,冷不防见了她衣衫不整的样子,顿时心火大盛,只几步到近前,不言不语将手掌覆盖上她。 姝菡虽知道不会有旁人敢放肆,但也惊吓不小,直捂着身子就躲。 一闪一避之间,两个人错开了身,姝菡也半转过来,伸手将衣架子上的一件里衣拿过来披上。 皇帝瞳孔却一缩,定格在她肩胛一个明显的旧伤口上。 姝菡趁着皇帝恍惚的时机,本已经将衣衫套好,但皇帝反而伸手又将她领口那一处拨开。 随着指腹摩挲,姝菡感觉一阵颤栗。 “皇上,不可。”她还没有那个脸皮向日宣淫。 皇帝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声音却阴沉得似腊月寒风:“这伤是哪来的?” 姝菡先是一愣,她以为皇帝应该知道这伤口来历的,虽然此前两个人均没有讨论过此事。 这伤,是她在承德期间,为了给彼时还是安亲王的皇帝引开兵力,听从邵缇劝说,以自己作饵,遭英亲王伏兵箭矢所伤留下的,那时因伤口太深且没有御用的生肌去疤的圣药,所以疤痕至今未消。 听口气,皇帝似乎并不知道她那次做诱饵受伤命悬一线的事。 不对,可能他以为自己一直躲在菡芳园,对其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就说得通了。在她被邵缇接回京城后,皇帝对她受伤的事只字未提,没过问一句,姝菡还以为是因为先帝大行,他接手朝政应接不暇才多有疏忽,原来不是他没当回事儿,而是被瞒在鼓里。 不过这也说不通,她当时是只身回来的,连铃儿都没带在身边,他为何没生疑? 这些细枝末节,姝菡可以暂时不去理会,也没什么打紧。那时候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受伤后,被同胞兄长所救并可能已经被当时的大夫识破身份,这件事,要是追查起来,免不得惊动皇帝。 姝菡犹豫了。 她应该如何作答?邵缇显然没有和皇帝说实情,她要是说了实话,一来相当于给一朝重臣穿了小鞋得罪人,二来容易让兄长的事暴露在皇帝视线之内,实在有些冒险。 可是皇帝不是容易敷衍的人。 “旧伤而已,早就不疼了,皇上无须介怀。”姝菡一边说,一边拢好衣领,背过身躲避他的视线。 皇帝见她没有说,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他最后一次和姝菡赤诚相见是在他从菡芳园离开的前一夜,而再次重逢是在她被接回京。 -- 第172页 这中间,按理说,姝菡应该躲藏在菡芳园,后来因为安全起见,被邵缇安排迁往另一处别苑…… 这么说来,邵缇并没同他说实话,这个认知让他既惊且恨。 “你不想说,那朕去问邵缇。” 说完,皇帝欲转身向外去。 姝菡听他称朕,知道是触了他的逆鳞,赶忙伸手拉住他手掌。 “皇上容臣妾多说两句。”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我想听实话,千万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 姝菡斟酌一番,还是决定得实话实说,她越是遮掩,就越容易引起皇帝疑心,索性坦荡一博。 “您当初从承德离开那日一早,邵先生来菡芳园见过臣妾。” 姝菡一边说,一边给皇帝倒了杯茶。 皇帝推让回去,只拉着她坐到桌边,也没有试图打断。 “邵先生当时给了臣妾两个选择。”“一是以安亲王侧福晋的身份招摇过市,引开沿途截杀的追兵,为您顺利返回京师争取一夕时间;一是继续躲在菡芳园,等您荣登大宝。” 皇帝记得,他先时让邵缇安排的“替身”成功引开了英亲王的伏击,可惜那行人不少已经身死他乡,他为此还厚赏了那两名死士和侍从的家人,可他从始至终都不知,姝菡彼时也曾和那两人在同一辆车内,且还受过如此重伤。 那痕迹看起来是弓箭所伤,再往下不到一寸,便是心脏,和那两名死者的伤一样。 皇帝不敢继续深想,只一把将姝菡搂紧在胸怀。心里本想责怪,却又舍不得开口。 “往后,再不许涉险,为我也不可以。”边说边抱得更紧,试图掩饰他微红的眼眶。 姝菡感觉自己快被他勒得不能呼吸,挣扎两下,终于迫他松开手。 “这不是都过去了吗,您无须放在心上。臣妾还是那句话,您好了,臣妾才能好。” 皇帝蹙眉,明明无私的一颗心,偏要说些将人推远的话,这样过于懂事的一个人,让他有些挫败,终究是他做的还不够吧,可是还是想让她明白,他也不是个薄情寡性的君王,而是个有情有义的夫郎。 “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告诉你,我彼时已替你安排了后路,纵然我那一次功败垂成,你也可以隐姓埋名做个富商的未亡人过完余生。” “臣妾不想当什么未亡人,臣妾只想跟您一起太平美满。” 说这话的时候,姝菡将头轻轻倚靠在皇帝身前,像这样心里的亲近,她许久不大敢。 “你想要的美满,我一定办到,那我想要的,你可能许了我?” 姝菡不解地仰起头看他,实在想不透,气馁问他:“皇上想要什么?” 不敢随便允诺,只怕她到时给不起。 “我要你信我,将你自己完完全全交给我,毫无保留。” “我……”姝菡有些说不下去。 她隐约知道皇帝所指为何,皇帝要她的赤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眼下就揣着巨大的身世秘密和暗藏在夜半里不能见光的仇恨,这些,如何能说? 撇开以上,即使她是个身世清楚且普通的宫妃,大概也不能做到倾心相付,前朝那位自戕枉死的齐妃便是她的前车之鉴,和一个帝王谈情说爱,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如今有了福泽,是她甩不脱的责任在肩。 说来可笑,为皇帝赴死她或许舍得,可唯独一颗真心,她小心翼翼包裹,从未打算交予任何人。 她说不出口的话,最终只能被动承受,承受一个深情热切的吻。 喘息中,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湿了,一摸,果然有泪淌下,不知是替自己,还是为了此刻愿意坦诚的那人。 姝菡觉得,这一刻,恐怕是他们此生心灵最接近的一刻,可她却忍不住有些落寞,为着自己的不争,以及,这近乎奢侈而虚幻的深情。 002 朝堂上最近有两件大事发生。 一件是成妃娘娘的阿玛索多木再次得到了擢升,爵位从三代始降的承恩伯升做五代始降的承恩侯; 还有一件,皇帝的心腹大臣,龙图阁大学士邵缇因朝堂奏对偶失圣心,被贬去了东北苦寒之地体察民情,且罚俸半年不可陛见。 这两件事似平地惊雷在京城的街头巷尾炸开了花,可奇就奇在,被荫及家人的成妃娘娘没有表现出莫大欢喜,而遭了贬斥的邵大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怨言。 邵缇降职的消息传到永寿宫的时候,姝菡正在给福元换尿布,她实在心下不安,破例亲往养心殿去了一趟。 寻常时候,姝菡怕打扰皇帝处理政务,不会主动过去,可接连两件大事,都和她息息相关,她若不走这一趟心下难安。 “臣妾惶恐,实在不敢愧受您的隆恩,海佳氏一族已经忝居高位,若一升再升,恐难服众,还请您收回成命。” 皇帝似乎料到姝菡不会领情,只放下阅到一半的折子,亲手拉她过来同坐。“旨意已经加急送去呼兰府,很快就会人尽皆知。而且说不定,他们这几日就要抵京,只等着搬入新宅。说到底,这功劳原是应落在你身上,可又不舍得你因此疲累操劳。你也无须自谦,这爵位,就当是为了福泽面上好看吧。”一个皇子的外家,太低身份总是让人诟病。 姝菡被皇帝圈揽在身前,偏他搂着她继续看起折子,一本正经的很。 -- 第173页 她看一事不被允,复又再请一事:“那邵大人之事,可是您因了臣妾受伤迁怒?您不怕从此君臣离心,臣妾只怕要担了祸乱朝堂的骂名……” 皇帝听了这话,将手中的册子丢在一旁,生气的扳过姝菡的脸。 “他险些害你性命,你倒还要替他求情?该罚。” 说着,就要凑近了去啄姝菡的唇。 姝菡赶忙躲。“臣妾全是为了您。”余下声音却被尽数吞没在唇齿相依间。 可惜这里终归是养心殿,且姝菡产后未足三月,不能逾矩更甚。 皇帝平复了半晌,将人松开:“你放心,邵缇那只老狐狸,只会感念我法外施恩。就凭他敢背着我以你做饵这件事,就足以证明他张狂自大不服管束,后来他故意隐瞒,知情不报就更是罪加一等。我此番削他的官位,罚他的俸禄,真的只算是小惩大诫。他也是算准了,新朝是用人之际,且你最终也平安,才敢如此胆大妄为。你看他领罚领的痛快,就可知他何其可恶,早把一切算准了才办。” 姝菡不知道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得知了她们君臣没有反目,终于稍稍放心。 “是臣妾短视了,那您先忙正事,臣妾先告退。” “不急,你既然过来了,我正好有几件事同你说。” “那臣妾替您烹壶凉茶过来,听您慢慢讲。” “也好,好久没吃你亲手烹的花草茶了,还怪想的。” 两个人在热河行宫时,姝菡也经常自己动手制些花草茶给他饮,皇帝这会儿痛快应了,看她去了隔壁专门伺弄茶汤的耳房,把计划着去热河行宫避暑的草议从书案上拿起来,想着等会给她个惊喜。 门外却有人来进来禀报:“万岁爷,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皇帝纳罕:“她可说了有何事要禀?”养心殿重地,一般无旨不得随意进出,这容妃自进宫来一直规矩的很,不知道此来有何目的。 “说是代太后娘娘过来看望您。” “宣她进来吧。” “嗻。” 随着门扇被打外头推开,一袭合体宫装的容妃跟在小太监身后压着步子走到近前,那腰上垂落的白玉禁步不见丝毫摇晃,是经年养出的好仪态。 “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吧,赐座。” “谢皇上恩典。” 待容妃在下首的椅子上坐稳,皇帝才慢条斯理开口:“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容妃不计较皇帝公事公办的口吻,未语先带三分和气笑意:“本不该这个时候来扰了您正事,臣妾此来是受了太后她老人家嘱咐,来问问您此前说过打算去热河一行的事。她老人家说,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再晚动身,怕是路上难行。且后宫随扈者也要事先定下,也好方便提前安排寝殿,拾掇家什。” 皇帝此前确实和太后提起过去热河避暑的打算,不过那时候只想着等三阿哥月份大一些再说,省得路上颠簸。这回太后问起,也正好安排起来。 “你便同皇额娘说,羯罗的使臣后日来朝,我们初定在四月二十那日启程,路上走个三五天,若是太妃们愿意同往,也一并邀了来。”热河行宫兴建了多年,如今初初落成,皇帝才开口有如此恩典。 容妃点头称是,复又追问:“那后宫随扈者的名单,是由太后娘娘一并拟了呈给您过目?” 皇帝本欲说让太后看着安排,但又怕她稍微“疏忽”,把他最想带去的人落下,又补充了一句:“成妃随扈,白氏留守,余下让皇额娘看着安排。” 容妃刚要领旨,隔壁耳房却有了动静。 “方才皇上是在唤臣妾?” 姝菡烹好了茶,由身后的御前宫女端着,刚绕过屏风。 容妃不知道耳房里有人,姝菡亦不知来的是容妃,两边的人均互相问了声好。 容妃近几日去过永寿宫两次。 一次是在入宫第二日,借着送见面礼的名义和姝菡拉关系套瓷,但姝菡表现的客气疏离,没有回应。 第二次是昨日,容妃收到太后赏赐的吐蕃葡萄,借着送水果又去了一趟,借机窥探到除了新入宫的三人,旁的宫妃皆没有如此待遇,心里或多或少知道了太后对后宫诸人的态度。 太后应是不太喜欢成妃和仪妃的,这一点十分明显,容妃甚至想着,要不要顺了太后的心意,稍微调整下自己未来结交的计划。可是今日在养心殿见了姝菡,她又临时改了主意,皇帝显然对成妃异常看重,且情分似乎也非同寻常。 “成妃妹妹这茶好香,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口福,讨一杯来尝尝。” 第99章 【藏毒】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 姝菡见容妃笑容可掬,且当着皇帝的面, 不好太让人下不来台, 便欣然称好。 毕竟她只是不想和人结盟,也没必要交恶。 而且在姝菡看来,皇帝待容妃, 似乎比其他妃嫔要宽容亲近的多,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在场面上落了下乘,给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想到这里, 姝菡先亲手端了一杯蜂蜜枣仁荷叶茶放在御案上,皇帝不用人试毒, 直接端起啜了一口。 姝菡又将另一杯原本为自己准备的花茶递给容妃。 容妃掩唇饮了,连忙称赞:“这味道倒是特别的很, 花香里似乎带着绿茶的回甘, 果然品之忘俗。待过几日,我定要上门求教,把妹妹手里的独门秘方都偷师学了来, 到时候也能讨个巧宗。” -- 第174页 姝菡没计较她话里弦外之音,只点头说了声是,又不着痕迹把容妃刻意拉近的距离又分开些许。 皇帝其实也不欲两个人在此间多做交涉,就催促容妃:“皇额娘那里,你多费心,有什么拿不准的事, 让宫人报给门上的人知道,自然有人通传。今日我就不多留你了,且先去吧。”虽然声音算得上和颜悦色,但语气并不是十分亲近。 容妃闻言没有丝毫情绪外露,立即将茶杯放下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蹲礼,又似依依不舍和姝菡道别,这才退出养心殿。 没人发现,在她仪态万端拖动裙摆款款离去之时,掩藏在袖底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 姝菡见容妃被遣走,有种被人撞破的尴尬,她本不想多留,但记得皇帝先头说,有事要说给她听,只得硬着头皮留下。 按着这个情形看,估计用不了一刻,宫里的人又要散播关于她主动来养心殿邀宠的传言。 皇帝方才已经喝完了半盏茶,只伸出手向她招呼:“过来说话,没有外人在,勿坐那么远。” 这外人,说的是容妃? 姝菡没有多问,也没有立刻走过去,假装去看容妃留下的那本盏茶。“您方才说有事同臣妾讲?” 皇帝见姝菡没有过去,且留了个背影给他,直接放下手中杯子,从御案后头站起身绕过来,走到她的面前。 “御花园里的琼花开的正好,我带你去看看,边赏景边说,省得你在屋子里憋闷。” 姝菡憋闷是真,却不是在屋子里闷的,不过她自己也说不清因何事不顺心。 此刻她不想在皇帝面前承认她心绪不佳,点头称好,皇帝便拉住她。 姝菡由他牵着手,两个人信步往御花园的方向去,连从人都没带几个。 “记得我此前和你说,要带你再往热河行宫去一趟的事吗?” 姝菡本信手去够头顶一大簇累叠的粉嫩花瓣,闻言一愣:“皇上是说,您要去承德避暑山庄?可是北边有什么大事发生?”印象里,皇帝公务冗杂,不是贪图享乐之人。 皇帝见花瓣落在姝菡头上,还真有些人面桃花的意思,便攀折了半枝,顺手别在她的耳后:“京中暑热,我日前已经和众大臣草拟了暂时离京避暑的议案,这段时间将重大政务暂移至承德督办,京中只留少量戍守官员。而且,也是时候召集草原上的那些部落叙叙旧了。” 姝菡就知道此行不单单是游园,但能去承德,打心里还是有些期盼的:“真的?那这次会停留多久?”问完又懊恼,“福泽还小,万一路上有个暑湿燥热可怎么办?” “放心,这次去热河,预计三分之一的宫人要同行,所以到时候自要命御医们同往。” 姝菡联想到方才皇帝和容妃所说,这才知道,皇帝还真是给了她一个惊喜。 按说这个季节上路,已经有些潮热,皇帝大抵是顾忌三阿哥月份还小,且她产后也要多将养,才决定在这个时候动身。 可是再一想,此次不仅是她和福泽要和皇帝同行,连太后和若干宫妃也要一起,心里的盼望骤然降低不少。 为了不让皇帝疑心,她仍故作开怀:“那臣妾要赶紧回去张罗一下,看看到时候让谁留在永寿宫值守。还有老祖宗那里,也要去问上一声。”太后已经多年没有离宫,多半不愿舟车劳顿,但总要当面知会。 皇帝依言携她的手:“那我送你过去。” “您案上那么些奏章,又够您折腾到入夜的,臣妾在这宫里,还能走丢了不成,您放心去忙正事吧。再说,臣妾也想趁着百花齐发再逛逛这园子,您在倒不好多盘桓。” 皇帝于是不再强求,却把小良子留给她在一旁伺候。 姝菡也不是有意和皇帝闹别扭,只是方才从养心殿耳房出来,见了容妃和皇帝同在殿里,乍一眼观着,竟有种举案齐眉的错觉,她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才寻了借口独处。 她不是第一天入宫,也不是才知道后宫里的女人很多,而皇帝只有一个,可想到那人在前几日还信誓旦旦说些信任和圆满之辞,转身就能和另一个女人谈笑风生。 且这很可能只是个开始,召幸妃子诞育子嗣,这样的事情往后多了去。毕竟那是皇帝,三千粉黛不少,东西六宫佳丽不多,想的太多无异于庸人自扰。 尽管想得通透,姝菡仍觉得心里有什么情绪正在发酵,有些酸,也微微苦涩。 等恍然觉察,自己这是有些走了心动了念,赶忙将这荒唐想法赶出脑海,念上几句清心咒。 果然是舒坦日子过得太久,让人忘乎所以了。 信步向北行去,隔着片林子,姝菡望着前头颓败宫墙,无声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发呆。身边伺候的铃儿见状不得不尽职尽责提醒:“主子,该回了,三阿哥这时候怕是醒了,万一寻不着额娘该闹的。” 姝菡这才回身,做不了一个安分守己无欲无求的妃嫔,总要做好一个母亲。 小良子对宫里旧事知道的少,但看成主子方才注目那方向,也知那处是从前被人们说成是不祥之地的绛雪轩无疑。他心中万分不解,这荒凉衰败的地方有什么可看,可偏不敢多问,只打算回去例行禀过师傅再说。 师傅可说过,伺候这位成妃娘娘要像伺候眼珠子一样,万事不可大意。 -- 第175页 002 还未到晚膳时间,姝菡从寿康宫回来后直接在暖阁歇了半个多时辰,也未留人在屋里伺候。 她只有在面对福泽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心无旁骛。 而这期间,东西六宫里没一处像永寿宫这样消停。 不知消息是从哪里透出的,不过一个下午,皇帝即将带着太后和宫妃们去往热河行宫的避暑山庄这件事已经被传遍了紫禁城内的每一条宫巷。 对于宫女们而言,从她们进宫之日起,到年满二十五岁离宫,此间是几乎没有机会出得宫门的,要是能随着主子们往热河去,且听说还是一处有如人间仙境般的所在,无人不心生向往。 而对于各宫的妃嫔们而言,意义就更大。 要是能有幸随扈,再趁着离京在外分得些恩泽雨露,运气好些揣个一儿半女回来,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抱着这样的心思,宫中的女人们无不暗中使力。 到了酉时,更有消息传出,说是皇帝此行已定下带了五名宫妃同行,每名宫妃可带三名侍从,这无疑急坏了那些有些希望但机会又不保准儿的几人。 消息是从慈宁宫传出来的,原话是:太后娘娘已经选了新晋的三位主子同往热河避暑,余下两个位置尚在考量当中,要和皇帝商议了再定。 处在不同位置的人,对这个消息自然反应不同。 按说,最能安枕无忧的,该是得了太后眷顾且一入宫就有宠的容妃,她自昨日起,已经陆续接手了太后交待给她的几样琐事,且均处理得公允利落,很得太后满意。 就在方才,太后还说,要让她在避暑山庄住在离太后最近的宫室,到时候把福元也安排在她侧殿。 这便是有意让她多和福元亲近,几乎相当于向众人明示她即将接替那木都鲁氏承担起照顾福元的责任。 容妃对于太后的信任,没有预想中的得意。 如果没有在养心殿遇上那位不声不响就把皇帝迷惑的五迷三道的成妃,她或许此刻还能有些许自得。但看了皇帝和成妃的相处模式,她心里的酸涩不亚于打翻了的醋坛子。 这和情爱无关。 她不是懵懂天真之人,入得这高墙还企盼什么君王的真爱。 她疯狂嫉妒的,是成妃可以和皇帝以一种近乎随意且信任的姿态共处,这样的关系,不是光通过她努力就可以达到的。毕竟那情谊和信任结成于皇帝还未成为天下至尊之时。这个机缘,可遇而不可求。 容妃对着镜子,望着她那张端庄秀丽,此刻却难掩凌厉的容颜,十分明确今后称后路上真正的敌手是何人。 想到这里,她将自己从家带来的管事佟姑姑叫了进来:“想办法向承乾宫透出口风,就说太后除了让新晋的三位宫妃伴驾同往热河,另外属意成妃和顺嫔同行。也不必说的太死,虚虚实实才可信,但务要做得隐秘些。” 佟姑姑想了想道:“我有个在宫中多年的姐妹,从前在永巷当差,如今刚升了位置,这件事可交了她办。” “也好,免得你亲自出面,别留下马脚。” 容妃边说边用朱红丹蔻指尖挑起了一抹胭脂,然后轻轻揩在自己略显刻板的面颊上。 她从前在家中庵堂中独自诵经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漫漫,荒芜且无极,恨不能一夜变作白发老妪,及早解脱往生。可是如今进了宫,她反而怕时间过的太快。 她不敢老去,这宫里鲜艳娇嫩的花儿败落的快,但又会源源不断补进来。 她也不敢赌郭络罗氏会永远对皇帝有用,只有趁着自己年轻且识时务,赶紧真正承宠,再有了自己子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路上那些绊脚石,她也未见得要亲自出手,最好作壁上观,让她们自相残杀了去。 003 仪妃已经多日未能得见天颜,今日得知皇帝即将离宫往热河行宫避暑,心里十分不安。 按照皇帝对她近日来的态度,她此次有机会随行的可能性渺茫的很。 原本打算就此放弃,但听到隔壁福安的哭闹声,她又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 她若退了,她的福安该怎么办? “涟滟,你打听清楚了,慈宁宫那边确实放出消息,定下了随扈的是那几人?” “消息是从永巷传出来的,不过说得有板有眼,倒不像是胡诌。主子您可想好了对策?若此次被留在京中,恐怕又失去了一次挽回圣心的机会。且那几位新来的,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也会承宠,万许怀了龙嗣,对咱们二阿哥可是大大的不利。” 大阿哥有嫡出身份,二阿哥比不了。若是再被后进宫的几人后来者居上,仗着母家得力欺负到福安头上,那才是墙倒众人推。这话不须涟滟明说,白氏自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 “我也想能随扈去往热河,可是太后那里,我最近很不得体面,恐怕凑到她跟前说些小话也是做那无用功。” “主子何不在旁人身上想想办法?”涟滟看屋里没有旁人,凑近了低声在白氏耳旁谏言。 白氏不解:“旁人?什么意思?你再仔细说说。” “奴婢可听说,宫妃里一共只有五人可以随扈,倘若原定中选的人在这两天出了什么差池,无法出行,那又怎么算?” 白氏似不敢相信,转身瞪向卑躬的涟滟:“你是要我为了随扈向旁人下黑手?那可是犯众怒的事,搞不好会掉脑袋的。” -- 第176页 涟滟赶忙解释:“主子先听奴婢讲完,您也未必要亲自动手,总有人比您着急的。您想想看,有的人,自万岁爷登基以来,不仅从没有承宠,连此次随驾都是没有丁点儿机会的……” “你是说玉贵人、梅贵人?还是富察氏?” “是谁并不重要,端看哪一个能为您所用。” 白氏沉默了一瞬,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为了福安,也为了自己将来能再次复宠,还是咬牙下了决心。 “你把计划仔细说给我听,若是可行,这两日就办,这事须得快刀斩乱麻才行。” 涟滟便贴近了在她耳旁低语,白氏听完略点了点头。 “就按你说的办吧,先把东西准备好,人选我今晚要仔细斟酌一下。” 涟滟领命,直奔后殿。 那里自上回白氏请旨出宫祈福被婉拒后,由内务府贡来了一尊金身佛像,成了一处禅堂。涟滟进去后把在里头洒扫的小宫婢遣出去,独自停留了半晌才出来,细看过去,她衣袖上似乎沾染了斑驳金光。 随后,她复又回到正殿复命。 “主子,东西我取来了。” 白氏看涟滟从袖袋里取出个油纸包着的扁平物什,并不上手去碰。 “没取错吧?是不会伤人性命的那份?” “娘娘放心,佛像里只夹带了两份,一份是见血封喉的至毒,是黑色纸封。这个黄色的,里头只能致使人皮肤溃烂,且它无色无味,混在寻常用的治痱散中,没有半点差别。 “那你先将此物收好,待我物色好了人选,再见机行事。” 。 白氏到底头回做这下三滥的勾当,心里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她想要下手的目标,集中在成妃和顺嫔身上,因为那三个新来的,她还摸不清底细,且平日交集少的可怜,无从下手。而前者因都带着孩子,机会容易寻。 可是让她纠结的是,要找谁做这个挡在前头的替罪羊。 要是挑明了说,估计无人会甘心听她驱策,且在止痱散上动手脚,也有不小风险。 正为难之际,门外突然来报。 “主子,钟粹宫的玉贵人来看您来了。” 白氏先是生疑,从前这位玉贵人是皇后的人,近来偶尔也会到承乾宫小坐。白氏看她在皇帝面前没什么体面,并不十分把她当回事儿,亲厚程度远不及和玉贵人同在一处的梅贵人。 她在这个时候过来干嘛? 可白氏转念一想又猜出了大概,还能是为着什么,当然是因为此次随扈前往热河行宫人选的事啊。 “让玉贵人在外堂稍后,就说我更衣后便去。哦,记得奉盏好茶。” 白氏将涟滟叫过来在耳边嘱咐了几句,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自己依旧娇艳的容颜,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老天这个时候派了素玉过来,她便不可辜负这样的安排。 第100章 【勾连】 素玉会在这个时候找上白氏, 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从她被赐给彼时还是安亲王的皇帝起,到今日止, 已经足有一年多的光景。 这一年里, 她只在刚入王府时有过两次侍寝的机会,可惜却没能一举得男,甚至连格格都不曾怀上一个。 入了这高高宫墙之后, 她就更凄惨, 放眼望去,在入宫的旧人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皇帝召幸过的后妃, 且没有强大的后台支撑,她如何能不着急。 先前, 素玉想的是抱紧皇后的大腿,到时说不定能分得一碗羹汤, 万许皇帝看在皇后和大阿哥的面子上, 总会给她些许机会。她也不贪心,只要能有个一男半女,到时候老来有靠, 便知足。 可是皇后一倒,她就像是失去靠山的丧家犬,不仅皇帝对她不闻不问,连太后赐发节赏时给她的那一份都是最末一等…… 宫里的内侍们一惯捧高踩低。自皇帝召幸后宫独独漏下了她以后,她日常吃穿用度明显遭人克扣。就连打春时得的衣料都带了破洞,她甚至怀疑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定是有人授意才敢这么放肆。 她便找了内务府的管事先理论一番, 打算打探出其中内幕,结果却被怼了一句:“玉贵人您有所不知,万岁爷日日为户部的库银空虚烦难,所以奴才们为了替主子排忧解难,才用了陈年的布料送往各处制衣。您要不信,可亲往了慈宁宫和寿康宫问问,看看奴才是不是说了谎。” 素玉当时气不过,回嘴说那内侍:“我就不信,你敢用那破漏的布料去两宫扎眼,糊弄三岁稚童呢?” 那内侍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实话和您说,两宫里都是拿这料子赏了粗使的宫女穿,她们得了赏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谁能埋怨主子赏的东西不好?也就是您,竟还指望着这三两匹布料上身来这里和我们这些下人们计较。您要是不嫌事情大,奴才倒可以替您往外宣扬宣扬,也正好替咱们这些难做的奴才们在万岁爷那里诉诉苦。” 素玉彼时被羞臊的无地自容,当然听得懂旁人笑话她寒酸,只气得将衣料踩在脚下泄恨,却拿狗眼看人低的内侍没有丝毫办法。 他们嘲笑的不错。放眼后宫之中,潜邸的几人除了白氏以外,余者家世都不算高,能傍身的财物自然也少。 但是,人和人生而不同,后面际遇更是千差万别,她何尝不想做得人上之人,而不是在这里被几个奴才嘲笑奚落。 -- 第177页 由此不难想到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某人,那便是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成妃。 说起来,成妃以内务府秀女身份入宫之初,拜素玉所赐,只在膳药间做个伺候医婆的医女,纵使后来走运入得长春宫做的也是末等的宫女,她身后的家族海佳氏更是低微的紧,甚至还曾是梅赫理氏的家奴,因抬旗成了上三旗的包衣才有机会参加小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已经跃身成为被皇帝青眼相加的一宫主位,连她身后的氏族和父兄都连连擢升,且不知为何深得太皇太后的喜爱,大概正验证了那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后宫里的奴才们,无不见风使舵,对容妃和成妃两位,极尽谄媚讨好。 素玉从前也曾做过长春宫里的大宫女,彼时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不甘。 论才貌,她自认不输海佳氏半分,论出身,她家里好歹也是正经在旗的官身。落到如今境地,且还是被她从前针锋相对的海佳氏踩在脚下,她只怕到死都合不上眼。 左思右想,还是要寻了强援靠上去,等有机会承宠,后面的荣华和地位再徐徐图之。 素玉最先考虑的依附对象自然是才入宫不久便如日中天的容妃,毕竟素玉从前是皇后一脉,从关系上和郭络罗氏亲近一些,也方便搭话。 可不想,接连几次她亲自上门拜访,容妃都以种种接口拒了,近来一次直接让她吃了闭门羹,劝诫她安分守己。 素玉既恼且恨,但也知道这位容妃出身望族,和太后沾亲带故,连皇帝都给她几分体面,是这后宫里她惹不起的存在。 她掂量一番,把余下几人多方考量一番。成妃在皇帝面前够体面,奈何两个人从前有旧怨,不是她愿意娶攀交的;顺嫔性子软和好说话,可是位份低,说话也没有分量,更无法在关键时候替她在皇帝跟前进言,成为她晋身的阶梯。 综合考量,也就只剩下白氏,是值得结交的对象。白家虽不似老牌勋贵根基深厚,但白氏的好兄长在军中的威望正高,皇帝为了安抚军心势必要礼让三分,只要战事一天不止,白氏便一天不会沦为弃子。 至于白氏继惹恼图佳郡主后同样失了圣眷,这件事刚好可以成为她们两人同仇敌忾共御强敌联手的契机。 是以,素玉几经思量,这才登门拜访同样没有随扈资格的白氏,企图借机达成某种共识。 她没有十足把握,只有在赌,对白氏而言,大概也需要个对海佳氏有着天然敌意的盟友吧? 素玉在堂屋等了片刻,白氏换了身华青色常服出来。 “玉贵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好几日没见着二阿哥了,怪想的,顺便像白姐姐讨杯茶喝。” 白氏知道这是托词,也没说破:“却是不巧,二阿哥方才睡下,这会儿恐不要抱出来。玉贵人既如此喜欢孩子,可要想办法努力啊,总归谁的孩子才同谁亲近。” 素玉佯作叹气:“白姐姐这是羞臊我呢。这后宫里谁人不知道,皇上自登基以来,从未召幸于我。既无宠,又何谈子嗣。” 白氏见素玉话头说到这里,又往下垫了垫。 “皇上忙于公务,本就于此事不上心,想来过些时日忙过了这阵就好。不过说起来,妹妹可听说传言?说是皇上不日将携宫眷前往热河行宫避暑?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素玉听白氏主动提起热河行宫的事,自然打蛇随棍上。 “白姐姐也知道此事了?那你可听说,这随扈的人选,都定了哪些人?” 白氏表面无争,只托词:“总归是新入宫的那三位新人吧,至多再加上两位无子的贵人?反正二阿哥还小,我是不耐烦带着他出门折腾,能留下来在京中守着也挺好的。” 竟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气。 素玉自然不信白氏不清楚此行的热议人选是成妃和顺嫔,也不信她能甘心被人压过一头无动于衷。 “白姐姐难道没听说,容妃这次随扈,领了慈宁宫的令,除了负责安排宫眷们的车马和膳食之外,另要将大阿哥的事情全权握在手中。姐姐你难道对此一点都没有想法?” 白氏还真没听到过这个消息,但疑心素玉是在诈她,只故作无争:“大阿哥的事本也和我没甚么想干,玉贵人若无旁事,我还要去丹贵人那处坐坐……” 素玉见白氏油盐不进,只好咬牙央求:“白姐姐,我此来确是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氏见她上了钩,也没再继续端着,摆手遣走了众人。 “人都下去了,有甚么话,妹妹这下总能说了吧。” 素玉知道眼下的情形,自己仍出于劣势,只得委曲求全:“请白姐姐帮我。” “妹妹这话就奇了,我有什么能帮你的,若论宠爱,我及不上永寿宫里的成妃,若谈信重,我也比不过初来乍到的容妃,你有事不求她们,反倒登了我的门?我还真想听听呢。” 素玉见她话里有戏,赶紧凑近了几步奉承:“谁不知道白姐姐在这后宫里容貌出众,性情和顺,且又有个聪明健康的二阿哥为伴,更别提,白家十数个好儿郎皆在军中,是为国争光的好二郎。我与白姐姐也算是从潜邸一道过来的旧人了,此番除了您,又能去求了谁去?” 白氏感觉熨帖,捻起手边水晶蘸里的玛瑙葡萄放入口中:“妹妹既如是说了,我要是一口回绝,倒显得不体贴你。说吧,是何事要我帮忙。” -- 第178页 素玉略抿唇:“说起来,也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白姐姐也知,此次热河之行,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呢,就算您无意争胜,不怕旁人借机西奚落嘲讽,总要替咱们二阿哥想想。” 白氏将手顿了一下,眉头略皱:“接着说。” 素玉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放低姿态且开诚布公:“我有一计,定能让原本将要随扈的人无法同行,到时候资格自然会落到我们头上。” 白氏抬头看她:“说说看。” “最近暑热,我听闻不少宫中都用起了止痱散,若是能再其中加上一些相悖的药物,必然适得其反,到时候因发肤之症,自然不能随意出行。” 白氏心里一惊,这不就是涟滟替她想到的方法吗?没成想素玉也是同样打算,这实在太巧了。 “你既有了定计,为何还来找我,自己悄悄办了,省得隔墙有耳。” “白姐姐你也知道,我位份低微,不比你在宫里神通广大,纵使有了这样的良策,奈何弄不到那良药。我听说,令兄在西南一带领兵多年,应是见识过不少苗彝族的药剂,这点致人皮肤症候的东西,想来不少,所以此番前来,既为投诚,也为求药。” 白氏有些许犹豫,这东西她刚备下,素玉就来求,未免太巧了些,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人主动代她身先士卒,也没什么不好,大不了事发以后,推个一干二净,不认就是了。 “这药不是问题,但你要如何保证能送去各个宫里?” “我既然敢提,自然有些门路,白姐姐放心就是。” 白氏虽觉得冒险,还是决定一试,只允她:“今晚取膳,你派了信得过的人过去,我会让人藏在食盒里给你带去。” “多谢白姐姐成全。” “旁的我不多说,万万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迹。” “我办事,白姐姐且宽心,你等我好消息就是。” 第101章 【事发】 “这趟出门, 我预备带了铃儿、阿蘅和汀兰与我同行,福泽的随从让寒姑姑带着两个奶娘周应。我琢磨着, 万许人手不足, 回头和皇上央告一声再多带一两个,总归为了咱们三阿哥,想来他不会驳了这些微小事的。” 姝菡虽没见到最终随扈名单, 但确信皇帝不会让她和福泽留守在京, 索性私下里和丫头们商量着过几日同行的人选和永寿宫的安排。 “语卉和玉琉你们虽在京中无甚大事,也要看好了门户,不要让人乘机拿住了把柄, 尤其是一些来历不明的物件,宁可再三小心, 也不可贪图小利,更不要轻信他人。再有一件,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你们替我看顾着寿康宫里的老祖宗,但凡那里有什么消息,哪怕是捕风捉影, 也要按着轻重缓急处置,待我回来必要仔细过问。” 寒姑姑闻言连连点头,又在一旁提醒:“主子,宫外头递来消息,您家里人已经在昨日抵达京城,您可否要安排女眷们进宫一见?” 姝菡闻言点头:“必是要见的, 只是不知道额娘她身体如何了,经受多日颠簸,还要到宫里来见礼,我实在不忍……我寻思着,最好还是由我请旨出宫一趟方好……” 说起来,一道宫墙,几百丈远,是寻常车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距离,可是于宫中的人而言,无异于天堑一般。 皇帝虽有回护,但历来后妃出宫要经由皇后首肯,再责令礼部事先安排。眼下如此仓促,虽少了皇后阻碍,但仍是繁琐,即使皇帝肯破例安排,掌着凤印的太后却未必肯纵容她特立独行带歪了风气。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见到海佳氏的人再说。 正说着话,殿门外小良子求见。 “请成主子安。” “良公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万岁爷他有什么要事吩咐?” 阿蘅主动代姝菡询问,看小良子眉眼间有喜色,知道定是个好消息。 果然,小良子开口就是道喜。 “成主子大喜,承恩侯一家今日在方家胡同御赐的新宅中已经安顿好,方才递进来的请安折子万岁爷已经准了,奴才此来是问,您最近几日可得空,也好召了府上的大少奶奶进宫问安叙话。” 承恩侯是索多木,这大奶奶自然就是他家新入门不久的长媳,也就是姝菡名义上的亲嫂子。 这也算是定例了,毕竟只有女眷方便入后宫。 姝菡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有一瞬不安,按她所想,岚姨但凡身体撑得住,也不会让个刚进门的晚辈代她走这一趟,尤其姝菡当初进宫还是那般情形,甚至来不及言明就匆匆分别,如今大好机会却是个从没见过的替她来,可见岚姨身体状况不佳。 “我阿玛额娘既已入京,且宫中不日将大举出行,进宫请安的事自然宜早不宜迟,我有意往前赶一些,还烦劳良公公回去和皇上禀报,越早越好。” “主子尽管吩咐就是,万岁爷再没有不许的,那奴才领命先告退了。” 送走了小良子,不过半个时辰,养心殿就传出了皇帝口谕,命承恩侯家中长媳次日入宫觐见。 姝菡心里担忧,众人知道她是忧心“其母”的病况,均往好了劝。 次日一早,姝菡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后,就按品大装,只等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嫂子”进宫叙话。 辰时三刻,汀兰亲自打外头迎进来一位五品诰命服冠的年轻妇人,看起来体态匀称,步伐稳健,脚底生风,倒像是习过武的。 -- 第179页 汀兰把人领到了跟前,和那妇人引荐:“这就是咱们成妃娘娘了,按制要行大礼的。但咱们主子有话在前,一家子亲戚骨肉,在内就不必行全礼了。” 那妇人闻言赶忙掀开衣袍跪了下去,丝毫没敢怠慢。 “臣妇承恩侯府长媳索佳氏拜见成妃娘娘。” 姝菡一向不是个苛责的人,但仍是受了这位名义上长嫂的全礼后才叫起赐座。毕竟是头次见面,且不知道这索佳氏是不是知道自己替雅珠应选的内情,不好贸然示好或施威,且看她做派,也是个耿直的。 “你我虽为姑嫂,但礼法大于家法,还请不要见怪。” 索佳氏听到这句赶紧起身俯身道恼:“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倒折煞我了。来之前婆母就反复告诫臣妇,万不要仗着娘娘宽仁,圣人体恤就失去分寸,既给您生事,又给府里招祸。此番代公婆进宫问安,已经是天大的荣宠,您万万不要再纵了我,且咱们阖府上下都念着您的深恩,没有您,便没有府中的一切……” 姝菡听到最后一句,基本知道,这索佳氏十有八九是知道选秀的猫腻的,既然知道内情,那说明在家里有着一席之地,有些话也就方便说了。 唯有雅珠的事,眼下人多口杂,不宜点破。 姝菡先拣了最紧要的事来询问:“礼法该守,但这样的客套话也再勿说了,让人听着生分。我心里没有其他挂念,只问嫂子你一句,额娘她眼下身体如何了,我离家匆忙,竟然没机会当面同她叙了离情。” 索佳看姝菡称她嫂子,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人,只按着家主吩咐半实半虚答话:“娘娘且安心。婆母仍是积年的老毛病,肺咳时不时就犯,不过自打几月前服了御用的丸药后,已经见了起色,精神头也足了,这还多亏了娘娘您的隆恩。” 姝菡知道定是皇帝吩咐的,也没点破。 “那额娘她如今可能待客?家中琐事又是谁在发落?”便是想寻机会和岚姨见一面。 索佳氏忙回:“婆母她身体虚弱,侯爷担心她不堪负累,眼下是臣妇在替婆母理家。” 姝菡也分辨不出她话中真假,既担心岚姨是受了索多木的辖制,又怕她身体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更加坚定要找机会亲眼见过岚姨才好。 姝菡看这位娘家嫂子说话拿捏分寸,也算周到,把最想和海佳氏传达的主旨借此机会点明。 “说起来,海佳氏一族,本是微末的包衣之流,蒙圣上天恩,才有如今造化。我在这宫中,也幸而得长辈庇佑,皇上信任,才有今日盛景。嫂子今日既来看我,总要担待我多说几句肺腑之言。无论到了何时何地,均要记得,天下事最忌的便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再一点,登高要思跌重,务要凝神静心,别被眼前繁华遮了眼。” 索佳氏一边在心里品味,一边肃然应允:“全按娘娘所言,请您勿烦扰。” 姝菡见她识趣,不再多说,又同索佳氏寒暄了几句,准备打发她回去,索佳氏临行却主动开口向她求了件事。 “婆母惯常卧床,路上又在马车上困闷,这背上起的不知是痱子还是疹子,看着怪唬人,我私心想求了娘娘和圣上派御医给瞧瞧,省得市井里庸医误人。” 索多木倒是也有官爵,请御医的资格倒是有,但毕竟地面不熟,未必使得动。 姝菡听是岚姨的事,自然上心,也知道对方的难为处。 “铃儿,拿了我的腰牌去趟太医局,让人马上就去承恩侯府一趟。汀兰,去后面福泽那里把止痱散拿过来。” 随即又转过头和索佳氏说:“你先勿忧心,这几日天气热,额娘她万许是起了痱子,未见得是什么大症候,止痒去痕也勿用外头那些粗制滥造的,我殿里的都是去了滑石粉的,没那么烧皮肉,你一并带回去。” 索佳氏自然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问候福泽的体面话,也算尽欢。 不大会工夫,汀兰便拿着个椭圆形木盒子过来,姝菡眼见这似乎和从前福泽用过的不是一种,便把东西接过来。 她先是掀开盖子瞧了一眼,又距离三寸的位置嗅了嗅,随即皱眉,这味道不对。 “这盒子里的止痱散是哪里来的?看颜色白腻,应是还有许多滑石粉,且这气味也不对。” 汀兰挠头:“寒姑姑不在,奴婢便在福泽屋外头的茶桌上随手拿了,想着三阿哥屋里那半盒快见了底,不好再给侯府捎带。” 当着外人的面,姝菡没继续深究,只得笑着对索佳氏解释:“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把旁人的送了这儿来,并不是我说的那一种,回头我让人直接把东西送到侯府,你掂量着用,不好就和御医们说。” 索佳氏忙说:“哪敢再惊动您,我看这一盒便成。” 姝菡摆了摆手:“既有更好的,便不能让额娘屈就,也不费多大事儿,左右多等个一时半刻而已。” 索佳氏虽听婆母说这位冒名进宫的故人之女甚是和气明理,但毕竟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再三道谢后就借口家中琐事繁乱,先辞出宫去。 姝菡虚留了两句,就让玉琉将事先备好的赏赐和给岚姨的体己物让索佳氏带回去,倒是没有什么打眼的,无外乎一些金银玉器,书信是不敢带的,要经过数道门的盘问检查。 人刚被送出门,姝菡便叫来了寒姑姑。 -- 第180页 “姑姑可识得此物?” 菡姑姑看着桌上的木盒子,努力回想:“应是内务府今早新送来的一批香粉,说是可以替代了止痱散擦身的,说是小儿也可用。奴婢还没来得及验看,就让小丫头放在堂屋,想来就是这一盒。” 姝菡见寒姑姑说的能对的上,稍微放心:“内务府做的就不奇怪了,所以这色泽甚白,想来是滑石粉的成分未减,咱们大人使使倒也算了,万不能给三阿哥用。” “主子放心,但凡小阿哥吃的用的,奴婢都要核查再三,万难出错的。既然您说了这木盒的香粉不合用,那索性赏了小丫头们,也别浪费了。” 姝菡刚想点头,外头有人来报,皇帝亲自过来了。 姝菡见皇帝一身朝袍,显是下了金銮殿就来了,连常服都没换。 “皇上这么急过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咸福宫上下十余个人,不知什么原因都发肤奇痒,御医诊过说是中了毒,我不放心你这里,遂过来看看。” 姝菡大惊:“怎会这样?是吃的东西,还是用的东西出了问题?” “还未可知,我已命人去各处严查,出行在即,总要找出了缘由才好安心。” 姝菡经皇帝一说,突然想起什么。 “铃儿,把方才从三阿哥屋里拿来的香粉再取来我看。” 皇帝不知前因后果,只看着姝菡将那木盒中的莹亮粉末用只木簪尾挑出一点,复沾上青花瓷落地瓶里的一瓣玉兰上。 之前那雪白的花瓣,瞬时就打蔫枯黄缩成干枯的一团。 皇帝看着眼前一幕,又看向姝菡。“这是?” 姝菡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臣妾可能找到毒源之物了……” 第102章 【缉凶】 皇帝命人将那盒“香粉”立时送往太医局验看, 也不必等最后结果,立即双管齐下。 紧紧重要的, 是按了内务府的发放记述, 往各处把同样的香粉都寻回来送御医验毒。 再一则,把是凡沾手这香粉采买、保存、发送之人均先押送到慎刑司看管起来,总有近二十人之多。 姝菡一阵后怕:“幸亏没给福泽用了。”转而关心起马氏那处境况。“顺嫔那里情形如何?大格格可受了殃及?” 皇帝仍在愤恨中, 耐着性子回她:“因上次你说滑石粉过重予幼儿不利, 我早命人给宫里几个孩子换了同福泽同样的粉剂,此次倒是都安全的。可是顺嫔她们主仆却不大好,凡是用了那香粉的人, 肌肤均已经红肿不堪,严重些的, 竟已开始溃烂,御医们一时间也没找到对症的药物, 只能勉强止痒。说是严重的, 怕是会侵入肺腑。等我查出是谁下的黑手,定要将那投毒之人凌迟处死。” “那皇上眼下可有头绪了?此事是冲着谁来的?是不是还有其他后手?” “我也有此担心,总觉得此人在这个时候下手, 定然心怀叵测。” 姝菡犹豫再三,还是向皇帝谏言:“眼下咸福宫必然已经乱了套,若宫人们疏忽,大格格又要吃瓜落,若皇上信得过,臣妾愿意暂时替顺嫔照顾大格格, 待咸福宫诸事平息,顺嫔痊愈,再将那孩子送回去。” 皇帝忙不迭颔首:“我也正有此意,原怕你照顾福泽辛苦,不曾想你如此体恤我的为难。那我命人将那孩子迁过来,从人你看着重新安排。” “皇上放心,我不敢说会待大格格比福泽更上心,但总归不会比福泽差。” “在你这里,我自然放心。只是要辛苦你了。” 皇帝之后没有在永寿宫继续停留,而是往慈宁宫和寿康宫分别去了一趟,直到大格格从咸福宫搬到了永寿宫,也没再回来一趟。 约莫半个时辰后,送往各处的所有香粉总算都被追回,总共有二十几处。经御医一一试毒,发现其中有问题的,共有七处之多。 那七处分别是咸福宫主殿、永寿宫、钟粹宫玉贵人处、雨花阁、承乾宫主殿和侧殿、还有就是容妃的延禧宫。 其中,除了咸福宫上下十余人均受了波及,只有雨花阁里有两个同屋的末等宫女也发现了肤痒的症状,余者皆来不及用那香粉就被搜了回去。也算是万幸。 晚间,皇帝没经人通传,又来了永寿宫一趟,先是去看望了在后殿安睡的一双儿女,而后屏退了众人,单独和姝菡在主殿里密谈。 姝菡知道皇帝定有话要说,先为他备了茶水。 “皇上神色凝重,可是投毒的事有了眉目?” “算是吧。” “是什么人所为?又居心何在?” 皇帝先是一声苦笑。“我也想知道她是何居心……” 姝菡方才已经风闻了收到毒粉的几处,感觉这投毒的人简直丧心病狂。不过为了能随扈去热河行宫,就能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风。 “皇上心中,可是已经知道了真凶是何人?” “还缺少一个关键的证据。” 姝菡抿了嘴,没继续追问。 其实她隐约也怀疑两个人,一个是从始至终对自己百般刁难的素玉,一个就是历来和自己不和的白氏。 但有些事也说不通,素玉在钟粹宫也收到了毒粉,白氏也没有豁免。难道是她们自己在故布疑阵?说不定,本就是她们狼狈为奸共同下的黑手。 皇帝接下来的话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测。“我不用多说,你也明白。投毒的人,是把眼睛盯在随扈的人选上头,必然是后宫的宫妃无疑。就目前的毒物来源来看,有一人十分可疑。” -- 第181页 “是什么人?” “白氏。” 姝菡虽也认同,但想到皇帝必定理智冷静的多,就想看看其中的关窍。 “您是掌握了什么?这件事不小,说不定还要牵扯到前朝,总要小心些才是。” “我何尝不是顾及着朝堂,才没有立时把人拿了。总归没有明证前,都只能算作是猜测。虽然御医声称,那毒物提炼于滇南之地独有的一种日晖草,且产量甚少,而白家那位多年在滇南征战,此物应是最易得到,但此事若没有确凿证据,贸然问罪难以服众,更堵不住军中悠悠众口。” 姝菡听皇帝口气,似乎已经确信凶手是白氏无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便从另一个角度去寻找漏洞。 “臣妾听说这次投毒的目标,多是随扈的热议人选,此言当真?” “也不尽然,至少钟粹宫那里,本就不在考量之内。”皇帝随口说完,也终于深想了一层:“经你这么一提,其中确实蹊跷。玉贵人无辜牵涉其中,要么是被误伤,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欲盖弥彰。” 姝菡把皇帝没说完的话补全,皇帝果然便坐不住了。“如此一来,很说的通了。白氏宫中这几日并没人和内务府的人有往来,我正奇怪她是如何传递的消息,看来此事更为复杂。我再派人去详查钟粹宫,定要找出蛛丝马迹。” 姝菡知道皇帝一旦有了怀疑目标,定会想尽手段,也不再多言,只嘱咐他不要过于劳心费力。 002 皇帝从永寿宫出来,越想越觉得此番投毒事件疑点颇多。 御医给出的结果,他其实并没有完完全全告知给旁人,包括姝菡在内,无人知道,那七份毒粉里,至毒分量是有所不同的。送到永寿宫那一份是最毒不过的,其次是顺嫔那里,剩下五人的,合起来也不够半数分量。 如此看来,凶手的真正目的,应是成妃和顺嫔两人,其目的,除了阻止两人随扈之外,似乎还夹了私怨在里头。 而最令人生疑的是,众人皆知,素玉无宠,几乎没有随扈的可能,凶手何必浪费毒粉在她身上? 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素玉为了摘出自己嫌疑故意布下障眼法,表明自己的清白的同时,也引人同情。 想到这里,皇帝将小良子叫进来嘱咐了两句,又让人去钟粹宫把玉贵人传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人就被领过来。 皇帝抬眼看看一身常服且面容白净的素玉,其实也并不是十分确定,她会是参与到此次投毒事件的凶手之一。 等她中规中矩我见犹怜地行了礼,皇帝吩咐赐了座。 素玉鲜少有机会和皇帝相处,此刻脸上满是一副恭敬柔婉,还带着十分倾慕。 “玉贵人,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 “臣妾愚钝,不知皇上真意,但皇上多日不来钟粹宫,臣妾往日想尽心服侍,总不得机会,今日得您召唤,又是惶恐又是欢喜。” 听着素玉情真意切,皇帝只压下心头冷笑。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赏了你。”说完,门口的小良子便捧着个木托进门,红绸布上,赫然是半个巴掌大小的一个红漆盒。 “这是?” 素玉带着不解,从小良子端来的木托上拿起漆盒,望向皇帝等他解释。 皇帝懒得和她兜圈子,只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吩咐:“这盒子里是内务府新选上来的润肤膏,欲找几个人试试效用,你只需在手背上揩抹一些,谈谈感知便可。” 素玉心里忐忑,缺抱着侥幸心理,面上尤其故作镇定。 “臣妾遵命。”说着,伸手掀开了眼前的木盒盖。 随着里面莹白的细腻粉末呈现在眼前,素玉似是不可置信地把东西丢出老远,人也站起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怎么?不想用?”小良子,伺候玉贵人用。 小良子说了声嗻,便从地上拾起漆盒,“玉贵人,奴才可要僭越了。”说完,从袖口取出个木楔子来,挑了一些就要往素玉手上抹。 素玉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小良子推开,大步奔到几步之远的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这是疑了臣妾吗?臣妾宫中也曾收到了毒粉,虽侥幸没像顺嫔那样成为苦主,好歹也是受了惊吓悬着一颗心。您如今拿着有毒的物什给臣妾用,是咬死了臣妾下毒吗?总要有了证据才好定罪,不然臣妾就是含冤死了,也闭不上眼呐。您千万明鉴,不要冤枉了臣妾,臣妾给您叩头了。” 皇帝看着素玉在跟前哭天抢地,就差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并不应声。 半晌过去,素玉见皇帝没有表态,偷偷拿眼去窥探皇帝脸色。 皇帝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动静,才终于开口:“听慎刑司的人说,送到你那里的毒粉是在你宫里的门房搜到的?” “是,内务府送东西进来的时候,门上的人正忙,来不及送殿内,所以臣妾才会侥幸逃过一劫。” “哦,既然如此,你应是没有亲眼见过那致使顺嫔皮肤溃烂的毒粉长什么样的,那又为何见了我赐给你的膏粉,恁慌张。” “臣妾,臣妾是听说的,听说那毒粉是莹白色的粉末,所以见了类似的东西自然害怕。” “是这样吗?我本想给你个主动认错的机会,可惜你不识趣。实话告诉你,你勾连的内务府管事已经悉数招认了,还将剩余的毒粉作为证物交了上来,去交涉的人,正是你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翎儿,我没冤枉你吧。” -- 第182页 素玉听皇帝提到的内务府管事和翎儿,立时瘫坐在地,似乎不敢置信,等再开口,已经有些慌不择言。 “不可能,不可能的,翎儿是亲眼看着他将毒粉悉数放进那几盒香粉里的,连包裹的裱纸都已经扔进了池塘,怎么可能还有证物?” 话一出口,素玉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终于意识到,方才,皇帝只是在诈她。 她再想矢口否认,已然没有机会,只含恨流泪。 跪着向前几步:“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您看在臣妾并无害人性命的份上,还请留给全尸给臣妾……” 她深感绝望,再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轻易被皇帝识破,明明一切都看似□□无缝。 内务府那位管事受过她家大恩,没道理出卖她,而翎儿在宫外的家小更是捏在她阿玛的手中。 皇帝躲过靠过来的素玉,一脚踢上她的肩头,“你知道自己因何败露吗?只因你总是自作聪明。你从在长春宫做大宫女起,就急于排除异己,捧高踩低。到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你如此心术不正的毒妇,我之所以没尽早料理你,不过念着你曾在太后跟前伺候,总不好让她落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如今你为了一个随扈的机会便枉顾规矩和良知,害得顺嫔阖宫上下十余人受毒粉折磨。我若还留着你,便是对她人的不公。来人啊,将这贱妇去了冠戴,关进宗人府等候发落,其家族一切在朝子弟立即革职查办,收押坐监……” 素玉闻言哪还顾得上仪态,只一把抱住皇帝的大腿:“皇上,皇上给臣妾个机会,臣妾还有话要禀。您可知道,这毒粉乃滇南之物,并非臣妾能力所能得到,还望您明察啊。” 第103章 【对质】 皇帝相信素玉到了这个时候, 不敢信口雌黄随意攀扯旁人,只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讲完。 素玉知道这是她戴罪立功的最后机会, 只一五一十把白氏提供毒粉的事和皇帝禀明。 “您也知道, 臣妾在深宫里既无财力也无人力,是万万没有门路弄来此等少见的毒物的。臣妾为了热河之行可以随扈,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 才受了白氏的摆弄, 千错万错,臣妾都不该受人蛊惑。臣妾知道已铸成大错,不敢奢求您谅解, 但请您念在臣妾方才提供同谋的线索,可否网开一面法外施恩……” 素玉自然是颠倒黑白, 把自己主动上门去找白氏的实情隐去,只咬死毒粉是白氏给的, 主意也是白氏出的, 总归,她顶多算个从犯。 这一点,她早先就算计过了, 只要毒药是白氏提供的,自己想抽身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找上白氏讨要毒物的根由,就是为事发之日做的两手准备。 皇帝虽不至于全凭她一面之词,就定了白氏的罪状,但根据种种迹象,和这毒物的稀罕来历, 心中对白氏的怀疑只增不减。 “你既说这毒物是白氏予你,且整件事她是主谋,你为帮凶,这一切可有明证?” 素玉从皇帝话锋里嗅到一丝生机,赶忙说:“臣妾日前去往承乾宫听白氏单独召见那是有目共睹的,她那时并没有将毒药立刻给了臣妾,而是命她宫中的宫人在晚膳时通过食盒交给奴婢手中的。” “是哪一个婢女?可有旁人在场。” “据臣妾宫里的宫女说,那送食盒的人甚是眼生,且为了避免被人窥见,也刻意避开了旁人耳目……” “所以说,你方才所言,只是片面之词,既无人证,又无赃物?” “皇上,您要相信臣妾啊,臣妾一个必死之人,万不敢再欺瞒扰乱于您。若您不信臣妾方才所言,臣妾敢请皇上叫来白氏与我当场对质。” 皇帝看她言之凿凿,且他对白氏的怀疑更甚于旁人,就决定姑且一试。 “好,既你如此说,我便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能证明白氏才是幕后主使,而你只是受了蒙蔽,待白氏认罪后,我便答应留你一条性命。” 素玉感恩戴德,知道能不能活命,全在此一举,只跪在青石砖上汗涔涔地等着小太监将白氏带来。 不多时,一身大装的白妤婷气定神闲地随着内监走进了大殿,见到素玉跪在下首也没表现出丝毫诧异。 “给皇上请安。”只行了个蹲礼便不多言,貌似乖顺站在殿中。 皇帝看她似乎很沉得住气,甚至觉得她隐约露出些胜券在握的神色,不觉有些担心素玉不够斤两,遂先施压。 “仪妃,今日宫中发生了投毒之事,致使咸福宫及雨花阁中十数人病发,现钟粹宫玉贵人指证你是与她合谋投毒害人的真凶,你可认罪?” 白氏听完不但没怕,倒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臣妾不懂皇上这是何意?您是听了玉贵人的片面之词已然定了臣妾的罪?还是知道臣妾是被人泼了污水,特特替臣妾主持公道?” 皇帝有片刻犹豫,白氏身后牵扯的是整个白家,如果不让她心服口服认罪,只会引起朝廷上的动荡,尤其眼下兵祸未平,不宜落人口实,说天家容不下白家军,要借机铲除,一个不好就会引起军中哗变。 “既有人举报了你,我自然要找你问话。至于我的决定,还要看最终的证据。如果你立得住,便和素玉当场对质,不怕被人污蔑;如果你确是幕后真凶,下了黑手残害后宫,那我也绝不会姑息,连着你的家族也要按律法治罪。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 第183页 白氏欣然奏对:“既皇上金口玉言,臣妾遵命,只求皇帝秉公论断,还臣妾一个清白。” 皇帝便朝着仍跪伏在地的素玉发话:“你来说,今日后宫里治痱香粉投毒之事的始末如何,又是如何牵扯到了仪妃的?细细的禀,慢慢的报,千万不要存了侥幸之心,遗漏了什么?能不能将功补过,就看你等下的奏对。” 素玉听得分明略定了定神,许是福至心灵,突然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他这是挖好了坑给白妤婷跳,端看自己能不能抓住时机帮着皇帝一鼓作气把白氏拉下马,也顺道把她垫在脚下把自己的重罪洗摘一些。 想到这里,素玉诚心诚意磕头答道。 “奴婢遵旨。” “准你站起身说话。” 素玉谢了恩,又清了清嗓子,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看戏一般的白氏。 “白姐姐,纸终究包不住火,你别怪妹妹我狠心,到了这个地步,事情败露,咱们还是向皇上认了罪,好歹走的时候留一些体面,也给身后家族留一线生机。” 白氏自不会这么轻易就犯,只揣着明白装糊涂:“玉贵人这话,我实在听不明白,什么认罪?什么生机?我在这后宫中一向安分守己,寻常连承乾宫的大门都不怎么出,你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白姐姐别急着辩驳。既然你不想认下这大罪,索性我们今日当着圣上的面把真相分辨清楚。” “好啊,我倒是想看看,玉贵人要待如何。” 素玉抬眼看了看作壁上观的皇帝,朝着白氏倒豆子一样说起来。 “前日,我在承乾宫和白姐姐在你承乾宫主殿内私见了一回,这事你可承认。” 白氏点头。“确有此事。当日玉贵人因随扈之事心中不安,来找我打听最终出行的人选,此间对其他热议人选颇有布满,我觉得当众非议终归不妥,便遣了闲杂人等出去,当时涟滟也在。这事我没什么可不认的。” 素玉不敢纠结这细枝末节,咬牙生受了:“白姐姐当场提出要想办法阻止其他宫妃出行,如此方能剩下位置,我们也好乘机晋身,白姐姐又说,手里有现成的药剂,可致人肤表起红疹,状似风疹。我想着,既然这东西不害人性命,便鬼使神差信了你。可是哪想到,哪想到这粉末看似寻常,却能让人皮肤溃烂,奇痒无比。” 白氏打断素玉的话诘问:“我只是劝慰你不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切切不可起了妄念,可不曾授你如此丧心病狂的毒计,更不知你说的毒粉为何物。” 素玉看白氏矢口否认,有些急了:“白姐姐怎么能不认账?明明是你说,你哥哥素来在南地领兵,这滇南的毒物虽难得,但你手中却备得一二,我听了你的唆使,当日傍晚在御膳房从你宫人手中接下了藏毒的食盒,这才铸下大错。计策是你出的,毒药是你给的,怎么白姐姐当着皇上的面,竟敢抵赖?” “玉格格这话糊涂,所谓拿贼拿脏,你红口白牙说我包藏祸心且给你提供了毒药,证据呢?” “给我送毒的宫女有你宫里的腰牌,这事你无法抵赖。” “实是不巧,我宫中领膳的宫人此前丢了腰牌,早就报给了慈宁宫知道,兴许是谁捡了去故意诬陷我,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送膳的宫女,一切事情都是你编造出来的。” “那宫女颈下有颗红痣,且用着你承乾宫独有的檀莲香粉,你敢说不是你宫里的人?” “既然你认定有这么个人,且口口声声说是我宫里的,那也简单。命人将我宫里上上下下所有宫人集合起来,你让你宫里人一一去辨,若真有你说的,颈上有红痣的人,我立时认了所有罪状。” 素玉再次看先皇帝,刚想请求带人去认,却被皇帝打断。 “说来说去,玉贵人并拿不出什么明证,相反,你自己方才倒是认了投毒之罪。此刻起,你不再是后宫里的玉贵人。来人,将她押解到宗人府,等候发落。” 白氏看着素玉哭天抢地被拖出内殿,将嘴角笑意藏起,转身又向皇帝福了又福。 “多谢皇上对臣妾的信任。若无旁事,臣妾就不多扰您清净了。” 皇帝没有多言,摆手命她回去,随即陷入了思索。 白氏说他对她的信任?真真可笑。 他之所以没有同意素玉从宫女中认人,是看白氏如此有底气,料定她必没有用自己宫里头的人,且经过两日,早已经将尾巴处理干净,更不会留了什么把柄在承乾宫,如今不能继续打草惊蛇。 白氏今日的表现,还真有些令人刮目相看。明明所有的疑点均指向她,偏让人抓不住证据。 皇帝将手指叩打在御案上,仔细推敲着其中细节,却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无妨,是疖子,总要出头。她藏不了一辈子。 是日晚膳,皇帝一反常态,让总管太监将多日没用的绿头牌端了过来。 是夜,承乾宫西配殿的丹贵人侍寝,而五日后随扈的人选终于敲定:因顺嫔有伤未愈合,此行容妃带着大阿哥、成妃带着大格格三阿哥,芳嫔和丹贵人入围。此外再无旁人。 第104章 【冷宫】 再有两日, 便是去往热河行宫的正日子。 姝菡因新接手大格格的一应事务,冷不丁还真有些忙乱。 此间还抽空去了趟咸福宫, 看望双肘已经溃烂不堪的顺嫔。 -- 第184页 “顺嫔妹妹无须担心, 此去热河行宫,我必定替你将大格格看顾好,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我知道你素日里将她当亲生女儿般看待, 待几个月后从热河回朝, 我定然完璧归赵。你在宫里也要千万保重身体,听了御医的话好好养伤。” 顺嫔一边掉泪,一边看向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两臂, 悲从中来。 “成妃姐姐,我知道你是来宽慰我的。我也明白, 皇上他命人将大格格交到你手上,实在是为了大格格好。我也不奢望日后还能继续照顾大格格, 只盼着她在你那里, 能一直安康无忧的长大,也不枉我照顾她一场。” “妹妹何出此言?皇上也是体谅你如今多有不便,且大格格没有受到毒粉殃及, 断没有怪责你的道理。你这伤看起来怪骇人,御医可说了,要多久能痊愈如初?” “前几日,用刀子生生剜掉了腐肉,只怕,只怕日后也无法恢复如初了。”便是要留疤了。 姝菡跟着叹了口气。 “都是素玉那腌臜贱婢使坏, 才致使你无辜受害。你放心,皇上必然会寻了良医圣药为你医治。” “不说这个了,成妃姐姐能来看我,我心里感激,没有其他能回报的,只能在留守的日子里替你祈福,只可惜,我没有仪妃那样的体面,能着工匠打了足金的金佛在屋子里镇着,但相信我一番诚心,也定能上达天听,让过往的神仙降福。” 姝菡不解:“你方才说,仪妃也吃斋念佛?” “我此前去过两回,她在殿内单立了佛室,且那佛像甚是精巧,大概仪妃也是为了二阿哥积德才转了性子吧。” “也对,当了额娘的人,都要变得善感虔诚许多。你想请佛入门,也不是什么难事,回头我同皇上说说,只不知妹妹对这佛像有什么要求,我也省得好心办了坏事?” “铜铸的就行,也不须贴什么金身,怪铺张。” “好,我记下了,临行前必想法子替你办了。” 出了咸福宫,姝菡隐约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白氏潜心拜佛?她是不信的。且一般宫中佛像多为白玉,庙里也是披着金箔,白氏却用了一尊赤金打造的佛像,这有些不寻常。 皇帝前几日曾借由去各宫清查毒粉残余之事仔细到钟粹宫搜过,结果没有半点收获。 搜得也尽够仔细了,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皇帝只当仪妃已经将毒物销毁或用尽,只得暂时把事情放下,随后推了素玉出来顶了全责,直接赐了鸩酒,免了她阿玛的官职,没有下狠手抄家灭族,也是知道她不是祸首,才顾着太后网开一面。 姝菡带着这疑心,是日晚膳借着替顺嫔央求请佛进门的事,话中透出白氏屋内用了赤金佛像的事。 皇帝思索了一瞬,却没多言语。 姝菡见好就收,没有实凭,万许闹个乌龙,只怕是更难整治真凶。 002 次日早间,姝菡刚从两宫回来,就听到了一个消息。 “仪妃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皇上摘了冠戴,押去了冷宫,说是待礼部的人拟好了旨,就要褫夺她的封号,再将她贬为民人。” 姝菡看向一脸神秘的小六:“有什么话,一起说完,别藏着一半掖着一半。” “是是是,主子教训的是。昨日晚间,万岁爷突然叫了内务府总管去御书房问话。期间问及日前承乾宫内新进献的一尊金佛。万岁爷听他详述了那佛像的尺寸重量后,勃然大怒,随后就带人去了承乾宫,当场砸了那佛像。任谁再想不到的,那佛像虽是足赤的不假,但却是中空的,里面还藏了滇南独有的一种见血封喉的毒粉,这才有白氏获罪的事端。” 姝菡点了点头:“行了,这事我知道了,别在外头乱嚼舌根,也约束咱宫里知情的人不要参与进去。” “奴才省得的,主子这回总算能放宽了心,再没有那起子在背后捅人刀子的小人。” 姝菡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地让他下去,心里,却仍有一件事没有落地。 “铃儿,你替我去趟寿康宫,把我抄好的佛经给老祖宗送过去,顺便问问她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没有,再去膳药间一趟,让灵芝把给大格格预备的药取回来。” 铃儿领命痛痛快快走了,姝菡则把阿蘅叫来:“随我出趟门。” “主子这是要去哪?是否要准备仪驾?” “不必,只你和小六跟我去,莫惊动旁人。” 阿蘅见状,也不敢多问。 主仆三人七拐八绕来到一处荒草丛生之地,姝菡驻足让阿蘅去叫门,小六才反应过来。 “主子怎么跑冷宫来了?” “无须多问,我有正事要当面问白妤婷,你在外头替我把门,尽量别惊动旁人。” “这?有什么话不如让奴才代您问了,这里不吉利,您身份贵重,实在不宜亲往。” “事虽不大,却似压在我心头的大石,我只有当面问过,才好安心。” 小六知道主子历来有成算,只好听命。 不多时,斑驳墙垣内,有里头守门的内监来开门。 阿蘅按姝菡吩咐,没有亮出永寿宫的腰牌,而是将姝菡从前在膳药间的旧木牌递过去。 “奉命去给白主子请脉,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说着,将一锭银子递将过去。 那内监守这冷衙门多年,鲜少有油水可捞,忙不迭把阿蘅让进去。 -- 第185页 “公公且去忙,我带的人自会帮您守着门庭,必不会误了您的差事。” “这?”内监有些犹豫,阿蘅却掩唇一笑:“公公难不成还怕我将什么人带出去不成?” “那不能,那不能的,那这位姐姐请自便。” 阿蘅把事办成,返身将姝菡和小六迎进去,小六直顶了门倌儿的差事,在里头关好了门,先头的小太监其实也不敢走远,独自在门房里隔着窗扇张望。 姝菡裹紧兜帽,直接朝里去。 此处在白氏住进来之前,弃置许久,如今,只寻了声音寻去就是。 隔着老远,就听见一阵砸瓶子摔盏的动静,姝菡和阿蘅对视一眼,知道寻对了地方。 “一会儿你在门口等我,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主子不可,那白氏如今如地里头烂泥,万许得了癔症伤了您可怎么办?” “你放心,她还有力气打砸家什,就是人还没疯魔,不过有些躁罢了,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她总归要念着二阿哥的。” 阿蘅便不再多言,替她开了院门,目送她进门。 进到里面,眼见一个青衣小宫女正冷眼看着白氏撒泼。 “你愿意打砸东西,我也拦不住,但我须好心提醒你一句,咱们冷宫本就没有什么物件,这损了的东西,没有个一年半载再难补上来,你要是不怕日后没有家什用,大可继续发难,说不定,你一把火烧了这屋子,还能睡得敞亮些。” 白氏听着那宫女话里有话,气得将一个小杌子砸向她。 “你个贱婢,竟然敢这么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乃是当今的仪妃,我兄长乃是超品的公侯,我白氏满门也尽是高门厚禄的显贵,你如今敢这么对我,等我从这里出去,定要灭了你的九族。” 可惜白氏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丢出去的东西连那宫女的裙摆都没沾到。 “哈哈哈哈,我许久不曾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冷宫,非犯了大逆不道不可恕的罪责而不可来的冷宫。你难道不知道,自开朝至今,这里关押过的宫妃,还没有谁活着被赦出去的。 ” 那宫女一边将地上的小杌子摆好,一边又继续嘲讽白氏:“哦,我方才说的不对,也有一人是活着出去的。” 白氏一时被她故弄玄虚唬住,不由问她:“她是怎么出去的?” 那宫女抿唇一笑:“那位得了天花,被一苇席子抬出去,活埋了。” 白氏先头还嚣张的气焰立刻就弱了三分:“你,你说谎,你个贱婢,一派胡言,我父兄必然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皇上就算不看在他们的面上,也定会为了二阿哥着想。你既是此处的宫婢,只管伺候好了我,旁的无须你操心。” 嘴上虽逞强,心里还是被那宫女说的天花活埋之语震惊到了。 姝菡见两个人总算平息,在门口轻咳了两声。 那宫婢见有人来,且一身气派,赶忙迎过来。 “不知这位姐姐是哪处伺候的,怎么会过来这冷宫?” 姝菡还不等开口,刚刚发现她的白氏先开了口。“怎么是你?”随即不知脑补了什么:“是不是皇上他回心转意,让你过来接我回去的?” 姝菡没有明言自己身份,只对那宫婢吩咐:“我有话同白氏讲,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说着,摸出几颗金瓜子不动声色压在她的手心。” 那宫女立刻笑逐颜开:“那姐姐就请便,我出去给您沏茶去。” 姝菡见人走出去,且掩好了门,又听见阿蘅说了声“主子,人走了。”才转身看向满脸期待的白氏。 “我此来,并不是皇上的意思。” “那你来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姝菡抬头看了看被四角颓败檐脊掩逼得阴沉的天空,只含笑对她:“我来,自然是要看你的下场。” 第105章 【暗流】 白妤婷是家中幼女, 且因颜色生的好,这辈子过得可谓顺风顺水。不过在冷宫半日, 就尝尽人间冷暖, 她先是被个小宫女磋磨,又是被宿敌打压,再一想到皇帝的翻脸无情, 一时间没缓过心神, 捂着心口晃了几晃,幸好扶着身旁一株细柳才不至跌倒。 “你素日里装作一派和善无争的样子,今日总算露出了真容。你看我今日走低, 便学着那起子小人来落井下石,你焉知我明日没有翻身的时刻, 就不想着留个余地?我的父兄家族是不会丢弃我的,你想看我的笑话, 做你的春秋大梦。” 白氏颤抖着, 咬牙切齿地看向姝菡,恨不能掌掴她几个巴掌,但知道眼下形势不如人, 且幻想着被皇帝赦免重回宫闱,不敢造次把事情做绝,只空逞口舌之利。 姝菡不徐不疾,气定神闲坐在方才的小杌子上,眼睛看着白氏的方向,又似乎没看着她。 少顷, 她无比平静的开了口。 “我是什么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个什么样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时至今日还没想明白?若你心存仁善,不曾为恶,纵使我对你有再多介怀,也伤不了你分毫,而你自己种了业因,得了恶果,这会儿竟然还想着翻身?是把当今万岁的金口玉言当耳旁风吗?” “你别得意太早,皇上就算无情,也得顾忌我身后的白家?我是父兄的掌珠,他们不会不管我的,且我诞育皇嗣有功,总还有转圜余地。” -- 第186页 姝菡见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心存幻想,索性把话点破。 “白妤婷,我要是没记错,你还虚长着我两岁的,陪着圣上的时间也比我久一些。但你怎么如此不了解咱们的这位万岁爷?你看他平日里从不过问后宫里的事,也鲜少亲自踏足各处宫室,但这内帷之内发生的阴私事,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且他眼睛里更揉不得半点沙子,你看看如今皇后的下场便知,咱们这位爷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也不会做出朝令夕改的事来。你想靠着家族求情豁免?你怎么不明白,要不是你家里功高震主,皇上说不得未必会对你下如此狠手。若你想借着皇上和二阿哥的骨肉亲情,我也要劝你息了心思,看看大阿哥,你也该知道,他虽是慈父,却亦是国君,礼法天威远远比那些所谓亲情重要的多。此番你到了这冷宫,确实如方才那小宫女所言,再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 “你说的我才不信,我们白家根深叶茂,且如今兵祸不断,皇上就算想铲除我们白家,也不是朝夕可以连根拔起的,何况他们君臣相得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半分体面?” “呵,白家,是啊,你们似一株参天大树,眼看就要顶破了天去。可惜你们武将千好万好,只太不懂得鸟尽弓藏。你大概不知,你的好兄长借着领兵在外,撺掇着家中子弟联名上书请告增拨军费。更有甚者,你兄长陈情的亲笔信函竟然落拓不羁,通篇压着胶封不知讳名。御史当场就要参他个大不敬,还是皇帝强自忍下来。” “我父兄靠的是真刀真枪拼杀才有今日功勋,自傲些也是自然,不像你海佳氏,父兄封了侯爵又如何,再难拎得出一个像样人物,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你也不用在这里危言耸听,我是不会相信你说的鬼话的。” “我何必在意你信不信呢?你,包括你身后的白家,如今已是穷途末路,我不需动一根手指头,就能看着你们全家如同海市蜃楼随风湮灭,这样的快活恣意,既是你带给我的,我自然要分享给你知道,也不枉你平日里对我的‘关照’,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白景瑞那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 白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为何如此憎恨于我,不对,你为何要和我白家过不去?” 姝菡自然不会把实情告诉她,大仇还未得报,眼前不过是剔除了拦着前头的一块绊脚石。 “你此前对我做过什么,难道你自己不记得?自我入安亲王府起,你就联合旁人处处针对我,此番又指使素玉投毒,要不是我防范的紧,我的福泽说不定已经罹难。不止这样,我年初早产,也是你的杰作吧,你故意买通了坤宁宫里的人,把巧儿的尸首摆在我回宫必经的路上,险些害我一尸两命,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就算是个菩萨性子,也难容你。” 白氏先时听了还无动于衷,听到后半段,不觉错愕:“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往坤宁宫里买通过人?你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往我头上安,别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巧儿笨儿的,就算我有那心,彼时正禁足,哪有余力把手伸得那么长?” 姝菡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白氏的神态和语气,见她没有否认投毒的事,只辩驳后者,心里更加拿不准。 她也不是真的怀疑白氏,这件事在她心里悬了多日,始终想不出结果,所以今日才特意走这一趟,为的就是在白氏情绪失控之时迫使她说出实情。 可眼下,她反而有些倾向于:白氏确实不是暗中下手害她早产之人。 姝菡便不想和她费更多口舌:“你自然不会认,不过也无妨,反正在皇上眼里,你已经是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活死人了,你的终局已到,可我的日子还长,这便是对你最大的报应。” 白氏忽的大笑起来:“就算我不能翻身,你以为你就能笑到最后?你且看着,如今三个新人入宫,还没有诞育子嗣就已经深得太后倚重,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后宫里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包括你生的小孽种,也会被大阿哥,被容妃所生的孩子狠狠踩在脚下,到时候,你定然比我摔的更惨。” 姝菡听着她的赌咒,心里厌恶,脸上却越发平和。 “你与其在这里咒骂我的福泽,不如想想你的二阿哥。他今后便也要如大阿哥一样,成为一个失怙的孩子。你该知道,这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捧高踩低的小人,而没有人庇护的皇子,更是可怜。当然,皇上可能不会因你白家的种种劣行而迁怒到亲儿子身上,说不定会为他重新找一个额娘,你猜猜,会是谁呢?” 白氏听完脸色一白:“你要对我的福安做什么?我不许你染指我的儿子,你休想,你要是敢打福安的念头,我就算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姝菡摇摇头:“你放心,二阿哥是死是活,我不关心,也没有兴趣抚养仇人之子。”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连大格格都肯养。” “那不同。大格格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自下生,便不受她亲额娘的待见,且皇上将大格格交给我,是出于对我的信任。皇家的女儿再金贵,也无关夺嫡,我才可以少了顾虑。但福安却不同,他就像是一柄双刃剑,于那些没有子息的宫妃而言,养好了是她们飞黄腾达的利器,养孬了也是引来杀身之祸的祸端。其实,你该盼着我愿意接手福安,不然,若他落入其他宫妃手里,一旦养母有了自己的亲生子,他便是食之无味的鸡肋。” -- 第187页 白妤婷似乎把这话听进去了些,直勾勾盯着姝菡,既愤恨,又有些犹疑,很怕自己会一辈子关在冷宫,而她的福安也要收到戕害或利用。 姝菡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再耽搁。 “我们的恩怨,在今日算是了结,你大可不必恨我,怪只怪,你错生在了白家。” 说完,不等白氏有所反应,起身往门口行去。 白氏待人走出门,才反应过来。 “你别走,你给我回来。我求你,求你替我养着福安,我不求他将来飞黄腾达,只要,只要你保他衣食无忧,我便日日替你焚香祷告……你别信旁人的挑唆,我除了这次用毒粉谋算随扈的众人,真的不曾加害过你,你不要因此嫉恨上我的福安……” 姝菡听着身后的鬼哭狼嚎渐渐平息,转身吩咐阿蘅:“我们来冷宫的事,定然瞒不住皇上,但我和白氏所言,你万勿和第三人讲。” 阿蘅谨慎地点了点头。“主子放心,便是寒姑姑,汀兰和铃儿,我也不会说的。” 002 午后的阳光炽烈,两株刚移栽过来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汀兰见姝菡独自一个人在树下发呆,连个宫婢都没带,便走过去相询:“姐姐这是怎么了?你方才出门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是在外头惹了闲气不成?” “没什么,就是见了一些景致,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有什么心事,可能同我说说?” “不过是缅怀先人,追忆过往,诵一段经文,也就安心了。” 汀兰见她不愿多说,又宽慰了几句,便劝着她回了屋。 姝菡心里有事,却不能惊动旁人,索性歪在榻上,假装午睡,脑子里乱成一片。 先是想起了费家满门的冤案,凭着自己微薄之力不知何时能平反。 又想到白氏的下场,既没有同情,也无太大快意。白氏有今日不过是玩火自焚咎由自取,并非她出手,也谈不上雪恨。 加之,白氏在她出门时声嘶力竭的喊叫,口口声声说没有将手伸进坤宁宫,与她早产之事无关。 姝菡左思右想,也觉得此事十有八九不是白氏所为。她既没有那份心机,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巧儿遇害之后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如此有效周密的安排。 如此看来,即便没有皇后、白氏和素玉在,她的后宫生活也仍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就算不为了自己未雨绸缪,也总要替福泽打算,也是时候该自己立起来了,而不是一味仰仗皇帝替自己冲锋陷阵。 “铃儿,让小六去一趟养心殿,想办法见邓公公一面,就说,我想求见圣上。” 第106章 【亲征】(捉虫) 薄暮遮掩着残阳, 似阴似霾,观之憋闷。 养心殿里, 皇帝刚摔破的骨瓷茶盏还在地上碎散着, 奉茶宫女都来不及拾掇,一整个御案的折子便被通通掀落到檀木地坪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随着皇帝的申斥, 殿内所有当值的宫女内监顷刻跪了一地, 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这是要反了天了,来人,传我的话, 召集军机处和兵部户部几位阁老和大臣速速进宫议事,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嗻。” “回来。” “万岁爷还有什么吩咐?” “兵部新提拔上来的白侍郎和户部主事, 就不必叫了。” 邓公公低头应了声是,退出殿外, 没听见里头传来什么异动, 这才擦了把额头的冷汗,速速往外去传旨去。 皇帝已经许久没动如此大的肝火。 上一回因朝堂上的事动怒,还是在管束旗人圈地扰民时候的事, 但那一回不过是气得不发一言,直接发落了三五个宗亲。 殿内,看着底下跪着一排看他脸色的宫人,皇帝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 “都起来吧。” 他也稍微平复下情绪,命人收拾残骸的收拾残骸,下去换值的换值, 整个人也陷入了思索中。 那起子有眼力的,便在起身时将地上散落的本章拾起来,轻手轻脚按了颜色和朱批与否摆回案头,却不敢抬头直视天颜,深恐一个不小心触了天子逆鳞。 邓公公不在,他的徒弟小良子便义不容辞地在皇帝身边听命,虽他忙着收拾案牍时窥见了那份让皇帝动怒的奏章,却不敢妄议朝政,只得小心翼翼伺候。 “万岁爷,要不要开窗透了气?或是让内务府提前送了冰釜进来,也好降降暑热。” 皇帝摆摆手,他需要降的可不是什么暑气,而是满腔怒火,但想到一个时辰前小六求见的事,还是耐着性子吩咐。 “你亲去永寿宫一趟,说我晚间有要事处理,恐不能和成妃一同用膳,让你成主子勿等了。” 小良子知道永寿宫在皇帝心里的位置,只壮着胆子请示:“那成主子若问起万岁爷的情状和安排,奴才该如何回话?” 皇帝抬头看了看西洋座钟,恐真的抽不出空:“就说有紧急军务。”顿了顿又道:“眼下外朝风声鹤唳,不日恐有大事,让她平日别出门去,再把这句话也带给她。” 小良子虽不知皇帝为何有这样奇怪的口谕,还是领命。 “嗻。” 皇帝见小良子出了殿,不觉眉心紧皱,这个节骨眼上,姝菡去冷宫见了白氏,且故意把铃儿支开,怎么想都是有事想瞒了他,其中缘由他正琢磨,就被南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夺去了心神。 -- 第188页 这消息可谓石破天惊。 去岁才被白家军降服求和的边陲临国滇南竟然于一日前突然发兵偷袭了锦襄城,正式打破了维持不久的和平。 这战事来得未免太凑巧了些。整治吏制初见成效,户部的亏空也找补的差不离,皇帝才腾开手想要对白家下手,滇南居然在这时生事? 再看领兵在外的白景瑞,这回倒是闭口不提增拨军费的事了,而是直接以旧伤复发为由,请求临阵换帅! 且两日前,在户部做主事的白父也上了折子请奏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事出反常即为妖。 白家这对父子,一辈子把权利和荣华看得比命还重,怎么可能主动放弃高官厚禄? 他们这一出,哪里是要请辞,分明就是仗着在南边经营多年,军中的声望无人可以取代,这才上演一幕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戏码。 谁不知道南地向来在他白家的经营之下,连滇南国的国君乃至臣民都一向对白家军敬畏惧怕。 说不得,白氏一族正是嗅到了京中的风向,知道大难临头,才纵容着滇南做大,或是暗中谋划了这次犯边之难。 皇帝也确是最近才下定决心,此番借着白氏的事发落制衡白家,不想边境就发生惊天大事,皇帝深知是白家准备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到自家门口,他怎么会不动怒。 如果白家只是目中无人些,皇帝还愿念在他家立下的累累战功给白氏子弟留下后路,或架空了权柄领个闲差,或封了爵位荫及子孙做了富家翁,总归只要卸了兵权,万事皆有余地。 但没想到白家竟然人心不足,为了逼着整个皇廷向他白家屈服,竟然不惜以边陲的安危作赌,更是在关键时刻称病相胁迫。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白家不就是欺朝中无将吗? 也是时候让他们明白明白,这天下之主到底姓甚名谁。 002 “你说什么?皇上要御驾亲征?” 姝菡手中逗弄福泽的拨浪鼓随着小六的话立时掉在地上。 “定是哪个昏了头的武将提出来的馊主意吧?若一个边陲之国犯边就要天子亲征,那要那些吃着皇粮的将军做什么用?”姝菡乍听到,仍是不能相信这惊人的消息。 “奴才原本也不敢置信的,可是方才去打听消息的时候,亲眼看见太后娘娘不顾内外有别亲去了乾清宫。听小良子说,太后当场声泪俱下劝阻咱们万岁爷以龙体为重,以社稷为重,甚至连先帝爷都搬了出来,就这,都没能让咱们万岁爷收回成命,奴才瞧着,这件事十之八九怕是要作准了。且方才从慈宁宫传来消息,因国有大难,为了节省开支用度,此次热河之行也要作罢,因太后要为了此役祈福,已经下了口谕免了各处的请安,从即刻起开始执行。主子您看,是不是也要去趟养心殿劝上一劝?” “除了太后,还有什么人去劝过?” “能去的都去了,什么朝臣阁老,宗亲贵胄,就连新入宫那三位,都结伴去了一趟,不过没进得去养心殿的正殿就是了。主子你已然落了后,要不奴才伺候您过去一趟,好歹别等下了明旨。” 姝菡摇头,脸上带着苦笑。 “旁人都去得,我却不行。” “主子这话从何说起?” “你忘了,邓公公今日特意来传过话?” “奴才不知细情,邓公公来传了什么圣意?” “圣人说,将有大事,不准我离开永寿宫。” 小六子一惊:“这?万岁爷因何要禁足了主子您?难道,难道是今日冷宫之行?” “我先头也同你想的一样,还以为,定然是我去冷宫见白妤婷的事惹了皇上不快,这才不让我离开永寿宫,算是小惩大诫闭门思过……”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姝菡轻轻摇头。“若真的要罚,也不会是如此,轻轻揭过,连句重话都不曾说,也不曾问。” 小六品咂了一下,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那万岁爷便是有意阻了主子去当面谏言他御驾亲征的事了?……万岁爷可真是体恤主子您。”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圣心已定,我去劝什么呢?” “对,对对,不能去劝,要是劝得万岁爷回心转意了,先头劝说未果的太后和朝臣宗亲们定是面上无光;要是没劝成,旁人会说主子您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也不过尔尔,且顶顶要紧的,还会伤了您和万岁爷之间的情分。” “所以万岁爷才不许我出永寿宫,且不许我出门的话,是当众说的,也就不必怕人指摘我不出力。” “那主子,咱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去阵前杀敌?” “倒也不至于真的要天子冲锋陷阵,天子举兵,必是倾尽全国之力,此战只能胜不能败,总之,且看皇上的安排吧。” 003 夜已深,宫里却比往日热闹的紧。 傍晚时分,皇帝乾纲独断,定了三日后兴兵滇南,且准了白家那位刚过五十的户部主事的告老折子,却吊着身在南境的白景瑞,另调集十万大军,不日即将动身。 为了热河之行备下的一应用具皆要精简,皇帝知道这一走,很多后宫里的事要安排妥当,遂顶着夜里的骤雨往慈宁宫去了。 太后自然没睡,正和宫人们数落皇帝的不是。 -- 第189页 “让皇额娘忧心了,都是儿臣的不是。” 太后脸上虽不好看,总顾及着儿子已经不是过去的安亲王,再不可能万事由她掌握。“皇帝来了,坐。你们都下去吧,没有传唤不许进来。” “皇额娘是否还在生我的气?儿子给您道个恼。” 太后鲜少见皇帝如此伏低做小,气不觉消了一半。 “亲征的事,真的不可转圜了吗?你就不想想,你这一走,这朝廷上的事怎么办?后宫里孤儿寡母的一众人又怎么办?但凡你有个万一,难不成让那些图谋不轨的宗室老狐狸们捡了便宜去?” “母后放心,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由九弟监国,军机处八位大臣并各部尚书辅政。九弟的品性和能力,您总信得过吧?” “那为何不直接让你九弟代天子出征?总归都是皇家的人,为什么非你不可。” “我乃天子,自继位之日起,便常常被天下人疑我立身不正,如今滇南一国,又历来不服朝堂天威,我此番亲征,既可堵天下悠悠众口,又可趁机立威。至于九弟,他虽是朝廷的王爷,但到了南地,却未必使得动当地的军队,而且,她嫡福晋昨日才请了御医诊脉,说是十有八九有喜,我这做兄长的,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送上战场。” 太后点点头:“也罢,我知劝不动你,既然朝堂上的事你已有安排,我便再替你多操持一段时间,总要等你凯旋,才把这担子交到容妃手里。” “我也不忍心母后太过辛苦,后宫之事,我欲让容妃和成妃两人做你的臂膀,也正好趁我不在熟悉宫中庶务。” “成妃?她一个泥胎塑的软性子,能担什么事?” “就是绵软些才好,总好过野心勃勃之人。况且,若只委派了容妃一人,也有些太过打眼,毕竟她如今没有子嗣,于国无功,待历练几年再委以重任,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你都发了话,我还能说什么?额娘老了,费着心力替你掌着后宫,总有一天要把这权柄交出去的,你既不全然信重容妃,我便依你所言,两个妃位的都带挈着,你在前线也尽管安心,后宫里这几个孩子,你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后也准保不会有事。” “有皇额娘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哦,对了,这是禁军虎符,我离宫这段时间,照例将它放在额娘手中,以防不测。” “唉,看你将事情这般交代,我这心里,真真似煎熬一般。” “皇额娘先别急着感怀,还有一件大事,事关国祚,您万须谨记。我已将立嗣遗诏拟好,就漆封在正大光明匾额的后头,另还有同样的两份副文,交托了信得过的人保管,万一我此行……” “皇帝,你别说了。你不可以让自己有事。” “好,我答应母后。” 第107章 【锦囊】(捉虫) “什么时辰了?” “已近子时了, 主子睡不着还是醒了?” 铃儿在外间听见姝菡说话,赶忙亮了盏灯进来伺候。 姝菡见了光亮, 索性撩开床帐起身。 “被梦魇着了, 倒杯茶给我吧。” “是。”铃儿将莲花灯顺手放在茶桌上,捧着茶碗走近瞧,果然见姝菡满头的汗。“主子梦见什么了?若是噩梦, 说出来便是破解了。” 姝菡缓了心神抬眼看她, 意识实则仍有些恍惚。 “我梦见了打仗,在一片迷障般的树林里,有人追着我们的人乱砍……” “梦都是反的, 主子勿要多想。” “嗯,不想了。也不知道养心殿这会儿议事议得如何了?皇上恐怕今夜又要熬到天明。” “主子放心, 小六已经按了您的吩咐送了口信过去,特意嘱咐万岁爷保重身体, 定然有用的。” 姝菡抿了唇, 不发一言。 话是带到了,可人影都没瞧见,尤其还是大战在即, 她若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主子还是睡下吧,省得明日皇上过来,见您没有精神头。” 铃儿刚想扶了姝菡躺下,外头一阵喧闹。 外头上夜的嬷嬷敲打着门槅:“主子可醒着?万岁爷过来瞧您了。” 姝菡瞬间就惊坐起来,来不及趿鞋,光着脚就亲自去开门。 拉开门扇, 果然是穿了朝袍的皇帝立在眼前,他身后的邓总管提着灯笼,却因位置关系,照不清皇帝此刻的面容。 “皇上。” 姝菡感觉胸口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凝结成这两个字,随即半别过头,肩头忍不住的抖。 皇帝也没想到一见了人是这个情形,也顾不上还有宫人在场,直接搂住她安抚:“瞧瞧你,我还没出征,你就闹这一出,也不怕底下的人笑话。” 铃儿也适时拎着姝菡的一双鞋子跟过来:“请万岁爷安。”“主子,地上凉,好歹先穿了鞋。” 皇帝因光线暗,先头并没看清楚,这会知道她如此急着迎他,责怪的话也生生咽下去。 “都下去吧,不必留人伺候。” 说完,直接抱起姝菡往里屋走去。 邓总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亲自在外头把门掩实,另看着永寿宫的众人各归其位。 姝菡被皇帝抱着进了屋,一同靠在榻上,想到方才的梦境,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面,直接埋在他身前抽噎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答应你,此战必定不会有事,也尽量速战速决。” -- 第190页 “速战速决是多久?十天?半月?”姝菡因觉自己哭相必定不雅,头也不抬,呜呜咽咽闷声问道。 “十天半月急行军才能到南地,你真当我们是神兵天将,昼行千里啊?” “那您说个日子,也好让我有个盼头。” “三五个月,至多半年吧。唉,你这样,我走的也不放心。” 姝菡闻言从他身前起来,转过身用帕子揩掉眼角珠泪。 “好,半年,我等得。我会带着福泽日日给你祈福,给前阵杀敌的军士们祈福。等大军凯旋,我要亲自登上城楼,迎你还朝。” “好。” 姝菡听皇帝承诺,似是踏实许多,复又靠向他身。 “我今日来,除了来宽你的心,还有正经事同你说。” 姝菡闻言起身。“皇上有什么嘱咐,我定照办。” “我已和太后说定,在我走后,由你和容妃一同在太后左右协理后宫。” “这,我只怕我根基太浅,难以服众。” “不打紧,你只需萧规曹随,不被人抓住错处,太后定不会为难你。而且我也吩咐了代我监国的九弟,让他多照拂你一些。” “这怎么使得?只怕会引来旁人非议。” “身正不怕影歪,我虽离得远,却视你二人为最信任的人,你勿要多想。” “那我便勉力一试,定不会负你所望。” “还有一件事,事关几个皇子。” 姝菡心里咯噔一下,很怕皇帝把二阿哥也托付给她。她扪心自问,是没法将白氏之子毫无机心地带在身边的。 皇帝果然说起了几个阿哥的安排。 “大阿哥最近读书不成,有些懈怠,皇额娘作为祖母,难免溺爱,我欲让你督促他的学业。” 姝菡一愣:“可是,可是臣妾既要照顾福泽,又要顾及大格格,加之即将接手的后宫之事,只怕会力不从心。” 皇帝听了便不勉强。 “那倒也是,如此,只能将大阿哥托付给旁人了。” “臣妾倒觉得,不如直接将大阿哥交托给监国的九王爷,他们本就是叔侄,还有师徒的情谊,如此再便宜不过。” “你说的也有道理。” “或是,或是将大阿哥交給容妃照顾,想来皇后和太后娘娘也是很放心的。” “容妃那里,我欲将二阿哥挪过去,也分不了神。” 姝菡心里一惊,白氏和郭络罗氏的宿怨众人皆知,皇上怎么会把二阿哥放到容妃宫里? 转念一想,也明白起来,她自己是不愿意接受二阿哥的,而如今妃位只有两人,不给容妃送去,还能给谁。 况且,皇帝应是有足够自信,容妃不敢对皇嗣下手,至少不会蠢得让二阿哥在皇帝出征的时候在延禧宫出事,这也是保全二阿哥最有效的办法吧。 这样说来,不把大阿哥给容妃照顾,却把二阿哥丢给她,何尝不是一种防备,既不用担心容妃借着大阿哥的声势一家独大,也不用怕她监守自盗,对异己痛下杀手。 “皇上考虑的周到,容妃想来最重规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皇帝点头:“她是个聪明人,这点自觉还是会有的。不说这些。我今日来,带了两样东西,你且收好。”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漆封严实的竹筒递给她,又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锦囊。 姝菡虽不知真意,却被逗笑。“这些是什么?难不成,是学了那诸葛孔明,留给我我两样危机关头救命的锦囊妙计?” “这两样东西,可比锦囊妙计有用的多。” 姝菡接过东西,并不多问:“东西我会收好,知道您这是疼我。不过我却但愿,这两样东西,我永远都用不到。” 皇帝将她双手交叠合握:“终究是你的退路,更是为了我在阵前心安。我知你素来谨慎,甘愿委屈些也不会诉苦。此前有我在你身边,你纵柔弱些,也没甚打紧,但我不在的时候,你万万要立起来,不可再一味忍让。” “好,我答应你。” 两个人不再多言,又紧紧拥在一处。 “皇上,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想什么?”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在菡芳园的那一晚。那一晚,你不告而别,再见面,就已经是您御极天下荣登大宝。所以这一次,我相信你定然也可以平安大胜凯旋。” “有你吉言,我军定会继往开来,无往不利。” “皇上马上就要远行,要不要在臣妾这里歪一会儿?” 姝菡知道,这样的时候,皇帝是无心旁事的,还是忍不住劝他多休息。 “军机处的那些老头子还有兵部的几个愣头青还在等着我回去商议粮草和先锋官的人选,我今夜怕是没有时间睡了。” “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红颜祸水。” “嗯?” “若我是个红颜祸水,此刻便可多留你在殿内休憩片刻。” “哈哈哈哈,谁说你不是,我便依你之言,今夜便在此睡下了。” 姝菡却摇了摇头。 “若真强留下,也定睡不着,皇上去吧,勿让各位大人等急了。这骂名,我不担。” 皇帝以额投顶她额头:“好,我去了,你早些睡。” 随即真的起身往外头去。 行了总有几步,却又转过头。 -- 第191页 “等我回来。” 姝菡攥紧手中锦囊,目光坚定看向背着光亮却尤为伟岸可靠之人。 “一定。” 第108章 【机心】 天子出征当日, 上至宗亲朝臣,下至黎民百姓, 无不夹道而立为三军壮行。 宫眷们因礼法所限, 不得观瞻,只能困在后宫。 太后索性率了众人,于太庙外跪拜, 一是为了祈福, 二来,也是为了在这特殊时期归拢人心。 九叩之后,素兰扶着太后从身前的蒲团上站起身。 余者仍跪着, 等太后训示。 “今日,国有大事, 天子替天行道,亲率十万将士奔赴南地出征, 保我国土, 扬我军威,是我朝的荣耀。尔等虽为內帷女子,亦要时刻记着在前线拼杀的天子, 不可有丝毫动摇民心,搅弄是非的歹心。若此间谁枉顾皇帝安危,惹出事端,我定重罚罪者以儆效尤,万死不赦。” 众人便再次叩头:“臣妾不敢,愿皇上凯旋, 愿国运昌泰。” 太后点了点头,这才吩咐:“起来吧。” “谢太后。” 太后左右环视了一周,见妃嫔们皆肃穆端庄,无人有异样,遂将身侧同行的大阿哥拉了过来:“以后下了学,便去军机处找你九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在一旁学学如何处理政事了。” “孙儿知道的,皇阿玛走前命孙儿好好听皇祖母和九叔的话,孙儿都记着呢。” “好好好,时辰不早,和你崔谙达去前殿吧,午膳记得来慈宁宫和皇祖母同用。”又转身向福元的大监吩咐:“仔细伺候着。” “是,那孙儿告退了。”/“奴才遵旨。” 送走了福元,太后收起了脸上的慈爱,不觉带上几分凌厉。 “如今乃是多事之秋,皇帝在外头打仗,我们后宫女子就算出不得力,也万不能拖了他的后腿。为了规矩宫人,避害除疴,从即日起,容妃和成妃便协助我同理后宫,约束内庭,共迎王师凯旋。” “臣妾遵旨。” “你们二人随我来,旁的人就先散了吧。” 余下的芳嫔看了看身旁的丹贵人,又看向富察氏和梅赫理氏,原本想要请家人进宫问安的事终于没敢提。 姝菡则上了辇,跟在太后和容妃仪驾之后,往慈宁宫去了。 入了殿,太后命人上了茶,便屏退了左右,只留素兰一人伺候。 “后宫里的事,庞杂琐碎,纵是我管得粗泛些,也耗费了大把力气。此番皇帝走前,特特要我带挈你们两个人,你们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圣人的一番心意。” 容妃赶忙起身:“臣妾惶恐,虽资质愚钝,也必会用尽心力辅佐太后约束后宫。” 姝菡也忙说:“臣妾也愿效力。” 太后点头,便开始分派后宫庶务。 因天子不在宫里,侍寝一事便无须提及,容妃领了膳食、衣饰的差使;姝菡领了外命妇觐见和宫婢调配的差使。 凤印自然还在太后手里,两个人须按例裁度好,拟了章程才好去请命。 又说了几句,太后却将话头引向一件大事。 “咱们娘儿仨儿,可以说是皇帝最信重之人,有什么事,万万要同仇敌忾一心对外。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内里生乱,扰乱军心。所以,有些话,我也要讲在前头。” “请太后训示。” “咱们的皇帝,自小便有雄心壮志,此生志在江山一统,国泰民安。他此行征讨滇南,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虽说天子亲征,举国皆襄,再加上神灵庇佑,不会有什么差池。但皇帝为社稷计深远,已然在临行前秘密留下了遗诏。” 说完,故意停下拿眼睛去瞧她面前两个低眉顺目的人。 容妃这话听得分明,顿时眉头一挑,生生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天子不到而立之年,其三子中,最大的福元也才六岁,何至于现在就秘密立储?尤其她还没有真正承宠,无嗣之境是她最大忧心。 再看姝菡,脸上也是一僵,虽表情内敛,到底有片刻情绪外泄。此前她便猜测,皇帝给她的竹筒内必然藏有诏书,她至今才敢深想,这会儿听见太后说起遗诏,心里也翻滚起来。难道说,竹筒内封存的,竟然是立储遗照不成? 太后打量了一番,见两个人均露出或是讶异,或是不安之色,基本确定皇帝没有和她们谈起立储的事,为避免节外生枝,没有继续试探。 “我是皇帝的生身额娘,尚且要崩着一口气,将他所托人事应承到底,你们身为后妃,一生荣辱本就仰仗着皇帝,此刻也万万不要让他难为。你们要想服众,最先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也好做她人表率,待皇帝凯旋之日,必有厚赏。” 太后画下大饼,容妃和姝菡自然又是连忙应声。皇帝前途未定,谁又敢把自己的私心暴露过早? 如是两个人又在慈宁宫盘桓了半刻,太后和她们商定了往后辰时过来共商后宫之事,便放她们回去。 姝菡纵使再不喜欢争权夺势强出头,但一想到征战在外的皇帝,和出生未满百日的福泽,还是打起万分精神,准备在这后宫的浑水里踏入一脚。先求存,再争锋。 行到慈宁宫门口,姝菡按例礼让容妃,欲请她先登车辇,容妃却似想起来什么:“方才出来的急,我还来不及问太后二阿哥安置的事,成妃妹妹勿等我了,先回去照顾三阿哥和大格格,我晚些得了空再去你那坐坐。” -- 第192页 容妃此前甚少树敌,虽入宫时日尚短,但甚有声望。姝菡知道皇帝不在,太后又明显偏心容妃,所以不打算明里和她交恶。虽然她不相信容妃真的是秉性纯良,但还是客套一番。 “容妃姐姐既有事,那我先行一步了。此前你尚未曾生养,若是对育儿经有什么存疑之处,也可来同我说说,总归人多计长。” 容妃闻言甚是欢喜,赶忙说好。 之后,两人一个回了永寿宫,一个返身又去见太后。 太后见容妃去而复返,没有多少讶异。 “坐吧。”又吩咐一旁:“为你容主子换茶。”素兰便带着旁人自觉退了出去。 “臣妾真是有口福,能多讨您一杯好茶,纵多行几步路,也是值得的。” “往后差事办的漂亮,莫说是好茶,这后宫的凤印也迟早要交托到你手里。”太后自己先抿了一口新茶,如是轻描淡写。 容妃大喜过望,赶忙起身:“臣妾先谢过您的恩典。” 太后受了她的礼,更加语重心长:“按理说,你初来,我不应如此心急,但大阿哥的事,你要更上心些才是。你要多同他亲近,才好养些情分初来。”怕容妃不上心,又补上一句:“皇帝的诏书虽没有见光,也无人知道上面写了哪位皇子的名字,但我想着,总归除了福元,那两个年纪太小,且身份上也比不得嫡子尊贵,想来没有第二个答案。你合该趁着如今皇帝不在,多费心力,让福元多同你亲近,这样方可在日后把六宫之首的位置坐稳。” 见太后如此推心置腹,容妃自然不会装糊涂。 “太后娘娘教训的是。都怪臣妾愚笨,不知道如何讨小孩子欢心。前几日,臣妾去毓庆宫看望大阿哥,大阿哥他央求臣妾去看望皇后娘娘,臣妾以皇后还需静养为由,没有应他。恐那时不小心失了大阿哥的心,正不知如何修补。” “唉,他们总归是亲母子,人伦天性,不能泯灭。往后,你只需多下些功夫,人心总是肉长的,只要你真心实意替咱们大阿哥着想,再加上水磨豆腐的工夫,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是,臣妾也是这么想的,听您点拨几句,顿觉茅塞顿开。”容妃奉承了两句,见太后脸色好了些,便趁机试探:“方才您说,皇上离京前,已立下诏书?此事听着怪骇人的,可是此战凶险?” “皇帝也是未雨绸缪罢了,不会真到了那个地步的。这话往后也别在外头讲。” “是是是,皇上是真龙天子,有神明庇佑,必然会大败滇南不日荣归。臣妾只是好奇,这诏书为何没有直接公布,而是秘而不宣,这不是让人心猜疑生乱吗?” “皇帝历来深谋远虑,这件事你就无须担心了。”想想又道:“成妃此番和你同理后宫之事,是皇帝临行前的意思,虽然她平日里软和些,不是做大事的人,但我们好歹要念着在外头搏命的天子。这段时间万事求稳,你无须担心她会抢过你的风头,总归大阿哥才是嫡子,而你将来也会更近一步,只要你一心辅助大阿哥,我也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容妃见太后心心念念的都是大阿哥的地位,心理微微不甘,却没露出半分。 “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妾乃是郭络罗家嫡出的女儿,也是您的表甥女,承了您和皇上的情面才得以入宫得居高位,哪敢奢望其他。如今只想守着大阿哥,不求他日后回报什么,能养得些许骨肉亲情,便是我的造化了。臣妾蒲柳之姿,不敢奢盼什么更进一步,等将来大阿哥荣登大宝,我功成身退,只在您身边做个伺候的女官,便不求其他。” “当初让你进宫,果然是对的,你切不要让我失望,让皇帝蒙羞。” “若不是您和皇上,臣妾只怕要在家祠中伴着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如今有此大恩,臣妾万死方可为报。” “你有这份心便好,我这头有些疼,无事你便回去吧,二阿哥还等着你照看呢。” 容妃知道,太后其实并不多待见二阿哥,便借着她头疼的话头应声“臣妾在家中时时常为家中祖母推拿按摩,祖母她每每都说舒坦不少。您若不嫌弃,就让臣妾帮您按按头吧,说不定可缓解头痛之症。” 太后见她识时务,唇角带笑“果然是个恭顺的。” 第109章 【出手】 从慈宁宫出来, 姝菡没急着回永寿宫。 “好几日没给老祖宗问安,怪放心不下的, 咱们先去寿康宫坐坐。” “是。”答话的, 是一个眼生的内监,叫做四平,是皇帝临行前特意拨给姝菡的, 说是拳脚功夫了得。 虽然永寿宫外围也有侍卫轮值, 但毕竟男女大妨在那儿摆着,还是内侍便于近身周应。 小六也随行在侧,知道这人是万岁爷赐下来的, 纵使心有不甘被踩了一头,也不敢有怨言, 何况,主子心里还是倚重自己多一些。 到寿康宫小坐, 姝菡旁的没多说, 主要便是关心老祖宗的身体是否安泰。 反倒是太皇太后,接连知道皇帝亲征的惊闻,还有姝菡辅佐太后理事的消息, 半是宽慰半是鼓励:“你以往松散惯了,这个时候不要一味隐忍宽容,纵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目中无人,到时吃亏的是你和咱们福泽。” “老祖宗说的是,菡儿都听您的。” “嗯。旁的我不多说,要是遇上了那起子没眼色的奴才, 只管发落了,凡事有我给你撑腰。” -- 第193页 姝菡将头靠在太后肩头:“老祖宗疼我,我也必不会让您失望。” 又叙了半晌闲话,听太皇太后讲了些后宫掌故,人事变迁,姝菡看时辰差不多,便主动请辞:“老祖宗也该诵经了,菡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瞧您。” “去吧,福泽和大格格也该醒了,你早些回去看顾。” 如是,离了寿康宫,姝菡因心急回去照顾两个小的,命人抄近路往回赶,正经过一片空旷之地。 此处正是以往皇子们习武的靶场,因如今皇子们年幼,已闲置多时。姝菡也是因此才选了这条近路。 可是行了不远,就隐约不对。 “主子您瞧,那边似乎有人御马。”四平是练家子,又耳聪目明,老远见了人影,出言提醒。 姝菡见离得远,且这个时候,猜测那里只是内侍和养马之人,便吩咐:“不妨事,咱们勿靠过去,尽快穿过去就是。” 反正身后有凤旗在,内侍也好,御马监的人也好,看了妃子仪驾均会避嫌,不会刻意惊扰。 又行了不远,身后却隐约有马蹄声声逼近。 四平最先发现了动静,紧走几步向姝菡请示:“主子,奴才瞧见,大阿哥骑着马往这边来了。” 姝菡往日和福元并无交集,顶多是在太后身侧才有机会一见,听四平说他跟过来,心里面十分费解。 “可瞧清楚了?是打马经过,还是寻着我们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声音:“成妃娘娘留步。” 姝菡回头,果然见大阿哥正骑了一匹身量较小的马驹催马追上来,脸上也尽现急切。 姝菡摆了摆手,让队伍停下。 铃儿和阿蘅上前扶着姝菡下辇,大阿哥也翻身从马上下来。 “大阿哥在唤我?出了何事?” “我听说,大格格如今在你永寿宫中,可有此事?” 姝菡听他一副颐指气使上位者的口气,心里有些不悦。“不错,确是如此。” “大格格她,她好吗?” 原来是关心他这个亲生妹妹的。 “大阿哥为何这么问?” 大阿哥没想到姝菡会反问,气得两颊鼓鼓:“是我在问你在先。”复又恶狠狠地盯着她:“定是你对大格格不好,所以才不敢答话,对不对?” 姝菡知道太后历来骄纵大阿哥,但没想到把他养出这么一副不辨是非唯我独尊的脾性。 “大阿哥这是在质疑我?” “哼,你就是心里有鬼。” 姝菡平下心,不欲被个六岁的小娃娃牵着鼻子走,遂说了声:“好,既然大阿哥心里怀疑,何不与我同去永寿宫,你一看便知。” 大阿哥闻言,反倒有一瞬犹豫。 “我才不会去你那里,你给我记住,你要是胆敢对大格格不好,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等我将来定然让你住进最破的宫殿,不给你饭吃,还让人天天用鞭字抽打你。” 姝菡闻言板了脸:“放肆。你就是这样和你的庶母讲话的?来人,将大阿哥身边伺候的宫人给我带过来,我要仔细问话,看看到底是哪个如此大胆,把个好好的皇子教唆的如此无礼。” 大阿哥没有畏缩,反而更嚣张起来:“你敢?我是嫡长子,将来要承了大统的,你现在敢动我的人,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姝菡朝着四平吩咐:“去慈宁宫一趟,去禀了太后,就说大阿哥一个人在靶场纵马,身边没有半个伺候的人,再将他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给太后知道。” 四平领命而去,大阿哥却丝毫不觉得气弱:“你以为皇祖母会替你撑腰?皇祖母历来疼爱我,才不会听你告状。” 过了半晌,慈宁宫里的福公公亲自过来,还带着太后的车辇。 “请成主子安,请大阿哥安。老奴听说,大阿哥御马,冲撞了成主子您,太后特命老奴过来看看。” 姝菡含笑摇头:“谈不上冲撞,就是小孩子闹脾气,不打紧。我斗胆惊动太后娘娘,只因大阿哥一个人御马,恐他生了意外,可我一个庶母,又不便出面斥责毓庆宫的下人,便请了她老人家论断。” “既这样,就劳烦成主子跟老奴走一趟吧。”“大阿哥也上辇吧,你皇祖母正在慈宁宫等着呢。” 大阿哥见撑腰的人来了,便依言踩着小内监的背上了辇。将将坐稳,便朝着姝菡阴沉呵斥:“等会儿定要你好看。” 福公公只装聋作哑,欺姝菡历来慈和,铃儿欲上前却被姝菡一个颜色制住。 姝菡浑不在意,跟在太后的辇驾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慈宁宫而去。 002 “这是怎么了?”太后搂着一进门就扑过来哭哭啼啼的大阿哥,心疼抚摸着他的背。 “皇祖母,孙儿受了欺负,您要给孙儿做主啊。” 姝菡见太后抬头看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给太后娘娘请安,臣妾不孝,因途遇大阿哥独自纵马,恐有意外,只得惊扰了您。” 四平方才来报的,不止大阿哥纵马的事,连着大阿哥那番要数菡不得好死的混账话都一字不漏说了。但此时,姝菡没有主动提起,太后自然不会给亲孙儿找麻烦。 说到底,大阿哥出口侮辱庶母是不敬,反咬一口更落下乘。太后想着,按着往日姝菡软和的性子,今日就让她吃个哑巴亏,她也得生受着。 -- 第194页 想到这里,太后便故意把话题倒向大阿哥纵马一事,只字不提大阿哥出言不逊一节:“你不顾危险独自纵马还有理了不成?幸亏成妃来报,才不至于酿成大祸,你可是皇祖母的命根子,要是万一你出了危险,可让皇祖母怎么活?” 大阿哥见太后没有理会他对姝菡的指责,心里着急,只得强辩:“孙儿也是一时情急。您不知道,孙儿听说,大格格在永寿宫里日夜受成妃的搓磨,孙儿也是因为心疼妹妹,才急着纵马去找她理论。求您去永寿宫救救大格格吧,她也是您嫡亲的长孙女,我的亲妹妹啊。” 太后闻言,脸上隐约有不快。大格格的命格她找人看过,是克亲长的祸星,此事没有向任何人声张,但她终归不希望大阿哥和大格格过于亲近,只斥责他:“浑说。大格格在永寿宫里被照顾得十分妥帖,连你皇阿玛都说,大格格如今被你成母妃养得极好。” 姝菡也忙在一旁解释:“太后娘娘明鉴,大格格自来我宫中,便不曾有任何不逾,眼下她除了日常的滋养丸药,便再不需用药养着。大阿哥误会臣妾良多,恐是有人在他身边进了谗言。” 姝菡见太后不想应声,又再接再厉:“大阿哥念着骨肉亲情,最是心软良善,他忧心大格格,想和亲生额娘、妹妹亲近,原本不是坏事。可是大阿哥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嗣,他的一言一行,日后都会成为万民表率。眼下大阿哥身边明显有佞幸造谣生事的小人,污蔑了臣妾是小,引了大阿哥走入邪途可是国之大难……” 这句话,终于戳中了太后的心事。大阿哥身边的人,多为皇帝安排,但也有几个,是皇后此前留下照顾他起居的旧人。 大阿哥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万一念在他生母的情分上,被那些刁奴恶意带歪了去,可真消受不起。 纵是知道,惩戒了大阿哥身边的人,定会让成妃得意,还是不能为了脸上好看而姑息养奸。 “来人,将大阿哥身边伺候的人都给我拿了来,就在咱们院子里,给我挨个责问发落。” 大阿哥似乎不敢置信,抬头看向脸色阴沉的皇祖母:“皇祖母?您是不疼福元了吗?您怎么能听那个恶妇的话伤了孙儿宫中的义奴?” 不等太后反应,便挣脱身后安抚他的双手,起身往着姝菡所在的方向扑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你个谗言魅主的贱妇,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一旁的四平眼疾手快,及时挡在姝菡身前,众人还未看分明,他就已经从大阿哥手中夺下一柄短刃。 太后看得分明,惊吓之余赶紧站起身:“孽障,还不住手,你这是犯上。” 话说出口,大阿哥却没有听,反而去抢四平手里的刀刃。 太后再不能坐视不理,知道四平不敢动手,只朝着外头大喊:“来人,来人,把大阿哥制住。”末了又补上一句:“莫要伤了他……” 姝菡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也不吵,也不嚷,眼见大阿哥被冲进来的几个粗壮婆子制住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缓缓跪了下去。 “大阿哥在靶场对臣妾出言不逊,臣妾原不愿计较,命四平来禀,也只是为了让您心里有数,早些知道有奸佞小人在大阿哥身边搬弄是非。臣妾过去想着大阿哥没有亲母教导,甚是可怜,且他年幼,纵然眼下是非不大辨的清,但往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拨乱反正。然,方才在这慈宁宫的大殿里,他当着您的面,便再次无故辱骂臣妾,忤逆长辈,持刃行凶,此事,若传将出去,恐怕对大阿哥声名有碍。因此,臣妾斗胆,请太后娘娘肃清毓庆宫上下,不可留任何邪祟佞幸小人。至于臣妾所受委屈,也无他求,只请大阿哥念在,我乃是他皇阿玛金口玉言亲封的成妃的面上,向我低头认错,臣妾日后必不再提及今日之辱。” 大阿哥哪里肯就范,被按着肩膀仍大声吵嚷:“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向你认错。你个人面兽心的贱妇,贱妇!”“皇祖母你替我杖毙了她,我皇额娘都是被她害的。” 姝菡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看向前面太后。 太后看大阿哥说得越发不像,只将茶碗摔向大阿哥身前:“好了,把他嘴堵了,押去佛堂思过。没我的吩咐,不许放出来。” 又转向一边:“我知你今日受了委屈,可福元年纪还小,总要慢慢教导,你一向仁善,看在我的面上,今日之事,便揭过去吧。至于那起子在大阿哥面前搬弄是非的小人,我必定全杖毙了,再不会让此种闹剧发生。” 姝菡早知道这个结果,太后肯委曲求全低头已是难得,而且,她从一开始,也没指望大阿哥能低头认错。 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多纠缠,总归四平是皇帝的人,此事不是太后能捂盖的住的。 不过半个时辰,慈宁宫里杖毙了毓庆宫两个嬷嬷一个内侍两个宫女的消息便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一条宫巷。 闹出这么大阵仗,容妃第一个赶了过来,太后欲让容妃趁此机会安抚大阿哥,便让她带了人独自去了佛堂。 可人才进去,里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间或传出小孩子高亢的喊叫。 “你是我哪门子的姨母,不过是来谋取我皇额娘皇后之位的贱人,你给我滚,滚!” 容妃最终便灰头土脸被撵出了门,她咬着唇跪在太后跟前,脸颊隐约有数道指痕,她一边哭着一边告罪:“臣妾无能,不能劝慰大阿哥,请容臣妾回去更衣梳洗再来伺候。” -- 第195页 太后见不像话,摆手让她回去:“你也辛苦了,不用再过来了,好生歇着。” 再看向下首坐着,见证毓庆宫杖毙侍从的姝菡,头疼得一跳一跳。往日还真是小看了此人,原只当她是个绵羊样和软脾性可以任人欺凌,不想却是个能忍且有谋算的,她没有在靶场立时和大阿哥反目动手,就是等着到慈宁宫看这一出好戏呢。 可是知道有什么用。福元今日犯下的错一桩连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若皇帝殉在外头,大阿哥登基,这事还有止息的一日,若不然,等皇帝还朝,大阿哥所为定然要引得皇帝大怒。 说不得,到那时,还要指望着成妃在皇帝面前说个小话,才不至于让皇帝下了狠手惩戒大阿哥。 这女人,果然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平日里不叫唤,咬人便是致命处。 正盘算着这些糟烂事,外头的小太监来报:“九王爷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第110章 【喜兆】 “给太后娘娘请安。” “小九来了, 素兰,上茶。” “是, 儿臣才从军机处过来, 听说福元在您这里,特来看看。”因天子才能升朝,徵骐又不好让百官去他府上, 平日都在军机处理事。 太后听他说起福元, 知道定是方才的动静闹得太大,才把他这个叔父引来。 “小孩子闹脾气而已,不值当。等在我这里用过午膳, 歇过晌再送到前头去。你多带挈着些,多听听多看看, 眼界宽了,心眼自然也明了。” “是, 皇兄将福元托我照顾, 我定然会全心全意。” “你前头事多,我就不多留你了。”朝着姝菡又道:“你也先回去吧,三阿哥应该醒了吧, 别在我这里消磨了。” 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的大门。 未及上辇,徵骐从后面跟上来。 “成妃娘娘。” 姝菡倒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看看左右,坦然颔首。 “王爷有事?” “我代福元和你赔个不是。” “王爷这话说的让人费解。福元是皇上嫡子,论起来, 我算她半个长辈,自己家的孩子一时犯了混,怎么反倒要由了您来道歉?这理可说不通。” 九王爷见姝菡的笑意中带着疏离和隐约敌意,更急躁了些。 “皇兄将大阿哥交给我教导,也不是一日两日,过去我觉得福元年纪尚小,又是从生死关闯过来的,难免宽纵。总归是我疏于管束,才有今日如此不堪之事。” 姝菡摇头驳他:“王爷何必揽责,若我没记错,您此前教的是武艺骑射马上功夫,至多算个武师傅,至于规矩和礼法,总有上书房的诸位师傅们管着,你这歉意,我实在当不起。” 徵骐面上稍微有些冷,知道姝菡此说,是不打算借着他的话宽容大阿哥的意思,决定厚颜深劝几句。 “大阿哥毕竟还小,偶尔是非不分,被奸佞之徒诱导了去,日后……” 姝菡却不打算听他在此处白嚼舌根,大阿哥的日后如何,她不关心,于是不顾情面匆忙打断他的话。 “听说九王妃前几日刚诊出喜脉,如此天大的好消息,我竟不曾向王爷道贺,今日匆忙见了也来不及备上吉礼,回头必补了让人送到你府上。只眼下天色不早,三阿哥和大格格怕是等的焦急,我今日就先行一步,少陪了。” 说完,上了辇车头也不回吩咐成行,只留下九王爷独自被留在当场看着她的仪驾扬长而去。 回到永寿宫,关了门户,阿蘅一边帮姝菡更衣,一边宽慰:“主子不需忧心,虽如今太后刻意偏袒,但大阿哥如此行事,总归让人诟病,纵然以后谈及立储,和庶母动动刀兵相胁也是抹不掉的污点。哪怕他是嫡长子,又有世家撑腰,但此番坐实了德行有亏,也断然不会得了朝臣万民拥护。” 姝菡由着阿蘅替她卸下头上拉翅,又亲手摘下耳坠子,似乎浑不在意:“我不觉得忧心,只是想不明白,大阿哥被教养成这样,他那亲叔叔还要坚定不移站在他的身后,这种愚忠,看似高洁,实则于江山社稷没有半点益处。” “或许,九王爷也是因为皇命在身,在这多事之秋,大阿哥既是长又是嫡,为了朝廷人心平稳,这才难免偏颇。” “且看吧,照这样下去,也不用等战事平息,朝堂上议储的风波就要再起。说不得,有些人,是等着盼着皇帝陨在外头,好称了他们的心意。” 阿蘅经这一点,有些明白。于太后和大部分朝臣而言,一个幼皇帝比一个英明神武的壮年皇帝易于掌控的多,这么一想,这紫禁城里最盼着皇帝生还的,还真就是自家主子排头一份。 “主子,这可如何是好?万许咱们万岁爷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永寿宫阖宫上下还不得被那些个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了?不行,咱们得想想办法……” 姝菡看阿蘅担心,忙把话圆回:“也不至于那么凶险。毕竟天子举兵,是有着九成把握才敢出师的,而且,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心思再鬼,也只敢空想想而已,没人想做了旁人的暗箭,不然真的一招棋差导致边关失陷,那可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们才无这个胆色,不过藏了私心伺机而动而已。” 谈及立储,姝菡复又想起皇帝留给她的两样保命符。 一个是密封的竹筒,她几乎确定里面藏着的是立储的遗照无疑,且按常理推断,既然这烫手山芋放在她手里,皇帝百年后的继承者的人选已经呼之欲出。 -- 第196页 且看意思,太后虽知有遗诏之事,但皇帝事先未同她商量,那便是也防范着太后呢。 为防人心叵测,姝菡已经趁着皇帝出征之日,宫内人心惶惶之时,把这密诏悄悄交给了老祖宗保管。如此一来,将来旨意见了天日,也更有说服力。同时也是防止太后和容妃一脉铤而走险搜宫。 另一样保命符,便是锦囊。里面装着的,姝菡在养心殿见过,正是西郊大营数万人马的虎符。 这两样东西,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是皇帝留给姝菡和三阿哥的最大依仗,眼下苏合齐就在西郊大营中做了偏将,是皇帝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 看情况,这两件事其他人均不知情。或是知道了,也是暗中揣测,不能确准。 太后肯让姝菡和容妃一同助她在慈宁宫理事,表面上是听了皇帝临行前的叮嘱,实际上,何尝不是权衡利弊后做的试探。 “阿蘅,今日我虽占着礼法,逼迫太后将大阿哥宫中的侍从杖毙,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只怕是触了某些人的逆鳞。所以咱们从即日起,要更加提防后宫里的明枪暗箭。尤其是福泽和大格格,他们如今便是我的软肋,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主子放心,有奴婢们在,绝不会让您和小主子受丝毫伤害。” “嗯,还有一事,替我去库里挑份礼,得空给九王妃送去,贺她有喜。” 002 进了六月,天气越发热起来。 姝菡每日除了去慈宁宫协助太后理事,便是去寿康宫问安,然后就回了永寿宫祈福,看孩子。 日子过得乏味,也充实的很。 这一日,怀孕满三个月的佑亲王妃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因逢了初五,是个整日子,宫妃们借着来给太后请安,顺道也向佑亲王妃道喜。 如今九王爷监国,佑亲王妃的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姝菡进门时,太后正拉着诗婳的手嘘寒问暖:“可有什么大反应,吃的可还应食?” “拖您的洪福,我这些日子吃的也香,睡的也足,全然不像寻常妇人那般,又是孕吐又是失眠的。” 东边下首坐着的容妃也跟着凑趣:“还是佑亲王妃有福气,丈夫争取,又有子女缘分,等赶明儿个小阿哥做百日,定要饶上我一些百家布,也好沾沾喜气。” “我也要,我也要。”丹贵人因生的娇憨,和太后亲生的、远嫁的七格格脾性最相似,最近很得太后青眼,也在一旁哄闹。 姝菡看一屋子人其乐融融,只悄悄进殿,瞧着空向太后施礼问安。 太后赐座看茶,姝菡便同今日的主角,诗婳道喜:“佑亲王妃瞧着起色好,定是腹中胎儿养的好,真是可喜可贺。” 诗婳见是姝菡,想起此前云若说起的话,又加上九王爷近来多在宫里盘桓,脸色有一瞬僵硬:“谢成妃娘娘的吉言,之前你送的礼王爷已命人给小阿哥压箱,我今日当面给你道个谢。” 虽然礼貌,但却客套疏离。 姝菡含笑摆手:“不值当的,也亏得王爷王妃不嫌弃,将带小阿哥百日,我再挑了更好的。” 一屋子人正有说有笑,门外又有人进来,正是独居雨花阁的芳嫔。 一番见礼后,太后瞧向姗姗来迟的芳嫔,有些责备:“怎么来的这么迟,这脸色也不太好,可是病了?” “劳娘娘挂心了。臣妾也不知怎的了,临行前喝了碗银耳羹,悉数吐了出来,只得重新更衣,是以迟了。” 太后没多想,“既是不舒服,早些回去就是了。” 容妃也道:“是啊,芳嫔妹妹,眼下暑热,你怕不是中了暑气吧?回头熬了绿豆百合汤服了,一准儿晚上就好。” “多谢娘娘体恤,多谢容姐姐关照,我不打紧的。” 仍被太后拉着手的佑亲王妃却语出惊人:“我瞧着,芳嫔这脸色,还有呕吐之症,怎么和我初初诊出喜脉那天极为相似呢?” 此话一出,太后先笑逐颜开:“我真是老糊涂了,竟是没往那上头去想,快坐我旁边来。”“容妃,命人叫顾嬷嬷来。” 不多时,诊过脉,果真应了诗婳所言,芳嫔真的有孕。 姝菡一边唏嘘,她不过承宠一次,便有次大运,一边又看向众人。 富察氏满脸艳羡,马氏低头感伤自怜,丹贵人懵懂无知,诚意道喜,到了容妃那儿,姝菡却见她面上一僵,但马上又挂上一副周到和气笑容。 “给太后娘娘道喜,咱们紫禁城里,又将有一位皇子降生。” 第111章 【破城】 芳嫔有喜的消息, 不消几日,便传遍了京中的大街小巷。 因恰逢皇帝出征, 太后对此胎极为看重, 很怕她此时有了什么闪失,后续引出什么凶兆,影响了前方战事。 容妃因掌着后宫众人的吃穿用度, 主动帮着太后料理芳嫔的一应饮食调养, 补品更是一日三次的往雨花阁送,太后知道都直夸容妃做事妥帖,中正, 又识大局。 汀兰十分纳罕,私下里问姝菡:“容妃如此献殷勤, 难道是没安好心?想要趁着天子不在京中,暗中向有孕的芳嫔下手?” 姝菡帮大格格掖好被角, 点了点汀兰额头。 “又浑说了不是。容妃就算真的没安什么好心, 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动手。” “那她图意什么?” -- 第197页 “自然是图了声名,要是天子大捷还朝,她于危时照顾后宫姐妹的美谈便是她晋身的法宝;若是天子在外遭遇不测, 有了不妒仁善的名头,也好名正言顺接手大阿哥的细务,离那个位置也就更近一些。当然,如果有人暗中使坏,迫害芳嫔和她肚子了的皇嗣,容妃也不会担了多大责任, 只要拿了贼脏,她定有办法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主子,这容妃也太有心机了吧。” “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识上一辈宫里的那些腌臜事。也亏得咱们万岁爷秉正修身,才不会让后宫里闹得乌烟瘴气。” “主子说这话怕是不大合适。您难道没听闻,旁人皆言万岁爷对主子是捧在心尖上的,旁人可比不过,更谈不上什么秉正。” “这话也是你说得的?越发没有分寸了。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这话不可从我们永寿宫里传将出去。” 汀兰咬了咬唇,红着脸称是。 “把小六子叫来,有两日没听他说起外朝的闲议了。” 过了半晌,小六领命进来答话。 “主子金安,知道您要听故事,奴才特特去打听了一圈,是以来迟了。” “可有什么大事?” “有极好的消息。主子可得赏奴才一口好茶吃。” “赏,阿蘅,把咱们留着待客的明前龙井沏了来,端给你六公公饮了。” “可不敢当,奴才还是自己动手踏实,让阿蘅姑娘亲自端茶,可不是折煞奴才了。” “别贫嘴了,还不快讲。” “嗻。奴才这回打听来的,是南边的战报。” 姝菡闻言不自觉立直了身子,仔细听他娓娓道来。 “主子您肯定想不到,咱们万岁爷,那可真是英明神武。他领着十万大军抵达南地,军士们原本担心白家那位把持军权不肯就范,又或是仗着深入军心故意使坏。咱们万岁爷,不过用了数日,便把那起号称无坚不摧的白家军给收编了。” 阿蘅适时正捧了茶来,不免也好奇:“六公公喝了茶继续说,咱们万岁爷是如果发了龙威的。” 小六忙上前接了茶道了谢,抿了一口继续口若悬河。“您猜怎么着?姓白的先头不是称病不出,消极戍边,以期威胁朝廷向他白家军示弱吗?他们再没想到咱们万岁爷会御驾亲征,等到圣驾到了西南大营,头一件事便是点兵,吓得‘腿疾复发不良于行’的白大将军立时去了中军大帐。” 汀兰不解,插嘴问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天子阅兵,那不是给他们白家做脸吗?难道真把他们晾在一旁,他们就称心了不成?” 姝菡不过思索一瞬,就知道了其中关窍。“可是军中吃空饷的番号太多,白家那位添补不及?” 小六赶忙赞叹:“主子可真是个女诸葛。不错,那白家军号称有十万之众,结果咱们万岁爷按了朝廷发放军饷的名录当场一对,竟然只点出了不足五万人,这里头还掺杂了不能上阵的老弱病残和火头军。” 姝菡闻言只评说一句:“可那军饷可是一个子儿不少的拨去了西南,万岁爷怕是当场就发落了姓白的吧?” “您又说着了。皇上说,既然白将军旧疾复发,实在不宜继续领军,先摘了他的顶戴,让人押解他回京等候刑部兵部联审,白家如今也被层层包围起来,听说,只等天子还朝,便要兴师问罪,让他白家抄家灭族。原本白家军里的底层兵士,则被皇上打散了重新充入大军中,也再不能掀起丁点浪花,在近两次滇南的交战中,我军已然连胜了两次,神乎壮哉……” 姝菡听着小六口沫横飞讲述□□军士的神勇,仿佛他亲见了一样,心里却颇多感慨。 白家,竟然这样便倒了吗?她既觉得痛快,又觉得有一些些失落。 这仇,不是她费家人出手,不曾让白家人跪在费氏青冢跟前叩头,始终遗憾。 002 紫禁城的夜半,依然燥热,没有一丝风声。 将近子时,突然一声轰隆隆巨响。 姝菡想着白日里小六说的军情,本就没睡踏实,听见声响半坐起身,隔着帐子发问:“铃儿,可是下雨了?这么大的雷声,去看看大格格和三阿哥有没有被惊着,把屋子里的冰也撤了。” 铃儿本就醒着,望向窗外奇道:“外头不曾落雨,不应有雷的,且这动静倒像是放炮仗……” “胡说,又不逢年过节,又是半夜的,谁会在禁城里放炮仗。”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巨响,轰隆隆隆,似惊雷突破天际,直砸到四九城的上空。 “主子,北边,北边城楼方向有红光。” “你说什么?”姝菡来不及细想,赶忙趿鞋下地,来到窗边,果然见极远的那一处,火光连成一片。 “主子,会不会是城门走水了?我们要不要起来看看?” 姝菡又仔细眺望了片刻,面沉似水,城楼上不只有火光,还有刀兵四下反射的白光,因时时变换了方向,一看就知道不同寻常。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有人强攻了城门,连炮火都用上了。 “不是走水。你马上把咱们殿内所有人叫醒,再预备些防身的武器,在院子里集结等我命令。” 铃儿一下子愣住:“主子,您方才说,要带武器集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我也还只是猜测,只怕是有贼人趁着京中无人借机作乱。你也先不必慌,总归把咱们的人都叫醒,先安抚住了人心,还有,让寒姑姑把福泽和歆瑷先悄悄送到寿康宫去,勿惊动旁人。” -- 第198页 “那主子您呢?” “等我穿戴好了,得先带人去慈宁宫一趟,无论发生了什么,这后宫里还是要听从太后的吩咐。”且按常理推断,宫里的三千禁军兵符,应是在太后手里攥着。 “可是,可是如果万一有人攻城,多半也是冲着太后娘娘来的,慈宁宫不是更危险?您不如直接去了寿康宫和老祖宗在一处吧。”总归不会有人先去找一个远离权利中心,多年不理朝事的老人家麻烦。 姝菡却坚持的很:“寿康宫里老的老,幼的幼,我这个时候要是躲在她们身后,等他们庇佑,那成了什么人?总要等我躺下去了,拦不住了,才能让出路来。不行,你一会儿带了两个侍卫,亲自护送两个孩子过去,再不必从寿康宫出来,要是真的破了城,万万要以老祖宗和两个孩子的性命为重,哪怕忍辱负重,也要活下去。” “您如此说,我就更不去了,主子在哪,我就在哪儿。”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应知道老祖宗和福泽予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若有事,我也不能独活,守着他们,便是守着我。” “可奴婢,不在主子左右,始终心中难安。” “情况危急,容不得我们犹豫,你再不听命,我就将你留在永寿宫守门。” 说完,胡乱抓了件外裳披着就往外头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的火光似乎更加逼近了,甚至隐约能听见喊杀的声音。 姝菡一眼看见了皇帝留给她的四平,已经整装持刃守候在她的门口。 “主子,叛党白景瑞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今夜带了一万人马冲杀进北城玄武门,甚至动用了红衣大炮,禁军已经快拦不住了,请您快换了宫人衣裳,奴才带您绕路从别处冲杀出去。” 姝菡摇头:“就算你武艺高强,带了我这个累赘,也没有多少胜算。何况,这宫里有老祖宗,有太后,还有我的三阿哥和大格格在,我若今夜丢下她们独自逃命,日后也无颜再见皇上。” “那奴才便一直守在主子身边,哪怕杀身成仁,也绝无贰言。” “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办。”说着从腰间解下了什么。“情况危机,你听好。这个锦囊里装着的,是西郊大营的虎符,我要你立刻动身突出重围,前去搬兵,你可做的到?” “万岁爷交给奴才的差事,是护得成主子安危,奴才不敢违逆。” “你若不去,别说你的脑袋,我的性命,这紫禁城里数千人和整片城池都要毁于一旦。愚忠可不是忠,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我再留封血书给你,就算你今夜不能及时搬兵回来救驾,我也会保荐令你日后得赦。” 说着,扯出巾帕,用发簪戳破指尖,挥洒数行。 “我将我的性命,这阖宫上下的性命,悉数交托给你,速去。” “奴才,领命。” 黑夜里,疾风似知雨来,猛烈摇曳树枝。 姝菡的视线不再追随远去的身影,毅然转身回到正殿,是生,是死,在此一夜。 黑夜里,院子里站满了不知所措的宫人,却尽量维持着冷静。 姝菡先将阿蘅单独提来悄悄问话:“可见着铃儿了?” “主子,铃儿通知我们起身穿衣后,便再没瞧见,奴婢因担心她安危,四处看了也遍寻不着,连着寒姑姑、三阿哥和大格格以及两位奶娘也不见了,这如何是好?” 姝菡闻言,反倒放心了些。“无须找了,你留两个人守门,剩下的人同我前往慈宁宫。” “主子,您换了奴婢的衣裳吧,万一遇上了歹人,也好拖延。” “不必,若命数如此,在劫难逃,我也要堂堂正正以皇帝成妃的身份故去,死有何惧。” 第112章 【乱】 十八盏琉璃风灯将慈宁宫照亮如白昼。 姝菡带着阿蘅跨入殿门, 余下的人皆被留在外进候命。 穿戴齐整的太后正由春分揉着当阳穴,听见脚步适时抬起了头。 “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微微恍惚:“想不到会是你最先过来, 方才一路上可还太平?” 姝菡知道太后问的是什么。 “臣妾听见炮响便过来了, 沿途并未遇见逆党,看火光和厮杀的方向,应是离三大殿不远了, 就是不知, 是何人攻城,哪位将士在领兵遇敌。” 太后平时不甚器重姝菡,但眼下也没有旁人可做臂助, 只把所知道的近况都告诉给她:“白景瑞狼子野心,其囚车于回京半途, 也就是昨日傍晚被劫走,狱卒不过数十人, 生还的几人怕担了干系逃了, 这才贻误了战机。随后,姓白不知从哪儿纠结了近万人马,方才趁着换守, 强行攻入了玄武门,我方才已经命佑亲王拿着禁军兵符前去驰援,可是敌众我寡,恐不是长久之计。” “九王爷为何这个时候还在宫中?逆党攻城的时候,他在何处?”在这特殊时候,姝菡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太后听完, 也有些不太确定:“他昨日因和诸位大人议事来不及出宫,便歇在了养心殿的侧殿,这事我是知情的。” “那便好。”姝菡想想又道:“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太后毕竟也是历过大事的人,从容起身。 “今夜逆党攻伐,来势汹汹,定是有备而来。他们所图者,唯有皇位。如今,我已将玉玺收放妥帖,纵是他们搜宫,也万万找不到。” -- 第199页 姝菡虽如对太后藏玉玺的自信持怀疑态度,但念及如今两个人是同一船上的蚂蚱,不急着泼她冷水,反而在一旁费心谋划。 “太后娘娘,玉玺固然重要,但白家想要名正言顺的把江山吞入腹中,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臣妾猜想,他们会不会想着效仿前朝高宗皇帝?” 太后先是不屑:“你是说,他们欲扶持了二阿哥登基?天下人和朝臣是不会认的。咱们大阿哥为长为嫡,系国之正统,想要越过他去,无人肯认的。” “若是大阿哥有个闪失呢?抑或是他们以大阿哥性命相威胁,要您交出玉玺,又当如何?” “那便鱼死网破,咱们一起为了祖宗的江山殉了,玉玺也不会留给他们。” “臣妾明白,您为了气节,断然不会屈就,可还有旁人呢,你就能确保,所用之人皆忠肝义胆?” 太后脸色沉了下来:“来人,去门口迎迎,去毓庆宫接大阿哥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姝菡跟在太后身后,却没防备她突然转身。 “成妃,你历来是个妥帖的,如果是你,会如何做?” “臣妾只是小小宫妃,不敢僭越在此时逞强。”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只管说,入得我耳,也不会让旁人非议。” 说完,太后一个眼色,原本在殿内的宫女内监和侍卫鱼贯退了出去。 “这下可以说了。” “是,臣妾以为,应将大阿哥与二阿哥,分别藏匿起来,且二人不可和玉玺藏在一处。” 太后似乎听了进去,坐稳了点头:“接着往下说。” “至于地方,臣妾有一个提议,不妨选了一直封存起来的绛雪轩作为一处,再就是膳药间储药的那处苗圃。” “这两处有何特别?可能保大阿哥安全无虞?” “绛雪轩的假石山内,有一处机关,通往地下,因连着水道,既通风,又不憋闷,多备些饮食,多日不出也不会窒息。至于膳药间的苗圃,也有一处储存药物的地窖,据臣妾所知,这两处因种种原因,皆没有录入工部的底簿,有利于藏匿。” 正这时,外头有人推门而入。 “皇祖母,吓死孙儿了。” 太后见是大阿哥被接回,一把把他搂紧在怀:“福元别怕,你九叔带人去阻止逆党了,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大阿哥年纪小,不知道形势严峻,听太后说无事,立刻又张扬起来。 “皇祖母,我不要和这人在一处,你让她出去。” 一直在旁边的姝菡无辜被点名,也不恼,甚至和颜悦色看向大阿哥。 “大阿哥不必惊慌,待会儿就有人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藏匿,你记得听话,到时不要吵嚷。” “我才不会听你胡言乱语,我自然要和皇祖母在一起。”说着,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抚着大阿哥头顶,循循善诱:“福元乖,外面那些人是专门来抓皇祖母的,万一殃及了福元可怎么办,你先跟福公公躲起来,等逆党伏诛,我自会接你出来。” 说着,又单独留下福公公吩咐。 “将大阿哥扮作小内监藏去绛雪轩,再找了刚净身入宫的小内监扮作他,也藏起来,不过要藏得明显易找一些。” 送走了大阿哥,又陆续有人过来,因侍卫守着门,均在门外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 太后一眼看到姗姗来迟的容妃。 “容妃到近前回话。” “请太后娘娘金安。臣妾来迟了,您没受惊吧?” “这些待会儿再说,二阿哥何在?” 容妃方才出来的急,彼时也不甚清楚外头的动静,根本没想着带二阿哥出门,这会儿看太后神色焦急,知道事关重大,赶忙补救。 “臣妾这就命人回去接福安。臣妾想着夜里风大,怕二阿哥着了凉,才没带他出门……” 太后不想听她解释,匆忙打断:“多叫几个侍卫跟过去,万不能让他落入叛党手中。” 太后先头听了姝菡所言,其实并不打算照办。福元事关国祚,自然要好好藏起来,但二阿哥身上,毕竟流着白家人的血,也不必藏匿起来,索性带在身边,万许关键时刻以他性命要挟,让白景瑞这个亲舅舅投鼠忌器也好。 想想又特意叫来一会儿随行的侍卫首领下了密旨,“若是遇到叛党,就算争抢不过,宁可让二阿哥殉国,也不可被活捉……” 002 今夜注定无法平静,随着几位宫妃陆续抵达,外头的喊杀声也愈加逼近。 太后目光里透着寒,一向顺从的顺嫔头一次主动上前。 “太后娘娘,关了宫门吧……” 其实关了门,也不抵多大事,这院子里统共三十余个护卫,加上几位宫妃带来的乌合之众,也不过六七十人。 太后有些犹豫,后宫里的人还没到全,包括梅赫理氏和丹贵人在内,都还没有现身。 这两个倒也不打紧,去接二阿哥的侍卫,至今也没回来。 太后站在高阶上,望着北方越发刺目的火光,终于咬牙下令。 “关闭慈宁宫大门,你们皆随我抵御逆党。” 院子里的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机械地抵在门上,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挡住外头的风声鹤唳。 姝菡看向依旧肃容立在石阶上的太后,不知道她除了紧闭宫门外,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 第200页 容妃站在太后的身侧,也是一副凛然神态,只是她微微颤抖的双股,终究出卖了她不平静的内心。 有孕的芳嫔是最后一个进门的,此刻还在气喘吁吁,姝菡见她辛苦,只扶着她立在众人身后。 姝菡其实也是畏惧的,只是,一想到即将杀过来的,是害死费氏满门的刽子手,她又不允许自己露出些许卑怯懦弱的神态。 芳嫔见姝菡面容慷慨,反握住她的手:“成妃姐姐是在担心三阿哥吗?” 姝菡转头看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到了生死关头,最挂念的,也就只有他了。” “那皇上呢?你不挂念他?”左右无人,芳嫔似乎在追寻着某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姝菡却被这个问题问住,刹时脸色一僵。是啊,皇上,她方才也在想,若今夜身死,皇帝凯旋杀了回来,会替自己报仇,再追封个贵妃之位吧?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自然也挂念的。”还是说出口是心非自相矛盾的话来。 芳嫔却以极小的声音在耳畔嘟囔:“我却不挂念他,我只后悔入宫,后悔承了宠。” 姝菡还当她是畏死,只安抚:“未必就那么凶险,你且安心。” 芳嫔却似鼓起极大勇气:“我不畏惧死亡,我只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还来不及出世,便要殒命,我,我对不起他。” 姝菡本不欲再理会她,但隐约觉得,她此刻的神态和当初费家族灭之际的自己有些相似,便让她直视自己的双眸。 “看着我,你要坚信,今夜还有转机,只要我们能再坚持一个时辰,可活。” 芳嫔起初不信,但看姝菡目光灼灼,似乎也被感染,点头强笑了笑:“我信姐姐,我们能活。” “哐当,哐当”。 随着朱漆大门被震出巨响,流矢似流星般从天而降。 门外一阵阵叫喊,大骂,甚至直呼了太后的名讳。原是逆党已经攻到了近前。 容妃一边扶着太后往殿内避退,一边命人在门口顶住。 姝菡知道这个时候指望不上旁人,遂拉着芳嫔往侧殿躲去。 外头突然声音大燥,喊声冲天。 两个人更加不敢做声,于暗室里安静得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随着心跳频率加剧。 也不知外头过了多久。 门口有欢呼的声音。 “主子,主子,是九王爷救驾来了。” 第113章 【仇人】 隔着门, 外面的吵嚷接连不断传入耳中。 姝菡将门拉开了缝隙,一眼就看见刚刚被迎进门的徵骐, 此刻身上染满了赤红鲜血, 也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旁人的血溅落在身。 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他似一道光, 重新燃起众多后宫女眷求生的希望。 姝菡见院子里似乎没有危险, 拉着只顾着发呆的芳嫔。 “咱们去主殿去。” 主殿里以太后为首,大多数人皆满脸喜意,甚至有些胆小的宫人, 已经热泪盈眶。 “小九,外头逆党都伏诛了吗?”太后顾不得让人见礼, 迫不及待问道。 徵骐脸上却稍微苦涩:“儿臣无能,未能歼灭白景瑞的叛军, 先时和他遇上, 侥幸走脱,想着先来接应您,这才来了慈宁宫, 方才在门口歼灭的,只是一小部分人马,而敌方主力,还在三大殿盘桓。” 白景瑞的目的是传国玉玺,看这宫里不过数千禁军,这才肆无忌惮四处搜罗。 太后闻言大失所望:“依你看, 我们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儿臣斗胆,请太后娘娘即刻随我出宫避祸。外头尚有八百余名禁军,趁着此刻逆党主力未攻到近前,可先从南边撤出皇城。” “南边是谁在守门?眼下可还安全?”想想又道:“不妥不妥,太皇太后,还有大阿哥都不在此处,要先接上他们才行。” “时间紧迫,恐怕来不及,还请太后您和诸位后宫嫔妃先撤离,我留下去接应老祖宗与大阿哥。还有便是,玉玺您是否要带在身边?” 太后仍有些犹豫:“要是途中遇见逆党又当如何是好?这宫墙好歹能保一时平安。” 徵骐却愈发着急:“慈宁宫的院墙再高,也抵挡不了多少时间,若是此刻不走,就只能留在此间束手就擒,还请太后您速定决断。” “这……那我们……” 姝菡看两个人争执不定,想了想上前伏在太后耳边:“臣妾已经去命了四平离宫去西郊大营搬兵,若情况顺利,他此刻应该已经见到了营中主将。” 太后闻言喜出望外,“此话当真?” “事关社稷、且人命关天,臣妾不敢妄语。” “那我们,便此地等等。小九,你随我来,我有话单独嘱咐你。”搬兵的事不宜在大庭广众下喧哗出去,唯恐此间有细作,泄露了军机。 姝菡在此刻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给太后知道,一是为了让她安心,以防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二来,也是顾虑到区区数几百人,在外头遇见逆党的危险太大。 何况,太皇太后那里,还有福泽和大格格在,若等会儿逆党遍寻不着太后和主事之人,肯定会把主力投诸到寿康宫去。 是以,姝菡宁可留下,顶着身死的风险。 而且太后显然也不赞成离宫,此时应是在和九王爷商量如果拖延时间,为西郊大营来救驾争取时间。 -- 第201页 太后将姝菡方才告诉给她的好消息一字不漏又转述给徵骐知道,又问及外头的战况,敌我军力的损耗。 “逆党此次应有近万人来袭,但这些人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老兵,杀伤力不足,只胜在人数众多和出其不意。方才,我率禁军御敌,两方各有损失。” “若您说的西郊大营有军来救驾,可真是天助我大清。只要西郊大营的人马能来,白景瑞的乌合之众便不是问题,怕只怕,在那之前,玉玺和后宫女眷落入那贼囚手中,到时候我军投鼠忌器,无从下手,纵使来了也于事无补。” 太后听徵骐论起外间军情,不由得深思:“那依你看,西郊大营的人马按脚程,要多少时间能够抵达禁城,而咱们的禁军可否能支撑到那个时候?” “您放心,我就算拼死,也要保您直至友军来援。” 002 八百人虽不多,却都有着最精良的甲胄。 徵骐在慈宁宫内外布下了数层防守,自己也亲自换了轻甲,随时等着和逆党肉搏。 姝菡仍隐匿于太后身后的暗影里,照顾着头冒虚汗的芳嫔。 “你再多撑一会儿,若是累了,我扶你去偏殿稍坐,你是双身子的人,也不要想着什么规矩虚礼,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也只有成妃姐姐你,在这个时候还能说出如此体恤我的话来,你放心,我还挺得住。” 逆军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慈宁宫花木扶苏原本黑影沉沉,但外间的火把和带火的箭矢纷纷飞落,将这一方天地照亮如白昼。 不同于方才的小股人马,这次的围攻显然更猛烈了些。 徵骐带着人死死抵着朱漆大门,可外头的撞击一次比一次凶狠。 最先被突破的,却不是大门。 不知是谁先惊呼:“有人,有人从墙头跳进来了。” 接着,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人落地。最后已经变作乌泱泱的一片人,个个都似地狱里的修罗一般,带着满身血污,在火光映照下更是面目狰狞。 徵骐见状,知道死守着大门已毫无意义,及时返身回到正殿前,把余下的几百人悉数圈拢在前头,用盾牌筑起了最后的防线。 大门果然在下一刻便被十几人抬着的木桩撞破,殿内妇孺的哭喊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触动了机关,一旦有人最先开腔,便再一发不可收拾。 太后隔着人群,身形略晃了晃,眼见着门外,一个身披银甲,手持尖枪的虬髯男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 “都慌什么?我还没死呢。”太后气急败坏朝着两边哭哭啼啼的宫婢们斥责。 众人受到威吓,瞬间收了声,很怕太后一怒之下,推她们出去最先送死。 徵骐站在太后身前几步的汉白玉石阶上,抹了一把头上湿哒哒的不知是血是汗的秽物,朝着旁若无人大步向前的那人呼喝:“叛贼白景瑞,太后娘娘在此,还不止步?” “哈哈哈哈,手下败将,你还有脸在此大呼小叫?还不赶紧让那老虔婆将传国玉玺交出来,或许我大发慈悲,待会儿下手利落些,省得你们黄泉路上受苦。” 姝菡本站在人后,听见这个声音身形一颤。 当初父母被押送上京当天,她是隔着人群远远见了的,这会儿再见仇敌,身体里的血液也似乎涌动上头。 她挣开身边芳嫔紧紧相扣的手,一步步,穿过人群,朝着此间最明亮的地方行去。 第114章 【勇】 乌云蔽月, 火光却炽烈。 姝菡朝着光亮,似受着什么牵引, 一步步上前, 堪堪走到距离太后几步之遥,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侧头看去,是不知道为何跟上前的芳嫔。她用着悄声在她耳机低语:“前面凶险, 姐姐勿再上前了。” 姝菡满腔热血翻涌, 只抽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你先藏在后面,尽量别出声, 我去前面瞧瞧动静。” 她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为人知的理由。 恰同时, 太后已然往前一步。 到底是见惯了风起云涌的人物,在这紧要关头, 仍带着十分威仪。 “逆贼, 你白家受天子隆恩,位列公侯,你不但不思感恩, 反倒为祸一方拥兵自重,今日,更是师出无名意欲犯上作乱。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竟还妄想让我将传国玉玺交到你的手上?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实话告诉你,玉玺我已命人藏在保密之处,你这辈子都休想找到。” 白景瑞早知道太后不会轻易就范, 闻言也没气恼。 “呵呵,你爱新觉罗一族也配和我白家谈什么恩情?简直笑话。想我白景瑞为了你儿子鞍前马后冲锋陷阵,为他守住了南境大好河山。到最后,他竟然想要兔死狗烹,连我白家的女儿都被他打入冷宫,如此大辱我安能忍受。如今兵祸四起天灾不断,盖因国君不仁。我此番起兵乃是替天行道,才是占了大义。你若是识趣,痛快将玉玺交了出来,我看在你年迈的份上,便不将你赏给我手下兵士作耍。” 徵骐听他不说人话,立时从石阶上奔下。 “你个逆贼,给我住口。方才你仗着人多势众,羞辱本王,现在两军对峙,你可敢单独与我对战?” 白景瑞却十分不屑:“把我当做个没有脑子的莽夫?想用激将法,你可大错特错。如今你手中不过数百兵丁,而我却有几千,我想要你的狗命,何须自己动手。不过既然你此刻还敢出来叫嚣,我不妨给你送份大礼。” -- 第202页 白景瑞说着,朝后面打了个手势。 徵骐和众人不知何意之际,原本黑压压的一片人瞬间让出了一条甬道,眼见几个身形高大的武夫推搡着两个女人往前行来,他们后头,隐约可见还有另一个慢步行来的女子,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 等行得近了,徵骐的瞳孔瞬间一缩。 九王妃诗婳鬓发微乱,险些被推了一个趔趄,幸亏她身旁的丹贵人扶住她的手臂。 徵骐大惊,他再想不到,白景瑞那厮竟然计划如此缜密,时间如此紧迫,却独独捉了他的发妻进宫。 诗婳已经吓得满脸泪痕,却仍咬着唇不肯哭出声音,等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近在咫尺,再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出声音。 “王爷,这些贼人闯入了王府,屠戮了十余个家人,连云若都被他们玷污至死,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奸恶凶徒,臣妾死不足惜,但您一定万万小心啊。” 话音未落,她身后踱出了一个素衣素服的干瘦人影,怀里还抱着个明黄襁褓。 “一会儿他们都要死,有你哭丧的时候。” 说话的人怒斥了九王妃,又转头向白景瑞说道:“兄长,别和他们废话。把人都屠尽了,咱们有福安在手,玉玺便是寻不到,再造一个就是。” 白景瑞看看刚被从冷宫解救出来的亲妹,心里虽然暗暗不满她不知所谓,还是顺水推舟嘲弄面前众人。 “怎么样?是乖乖将玉玺交出来,还是等我下令,先将身娇柔嫩的九王妃当场犒赏三军?等我的弟兄们爽够了,再把你们这些平日里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后宫女人们一个个捉了来供人玩乐?” 徵骐哪里还忍得住,一边破口大骂白景瑞畜生,一边就要拨开军士冲杀过去。 适时,他却被一人突然拉住了衣袖。 “九王爷万万不要上当,你若是过去了也是白白送命。”复又小声“让我拖延下时间……” 徵骐来不及看清是谁在拦他,就已经大吼出声:“那是我的妻儿,大丈夫顶天立地,怎可受如此屈辱?” “王爷信我一次,此事交给我来办,定会保王妃性命无虞。” 姝菡说完,不顾众人错愕目光,径直来到徵骐身前,朝着对方轻蔑一嗤:“原来传言中叱咤风云的白景瑞不过如此,只会欺负手无寸铁的妇孺。” 白景瑞自然无动于衷,从头到脚打量了对面其貌不扬的女人。 “你是何人,敢在此地叫嚣,怎么?是急着来犒劳我的弟兄们不成?”身后立刻哄然一片。 姝菡仍毫无畏惧。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玉玺藏在何处。” 白景瑞眯着眼睛,先看向身边的白妤婷。 白氏便低声在他耳边耳语:“这是敕封的成妃,三阿哥的生母,狗皇帝心尖上的那位。哥,她从前欺辱我良多,我要亲手杀了她。” 白景瑞在宫里自然也有耳目,早就听闻,这个成妃手腕了得,让皇帝对她宠爱有加。 “原来是成妃,你说知道玉玺在何处,那便取来双手奉上吧,我可饶你不死。”不过保证生不如死。 姝菡展颜一笑:“玉玺不在此处,此刻正藏在养心殿的暗室,除了皇上和他身边的内侍,便只有我和九王爷知道关窍。你想要玉玺,我想要活命,这个买卖,我们都不赔,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你手里的两个女人,并不是如何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会儿你将她们放了,我便随你亲自去拿玉玺。” “我怎么觉得,事情不像你说的如此简单?我劝你,速速去取玉玺,莫要玩什么鬼把戏。” “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诚意,那我也没话可说,你大可派人去养心殿搜搜,看看离了我,能不能找到。” 白景瑞看看天色,虽然不十分相信姝菡的话,但料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谅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好,放了那两个女人,你给我带路。” 空气凝固了一般,半晌没人敢发出丝毫动静。还是阿蘅从人群中挤过,看清眼前的一幕,才大声呼喊。 “主子,奴婢愿陪您同去。” 说着就要冲破人群跟过来。 姝菡朝着身后刚刚扶过晕倒的诗婳的九王爷相托:“劳烦王爷照看我的婢女,勿让她冲动。” 徵骐抬眼看着回眸带笑的姝菡,动了动唇,把阻挠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只郑重应她:“好。” 他也不想让姝菡独自涉险,但眼下,白景瑞明显有些相信姝菡所言,在西郊大营的人马没抵达之前,时间太过宝贵,为了大局着想,他不得不违心让她涉险。 姝菡转过头,收起脸上笑意,肃容朝向白景瑞:“玉玺收的隐秘,劳烦拨了人手与我同往。” 白景瑞却微微一笑。 “如此重要之物,怎能假手于人,自然是我当场和你取了宝玺。” 姝菡将手心的一枚银针在指缝夹紧,眼光里火光流转。 “如此,甚好。” 第115章 【暗室】 养心殿距离慈宁宫, 总有半个时辰的脚程,白景瑞怕耽误时间, 特意给姝菡寻了辆车。 虽不是正经仪驾, 但胜在有青毡遮蔽,骡马驱策。 姝菡也不用人陪同,独自坐了。 白景瑞让副将留下看守慈宁宫众人, 又嘱咐白妤婷不要生事, 随即骑着马紧跟在姝菡车马之后。 -- 第203页 姝菡坐在车里,胸中情绪起伏更甚。 养心殿之内有处密室不假,却不曾藏着什么玉玺, 这事,太后最清楚不过, 想来白景瑞也是病急乱投医,加上对一个女流之辈轻视和盲目自信才会就范。 姝菡此行最大目的便是拖延些时间。 没想到白景瑞会真的同行, 姝菡一时间有些错愕, 更多是惊喜,这是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 养心殿的密室,其实她从没有进去过。但此前听皇帝同她讲起, 那里本就是给历代皇帝在关键时刻留下的避祸之所,后来因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动荡,已经近百年没有被启用过。 姝菡原本的计划是,进入密室后把自己和叛军隔绝,借此脱身,等援兵来救, 就能重获生天。 但是眼下,她临时改变了主意。 “养心殿到了,下车吧。” 姝菡听见赶车人催促,撩开帘子,扶着车辕缓缓着地。 身后的白景瑞满脸得意。 “请吧。交出玉玺,我可饶你不死,我说到做到。” 姝菡从鼻孔发出冷哼,不屑和他这无耻之徒分辨,昂首走到前头。 整个养心殿先头早被逆党搜过一番,洗劫之下,殿内陈列的珍宝多数被搜宫的兵丁掳走或是损毁。 姝菡穿过主殿,循着廊道,安步当车往后殿去,白景瑞一向自负,更不怕她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敢耍什么招数,他身后,更是跟着近百名兵丁。 宫里已经在他掌握,他自觉肆无忌惮。 到了某个僻静偏殿,姝菡终于止步。 “就在此处,最里头的院子就是。因此密室历来只有天子得以进入,我只与你说出机关,就不进去了。” 白景瑞却不买账:“那可不行,谁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机关,你走在前头带路。” 姝菡却面有鄙夷。“你既然不忌讳被女子入了龙巢,坏了日后气运,我自然无所谓。但有一点,你们切要记仔细了。这密室的入口处,有一处特殊的机关,万万不能触发。” 白景瑞果然关切:“什么机关?若是触动了,又有什么后果?” “皇宫大内,又是天子避祸之处,为了防止刺客偷窥和跟随,密室入口处有一方青龙石,长一丈有余,每次只容一人踩踏在上面,若多于一人,则会因压感触发机关,有万箭齐发,密室里供放玉玺也会被上方的悬石落下碾碎。” “你不是在诓骗于我吧?哪有这样的机关?” 姝菡却头也不回往前行去。“信不信由你。” 白景瑞思考了一瞬,向着身后人吩咐,待会儿不要跟的太近,待我过了青龙石,再逐一跟上。 身后的人连忙称是。 他们虽然觉得蹊跷,但是一想到,姝菡是当今成妃,且备受宠爱,应当无比惜命,且她如今孤身一人,既不会功夫也没佩兵刃,断不敢在众人面前弄鬼。 姝菡不理会他们所想,只仔细梳理着此前皇帝和她说起过的密室构造与机关。 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偏院,姝菡再次停下脚步。 白景瑞借着身后火把映照,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情形。 这是一处三合院落,正前方五间,左右又各连着三厢房。看似和别的宫舍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瞧过去,就会发现正房后头,是一片山石,似乎是隔壁的某座假山石景。 他顿时信了三分,这还真是一处建造密室的隐蔽之所。 姝菡秉持心神,朝着身后又再次重申:“青龙石每次只许一个人踏上,切记我说的话。” 随后毫不犹豫大步上前。 白景瑞怕她耍诈,先叫了个兵卒跟在其后,他行在第三位。 姝菡略回头看看,心里有数。 许是此前有人洗劫,原本落锁的房门大开,姝菡看见头顶匾额“洞天福地”,再次确认了地方没错,跨过门槛进入正房,此间看起来只是寻常屋舍布置。 姝菡也不命人掌灯,快步绕过屏风,后面是一整面的彩漆壁画,上头讲得是佛陀割肉饲鹰的故事,整个画面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身后的逆党刚至,姝菡已经摘下头上的木簪,用尖端戳入鹰眼。 随着咔哒一声,石壁立时缓缓移动,先是一指,两指的细缝,又变作一寸,两寸宽。 白景瑞令人擎着火把进来时,壁画已经开到两人宽,而一整块的青龙浮雕地坪随之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第一重暗门便在此时停住不动。 “这就是?” “这就是青龙石,石转尽头处,是下一个隘口。” 白景瑞拉过原本跟在姝菡身后的小兵。 “你先踩上去试试。” 那小兵战欲言又止,不敢违逆,只得战战兢兢站上了龙背,又壮着胆子向前行了几步。 “俯身下去查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那人又依言蹲下用身上的佩刀撞击地面,没有空空的声音,是实心的。“看不出什么问题。” 白景瑞遂点头,“回来吧。”复又朝着一言不发的姝菡说:“你可以带路了。” 姝菡将发簪插回头发,看小兵回到暗门这边,才信步走上青龙石,脸上满是严肃。 两端不过一丈的距离,尽头仍是一堵石墙,因身后有火光,清晰可见墙上凹凸不平。 白景瑞从暗门这头,只能看清一个纤弱的背影,蹲下身,在青龙石和石壁的接连处鼓捣着什么。 -- 第204页 有心上前观望,到底记着先头姝菡的警告,不敢越雷池一步。 等到姝菡站起身,白景瑞似是极不放心出言警告:“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这宫里如今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你就算能在我眼前走脱,也绝对不能逃出这宫墙,再犯到我的手里,我保证让你生不如死。” 姝菡却转身一笑:“我何时说过要逃,心里畏缩的人,其实是你吧。” 随即,她身后原本粗粝斑驳的石壁豁然中开,不过这第二重暗门的宽度,只容一人进出。 姝菡不再多言转身,踏入石门之内,因里头无光,似消失了一般。 白景瑞见状,赶忙让方才的小兵去追。“跟上去。” 那小兵拿着火把循着青龙石稳步上前,等进了门,没有躁进,而是等着白景瑞的进一步指示。 “里面情况如何?” “禀将军,里头有条窄路,十分逼仄,前面有荧光,但并未瞧见那个女人。” “你先去前头追,我这就带人跟上来。” 说着,抬脚迈上了青龙石。 第116章 【恶报】 四周一片漆黑, 姝菡躲在一处石门之后,透过匠人事先留好的孔隙, 可以隐约看见暗门处的动静, 甚至可以看见一截青龙石的路程。 她手边,是并列的两个石头图腾像,左手边为龙, 右手边为虎。 虎形图腾, 是她所在的第三个暗门内的开门装置,而龙形图腾,却是此处最大的杀器。 方才尾随着她的兵丁, 此刻已经从外墙边的狭窄通道往里去了,显然没有发现她已经躲进了暗室。 听脚步声, 已经深入了某处更深的腹地。 姝菡没有理会那人,腹地里面除了一些故布疑阵的珠宝, 还设置了陷阱, 本就是前人为了防止敌人闯入而故意留作误导人心的所在。 多数人见了珠宝都会失去理智,忘乎所以,一旦他们拿起其中的任何一件宝物, 皆会引起地表的石板下落,最终陷入刀阵毙命。 真正让姝菡留神的,是白景瑞那恶人。 随着脚步清晰踩踏上青龙石上,姝菡的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一步、两步,随着那人的逼近,姝菡的手放在石龙身上不觉颤抖。 终于, 可以看见白景瑞白色铠甲在视野里露出一角,待他更近一些,姝菡确认了那张让她愤恨的脸,便毫不犹豫推倒了石龙,触发白景瑞头顶正上方的机关。 外头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振动,整个密室也跟着颤动起来,姝菡眼前的那点光线也突然消失。 几乎是同时,接连两声惨叫传入耳中,一个是甬道深处传来的,想来是进到腹地之中的兵丁不慎陷入了刀阵,而另一个惨叫声,则在第二道暗门处,应是白景瑞中了招。 姝菡屏气凝神,透过空隙,借着微弱视线,望向此刻被一方巨石堵住的入口,心里有些快意,有些怅然,有些激动。 白景瑞,应该是被巨石砸死了吧?那么大一块巨石,别说血肉之躯,便是坚硬无比的木石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也会化作齑粉。 这么想着,姝菡忍不住出去去确认,于是推倒了石虎,从墙壁的凹陷处取了火折子出来点燃。 站在暗门外,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姝菡出于谨慎没有上前,却在一瞥后惊吓不小。 不,她简直不敢置信。 巨石跟前,赫然有一个人影,此刻正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根据身上的铠甲,很好辨认。 白景瑞竟然可以在巨石迅速陨落的瞬间逃生?那方才的惨叫声是怎么一回事? 他此刻是死了?晕倒了?还是故意倒地不起,引她出来? 姝菡赶忙熄灭了火,重新按动外墙的机关闪身躲入方才藏身的密室内,贴近墙壁,外头仍是一片死寂。 姝菡怕空气稀薄,也不点火把,尽量平复心绪。 这间密室,其实才是留给皇帝避祸的真正空间,因事关重大,平日都会交给皇帝的贴身太监打理,每隔五日,就会更换此地食物水源和寝具。 若是被人围困,在这里生存个把月是不成问题的。 为了防火,此地没有木质的器皿,连盛放水源和食物的都是精钢石打造的。 姝菡感到口干舌燥,却没有动石桌上的石壶。 皇帝离京,此间的物品应该很久没有更换,姝菡是以并不敢用,只坐在石床的软垫上,一边听着外面动静,一边想接下来的打算。 巨石下落之后,想从青龙石那条原路是再出不去的。 努力回想之下,姝菡想起,这密室应是还有另一个出口,就在离藏宝的腹地一墙之隔,那里也是一个暗室,某处空墙后直通向太医局的某一个空置仓房。 不过思索再三,姝菡仍是决定暂时不要离开。 至少,等援军来了,再出去不迟。 当下的大事,是外头倒地不起的白景瑞该怎么处理?或者还是先确定他的死活再说。 姝菡复又起身,透过空隙向外头张望。 久在暗处,双眼也逐渐适应了这样的光线,不远处,白景瑞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趴伏在石砖地面。 趟了这么久,应该是死了或是受了伤昏过去吧? 如果只是昏过去了,那更要抓紧机会,把他制服。 -- 第205页 姝菡鼓起勇气,将头上的金钗取下,握在手里,再一次出了暗门。 所幸,这么大的动静下,那人依旧没动。 姝菡缓缓走了过去,在距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举起钗子,下了狠心对准他的后心往下刺下。 突然,那人似有所觉一般,伸手一把抓住姝菡的脚踝。 姝菡大惊之下,金钗瞬间掉落在地上。 白景瑞却更加大力地抓着她,试图将她拉近。 姝菡情急之下,将火折子再次点燃,直接触上他的手背,终于迫使他暂时放开。 得以脱身后,姝菡迅速退回,却并没有急着躲进密室。 因为在方才火光亮起的一瞬,她总算看清白景瑞的惨状。 他的半截小腿,如今还在落地的巨石下压着,看着那一团血肉模糊,应是彻底粉碎了,却被压着不得移身。 难怪他在那一动不动,估计膝盖以下的部位全都废了。 但他能一声不吭隐忍这半天,□□都不曾有,这个人,该是何等狡诈凶残,连对自己都如此狠厉。 被姝菡发现了伪装,白景瑞也不再继续装死,将口中半口血水吐向一旁,睚眦欲裂咒骂。 “你个贱人,竟然敢算计我,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姝菡知道,他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而且残腿被巨石困住动弹不得,索性也不继续躲藏。 她再次燃起了火折子,点燃了石壁上的一处火把,拿近些,在他眼前晃动,却不再近他的身。 “你再敢多骂我一句,我就用钗子戳瞎你一双眼,你骂我两句,我便刺穿你一双耳,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白景瑞有些不敢置信这话是从一个孱弱的宫妃口中说出。 这个海佳氏,历来是个绵软可欺的,且听闻也向来与世无争。他方才之所以敢随她同行来取玉玺,多半也是信了线人的密报,当她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角色。 如今看来,是被鹰啄了眼。 “你个……”随着姝菡火把贴近,眼看要烧着了他的虬髯,他硬生生把咒骂的恶言咽下去。 “我既落入你手中,也没什么好说。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一笔买卖。” 姝菡忍着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冲动,看他似个跳梁小丑般在那里自说自话。 “我听说,你育有一子,序齿行三,叫做福泽。若你今夜肯放过我,我愿扶持你的三阿哥荣登大宝,你作为天子生母,便是后宫里最尊崇的太后。” 姝菡被白景瑞信口开河的无耻谰言气得半句话说不得,索性直接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是怕我出去以后反悔?你放心,我愿意以我白家的列祖列宗起誓,自愿拥立三阿哥登基,若你愿意,想要亲自垂帘听政也不是不可。” 姝菡终于从对他的愤怒和轻蔑中缓过神,似是极其耐心与感兴趣:“哦?你捧了我的儿子登基?让我来做太后?那你那一心想要杀了我而泄恨的亲妹妹怎么办?你嫡亲的外甥爱新觉罗·福安怎么办?而你白家闹了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成全我至尊六合的野望?你当我是黄口稚儿还是天生的傻子?” 白景瑞见姝菡已经趁他不觉捡起了金钗,以为她要下手,赶忙急着保证:“我发誓,刚才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也知道,我那妹妹就是个无知善妒的蠢妇,她哪里是当皇太后的料。至于福安,也是襁褓中的孩子,都说生子类母,将来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说到底,我这次揭竿而起,都是因为不满皇帝对白家的种种不公,其实我们白家,一向都是忠直之臣,为的也是江山万民,风调雨顺……” 姝菡却听不进他继续满嘴喷粪。 “忠直之臣,忠直之臣……”说着,禁不住挥泪如雨。 白景瑞因疼痛,头也抬不起,自然没发现姝菡的失态,只继续鼓吹:“是,我白家日后必定忠于三阿哥,万死不辞。” 姝菡抹了一把泪,不想再继续和这奸徒兜圈子。 “你也配说忠直?”姝菡将火把固定在墙壁的石斗里,又在距离他几步的地方慢慢蹲下。 “白景瑞,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第117章 【雪恨】 白景瑞生平见过的人没有一千, 也总有八百,在校场上和阵前对战的更是不计其数, 突然被姝菡这么一问, 他一时还真摸不清头绪。 “你同我有仇?”他的直觉还是正确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不可能的,我与你海佳氏一族, 历来没打过交道, 莫非,你是把舍妹之前得罪你的事算在了我的头上?” 越说他越觉得如此,连连伏低做小:“都是我们白家教女无方, 我此刻不便施礼,先将就着向你赔了不是, 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她也是人在后宫, 身不由己的分上, 把此前的不快,都揭过去吧。从此以后,我白家必定会忠心不二的效忠于三阿哥和成妃你。” 姝菡看他为了苟且偷生, 一副小人嘴脸,十分厌恶不屑。 “姓白的,实话告诉你,便是于我费家做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你白家人都不配。” 白景瑞隐约听出她说了费家,百思不得其解:“费家?什么费家?”难道这位成妃从前不是海佳氏, 而是被抱养的不成?转念又觉得说不通。 见姝菡没有解释,白景瑞又深想了一下。朝堂上姓费的人家,且和他有交集的不算多,一个是自己帐下的偏将,今年三十出头,私交和自己向来不错,还有一家,便是十年前因前太子贪墨治河银两案而被殃及的太傅费家…… -- 第206页 不过费氏夫妇十年前,早被他缢死在上京路上,老太傅为了明志在皇帝下旨查办费仲淘的次日,于金銮殿上触了柱,毙命当场。皇帝一念之仁,只发配了费仲淘长子,没收了御赐宅邸。 后来前太子又暗中命他白家秘密料理了费家余下的三十余口性命,只报说是遭了流寇…… 这么说来,除了被发配往西北的那一人,费家应是一个活口没剩。 不对,还有一具尸体,他并没有亲见。 当时费氏夫妇在南地办案时,曾带着幼女同行,在抓捕途中,那女童因畏惧不慎落水,被浪冲走。事后倒是有人打捞到了一具尸体,但因已经泡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 借着火把微光,白景瑞费尽全力把头抬起,越发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面熟。 尤其是一双丹凤眼,含威带怒,像极了那一夜,奉旨查案的费仲淘死前注视他的目光。 他不觉打了个寒颤。 “你是费仲淘什么人?”心中所想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姝菡见他终于想起来,反而更加淡定。 “亡父的名字,你不配说。” 白景瑞确定了心中所想,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这女人,同他是灭门之恨呐,今夜冤家路窄,落在她手里,要如何转圜? “成妃似是对我白某人有些误会。当年费大人忠肝义胆领旨查案,但因小人构陷,被叛革职查办,确实是天大的冤枉。我彼时奉旨押解费大人返京受审,也是上命使然。我虽是个武夫,但一直仰慕费家门庭高洁,费大人一身正气,一路上,尽心尽力照顾。只可惜,费大人在即将抵京之际,听闻费太傅金銮殿上身故的消息,一时愤慨,竟然效仿先人,自缢身亡,令慈不愿独活,也追随着去了。”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父母身故是自戕,且你多有惋惜敬仰,我来问你,我父母的尸身何在?你当时可设了灵堂祭拜?对费家蒙冤的始末可发出过一句振聋发聩之言?” “这,这……” “说不出来了吧。我父母的尸首,还是我养父母冒着天大的风险,出了重金从狱吏手里赎买回来的,而请了仵作验尸,他们身上皆有多处伤痕,惨不忍睹,这便是你所说的多有照拂?滑天下之大稽。” 姝菡慷慨凛然,举起火把上前一步。 “我今日若不让你血债血偿,实在对不起我费家列祖列宗。只可惜我兄长正在远方建功立业,不能手刃仇人。不过有我费姝菡在,也定要让地下费家的亡魂安息。” 说着,举起手中金钗,就要往下刺。 白景瑞听她把身世来历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遮掩,知道她已经下了杀心,那就是多说无益。 他见她稍稍上前,抓住欲下手的时机,拼尽全力向前挣去,生生让自己的那截断肢和膝盖骨肉分离。 姝菡来不及收势,被他再次抓住。 这一次是持金钗的右手。 白景瑞是下了死力气的,姝菡情急之下,只胡乱挥动了左臂,朝着他身上扑打。 她左手握着的,是松油火把,不过转眼,便燃着了白景瑞的下袍,慢慢地,又顺着铠甲往上蔓延。 白景瑞方才挣断残肢已是强弩之末,又经油火淬炼,只剩下哭天喊地的力气,终于松开了手。 姝菡眼见着白景瑞狰狞似地狱恶鬼的嘴脸逐渐失去生机,腿一软,连退几步,跌坐在甬道中间。 她抱着膝,目光失焦。家仇报了,压在她心口的大石也不见了,她只想,好好的睡上片刻。 002 猩红血雨席卷了紫禁城的天空,松油火把在雨幕中奄奄一息,连着等候多时的叛军也有些沉不住气。 白妤婷抱着二阿哥福安,被让进了侧殿避雨。 她望着愈演愈烈的雨势,难免焦躁。 “去养心殿看看,兄长他怎么还没回来?” “还有,把守住所有城门,务必找到在逃的大阿哥福元,一旦确认了身份,格杀勿论。” 那军官抬头看了一眼,十分不耐烦:“我等只听将军的命令,请仪妃娘娘无须操心外头的事。” 白氏被呛了一句,面红耳赤:“你,你敢忤逆我,我可是未来的太后。” “是,太后娘娘,您好好歇着,外头的事,有我们这些爷们呢。”说完也不等白氏发飙,就推门出去,还在门口啐了一口。 白氏气得脸上青红交接,甚是精彩,心里暗暗记下那军士的模样,只等着兄长回来替她出气。 不多时,雨更大,雷声也轰隆隆直响。 白氏等不到消息,索性抱着福安起身,却等来了慌慌张张来报信儿的小兵。 “打进来了,打进来了,娘娘快找了地方躲避,千万别出声。” 白氏一头雾水,眼见那报信儿的人转身要跑,一把拉住他袍袖:“你把话说清楚,谁打进来了?我兄长又在何处?” “西郊大营的一万多人马打进来了,刚才的炮响就是攻下了玄武门。白将军跟着成妃进了养心殿的密室,到现在还没出来,现在群龙无首,敌众我寡,且先逃命要紧。” 说完,不再理会白氏,挣脱了她的手逃去了。 白氏虽在内庭生活,也知道西郊大营是皇帝亲自带出来的一支军队,无论从素养到装备,都十分精锐,如今白家纠集的一万人马经过半宿厮杀,只余下五千之数,加上人困马乏,是万万抵挡不住那虎狼之师的。 -- 第207页 她一时找不到可用之人,在屋子里急的团团转,刚打定主意先隐藏起来,怀里的福安却在此刻哭闹开来。 院子里本是闹哄哄的一片。 叛党听说形势逆转,均忙着保命,跑的快的往其他城门逃散去了,慈宁宫内廷里的少数人,却被原来的几百禁军困住。 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在这深夜里,仍然显得格外高亢。 在正殿里闭目养神的太后先是张开了眼。 “到了。” 容妃不解:“太后娘娘说什么到了?” 太后也不多言,直接命令不远处的两个粗壮嬷嬷:“循着哭声,将白氏那个贱人给我绑了来。” 得到命令的两个人因不知道外头情形,先时还有些不甘愿,等出得门去,从禁军口得知援军抵达的消息,均撸胳膊挽袖子往哭声传出之地去:这是现成的功劳,若是能拿住白氏,以后在太后跟前就算中了彩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众逆党早先以为西郊大营受皇帝亲领,此刻必然无人使得动,才在此处肆无忌惮。如今见大势已去,只顾着自己性命,白氏无人问津,只有自生自灭。 一番推搡,白氏最终被驱赶进慈宁宫正殿。 不等站稳,身后便有人大力踹上她的小腿,白氏瞬间跪倒在地,手里的襁褓险些落地。 太后在上头发出一声冷笑:“你个八辈子也养不熟的白眼狼,敢联合着娘家人谋反犯上?我看你是好日子过的太长,早就认不清东南西北。我此刻不打你,也不罚你,只等明日一早,我们将白氏逆党一网打尽,到时候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你和白家众犯一同当众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娘娘不能如此对我,我乃是皇帝的妃嫔,二阿哥的生母,皇族之威仪不允你如此残忍。” 太后起身上前,用鎏金甲套划上她的脸颊。 “皇家人?笑话。皇帝临行前,早就废除了你的封诰,你如今只是个谋逆作乱的宵小,别想着攀龙附凤。” 随着白氏的脸颊被划出一道深红血痕,太后继续打击她最后的信念。 “至于二阿哥,身为皇族血脉,也羞于有你这样的逆贼做生母。从今日起,二阿哥便正是过到容妃名下,往后,谁都再不许提起白氏这个贱人。” 白妤婷听见自己要被凌迟,自己的孩子也要被人抢走,发了疯似的向着太后扑去。 太后没想到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敢如此大胆,直接仰过去,额头竟摔出了一片淤紫。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容妃见了赶忙上前去扶,另朝着两边呆若木鸡的众人大喊:“还不制住那贱妇,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一时间,屋子里鸡飞狗跳。 外间的乱象很快平息。 九王爷将自己的王妃安顿好之后,便继续带着几百禁军杀敌。 不过半个多时辰,紫禁城四处宫门便又再次回到禁军的掌握。 西郊大营领兵的营将将虎符奉上,他身侧是个内侍打扮的年轻人。 “王爷,我乃是成妃身边的护卫四平,奉了我家主子之命去西郊搬兵,此番幸不辱命,终于击退逆党。只是不知,我家主子现在何处?” 九王爷面有尴尬:“她如今还被困养心殿密室,我已命人想办法去救人,你先随我来,去面见太后领赏。” “奴才是万岁爷赐给成主子的护卫,这个时候,自然要先见了我家主子才好做其他。” 九王爷无法:“那你同我过来吧。” 第118章 【鬼胎】 天明时, 夜雨将停。 姝菡在密室里待了一整晚,靠着石床边迷瞪了片刻。脑海里一会儿是白景瑞被熊熊火光吞噬的狰狞之态, 一会儿是她幼时父母在堂和乐安宁的旧时光景。 头顶隐约有光投入密室之内, 是预先留好透气的空洞,偶尔还有水流下落,又沿着室内边沿的凹槽流走。 姝菡揉了揉惺忪眼角, 天已经亮了吗? 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形了。 如果顺利, 此刻外头的逆党,应当已经伏诛了才对。 为了一探究竟,姝菡自白景瑞被烧死后, 第一次出了密室暗门。 无视入口处焦黑的一片残骸,她直奔里边甬道尽头。 正前方是一处类似厅堂的开放空间, 墙壁上满是荧光,勉强让人可以视物, 姝菡犹豫了一下, 缓步走上前,果然在两丈外发现了地表一处凹陷的深坑。 再近前些,入目是刀剑锋刃竖起向上的陷阱, 昨夜跟在她身后的兵丁此时已落入深坑,戳穿了不算,还保持着死不瞑目的姿态,因血色尽失,灰败的脸庞满是不可置信,但手里, 还紧紧握着一把玉石珠链,不曾放开。 姝菡不多盘桓,直接退出来,去往左边一处不起眼的偏路。 进到深处,她找了半天,也没发现皇帝先前说过的机关。 正想放弃,回到暗室找些可用的工具,脚下开始晃动起来,耳畔还有巨大的轰鸣声。 姝菡心里一紧。 难道说,是逆党得胜,此刻为了营救他们主帅,在强行破开入口? 她赶忙避回密室。良久后,终于听见外面有一片喊叫。 “成妃娘娘,你可在里头?” 姝菡害怕有诈,先头不敢应声,后来仔细一听,又觉分外耳熟。 是四平! -- 第208页 像是四平这种保护主子身家性命的贴身侍卫,轻易是不会背主的,姝菡定下心神,从密室走了出去,而四平已经往甬道尽头而去。 “前方有刀阵,勿要进去了。” 四平听见有人在身后说话,赶紧握了刀兵回头,见是姝菡,简直喜出望外。 “主子,奴才来迟,您受苦了。” “我没事,倒是辛苦你走这一趟。看情形,是西郊大营的兵马及时搬来了?” “是,奴才幸不辱命,昨夜丑初一刻就冲破了逆党防线,一夜屠尽敌将,虏获战俘上千人,直接毙命者不计。奴才听说您和贼首一同被关在此地,便央告九王爷搬来了硝石粉引燃,这才得以除去门障,再见您见于生天。” 姝菡思索一瞬,向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九王爷为首,带着几十侍卫候在门口。 姝菡慰劳了四平几句,便不动声色绕过残骸,带着四平站到门外。 “有劳王爷星夜为我忙碌。” 徵骐不敢受她的礼,揖首说道:“成妃娘娘搬兵救驾,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了阖宫上下数千人性命,我不过带人做些微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姝菡也不再客套寒暄:“寿康宫和慈宁宫如今怎样了,老祖宗和太后是否受到了惊扰?” “寿康宫和慈宁宫一切安好,倒是梅贵人躲闪不及,和后宫里数百人不幸殁了。” 姝菡听说寿康宫无事,这才稍微放心,但听见梅贵人的遭遇,又有些惊骇,加上昨夜跌宕起伏的经历,一时百感交集。 “唉,我欲先去寿康宫给老祖宗问安,劳烦王爷替我先去向太后娘娘告罪。” 徵骐见她要走,赶忙出言:“还请成妃留步。” “怎么?” “听闻昨夜贼首白景瑞和你一同进了养心殿的这处密室,不知道,眼下他人在何处?” 姝菡用手指向身后,那处焦黑残骸:“我昨夜骗他走上青龙石,落下的悬石将他小腿砸断,我燃了火把上前探看究竟时不慎被把他烧了,结果,就如你所见。” 这一回,不只九王爷徵骐发出唏嘘之声,在场的所有人无不瞪大了眼睛惊叹。 “成妃是说,白景瑞先是被你压断了腿,而后又被烧死了?” “确是如此。另有一兵丁,在密室尽头的刀阵里,也已然毙命,所以请王爷不必担心,我并未受半点伤害。” 九王爷一时间更加错愕。这是一个弱智女流在遇到危险后应有的状态吗? 是了,她自来就不是个绵软之辈,只是在这宫闱里被禁制久了,让人看不清真相。 姝菡急着去寿康宫,不耐烦在这里消磨,不理会满庭院里人们的窃窃私语,直接告辞:“容我先行一步,这里就交给王爷处置了。” 002 寿康宫正殿上,太皇太后在地上急的团团转。 “再去看看,外头情形如何了?逆党既已伏法了,为何菡儿她一直没有过来?那孩子最是懂事,脱险后定是第一时间往我这寿康宫来的。” 殿内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敢言语。 成妃娘娘和罪魁祸首同困养心殿密室的事,至今还无人敢面禀太皇太后。 老祖宗是有了春秋的人,万一禁受不住,谁能负得了这责任。 半晌过后,门口传来了福音,正是在守在外头望风的雀儿:“老祖宗,成妃娘娘过来问安了。” 老祖宗顾不得许多,直接就着她的手往外去:“快带我看看去。这孩子真是,现在才露面,让我担心了半宿。” 虽说是责备的话,但满脸尽是关切。 姝菡于是未等入殿门,就见着了同样被她记挂的老祖宗。 “您怎么亲自迎出来了?快坐下等我给您叩头。” “你也知道自己不对?害我睡不安稳。你那两个小的,一声不响扔到我这里来,是料定我个穷老婆子一贫如洗,没有人惦记来搜罗寿康宫是不是?” 姝菡被说破算计也不承认:“哪能够呢,都是因您福大命大,有神灵庇佑着,我这才放心把福泽他们托付给您。” “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这兵荒马乱的,受了不小惊吓吧?” 姝菡忙转了一圈,笑着哄她:“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都没掉,就是造了杀孽,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茹素。” 太皇太后不解:“什么杀孽?勿要胡说,昨夜攻进来的,那是修罗地狱里的恶鬼,自是阎王把他们收了回去。” 姝菡摇头:“白景瑞虽如死有余辜,但毕竟也使我手染了鲜血。” 太皇太后听话头不对,看向满屋子低头不语装傻充愣的众人,觉得她们似乎有什么事瞒了自己。 “你们都出去,我和成妃说些体己话,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姝菡见状,也在老祖宗脚踏上坐定,借着靠着她的双腿,把昨夜的惊悸努力赶走。 太皇太后见人走没了,这才小心试探。 “白景瑞?和你费氏有血海深仇的白景瑞?” “是,就是此人。他被押解回京的路上被劫走,随即带了近万人马攻下了玄武门,险些屠城。” “那他是怎么死的?” “亏了我当时机敏,在他踏上青龙石的时候触动机关,用悬石将他砸伤,后来用火把阻挡他时又不小心烧着了他的衣服。” -- 第209页 “青龙石?养心殿的青龙石?你为何会和他遇上?” 姝菡这才觉得不对劲。 老祖宗她,原来并不知道自己以身犯险的事,难怪进来时候众人表情闪躲,是一开始谎报了情况吧。 姝菡连忙圆着:“就是碰了巧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太后恨铁不成钢:“你同我讲实话,是不是你主动将人引去养心殿密室的?你是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是也不是?” 姝菡听出来太后声音里蕴含的怒气,赶忙澄清:“怎么会呢?菡儿自来知道此身能活,是父母的保佑,您的庇护才有今日。可是情况紧急,那些贼人以九王妃和她腹中胎儿的性命要挟,我若是不站出来,白景瑞丧心病狂之下,恐怕会杀尽后宫老弱妇孺,到时候,别说我这条小命,便是老祖宗您和我的福泽歆瑷也难逃一劫,我也算是,临危起意吧,怎么就被您说成了寻死一样。” 不等老祖宗责难,姝菡又故意扁着嘴嘟囔:“而且,我也不是全无成算的。养心殿的那密室我虽没进过,但听皇上曾给我仔细描述过。” 这下太皇太后却异常惊讶:“皇帝将此间密室的机要告诉过你知道?你可知,这避祸的密室事关天子安危,历来只有皇后、皇太后、天子本人,和打理此间的内监知道……” 姝菡一愣,“许是皇上见我对这些奇门遁甲的密室之类感兴趣,才一时兴起?” 太后摸摸她的头:“你当天子是那等糊涂蛋?” “唉,算了,我知道再说你也无用,往后,别再如此冒险了。哪怕是为了咱们福泽。” “老祖宗放心,再不会有下次了,我向您保证。” “嗯,去看看福泽吧,他昨天夜里被惊起,到了天亮才睡踏实。我听说逆党损毁了不少宫室,你那永寿宫若不便住,就来我这里多呆几日也无妨。” “谢老祖宗体恤,我都听您的。” 出了正殿,姝菡由雀儿引着往侧殿去,路上却反复咀嚼着老祖宗方才的话。 她说养心殿的密室,皇帝皇后和皇太后均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方才九王爷是调来火硝石炸了堵门巨石才把自己救出来的,甚至毁了半个屋檐,他为什么不是从太医院的另一处暗门入手? 他不知道暗道出口,难道太后会不知道吗?由着她和贼首一同被困是什么道理? 要不是她运气好,碰上个贪财的大头兵,也碰巧让巨石砸伤了白景瑞,只怕她此刻已经被杀、被辱或被俘。 退一步讲,这一夜的时间,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她和贼首独困密室,若白景瑞还活着,她的名声只怕也早就坏了。 所以说,太后是不是,有意没有告诉九王爷,还有一条救人的捷径可走?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地,姝菡便再停不下思考。 太后用心,恐怕并不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强烈安利一篇基友的现言《她莫得感情》BY贰少奶奶,就是隔壁多才多艺、能撸封面会做美食的作者大大,感兴趣的一定不要错过哦,下附文案。 混金融圈的都知道,沈莫这人表面彬彬有礼,其实怀揣一颗连狗都不稀罕闻的黑心肝。 就这样一个斯文败类,放弃上百亿资产,在纳斯达克敲钟现场发表辞职演讲后,空降至一家小杂志社,准备东(大)山(开)再(杀)起(戒)。 沈莫遇到的第一个刺儿头,便是在酒吧抱住他喊“哥哥”的——姜晞。 可这女人待人处事毫无差错,人缘好身材好格外爱笑,还......尤其会撒娇。 浑身戾气无处撒,沈莫将她逼到角落,厉声问:“我好欺负?” 姜晞软了软嗓音:“谁让你先欺负我的?” #恩恩怨怨生死Battle(掰头),几人能看透~# #我媳妇她啊......(猛夸20万字),但就不爱我# #亿万富豪男在线卑微求媳妇垂怜# 嚣张狂妄“斯文败类”男+哪儿都软唯独心不软的娇气包 第119章 【封诰】 “太后娘娘还在休养吗?” 容妃在慈宁宫寝殿外观望了有一会儿, 适逢刚刚提了一等的宫女春分打里头捧着冰釜出来,于是觑着空儿上前询问, 不觉就在脸上挂满了焦急。 春分见是容妃, 半是歉意办是恭敬:“容主子您也知道,自从半月前那场兵乱,太后娘娘夜里便不大能安枕, 安神助眠的方子不知用了多少, 总不管用,如今只能靠着日间午膳后小憩才能养回些许精神,我们也实在不敢惊动。您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可否等她老人家醒转再过来?或是到时,奴婢去延禧宫去请您?” 容妃见她说的得体, 只陪着笑。 “也不是什么紧急事,缘是我家里有个生发养颜的古方, 想献来给太后娘娘用起来, 总是我一点孝心。” 太后从前一头乌亮头发保养的甚好,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似是三四十许的样子,但自从逆党攻城那一晚受惊后, 不知怎的她竟开始大把大把地脱发,现在的发髻甚至都无法插戴簪钗,太后索性以养病为由,多日不曾出面,只把差事暂推给容妃和成妃两位。 容妃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事求太后示下,便借着生发的方子说口, 想私底下卖个乖,也讨个主意。 大宫女素兰此刻在外头理事,春分擢升不久也不敢擅专,只诚恳答她,“容主子有心了,等太后娘娘醒了,我定如实通禀,眼下暑期渐浓,您别晒坏了自个儿。” -- 第210页 便是委婉让她先回去。 正说话,门内却突然有了动静。 “谁在外头喧哗?” 是太后的声音。 容妃听不出她语气,也不知她是被自己吵醒了,还是压根醒着没想见她。 “主子,是容妃娘娘来看您了。”春分先于容妃开口,替她解围。 里面先是没出声,随后扔下一句:“那就进来吧。” 容妃受宠若惊,赶忙推门进屋。 太后已经半坐起身,披了件织金常服在身,头发却未束。 “往日没看你这么急躁,今日来是有事要说吧?” 上午,南边驿马加急送来了皇帝的手书,一共三封,一份给了监国的九王爷,一份送来了慈宁宫,还有一份,却是直接送去了永寿宫海佳氏手里,也怨不得容妃如此沉不住气风风火火地过来。 容妃看了看屋子里伺候的宫婢,欲言又止。 太后摆摆手。 “你们都下去吧。”是朝着在屋里伺候的芙蓉和绿乔说的。 容妃见太后态度虽冷淡,但好歹肯和她独处,赶忙赔着笑脸,先顾左右而言他。 “娘娘气色越发好了。定是前几日内务府奉上来的玉颜粉起效。” 太后虽已经逾知天命的年纪,但女人哪有不喜欢听奉承的,脸上稍带了点和悦。 “也亏得你家里把那十几颗珍珠献了,不然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还不是娘娘天生丽质。这一回,我带了个生发养颜的古方来,给太医局那边看过,说是十分对您的症状,要不,先找人试试?” 太后看容妃还端得住,且一直小意讨好,心里对她那点迁怒也消散不少。 “这个先不急,我有话同你讲。” 容妃见太后脸上严正,也赶忙敛容肃立:“是。” “你应是也听说了,皇帝传了手书回京,一共有三封。” 容妃被太后戳破了心思,也不觉面矮,只带上些乖顺。 “臣妾确是有耳闻,因十分关切皇上在南地的安危,所以斗胆向您打听……” “皇上还有空写手书回来指点江山,自然好的很,这一点你不须挂心。” 容妃见太后语气里带着愠怒,心里更加不安。 “那皇上他,可否,可否提到了后宫女眷。啊,臣妾没有别的意思,此次紫禁城经历一番浩劫,先后有数百人殒命,想来皇上也是十分忧心此事的。” 太后嗤笑一声:“自然是提了。殁了的梅贵人追封嫔位,她家里父亲赐封荣恩子爵,三代始降。” 容妃赶忙应和,“这真真是皇恩浩荡,梅赫理氏子弟不成器,这样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太后接下来,却话锋一转:“真正因祸得福的,可不是她家。” “娘娘此话似有所指。” 太后满脸恼恨:“咱们那位于危时挺身而出救了全宫性命的成妃,不日就要荣升为贵妃了。” 容妃虽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成妃立下奇功定然会升了位份,但还是忍不住酸涩。 “成妃她豁出性命,又是以己之身诱敌深入,又是临危机智制敌的,这功劳,本就当得,我们后宫这些姐妹,也是钦佩的很。”表面是赞扬,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说姝菡贪功冒进,所行之事不符宫妃举止。 太后自然也听的出,甚至比容妃恼火更甚:“那成妃却是太张扬放肆了些,竟然敢引了那等十恶不赦之人进入天子避难之地。不过皇帝不计较,我们也不好置喙。唉,说到底,谁让你们不争气,这么大好立功的机会,生生让那人拣了去。” 容妃心里愤懑,这功劳哪是谁都能立的?西郊大营的虎符她没有,养心殿的密室她不知,就算碰到了天时,也占不着地利人和。还不是皇帝偏心的结果。 太后见容妃不答话,还当她没听进去。 “你好歹也是勋贵人家养出来的嫡女,就这么轻易被个六品武夫之女给打压下去了?你如此不争气,将来我们大阿哥,还能指靠了谁去?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消息,索性让你彻底清醒清醒。皇帝在手书里和我申明,不日要册封三阿哥福泽为玺亲王,传过玉玺的玺,你可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 容妃不敢置信:“这怎么可以?大阿哥为长为嫡,且已经进学,尚且未封,她成妃之子序齿不过为三,且不足周岁,就要封王?皇上此举,不但坏了长幼伦常,更是埋下了手足相争的祸患哪,您万万要劝住了皇上,不可如此冲动。” 太后也十分恼火:“你当我不明白其中道理?皇帝这次封了福泽事小,但日后,若事事越过我们福元都紧着三阿哥来,岂不是默认了三阿哥才是继位人选,那才是重中之重。这件事,我会和皇帝据理力争,但余下的功夫,还要你做足。” 容妃除了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太后对皇帝的影响力上,也别无他法。 “臣妾全听您的吩咐。” 太后以往,其实既用着容妃,又防范着她,利用的心思居多。 到了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大阿哥将来可以顺利登基而扶持她上位。 “毓庆宫那里,你要多上心。大阿哥受惊之后,多日不曾去上书房,你期间只看过一次。如此懈怠,大阿哥怎么会同你亲近?你还是多用点心思才是。” 听到这里,容妃露出满脸委屈,泪花蓄在眼眶打晃儿,只差梨花带雨啜泣出来。 -- 第211页 “娘娘有所不知,大阿哥他一心念着他的亲额娘皇后娘娘,是以才对臣妾如此冷淡的?” “你是说,大阿哥身边还有皇后留给他的旧人?且还时时左右他的想法?” “还不止如此。大阿哥前几日命人将臣妾从毓庆宫轰出来,还口口声声说,说臣妾是为了取代他皇额娘的位置才进宫的,简直视我如洪水猛兽。” “定是那起子小人嘴碎,看我不将她们都收拾了去。” 容妃又假做伤心:“您就是打发了那些宫人有何用?只要皇后娘娘尚在,大阿哥对其生母的孺慕之情就会有增无减,到时候,连您这个皇祖母,恐怕都比不上皇后娘娘的一句空穴之风管用,毕竟大阿哥大了,有些时候,一些良言反倒听不进去了。” 太后闻言不由的点头。 如今的皇帝是个什么脾气她已经领受过了,表面上守着孝道,实际上始终和她隔着心,要是大阿哥再被皇后拐带偏了,她日后还能指望谁去?二阿哥母族悉数因谋逆凌迟、问斩,这污点让他注定与帝位无缘。三阿哥之母海佳氏也是个深藏不露包藏祸心的,不可孤注,想来想去,还是福元才是她的退路。 “行了,别哭丧了,这事我来想办法,你先回去,先把我交给你的后宫庶务打理清楚,勿让人指摘诟病。” “是,那臣妾先告退,您万万保重凤体,臣妾明日再来看您。” 出了门,容妃将准备好的红封塞给春分:“给太后生发养颜的方子就在里面,还请春分姑娘收好。” 春分待人走远,拆开看了,才觉得数目过巨,一时不知该不该上报。 但一想到,太后从前用过的几个一等大宫女的收场,又硬生生把东西收了起来,不敢声张。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的围脖好久没有营业,打算用起来了,关注作品动态的小天使们可以去关注一哈~ 昵称晋江舴舟~ 第120章 【捧杀】 七月初, 正是三伏天。 姝菡顶着满身满头的贵妃袍服顶戴,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完了册封之礼。 因皇帝不在, 皇后幽禁, 太后也称病未来,只有容妃带着余下的几位宫妃来行礼,所以这仪式略显俭省。 姝菡并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随着她将金册交给身后的阿蘅捧着, 铃儿也赶忙上前替她擦去额头的汗。 送走了礼部的人和容妃她们,姝菡迫不及待的让玉琉将事先备下的冰镇乌梅汤连瓮端来。 “折腾了大半日,都来降降火气。”边说还边招呼众人。 语卉好言提醒:“主子要不要先更衣, 这一身隆重是够隆重,就是太焐了些。” 姝菡褪了护甲先抿了一口冰凉的乌梅汁, 这才摇头:“还要去两宫见礼谢恩,索性一鼓作气全了礼数再说。”不然再装扮一次, 也是要人命。 汀兰在一旁打抱不平:“主子都进言不受了, 这封诰还是落下来,足见是万岁爷有意给主子撑腰,只可惜这时节太过燥气, 再等几日入了秋也好啊。” 阿蘅在一旁笑她:“你又胡说了不是,这日子时辰都是钦天监算好的。” 又转头伺候姝菡,帮她又蓄了半碗汤。“主子待会儿过去,可要把三阿哥带着?” 因皇帝有意封福泽为玺亲王,姝菡心里不愿,已经去书去劝, 太后近来便时常念叨想念她这个一向不闻不问的三皇孙。 “天这么热,带他出门作甚?”若真是心疼孙子,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折腾人。 姝菡拒绝福泽封王,本就是怕日后太后拿着此事做筏子替大阿哥出头折腾福泽;更重要一点,她也是怕福泽越过嫡长子一头,将来会恃宠生骄,摆不正位置,养出和前废太子一样的乖戾暴虐性子来,那才是大忌。 皇帝有什么打算姝菡才不管,儿子是她生的,总要事先思虑周全些才行,是以才如此谨慎。 不过没想到的是,她拒绝皇帝为福泽封王一事,倒是意外收获了朝堂上那些文臣清流的赞赏,坊间皆道成妃娘娘有勇有谋,救数千宫人于水火,不愧为武将之后,还说她不贪功,不逾矩,通晓礼法大义,贤淑非常。 姝菡听到这些的时候,甚至有些好笑。倒是汀兰时常替福泽可惜,觉得错过这次机会,往后想要压过大阿哥一头,只怕机会渺茫。 想到这里,不觉看向一脸喜气洋洋的汀兰。 “天气热,一会儿只铃儿跟我出门就可,你们看好门户,松散半日吧。” “那奴婢去安排车架,头遭出门,可不能泄了底气。” 姝菡不置可否,由着汀兰去外面张罗。 即使姝菡从前低调惯了,但一想到太后对待自己的隐约敌意,以及容妃的虎视眈眈,也终于决定不再坐以待毙下去。 而此时此刻,慈宁宫中,容妃前脚刚礼了永寿宫,后脚就去往太后跟前服侍。 “如今后宫里有了贵妃,臣妾再沾手以往您交给臣妾的一些个庶务,会不会不太合适了?” 容妃伏低做小,以退为进地试探。 太后觑了她一眼,悠悠开口:“你也不用做出这副小心的样子,她是贵妃又能如何,再大,还能大过我这个太后?还能大过祖宗礼法?还能大过天下传颂的孝道?你且看着吧,她一个六品武夫的女儿,掌一方小宅尚且勉强,这偌大后宫,她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支撑不起来的。” -- 第212页 从前后宫里没有掐尖的人,几个高位份的一同理事还说得过去,如今有了贵妃,堪比副后,只要皇帝吐口,这后宫的大权落在谁手还真不好说。容妃这么急着过来,就是心里的石头落不了地。 “那您的意思是?就这么放任了她不管?”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救了整个皇城,又故意推却了三阿哥封王的事,这几日外头的呼声正高,这个时候踩她,只会遭了仕林唾骂,与其强硬打压,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容妃见太后仍一派从容,低头若有所思。 “臣妾懂了,就按您所说,日后我定然好好捧着咱们这位新官上任的贵妃娘娘,也好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太后点头:“不错,等她登得足够高,才能体会,跌下来的时候有多痛。” “可是臣妾还是有一点担心,难道,您真的要把后宫大权悉数交到那位手中?万一她歪打正着,真的镇住了那些个趋利避害的宫监和主事们,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凤印还在我手,你怕什么?皇帝一时不还朝,便始终鞭长莫及,而这后宫里的事便插不得手。她折腾得再凶,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只等我们拿住她的错处,就有一万个理由让皇帝再降了她的位份。所以,你只需做好本分,无须庸人自扰,看她自己露怯不是更好?” “那臣妾就听您的吩咐,只等着看好戏开场。”说是这么说,容妃还是觉得,必要时,在贵妃御下的路上适当挖上几个坑,让她跌得更狠些,那才精彩。 太后又道:“等一会儿人过来谢恩,我会将后宫之事暂时都交付给她,你到时候找个由头规避不受,咱们就看看,她这独木之舟,能撑多久。” 002 姝菡从太后手里接过的差事里,有两件棘手的大事。 其一,因后宫宫舍在日前那次动乱里多有损毁,而工部修缮人手不足,不能在短期内修复,所以需要重新安排宫舍。 其二,后宫里宫女内监的人手严重不足,也亟待补充。 姝菡既想好了要和太后为首的阵营打擂台,便不准备推却。 差使她痛痛快快接了,见容妃推诿,索性也不需她出力,只当面让太后做了一个保证:“既是您身体不适操劳不得,臣妾代您多操持些也是应有的孝道。只不过,您也知我从前没有太多掌家理事的机会,此番独挑大梁,难免怯场,不知可否向您讨两个人给我做帮手。” “这个不难,你看上了谁,直接调过去任你差遣。” “臣妾想请图佳郡主进宫协助我,再有一人,还请您割爱,将素兰姑娘借我一用。” 太后愣在当场。“这……” “太后娘娘方才答应了臣妾,总不会反悔吧?” 太后不知道姝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往回坐,只得点头。“如你所愿。素兰,你待会儿拿了我的懿旨,去图佳那里传旨,回来以后,直接去永寿宫伺候吧。” 姝菡达到目的,谢恩告退。 一旁的容妃陷入沉思,百思不得其解。 “太后娘娘,那海佳氏是傻了不成?她找堂姐帮她理事?还要走了您身边的一等大宫女素兰,这不是在自己身边放着一个随时会爆的炮仗和一双耳朵眼睛吗?” “哼,她傻?我看她聪明着呢。图佳虽然是皇族后代,毕竟隔着远,手再长也伸不进后宫里头,海佳氏这是怕万一出了纰漏,提前拉了垫背的,找人顶缸呢。” “那这么说,是我们失算了吗?” “慌什么?回头我嘱咐图佳两句,让她只在一旁看着,不要多嘴也不要插手,海佳氏头次经历这么大的事,且还是既紧急又重要的大事撞到一起,肯定要手忙脚乱的。只要她露怯,我们再在背后推上一把,不怕她不跌下来。” “还是太后娘娘英明。” “唉,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大阿哥。我老了,只盼着什么时候你能立起来,我也好享享清福,不再沾手这些乌糟事。” “臣妾定会努力的。” 第121章 【借力】 姝菡受命的次日, 便开始正式理事。 因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图佳郡主一早进宫, 从太后那请安后就直接过来永寿宫, 连着素兰也一并过来。 图佳郡主是外命妇,到了天黑自然要归家,但素兰却直接被责令带着行李过来, 便是夜里也在宿在此地的。 姝菡客气, 让图佳郡主坐了下首不算,还给素兰留了座,她自然不敢受, 姝菡便让人给她搬来个小杌子,她也只敢勉强挨了椅边儿。 阿蘅见人已就绪, 茶也换了一盏,这才肃容进来报事。 “主子, 奴婢已经将宫舍损毁的情况悉数笼总汇编成册, 还请您过目。”是为了修缮屋舍,宫妃暂时迁宫做准备。 姝菡没有接过簿册,反而看向坐在她下首, 被“请来”协她理事的图佳郡主。 “我经过的事儿少,也没有个主意,不如请郡主先过目,与我参详一二?” 图佳忙说:“不敢,贵妃娘娘何必自谦,还请你拟了章程, 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照做便是。” 图佳郡主方才得了太后嘱咐,已经决定万事不出头,只当个摆设,省得被这位绵里藏针的新任贵妃海佳氏给算计了。 姝菡也不为难,索性让阿蘅当众唱名把册子上的内容报将出来。 -- 第213页 “此番按屋舍受损程度不同,修缮工期长短,总分三类情形。共有两处宫舍遭到严重损坏需要重建,有四处宫舍损毁程度尚可,需要修缮,另有十四处宫舍损坏轻微,诸如门庭院墙门垣遭到破坏,工期在三日内且不影响居住。” 姝菡点点头:“那两处需要重建的,和那四处需要修缮的,都是何处?又住了什么人?” 这个阿蘅自然也早有准备。 “禀主子,需要重建的两处宫舍分别是毓庆宫宫和养心殿。而需要修缮的四处分别是雨花阁、钟粹宫、咸福宫和咱们永寿宫。”逆党搜宫时,底下的人都是抱着洗劫掠夺的目的,是以那些位份低或位置偏的殿宇反而更安全。像是太妃们所居的春禧殿,甚至都无人问津。 姝菡点点头:“想来是逆党先奔着几处后宫主位而来,才会有眼下情形,哦对了,那日我在慈宁宫时,逆党攻进来的时候损毁了不少院墙和大门,为何没列在修缮之列?” “主子容禀,慈宁宫是逆党伏诛后第二日便着工部修缮过的,前几日业已完工,是以奴婢这次并未将慈宁宫收录在册,并非奴婢疏忽遗漏。” “如此就好。”想想又道:“毓庆宫既需重建,那大阿哥如今住在何处?” “在景仁宫,因此前景仁宫修缮过一次,一切井然有序,太后娘娘做主让大阿哥搬过去的。” “既如此,就先紧着养心殿的修缮吧,总不能让万岁爷回来没地方下榻。” “是,奴婢记下了。” “还有,需要修缮的那三处,你着人去问问,看看姐妹们是想迁往别处暂住,还是先忍耐一段时间。总归要等养心殿完工,才好安排旁的地方。谁要是有哪处中意的所在,便提前与我说,我再去慈宁宫讨个主意。” “那咱们永寿宫,是否也要外迁?” “我原想着搬去老祖宗的寿康宫里暂住,但如今事务冗杂,怕每日门前络绎不绝惊扰了她老人家,所以还是作罢吧,总归咱们只是损了几处院墙,让侍卫们多留心些就是了。” 阿蘅又应了是。 图佳在一旁听了半晌,也没等来什么热闹可看。 她原想着,无论姝菡先紧着哪一处后宫宫舍修缮,她都有话可说,可是既然太后的慈宁宫已经恢复如初,而接下来要修复的是天子的养心殿,这戏就无法可唱了,连是非都没得挑拨。 如是,图佳有些灰头土脸,她耗费半日坐在永寿宫,难道就真的当个木头人,闲摆设?还不如回家相夫教子的好。 正憋闷,姝菡却意外提及了后宫里讳莫如深的皇后娘娘的近况。 “这话本不应由我来说,自皇后娘娘奉命‘休养’以后,便鲜少见大阿哥开怀。我一个外姓人,总不好越俎代庖,如今既然郡主在,您何不去劝慰劝慰她们母子,也好替太后她老人家分忧。” 作为大阿哥的舅母,图佳确是时常听闻大阿哥因忧心生母,偷偷去探望而时常惹恼太后的事,听姝菡如此劝说,虽然带着十分戒心,但转念一想,也是人伦常理,此结也无人好解,心思微动,却没有当面应承。 姝菡没有强求,又当着图佳的面处置了几件琐事,这才笑着对她言:“我一个人理事难免怯场,劳烦郡主作陪,心下感激也不安,您若看到我处事有何不妥,万万别纵容,但求能指点我一二。” 图佳自然说不敢。 姝菡又突然提及:“迁宫的事倒还罢了,这宫里内监宫婢的缺口甚巨,我自昨日便因此事焦急,郡主可有什么良策。” 图佳氏不好一问三不知,中规中矩回答:“历来宫婢都是选秀而来,旁的办法,我一时也想不出。至于内监,也多是京中贫户小子,或是罪籍充没。” “郡主说的不错,待我仔细想想,再同您商量。” 002 图佳郡主从永寿宫出来,本欲先去慈宁宫一趟,但想起姝菡方才提到大阿哥之事,难免费些思量。 这个外甥,不仅事关国祚,更是未来那木都鲁氏和郭络罗氏能否继续昌隆满门的关键所在,为了子孙万代的富贵荣华,这浑水,她还真是不得不蹚。 想到这里,朝着引路的小太监道:“我去大阿哥那里坐坐,你前头带路。” 景仁宫里,大阿哥见舅母突然造访,欣喜异常。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福元都想您了。”说着扑到图佳怀里,到底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我也想咱们福元了,这不就过来了?让我看看,长高了,不过也瘦了。”边说,边慈爱地抚着福元头顶。 福元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舅母,您能不能想办法替我向皇祖母说说情,我已经数月不曾见过我皇额娘了。” 图佳虽然也心疼他年幼失去亲母庇护,但更清楚,皇帝和皇后积怨已深,非三言两语可以化解,要想保住大阿哥前程,只能弃卒保车。 “福元乖,你皇额娘身体不好,你皇祖母也是怕你过了病气才不准你去看她的,等你皇额娘大好了,我必亲自带你去求情,总会达成心愿的。”而事实上,皇后的身体早就衰败不堪,回天无力。 福元到底是天家的孩子,不再像从前那般容易哄骗,索性背转过身。 “我知道你们还当我不懂事,随意拿个借口哄骗我,容妃进宫,就是要取我皇额娘而代之的,别以为我不明白?” -- 第214页 图佳郡主心头一惊,这话可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悟到的,定是有谁嚼了舌根。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我们这些长辈的一片苦心呢?舅母和你皇祖母都不会害你,实在是你皇额娘她身体不济,才没法继续照顾你。” “要我相信也行,但要我皇额娘亲口说,要我视容妃为庶母,我才肯认。” 图佳一想,虽然这事难办,但也是个标本兼治的法子,遂决心一试。 “好,我今日便想方设法去探望你皇额娘,若是她点头让容妃代为照顾你,我便拿了她的信物来找你。” 福元不置一词,也不回身。 图佳郡主无法,也不敢惊动旁人,索性独自往皇城西北边缘去。 守门的人见过图佳郡主,先头不肯放她进门,可图佳郡主将□□赐给她的一方翔龙玉珏亮了出来,终是闯了进去。 那木都鲁氏数月没能见天日,身体日益衰败,全凭着每日的人参鹿茸养着一口气,冷不防见到张嫂过来,险些激动得从床榻上折下来。 “快勿动了。你这身子骨,怎么越发清减了?”彼时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如今竟已形容枯槁,脱了人形一般,纵图佳郡主铁石心肠惯了,也难免有些酸涩。 “嫂子,来,看我了,是皇帝的,意思,吗?”一句话断断续续,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殒命。 “我刚从景仁宫过来,大阿哥说想念皇额娘,我代他过来看看。” 皇后听闻大阿哥如今住景仁宫,大惊失色,拼着全力捉紧图佳郡主的胳膊:“你说什么?大阿哥,搬出了,毓庆宫?” 一边说着,气息都喘不匀。 图佳郡主赶忙伸手替她在背后顺气。 “你先别急,不是你想的那样。前些日子逆党攻进了紫禁城,损毁了不少宫室,以养心殿和毓庆宫尤为严重,是以福元才临时搬去景仁宫。”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图佳氏见皇后如今的惨状,有些不忍说起后宫里的局势,可为了让大阿哥能接受容妃,又不得不狠下心。 “我今日来,还有一件大事,同你商量。” “可是福元出了何事?” “算是吧,你在此间养病,外头的事多有不知,如今,成妃因日前退敌救驾有功,已经正式被皇上册封为当朝贵妃,皇上另有意封三阿哥为玺亲王,但被海佳氏婉拒了。” “你说什么?皇上他,怎么会如此糊涂,未立嫡长,而先封王?这,是要,把我的福元,摆在何处?” “如今海佳氏做大,你又要养病,咱们大阿哥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甚是可怜呢。” 皇后怔忪了一会儿,目光渐渐清明起来:“嫂子,有话,你直说吧。” 图佳郡主面上稍有尴尬,还是决定把利害关系讲明:“你也知,容妃会入选进宫,是太后的意思。总归她姓郭络罗,和太后,和我,都连着亲。别的我不敢担保,但若由她日后来辅佐扶持大阿哥,定然会全心全意,不会生了贰心。” 皇后沉默良久,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在这矮檐之下,日日盼着咱们大阿哥过得如意,天热怕他中暑,天寒忧他着凉,便是入了梦,也是他在上书房读书的模样。这般怀胎十月的辛苦和慈爱,岂是一个毫无瓜葛的两姓旁人可以领受的?你们都盼着我死,盼着旁人享了我身后的尊荣,我就是吊着这口气,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说完,别过脸,不再言语。 图佳郡主正为难,如何骗了她吐口,外头一个眼生的宫婢来敲门。 “皇后娘娘,该服药了。” 皇后本是脸朝着里,闻言却似久旱之人得遇甘霖,不仅将头转过来,甚至主动把手伸向那宫人来的方向。 图佳没有在意,还要趁机劝说几句,皇后却似恶狗扑食一般,不问那汤药是冷是热,咕嘟咕嘟几口,悉数咽下。 随着药碗被宫婢接过去,皇后再次转身朝里,不理会人。 不过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动着,一直抖动个不停,口里也哼哼呀呀不知所谓。 图佳感觉有什么不对,叫住了退出屋的宫婢:“皇后娘娘服用的是什么药?用了多久?为何作此反应?是哪位御医给开的方?” “奴婢只负责给皇后娘娘端药,奴婢什么也不知。” 说完,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帝视角提示:姝菡并不确知皇后在幽禁期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她相信,随着她冉冉升起,太后和容妃必定急着让皇后殡天,好给容妃让路,所以姝菡才会故意怂恿图佳郡主和皇后与大阿哥接触。 第122章 【残喘】 几日辗转而过, 图佳郡主每日依旧会到永寿宫“协助”姝菡理事。每日出宫前也定然要去太后那里小坐,无外把姝菡的种种表现汇报给称病不出的太后知道。 而那一日去见皇后碰到的可疑情况, 图佳郡主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始终没有和太后提起。 “臣妇看海佳氏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不急不躁,还真有那么点样子, 纵使是皇家的公主冷不防坐上那个位置, 也不会如此妥帖的。” 太后闻言面色不大好看:“是不是她背后有什么帮手给她捉刀?还是有什么事,是在暗中操作,你并不知晓?” -- 第215页 “纵使臣妇没有留意, 那素兰每日几乎与海佳氏形影不离,总不会错漏过什么吧。不过我听说, 海佳氏她,竟是个读过书的, 看的还不是女戒女训之类, 而是涉猎颇广,不拘史学、兵书还是礼法,几乎谈起来, 都头头是道,这一点倒是让人意外。” “竟有此事?其母在宫里也没听说有什么大才,其父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夫,怎么会如此费心她的学问?” “臣妇也想不通,又或许是,她天赋异禀, 精钻于此,是以家中才有意培养?” “这件事我记下了,你再仔细想想,她理事这几日,当真是挑不出半点差错?” “若是有,臣妇定然早就报过来了,实在是,无错漏可寻。宫舍修缮她紧着养心殿和毓庆宫,没有偏颇不公;迁宫之事又尽可能征询后宫诸人的意见,也未引发任何不满。”图佳仔细想想,又言:“若非说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做法,那便是在选秀一事上。” 太后神色凝重,“选秀之事,她如何办了?” “按说,小选的秀女,皆是由上三旗的包衣中采选,年龄在十三至十八之间。” “不错,这是圣祖立下的规矩,既为了天子安危着想,又考虑到汉臣的情结。” “海佳氏这次小选,似乎有意将采选的范围扩大,无论是从秀女的年龄上,还是家世出身上,都要破旧立新。” “你仔细说说。” “她前两日有言,因今年三月内务府小选,几已拣选出全部符合要求的适龄人选,而眼下后宫人手不足,若按以往规矩,恐难足数,所以提议,将小选范围扩大至八旗所属的包衣,且年龄放宽至十二岁到十八岁。如此,既可彰显天子一视同仁的博大胸怀,又可以解燃眉之急。” 太后听完难以置信:“是谁给她这么大的胆量?小选的范围是当初圣祖爷定下的规矩,若是听她天马行空说改就改,岂不是乱了礼法?这事儿我不允。” “海佳氏已经托监国的佑亲王往南边去书,怕是要直接请万岁爷给她撑腰。” “她竟然敢如此嚣张,小英子,你去,把海佳氏给我叫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她当我是泥塑的菩萨不成,不经我首肯,就敢擅自向天子上书。” 图佳郡主见太后义愤填膺,赶忙在一旁劝说:“您先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反倒顺了那位之意。” 过了小半个时辰,姝菡顶着贵妃大妆随着小英子前来。 太后给图佳郡主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适时站出来举证,也好出了一口恶气。 姝菡见太后满脸官司,图佳郡主也是一脸倨傲,知道是小选的事被报到了太后耳中。 这件事,她早有打算,便不慌不忙向着太后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听说您近来睡的较以往安稳,臣妾心里高兴,这些天特意嘱咐御膳房炖了助眠的枸杞桂圆羹给您,您用的可好?” “哼!你还敢问我睡的安枕不安枕?你这几日做的好事,是成心让我睡不安稳才是真吧?” 姝菡闻言面露不解,“您何出此言?臣妾是真心实意盼着能为您分忧解难,这才壮着胆子接手这偌大后宫的冗杂事务,臣妾若真哪里做的不好,也绝非是有意而为,您直管教训了才是。” “你还不想认是吧?那你来说说,宫女小选的章程,你是怎么安排的?” 姝菡看向下首的图佳郡主,十分诧异:“此事,郡主难道没同您请示?这就是郡主的不是了,我两日前就已经和她言明了利害关系和流程,次日郡主来也未说您将此事驳回,这才向皇上去书请奏,为何您似今日才知道此事?” 图佳郡主面露愕然,“你什么时候说过让我把此事向太后娘娘请示的?” “就是前日的事啊,因我后来临时改变主意,欲把小选秀女的年纪再降一岁,还特意命铃儿追出去寻你,后来没在慈宁宫外等到你,却在英华殿外碰上了,当时还有两个守门的侍卫在场,您当真都忘记了?” 图佳郡主有些恍惚。 那一日从英华殿出来,她因忧心皇后的病情,所以神思不属,甚至都没认出来寻她的是哪处的宫人,更记不清当时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看姝菡信誓旦旦保证,又提及有侍卫在场,图佳郡主一时赧颜:“我那日在日头下走的久了,没大听清那宫女说了什么,是我的疏漏。” 太后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你前日去了英华殿?你去作甚?” “臣妇多日不见皇后娘娘,心中惦念,又因福元实在思念母亲,这才自作主张走了这一趟。” 太后拍案而起:“胡闹。” 又顾及外人在场,试着圆话:“皇上离京前早有吩咐,闲杂人等不得去滋扰皇后养病,你这是明知故犯,明日起,不用进宫来了。” 图佳郡主先是不能相信,太后居然会当众下她的脸面,随后电光火石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臣妇知错。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姝菡看战火东引,也不打算火上浇油,只轻咳两声:“臣妾原不知太后娘娘会对此次选秀的事有质疑,已经将草拟的章程托九王爷传往南地,您看,是否要派人追回?” 太后被图佳氏的冒失举动惊吓不小,一时也没心思去捉姝菡的错处,只挥挥手:“我今日乏了,不想听你们在这里扯皮。选秀事关重大,既已惊动了皇帝,我也就不再插手,全凭他定夺就是,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若因此事引发朝中非议不满,或是促成了任何恶果,你身为统领后宫的贵妃,是万万不能脱责的。” -- 第216页 “臣妾惶恐,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事事面禀过您再定。” 太后哪肯替她顶缸,摆手吩咐:“我老了,不中用了,这后宫迟早要交还到你们手中,往后有事,除非紧要,都不必来我这里虚耗了。” “那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 002 几日后,后宫小选的议程,便经天子首肯,直接通达到礼部户部和内务府。 因情况特殊,在秀女选阅之前,姝菡特特令人做好了名录,凡是家中已有一人入宫侍奉后宫的,此次均无须应选,其中也包括,此前在那场浩劫中殒了女儿的家庭。 如此一来,原本因为频繁采选秀女的积怨,一下子便迎刃而解,而且,因为范围的扩大,参加选阅的秀女总人数也十分充足,竟有近八百之多。 太后原本等着看姝菡马失前蹄,没想到她将事情处理得妥善周到,无处指摘,暗恨先时思虑不周,反倒迁怒到容妃身上。 容妃也包着委屈,她如今不仅丢了协助贵妃理事的机会,还因装病,被大阿哥更加疏远,理由都是现成的:怕过了病气。 太后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还要替她铺路。 在某一日的午后,得了热症多日,刚“痊愈”的容妃来慈宁宫请安时,太后终于遣走众人,稍稍吐口。 “你且安心,左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待百日热孝过后,我会向皇帝进言,升了你的位份,到时候,你可别再让我失望呢。” 容妃难掩满脸的喜色,结结实实叩头谢恩。“定万死不辞,襄助大阿哥登位、奉养您老人家天年。” 不过次日,英华殿终是传来急报:“皇后娘娘今日服了午膳后便狂吐不止,秽物里带着血丝,太医会诊后皆言,人现在已经回光返照,怕是救不回来了……” 太后叹了一声:“也是可怜,她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皇后娘娘恳请,再最后见大阿哥和大格格一面。” 太后顿了一顿:“大阿哥,和大格格?” 那来传话的小太监忙说:“是,皇后娘娘确是如此说的。” 太后有些犹豫,但终究顾虑着声名脸面,怕被诟病狠厉毒辣,“春分,那你便陪着大阿哥和大格格去一趟。万一皇后她有什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也好及时遮掩了去,让她走前,留下最后的体面。” “是,奴婢遵旨。” 第123章 【薨】 春分到永寿宫来接大格格的时候, 姝菡正在看着宫人们给歆瑷沐浴更衣。 “大格格刚拾掇好,不好马上见风, 若是春分姑娘不急, 可先往景仁宫去接上大阿哥,我稍后再派人送大格格过去。” 春分无法,就先告退离去。 姝菡用手指逗弄着越发皮实的大格格:“咱们歆瑷越长越讨喜了, 赶明儿个, 让画师来做个相,保准儿和年画里的童女一模一样。” 阿蘅看姝菡没有马上让春分把大格格带走,不免疑惑:“主子您是不想让大格格去见皇后最后一面, 所以才没让春分带大格格走吗?” 姝菡摇头:“她们总归是亲生母女,眼看着皇后时日无多, 我怎会阻了她这点余愿,虽说眼下大格格小, 不记事, 但将来若她长大成人,问起她生母的事,我总不能说, 因为她生母不喜欢她,所以我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成全?只怕到时候辜负了这一场教养缘分。” “您如此看的开,奴婢却始终想不通,皇后当时那么决然地抛下大格格不顾,如今弥留之际,见与不见, 又有什么打紧,难不成,还想着将来让大格格替她争来什么尊荣?” 姝菡被这话猛地触动,但又按下那点猜测。“许是,人之将死,终于醒悟过来了吧。” “那一会儿,奴婢让奶娘抱着大格格过去?或者奴婢亲自去送?” “都不用,既然皇后是这么个光景,于情于理,我都应亲自带着大格格去送她一程。” 阿蘅有些担心,“可是万一恰巧,皇后在和主子会见之时有个三长两短,被有心人算计到您头上,您不是百口莫辩了吗?” “那倒不至于,御医都已经铁口直断皇后已是油尽灯枯,总不是我今日去一趟就成了凶手,若她们想拿着皇后的病况做文章,只需说我近来掌管后宫疏于照顾就完了,和走不走这一遭没大关碍。你放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倒是芳嫔如今在老祖宗跟前养着,我们要更加留心才是。” “是,奴婢日日都亲自过去的,还为此,特意将雨花阁修缮的事往后排了排,倒是素兰,近日来常回慈宁宫问安,您看?” “无关紧要,我们行的正坐的直,不怕她当那耳报神,有她在,我们连自证其身的功夫都省下了。” “还好芳嫔也是个明理通透的,没有因为雨花阁被安排在后头修缮而闹脾气。”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谁是真的护着她,也知道在何处养胎更安全。” “唉,但愿芳嫔能记得主子您的好。” “记得不记得,也没什么打紧,我是为了我自己。总不能在我理事的时候,闹出宫妃小产的风波来。” 如是,姝菡和阿蘅又消磨了近半个时辰,才不紧不慢吩咐人备下车驾,只为避开前头去看望皇后的大阿哥。 皇后如今所在的宫舍已在紫禁城边缘,与冷宫隔的不远,姝菡带着大格格行到那里,已近酉时。 -- 第217页 门上的人得过吩咐,知道大格格会来,但因春分没用料到姝菡会亲自过来,是以门上的人也没有刻意阻拦。 进到皇后如今所居的寝殿内,姝菡有一瞬的惊讶,当初雍容端庄的皇后,如今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再难找出往日的一丝端庄风仪。 “皇后娘娘,我带歆瑷来看你了。” 皇后先头见了大阿哥哭过一场,这会儿正靠在架子床的木槅上闭目养神。 听见声音,她倏地睁开眼,又半眯起来,似乎在努力辨认来的是什么人。 “海佳氏,你终于来了。” 听见这话,姝菡心里了然。 “原本我还在想,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要宣见大格格,可是方才您问都不问一句大格格的事……看来,您真正想见的人,是我。” 皇后不禁冷笑出声。“不错,我若直接和旁人说要见你,必定遭到千般阻挠,与其等着被拒绝被疑心,不如兵行险着。” 姝菡听皇后如此不加掩饰,脸色有些冷下来。“皇后娘娘因何想要见我?” “自是为了那件旧事。” “呵,那件事,拜皇后您所赐,我在坤宁宫早产,险些一尸两命,我念在大格格面上,本不欲在今日提及,想不到你却反倒提起……是觉得时日无多,想要清算了吗?” 皇后本欲发火,却生生忍住。“那一日,我动了歹心不假,但真正害你早产的,另有其人。” 姝菡心里一动,想到巧儿尸身的蹊跷,和那件染血貂绒大氅的悖论,终是沉下心思听她说完。 “那件沾了污秽的大氅,确实是我让宫女聂儿给你披上的,巧儿被杖毙,也确是我下的命令。但巧儿的尸首被移到你必经归途,却并不是我的意思,所以说,另有凶手在幕后隐藏,且算计了你我二人。” 皇后所言,姝菡此前早有怀疑,但她却不急着追问。“皇后娘娘,你今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皇后面露不甘,“你也瞧见了,我快要死了,说不定都看不见明天一早的太阳。我既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总要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总不能到了下面,还做个冤死鬼。” “那你来说说看,据你看来,害我早产的幕后的真凶到底是何人?” 皇后却挂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能我说出来,你未必会相信,你只好好想想,这宫里,谁最希望我们出事?” 姝菡配合着她往下继续,“那会是谁呢?” “是这后宫里,最贪恋权势的女人,她见我荣登后位,迟早要执掌后宫大权,便有意设计害我,至于你,大概也是看出皇上对你的偏爱,深恐你不日又是一个齐妃,在后宫里一家独大。” “听皇后娘娘所言,莫不是在影射太后娘娘吧?” “算你聪明。不对,你竟然一点不惊讶?难道你原来一早就知道?呵,呵呵,你那么狡猾,定然早就知道了,枉我在此间想了那么久才想清楚,看来只有我,才是被她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 姝菡看皇后神情恍惚,适时打断了她:“既然皇后已经了悟,可否告知我,那一日,坤宁宫中,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 “可自由出入坤宁宫门,又不会被人注意的人,又或者和皇后娘娘有积怨之人,更是重中之重。” 皇后努力回想,眼睛突地亮起来:“映儿……原来是她。” 姝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多问。怀里的大格格却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姝菡看向皇后,到底替歆瑷不值。 “虽然你和大格格没有半分母女情分,但你终归是她的生身额娘,我今日带她来,不是为了你的私心,只是为了日后,让她成人那日不至留有遗憾,你的光景不多,可大格格的未来还长,希望你明白,我会待她很好,即便你我是天生的敌手。” 皇后闻言将眼一闭,“你有心思想这些,不如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太后既然对你起过杀心,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以我多年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放过你的。” 姝菡摇头:“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一心只有大阿哥,看来,我这趟是来错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皇后被揭破心思,来不及恼羞成怒,就见姝菡抱着大格格离开,心下有些怆然。 姝菡从方才皇后影射太后时就已经明白,皇后在临死前,和她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或许真有几分怀恨的心思在里面,但更多的,却是算计。 皇后到了死,还是在替大阿哥铺路,算计着让后宫里如今声势最高的两个人内耗,只要姝菡陷入和太后的争斗中,最后总要闹到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境地。 对皇后而言,太后也好,姝菡也好,都是她含恨而终的心结,无论哪一方败落,她都可以含笑九泉。 要是闹得个两败俱伤更好,最好再搭上入宫不久的容妃,如此才是个皆大欢喜,畅快淋漓。 姝菡抱紧大格格,在心里冷笑一声,皇帝的诏书说的不假,皇后她,真的是疯魔了。 002 紫禁城的丧钟时隔一年再次敲响。 皇后薨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南地,举国撤红挂白。 姝菡原本等着太后借由皇后之死来做文章,过去数日,却始终未见她出手。 没有栽赃,没有斥责,甚至还在末了让她多费心操持皇后的丧仪。 -- 第218页 如此,姝菡更加印证了她先头的想法:皇后的死,定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她不敢借此生事,一定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 姝菡没有意愿替皇后鸣不平,总归是皇后辨不清形势咎由自取。 且考虑到皇帝不在京中,不是直接向太后宣战的最佳时机,她只按部就班把后宫之事紧握在手,不过月余,几处机要之地的管事姑姑和太监,就已经纷纷投诚。 姝菡坦然受了,却也并不十分信任。 出乎众人意料,姝菡等小选一结束,便提拔了不少新入宫且家世中上的女子上位,而被分往各处当差的这些人,无疑被贴上了贵妃娘娘一系的标签。 进了八月中旬,天气忽地转凉。 原来,竟然已近中秋。 先皇大行,便是在去岁中秋前后,不觉已经如此快了。 姝菡再回想在呼兰府准备代雅珠应选的情景,那也是几近三年前的事了。 “阿蘅,后日晌午我要出宫一趟,代我拟了条程给慈宁宫送去请印。” 如今皇帝不在,出宫省亲这样的事,自然是由太后决断,姝菡却一点也不担心太后会从中阻挠。 毕竟她离宫了,那些牛鬼蛇神才有机可乘。 下午,慈宁宫果然有人过来:“太后娘娘已经恩准了贵妃娘娘出宫省亲的请奏,还赐下了厚赏让你带给承恩侯一家。” 姝菡打赏了传话的春分,又让阿蘅将太后的赏赐验看之后和自己预备的封赏放在一处。 到了第三日,辰初,从永寿宫发出浩浩荡荡的一列车马,直从修缮得焕然一新的玄武门,出得宫墙。 第124章 【指认】 阔别两年, 再见到海佳氏一家,姝菡面上平静, 心里恍如隔世。 下首跪着的索多木、苏合齐, 连着苏合齐的妻子索佳氏也均在列。 唯有岚姨,因身子不爽利,姝菡特允了她不必出来见礼。 姝菡从前在呼兰府寄居在岚姨家中, 其时和家主一向算不得亲厚, 便不过多寒暄。 待互相斯见且赐过赏后,姝菡便迫不及待去往后宅看望病中的岚姨。 “我额娘她体弱,受不得吵闹, 你们都在院外守着。” 说完,姝菡便迫不及待往内室行去。 正房里岚姨已经强撑着起身, 见姝菡进门,扶着桌缘就要给姝菡行礼。 “您这是在做什么?旁人向我行礼也就罢了, 独独您的礼, 我是万不敢受的。” 岚姨仍旧惨白的一张脸,忙不迭地摇头。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地下的烛薇……” 姝菡赶忙扶着岚姨坐好, 还在一边开解:“您这话说的奇怪,我如今能在宫里衣食无忧作威作福,全是您全家给我的福分,要不然,我还不知在哪一个穷乡僻壤挨饿受冻,苟延残喘。” “你这孩子历来心软, 纵有再大的苦,都习惯默默生受。那皇宫是个什么地方?豺狼虎豹进去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你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一路从个小宫女做起,若不是福大命大,有了今日造化,还不知是怎样凄苦。” “岚姨,我真的过的很好,太皇太后老祖宗多有照拂,圣上又肯眷顾,我如今有了三阿哥,还养育着大格格,只有让人羡慕,怎么就让您说的那么凄惨,这我可不能认。” 岚姨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我只盼你真的过的好,而不是在我面前逞强撑场面。” 劝了半晌,岚姨总算平复,这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自你进宫后,雅珠用了你从前的身份,被送往江南,连着耶和穆鲁也跟了去,我终归心软,没有不认她这个不孝女,希望你不要怪我。” “雅珠姐姐在江南?她过得可好?” “说实话,我也有几个月没和她联系,唯恐此前的秘密被人揭破,到时候不仅要因为欺君之罪满门抄斩,而且还要连累了你……” 姝菡点点头:“谨慎一些,还是要的,不过您也不要气恼,虽说之前的阴差阳错,让我替了雅珠姐姐进宫,非我们本意。但您大概不知,正是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我才有机会手刃仇人,替我费氏一族雪恨,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这件事我还是听苏合齐讲起,事后惊了我一跳,你也忒冒险了些,竟然敢引那凶徒和你进入禁地,还有勇有谋地制服了他,你日后万不可如此冒进,万一出事,可让三阿哥怎么办?” “是,我再不敢的,您放宽心,待三阿哥再大些,我就带他出宫来见您。” …… 相聚总是短暂,姝菡未觉如何,只不过说了些体己话,又陪岚姨用了午膳,不觉日头已经往西行。 “宫禁严苛,我不能久留,岚姨您万要保重身体,等着下次的重聚。” “好,好。我等你带着三阿哥出宫。” 姝菡泪别了岚姨,没有马上走,而是和索多木又单独说了几句。 虽过往两个人有些剑拔弩张,但如今海佳氏一族的荣光都是姝菡带来,索多木这一点还是有担当的。 “你嘱咐我查的事,我会尽快弄清,不知到时候要怎么将消息递进宫。” “就让索佳氏进宫请安时将话带给我吧。” “好,那贵妃娘娘等我的消息。” 近日暮时分,姝菡辞了承恩侯府,回到了永寿宫的正殿。 彼时正起风,乌云密布的,姝菡叫来寒姑姑和铃儿,问起三阿哥大格格的起居,再就是出宫大半日宫里有何大事发生。 -- 第219页 “两位小主子都好,尤其咱们三阿哥,今日尤其乖巧,和大格格在一处玩闹,还晓得把玩器让给姐姐呢。” 寒姑姑报完,铃儿也上前,“宫内没有什么大事,只九王爷派人送来一封密函,让主子您亲启。” 姝菡将三层蜡封的竹筒接过,逐一拆开,里头只有一张巴掌大的防油布帛,卷缩放着,她起先看得漫不经心,到了后来,眼睛不觉亮起来,直高兴地在地上逡巡了半圈,只差在脸上挂出高兴两个字。 “主子何事这么高兴?” 姝菡心里欢喜,却不能告诉她们实情,因这信里,事关皇帝的行止,泄露不得。 002 整个八月因皇后的薨逝变得极其惨淡,又是一个不能宴乐的节庆,民间因此都隐有积怨。 姝菡知道宫里的人日子难熬,唯盼着每一个节庆热闹热闹捱日子,就破例恩准每个人可以托书一封,向自己的家乡亲人告慰平安,分享思念之情。 而对于皇帝的妃嫔们,则是破例允其家里女眷进宫请安。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承恩侯府的长媳索佳氏。 姝菡借着带长嫂看外甥的时机,在三阿哥所在的暖阁屏退了旁人。 索佳氏知情识趣,赶忙进言。 “娘娘想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您说的那三个宫人,都是受了恩提前放出宫去的,但是比较离奇的却是,她们几人,无一例外地都已经暴毙,且都是在离宫后十天之内。” 姝菡印证自己所想,只叮嘱两句:“继续追查,勿打草惊蛇。” 又隔数日,索佳氏再次进宫,带来的更为惊人的消息:“这几个宫女虽死亡的时间地点不同,但死前,均和一个叫做胡七的男人碰过面,而那个胡七,经查是太后身边首领大监福公公的堂侄……” “好,此事我心里有数,辛苦你们了。” “我们与娘娘本就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实在当不得这一句辛苦,反倒是娘娘您,既已识破那位的真面目,万万要保重自己。” 姝菡正与索佳氏说话,外面突然一阵喧闹。 “何事喧哗?” 守在外面的阿蘅慌忙推门进来。 “主子,外头来了好多人强行闯进咱们永寿宫,门口的人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攻进来了,万岁爷不在宫中,奴婢恐被旁人钻了空子,已经分别命人从角门去养心殿和寿康宫报信,您要不要先避一避。” “先别慌,领头的是什么人,又说了是奉了谁的命吗?” “说是太后下的口谕,让来永寿宫捉拿欺君罔上,冒名应选的犯妇……” 姝菡和索佳氏对视了一眼,均维持着平静。 “知道了,我先带人出去问问清楚,待会儿人走了,你替我送大少奶奶离宫。” “主子!您真的要出去吗?那帮人来势汹汹,这件事恐不能善了。” “我不出去,人家照样也要进来,索性痛快一些,你只记住,待会儿趁乱,把大格格和三阿哥送去寿康宫,再嘱咐芳嫔,替我照看着老祖宗和两个孩子……” “主子,您这是在托孤?” “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以防万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003 太后在慈宁宫稳坐上首,姝菡被带到正殿里,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让她瞬间从头顶凉到脚底。 那跪着的人,虽然弓着腰,但身形不容错认,正是当初在呼兰府岚姨家当差的孟妈妈,也是一路送她上京应选的人。 上次听岚姨提起,因她醒来怪罪孟妈妈不分是非苛待了自己,当时便把人发卖了,没想到太后竟会把手伸的这么长,且有办法将人找到带进宫。 姝菡自忖,她替选的事原以为已经太平无事,可偏在这个时候被太后将重要认证找到,且看意思,太后是想趁着皇帝不在,来个快刀斩乱麻,等做实了罪名,便不等皇帝回来就下手。 姝菡脑子转了几转,决定这件事,她要来个抵死不认。 “请太后娘娘金安,您如此兴师动众地叫臣妾过来,想必定有大事吧?” 太后自以为稳操胜券,只指向下首跪着的人。 “你可认识,此人是谁?” 姝菡假做仔细辨认,又让孟妈妈把头抬起,这才从容回答。 “原本是我家旧时的一个家奴,因做事不得力被我额娘发卖了出去,说起来,这已是陈年旧事,今日在慈宁宫的宝地见了,还真是意想不到。” “见了此人,你就没什么想要对我坦言的?”太后声音拔高,带着威慑与兴奋。 姝菡却打起了太极。 “臣妾不知太后娘娘何意?您这是在关心,臣妾家中的琐事?真是令人铭感五内。” 太后将手重重拍上罗汉床的炕桌,震得茶盏一声脆响。 “少跟我耍嘴皮子,这孟婆子方才已经全都招了,她指认当今贵妃娘娘并非是海佳氏亲女,而是冒名应选,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姝菡看向一旁低头发抖的孟妈妈,用一种十分平和的口吻说:“我知孟妈妈是因为不服我额娘当初的惩戒、将你发卖而怀恨在心,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指鹿为马,甚至诓骗到紫禁城来,你是嫌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结实了吗,还不向太后娘娘认罪,承认方才你都是泄恨之言。” “民妇不敢,民妇不敢说谎呐,太后娘娘,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定要相信我啊,贵妃娘娘的的确确不是海佳氏的女儿,而是家中主母的远房甥女,此事府中人尽皆知啊。” -- 第220页 太后含笑望着姝菡:“她说的话,你可听清了?你现在招认还不算晚,我念在你诞育过龙嗣,尚且不对你用刑。” 姝菡却不急不躁:“太后娘娘您历来熟知礼法,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糊涂了。我如今仍是皇帝亲封的贵妃,有金册在手,玉牒为证,岂容一个不知受了何人指使的刁奴任意污蔑,便是民人要上金銮殿告官,尚且要滚过九九八十一颗钉针的砧板,怎么到了咱们紫禁城里,反倒可以信口开河凭白诬了一宫主位的清白。您若还顾及着皇家体面尊严,就先将这刁奴仗八十,再来与我分说。” 那孟妈妈一听要挨打,哪里还肯坐以待毙,赶忙连滚带爬上前去捉太后的袍裙,“您老人家要给我做主啊,我听您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您不能不管我啊。” 太后听她说的不像话,轻咳两声,一旁的素兰上前两个巴掌打到孟妈妈高耸的颧下“休得胡言乱语,还不闭嘴。” 太后也适时发话:“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这几十板子打下去,她命都没了,还哪有办法指认你的罪责?你勿要扰乱视听。” 姝菡在一旁冷笑:“这板子,您不愿打,那您不妨再来分说分说,以贵妃之尊,若是有行差踏错之疑,该由何人主审,何司定罪?” “怎么?嫌我这个太后没有资格审你?你以为,你到了宗人府,就会捞到什么便宜不成?实话告诉你,如今既有了人证,便不容你继续抵赖。”“来人,扒了这冒名顶替的贱妇的贵妃冠戴袍服,让她跪着受审。” 十万火急之时,门外终于传来一声怒喝,却有如天籁。 “我老婆子还没死呢,我看哪个敢动我的菡儿。” 第125章 【亡】 “皇额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太后一边从正位罗汉床上站起, 一边往前迎。 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恨她来的不是时候, 也不知道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哼, 我再不来,太后怕是要在你这慈宁宫里对当朝贵妃动了私刑了。” 太后扶着太皇太后坐到主位,只在下首椅子上坐了, 板着脸陈词:“我知皇额娘近来头风愈发严重, 所以不敢惊动。您来的匆忙,大概还不知宫里闹出了一件大事,正关乎我们贵妃的身世, 我从严治宫,也是为了肃清后宫风气, 严明祖宗礼法,还望您不要插手, 以免失了偏颇让人诟病。” 太皇太后见太后态度强势, 也不多说,只将桌上的玉骨盖碗一扫落地。 “放肆。你丈量着亲生儿子做了皇帝,便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不是?好, 好的很,那我今日就真要逞一次威风,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礼仪尊卑、皇家宗法。”“来人,去请十二宗老和军机处列为阁老进宫,就说我有大事要宣布, 事关先帝遗诏。” 太后心下不解,但也唬了一跳,请宗老,还什么先帝遗诏? 虽不明细情,太后还是赶忙软下语气:“皇额娘息怒,您误会了我的一番好意,您多年不理后宫琐事,我便一时没想着头一个向您通报,确是我的不是。但您也瞧见了,今日堂下跪着的民妇已经举证,咱们这位贵妃娘娘,竟是冒名顶替的主儿,这等大事,如何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您历来宽和慈爱,这种打罚惩戒的事,还是我来吧。” “你是大理寺的寺卿,还是阎罗殿的判官?只听了一个不知来历的贱民的一面之词,就要当堂定了敕封贵妃的罪?我看你这是别有用心。” “皇额娘既信不过我,那也无妨,那就将贵妃和这证人一同交给大理寺、宗人府、刑部三个衙门一同会审,这您总该同意了吧?” “三堂会审确也公道,不过你别忘了,皇帝他正在外面平乱,如今最要紧的就是稳定军心,万一皇帝他在前线听到风闻,影响了战事,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来亲审您不同意,交给有司您又怕丑闻外传,那依您的意思,这等大案,竟是过问不得了?” 太皇太后面有难色,总归舍不得让姝菡吃苦,一时也没有良策。 姝菡却在这时主动站出。 “臣妾也不敢让老祖宗和太后娘娘为难,总归我也想洗刷自己的冤屈,不若将此事,交给咱们万岁爷亲审。” 太皇太后听完点点头,他自己的家事,他自己问去,这办法我觉得甚好。 太后显然意见相悖:“皇帝领兵在外,归期未定,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而且,如今后宫的大权悉数都在贵妃手中掌握,万一她此间做出什么有损皇家体面之事,谁又能负得起责任?” 太皇太后从容起身,打量着太后:“你原来是因着这个才和我的菡儿过不去,这后宫大权,原本就该交给她们小辈,你一个长者,不想着颐养天年,整天还想着勾心斗角、独揽大权,实在不知所谓。” 太后赶紧辩驳:“我也是为了咱们皇帝好,他这几个妃子里,就没一个成器的,我这个做额娘的不多帮衬些,又有哪个肯尽心?” “你也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这事,既然惊动了我,我便要管到底。贵妃如今还是贵妃,仅凭一个贱民诬告不足为证,且应由皇帝亲自定夺,为显公允,即日起,贵妃便幽禁在寿康宫不得出殿门一步,有我老婆子看管,你总不会担心她生事或逃逸了去吧?” 太后想了想,只要能把海佳氏手中权柄索要回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总归皇帝知道了实情,也一定不会再容忍她的欺君之罪。 -- 第221页 “您亲自看管嫌犯,我自是放心的,那后宫的大权又当如何?” “我这把老骨头,也许多年未曾活动过了,如今,就再为我那不成器的皇孙再奔波一场。” 这下不止太后,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您是说?您要亲自代管后宫?” “怎么?觉得我不配?” 太后到底还留着几分清明。“不不不,我只是担心皇额娘的身体,实在不忍心让您劳累……” “我一时还死不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既已下了决心,那便如是而行吧。” “既你无异议,待会儿让人把凤印一同送来,省得我日后拟诏还要两头折腾。” “这。”凤印一旦拿走,太后手中就只有禁军虎符可以防身,她实在不放心。 “舍不得放权?那咱们就召了大臣们来堂议……” “我这就命人去取。” 太后太后目的达到,满意地点了点头。 “菡儿,这就跟我回去吧。” “是,但听老祖宗安排。” 002 太皇太后带着姝菡走后,留下一脸阴郁的太后,还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证”孟氏。 素兰如今彻底不用再在永寿宫慈宁宫两处跑,自要重拾回掌事大宫女的地位。 “娘娘无须气闷,这件事还没完,有那位哭的时候。您且看吧,以咱们万岁爷的脾性,眼里断容不得沙子,等日后问及此事,定会严惩,到时候就算是太皇太后出面,也不可能善了。” 太后稍微顺意了些,又看向瑟缩成一团的孟氏,火气正不知如何宣泄,恼她方才口无遮拦,抬脚就踢了上去。 “还让她在这里碍眼做什么?还不带下去?” 孟氏不等挣扎就被两个粗壮婆子堵住嘴扣住两肩,再想不明白,她一个证人,为什么还要像个犯人似的被绑。 到底还是素兰持重,在一旁劝了一句。 “主子,这人还有很大用处,万不能落入旁人手中。您看,是不是将她先放在咱们慈宁宫里?奴婢恐外头不□□生,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太后却升起一阵厌恶。 “方才没听那位话里话外影射我收买了证人诬告于她?这人你还敢留在慈宁宫?嫌我的名声太好?” 素兰被驳回,没有气馁,另提议道。 “那奴婢就打发她出宫,交给外头那位找个僻静地方隐藏起来。”外头那位,自然说的是福公公的堂亲。 可惜太后仍不放心。 “算了,外头更不安全,被人夜里抹了脖子、下了药,都没地方找人去。到时候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索性,你带她去宗人府躲上几天。” 这几天有多长,其实,要看皇帝何事还朝。而宗人府自然也没有待客的地方,能住人的,只有牢房。 被堵了嘴的孟妈妈一边摇头一边被推搡出去,真是有些后悔进京来找罪受。 等到酉时一刻,太后沐浴濯发后传膳,突地发现,满桌只余素膳,连往日的血燕都换做了普通碗燕。 “素兰,今日这膳,是谁取的?错拿了旁处的不成?” 今日去领饭的芙蓉满脸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亲自问过御膳房派饭的内监,他只说,如今太皇太后有令,皇后新丧,举宫皆要茹素。奴婢同那人分辨说,太后娘娘乃是先皇后的长辈,并无为她持孝之礼,那内监却说,太皇太后都要茹素,宫里人概莫能外,还请太后娘娘体谅……” 太后闻言未置一词,满头黑云却萦绕不散。 好,好的很,不就是茹素吗?她从前做贵人的时候,也多有几个月见不到肉腥的时候,有何忍不过去的? 等皇帝回来,她定要把今日吃的苦头悉数都奉还给那老不死的和那小贱妇。 003 将入夜,寿康宫里一改往日的静谧,比旁处都热闹了几分。 因姝菡搬来,芳嫔特意要腾挪出她暂住的东配殿,却被及时阻了。 “我们都是暂住,且我是半个待罪之身,哪有让个孕妇给我挪窝的道理?你就踏踏实实住着,待足月产下龙子,再风风光光地挑处更好的殿室搬过去。” 芳嫔和善的答道:“姐姐恁客套,我倒不好意思。别的无以为报,只祝愿姐姐早日沉冤得雪,重掌后宫。” 沉冤得雪吗?姝菡有些恍惚,费氏的仇人已死,可费氏含冤至今无法平反。她于是淡淡笑着回应。 “托你吉言。” “那姐姐这几日得了闲就好生养着,我先回了。” 而芳嫔不知道的是,太后前脚才把凤印由慈宁宫捧来,太后后脚就命诗雯把奏事的条子和印鉴都送了过来。 老祖宗在太后面前说的好听,她要代理后宫,替皇孙分忧,实则,这些琐事,还不是要由了姝菡费心析断。又何来得闲一说。 折腾了大半日,整个寿康宫里的人皆是人困马乏,终于沉沉睡去。 可是不到四更天,寿康宫门上打盹的太监就被一阵叫门声砸醒。 姝菡在第二进,靠近二门,又向来浅眠,自然先被惊动。她穿戴好了以后,直接往门上去瞧,却见诗雯已经出来在盘问事情的根由。 “奴才奉太后娘娘懿旨,来召贵妃娘娘去慈宁宫问话。” 诗雯满头雾水:“白天老祖宗不是刚和太后议定,此事等万岁爷还朝后再议?怎的大半夜又来要人?” -- 第222页 “诗雯姑娘别再多问了,实在是事发突然。白日里指认贵妃娘娘身份做伪的那位孟氏老仆,方才被发现在宗人府的大牢里,自缢身亡了。” 第126章 【使女】 外头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太皇太后。 问清因由, 她老人家只给出一句答复:又不是死了天王老子,也敢大半夜来寿康宫作妖?死了人不去找狱卒和刑部问案, 叫一个被禁足的贵妃出面有个屁用。 那小太监灰头土脸别打发回去, 慈宁宫见太皇太后态度强势,果然没人再来闹。 太皇太后待天亮后,将姝菡叫到正殿一同用斋饭, 一边让人给她布菜, 一边关切。 “昨夜的事,你可有头绪?”问的是宗人府那一档子怪事。 姝菡眉头拧成一道结,摇头叹气:“老祖宗明鉴, 此事我确是不知情,且心中没有半点头绪, 甚至觉得孟妈妈的死,十分蹊跷。” “有你这句话, 我也就放心了。总归你好好地待在我这里, 谁也别想在这个时候撒泼。” 饭毕,姝菡亲自陪着太皇太后入了佛堂,且遣走了闲杂人等, 只有福嬷嬷亲自守在外头。 敬过了香,姝菡轻车熟路得替太皇太后摆好了蒲团,又在她身后的位置另放了一个小毡垫。 太皇太后这时主动开了口。 “太后这次算是捏住了我们的喉咙,这件事,恐不能轻易遮掩过去,你心里需有个准备。” 姝菡却直跪在地上:“我自入了安亲王府那日, 便已时时刻刻做好了准备,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所以也请您看开,千万不要再为我周旋,我死不足惜,若连累了您晚节不保,您让我如何心安?” “你让我看开?哪能看的开?当初你额娘去的时候,我鞭长莫及,不能尽丝毫气力。这一回你就在我的跟前,你却让我听天由命,那绝不能够。”太皇太后语气虽然淡淡的,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含在其中。 “老祖宗您不涉后宫多年,菩萨一样的修行,若是因为我破了戒,造了业障,我纵是苟活也没有意义,此事我有错在先,甘愿领罚。” “你别跟我说这话,你是什么心性,我再了解不过。你便是想着以死抵过,息事宁人,也要看看那位肯不肯?她这次只怕是下了气力要置你于死地,而且连你的亲儿子三阿哥也不会放过。” “可是事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被动接招,也没有应对的良策。” 太皇太后低头思索了片刻,复又沉声:“这件事,我们如今只能用个拖字诀,至于最后如何,终归要看皇帝待你的心意经不经得住考验。” 姝菡有些茫然。 皇帝的心意会如何? 大概会念在往日情分,网开一面,将她贬为庶民,或是青灯古佛一世,或是在辛者库做个粗使,至于岚姨一家,若是侥幸不用一家身死株连九族,至少也会流放千里,终生不得回京…… “老祖宗,您问倒我了。其实我也不知,皇上到底会如何决断,我是欺君罔上为真,虽对着太后做了色厉内荏的样子,但在皇上目前,是再不能推脱罪责的,如今孟妈妈虽离奇身亡,但我的身世终归经不起推敲。我在后宫这趟浑水里走了这一遭,并不曾后悔往日所为,唯独舍不下我的福泽,怕他小小年纪就要失去庇护。今日我只得再厚颜求您,若是真到那日,我们母子不得不分离,我也唯有再次将福泽托付给您了。” 说完,郑重地叩下几个响头,既是谢恩,又是谢罪。 “咱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太后竟然也是老泪纵横。 002 宗人府大牢平白无故死了人,且还是当日指证过当朝贵妃欺君罔上的重要证人,这消息,很快就似一阵疾风般不胫而走。 太后连夜将宗人府一干涉案人等皆拘到了慈宁宫,连夜过堂,却没有任何头绪。 无奈之下,又将此案交由刑部接手,责令尚书务要在三日内给出凶犯。 太后口中所说的凶犯,直指何人?刑部尚书心里明镜儿一样。 可是凡事都要讲个证据,别说贵妃身居太皇太后的寿康宫没有机会下手,便是她永寿宫的宫人,除了当日领膳的两个宫婢,期间都未有一人出过院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具备入宗人府行凶或指使凶犯杀人的能力。 据当日看守牢房的二人仔细回想:“我们兄弟两个当夜值守,因那孟氏不是宫中重犯,而我们仅是替慈宁宫代为看管,是以并不曾给她上重铐。她先头还大吵大嚷,我们教训了她几句,她就收了声。后来,我们两个不知为何突然昏了过去,等到醒来,那孟氏就已经自缢身亡了。” 刑部尚书听完两个人的供词,又问过守门的人,确是如那两个狱吏所言,当夜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宗人府大牢,而那两个人除了昏睡过半个时辰,也确没有玩忽职守,甚至当夜都没有饮酒。 最后经过取证,只在他们二人日常饮水中,发现了少量麻沸散,可致人短暂的昏迷意识不清。 除此以外,再找不到其他线索。 这个死了的孟氏,定然不是自杀,这一点非常清楚。 可要说是被人谋害了,又找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贵妃的嫌疑最大,奈何她连着乃至整个寿康宫和永寿宫的人都没有机会和权限接触到宗人府的人。 -- 第223页 因此,这案子,到了太后所限的日子,刑部尚书也没能侦破,愣是变作了一桩深宫悬案。 太后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却也没有办法。 容妃紧着在一旁出谋划策:“孟氏虽死,但这件事远没有结束。既那位的身世经不起推敲,要寻了人证物证也必不是难事,便是没有,随便安排了咱们的人,不怕皇上他不生疑心。” 太后点头称是:“便照你说的话来。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安排。” 如是,过了几日,容妃果然满脸喜色地来报。 “臣妾幸不辱命,找了重要人证物证。” 太后忍不住追问:“是什么人?” “是一个叫做暮春的使女,从前在那位没冒名进宫前,一直在身边伺候的,且她手里,还有那位旧时做过的针线……” 太后连连称好。 容妃再接再厉。“可否要将人接进宫来,当面和那位对质?” 太后一反往日的强势,说了声不。 “这一次,不能再打草惊蛇了。这个月,你找个机会出宫省亲,趁机见那使女一面,等到十拿九稳之后,将这人先藏好,等着皇帝还朝,我们再来个一鼓作气。” “果然还是太后娘娘想的周到,那臣妾,近几日便出宫亲自去办。” 第127章 【人证】 在寿康宫里“幽禁”的日子并不难过, 姝菡甚至觉得,比起每日去慈宁宫请安, 还不如窝在老祖宗身边闭门不出的舒坦。 当然, 后宫琐事她还是照例要管,只不过从台前变作人后。 外头的人多少也知道,太皇太后年迈, 问事的条子递进去, 必不是她老人家亲自过问的,反正只要有凭有据,她们才不理会所谓真相如何。 慈宁宫那边, 自孟氏死在宗人府后,似乎也熄了心思, 没再来找过姝菡的麻烦。 老祖宗本想借着“没有人证,不能久拘贵妃”为由, 迫太后撤回对姝菡的控诉, 可姝菡却觉得,在皇帝没有归京前,暂维持眼下的局面为好。 如是, 到了九月九重阳节这一日,前线传来捷报,滇南国的国君,下了降书求和了! 天子兴师,无往不利,举国皆欢。 姝菡前些时日收到的密函中, 其实已经提及此战必胜,不日还朝的口风,但如今落到实处,她才真的安心。 从月头盼到月尾,在九月二十八那一天,王师终于抵京,监国的九王爷率朝中重臣们直迎到京郊八里长亭外,而后宫女眷们不得出宫,皆立在望楼迎接圣驾。 姝菡立在太后身侧,直看到外城人头攒动,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而来,旌旗招展下,龙辇上坐的那人,即使看不真切,却仍足以让她眼里热泪涌动。 年过半百的太后同样老泪纵横,容妃倒还持的住,在一旁殷勤伺候着劝说太后勿喜极伤身。 不多时,御驾驶进了玄武门,宫眷们便下了望楼重新回到慈宁宫等着得胜还朝的皇帝来向太后问安。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多是不出面的,甚至紧闭了寿康宫的大门,避而不出。 姝菡只等着见过皇帝,再重新考虑迁回永寿宫的事。 午时三刻,鼓楼在数里之外震动如雷,皇帝踩着汉白玉的石阶如天人驾临,在场之人,除了太后,无不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行了国礼,随后才是皇帝向太后问安,全了家礼。 后宫众妃嫔经历过白家谋逆那场浩劫,此刻无不感慨万千,纵使不能上前陈情,也皆面带喜色。 “让皇额娘担忧了,是儿的不是,此番大捷,我欲在明日犒赏三军,到时也请母后和众妃嫔一起共享喜悦。” 这个时候,自然没人敢站出来说,皇后薨逝未满一年,不得宴乐。 这个场合,姝菡也不欲多招惹是非,索性也隐在众人间没有多置一词。 偏偏有人觉得,这是个排除异己的良机,千载难逢。 就在皇帝辞了太后欲回前殿之时,有人却上前一步。 “皇上,臣妾有一要事相禀,事关当朝贵妃娘娘,请您圣裁。” 皇帝闻言果然顿住脚步,转过身问她。 “容妃要向朕禀报何事?” 姝菡隐约有了猜测,却仍镇定地看向满凛然的容妃。 容妃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今日是皇上凯旋之日,臣妾本不应在这个时候耽搁您去为将士们庆功,但兹事体大,臣妾不敢有片刻耽搁。具下而陈,请您圣断。” 皇帝看着满殿之人,除了太后之外,皆一脸茫然,遂打断她的话:“既然兹事体大,那就随我到养心殿面奏吧。” 又朝着姝菡说道:“既然事关贵妃,那请贵妃也同行。” 容妃有些措手不及,这和她预想的计划有些初入。 她原打算趁着后宫众人皆在,当场揭发贵妃假冒替选的事,也好在众目睽睽下坐实了罪名,让她没有翻身的余地,也好迅速发酵,逼皇帝亲自下旨以明礼法。 可皇帝让她密禀,且让姝菡也过去,就是容许姝菡当场辩驳,这可是大大不妙。 容妃回头看向同样面色不愉的太后,太后只无奈点了点头。 容妃稳住心神,决定放手一搏。“是,臣妾遵旨。” 002 养心殿的正殿多日未有人进驻,此刻大开了门窗,既是为了迎接这里的主人回归,也是为了散去多日的阴霾气息。 -- 第224页 姝菡跟在皇帝身后进了殿,容妃因低了一阶更在她之后。 一路无话,直到皇帝坐在了高坪御案后,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立在堂下。 “容妃有什么话,就当着贵妃的面说清楚吧。” 容妃看了看皇帝,却辨不出他喜怒,只尽量用着平和中正口吻详述:“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初皇上领兵在外之时,宫里曾发生过一件大事,便是白佳氏一族起兵逼宫,当夜攻破玄武门,胁迫太后娘娘交出传国玉玺。” 皇帝不悦:“这件事,九弟已经写了折子详奏给我知道,你且说,贵妃的事到底如何。” 容妃被打断,顿有些冒冷汗,却仍措辞:“是。因那夜贵妃和逆党白景瑞被困养心殿密室后,有仵作上报那厮被烈火焚身的惨状,是以,臣妾疑心贵妃娘娘是因仇杀人。” “接着说。” “后来,果然被臣妾发现了蛛丝马迹。海佳氏一族,历来是武将出身,偏贵妃娘娘不仅熟读诗书,还提笔能写,造诣了得;而后,臣妾在呼兰府的远亲遇到了海佳氏家中旧仆,从那妇人口中得知,当朝贵妃娘娘当年是冒名入宫应选。臣妾深知此事不可胡乱定罪,便着人提了那证人入京。谁想到,那证人不过在宗人府过了一夜,就离奇身亡。所以,臣妾想,定是有人心虚,设法买通了宗人府大牢里的狱卒,这才毁灭证据。” 听到这里,皇帝十分不耐烦:“所以说来说去,这件事,从头到尾,就只有你的推断?而你所谓的认证,也早就死在宗人府?” 容妃等的就是这一问,她用余光瞥着身旁的姝菡,十分自信地继续陈词:“臣妾岂敢全凭臆断而攀诬当朝贵妃。臣妾日前又寻到一名证人,眼下就安置在我娘家府中。” 皇帝眉头微蹙,没有理会容妃,反而问向姝菡。 “你怎么说?” 姝菡知道皇帝这是把问题又扔给她,便从容问一旁的容妃。 “不知这所谓证人,是什么人?又要证明我是什么身世?” 容妃微微带笑:“说起来,这证人和贵妃你颇有渊源,还是你原本身份的家中旧仆。她叫暮春,从前,是太傅费家卖断终身的使女。” 饶是姝菡宠辱不惊惯了,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心里起了波澜。 暮春在她进宫前已经成家,且答应过她,从此隐姓埋名,至死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旧主的事。 难道说,暮春是受到了容妃的胁迫,所以才被迫作证指认她? 那事情的发展,就真的不受她的控制了。 容妃见姝菡不语,更加自得。 “臣妾恳请,带人证当堂与贵妃娘娘对质,是非曲直,您当场一看便知。” 皇帝颔首:“既你言之凿凿,此事,我准了。” 第128章 【成竹】 容妃谋划多日, 一经皇帝首肯,便迫不及待命人去宫外传话, 将雪藏多日的人证接进宫来。 皇帝自不会一直枯等, 先让二人分别回宫,待人证入宫,再亲自过问。 如是,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 姝菡再次被皇帝传唤至养心殿。 而居心不良的容妃已先她一步候在养心殿,端坐在西边的檀木椅子上,虽看着端庄, 但脸上还是掩不住喜色。 除此之外,有一个青衫民妇打扮的女子正跪在堂内, 也是十分镇静。 虽和之前相比,暮春已经微微发福, 但姝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毕竟两个人从费家出事后就一直主仆相得,陪伴多年。 也正是因此,姝菡实在难以相信, 暮春真的会背主出卖她。 皇帝看姝菡来了,转向容妃吩咐。 “如你所愿,贵妃和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容妃想了想,到底按耐不住心里的野望:“臣妾别无他求,只愿您待会儿听了她们对质, 可以秉公处理,不要有所偏颇。”就差直说皇帝会袒护姝菡。 “好。”皇帝痛快允了,隐隐带着轻蔑,却未让人察觉。 姝菡看着上首对容妃唯命是从的皇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心里也十分沉重。 皇帝自回宫后,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不假辞色也就算了,如今只听信容妃一面之辞,就允了她带了人证当殿奏对,揭发她的身世。 难道说,皇帝已经相信了容妃的说辞,且已经失望之极,才如此冷漠绝情? 因不明情况,姝菡并不急着开口。 容妃看场面一时缄默,索性站出来主导。 “贵妃娘娘,你别怪我僭越,事关天家威严、祖宗礼法,此事容不得含糊。你若心中坦荡,便配合对质,皇上自有公断。” 姝菡抬起眼看了看起身叫嚣的容妃,也未示弱。 “容妃也不必将话说的太早,是不是有损天家威仪,不是由你说的算。” 当着皇帝的面,容妃索性单刀直入。 “贵妃娘娘你可还记得如今跪在下首的是何人?”用的是记得,而不是认得,便是笃定姝菡不可否认与这人有旧。 姝菡犹豫了一瞬,纠结于是要当堂认罪?还是要抵死不认?抑或想办法和皇帝独处再和盘托出,求得他的宽宥。 若认了,她欺君罔上的罪名当场坐实,不仅她自己要获罪,岚姨一家也同样在劫难逃。便是皇帝有心偏袒,也难避法度严苛。 若不认,被揭穿身份,获罪的几率也很大,甚至被揭穿之后,要承受的惩罚更严酷。但可以赌一线生机,那是皇帝的一念仁心,对自己的情分是不是经得住考量。 -- 第225页 可惜容妃在此步步紧逼,她也不好单独求皇帝密谈。 姝菡想到尚在寿康宫中的福泽和歆瑷,咬牙做了决定。 “瞧着眼熟的紧,看起来,像是我表妹从前的侍女,叫做暮春是吧?” 容妃自得一笑:“贵妃娘娘说,此人是你表妹的侍女?这可有趣了。” 姝菡反问。“容妃何事觉得有趣?” “这侍女在我娘家暂住时,可口口声声说是当朝贵妃的贴身侍女呢。而且,还把一个天大的秘密说给了家中长者知道。那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暮春来向皇上禀报吧,我便不在此越俎代庖了。” “暮春,你来向万岁爷说明,你到底是谁的侍女,而当朝贵妃又到底是何人?” 暮春得了命令,叩头称是。 “民妇暮春,从前在呼兰府与人做侍女,后来因年纪大了,得主家恩准,脱了奴籍,嫁做人妇,以务农为生。民妇从前伺候的主子,是如今承恩候夫人的表亲,从前在呼兰府,我家主子被大家称做表小姐。” 容妃听暮春东拉西扯,半天没进入正题,不耐打断:“你就据实说,你眼前站着的可是从前旧主?她真正的身份又是何人?” 容妃正急躁,外头守门的小良子突然来报。 “万岁爷,西北有紧急军情,诸位大臣在前殿求见,请您移步。” 容妃说到一半的话生生被迫咽下去。 皇帝看向几人,随意吩咐了一句。 “军机不可贻误,容妃所报之事,容后再议吧。” 容妃知道不能强留天子,但又害怕暮春和先头的孟妈妈一样,被暗中的黑手杀人灭口,又斗胆相请。 “皇上容禀,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脸上略带出无奈:“如非大事,等我处理了正事再说。” “臣妾忧心这人证暮春的安危,还请皇上派了人手保护,确保她在下次面圣前安全无虞。” 皇帝嘴角带出不易察觉地讥诮。 “那就将此人安置在你宫中,我即刻派了大内侍卫听你调配。” 容妃达到目的,低头谢恩。 姝菡冷眼看着容妃的嚣张、皇帝的冷漠。 她且退且沉思,这件事,到底该如何了结? 002 回到永寿宫,姝菡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她的预期。 皇帝对容妃的态度,可谓纵容,说传唤证人就传唤证人;说派人就派人,似乎已经将心偏到了那一处。 但是怪就怪在,欺君罔上这么大的罪责,皇帝似乎一点没有问罪的意思,且他对自己,似乎也没有半点迁怒。 姝菡一时犹豫,却在回宫后不久等来了意外来客。 “邓公公这个时候过来,是皇上的意思?” “是,奴才只替万岁爷带两个字给您。” 姝菡闻言,果然见他从衣袖里抻出来一截绢布帕子。 待她接过展开,上头用朱批写着“安心”,似是皇帝批折子时随手写下的。 “皇上可还有什么话?” “万岁爷说了,让您把这帕子和从前那十几条收在一处,别弄丢了。” 姝菡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话,被提起她初入安亲王府时那起子乌龙事,难得面上一红。 邓公公是知道旧事的人,当初那第一条帕子,还是从他手里给出去,给姝菡裹伤口用的。 不过他最有眼色,当然不会当面揭短,只心照不宣退下,回去复命,还得特意强调一句:贵妃娘娘脸红了。 姝菡手里捏着帕子,冷静下来细想皇帝的用意,怎么也参不透。 皇帝让她安心,那就是说,这件事是不会威胁到她的。 那是代表皇帝充分相信她的身份? 还是说,皇帝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并不打算真的追究? 无论是哪一种,都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她这心里,又说不出的酸涩和茫然。 皇帝若是早知她是费佳氏,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显然不会是在回京这半日的功夫调查得知。 那过往,她在他眼皮底下和白氏,包括白家人的恩怨,他又作何想法? 不能继续深想,姝菡按捺住想去养心殿当面问清皇帝心思的想法,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不宜单独去见皇帝,以免打乱皇帝的计划。 归根结底,她是有一些怯意的,因为皇帝的刻意包庇,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情绪:皇帝若真的早知实情,岂不是,在过去某段时间里,他看着自己做困兽之斗,而他只是作壁上观的渔翁,只等余利…… 如此煎熬了一夜,终究到了第二日。 容妃怕夜长梦多,一早甚至搬动了太后,直接请皇帝去往慈宁宫,欲逼皇帝当场处置姝菡。 姝菡装扮得宜,在辰时三刻抵达慈宁宫。 该来的人都来了,而其余宫妃,因来请安后刻意被太后留下,此刻也都齐聚一堂。 在一众富贵已极的富贵人中间,一身民人打扮的暮春就显得尤其惹眼。 待姝菡进门,以太后为首,所以人的目光于一瞬齐齐聚集在姝菡一人之身。 纵姝菡得了皇帝的安心手书,此刻也感到后背发凉。 “既人来了,那就莫再耽搁了。” 太后在上,都不给诸人厮见的机会,就急急下令。 姝菡微微一笑。 -- 第226页 “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第129章 【取证】 “暮春, 如今当着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面,你再把此前的供词陈说一次, 也好让贵妃娘娘明不明白。” 容妃依然迫不及待把矛头直指姝菡。 暮春一脸平静, 却也不敢拿正眼去看在场众人。 “民妇暮春,此前在呼兰府做侍女,主人乃是江左冯家旁支的一位小姐, 闺名唤做淑媛。后因我年长, 蒙那位淑媛小姐大恩,放了我自由身,我便嫁做人妇。十几日前, 有人找到民妇,问起从前旧主人的家事, 且让我指认当朝贵妃即是我从前伺候的旧主。” 容妃听着不对,及时打断她引导。 “那你这旧主可在殿内?你仔细辨辨。” 暮春这才抬眼环顾四周, 片刻后才斩钉截铁答到。 “不在。” 容妃顿时花容失色:“你说什么?那人不在?你再仔细瞧瞧, 想明白了再答话。” 姝菡却从旁质问:“既暮春说了不在,容妃因何质疑,难道是在威胁她不成?” 容妃本就是拿捏住了暮春的丈夫在手, 情急下才暗中胁迫,被姝菡问及,一时语塞。 太后见事态不妙刚要开口,却被上首安坐的皇帝抢了先机。 “旁人都不要插嘴,且听这暮春如何说。” 又朝着下面跪着的人放平和语气。“你且大胆说,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朕自会为你做主。” “是,那民妇就斗胆了。”暮春又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往下说道:“民妇自脱籍后,一直和夫君务农,日子过得算是和美,直到有一日,一伙儿自称琰亲王府的府兵突然闯入我家中,不仅打砸了我家中物什,还以我夫君性命做要挟,让我日后到皇宫里指认一个人是我从前的旧主。因民妇担忧夫君安危,此前已经按了他们编排的说法,做了文书字句签押。昨日进宫,见到贵妃娘娘和皇上,本想说出实情,却突逢皇上有军机大事处理,这才隐忍了一夜,只等着今日一早将事实和盘托出。” 太后坐在上首,第一个忍不住出声。 “皇帝,这民妇的供词我此前看过,确实供认了她从前侍奉的主人,乃是费家遗孤,且替海佳氏长女入宫替选,言之有据,不容错辨。她今日突然改了口供,怕是受人收买胁迫,不足为信。” 皇帝好整以暇。 “皇额娘久居深宫,于问案一道,恐有荒疏,不若让儿子亲自来问,若情况属实,自不会姑息纵容。” 太后被这话一噎,气得脸色涨红:“好好好,我倒要看看,皇帝是如何秉公处理的。” 皇帝向着下首逐一发问。 “暮春,我来问你,在未嫁作人妇前,你姓甚名谁,又是何时何地卖身为奴,主家是谁?” “启禀圣上,民妇祖籍江北万良县,年幼因逢灾年被卖到江左冯家为婢女,先后服侍冯家太夫人,后进门的而少奶奶,再后来,是府中的孙小姐冯氏淑媛。” 这回不止太后,连姝菡都目瞪口呆。这完全就是,另一个故事。 不,此前岚姨为了让她逃过前太子的追杀,也曾给她假造了身份,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女,并不是如此显赫的人家。 皇帝似也十分感兴趣。 “江左冯家?前朝出过不少名臣的冯家?” “正是,不过奴婢卖身的却是冯家旁支。” 皇帝点头:“那你和你的小主人又是为何去了呼兰府,又和如今的承恩侯府有何渊源?” “禀圣上,奴婢伺候的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先后因天花撒手人寰,府中老太太悲伤过度,也不久人世。此后经历分家,析产,因二少爷膝下没有男嗣,只有淑媛小姐一人,遂只得了少数现银,随后投奔在呼兰府的亲戚,也就是如今的承恩侯夫人。” “哦。”皇帝听完了梗概,不禁疑惑。“可是先前听容妃说,你供认曾是京中先太傅费府的使女,这又是怎么回事?” “民妇也不知缘由,都是琰亲王府的人教民妇那么说的,民妇先时不从,他们竟当场砍断了我夫君的一根小指,民妇无法,只得虚以为蛇,暂时屈从。如今见到圣上,当着所有后宫贵人的面,这才敢说出实情,还请万岁爷替民妇做主,及早救出我那无辜的夫君。” 容妃并不知道暮春是如何就范的,看她临场篡改供词,额头冷汗瞬时落下。 “你一派胡言,你明明就是费家的使女,有籍贯簿册为证,岂容你抵赖。” 皇帝也深以为然。“不错,除了户籍簿册,还应有卖身契文为证,放籍文书也有备案,这事,事关贵妃清誉,必要彻查。”皇帝顿了一下,却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更想知道,琰亲王府,当真有过私闯民宅,恃权伤人的恶行吗?” 太后忙在一旁打圆场:“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也或是这个叫暮春的有意包庇旧主,故意扰乱视听,皇帝不可全信。” “皇额娘此言差矣,我既为天子,天下百姓均是我的子民。如今有民人在这禁宫里当堂揭露权臣欺压良民的罪行,我若不彻查清楚,难道要让此事不了了之,被天下子民诟病吗?” “那皇帝的意思是,难道要拿了琰请问过堂?”太后的声音不觉拔高了八度。“那可是世代的勋贵,先时有着从龙的功绩。”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帝却丝毫不准备推让。 -- 第227页 “暮春,有朕在,自会明辨是非。若你说的属实,我自会还你个公道。不过你也要明白,若你胆敢捏造事实,毁谤朝廷勋贵,那后果,也不是你能生受的。” “为了救我夫君,民妇便是得罪权贵,也万死不辞,请圣上为民妇做主。” “好。来人,派了大内侍卫,去琰亲王府走一趟。” 暮春跪着向前两步:“圣上容禀,我夫君未被关在王府,而是关在王府管家的外宅,就在帽儿胡同第三家,请您速查,不然,民妇只怕,方才当堂反口,民妇的夫君性命不保。” “你且放心,谁的脚程,也比不过朕的侍卫。” 太后见情势不妙,赶忙在一旁试图补救。 “就算琰亲王府对那人动了刑,也定是因她们夫妇冥顽不灵,不肯说实话,算不得大错。如今重要的是,贵妃到底是冯家的女儿,费家的女儿,还是海佳氏的女儿?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还请皇帝不要转移视听。” 皇帝唇边带笑。 “不错,我也正有此意。贵妃她到底是谁,这件事,不只我们要弄清,也要让天下人都弄清,以免日后总有那起子不安好心的歹人,想要兴风作浪。” 太后忽略皇帝话里有话,直接甩了脸子。 “皇帝何必含沙射影,是非曲直,总有公断。不若取了户部的籍簿来验看。” 皇帝颔首:“我也正有此意。各地的文书备案均按年份呈报给户部存档,这使女暮春的身份,和贵妃的身世到底如何,我们先验看了底档再说。” 姝菡一时有些拿不准,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底档是按年油封入库的,每次提阅都要主簿和案录两个人同时在场拆分,再同时封装盖上印鉴,便是皇帝能在一昼夜间做好手脚,改了底档中暮春的身世,也难免留下把柄。更何况,远在江左的原始凭证和底档若不符,岂不是要原形毕露? 皇帝似是知道姝菡所想,只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第130章 【证据】 太后不放心, 怕有人在户部的底档做手脚,索性派了最信任的福公公同往。 皇帝痛快允了, 另派了小良子和两名侍卫同行。 再回来时, 户部的两名官员一同跟来,身后,赫然是数个已经封存的木箱, 上头还贴着封条, 由几个青壮太监抬着进门。 “臣户部侍郎龚守泰、臣户部主事查什崟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喀。”“今日叫你们来,是要验看江左、呼兰府和京城三地的户籍底档, 可带全了吗?” “回圣上的话,京中底档取了近二十年;江左和呼兰府取了近十五年, 皆在木箱中封存。” “好,开箱取证。” 那二人便指挥着太监将箱笼落地, 又当众唱名, 写着箱笼封于启泰四十五年八月,正是先帝大行,新旧交替之际。 箱笼中, 为了防潮防蠹,又有油封的竹筒,也同样是密封保存,玺印落款一个不漏。 在筒身上标注了具体县镇与年月区间,找起来倒也便宜。 片刻后,龚大人亲自捧着两卷底档, 交给一旁的小良子,又经由邓公公之手,辗转于皇帝手上。 皇帝按图索骥,一目十行看过两册内容,也不多言,将底档扔到地上,对着容妃板脸呵斥:“你自己看。” 容妃不明所以,只得忍者委屈捡起地上的卷宗。 从头到尾翻了又翻,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暮春明明就是京城费家的使女,为何费家买卖奴仆的记录中,当年没有此人。”何止是没有此人,从头到尾,都见不到符合年貌籍贯的买入记录。 而相反的是,在江左冯家的记述中,对应的年月真真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江左某县卖女入冯家为婢,卖断终身,生死不问,后又附奴籍底档,使女名暮春,年七岁。 容妃无法接受现实,返身亲自到那箱笼处寻找别卷,自然一无所获。 “你还有何话说?” 容妃努力平复了心绪,再次进言:“臣妾怀疑,有人在这些底档上动了手脚。” 那位龚姓大人第一个跳出来否认:“容妃娘娘切勿凭白诬了下官,这底档从成册,复核;再到装订、分封、漆封、加印,皆是由我二人经手,此间除非万岁爷和军机大臣有令,皆不可调阅。每次重新封装前,也需要复验再封存,绝不会有您所说,经人做手脚之事。” “你说没有做过手脚就没有?我不信,我不信这底档所录。” “这卷宗上缄页皆有经手官员私印,而此簿上的两人,如今皆外调数月,离京师百里之遥,容妃娘娘纵使不信下官所言,总要相信这封印吧。” “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这底档没有作假。” “既如此,那臣请求圣上,即刻派人前往京兆衙门和江左,把户籍当地所存的凭证原底已经对应籍契拿来比对,以证臣等不曾玩忽职守。” “容妃你当真要如此兴师动众?若到时再证明不了你今日所言,贵妃身世的谣传,你要负了全部责任。还有,琰国公私设公堂伤人害命的案子,也要从严论处。” 容妃身形晃了一晃,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 皇帝先头肯顺了她的意,必定早有准备,亏她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举扳倒贵妃一脉,原来不过是落入了人家事先挖好的陷阱。 -- 第228页 正当时,去宫外奉旨搜救的侍卫回来禀报:“万岁爷,暮春的丈夫已经在琰亲王府后巷里的管家院里找到,因那人受伤不轻,属下已经将人送往太医院诊治,另抓获王府管家一名及从犯四名,他们据已找人,无诏滋扰良民,仗势伤人害命,只等圣裁。” 皇帝看向脸色惨白的容妃。“你还要继续闹将下去吗?就不怕你阿玛兄长的顶戴不保?” 容妃此刻睚眦欲裂,咬紧嘴唇,终于体会什么叫做自掘坟墓。 她知道今日以后,再无翻身之日,索性直指着姝菡狂笑:“你这恶毒的小人,算计我至此。不过你也不必得意,我今日斗不过你,不是因为我不如你,棋差一招只是因你有人庇护。我现在诅咒你,待你年老爱驰,也终有一日似我一般,遭人丢弃如敝履。” 太后看不好收场,立时决定断尾求存:“大胆容妃,你竟敢当殿口出狂言,还不堵了她的嘴,看押起来。”唯恐牵扯出她此前安排孟妈妈指认姝菡的事。 容妃仍无惧意:“我真后悔,为何要进这深宫,纵是在家青灯古佛一世也好,看着你这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老妖妇的嘴脸,我只觉恶心……你怕我揭穿你要堵我的嘴?放心,我要留着你,留着你继续狗咬狗,一……” 后面的话,却被上前一步的嬷嬷用帕子塞了满嘴。 这一场闹剧,终于落幕,皇帝看向太后,寓意不明:“此番,辛苦皇额娘了。儿臣听闻,如今竟是老祖宗在代掌后宫,实在汗颜。如今贵妃沉冤得雪,也不好再让长辈们受累,自今日起,这后宫诸事,还是交给贵妃打理更妥帖,皇额娘也好早日含饴弄孙,乐享万年。” 第131章 【圆】(大结局) 因要正式开始理事, 永寿宫无论从规格还是位置上都不再便宜。 皇帝在将容妃打入冷宫的次日,就下旨令姝菡迁往翊坤宫, 自然又引起一番议论。 作为后宫里, 规制仅次于坤宁宫的宫殿,姝菡的入住,更像是一种信号。无论朝中还是后宫里, 人皆道:贵妃娘娘恐有望升任继后, 或是再进一步获封皇贵妃。 姝菡对外间的传言,也多有耳闻,可她却委实欣喜不起来。 皇帝在坤宁宫整治了容妃之后, 此后并没有宣她单独见驾,甚至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所以姝菡隐约觉得, 皇帝似乎对她有什么不满,可又无法明白宣之于口。 更为默契的是, 皇帝与姝菡对外均是一副太平无恙的状态, 除了他们自己,外人竟没有察觉半点不寻常。 如是,到了十月初四这一天, 姝菡因心里有千万句话想当面向皇帝求证,只得首先放下身段。 她晌午亲自去小厨房,做了一道清蒸鹅掌,命铃儿亲往养心殿给皇帝送去。 “主子可要奴婢带什么话给万岁爷?”铃儿甚是体贴问道。 “不必。”若皇帝心领神会,自会有所行动。 上一次做这道菜,还是在承德, 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而是受贬远离权利中心去修行宫的时候。那时候,只有姝菡陪在他身边,算是两个人相濡以沫的一段光景。 若皇帝吃了鹅掌,想起旧情,自然会给她一个说法。 果然,入了夜,皇帝独自挑灯夜游,不觉行到了翊坤宫。 而翊坤宫中,灯火通明,似是在等着他到来,门上并没有落锁。 皇帝隐约见门内八角亭里有人影晃动,信步走了过去。 姝菡在此间等了多时,一阵夜风拂过,正欲让阿蘅取了斗篷,抬眼看见提灯的人,暧昧烛光暖了一地枯叶,姝菡不觉视线有些模糊。 “怎么在此处吹冷风?也不知加件衣裳?”说着,皇帝亲自解下身上斗篷。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姝菡却蓦地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半别过脸去。 待皇帝将斗篷替她围好,又挥手让伺候的人退下。 姝菡这才闷声开口。“皇上不恼了?” “你也知我在恼恨你?”皇帝不答反问,可姝菡听了他带着负气的声音,却意外地踏实下来。 “您多日对我不闻不问,臣妾又不是傻子。” 皇帝被噎了一句,本来平和的态度被激起了一丝涟漪。 “怎的数月不见,你这脾气倒越发厉害起来?就说前几日之事,你总该向我服个软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事先也不同我报信,要不是我早有安排,你今日早就不在此地。” 姝菡看皇帝满脸恨铁不成钢,主动靠向他。 “您不是写了安心给我吗,我知道您不会让我有事。” “是,你就仗着我舍不得罚你。” 姝菡却突地抬起头。 “皇上是何时知道,我是费家的遗孤?” “你说呢?”皇帝又把问题丢了回去。 姝菡微微蹙眉。“肯定不是在您凯旋还朝那日才知道,户部的底档已经封存一年,此间没有拆封,这绝没有作假。” “还不太笨。那你再猜猜看。” “总不会,是臣妾入安亲王府时,您可以去摸了我的底细吧?” “若我说,比那还早呢?” 姝菡眨眨眼,看着表情严肃的皇帝,迫使自己努力回忆在长春宫里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 原来,在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冒名应选了吗? 那就是说,他一早就知道,她和白家的宿仇…… -- 第229页 这认知,让姝菡心里有些不痛快,于是故意不再说话。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怀里的人开口,索性扳过她的脸。 “怎么不说话?有那么难猜?” “皇上为什么一直不揭穿我?让我像个丑儿一样,在您面前被戏弄。” “你摸着良心说话。我几次三番给你暗示,让你对我坦诚,你可理会过?我不只一次说过让你信我,你如今反倒倒打一耙。” 姝菡仔细回想,皇帝确是谈及,信任之类的话题,但彼时却从没往这上想过。 “我,我……” “你什么?这会觉得歉疚了?那就记得,往后有事第一时间同我商量,不要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插手。” 姝菡一愣:“不相干的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见姝菡没有认错,脸上不悦:“孟氏,宗人府大牢的事。” 姝菡更加糊涂:“臣妾属实不知孟氏因何在宗人府大牢自缢身亡,难道不是您事先布下的棋子?” 皇帝显然一脸错愕:“我不曾吩咐九,不曾吩咐任何人在宗人府行凶。算了,既然不是你出手,这事就揭过不提了。” 姝菡讷讷地“哦”了一声,明显觉得皇帝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又摸不着头脑。 又半晌过去,皇帝轻咳了两声:“夜了,该安置了。” 姝菡属实有些困倦,便迷迷糊糊起身:“那臣妾恭送您回宫。” 皇帝就差赏她个白眼:“我今夜在此安置。” 姝菡瞬间醒了大半:“可是,可是如今还在……”还在皇后一年大孝期,但转念又意识到,百日热孝早过,且皇帝必定不愿在此时提到已逝的皇后,又生生憋了回去。 “你都已经是这后宫里顶顶珍贵的女人了,怎么还如此战战兢兢?别说我在此间留宿,就是让你宿在养心殿,又有何人敢置喙?” 姝菡不敢触他的逆鳞,索性委曲求全。“那臣妾吩咐一声。” 皇帝见她迷迷糊糊要先朝外走,索性拉住她的手。 “你今日做的鹅掌,甚和我心,我今夜也想像在热河行宫时一样,和你做对寻常夫妻,勿要旁人打扰。” 002 床榻之侧,有另一个人陪伴,姝菡自皇帝登基之后,便不敢再奢盼。 今夜似个梦境,温馨地有些失真。 皇帝起先只是拥着她,轻柔而坚定。 但到了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抱紧对方,终于变作纠缠纷乱的一榻凌乱。 没有敬事房,没有守门太监,甚至没有守夜的宫女。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寻常夫妻,毫无心机。 姝菡觉得格外圆满。 事毕,皇帝仍抱着她不肯松手。 黑暗里,人更容易坦露心声。 “费家的冤案,我应早些替你昭雪,可这一年来天灾兵祸不断,我总想着找个最好的时机,让你兄长风风光光住回你费家的旧宅,以慰藉老太傅在天之灵,也替你尽一些孝心。” 姝菡听着听着,有些泪目,却压下鼻音。 “有您这句话,便胜过万千称颂,我费氏一族,是忠是奸,从前只在人心,如今得您首肯,那便是沉冤得雪,荣光光复。” “那处旧宅,我前几日已命人重新修缮,你兄长的调令也已经传往军中,不日,你们就可重见。只是可惜,你毕生,都只能以海佳氏的身份长伴君侧,费姝菡这个名字,也再不能提。” “那又何妨,从今往后,我不是费氏,更不是海佳氏,我只是爱新觉罗·徵徽的女人。” “嗯。” 姝菡从前总是以先帝的齐妃为鉴,反复告诫自己不要重蹈她的覆辙,把自己捆绑在帝王情爱的天平一端,她深恐当帝心有变,自己会被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才时刻警醒,可是时至今日,她也终究明白一个道理。 帝王也是人,有着寻常人的七情六欲。你越是把他当做坚硬的冰石,就越是无法彼此取暖。 她的男人,既是这个天下的皇帝,也同样是个有担当有胸怀的普通人。虽然他不能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寻常生活,但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选择,不应是他离情绝爱的原罪。 毕竟,他不是唯唯诺诺的多疑先帝,自己也不是倾尽余生求而不得的齐妃。 想通这一点,姝菡慢慢将头枕在他月白的衣襟,那里有他的心跳,和他给予的温暖。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