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宠(重生)》 第001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大魏宣帝十八年, 春。 倚君阁内, 声色犬马, 纸醉金迷。 芸娘不知唤了她多少次, 姜娆这才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衣裳, 素手又沾了些桃花粉, 轻轻扑打在双颊上,直到莹白的面上终于透了些喜色,她才垂着眼, 缓缓合上妆奁。 黄铜镜内,一双美目微敛,眼波微漾。一支步摇插在斜斜的宝髻上, 流苏轻荡之际, 更为美人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芸娘早在外面等得不耐,方准备再去催促, 却见那姑娘正好推了门, 莲足轻迈。 那裙底下仿佛生了万千涟漪, 摇曳得令人心旌荡漾。 姜娆略一颔首:“婆婆久等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 又带着几分酥与媚, 芸娘光听着, 就觉得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难怪苏六姨那样疼她。 姜娆,放眼整个京城,权贵公子哥儿人人想采撷的一朵名花, 更是倚君阁的头号招牌。 倚君阁花下客千千万万, 点名道姓地朝六姨要姜娆的不少,可无论对方开了多大的价,苏六姨却只让她戴了面纱于堂前曼舞一曲,酒过三巡又让她徐徐下堂来。 可这一次,苏六姨却让姜娆摘掉了面纱。 芸娘上了前,又将手里的簪花别在她胸前,瞧着面前的姑娘:“六姨说了,这次来的是谢家公子,万分要小心应对,勿要得罪了贵人一分一毫。” “阿娆知晓了。” 嘴上应着,姜娆的思绪却一下子飘了老远。 芸娘没有注意到身侧美人的面色稍稍动了动,片刻后,姜娆眼内的情绪终是借着夜幕,悄悄掩了去。 上辈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她见了那谢家公子第一面。 只此一面,对方就情根深种,当堂直接向六姨赎了她的身子。 谢家公子,谢云辞何人? 那是六姨得罪不起的主儿,是整个倚君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 六姨当即笑逐颜开,只因谢家家主谢云辞,是当今皇后表侄,不仅贵为皇亲国戚,更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 谢家的权势,在整个大魏,也是风头无两。 要怪就怪上辈子姜娆虽身为娼籍,但自视清高,整个倚君阁把她捧得太高,她又怎能放下姿态,去谢家做一个妾室? 虽为妓,却也是名妓。 还是从未接过客的名妓。 于是她终于惹恼了谢云辞,对方又浩浩荡荡地将她退回了倚君阁,美人一朝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谈,自此门前冷落,鞍马稀疏。 叛贼入京,把倚君阁当作发泄之地。 她瑟缩在墙角,看着为首的那个男人的脸上堆满了肥肉,他的嘴边是欢淫过后放肆嚣张的笑。 “姜娆,京城第一名花?” 他步步朝着她走来,眼神肆冽冰凉,眸中是欲壑难填。 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轻佻地抬起,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昔日矜贵的一朵名花,今日却任人把玩践踏。 那人如饿狼般贪婪地扑上前,她的娇躯哪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蛮力,素白的手挣扎了两下,手镯反射出一道凌厉的光。 -- 第002章 瞧着他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 姜娆贴在他手背处的手指竟开始不自觉地摩挲起来。 少年的余光瞥着少女莹白的玉指, 面上顿时涌上一丝烧灼感来。 “这裙子, 是我一会儿要去见贵人穿的, 你若是折腾脏了, 惹得贵人发恼, 我如何也救不得你了。”姜娆唬道。 只见少年的眼中立马染上一阵的慌乱, 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松。 却又在片刻,他继续攥回了她雪色的裙角。 “你这小子,怎么忒不识好歹!”芸娘有些恼了。 “婆婆莫急, ”她扬了扬声,转眼瞧着那如狼少年,歪着头, “你拉着我, 究竟要做什么?” “……” “你若再不松手,我便要打你了。” 姜娆佯怒, 一下子举起右手, 她的袖子顺势撩过少年的面颊。 折腾得他面上发痒。 少年闷哼了一声,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仍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似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撒手。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 盯得她心头隐隐发紧,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转身而去。 她叹了口气,“婆婆, 咱们院里, 是不是还缺个喂马的小厮?” “……是。” 姜娆这么一说,芸娘突然想起,自家院内原先养马的那个后生,前些天染了疾,已经离世了。 因姜娆是倚君阁头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六姨特意给了她一处小院子,名为萱草苑,把她养得跟个深闺姑娘似的。 女子上了前,终于弯下腰扶住少年的胳膊,把他拉扯起来。 月色下,她莞尔抿唇,轻声问道:“你可会养马?” 少年一怔,旋即点头如捣蒜。 “那你便来萱草苑喂马吧。” 她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地,芸娘一愣,连忙拉住了姜娆的手。 “姑娘,不可。” “婆婆,无碍的,”姜娆抽回了手,目光落到芸娘紧锁的双眉上,“阿娆会和六姨说清楚的。” 她说得轻缓,登时把那少年搀了起来,那少年垂了眼帘,看着少女握着自己小臂的玉手,一时间竟讷讷。 “婆婆,劳烦您将这孩子带回去,阿娆现在就去和六姨说清原委。” “可……” 芸娘本想反对,可自知拗不过这个犟姑娘,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也罢,你同六姨说清楚了,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留的下——” 芸娘瞟了一眼垂着眼睑的少年,轻悠悠地叹了口气,“至于他能不能留的下,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挺直了背,突然抬起眼瞧着姜娆,轻轻抿了抿唇瓣儿。 看着她的背影渐远了,他这才收回目光。 - 兀自走了一阵,脑海中却还是那少年的身形,直到来到正殿,还没迈上台阶,就被守在外面的人扯了去。 “七婆婆,什么事?” 姜娆转眼,扯住自己的人,正是苏六姨身边最得力的婆子。 对方的面色有些不好,“阿娆姑娘,六姨说,你不用进去了。” -- 第003章 姜娆的手指蘸着药粉, 轻轻点在他背上, 不过片刻, 他便感受到了从背上传来的巨大的烧灼感。 那药粉, 灼得他十分难受。 不经意间, 他闷哼了声, 下一秒又为自己方才发出的那一声闷哼而羞红了脸。 于是他又佯装轻咳起来, 可姜娆却不理他,认认真真地为他敷着药。 手指慢滑。 落于少年裸露的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酥酥.痒痒, 柔柔麻麻。 姜娆垂了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右肩胛处, 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以及胎记旁的两道陈年旧疤。 手指蜷了蜷,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年, 她的眼中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 她终于把药敷好了。 少年已经被她折腾得面红耳赤, 却不吱一声。 末了, 他扯过一旁的被子, 欲遮住自己的身子。 “不要盖, ”姜娆连忙上前,“刚给你敷的药,不要蹭了去, 而且你这样盖着, 伤口容易发炎。” 正说着,她又把被子丢到一旁,“就这样,正好。”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伸出了食指,指着姜娆的右手,“那里……” 她垂下眼睑,看见了自己右手虎口处被他咬出的伤痕。 “没关系,我已经在路上把伤口用帕子清理干净了。” 见着少年紧张的面色,姜娆安慰他道。 他却摇摇头:“会,会发炎。” 闻言,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她又打开了小银瓶,边给自己涂药,边扭过头,心血来潮地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名字?” “你应该是没有名儿的,咱们院的那匹马叫大欢,那你便叫小欢吧,如何?” “……” 少年沉默了半晌:“我叫刈楚。” “刈楚,”姜娆兴致勃勃地歪了头,追问道,“哪个刈楚?” 顺势将手心递过去,她让他把名字写在她的手上。 他抿了抿唇,旋即伸出了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刈。 楚。 “刈楚,”姜娆不自觉地出了声,来来回回地念了这那两个字许久。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你的名字,当真是好听极了。”她开口道。 少年却不知她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眼里又弥漫上一层雾气来。 见着他疑惑,姜娆转身取了纸笔,将宣纸铺在床前的桌案上,须臾之间,素白的纸上便落下了一串梅花小楷。 她的字极为素净。 但刈楚却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其中一个字隔离开来。 他的眸中,携着淡淡的探寻,姜娆见了,便解释道:“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讲的是——罢了罢了,你也听不懂。” 刈楚眸中的光亮一暗。 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的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 “我的什么,”姜娆偏过了头,含笑问道,“你是在问,我的名字怎么写么?” “嗯。”刈楚轻轻点了点头。 转眼,他别扭地将目光移到了床的另一边儿。 -- 第004章 中堂。 苏六姨一身大红色衫子, 正坐中堂之上, 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 小指微挑着, 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那猫儿的白毛。 见着姜娆低着头走了进来, 女人微微眯起眼。 每当苏六姨眯起眼时, 她的眼尾总会轻轻往上挑起, 旁人都说,她这是典型的狐狸眼。 她年轻时,定一位是极媚的绝色美人。 “妈妈。” 姜娆朝那苏六姨欠了欠身子, 微含着胸,轻轻唤了声。 下一秒,她就听到苏六姨的一声嗤笑:“哟, 原来在我们姜大头牌的眼里, 还有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妈妈。” 右手捻了一捧猫食,捧在手心里, 往那猫儿的下巴下面探去。 “妈妈说笑了。” 她自是知道苏六姨怪她没有好生招待谢公子, 便直接开口道, “女儿来时, 路上遇见了一桩急事, 不小心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女儿便是来请罪的。” 言罢,她偏过头,朝着堂后的两名男子颔了首, “两位小哥, 阿娆来亲自领罚了。” “领罚,”苏六姨将怀中的猫儿放到脚边,缓缓站直了身子,“大壮二壮的手劲,岂是你这娇贵的身子骨能承受的住的?” 她身旁的两个后生,一个叫大壮,一个叫二壮,都是苏六姨用来教育不守规矩的姑娘的。若是倚君阁内有人犯了错,她会被先拖到后院生生挨上十大板子,随后关上三天的小黑屋。 等到那姑娘出来,若是她还没当场咽气,怕是也半死不活了。 所以,倚君阁内的姑娘大多都规规矩矩的,从来都不敢犯事。 而六姨疼姜娆,也是倚君阁人尽皆知的事。 姜娆却不迟疑,直接上前了一步:“谢妈妈关怀,女儿受得住。” “你如何受得住?”苏六姨反问道,旋即又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她身前。 她轻挑着眉,素白的手指捻住了姜娆的下巴,指腹在她娇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我的好女儿,你这么矜贵的身子,怎么叫妈妈忍下心来罚你,你说是与不是?” 姜娆低垂着眼,没有吱声。 见她不语,六姨又道:“于是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误了与谢公子的约,是与不是?” 她仍是没有说话,任凭对方捏着她的下巴。 六姨的手劲更重了些,捏得她的下巴终于泛竻红,见着她白皙的下巴处染起一圈红晕,苏六姨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的声音又冷了三分:“所以,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收下了那个孩子,是与不是?” 听见苏六姨的这句话,姜娆的眸光闪了闪,却还是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瞧着她咬着唇的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苏六姨不由得“啧”了一声,兀地松了手,叹道: “罢了,七日后,谢公子约了你去泛湖,这回莫再误了。” 六姨终究是狠不下心来罚她的。 听闻六姨让了步,姜娆连忙朝她欠了欠身子,苏六姨转手扶住她的胳膊,又添道,“不过那孩子,你那里是定然留不得的。” -- 第005章 少年忍住眼中的涩意, 低低地“嗯”了一声, 旋即踩着她的步子, 缓缓走出了中堂。 方走了几步, 姜娆只听见身后一阵轻咳, 须臾间, 就听间少年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姐。” “嗯?” 她轻柔地哼了一声, 声音温婉,“阿楚,怎么了?” “……” 没想到待她回完, 刈楚却突然不说话了。就在她准备诧异地回过头之际,少年突然又唤了声:“阿姐。” “嗯,我在。” 她极有耐心地回道, “怎么了?” 刈楚瞧着她的背后, 那两个汉子的每一棒都打得她震痛不已,却恰巧不让她出血。 不用想, 她的背后定然是青肿一片。 少年咬了咬牙, 还未开口, 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处闪过, 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一把鎏金小扇微摇着, 踏着满地的月华,步履缓缓,翩然而立。 男子的衣衫素净, 腰间仅是配了一块莹白的软玉, 用紫色流苏穗子险险地坠着。他的一袭乌发只用一根紫带子松散地绑起,打扮清雅淡然,却难掩他骨子里的贵气。 只需一眼,姜娆便立马认出了来者。 下一秒,她微微敛住了呼吸。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子,是他上一世有名无分的夫君,亦是她此世要使劲浑身解数要攀附上的权贵。 谢家家主,当朝皇后表侄,京城贵胄谢云辞。 微怔之际,她又连忙掩去了面上不自然的神色,匆匆低下了身子朝他微微一欠。 谢云辞好像是刚从哪个姑娘的房间走出来,鬓角的发丝还微微有些凌乱,信步缓缓,用手整理着身上的衣衫。 没过多久,他身上的衣衫就平整如故。 不知为何,见着谢云辞,她竟有种心虚的感觉。 下意识地一闪,却恰巧被他的目光捉了去,登时,他的眼里浮上淡淡的惊羡。 “你是哪个院里的姑娘?” 他将手里的小扇合上了,缓步停在姜娆身前。 身旁的刈楚脚步也一顿,抬了眸。 倚君阁分为东、中、西三大院,谢云辞的意思是问她住在哪个院子里。 谢云辞还从未在倚君阁内,见过长相如此俊俏的姑娘。 “回大人,奴家是萱草苑的。” 姜娆低了低头,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去,如实回道。 引得对方眉头一皱。 “萱草苑?”片刻后,他又记起来了,不禁扬声,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促狭。 他清冷问道,“你就是今晚没有来的那位姜娆姑娘?” 就是今晚敢误了他约的那位,倚君阁头牌,萱草美人姜娆。 如今一睹芳容,果真有着一副天人之姿,潋滟玉容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上扬了个弧度,唇边的笑意令人玩味。 “今夜月下一见,当真是姿容出众、娇美绝伦。” “谢大人夸赞。” 她的面色还有些惨白,朝着谢云辞福了福身子,背后又是一阵如撕裂般的疼痛。 -- 第006章 月光下, 少年面容清俊, 眸光清浅。 姜娆是格外有耐心的, 见着他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 不但不恼, 反倒歪着脑袋, 等着他的下文。 “阿姐, ” 这孩子抿了抿唇瓣儿,如樱的唇色终于有了些润意,兀地低垂下眼睑, 视线落在地上的人影里。 “我不会……” 我不会让你为我再受一份罪了。 他张了张嘴,却迟迟没有说出这一句话来。 刈楚不敢去想,她单薄的身子是如何承受那两下重击的, 只知道, 她挨的那两棍棒,只是因为他。 只是因为她逆着苏六姨的意, 收留了他。 瞧着少年闪烁的目光, 姜娆笑了:“你不会怎么, 不会再给我添乱了?” 他闻言, 连忙点头, 低声道:“嗯,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那好,”她瞧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很漂亮, 澄澈而幽静。 姜娆瞧着, 心中也欢喜,便不禁扬了扬声。 “你以后在我身边,要收回原先冲动的性子,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定要先和我说,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 “倚君阁还有许多规矩,等我再慢慢教你。” 末了,她又轻声问他,“这些,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刈楚忙不迭地道,“我以后不会给阿姐添乱了。” 说这句话时,芸娘恰好也走了上来,听见少年这么说,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在倚君阁内,互相为伴儿,也是极好的。 不知不觉便回了萱草苑,姜娆身子痛,便让芸娘备了热水去泡澡。 刈楚在外面,瞧着她把门关严实了,才缓步来到马圈,牵了那匹叫“大欢”的马儿来。 他也不嫌那马圈脏,径直和大欢窝在了一起,那马不惧生人,兀自低着头吃着马料,不去理会刈楚。 刈楚将头靠在围栏旁,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轮皎皎明月,眼神忽地开始恍惚。 “大欢。” 他生涩地唤了那马儿的名,大欢登时住了嘴,转过头来望向他。 “噗,”刈楚见着大欢的反应,没忍住笑出来,“没想到你这么通灵性。” 也只有对着一匹马,他才能完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知为何,他面对姜娆时,总觉得言语艰涩,一句话竟说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以前不这样的。 他以前也是个精明的后生,只是不知为何,面对姜娆时,他总有种无形的压力。 特别是望向她那如花笑靥时,刈楚只觉万千言语都变得拗口,尽数缠绕在他的唇齿之间,无法吐露出来。 她太过美好,太过温柔。 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他恍然发现才与姜娆相处了不过寥寥几个时辰。 刈楚一边玩着马毛,一边不知在兀自思量着什么。没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扉已被人推了开来。 “刈楚?” 一阵温柔的女声陡然在黑夜中散开。 “刈楚,你在哪儿?” “在这儿。” -- 第007章 姜娆手上未停, 边用手蘸着药粉, 边哄他道:“快了快了, 再忍忍。” 再忍忍。 刈楚的手都快把枕头边儿抠烂了, 阖着眼, 咬着牙, 强忍着不吭一声。 终于, 姜娆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药瓶子放下了,又低下脸, 查看了他的伤势后,才将瓶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所幸你这都是皮外伤,再敷几次药便没事了。” 她将药瓶子收好了, 安慰他道。 床上的少年眸光闪了闪, 突然出了声:“阿姐。” “嗯?” 她扭过头,见他终于抬了眼, 清朗开口, “那你的伤……” 他是皮外伤, 而她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骨子里。 一想到这里, 他便觉得整颗心骤然一缩, 面上也浮现出一片羞愧来。 “你莫担心, ”她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为了不叫他自责,姜娆故作轻缓一笑, “我这伤也不碍事的, 多泡泡热水澡便会把皮下的淤青消了。” 言罢,她便望向刈楚。他显然是不信的,眼中写满了质疑。 “你别不信呀,”她拉过了一旁的小凳儿,坐在床前,“我是要给妈妈接客的,她又怎么会叫打住二壮伤了我?” 当她说到那句“接客”时,少年的眸光突然一颤,登时将目光停落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裳上面。 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待她发觉少年的异样时,刈楚已经扭过头去,又兀地坐起了身子,将衣服穿好了。 低下头系紧了衣带,他垂着眼,径直下了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见他的眉心又轻轻蹙起,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困了。”他抿了抿唇瓣儿,淡淡答道。 “那你准备睡在哪儿?” “……” 刈楚沉吟了几秒:“马圈。” 闻言,姜娆又一下子笑出声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袖摆,抿着嘴笑道:“你以为,我叫你喂马,就是让你和大欢成天处在一块儿?” 他低眉顺眼地听着,没有出声。 见着少年呆呆地杵着,她顿时觉得他十分好玩,便继续打趣道:“我是让你来喂马,不是让你认马做主子的,窝在马圈里睡觉,被外人听了,只当我苛待你了。” “不会,”他的声音微沉,“阿姐不会苛待我。” “嗳,你这个榆木脑袋!” 见他抓不住重点,姜娆又好气又好笑,转眼便哼道,“那你若想去和大欢睡觉,便去罢!我不拦着你!” 刈楚的表情顿了几秒,睫毛忽地扇了扇,又要继续往外走去。 她急了,忙不迭上前一把捉住他,两眼微瞪:“你着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我不是孩子,”他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我比阿姐大,我是实岁十五,阿姐是虚岁十五,按道理来说——” “好好好,”姜娆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你比我大,那别跑去马圈睡觉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羞。” 她话音刚落,少年的面色突然变了变,又紧闭着唇不说话了。 -- 第008章 芸娘将帕子收好了, 又同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 便转身离开了。 离去时, 她还回过头望了刈楚一眼, 啧啧赞叹道:“是个好皮囊的后生。” 闻言, 少年不自然地别开脸,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羞赧, 正巧看着姜娆把那只雪兔放在桌子上了。 “这是?” “是谢公子送的。” 姜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又折回了黄铜镜前,将桃花粉取了出来。 “嗯。”他知道。 刈楚方才听见了她与芸娘之间的对话, 他只是好奇,她们口中的这位“谢公子”是谁。 只是因他昨晚,听见她在睡梦中呓语, 片刻又生生地将一个名字唤了出来。 那个名字, 她昨晚在梦中喊得痛彻。 想到这里,刈楚垂下眼, 摸了摸雪兔绒绒的白毛, 心思一动, “是哪个谢公子?” “是昨晚见着的那个谢公子。” 她这么一说, 刈楚想起昨晚见着的那位翩翩公子哥来。 他小扇轻摇, 衣袍微翻, 一手轻揽美人腰,又腾出言语来同姜娆调笑,端的是一副风流纨绔之状。 “阿姐。” “嗯?” “他可是叫——” 刈楚揪着那雪兔的毛, 不自觉地下手重了些, 惹得那只小兔子炸了炸毛,喉咙里呜咽一声便跑到一边儿去了。 少年瞧着那雪兔,并不去捉它,只是垂了眼,缓缓吐出三个字,“谢云辞?” 不自觉地问出了声,只见姜娆也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 姜娆闻言,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少年如实回复:“我听见,你在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什么? 姜娆执着桃花粉的手一抖。 她昨晚,在梦里喊谢云辞了? 她喊谢云辞,还被刈楚听了去? 面上陡然浮上一层奇异的色彩,她眸光一闪,恰见刈楚也通过黄铜镜朝她望来。 “阿姐,”少年似是在纠结些什么,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你可是……喜欢那谢公子?” 姜娆一愣,一时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总不能告诉刈楚,阿姐并不是喜欢谢云辞,阿姐是喜欢他背后的权势。 见着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少年径直上前,走到她身后:“阿姐,他——” 话到嘴边,他却突然说不出了。 他不能忍下心告诉她,那个谢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她以后跟了谢公子,会吃很多苦。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这其中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不想看她吃苦、遭罪。 于是情不自禁出了声,询问她道:“阿姐,你喜欢谢公子什么?” 他是默认了她喜欢谢云辞的。 姜娆沉吟了阵儿,终于点了点头,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是,阿姐喜欢谢公子。” 上一世的她不喜欢,这一世,她必须得喜欢。 必须得全心全意地去喜欢谢云辞。 “好,我知道了,”身后的少年轻轻点了头,“阿姐若是喜欢谢公子,那我也便喜欢谢公子,阿姐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去喜欢。” -- 第009章 “大欢, 你吃慢些。” 少年垂着眼, 认认真真地看着大欢将那马料咀嚼干净了, 又从一旁搬来一个小木凳, 坐着开始复习前些天学过的字。 但不知为何, 平日里记性对汉字饶有兴趣的他, 今天却打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兴致。 少年拿着树枝, 在地上比比划划,过了会儿,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烦躁, 便犯了脾气,把那枝条丢到一旁儿。 大欢一惊,抬了头, 好奇地望向一旁的少年。 “吓到你了?” 大欢静静地瞧着他, 嘴上仍是在咀嚼着马料。 “不好意思哈。” 少年摸了摸鼻尖,“我心情有点儿不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很烦躁。” 刈楚半蹲着扯过了小凳, 凑近了大欢些, 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梳着马儿的毛。 “她让我……她让我叫她阿姐, 可我并不比她小, 我不服气。但那晚看她为我挨打, 我又情不自禁地叫起她阿姐来。” “可我却不愿做她的阿弟。” “我要做男子汉,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保护她。” 话语刚歇,少年突然停了手, 怔忡地望着地面, 抿了抿唇。 “大欢,”他突然抬了眸,十分认真地望着马儿的眼睛,“我从今以后,不会让她受一份苦,遭一份罪。” “你懂吗,大欢,你懂吗?” 我想保护一个人,你懂吗? 无论大欢多么有灵性,可它终究只是一匹马,一匹无法回答他问题的马。 刈楚却不以为意,又拍了拍马的背,“没关系,你懂不懂都没关系,我懂就好了。” 旋即,少年扬了扬唇角,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明朗的色彩来。 他提了小木凳,刚一脚踏出马圈,又突然折了回来,对着大欢的耳朵,轻声说到: “对了,大欢,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我不喜欢那个谢公子。” “一点儿也不喜欢。” 原本阿娆喜欢的东西,他都该去喜欢的。 除了这个谢云辞。 虽然只见了他一面,刈楚就打心底地不喜欢他,在他看来,谢云辞并不像是什么好人。 既然阿娆对他好,那他也会全心全意地去对阿娆好,无论阿娆以后嫁了何人,那都一定是能要入他的眼的。 而那个谢云辞…… 若是阿娆跟了他,肯定会吃亏的。 想到这里,少年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乖戾,顷刻之间便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隐隐。 从马圈跑出来后,他第一时间便跑去水池洗手。 “刈楚?” 还在兀自发着呆,只觉后背突然被人轻轻一拍,转过头,恰见芸娘站在背后,对他轻轻一笑。 刈楚连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婆婆,怎么了?” “方才婆婆招呼着娆姑娘,倒把你给忘了,还没吃饭吧?” 少年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嗯,婆婆,我不饿。”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怎会不饿?”芸娘笑着把他拉进了屋,让他坐在桌前,给少年递了双筷子。 -- 第010章 刈楚的声音微哑, 眼中也隐隐地带了些戾气, 引得连枝连忙往后推了几步, 险些被门槛绊倒了去。 “你、你是谁!竟胆子大到藏在姑娘房中!” “还有你, 竟敢私藏野汉子, 亏得我还以为你是个未开.苞的姑娘——” “你再说我阿姐一句试试!” 连枝话音未落, 少年径直伸了手, 如捉小鸡一般,一把将女子捉了去。 他的目光森然。 “哎哟,痛!痛!” 对方娇贵的身子骨被少年的手狠狠一钳, 登即便吃痛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的惧意。可她的力道哪有少年的半分大?无论她如何推打,也甩不开少年的钳制。 “你放开我!” 连枝急了, 转过头狠狠地朝姜娆骂了声, “快叫他放手!君子动手不动口,你怎的还藏了个——” “别吼我阿姐!”刈楚眼睛红了, 手上的力道不觉又重了三分,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谁要是敢欺负他的阿娆, 他便敢上去同她拼命。 连枝被他这样一吼, 气势顷刻便弱了下来, 慌忙转过头去,一双星眸略带雨,望着姜娆。 “娆姑娘, 快叫这小子松手。” 连枝娇嗔道, 可姜娆仍是半倚着身子靠在门边,一双眼清清冷冷地瞅着对峙的二人。 过了半天,她才缓缓开口:“阿楚,撒手罢。” “阿姐,”闻声,刈楚偏过头去,放缓了语气,“阿姐,你等等。” 旋即他又猛地将女人拉扯过来,“你!给我阿姐道歉!” 女人一个不备,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惶惶抬头时,恰望入少年那双清澈又带有怒意的双眼。 她一下子赔笑:“方才我同你阿姐打趣呢,你怎的就当了真。” 转过头,她忙向姜娆道:“娆姑娘,快和你阿弟说一声,我在同你打趣呢,我们姐妹之间经常闲下来开开玩笑,叫他莫要当真。” 她现在有些怕那个少年微微泛着怒意的眼。 他的眼中,有着明烈的凶狠,如恶狼一般,让人瞧了心惊胆战。 见她这么说了,姜娆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便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袖子:“算了,算了。” 刈楚垂了眼,望了她放在自己衣上的那双素手,片刻点了点头:“好。” 下一秒,他又凶狠地盯向眼前的女人:“所幸我阿姐脾性好,这次且放了你,若有下次——” 他兀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女人被他捏着又“哎呦”了一声,连连唤道:“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 刈楚这才松了手,只见那女人往后趔趄了几步,才惶惶定了神。 这个少年,好生凶恶。 连枝在心里头想到,大不了,她以后不再踏入这萱草苑一步。 她难道还躲不起那少年了吗? 待连枝走后,姜娆原本还以为能安生片刻,却未想到苏六姨又派七婆婆来,把她唤去了中堂。 一进中堂,六姨就把她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 第011章 萱草苑。 她叫芸娘烧了水, 片刻后, 褪下了污秽不堪的衣衫, 将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芸娘拿着毛巾站在她身后, 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着背。 “嘶——轻一些。” 她的膝盖疼, 后背也疼。 听见自家姑娘轻吸了一口气, 芸娘的眼泪马上落下来了:“娆姑娘, 婆婆可是弄疼你了?” 少女声音缓缓:“没事,婆婆,我不疼。” 她光洁莹白的背上, 还有片片青淤,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若有若无地,芸娘轻叹了一口气, 将毛巾搭在盆旁边, “娆姑娘,婆婆给你把背擦干净了, 你自己泡着水, 婆婆就先出去了。” “好。”她点了头。 当芸娘推开房门走出来时, 只一眼, 便看见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刈楚。 刈楚见了芸娘, 连忙站起身来, 目光闪烁:“阿姐她……她怎么样了?” 芸娘知道少年担心姜娆,便宽慰道:“无碍,就是娆姑娘跪得久了, 头晕目眩才摔了的。” “头晕目眩?要不要紧, 需不需要找大夫?怎么能跪那么久呢,跪那么久阿姐怎么能受得住呢。” 听了芸娘的话,他更加难受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阿姐,害得六姨罚她下跪,原本应该是我跪在那里的,全叫阿姐替我受了去。” 原本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让阿娆再多受一份苦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少年垂了头,目光中带着深深的自责。过了片刻,才抬起眸来,怔怔地望向芸娘。 “婆婆,阿姐她是要嫁给谢公子的吗?” 芸娘一愣,显然没想到少年会突然问出这种话来,缓了好久,才回答道:“应、应该是的。” “那连枝也是要嫁给谢公子的吗?” “……是。” 谢公子那么喜欢连枝,应该是会纳她为妾的吧,芸娘斗胆猜测到。 刈楚的心兀地一提,又重重地垂下。片刻,少年眸光兀地一闪:“好,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暗影浮动,月色入户。 墙上一道黑影闪过,几个翻腾便轻巧地落入了院中,那人于一片寂静之中轻轻掂了脚尖,蹑手蹑脚地往一扇门的方向摸去…… “吱——” “呀——” 一阵凉风猛地袭来,床上的人却睡得正酣,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抹白影正在朝床边靠近…… 几声闷响传来,惹得床上的人终于睁了眼,因是背朝外,她只能看见墙上好似有道黑黝黝的人影。 一闪而过。 谁? “连枝……” “连~枝~” 谁? “连枝——咯咯咯咯咯咯——” 耳边突然传来尖利的笑声,背上也被人轻轻扶住,床上的人一惊,猛地回过头—— 背部被什么东西兀地一冲,巨大的钝痛感猛地袭来,再抬眼时,她尖利地叫出声来。 “你、你你你是谁!” 逆着光,她看不太清来者,只看到一个白影轻悠悠地飘过来,闻言,那团白影似是垂了垂头,将乌黑的长发耷拉下来了。 -- 第012章 灯火昏黄。 少女拢了乌发, 缓缓从水中走了出来, 仅用一块毛巾裹住了刚洗净的身子, 踩着满室的雾气转过屏风。 芸娘已经坐在床边等候她多时, 见着姜娆转过身子后, 这才喜笑颜开。 “娆姑娘, 躺下罢。” 芸娘一边说着, 一边探出手,拔了那瓶离魂香的盖子。 闻言,少女轻轻点了头, 手腕处的力道一松,任由身上的毛巾落了地。 转眼间便一丝.不挂趴在了床榻之上。 顷刻,芸娘从手里的小瓶子中抠了一块玉膏, 放在少女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 又用手推了推那块膏状物。 玉膏登时在她的背上缓缓化来。 后背猛地一凉,紧接着是一片隐隐的灼痛感, 随着玉膏的融化, 那烧灼感越来越大, 到了最后, 姜娆竟开始冷汗直冒起来。 床边珠帘微晃, 芸娘看着面前紧咬着下唇的美人儿, 险些落下泪来。 “这药烈,姑娘若是忍不住就叫出来,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美人儿巴掌般大小的脸上登时挂满了泪珠, 面色也唰地变得惨白异常, 良久后,她才进攥着床单,娇弱出声: “婆婆,这香……这香膏怎得这么灼人。” 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些哭腔。 芸娘却答不上她的话来,只能在一旁偷偷抹了泪,终了轻叹一句。 “快了,快了,等着阵子过去,身子便不烧了。” 正说着,她又将床上的小美人险险地扶起来,让姜娆翻了个身,将那香膏再涂到她的另一半儿身子上。 姜娆被那香膏折腾得冷汗直冒,意识也逐渐流离起来,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两团白玉团被芸娘用手掌贴紧了,轻揉之际,那离魂香膏又在她的身上化了开。 “嘶——” 她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叫了出声。 “婆婆,婆婆——好疼……” 美人儿窝在床内,来回轻轻扭动着身子,折腾得青丝铺散了一床。 她早已哭成了泪人,“婆婆,阿娆受不住了!” “好孩子,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芸娘连忙把她抱紧了,将姑娘的头按在怀里,自己也轻声落下泪来。 姜娆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见着这孩子如此痛苦,芸娘也心疼地泪流不止。 但她却没有法子,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了眼前这个姑娘。 怀中之人几度抽噎,藕节似的小腿蹬了蹬,许久之后,才因力气散去而放缓了动作。 又不知折腾了多她久,那阵灼痛感才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与此而来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燥热,那团燥火让姜娆原先惨白的面色上泛了几丝微妙的红晕,她的两眼也开始逐渐迷离起来。 只需她美眸轻挑,面前的男人定能被她勾去了七魂六魄,飘飘欲仙。 “姑娘,可是好受些了。” 芸娘抹了泪,低下头轻声问道。 姜娆只觉得从脚下传来了一股莫名的燥热,那团躁动的火气蔓延全身后再冲上她的脑海,没一会儿,她的脸便红透了。 -- 第013章 今夜的月光极为细碎。 她正坐在轿子中央, 微微阖着眼, 手里紧紧抓着那壶酒, 玉指在上面轻缓地摩挲着。 脑海中, 还是七婆婆先前的那句话。 那离魂香, 再加上这春酒…… 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将手中的酒拢入袖中, 右手将瓶身攥紧了,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同行的人因为受到了刈楚的恐吓,都将这轿子抬得稳稳的, 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刈楚同另外三个人稳稳地抬着轿子,使得那轿子行得又慢又缓。 不知过了多久,姜娆终于挑了帘子望向窗外, 瞧着那孩子的背影, 轻轻道:“阿楚,你不用抬轿子, 让那个小哥抬着便好了。” “阿姐, 你不要动, ” 轿子那头的少年低低地应了声, “那人毛手毛脚的, 换我抬要更稳一些。” “不要紧的, ”姜娆连忙又将车帘掀得更开了,回道,“我现在身子不疼了, 颠一些也没关系的。” “有关系。” 那头又低低开了口, “阿姐你坐好,其他的不要管。” 见着那孩子如此倔强,姜娆轻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又想起他后背的伤来。 脑海中不禁浮现了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的情形来。 手指慢滑之际,她抚平了他背后的千疮百孔,眼中是他右肩胛处的一块月牙形胎记,和淡淡的陈年旧疤。 想到这里,她的心兀地一紧:“阿楚,你背上还有伤,莫使太大力了。” 那人毫不犹豫地出声,“阿姐,我不要紧的。” “你抬得太慢,会误了时辰的,”她无奈叹息,“若是误了贵人时辰,惹恼了贵人便不好了。” 果不其然,轿子那头的少年沉默了阵儿,又开口说道,“好,那我便抬快些,阿姐,若是你觉得坐得不稳了便说出来。” “也好。” 见着拗不过那孩子,姜娆只好将手收回来,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怎么比她还要倔呢。 又前行了片刻,轿子终于缓缓在一处落了下来,姜娆掀了帘子,正见刈楚站在轿子的斜前方,朝着她递了一只手出来。 “阿姐,我扶着您。” 少年压低了声音,将她的半只胳膊搀着,等她下了轿之后,又连忙将手收了回去。 姜娆站直了身子,微垂着眼帘凝视了阵儿手上的酒壶,最后直接用嘴对着酒嘴,慢吞吞地将那酒水咽了下去。 末了,她将喝了一半的酒壶递给他:“阿楚,我走了。” “好,”刈楚接过酒壶,也微垂着眼。就在姜娆欲抬脚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眸光一闪,叫住了她,“阿姐。” 他的一向平静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几丝波澜。 “怎么了?”她徐徐回过头,轻缓一笑。 “没、没什么,”少年的话语突然顿了顿,缓而出声,“阿姐,您慢些走。” “好。” 话音刚落,只见七婆婆从门前走了来,满脸挂着笑,一下子挽住姜娆的胳膊。 “娆姑娘,快来,谢公子已经等你多时了。” -- 第014章 “阿姐——” 方一推开半掩的房门, 一股轻幽幽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引得刈楚脚下微微一滞, 旋即放缓了步子, 轻声走进了屋内。 声音也放缓了些, “阿姐?” “阿、阿楚……” 话音刚歇, 只听一声轻柔的回应从床帘后渐渐传来, 夹杂着细微的喘息声,让人听了不禁面红耳赤。 “阿楚……” 床上的女人又轻哼了两声,听见少年应声后, 她的声音竟愈发急躁起来,“阿楚,阿楚。” “阿姐, 怎么了?” 刈楚慌忙上了前, 走到床边时身形却猛然一顿。 只因他透过莹白的薄纱,看见了女子一段藕节似的光洁的小腿, 和细□□致的脚踝。 “阿楚……” 姜娆双眼迷离, 一手揪着被单, 只觉浑身如在火中焚烧一般灼热、难受, 望着徐徐而来的少年, 一种安全感突然涌上她的心头来。 “阿姐, 你、你怎么了?” 他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涩。 “阿楚,我好难受……” 她披散着头发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掀开床帘, 紧紧拽住了少年的衣角:“阿楚, 我好难受,我好疼,烧得我好疼!” 不知不觉中,声音竟有了些哭腔。 刈楚方一丝不自然地扭过头,听到这句话时又忍不住将视线落到了少女的身上。女人面色旖旎,檀口微张着,一下又一下地喘息。 她每喘息一下,薄纱下的山峰便隐隐律动起来,渺渺眼波也随之乍起,如同万千春水。 惊泛涟漪。 “阿姐。” 刈楚的喉结动了动,方一出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可怕。 “阿姐,你莫要乱动。” 连忙从一边扯过了被子,还未等姜娆反应,他便不由分说地用被子将她裹紧了。 “唔……” 女人蹙了蹙眉头,低低地嘤咛了一声。 那一声嘤咛一下子落在少年的心尖儿上,敲出了一个浅浅的坎儿,引得他仓促别过眼,轻缓地道:“阿姐,我去叫芸娘给你找大夫,你不要乱动。” “阿楚,不要……” 他刚站直了身子,却发觉自己的衣角还在少女的手心里,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垂下头。 “阿姐,等我,”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好不好,嗯?” 他的语气十分轻柔,如同在哄一个小孩子般,面前的少女闻声,终于点了点头。 少年这次狠下心来将她的手与自己的衣衫分离了。方迈了一步,恰见苏六姨带着七婆婆与芸娘直接推门闯了进来。 一见到刈楚,六姨登时皱了眉。 “你怎么在这里?” “我……” “六姨,是我叫这孩子抬着娆姑娘来中堂的——” 刈楚刚张了张嘴,一旁的芸娘见状连忙上前道,一边说一边给那孩子使眼色。 苏六姨冷笑一声,没有理会芸娘的话,径直迈了脚,步步走到少年身前。 “我问你,”冷眉一挑,她加重了语气,直直盯着刈楚,“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 第015章 萱草苑。 窗前, 人影树影两相交横。 少年紧张地站在微掩着的门前, 不知过了多久, 见着芸娘终于推门走出来了, 他连忙上前, 眸光里满是焦急。 “放心, 娆姑娘已经不烧了。” 芸娘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如释重负地安慰他道。 那便好。 刈楚也松了一口气,眸光却仍是不自觉地往门内瞟了瞟,还未回过神, 就被芸娘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若是你撑不住,就去睡吧,有我守着姑娘就够了。” 他连忙摇头, “婆婆, 我不困的。” 他也可以陪着芸娘守着阿娆。 闻言,芸娘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是什么也没说, 再次推了门走进了屋内。 独留他一人立于院中。 夜风微凉, 吹得他的心情竟莫名烦躁起来, 望着微掩的房门, 刈楚突然想起姜娆下轿后给他的半壶酒来。 阿娆曾教过他, 有一个词叫作,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他从袖中取出那小半壶酒,心中没来由地生了渴望。 于是他便斜靠着门外的墙壁, 随意地坐了下来, 一面将腿盘起,一面拔开了瓶塞。 顷时,满瓶的酒香一下子便逸了出来,萦绕在他的鼻尖,竟让他一时心驰神往起来。 眉心微微动了动,刈楚将唇凑在了酒瓶口边儿,垂了眼,他仿佛可以看见酒面上皎皎的明月,映在酒中,泛着莹白的光。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轻抿了一口。 涩。 辛。 辛辣的酒气引得他不由得顿了顿唇,手上的动作微滞,心中却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来。 莫名的舒畅。 他将酒壶举起来,与视线平齐了,略一思量间,又将剩下的酒悉数灌入了喉咙之中。 “咳!咳咳——” 剧烈的辛意让少年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引得屋内的芸娘开了口:“刈楚,你若是嫌冷,便先去睡吧,不用硬撑着了。” 他慌忙盖上了酒塞,生怕被别人发现他在偷喝阿娆剩下的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婆婆,我不冷的。” 芸娘无奈:“你这孩子,在这里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 少年没有吱声,过了片刻,才终于低低地吐出了几个字:“没有用。” “婆婆,我知道没有用,但我就是想守着阿姐。” 芸娘一愣,提着水壶的手不由得一松,登时一声刺耳的摔裂之声便传来过来。 “婆婆,怎么了?” 刈楚连忙站起来,刚准备冲进来,却被芸娘止住了:“一时没拿稳水壶,不碍事的。” 她弓了身,将地上的水壶拾起来,看着满地的水渍和卧在浴盆中的少女,轻悠悠地叹了口气。 方准备收拾地面,却听见门口那孩子冷声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门外又传来七婆婆的声音:“我把你们带回去。” “苏六姨只说了不准给我们送水送药,何时说过要囚禁我们了?” “……”七婆婆一噎,旋即又道,“是六姨让我把你们带回去的,她说有话要同娆姑娘说。” -- 第016章 “……刈楚?” 唔。 眼前有人侧了侧身子, 将人形遮挡住的日光一下子暴露在他眼前, 少年被日光晃得睁了眼, 正好看见了守在床前的芸娘。 “这孩子, 你终于醒了。” “婆婆, 我这是……” 他一边说, 一边用手撑着身子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 声音还略有些发哑。 看着少年欲掀开被角, 芸娘连忙把他一把按住:“你莫急着下来,先躺床上休息一阵儿,等精力恢复了, 再下床也不迟。” 刈楚还未起身,就被她生生按了回去。 “婆婆,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手指在被中摩挲了阵, 他摸到自己左手食指处的伤口已被人包扎得严严实实, 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疑惑来。 他记得,他明明是守在阿姐身边, 如今怎得竟回到了床上? 见他面上疑惑, 芸娘不禁叹了口气:“阿楚, 你以后, 莫再做那种事了。” “哪种事?” 他愈发不明白了。 “你说说, 你为何要这般残害自己?” 为何要用刀子, 割破自己的食指? 对方的问题引得他面上一顿,旋即他匆匆垂了眸,眼神闪烁:“我怕忍不住睡着了, 耽误了照顾阿姐。” 他是没有说真话的。他怕的, 不是昏昏欲睡,而是怕心头的那团燥火冲上脑海,让他忍不住一时做了鲁莽之事。 他已经不小了,有些事,也明白得十分清楚。 见他这般说,芸娘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却将语气加重了些:“那这样,你以后便不用再照顾娆姑娘了。” “什么?”他一惊,“婆婆,为什么?!” “先前姑娘一时怜悯收下了你,事后我与她谈起,总觉得留你在萱草苑十分欠妥,再加上近日发生的事……” 芸娘重重地摆了摆头,“刈楚,不是我们狠心,是这萱草苑着实留不得你啊!” “婆婆,”少年皱紧了眉头,“是不是我把大欢养得不好,惹阿姐生气了?我会做,我什么都会做,我不光会养马,还会劈柴生火,只要——” “刈楚!” 芸娘终于忍不住了,低叱了一声:“无论你会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你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娆姑娘毕竟还未出阁……” 说着说着,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只因有人轻轻推开了门,缓缓走了进来。 姜娆略一颔首:“婆婆。” 话音歇了歇,她将眸光淡淡垂落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微微扬了声,“婆婆,我来同阿楚说吧。” 芸娘只好道:“也好。”说完,她便站起了身子,神情复杂地望了姜娆一眼,继而离开了房间。 她将裙子拂了拂,在床边儿坐下。 目光转向少年的面容时,却见他别扭地别过了脸,将视线挪到另一边儿去,不去看她。 姜娆不禁抿了抿嘴:“阿楚,答应阿姐,以后莫要做那种事了。” “好,”话音刚落,只见少年连忙点了头,过了阵,又不解问道,“不要做哪种事?” -- 第017章 中堂内, 有一位女子伏首跪在台阶之下, 座上, 六姨仍是将那只雪白的猫抱在腿上, 右手抚摸之际, 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若是你能早想通这些, 不就好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入耳, 少女抬了眼,恰见苏六姨将白猫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那猫儿的背, 又扭着腰肢走下台阶来。 对方的眉眼里,皆是盎然的满意。 一手将地上的美人扶起,六姨笑道:“阿娆, 先前不是妈妈不疼你, 着实是你不往正道儿上走,妈妈瞧了也是万分心急。” 美人一双美目微敛, 樱瓣儿抿了抿, 声音温缓:“妈妈, 先前是女儿不懂事, 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女儿好, 女儿又怎么会怪妈妈呢。” “也罢, ”六姨咯咯一笑,用帕子掩了唇,“如今你想通了, 那什么事便都好说了。” 言罢, 她又转了身,连忙抄身后的七婆婆唤道:“快,前些日子我刚买回来的那一支明珠玉簪子呢,快给我拿过来。” 七婆婆闻言,连忙抬脚去取,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 “来,妈妈给你戴上。” 六姨从盒子里取出那支明珠玉簪,看着眼前的美人徐徐放低了身子,嘴角的弧度愈加明烈了,一下子便将那簪子插入她的云髻。 手起,话落:“好看。” 好看极了。 姜娆扶了扶鬓角,轻柔地起了身,方站直了,旁边的侍人便端来一面黄铜镜来。 “瞧瞧,这支玉簪合不合你的意?” 镜面里,映照出美人娇俏的芙蓉面。姜娆将目光往上挪了挪,只见流云的鬓角、乌黑的发髻,和那一颗璀璨的明珠。 不禁柔了声,身子也往下低了低,朝着六姨轻微一福:“好看,妈妈送的,都好看。” “那是你配得上这支簪子,若是换了旁人,看一眼就污了这无暇的宝玉和璀璨的明珠。” 苏六姨夸得姜娆面色渐渐生了红,瞧着六姨一张一合的红唇,她连忙道:“妈妈,您这是在折煞女儿了。” “哪里是折煞,”六姨一下牵过了她细嫩的柔夷,凑近了些,语气轻缓地问道,“那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再见一面谢公子?” 她一顿,旋即抬眸笑道:“什么时候见谢公子都行,女儿全听妈妈的安排。” 正说这,六姨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撒了手,缓缓地端了一杯茶。 轻呷一口:“在你之前,连枝也是服侍过谢公子的,我问了许多关于谢公子的喜好,现在一一告诉你,你定要记牢了。” 姜娆坐直了,点点头:“好。” “首先,谢公子喜欢别人称他为‘二爷’,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二……” 六姨一手揉捏着女子细嫩的柔夷,一手提着杯盖儿,边说,边轻轻地敲打起来。 杯盖碰撞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叮、叮…… 姜娆乖顺地垂着眼,边听着六姨的言语,边瞧着对方手里的那盏白玉琉璃杯,待六姨说到兴起之时,又缓缓抬起眼去。 -- 第018章 听到这句喃喃时, 刈楚一愣, 旋即又低下头去清理起来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他用两手在地上推了推, 又捧起来一个弧度, 将地上的东西利落地捧了起来。 “这是什么?” 夏蝉终于回过神来, 上前问道。 “马糠。” 马糠?她又是一愣, 旋即又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将手中的包裹抱紧了些,“大半夜的,你、你端着马糠做什么?” 面前的少年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喂马。” “……” 夏蝉的嘴角抽了抽。 萱草苑的人,说话都这么言简意赅吗。 瞧了他片刻,夏蝉也随他一起蹲下来, 将包囊往怀里挤了挤, 腾出两只手来。 “我来帮你吧!”她极为热情地说道。 少年手下一顿,终于抬起了头, 一双眼便望了过来。 眸光中, 携着淡淡的讶异与疏离。 夏蝉却不等他反应, 直接上了手, 捧起一撮地上的马糠。 见着对方半天不动, 少女边拾边笑:“看呆了吗, 怎么,我好看吗?” 刈楚轻轻皱了眉,面前这人, 怎么这么不知羞。 见他不语, 夏蝉全当他默认了,嘴角不禁又扬起一抹明艳的弧度,“我知道我好看,你可以偷偷看,不必说出来。” 少年再度一愣,下一刻,直接端着盆子站了起来。 “哎,”瞧着他拔开的双腿,她连忙唤道,“你去哪儿?” “去喂马。”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 “等我,我把包裹放下就来找你!” “……” 少年终于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生得极为清秀,打扮也是十分素净,面上不施粉黛,反倒衬出她极为清纯明艳的姿容来。 见他望来,她望入他那一双眼,抿嘴一笑。 本以为他那一双幽深的眼中,会因为她的一张笑靥而泛起微澜,却不想,少年径直低了头,神色微微淡漠:“不用,我一个人喂马就——” “等我。” 可他还未说完,少女已一溜烟儿地跑了老远,等他坐在马圈里时,她又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我一个人就——” 他继续着方才的话,却又再次被她打断了:“我刚刚跑来时,就猜你在马圈里面呢!” ……这还用猜吗? 刈楚抿了抿嘴,不吭一声。 他不说话,夏蝉的话却格外的多,在一旁看着他喂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抬眼问道:“你是谁,来萱草苑——” “我叫夏蝉,你也可以叫我小蝉!” “……” 这不知是今晚,他的话第几次被她打断。 “对了!”回答完后,她又凑过来笑眯眯地问起他的名字来,“你又叫什么名字?” 刈楚垂了眼,这下,他决定不再同她讲话,免得又被她打断了去。 他从一旁拾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喔,你还会写字呢!” 这下子,夏蝉的兴致更高了,欢欢喜喜地伸长了脖子,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他所写的那两个字。 -- 第019章 刈楚瞧着, 那少女因一时不慎, 将手里刚从厨房拿的一颗葡萄掉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一怔, 垂了眼。 恰见那颗葡萄正正地停在自己的大腿面儿上, 稳稳当当。 一手端着碗, 一手执着筷子, 她毫不犹豫地直接低下了头, 将腿上的葡萄含了下去。 有些窘迫,又有些俏皮。 “噗,”少年拍了拍马背, 把浅眠的马儿怕得一惊,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嘘!嘘!”他连忙用手捂住了大欢的马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下的少女, 低低地道, “不要出声!” 大欢忿忿地瞥了他一眼。 “哎,大欢。” 就在马儿再次合眼之际, 那少年又一下子把它拍醒了, 似是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虽是很困倦, 但它仍是打起了兴致, 把头蹭到少年身边。 只见少年的眼如星子, 在漆黑的夜色中, 熠熠发光。 他十分认真地,缓缓叫道: “大欢,” ——嗯? “你说……” ——说什么, 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月色下, 少年的半张脸埋入一片阴影之中,片刻之后,他才兴奋出声: “你说她,可不可爱!” 大欢:…… 多大点儿事儿,这人真烦。 就在它不满地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刈楚又一下子把它拽回来,一个劲儿地追问,“大欢,她可不可爱,嗯?” “大欢?” “大欢!” “不理我,臭马!” 他扭过头去,看着少女月下清丽的影,又轻轻抿起唇来。 嘴边的弧度已在不知不觉中扬起,她真可爱。 第二天,姜娆走出房门时,一眼便看见了马圈内的刈楚和马圈外的夏蝉。 怔了怔,她疑惑出了声:“你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刈楚在这里也就算了,夏蝉在这里做什么? 闻声,少年偏过头去,看见姜娆时目光顿了顿,还未出声身旁的夏蝉已率先开了口。 “娆姑娘,我也是刚醒,看见他睡在马圈里,就……”她的语气中,仍挟着淡淡的惊讶。 睡在马圈中? 姜娆蹙了蹙眉头:“我不是给你安排房间了吗?” 他不语。 姜娆知道这孩子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由得走上前,温声细语地问道: “怎么了,可是不喜欢那间屋子?” 少年连忙回答:“喜欢。” “那是为何呢?”睡在马圈里面,像什么话。 这下,刈楚又不吱声了,倒把一旁的夏蝉看急了,一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睡在马圈里,你说话呀!你这个人,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 今天早上,她看见睡在马圈里的他时,还吓了一跳呢。 刈楚把眼垂着,看见夏蝉搭在自己衣服上的那只素手,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吵闹。 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于是他的眉头不禁皱了皱。 而这一皱眉,恰恰落入了姜娆的眼中。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她又转过头去,对着夏蝉缓缓道:“你快去厨房里,看看芸娘将早饭做好了没有,然后将饭菜支过来,我有些饿了。” -- 第020章 “咦?” 轻轻迈了足, 她迎着门外的光, 步步朝刈楚走来。 当柔和的目光落到少年清俊的面上时, 少女的语气有些讶然:“阿楚,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 不是饿了吗, 怎么还守在这里。 “阿姐。” 看见她走出来, 刈楚的目光闪烁了阵儿,旋即一顿:“阿姐,我来同你道歉了。” 道歉? “道什么歉?” 疑惑之际, 只见对方的面上微窘,眼中还略带自责。 “我不该睡在马圈里,惹得你生气了。” 这孩子低着头, 沉着声音说道, “阿姐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这么一说, 倒是让姜娆一下子笑出了声, 看着他正正经经的神色, 少女不禁伸出一根食指来, 戳了戳他的小身板。 “夏蝉说你是块闷木头, 我看呀, 她说得还真没错,” 少年抿了抿唇,余光看着她那跟光洁纤细的手指, 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动。 姜娆用手戳着他的身板儿, 指尖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衣裳上画了个小圈儿,“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睡在马圈里,惹我生气?” “我、我……” 刈楚瞧着那根落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视线往回缩了缩,脸上却浮现出一层奇异的色彩来。 “阿姐,你……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晃了晃,引得她微微蹙了眉,却还是和缓地重复:“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睡在马圈里?” 话音刚落,只见少年的眸光兀地一闪,口中仍是支吾。 姜娆正了色:“你若不同我说清楚,我便真的生气了。” 言罢,她一下子将手抽走,假装就要甩袖离去。 “别,”刈楚慌了,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往前一捉,一瞬间,两指之间猛地袭来一阵凉意,余光所见之处,是少女莹白的手指。 “阿、阿姐。” 他的手一僵,旋即地连忙撒手,慌慌张张地将两手背于身后,咬了咬牙,“好,阿姐我说,但……” “但是什么?”她也收回了手指,面上却是一片泰然,歪了头,声音缓和。 “阿姐,你、你不许笑我。” “扑哧,”闻言,她一怔,眉眼又笑了开:“我怎么会笑你呢,你且说吧。” “好,”少年点点头,声音却突然变小了,片刻后,才终于挤出来一句,“阿姐,我……我害怕。” 害怕? 姜娆看见,当面前这孩子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眸光明显地颤了颤,就是这种无助的眼神,让她的心骤然一紧。 这种无助,却又坚强的眼神。 一如那晚,她第一次见着他。月色之下,如狼少年满身伤痕,却有着最为坚毅的眼神。 心尖儿一颤,她已恍恍地抬了手,扶住了少年单薄的身子。 “阿楚,”声音温柔,“你说,你怕什么?” 他怕什么? 他怕黑。 他怕处在黑暗之中,怕无边的黑暗如潮水一般涌来,怕自己单薄的身形被潮水淹没、冲散。 冲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 第021章 黄昏将至。 屋内, 姜娆将最后一笔眉描好了, 又将些许青丝别在耳后, 偏过头去, 拿起了桌上轻薄的面纱。 “娆姑娘, 好了吗?” 每到这个时候, 芸娘总会在门口催促她, 声音里也总是会带着一些雀跃与欢喜。 她对着黄铜镜子,将面纱搭上了,一应声:“婆婆, 好了。” 旋即,素手推了门扉,有徐徐清风入怀, 吹开了她面纱的一角儿。 她抿着唇, 一眼便瞧见了门外的芸娘和马车旁的刈楚。 “姑娘,快上车罢, 咱们要等天黑前赶到谢府呢。” “好。” 少女又低低应了一声, 旋即被芸娘搀着, 步步朝马车边儿走去。 见她走来, 马车旁的少年也缓缓站起身子来, 抬眼望向素纱蒙面的女子:“阿姐, 要我扶您吗?” “我来!” 未等姜娆出声,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来一个女子来,险险抓住了姜娆的一双素手, 声音清澈好听, “姑娘,我扶你上去!” 是夏蝉。 少年的手在空中一滞,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垂落了下去,安安分分地藏于袖中。 不去多望两人一眼,刈楚一言不发地跳上马车。平复了神色,待她在轿中坐稳了后,他又一开口:“阿姐,您坐好了吗?” 手中攥紧了缰绳,只待一声令下。 姜娆将裙子褶儿抚平了,听见刈楚的那句话,扬声“嗯”了一下。 “哎,等等我——” 就在刈楚即将扬鞭之际,马车旁的夏蝉突然提了提裙角,一下子跳了上来。 “娆姑娘,等等我!” 她跳上了轿子,全然不顾姜娆讶异的表情,她身侧。 仰面一笑:“娆姑娘,我可以跟着你吗?” “跟着我做什么?”方坐在轿子中间的少女忍不住惊讶地偏过头去,“我有芸娘伴着,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便就好。” “不嘛,”这丫头竟一下子撒起娇来,一手拽住了姜娆的袖子,“姑娘,我在这里快闷死了,你就让我陪着你去嘛。” 她还没有去过谢府呢,听闻谢家二爷生得十分英俊,单单是一抬手,便招来蜂蝶无数。 嗯,关键还是气质佳。 想到这里,夏蝉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马上的刈楚,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丫头死缠住了她,拗得姜娆十分无奈,几番劝说不下,她只好应了:“好,我准你去,莫再揪着我的袖子了。” “好!”夏蝉立马撒了手,又转身掀了帘子,朝着芸娘喊了句,“婆婆,姑娘说你不用去了,我陪着她就好!” 这句话听得姜娆一噎。 哎,她何时曾说过芸娘不用去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马背上的刈楚已经扯了扯缰绳,轻轻的一个“驾”字,大欢就撒丫子跑了起来。 姜娆坐在马车上,阖了眼,本想小憩一会儿,可身旁那丫头却一直说个没完没了,吵得她也莫名烦躁起来。 忍不住睁开眼,她瞧着面前的小姑娘,询问出声:“夏蝉,你真的不渴吗?” -- 第022章 他的声音有些粗重, 引得少女脚步一滞, 转过头来。 她明灿的眸中闪烁着惊讶:“你说什么?” 迎着姜娆的目光, 少年的身形顿了顿, 却仍是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他先前所说的话:“阿姐, 我说——” “我说, 我不会送你去谢府的。” 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一个拳头, 他不敢去直视面前的人儿。 “阿姐,我不愿意送你去谢府。” 不愿意送她去谢府,不愿意…… 不愿意看她去服.侍谢云辞。 想到这里, 他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竟直直抓住了她的手,“阿姐, 不去谢府, 好不好。” 不去服侍谢云辞,好不好。 她一愣, 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紧抿着双唇, 眸光发颤地望着她, 眼中竟有了些若有若无的哀求。 见着她不为所动, 刈楚更急了, 咬着牙道:“阿姐,谢云辞他那样的人,不会对你好的!” 那样的纨绔子弟, 不会对她好的。 他的声音越发急切, 手上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些。闻言,姜娆垂下眼去,瞧着他抓在自己素腕上的那只手。 终是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阿楚,撒手吧。” 少女声音和缓轻柔。 少年纹丝不动。 “撒手。”她低喝了出声。 “我不撒,”刈楚摆摆头,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执拗与倔强,“阿姐,我不撒手。” “你又是在做什么呢,”姜娆无奈了。 “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我总归是倚君阁的人,总归是要被献于达官贵人之前的。谢云辞好歹长相端正、家底殷实,又是当朝权贵,去谢府做妾,与我而言,是一点儿也不亏的。” 当她说到那句“去谢府做妾”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旋即又不着痕迹地稳下声音,将话说完了。 少年仍拉着她的手,摆头:“我不愿。” “阿姐,我不愿你去谢家吃苦、受罪。” “怎么会吃苦呢?”她忍不住笑了。 刈楚径直道:“阿姐,谢云辞是那般纨绔,他……” “他人……很好。” 不等他说完,她突然冷不丁地打断他,引得少年面色一怔。 只见她的面上陡然浮现出一层缥缈的恍惚出来。 如若她上辈子没有触怒谢云辞,那他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如若她的心性没有那么清冷,单凭着她出色的容姿,谢云辞或许会一直喜欢她的。 不过对于她的话,少年显然是不信的:“阿姐,我不信。” 他不信的,他不信谢云辞会对她好。 他见过,见过谢云辞在倚君阁是如何左拥右抱,眉目传情。 刈楚嫌恶这个男人,虽说像谢云辞那样的权贵,有个三妻四妾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但刈楚还是打心底里讨厌他。 尤其是,当那个男人指明道姓说,要姜娆来服.侍他时。 他…… 他恨不得要杀了他。 听少年这么说,姜娆不由得将手里的帕子攥紧了,声音缓缓:“阿楚,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总是要嫁给谢云辞的,而且是必定要嫁给谢云辞的。” -- 第023章 睫毛翕然一颤, 目光仍落在她那张素净的脸上, 有几缕碎发黏在她额前, 刈楚瞧了几眼, 终是微微颤着手, 将她的发丝拨开了。 缩回手时, 他不仅揉了揉自己方才捏住她发丝的两根手指, 指腹面儿上,有些微微发烫。 呼吸也愈发紊乱起来。 他的心没来由得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两眼紧紧盯着她那两片儿樱花瓣似的娇唇, 幽深的眸中汹涌着不可明说的情绪。 须臾,他攥紧了袖子,打开了双臂, 撑着台上的地面, 缓缓俯下了身子。 耳后的发一下子垂了下来,半荡在空中, 离少女的双颊, 只有一寸之远。 他的呼吸声, 仿若充斥了整个山洞, 一下又一下, 在洞内回旋, 荡漾。 粗重,隐忍。 又彷徨。 她的呼吸,盛开在他的颈间, 宛若一朵花。 少年的声音就这样哑下来:“阿姐。” 他那一声, 唤得眷眷,又是害怕吵醒她,因而不敢唤得大声。 还未将唇落下去,他的面色却已红了一半儿。 如红云,似薄雾,纷扰得他神思迷离,呼吸紧促。 刈楚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心尖儿却在唇即将覆上她面颊的那一刻震了一震,头也不由自主地偏了个角度。 他局促的呼吸,落在她雪白的颈间,温热回溯的那一秒,他的眸光猛地一颤。 颤得他胆颤心惊。 瞧着少女的眉间的微动,刈楚连忙站起身子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几步,跑到岩壁边。 扶着墙开始喘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复了呼吸,又蹭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可这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靠近她一步了。 一靠近她,他的心便没来由地发慌起来。 瞧着面前的一簇火光,他只觉得万分懊恼,随手捡起来一颗小石子,朝火光的最中心砸去。 “啪!” 那石子炸得叫了一声。 “啪!啪!啪!” 又是三声。 刈楚坐在那儿,看着那团火簇将石子湮灭了,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咬着下唇,隔着火光望向熟睡着的女子。 心中却不住地回想着,方才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来的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他想拥抱她、亲吻她。 想……占有她。 就如同一道闪电从空中劈过,劈得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的眼里有冲动、有挣扎,还有少年独一无二的澄澈。 他被火星子味儿呛得开始咳嗽起来。 朦胧之间,少女终于睁开了眼,一下子便看见坐在柴火前咳得天昏地暗的刈楚。 姜娆不禁笑弯了眉眼:“你若觉得呛鼻,别坐在风口上。” 也是。 他讷讷地站起身来,刚迈了一步,又听见少女问道:“阿楚,我睡了多久了?” 刈楚沉下声:“三盏茶。” 三盏茶? 姜娆将几缕青丝别在耳后,遮住了耳后的那颗小红痣。不知怎的,这些天,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方一睁开眼,又觉得有些倦了。 片刻,她才突然想起:“夏蝉呢?” -- 第024章 就这样, 两人各怀心思地坐了一路, 待到她再也坐不住时,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车夫扬了声:“二爷, 到咯。” 不过顷刻, 车帘立马被几个小厮掀了开, 那人从车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被侍人稳稳地搀了下来。 谢云辞慢吞吞地落了地,扶正了头上的小玉冠,回头往车内望了一眼, 笑容寡淡:“下来吧。” 他勾了唇,定睛望着眼前的美人。只见她没有吭声,跳下轿子后, 又上前从侍女的手里搀过他的胳膊, 一瞬间,她身上缥缈的香气又逸了过来。 一如他唇边的笑意, 寡淡而又迷离。 姜娆就这样扶着谢云辞, 低眉顺眼, 不去看他面上的表情。 他往后努了努嘴, 余光里是跟了他一路的那辆马车, 嗤笑一声:“那小子, 竟跟了过来。” “奴家的小弟也是奴家的马夫,待服侍完二爷,他还要接我回阁的。” 男人不禁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他谢云辞的女人, 难道还缺轿子送不成? 但不知为何,当看见那少年跳下马车时,他的心里陡然生起了一阵莫名的敌意。 等他再回过神时,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房门口,女子略一福身,瞧着那扇门:“二爷请。” 二爷? 闻声,谢云辞的眸光翕然一动,脚下却未停,迈了门槛进了屋。 “苏六姨倒是给你做足了功课。” 她没有吱声,紧跟着他的步子,缓缓走进了屋。 一转身,她将门扉轻轻掩上了,又吸了一口气候,这才终于转过身子来。 看着一下子斜卧在床边儿的男人,她费了些劲将心神稳住了,荡开莲步又朝男人走去。 “二爷,”姜娆轻轻咬了咬唇,止住了底音的颤意,“奴家来服侍您。” “嘶——” 哪知,手指刚攀上他的胸襟,眼前的人突然将手一挥,稳稳地钳住了女子的下巴。 她吃痛,没一会儿,娇嫩白皙的下巴处就已有了一道隐隐的红印儿。 姜娆佯惊,“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她就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纯良的小鹿,单是瞧着,便让人一下子生了怜惜之意。 谢云辞一手捏着她的下巴,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快感,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促狭。 “你叫我什么?” 她恭敬地垂下眼,睫毛颤了颤:“二爷。” “二爷?”谢云辞抬了眉,那两个字在嘴里打转了一圈儿,兀地扯了扯嘴角,“怎得就叫上我二爷了?” 他笑了出声,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又收了些,拽着她来到床边儿。 “我可是记得娆姑娘的那一句,不做谢家妾,宁为百姓妻。” 闻声,她微微一怔,抓在他衣襟上的手一僵,片刻之后,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又在她耳边化了开。 “本公子只是随便一问,不必紧张。” 他眼中多了些玩味。 姜娆不语,片刻才凝住了神,上前去:“二爷莫再取笑奴家了。” 言罢,便伸出手,探向男子的腰间。 -- 第025章 她还来不及阻止, 只见刈楚猛地从门后冲来, 直直地朝着谢云辞的方向撞去—— 手起拳落, 谢云辞还未提防, 少年的拳头就迎面飞来, 一下子砸落在他的脸上! “王.八蛋!” 刈楚红着眼, 重重地朝那人“呸”了一口, 正欲落下第二拳时,身后已有侍人闻声赶来。 “刈楚!” 她刚出声,声音就立马被另一片惊呼淹没, 门口的侍人、管家一拥而至,把她整个人都挤到另一旁。 身子猛地磕向桌角,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她捂着腰, 费力地拨开人群,想去把那个孩子拽出来。 可她的力道哪有其他人的一半大, 她方冲进去, 就被人又挤了出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 她终于体力不支, 一下子往后栽去—— 痛! 落地的那一瞬, 巨大的痛感和困意如铺天盖地一般袭来,她慌乱地仰面,只见那抹身影被人群拥挤着, 逐渐动弹不得。 阖眼的那一瞬, 她的心里想的全是,那个孩子有没有受伤。 夜色凄厉。 她在谢家门前,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天前,刈楚在谢府一棍子把谢云辞敲晕,到现在,对方还未醒来。而刈楚也被六姨关了起来,等到谢云辞醒后,再来发落。 芸娘同她说,姑娘,这回那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毕竟他得罪的,是尊贵的谢家二爷,是京城的大权势。 每当芸娘劝她莫再为刈楚求情时,姜娆只是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膝盖下的地面,看着那几只蚂蚁爬来爬去。 爬来爬去,爬来爬去。 它们似是在地面上爬,又似是在她的心上爬,让她烦躁异常,背生芒刺。 “吱呀”一声,七婆婆推开门从屋内走了出来,看到跪在门前的姜娆时,摆摆头,又叹了一口气。 “娆姑娘,莫再难为自己了。” 她好心地劝道,“别再为那孩子求情,那孩子保不住的。” “现在我们等的,不是他能不能活的问题,而是……” “婆婆,”姜娆突然开口打断了七婆婆的话,“婆婆,莫再说了。” 她将手藏在袖子里,低低地道。 手指颤了颤,又轻轻蜷了蜷。 其实就算七婆婆不说,她也能明白,她现在等的,不是刈楚能不能活的问题。 而是等谢云辞醒来之后,怎么处理刈楚的问题。 她等来等去,不过是在等刈楚最终的一个死法罢了。 可她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跪在这里呢? 平日里,芸娘总是说她,心太软、心太善。 她不忍心去抛弃那个少年,那个纯澈、干净、固执的少年。 那个对她说,阿姐,我想要保护你的少年。 思忖之际,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从走廊口匆匆跑来一个侍人打扮的女子,边跑边着急地说道。 “六姨,谢公子醒过来了!” 地上的女子身子一颤,连忙伸出手拽住身后的芸娘:“快,婆婆,扶阿娆起来。” 借着芸娘的力,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站稳了,也不顾自己膝上的疼痛,径直朝谢云辞的房间走去。 -- 第026章 姜娆的身子一颤, 须臾已被他险险地拉了起来, 因是在地上跪了许久, 她只觉得腿脚发麻, 便不由得往后摔了摔。 “阿姐, ”他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扶住,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 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楚,”她站稳了身子,惶惶抬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清俊消瘦的面容,“你来了。” 素手连忙攀上他的双臂,“你还好吗, 身子还疼吗, 他们……” “阿姐,我好, 我好得很。” 强忍住了眼中的涩意, 她扯了扯嘴角, 笑容轻缓:“那便好。” “阿姐——” 话音刚落, 眼前的人突然又扬了扬声, 一手捉住了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素手, “阿姐,你呢,他们也没有欺负你。” 他紧缩着眉心, 瞧着少女泛红的眼眶, 一下子慌了神。 “阿姐,不要哭。”刈楚连忙抚上了她的面颊,“阿姐,不要哭,你一哭,我就好难受好难受。” 指尖兀地染了丝凉意,少女晶莹的泪滴一下子滑落,旋即,她竟然没忍住哽咽起来。 “没,没有……阿楚,我也好得很。” 少年垂了眸,看着在怀中无声落泪的少女,温柔地叹了口气;“阿姐,你现在,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呢。” 他的声音和缓,让她的鼻头更酸了,没忍住竟用手攥成拳,拍打起少年的身体来。 刈楚被她捶得挺了挺背,无奈勾了勾唇:“你看,小姑娘就是这般,又哭又闹的。”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推搡了他一把,声音喃喃:“瞎说什么呢。” 刈楚被她推得晃了晃,偏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原先她跪着的地方。 目光闪烁了阵儿,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阿姐,我不许你跪。” 姜娆原本欲拭泪,却被刈楚一下子拽得动弹不得,抬眼瞧着少年认真的神色,她抿了抿发干的唇瓣儿。 “我这不是站起来了吗?”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我是说,”少年又把她拽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兀地垂眸,眸光轻柔,“我是说,以后,也不要这样了。” “不值得。”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来,轻轻擦拭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阿姐,这么做,不值得。” 他的阿娆,不跪天,不跪地。 不跪苍生,不跪鬼神。 不跪油盐柴米,不跪欢悲合离。 不跪世间万物离奇。 更不会,跪眼前这人的无.耻区区。 她一下子皱起眉头来,说出的话,也一下子落在了少年柔软的心上。 仅是两个“值得”二字,让他缓缓笑了出来。 刈楚的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忍不住将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些:“阿姐,你真傻。” 他不过是小小一个奴儿,怎能值得让如此矜贵的她屈身下跪? 想到这里,刈楚不由得垂下眼睑,瞧着还在隐隐抽泣的少女,目光缓缓:“只是,阿姐,你这般心善,若是……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 第027章 四月十七, 百花开。 距刈楚那孩子离开倚君阁, 已过去了十天有余。 十天前, 不知怎的, 谢云辞突然放过了刈楚, 免了他的一死。 条件是, 苏六姨将刈楚逐出倚君阁, 并让姜娆嫁于谢家为妾。 她跪在中堂前,听着谢云辞放过刈楚的消息,在台阶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谢云辞从她的身旁而过, 垂下眼快速瞟了跪在地上的少女一眼,并未吭声。 她垂着头,目光轻缓:“多谢二爷。奴家自当尽心尽力, 服.侍二爷。” 他的身形顿了顿, 片刻后,似是轻轻哼了一声, 又踩着月光走远了。 纷飞的思绪一下子被换唤回, 姜娆正仰面躺在浴盆里, 轻轻阖着眼, 任凭热水漫过自己的身体。 身后的夏蝉在水面上撒了些玫瑰花瓣, 又从台子上取过小木梳, 把她如瀑般的长发散开,开始为姜娆梳起发来。 “姑娘的发质真好。” 她手里握了一把姜娆的乌发,低低地笑道:“姑娘的头发, 又黑又密, 真是羡煞了夏蝉呢。” 姜娆还是没说话。 瞧着她紧闭的眼,夏蝉抿了抿唇,须臾将梳子一下子放在浴盆旁的小台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娆姑娘,奴婢错了,姑娘就饶恕奴婢这一次吧。” 闻声,姜娆终于缓缓睁开眼,扭过头去,恰见夏蝉面上的泪珠滚落,滴进她粉白色的衣襟里。 如早就预料到的那般,她的眸子中毫无半分波澜,只是倦倦地用手指随意拈起一片儿花瓣:“说吧,六姨把你放在我身边,是要做什么?” “六姨她……”夏蝉再次落下泪来,“姑娘,是奴婢对不住您。六姨生怕您的性子讨不得谢公子的欢心,便让奴婢来到您身边,见机行事…….” 所谓见机行事,又名见缝插针。 譬如那个雨夜,她被刈楚困在山洞中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去谢家,夏蝉便偷偷驾着马车进了谢府,去攀附谢云辞的高枝。 却为想到,在夏蝉自报家门之后,谢云辞仅是冷冷把她推开,目光凌厉:“你家主子呢?” 仅是这一句话,把夏蝉一下子打回原形,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从头到尾的挫败感。 这是她第一次,去攀附一个男人,去讨得一个男人的欢心。 那一瞬间,她立马明白了先前刈楚同她所说的那句“你莫要和谢云辞染上关系”的含义。 这个男人,她攀附不起。 夏蝉低垂着眼,将事情的原委说明清楚了,原以为姜娆会同她置气,却未想到浴盆内的女子仅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夏蝉惊讶:“姑娘,您就一点儿都不生我的气?” 不打她骂她,甚至都不罚她一下? 姜娆捏紧了那片花瓣儿,声音缓缓:“同你置气做什么,你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可原委却不是你能左右的。是六姨让你去攀附谢公子,说到底,你也是身不由己。” 只是这样一来,姜娆立马便能明白了,为何一个婢女会认那么多字、性子为何会这么张扬聒噪,甚至还会策马。 -- 第028章 他的呼吸浑浊而粗重。 姜娆只觉颈上一热, 细嫩的脖颈间便染上了他鼻息间的雾气, 酥麻得险些令她两腿一软。 本想转过身子推开他, 却不曾想这孩子的力道竟如此之大, 她垂下头欲用手掰开他的手指, 只听身后之人轻轻哼了一声。 “不要乱动。” 她一愣, 放在他手指间的手颤了颤, 登时却又被他捉了去。 “阿姐,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懒懒的,带着些许鼻音。 姜娆被他抱得身子麻了, 侧过头来:“你要做什么。” “不要乱动。” “……我胳膊麻了。” 闻言,这孩子终于将头从她的颈间抬起来了,抿了抿嘴, 将手上环着她的力道送了些。 “这样好了吗?” “……”她无奈了, “阿楚,你先松开手, 我先给你上药, 好吗?” “唔, 不松。” 她清晰地感受到, 他再次埋在她颈间的小脑袋摆了摆, 引得她脖颈一痒, 忍不住缩了缩首。 他怎么这么犟呢! 她在心底里叹息一声,拔高了声音:“你再不松手,我就生气了。况且你现在身上还有伤, 你先把药敷了, 再——” “再什么,”他突然抬起头来,“阿姐,你是说,我把药敷了,你还可以让我抱着吗?” “……” 她结舌。 “好,我松手。”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少年又开口了,这一次,他的语气中竟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那我要阿姐给我敷药。” 他如同一只小猫般,在她的颈间蹭来蹭去。 姜娆无奈了:“如果我不给你敷药,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这样抱着我,不肯撒手了?” “是。”他也丝毫不避讳。 “好,我给你敷。” 面对此番情景,姜娆只得松了口。 谁叫她犟不过那孩子呢。 见她终于答应了,刈楚的眼底生起一丝欢快的笑意,将两手兀地一松,又欢欢喜喜地朝床边走去。 边走,他边把衣带子扯下,随意地丢在一边儿。 姜娆在他身后瞧着,抿了抿嘴,上前把他无意间仍在地上的衣带捡起,对折了一下,放到枕头边儿。 “躺好了?”她低眉顺眼。 他将上衣猛地脱去,露出后背的肌肤,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娆拔开瓶塞后,这才往少年的背上望去,见他的背上的几处新伤,她就兀地想起来这孩子为她打架的那一日,心头就蓦然发颤起来。 手也止不住地一抖,将一团药粉尽数抖落在这孩子的背上。 “阿姐?”平趴着的刈楚轻唤了出声,“怎么了?” “无事。”她连忙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唇上却一疼,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是他在她唇上留下的伤。 眼中闪过一道情绪,姜娆颤抖着手,轻轻将药粉抹在少年的背上,眸光却连同呼吸一起发乱起来。 “都结痂了。”她低低说了一句,鼻头却没来由地发酸起来。 刈楚笑了:“都十几天了,若是还不结痂,那还得了。” -- 第029章 言罢, 这孩子竟拦腰一下子把她凌空抱起, 姜娆惊叫一声, 两手在空中扑腾了一下。 下一刻, 她看到了那人眼中的执拗与决绝。 “阿楚——唔……” 他突然就这样压了下来。 刈楚本就耷耷的发丝一下子垂在姜娆的面上, 她瞪大了惊恐的眼, 看着那孩子紧抿着唇, 眸中拨动着晦涩的光。 “阿姐。”他又压下来了些许,她沉闷地哼了一声,激起了他眼中明烈的颤意。 “阿姐, 你说,你不愿嫁于谢云辞,说你不愿入谢家。” 刈楚紧紧压着她的身子, 仅隔着几层布料, 姜娆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 “说。”他又把她压得更紧了些,压得她胸闷, 一时间竟喘不上气来。 言语之中, 竟尽是逼仄! “阿楚——” 她终于受不住了, 方一动了动唇, 却在她檀口微张之际, 他又垂下了头, 声音中已有了粗而急促的呼吸之声。 直直将她未出口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 “阿姐,说、说你不愿嫁给谢云辞,好不好……” 那孩子的双眸微微泛红, 语调中, 竟有了几分哀求的味道。 手指在慌乱间,拂过她的衣衫。她一惊,奈何身子已被对方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唔——” 明明是在期冀着她的答案,他却突然垂头吻下,不肯让她再多发出一个声音。 他的发丝,拂在她的面上,让她的双颊发痒。 姜娆的尾音就那样在嘴里打旋儿,尽数被眼前少年吞并。 “我……” 她快要被他闷死了! 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捶打着他的后背,呼吸也一寸寸地发乱开来,察觉到她渐渐抽离的呼吸,这孩子却仍不肯松口。 直到她就要憋死过去的前一刻,他才将唇动了动。 只给她留几秒的喘息之刻,他抬起头来,又红着双眼,在她即将出声之际再次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那滚烫又生疏的吻一路滑下,落于她的面颊。 “刈、刈楚……” 忽而,她猛的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掐了身前的少年一把。 脖颈处,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姐,我在……” 他闷哼了一声,轻飘飘的声音轻轻于她耳畔化了开,又顷时融入一片天色中。 她感受到了对方的牙齿轻轻啮过她的皮肤。 “刈楚——” 如此清响的一声,让伏在她身上之人重重地打了个寒颤。 “阿、阿姐……” 片刻的怔忡过后,他终于从她身上坐起,鬓角的发已乱成一团,看着被自己按在床上青丝散乱的女子,眼中的迷蒙终于一丝丝地抽散而去。 登即,复而清明。 女子似是被他折腾痛了,低低地“嘶”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探向颈处,他的视线就那样随着她细嫩的右手落于她的颈间。 雪白的颈间上,有着夺目而逼仄的印痕。 手指轻轻一动,她紧锁着眉往脖颈处点了点,一片温热传入指尖。 抬眼望向少年,眼中已有了淡淡的隐忍。 -- 第030章 “婚事?”那人反应了几秒, 旋即拍了拍光溜溜的脑袋, “哟, 您这么一提, 我倒是想起来了, 过几日便是东城苗老娶亲的日子。” 东城苗老? 刈楚将手松了松, 又追问道:“还有吗?前段时间还有什么婚事吗?” “前段时间?”那人疑惑, “不知军爷是要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至今。” 对方费力地想了想,随后摆摆头:“回军爷,没有了。” 没、没有了? 他一皱眉, 又转着弯儿地提醒对方:“谢家呢,谢云辞他有没有纳妾?” 那人笑了:“谢二爷随军去辽城,如今都还没有回来。二爷人都不在京城了, 何人替他娶亲?” 刈楚面色一滞, 眼中顷时泛起了万千波澜。 她……没有嫁入谢家吗? 见着他不吱声,那老头又兴致勃勃地添道:“哎, 军爷, 且听我再同你道苗老家的那桩婚事, 听说那位小娘子呀, 那模样可叫一个销魂——” “不必说了。” 刈楚径直将那几块碎银塞到哪老头儿的怀里, 出声止住了他, “多谢老伯。” 言罢,就要往外走去。 “哎,为什么不说?”陆宁急了, “既然银子都给了, 为何不听这位老伯把这桩事说完?” 言罢,他又扭过头去,望着重新走回堂上的老伯,又叫人添了一碗茶。 “销魂?那小娘子生得到底有多销魂?” 陆宁日日在军营里面,见着的女人不多,听见的关于女人的事更是少之又少,听闻对方这么一提,顿时兴趣大增。 撞不见这香艳事,光是听听,也是好的。 陆宁强行拽住了刈楚的袖子,拉着他坐了下来。 刈楚没法儿,只得由着他,又捧起桌上喝剩的半盏茶,贴到唇下。 只见陆宁挑了挑眉,将脸凑了过来:“我说楚兄,你当真这般清心寡欲,面对这等香艳事也——” 他手上一顿,轻飘飘地扫了对方一眼:“无兴趣。” 陆宁撇了撇嘴,朝堂上的老头扬了扬手:“你莫管他,继续说!给我们讲讲苗家那新婚小娘子到底有多勾人?” “对,讲讲!”“就讲那苗家小娘子!” 堂下又恢复了先前那般热闹的景象。 见状,那灰袍先生将手握成拳,装模作样地放在唇下,轻咳了两声:“要说这苗家小娘子嘛,还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他的语调拖得悠长,惹得台下众人犯了急:“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直接说那小娘子有多勾人便是!” “各位莫急、莫急。”他抬眼扫视了一圈堂下,见众人几乎都放下了茶碗,饶有兴致地将耳朵竖起来。 可唯有一人例外。 他只是坐在那里,右手轻握着茶杯,眸光平淡。 他只是在那里坐着,下一刻便仿若有朗朗清风进他袖、皎皎明月入他怀。 灰袍老人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道,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君。 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却不曾打住,他摇头晃脑道:“各位可曾听闻,这京城内,有一地名为倚君阁,是个能让各位世家公子飘飘似仙、欲罢不能的好地方。” -- 第031章 密林深处的一行小道上, 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一队人马。似是不愿太张扬, 那队人马并不多, 仅有一个马夫和两个随行者。 轿子的四个角分别都绑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每往前走几步, 便留下叮铃啷当的声响。那轿帘微掩着, 车内的人十分安静, 马车走了许久也不见有手探出来,也不曾听闻轿中之人与其余几个随从有过什么交流。 一道疾风掠过,扬起地上的沙尘, 惹得驾马之人勒了勒缰绳,又一手揉了眼。 有人不满道:“大哥,这段路风沙也忒大了些。要不你先停马, 我们哥儿几个先歇会儿, 这都走了一路了,腿乏得要紧!” 另一个随行者应和道:“是啊大哥, 这太阳这么毒, 我们还徒步走了这么远, 现在是实在遭不住了, 就让我们先坐下来歇会儿呗!” 反正苗老说, 人在天黑之前送进府就行了。 哪知, 坐在最前面的那个驾马者低喝一声:“不行!说了不停下,就是不许停!” 得尽快把轿子中的人送进府里,免得夜长梦多。 一个人轻嗤了一声:“哥, 你也太多虑了, 那谢云辞如今还远在辽城,再说了,咱们几个打扮成这样,谁会猜想咱几个是苗府的人,谁又会料到这轿子中坐的是倚君阁的那位小娘子呢?” 刚说完这句话,那人的目光突然又闪了闪:“说起这倚君阁的小娘子呀,听说好多贵公子想见她一面都难哪,不如咱们……” “你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不等他说完,策马之人将他的话一下子打断了,引得对方撇了撇嘴,道:“大哥,我怎敢打这位小姨娘的主意,不过是想看看……” 方才他们抢人抢得急,他还未来得及一睹这位萱草美人的芳容。 这一路上,可把他给馋坏了! 他不碰,只看一眼,看一眼那小娘子总行吧? 那位驾着马的被他缠得没法儿,只得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好,就休息片刻,只这一次了!” “就一次,就一次!” 两人嬉皮笑脸地掀开了车帘,一眼便见昏暗的车内,身着淡粉色衫子的少女正斜斜地倚在轿子内的车壁上。她似是被人灌了什么东西,神智尚不清醒,一掀车帘,刺眼的光照入车内,引得她轻轻蹙了眉。 姜娆只觉得自己好似被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耳畔还是芸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夏蝉的隐隐啜泣,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当初她被推搡着上了轿的情景来。 眼前有人捧了一碗汤汁,强迫着她喝下去。 她瞟了一眼碗里那黑黝黝的东西,冷笑一声:“你们苗家,只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对方一愣,旋即笑眯了眼:“瞧您说的,这做妓的还瞧不起做贼的来了。” 不过是一丘之貉,何必自持清高。 言罢,他也冷哼了一声,眼看就要上前去,强行把那碗药往姜娆嘴里灌下去。 -- 第032章 他的话语轻轻的, 如同轻飘飘的微风, 轻悠悠地拂在姜娆的面上。 她阖着眼, 没有吭声。 对于她的置之不理, 刈楚已是司空见惯, 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同她一起闭上了眼睛, 靠在身后的那颗树上。 良久之后,他听见身旁的少女终于出声,声音轻轻软软:“阿楚,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瑶城。”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姜娆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听闻,如今魏国与小楚国作战的主战场, 其一是辽城, 其二便是瑶城。 “阿楚,你在那里, 也像今日这般……杀人吗?” 他一愣, 旋即睁开了眼睛, 恰见姜娆也睁了眼, 一双眸中微泛波澜。 刈楚如实答道:“是。” “那你, ”她顿了顿声, 眼中写满了担忧,“你有没有受伤?” 闻言,这孩子爽朗地笑了:“阿姐,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笑声轻轻扬扬, 却又沉沉闷闷的。姜娆在一旁抬着眼望着他,只见他轻轻挑了挑眉,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阿姐,你不用担心我。上战场,就是打打杀杀,受个小伤也是难免的。再说了,男人嘛,这点伤痛算什么,你放心,我的身子骨扛得住。” 正说着,他抬起手拍了拍胸脯,眼中浮现出一抹小自豪来。 “可你进军队不过四个月,怎么……”她适时地住了声,没再问下去。 刈楚知道,她是在惊讶于方才他就如此轻易地了结了三个人的性命,瞧着她眼中升起的淡淡疑惑,他解释道:“阿姐,你不用担心,我有底子的。在进倚君阁之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引得姜娆蹙了眉。 她回首,追问:“先前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忙不迭地应了声,眼中却陡然闪过一丝戾气。 当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女身上时,他眼中危险的讯息突然消散了开,眼底也浮现出一片柔软来,“没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都已经过去了。 自他遇见了姜娆后,他刈楚,便获得了新生。 听着他这么说话,她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疼,却仍是低垂着眼,没再吭一声。她将头往后仰了仰,靠着身后的那颗大榕树,愣愣地发起呆来。 方才,少年说的话如同一颗小石子般,投入了她原本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心。姜娆攥了攥袖子,又将一双素手重新收回云袖里,压抑住了心中悄然泛起的涟漪。 她知道,他思念她,她一直都知道的。 这么多天以来,她也思念过他,无论是吃饭时,抑或是睡觉时,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远在天边的少年,如今过得好不好。 是的,如今刈楚就是远在天边的少年,是那个远在天边得如碧海蓝天一般澄澈的少年。 就这样,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随意聊了几句,姜娆突然发现,她与这个少年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无形地拉大。刈楚入了军营,如同重回了蓝天的雄鹰,他同她讲,讲军营里面的趣事,讲两军对峙的剑拔弩张,讲刚学的剑法军阵,讲这大魏的锦绣河山。 -- 第033章 不知不觉中, 天色已晚。 姜娆两手抱着倒下的刈楚, 多次想轻声唤回他的知觉, 但眼前的少年仍是紧闭着眼, 不吭一声。 起初, 她还以为他是劳累所致, 但当她的双手拂向他的额顶时, 却震惊地发觉——他额上冒出的,竟然全都是冷汗! 感觉到他的嘴唇似是动了动,姜娆连忙垂下头去, 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声音也一下子变得焦急起来:“阿楚,你怎么了?” 少年的嘴唇干涩, 喉咙间也满是涩意, 过了许久,才艰难地从牙缝儿中挤出来一声:“阿、阿姐……” 声音微不可查。 少女连忙俯下身子来, 盯着他苍白的面色, 只觉得一颗心揪得发紧, “阿楚, 我在。你、你这是怎么了?” 为、为何竟然浑身冷汗不止?! 眉间微蹙, 姜娆终于将脸凑到了刈楚面前, 极力去辨别着他如蚊鸣般细碎的声音。这孩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极为难受,少年身形僵硬, 面色也在月影与树影的衬托下, 显得愈发苍白。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清楚了他口中的话:“阿姐,我没事。” 她一愣,恰见身下的少年用胳膊肘撑了地,咬着唇,似是要努力地站起身子来。 心下一软,她伸了手将他摇摇晃晃的身子扶住,对方的身体却如同灌了铅一般,一个趔趄,又压回到了草丛中。 下一刻,她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姜娆一惊:“阿楚,你何时伤得这么重!” 他的胳膊上、他的衣裳上,全是血! 由于先前他是侧着身,压得衣服上的红渍更加明显,姜娆看着他身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呼吸一滞,旋即低下头去。 声音急促:“阿楚,你起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馋着你,我们必须要尽快走出这片林子。” 正说着,姜娆的手掺在了他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猛吸了一口,浑身一使劲,想把正瘫在地上的少年扶起来。 哪知,她浑身也失了力气,一声惊呼,整个人便往身后猛地栽去—— 背上一阵发痛!撕心裂肺,似是要把她的整颗心给磕出来! 还未叫出声,只觉身上又是一痛,那孩子已失了力气,整个身体往她身上重重压来! “唔……” 她整个人被他压在草丛中,闷哼了声,抬眼之时恰见少年的睫毛也动了动,下一刻,他微阖的眼也缓缓睁了开。 “阿、阿姐?” 刈楚也是一惊,看着被自己无意间压在身下不能动弹的女子,眸光轻轻一颤。 姜娆见着,他撑着手欲支起身子来,却因为浑身失了力而无疾而终。只是这一瞬间,她闻见了少年身上的血腥气,夹杂着他发间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闷哼一声,声音中,已有了撕裂的疼意,她抬着手,恰恰能看见他的伤口之处,不由得轻轻咬了咬唇。 声音轻缓:“阿楚,你先起来。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切莫感染了。” -- 第034章 萱草苑内, 芸娘曾望着她脖颈之处的红痕, 问她, 可曾后悔? 那时, 姜娆正用素纱将颈间的红痕掩了去, 对着芸娘盈盈一笑, 没再言语。 如今, 躺在草丛中,她想,她大抵是不会后悔的。 正如同刈楚思念她, 她也思念刈楚,这份思念,随着他离开的日数增多而愈发明显。 已经明显到, 当她的唇不由自主地覆上他唇角的那一刹那, 浑身的欲望霎时被点燃,姜娆将少年扑在丛林之中, 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 让她挑开他胸前的衣裳, 呼吸也愈发缭乱起来。 刈楚惊了。 “阿姐, 你——”在少女把自己扑倒在地的那一刻,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不安地把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攥住,疑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刈楚紧握着少女的一双素手, 将眼睑垂了下来, 落于她滚烫的面颊之上,终是皱眉:“阿、阿姐?” 眼前的少女如同一瞬间换了个人一般,不等他反应,已将两手抽了出来。月色下,姜娆望着眼前的少年,眸光一动:“阿楚,我……” 一瞬间,心中柔肠百转,当这令人难以启齿的话落到嘴边时,万千言语也变得格外晦涩起来。 她不知,此时此刻,改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当下的心情、当下的心境。 百转千回之际,被她压着的少年已是不耐,一个翻身,已转守为攻。 他的呼吸再次落入了她的颈间:“阿姐,你别说话。” 刈楚抱着她,看着怀中的少女竟格外乖巧地点了头,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来。恍然间,他的手指已落在她的纽扣之上,他一边仔细观察着少女的面色,一边将她的衫子挑了开。 当手滑到最后一粒纽扣时,他突然出声:“阿姐,你、你不后悔?” 身下的少女睁开了,瞧着面色紧张的男人,缓缓一笑:“不悔。” 一瞬间,他的眸色,在她的眼中流光溢彩。 刈楚也不顾身上的伤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也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在姜娆的注视下,他欢欢喜喜地把她的衣裳拉好了,声音中满是雀跃:“那,阿姐,咱们不要在这里,换个地方,好不好?” 言罢,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四周荆棘交错,杂草密布。 听着少年的话,姜娆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被他拉着站起身来,又弯下腰去拍了拍裙角的灰。 刈楚再次半蹲在她身前:“阿姐,上来,我继续背着您。” “好。”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她趴上少年的后背时,竟一下子难为情起来。刈楚的后背格外坚实,又格外平坦,姜娆环着他的脖颈,将头轻轻靠在他后背上,似是能在这寂静的夜中听见男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轻笑:“阿楚,你心跳好快。” 那男人顿了顿,旋即也随着她一起发笑:“阿姐,那是你的心跳。” 她一噎,望着他的半张侧脸,默默翻了个白眼。 -- 第035章 谢云辞眸光一沉:“为何?” 见她抿着唇不肯出声, 他眼中的寒意愈发冷冽, 片刻后, 冷笑一声:“难不成我还真猜对了, 你对他——” “二爷!”她心一急, 忙出声止住了他的话, 掀起了他眼中的一阵波澜。 谢云辞有些生气了:“我还未说完, 你怎的就如此着急地打断了我的话,难不成,你对他, 还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 她一怔,旋即稳下了心神,抬起头来, 用镇定的目光望向他那双满是寒意的眼, 缓缓道:“二爷,我想将他带进府, 全是因为他方才因我受了伤。我姜娆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若是我安然无恙地回了谢府, 却将救我之人留在这林中吹冷风, 姜娆心中难安。” “再者, 阿楚是我的阿弟, 他唤我一声阿姐,我便终身是他阿姐,如此算来, 二爷您还与那孩子, 还有算是有一层姻亲的关系。” 夜风轻飘飘的,少女的话就顺着这温热的风飘入了少年的耳中,窸窸窣窣的,激起了少年面上的一片痴色。 他抬了眸,看着清风穿过树影,吹动了树枝上的绿叶,它们似是在重复着方才少女所说的话,婆娑的树影如一张大网落在他身上将他单薄的身形包裹住,只是一瞬,漫天的孤独便将他整个人悉数笼罩。 那些风叶,似是在嘲笑他。它们说,他唤她一声阿姐,她便终身,只能是他阿姐。 她低眉顺眼地坐于谢云辞身侧,极为自然地说出了那一大堆话,身侧的男人在一旁瞧了她许久,望着她泰然的面色,兀地勾起唇来。 “那如若本公子就是不想救他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女子的神情,“如若我说,不管他是否饥寒交迫,亦不管这林中是否有豺狼虎豹,本公子就是要把他丢到这丛林中待一晚上。小夫人,你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探寻,直朝姜娆望来,企图窥看到她面上一丝表情的波动。 谁知,闻言那女子仅是顿了顿首,眼中却未曾再浮动半分情绪,淡淡一声: “死活由命,来去随心。” “好一个死活由命,来去随心。”谢云辞笑了,“那你说,他的死活,是随了谁的心,嗯?” “自然是随了二爷的心。”姜娆面上,仍是那一副乖顺的模样。 见她这般,谢云辞倒是愣了,不由得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你当真是不再管他的死活?” 姜娆目光淡淡,落于对方那张风起云涌的面上,月色下,她的眸色如水一般平静。 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 见着她不再言语,谢云辞又笑了出声:“姜娆,我原先只以为你的性子温吞,却未曾想到,你竟然能隐忍到这一步。你说,若是我现在把他斩于马下,你这双眼还会不会眨一下?” 瞧着她眼中终于泛起的波澜,碧袍男人又将手上的力道加紧了些许,他重重地握着她的腕间,似是想把她的手腕捏碎。一下刻,他突然嗤笑一声,猛地掀开帘子,把她往车下重重摔去! -- 第036章 姜娆醒来时, 正是清晨。 出人意料的是, 她并未被谢云辞单独关起来, 当她睁眼时, 映入眼帘的是如薄翼般的白纱帐, 和床帘一角上悬挂着的铜铃铛。 “娆姑娘, 你终于醒了。” 将来这才看见守在床边的人, 不由得大吃一惊:“婆婆,你怎么在这儿?” 头脑发晕得要紧,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撑着胳膊从床上支起身子来:“婆婆, 这是哪儿?” “姑娘,你先躺下。” 芸娘将她的身子又重新按回到床上,瞧着少女疑惑的神色, 轻柔出声:“这里是谢府, 姑娘,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三天?”她将眉轻轻拢起了, 旋即握紧了手边的薄被, “那……阿楚呢, 他……”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 芸娘只觉心一疼, 旋即按着姑娘进抓在被子上的素手, 宽慰出声:“姑娘放心,那孩子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姜娆握在被子上的手松了松,片刻后, 又将芸娘攥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捉了去, 眼中尽是怀疑:“谢云辞他、他不是要杀了阿楚吗?” 他又怎么会再次放过了那孩子。 瞧着自家姑娘紧张兮兮的神情,芸娘不自觉地伸了手,将她一下子揽入怀中,抚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哄道:“姑娘,没事了,以后刈楚那孩子都不会再出事了。谢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动那孩子,他保了阿楚一生富贵无忧。” 一生富贵无忧? “为何?”她愈发弄不明白了,谢云辞不是一直想置阿楚于死地吗?刚没说几句话,她就觉得口渴得发紧,于是望着芸娘,指了指被搁在一旁的水杯。 芸娘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水杯端来,转而递给姜娆。 她这才感觉到喉间的涩意在一点点慢慢退去,抿了抿嘴后,又将水杯放到床前的小桌上,将满腹的疑问尽数说了出来:“谢云辞他怎么会放过阿楚?” 谁知,话刚说了一半,门帘就兀地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那人的脚步声随着珠帘的碰撞声,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姜娆纳入了耳中。 来者声音清淡:“自个儿的身子还没好,倒先开始惦念上旁的人了,你这个做阿姐的,真是费心。” 她一怔,旋即转眼,恰见谢云辞在她的床前停了脚。 当他的视线转来时,清楚地看见少女心虚似的往后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即将退到墙角那边去。 叫他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视本公子,当真如洪水猛兽?” 姜娆将被子往鼻息上遮了遮,声音仍是轻缓:“奴家不敢。” 她故意退避的模样又引起了对方一阵冷笑,片刻后,他驱散了众侍人,坐在她的床边儿。 姜娆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灼灼地朝自己望来,但她却不敢去回应那道目光,片刻后,见着谢云辞并不出声,她心中一急,思索了片刻,咬着牙转过脸来。 “二爷——” “你可是要问那个孩子?”他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思一般,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 第037章 姜娆脚下一滞, 淡淡地扫了那已经碎裂的杯盏一眼, 旋即默不作声地绕开地上的东西, 端着盘子, 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那人背对着她, 仅着了一件素色的里衣, 声音里满是不耐:“我让你出去。” 她仍是不吱声, 轻轻荡开了莲步,将盘子放在他手可以探到的地方。 方一落盘,手就被对方狠狠捉了去。 她倒吸了一口气, 那人一下子别过脸来,让她只一眼便看见了他眼上蒙着的黑布。他的面色惨白,有着大病初愈之感, 唇上更是没了半分血色。他端正地坐在椅上, 微微侧着脸,眼前的黑布看得姜娆心尖儿一疼, 眉头也登时皱成了一团。 没有察觉到来者的不自然, 他再次冷冷出声:“滚。” “睿荷公子,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 刻意压低了声音, 学着其他侍人那般唤他, “是二爷让我来服侍您的,您已经整整一天未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 身子会受不住的。” 闻言, 刈楚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还用他来关心了?” 话语一出,他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又用力三分:“回去告诉你主子,这天底下谁来关心我,都轮不到他来关心我,莫再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的手腕被他捏得一阵发红,不由得吃痛一声,听见她略带痛苦的闷哼,男人的神色似是动了动,旋即将手冷冷撒了开。 见着他的抗拒,姜娆沉默了一阵,紧接着把盘子再往他手边推了推,耐下心来:“公子,这是二爷交给奴婢的任务,您莫再难为奴婢。” 刈楚不理她,别过脸去,这下却没让她滚开了。 她就这样在他身边站了良久,强忍着心头的难受。见着他还不吃饭,她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双手又奉了盘子,往他面前探了探。 低眉顺眼道:“睿荷公子,我来喂您。” 那孩子一怔,刚准备将那盘子挥开,却好似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哽咽。他的手指微微一僵,那糕点已被少女轻轻夹起,送到了他的嘴边。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公子,张嘴。” 姜娆瞧着,原本满面冰冷的少年突然动了动面色,微微抬起了头,隔着一层黑布,似是要往她的方向望来。 温热的糕点被玉筷夹着,在少年的下唇边蹭了蹭,宛若少女细嫩的指尖,她温柔细致的话语宛若一朵淡雅的花朵,轻轻绽放在他的耳边。 刈楚一愣:“你是谁?” 她一慌神,连忙把筷子又往他唇边递了递,匆匆岔开话题:“公子,张嘴,这糕点快要掉了。” “我问你是谁?”他呼吸乱了乱,声音中又恢复了方才的不耐烦。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刈楚已大手一挥,直直攥住了她的衣袖,强迫她俯下身来。 少年的呼吸落在颈侧:“我问你,你究竟是谁?” “回公子,奴婢……”她的眸光闪了闪,突然想起先前谢云辞所说的话来。 -- 第038章 姜娆被他这几句话呛得一下子噎在一旁, 还在出神之际, 对方似是因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犯了脾气, 又捏了捏她的手腕, 这才把她的神思唤回来了。 “听见没有?” “听、听到了。”她匆忙低下头去, 瞧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 鼻子没来由地一酸, 声音里已有了涩意。 似是听到了她的哭腔,男人皱了皱眉,继而将手松了松:“我……可是我捏疼你了?” “不疼。”她连忙道, 瞧着被搁置在一旁的盘子,又出声,“公子, 奴婢先把盘子端出去, 而后再来服侍您……” “我不要。”她还未说完,刈楚就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姜娆见着, 他把手又松了松, 整个人侧了侧身子, 卧在了床榻的另一边, “我不许你出去。” 她无奈:“那盘子里的东西——” “我不管, ”不知怎的, 刈楚的脾性越发无赖了,“你不许出去,就在这儿陪着我, 其他的地方, 哪儿都不准去。” 言罢,他又侧了侧身子,背对着她,将头轻轻靠在了枕头上。 姜娆只好起身,问道:“公子可是要午睡?” “是。”言简意赅,旋即又重复,“你也不准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掉,若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去见谢云辞,我就杀了他。” 话语中,尽是孩子气。 她的右眼皮骤然一跳,旋即立马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好,奴婢不走,奴婢就在一旁候着公子。” 听她这么说,刈楚没再吭声了,刚捏了捏被角,又突然坐起身子来。 她连忙走上前去:“公子怎么了?” “热,”他言道,“小竹,你来替我脱衣服。” 脱、脱衣服??? 在刈楚的百般催促下,她终于走上前去,低垂着眉眼,双手在他的指引下,轻轻落在了他的腰间。 抚着他素色的腰带,姜娆一咬牙,将带子轻轻一抽,“唰”地一下,对方顺手将上本身衣裳褪了去,露出胸前大片大片的雪白。 和…… 结实丰满的胸肌。 姜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虽然她是青楼出身,可她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胸肌啊! 她承认,在她第一次给刈楚敷药时,曾感觉这孩子的皮肤细嫩柔滑,甚至还想偷偷摸几把,可如今,要她明目张胆地为他宽衣解带时,她却一下子难为情起来。 特别是,当她把他扑倒在草丛中强吻过他之后……只要她与他再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她都感觉到,有一种罪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对方却不以为然地站直了身子,将衣裳慢慢褪下了,那素色的衣衫漫向腰间时,她再也忍受不住他赤.裸裸的“引诱”,将眼一闭,牙一咬,匆忙转过身子来。 “怎么了?”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偏过头来,对着她的方向,低低一笑。 “没、没什么。”她忙不迭地道,声音里有着几分微妙的心虚。 刈楚又抿嘴笑了,却是没有挑破她的小心思,片刻后,抬了抬手:“来,扶我上榻。” -- 第039章 不自觉地, 她冷冷哼了一声, 却没有发觉声音里已有了淡淡的酸味。 在一旁瞧了刈楚与那些姑娘们许久, 却仍不见刈楚将她们赶走, 姜娆不由得在心里悄悄地“呸”了一声, 走上前去, 拨开堵在身前的人。 “我要收碗。” 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话, 让身前那名绿衫子的姑娘侧了侧身,对方一边挽着男人的胳膊,一边抬了眼, 细细地打量起姜娆来。 末了,她掩着帕子轻轻一笑,眼波流转:“这位厨娘, 生得当真是娇俏。” 姜娆手上一顿, 转眼朝说话的那人望去,只一眼, 她便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挑衅之意。 “怎么, 你瞪我做什么, ”对方将手中的帕子轻轻摆了摆, 扭动着纤细的腰肢, “喏, 这里,你一会儿擦干净了,还有这儿——这桌子边儿, 可都要擦得一干二净的, 切莫怠惰了,听见没有?” 刈楚被那群人围着,一手握着茶杯,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时而因周围人的几句话而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嘴角边不觉有了几丝温柔的笑意。 没来由地,她竟觉得怒从中来,望着那位趾高气扬的“侍女”,冷笑了一声:“帕子就在你手边儿,自己不会拿吗?既然是调来碧轩阁照顾公子的,就应该拎一拎自己的身份,别真把自个儿当小姐来了。” 话一出口,姜娆就愣在了那里,她何时竟也学会说如此刻薄的话了? “你——”对方也是一噎,旋即立马低下头去,拉扯着刈楚的胳膊,娇滴滴地道,“公子,这个人是谁,好讨厌,她还凶阿桃……” 刈楚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她拉扯得一晃一晃的,不由得伸出了另一只手,想把她的动作止住。他似是也没有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火气,握着茶杯上的手顿了一顿,下一刻,嘴角已止不住地向上扬了扬,露出几分玩味的色彩来。 “我们是二爷特意调来照顾睿荷公子的,自然与你这种普通侍女不一样,”一旁的蓝衫子少女冷哼了声,望向站在一旁的姜娆时,眼里尽是鄙夷,“你是何人,倒开始教训我们来了。” “就是,你好大的胆子,竟让我们阿桃姐姐拎身份,我们的身份,是你能拎得起的吗?” “不过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普通侍女罢了,怪不得二爷让我们来服侍睿荷公子,她这种人,又怎么能入得了睿荷公子的眼。”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痛痛数落起一旁格格不入的少女来,不过一阵儿,她的面上就已渐渐露出了窘态。 姜娆攥紧了手中的碗,还未来得及出声,一直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男子突然抬了抬头,轻轻一声:“好了。” 众人的议论声这才停歇。 刈楚扶了扶桌角,刚想撑着站起身来,周围就已经有一双手探了上前。他的身形在她的眼前一晃,又被身旁的女子一下子扶住了。 -- 第040章 正殿。 当姜娆搀扶着刈楚走进正殿时, 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一边儿碧袍华冠的谢云辞, 谢云辞见了他们, 仅是点了点头, 旋即起身向众人介绍起刈楚来。 一番客套后, 姜娆几乎弄清楚了各位来者的身份。这其中, 派头最大的, 莫过于坐在最中间的那位中年男子,姓尹,似是某位很有权势的将军。 这位尹将军旁, 坐着一位白衣少女,不知为何,谢云辞将每个人的来历都介绍得干干净净, 唯独落下了这位白衣少女。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处, 却一下子吸引了姜娆的注意力。只见对方眸光缓淡,唇角微扬, 一双眼时而望向刈楚, 又时而瞟向正在说话的谢云辞。 而她身旁的那位尹将军, 器宇十分不凡, 话极多, 声音也极为浑厚。不一会儿, 他便叫人推着一件东西上了前,缓缓走到刈楚身边。 刈楚正挺着背,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被对方这么一唤“睿荷殿下”, 于是客套地站起身来。 “殿下,小心些,”那中年男子上了前,将推来的四轮车呈到刈楚面前,“尹某第一次来拜见殿下,略备了些薄礼。这是府上特命人制的四轮车,公子行动不便,以后可以以它来代步。” 闻言,刈楚略略偏过头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谢云辞已拱了拳:“那便多谢镇南将军了。” 又是客套了几句,姜娆顺势扶着少年坐到了四轮车上,在刈楚落座的那一瞬,尹将军却将话锋一转。 直直问道:“不知睿荷殿下准备何日回宫?” 回宫?姜娆不着痕迹地皱了眉,脑海中却响起谢云辞先前同她说的话来: ——等他眼疾好了,他是要进宫,去做他的十五皇子的,你与他之间是不可能再有什么纠缠了。 她与刈楚,终究不是一路人。 正想着,少女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她的叹息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少年的耳中,让他不禁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覆在柔荑上的力道慢慢加重。 少年声音稳缓:“不急,待我眼疾好后,再回宫也不迟。” “眼疾好后?”尹将军顿了顿,面上又恢复了方才客套之状,“也好,殿下眼疾好后再回宫,确实是方便一些。陛下也是念子心切,才叫尹某来谢府探望睿荷殿下,陛下还说,已为殿下建造好了一处府邸,不日殿下便可搬去修养。” 对方声如洪钟,让姜娆被刈楚按着的手都震了三震。刈楚轻轻点了头,言语缓缓:“劳烦将军费心了。” 他们二人一来一回,又客套了几句话,姜娆站在一旁,越来越觉得这王侯贵胄之间的谈话好生无趣,也讶异于刈楚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睿荷殿下”扮演得游刃有余。 她觉得无趣,眼神便不自觉地再次落到那位白衫子少女的身上,兀自出神之际,对方也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扯了扯唇角,对姜娆温婉一笑。 -- 第041章 不知过了多久, 她只觉得双臂被他勒得发酸, 才回过头, 轻柔一句:“公子, 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 ”先前还神色淡漠的男子如今却一下子支吾起来, “我……” 片刻, 他终于低声挤出一句话:“小竹,我不该对你生气,你……你莫要离开我。” 他也不知道怎的, 从正殿回碧轩阁的路上,自己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她与谢云辞的种种交集——她福身,轻柔地唤谢云辞“二爷”、她坐在谢云辞身侧, 温声道着“我愿嫁于您”、他们二人唇枪舌战之际, 她为谢云辞说的那句“公子莫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他知他身体不好, 知外人只当他是瞎子、残废, 花园内众人的话也如针扎一般落入了他的耳中。但这一切, 他都不曾在意。 他不在意旁人的想法, 不在意旁人的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他唯一在意的, 只有她。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怒从中来,刈楚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那么大的怒气, 只是觉得, 这种怒气不是由他可控的,在她为谢云辞说话的那一刹那达到了巅峰。 他嫉妒。 他开始疯狂地嫉妒谢云辞,这种嫉妒让他逐渐迷失了心智。 他怕,他怕她先前所说的言不由衷只是哄骗他而已,他怕她想要嫁的不是权贵,而是那个谢云辞。 谢、云、辞。 一时间,他握紧了她的双臂,钳得她不禁吃痛地叫了一声。也是这一下,才叫他回过神来。 “弄疼你了?”他慌张地垂下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方才同你置气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而已。 话到嘴边,突然又被他咽了下去。姜娆转过头,定睛瞧着身前的少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没事。” 目光落到他的一双赤脚之上,她无奈笑了:“公子怎么这么慌张地跑过来,竟连鞋子都忘了穿。” 言罢,她牵引着少年又重新回到屋内,刈楚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她拉扯着,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床边。 少女弯下腰,将他的鞋子摆正了:“公子,奴婢去给您打点水来。” “不必。” 不等他阻止,少女已拿过一旁的小金盆,不一阵儿,又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谁知,她方走进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他的一句询问:“小竹,灯还燃着吗?” 姜娆将水盆放到他脚边:“还燃着。” 刈楚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帮他把一切都收拾好时,已至深夜,少女看着平躺在床上的男子,将白纱床帐缓缓放了下来,又准备退到另一边去,去拿案上的书卷。 “夜深了,你不必读了。” “好。”她探向桌案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须臾,又准备退出阁中。 却又听床上的男子缓缓道:“小竹,你来。” 步子一顿,她转过身,望着已从榻上坐起来的男人,轻声问:“公子,何事?” -- 第042章 翌日。 当刈楚醒来时, 只觉头脑酸胀得发紧, 他隐约记得, 自己昨晚又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了那条纠缠了自己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漆黑的河流, 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将他用力地推入河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顺着那条河流耳下, 整个人如同窒息了一般难受, 再然后, 他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这场梦却无比的真实,以至于他还在回味之际,姜娆已推开房门, 将饭菜端了进来。 看见坐在床上兀自出神的少年时,她抿了抿嘴唇,将盘子放到案上, 上前为他更衣。 这么多天下来, 照顾他仿佛已成为了她生活中的常态,姜娆将一个奴仆的角色扮演得极好, 他的衣食住行, 她都事无巨细地全部考虑周到了。 这是她欠他的。 她欠下他了一双眼。 正想着, 她不禁叹气出声来, 听闻到少女的叹息, 刈楚不由得顿了顿首, 偏过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姜娆慌忙道,声音中却有了微不可查的涩意。 少年没再吱声,任由她扶着, 乖乖坐回了桌边。不一阵儿, 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是奴婢早上在小厨房为公子煲的粥,糕点干涩,配上浓粥,好下口一些。”她解释道。 刈楚点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欢喜:“闻起来就很香,吃起来,定然是香喷喷的!” 他微昂着首,感觉到勺子被递到嘴边时,才将那一勺肉粥含了下去,咀嚼之后,又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手艺。” 姜娆也笑:“我看公子近日没有什么胃口,想必是平日里的饭菜都吃腻了,所以特意调了一碗粥。这肉粥也是我第一次做,恰对公子口味,那是极好的。” “是,”刈楚点头,须臾又道,“这粥虽合我的胃口,但是略烫了些,你下次可以等稍凉后再端来。” “稍凉后?”她不解,“这粥要趁热喝,若是凉了,且不说对身体不好,其中口味也有变化。若是公子嫌烫,我便——” 正说着,她话语一顿,又舀起一勺肉粥,放在唇下吹了吹,这才递到少年的唇边去。 他含了粥,面色却带了几分无奈,在姜娆即将再舀粥之际,抬手止住了她。 “公子?”她扬声,看着他的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手中的勺子抽了去。 “方才我醒来,听见你似是想哭,让我猜猜,我们小竹受什么委屈了,”他素色的云袖掠过桌案,两手将她的柔荑捧着,含笑道,“可是今早做粥时,把手烫到了?”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听得她鼻尖又是一涩,连忙转过头去:“没、没有。” “那是端粥时,不小心把手给烫着了?”他又问,旋即添了一句,“你以后给我送餐,不必这么急切,在厨房里凉一凉。” 少女一愣,心中登时涌上一股暖意。 却在转眼间,他故意转了个腔调:“免得烫到了这么细嫩的双手,本公子可舍不得。” -- 第043章 三个月后。 时至深秋。 天越来越凉, 姜娆站在荷花殿外, 将晒好的被子慢吞吞地往屋内搬。 半个月前, 皇宫的人终于为刈楚收整好了一处府邸, 圣上亲封十五皇子宋睿荷为东宜王, 这座府邸, 自然就被称为东宜王府。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 皇帝也是十分心疼的。往府内拨了不少金银绸缎、侍女佣人,一时间,整个东宜王府便是一番富丽堂皇、欣欣向荣的景象。 对于搬入东宜王府, 刈楚甚是欢喜,毕竟不用再寄居于谢府门下,也不用再天天见到谢云辞。 眼不见心不烦, 他如是说。 但姜娆却不开心了, 因为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这东宜王府的门, 正挨着尹府的门。 也不知当初建造这座府邸之人是有心还是无意, 从东宜王府到尹府, 步行只需半盏茶时间, 于是乎, 尹府老夫人便天天来探望刈楚, 今日带一盒她闺女做的桂花糕,明日带一件她闺女做的袖袍。 对于尹老夫人的造访,刈楚也不好拒绝, 一时间, 尹府带来的东西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了尹家的带头,京城内的各家权势也纷纷做了墙头草,都来探望这位刚封的东宜王。每每客到半盏,姜娆奉茶时,都会引发众客的连连惊叹:东宜王器宇轩昂,就连这府内的丫鬟,都出落得国色天香。 有些大着胆子的纨绔子弟,会明里暗里向刈楚探寻姜娆的信息,但无一都被他冷着脸打回去。慢慢的,他就不准她去主客堂迎宾了,只准她留在荷花殿内,不许接见京城的各位公子哥儿。 于是京城中又有传闻:东宜王金屋藏娇,府内私藏了一位绝色大美人,并视为珠宝。 彼时,刈楚正斜卧在寝室内,听着京城内四起的传言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 抬手挥散了众人,下一刻,便有人轻轻推开门来,闻着香气,便是姜娆。 “这些事叫其他人去做就好,你何必又如此操劳。”他无奈了,近些日子,她总是忙前忙后的,一刻也不愿歇息下来。 少女颔首:“奴婢本就操劳惯了,闲下来,只觉心中难安。” 男人从床榻上站起,被她扶到桌案前,又缓缓坐下来。 在她即将抽身之际,他突然捉了少女的手,在她讶异的目光中,男子已缓缓笑出声来。 “我看你这双手,真是极其白嫩,哪里是一个整天操劳做苦差事的人的手?”刈楚歪了头,在少女微怔之际,又朗朗笑开,“你莫再做那些活了,我吩咐其他人去做,你声音好听,就陪我在这寝室内,念念兵书,谈谈书画。” 姜娆无法拒绝,只得应好。 从桌上取来竹卷,方朗朗出声,他已用手撑着头,阖眼休憩开。来到王府后,他便摘了眼上的黑色布带,究其因,他只答二字——麻烦。 见他浅浅入了眠,姜娆便将书卷放下了,从一旁取来小毯子,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后,她方站起身,就听见有丫鬟在轻轻叩着门。 -- 第044章 当光明来临时, 他还感到有几分无所适从。 眼前这位被尊称为顾神医的男子缓缓取下了他的眼带, 当黑布被摘去的那一刹那, 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的面容。却又在一瞬, 眼前好似有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 引得他不禁眯了眯眼。 顾神医笑着解释道:“殿下此次眼疾痊愈, 视力复原, 此乃国之幸事。不过殿下视力方恢复没一阵,眼睛还尚有些脆弱,不能直视过于夺目的东西, 也会时不时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再过半个月,这些后遗症便会彻底消失。” 言罢, 这位年过半百的神医又是朝他一拜:“恭喜殿下, 贺喜殿下!” 直到这句恭贺出声,刈楚这才缓缓收回了神思, 连忙跳下床, 扶起了正在行礼的大夫。 “我眼疾恢复, 全是大夫您的功劳, 您切莫行此大礼。” 扶起顾神医后, 少年又往后退了半步, 小腿抵到了床边。 “只是——” 刈楚坐回床边的那一刹那,突然又皱了眉头,片刻后, 又猛地站起身子, 再次握住了对方的手。 “神医可否帮我一个忙?” “殿下且说无妨。” 他的声音恳切:“神医可否对众人说、就说我的眼疾还未痊愈,需要再等些时日。” “再等些时日?”老大夫抓了抓发白的胡须,眉头也深深皱起了,“那殿下可知,我未能按时治好你的眼疾,传出去,辱的可是老夫在江湖上的名声?” “我知晓,”这下子,他的眼中尽写满了焦急,“正是知晓,所以才想您帮我这个忙,若是您不愿,也无妨。我断不会为难您的。” 他诚恳的态度引得顾大夫一怔,对方愣了片刻,终于缓缓问道:“不知殿下此举,是为何?” “为……” 少年略一沉吟,望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出声,“为了一个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何人?”对方追问。 “为我所爱之人。” 这下子,轮到顾老沉默了。不过顷刻,他又探寻出声:“殿下可是为了您身旁的那位侍女?” 此话一出,激起了少年眼中的颤意,他抿了抿薄唇,无奈道:“很明显吗?” 顾老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的眼神,尤为明显。” “眼神?”刈楚疑惑,“我先前不是个瞎子吗,怎么还会有眼神?” 对方一下子笑得颇为高深,一本正经地抓了抓胡须:“殿下虽眼盲,心却不盲。但殿下装瞎,怕是会更让殿下所爱之人忧心。” “如若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若是神医觉得不太方便,那这件事便就此罢休了吧。” 正说着,少年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的忧愁愈发浓烈了。顾神医瞧着,终是不忍,上前一步,道:“罢了。殿下要演戏,我奉陪便是。只是殿下千万要记住,切莫入戏过深,儿女之私乃小爱,家国之爱才乃大情。” -- 第045章 当姜娆踏入屋内时,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床边背对着自己的刈楚。感觉到她的到来, 对方极其自然地将双臂平直打开, 等着她上前去为他更衣。 不知怎的, 她为他褪去外衫的那一刹那, 脑海中倏地闪过夏蝉那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面色情不自禁地一潮, 扶着他的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似是察觉到少女的不对劲,刈楚低下头,轻问出声。 “无、无事。”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 他月华色的长衫已褪去,露出最里面那一层素色的里衣。刈楚低下头去,目光淡淡划过少女的面颊, 一下便捕捉到了她脸上那道可疑的红晕。 他一下子便笑了:“门口那些, 都是何人?” 姜娆一怔:“公子全都听见了?” “十有一二,”瞧着她发潮的面色, 他只觉得十分有趣, 便一下子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具体的话虽听不太清, 只觉有几分聒噪, 但吵闹之中, 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几句——” 几句什么? 面前的少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生怕他下一刻会说出什么来。见她这般,刈楚愈发觉得有趣, 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轻轻笑道:“没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对了,门外都是些什么人,可是你的旧友?” 她的一颗心刚放下,又被他这一句发问再次提到半空中了。 如若她此刻答,芸娘与夏蝉是她的旧友,定会引起刈楚的疑心。她们二人此番被谢云辞调到王府来,必然是要在这里久居的,她虽能瞒得过刈楚一时,可这纸里终究也包不住火。 思量之下,她只得答:“不是奴婢的旧友,是两位公子的故人。” “我的故人?” 刈楚坐在床边儿,看着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一下子又笑了:“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是倚君阁的故人。”她再次答,言罢,又连忙抬起眼来,企图从他的面上窥看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倚君阁,”哪知,对方仅是沉吟片刻,旋即又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叫她们进来吧。” “是。” 姜娆领了命,又退回门前,方一推开门,就看见夏蝉这丫头像做贼似的扒在门缝儿上,脸上写满了惊喜与好奇。 “呃,姑娘。” 猝不及防地被人逮住偷窥时的情景,她连忙尴尬地干笑两声,好在娆姑娘并不在意这些,莲足微荡,荷声已出。 “阿楚叫你们进去,记住了,切莫暴露了我的身份,”她的声音极其细微,恰好只能让芸娘和夏蝉二人听见,瞧着夏蝉面上的不解,姜娆又道,“其中原因,待我日后再同你慢慢讲。如今在王府,我已不是当初的姜娆,只是睿荷殿下旁的侍女小竹,你可记清楚了?” 最后一句,分明是朝着夏蝉发问的。闻言,这丫头连忙点头如捣蒜:“姑娘放心,小蝉记下了。” -- 第046章 屋内的舒神香终于起了效, 姜娆瞧着眼前的少年, 没一阵儿, 便觉得神思舒缓, 浑身上下仿若窜动着一层薄薄的暖意, 十分的惬意与舒适。 雾霭悄绕, 日光微晃。 眼皮越来越沉, 她方一阖眼,脑海中却立马浮现刈楚的样子。他一手撑着头,安静地阖着眼, 眉宇之间,尽是一片温柔的色彩。 阿楚…… 她的神思愈发游离,须臾, 便沉入了轻柔的梦乡。 却不料, 在她熟睡之际,一直安静坐于床前的男子突然睁开眼, 他望着床榻上呼吸均匀的少女, 目光缓缓。 片刻后, 他起了身, 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 看着案上的一排书卷, 眉头轻皱。 要从哪里入手呢? 抬手抽出一卷大魏编年史,放在案上缓缓摊开,少年俯下身, 目光紧缩着每一处文字记载, 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大魏元年八月,楚贵妃产下八皇子,取名为“勉竹”。 ——大魏元年十月,娴美人产下九皇子,取名为“景兰”。 ……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鼠疫? 刈楚收起了指尖,眼中闪烁着些许晦涩的光。 这所谓的“染疾而亡”,染的究竟是鼠疫,还是…… 往后再翻,书籍记载的重点便倾向于大魏与小楚国的交战记录。他欲合上书卷,却在一瞬间,指尖若有若无地滑过一处文字,让他停下了目光。 刈,断也。又,杀也。 收割、杀戮之意。 眸光一沉,他将视线移到了卷首,这一卷所讲的大概是大魏铁骑收复的疆土,其中既有先前被小楚国占据的疆土,又有新占领的敌军的疆土。 刈,楚。 收复小楚国所占的疆土。 杀敌兵,护河山。 少年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转眼间,又将缓缓书卷放下,薄唇轻抿。 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心中突然涌上一层无法言喻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十分汹涌澎湃的,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还记得,曾经在倚君阁时,夏蝉曾问过他的姓名,那是他想,这个名字定然是他父母取的。毕竟如若是人贩子随口一取,只会取“易”或者“义”这般稍为简单的字,断不会用“刈”这个字的。 一直以来,这个名字,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片柔软,只因这两个字,是他父母所赐,也只有循着这两个字,他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 可—— 脑海中又闪现出方才在大魏编年史上看到的一句话,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睿荷,宋睿荷。 刈楚。 少年敏锐地眯了眸,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偏差?或是说,他是谢云辞仅凭一块胎记而寻错的人? 不可能。 -- 第047章 “说, 有没有偷看我, 嗯?”少年的声音低沉。 姜娆一怔, 待反应过来时, 忙不迭地摆头否认:“我、我没有。” “没有偷看我么?” “没有。” “喔, ”少年又拖足了长长的尾音, 好半晌, 才终于来了一句,“依我看,你就是在欺负我看不见。”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她哪里是在欺负他看不见。 好吧,是有点儿。 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纱帘后少年的面容也愈发真切。他一双眼虽为死寂, 面上却带着丰富的色彩。 “你没有在欺负我吗?”他歪了头, 又问出声,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了几分邪气。 “我……”她刚想开口, 却发现少年兀地站起身, 探出右手, 似是想挑开这层床帘。 她一惊, 连忙坐起身,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拉住了床帘, 不让他掀开。 “做什么?” 少年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开口询问道。 姜娆望着忽然又近在眼前的少年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乍然间, 他清润好听的声音又在耳侧响起, 引得她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我、我……” 少女咬着下唇,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没来由地,她忽然感到很慌张,生怕他会突然掀开床帘。 刈楚仍保持着平视的目光,余光却悄悄垂落在她那双微微颤抖的素手之上。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手依旧死死地攥着床纱。 是在怕…… 在怕他会突然闯入床,干什么混账事吗?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薄唇也轻轻抿起:“明明是你欺负我,现在你却这么委屈,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一般。” “我哪里欺负你了。”她的声音糯糯哑哑,让他听着既欢喜,又心疼。 “那你说,你难道没有欺负我看不见吗?” 他今天就与这个问题过不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道。趁着她发懵之际,少年的两手突然上了前,隔着一层纱帘,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两双素手! “公子!”姜娆一惊,“您这是在做什么?” 床纱微微泛凉,带着秋日特有的涩意,他的手却是发着烫。一瞬间,少年的手掌包裹住少女被纱帘缠绕的柔荑,整个人的身子也半压了过来。 她瞪大了眼睛,眼中带着淡淡的惊吓:“公、公子?” 方一开口,姜娆便见自己的手指被对方强硬地掰开,缝隙之中,少年将她的手与纱帐剥离。不过一瞬,手上的力道便一空,那人已掀开床帘,徐徐探了过来。 “说,到底有没有偷看我?”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她这就是死鸭子嘴硬。 “那你便是在欺负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也没有。”却有几分心虚。 “我不管。”刈楚将身子探过来,两腿已蹭到床榻之上,只能逼得姜娆向后连连退了身子,最后,竟将整个身体都缩至了墙角。 “你就是在偷看我。” -- 第048章 尹寒风仍是冷笑:“娶?不知殿下是想娶她为妻, 还是纳她为妾?” 此语一出, 刈楚身后的姜娆也愣了愣。只感觉少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还未出声, 一旁的尹沉璧已察觉到异样, 连忙上前来。 她挽住尹老的胳膊:“阿爹, 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来王府的事了?” 言罢, 不等尹寒风反应,女子径直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封烫金小帖, 呈了上来。 “七日后,尹府将举办秋猎大赛,还望殿下赏脸前来。” 她的声音婉转清澈, 格外好听。 刈楚收了帖, 既没答应又未拒绝。见他将请帖收下后,尹沉璧抿嘴笑了笑, 旋即又退回去, 再次挽上自己父亲的胳膊。 “既然请帖送到, 沉璧与父亲便先行告退了。” 她的话语轻轻, 声音中, 并没有愠意, 这一点倒是让姜娆微惊。 不消其他人说,姜娆也知,尹家与刈楚的婚事不日便要重提, 尹沉璧也是将刈楚当半个夫君来看待的。要不然, 尹家的人也不会成天往王府里跑,圣上下令敕造东宜王府时,也不会别有用心地将王府与尹府建到一块儿去。 见女儿这般让步,尹寒风也没再说什么,仅是作了个揖后,撩起衣角告辞。 刈楚手中攥紧了请帖,将二人送到荷花殿外,几人又客套了几句,便分道扬镳了。 姜娆扶刈楚回去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言,回了殿,刈楚随手将请帖放到桌上,头也不偏。 “你似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看出了她面上的神色,少年缓缓道。 姜娆看着他扶着扶手坐下,挺直了背,一双眼平直地“望”了过来。 她沉默。 见她不语,少年笑了:“说吧,有什么疑惑,或是顾虑,尽管说出来。我不会罚你。” 少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终于稳住了心神。 话到嘴边,却是一转:“公子是真要去尹府,参加秋猎吗?” “去,”刈楚笑,“为何不去?” 他将两只手随意地放在桌沿处,不一阵儿,又探出一只手去。右手刚摸到水壶边,少女便上了前,提了水壶,倒满了一杯热水。 她咬了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那公子方才所言,可是……真心?” 话一脱口,她的心跳便快了一半儿,只见刈楚面色坦荡,点了头,道:“是真心。” “为何?”她的面上,浮动着讶异的色彩。 少年将茶杯举到唇下,听闻对方的一声疑惑,举着茶杯的手不由得顿了顿。旋即,他又将茶杯放下,抬起面来。 姜娆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朝自己望来,刚抬眼时,却映向刈楚那双呆滞而空洞的眼,一瞬间,整颗心猛地一揪。 疼。 生疼。 少年的面上却并无太多的色彩,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方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如若不这么做,今日之事被传出去了,坏的是你的名声。” -- 第049章 迎上了姜娆的目光, 那男子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旋即推了推右手, 对着她, 遥遥一敬。 不等她反应, 对方的一杯酒已下肚, 回过眼来时, 男子的唇边仍噙着含义不明的笑。 有些……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对方的眼神,着实暧昧了一些。 趁着众人还未发现他们的对视,姜娆连忙别开眼去。避嫌这个道理, 她不是不懂。 尹老做东,引着刈楚向大家介绍了一番,一时间, 席上之人纷纷起身, 都接二连三地朝着刈楚行李敬酒。 虽是蒙着眼布,刈楚也能通过外边的声响辨认出众人的行径, 也缓缓站起身来。姜娆连忙识眼色地为他斟了一杯酒, 递到他手边。 男子平直举着臂, 一昂颈, 酒下肚后, 算是回敬了各位。 秋猎便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刈楚因身体不便, 只在原地打坐。姜娆也对秋猎不感兴趣,于是同他并肩坐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望着众人跑来跑去。 每隔一阵儿, 便有人兴奋扬声, 方才某某家的公子又猎了多少猎物,何其英勇等等。 姜娆听着,没一阵儿,便昏昏欲睡。 “不喜欢看这些?”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无聊,身旁的男人用手肘将她戳了戳。 她诚实地点点头:“不喜欢。” “花园后有些贵夫人,她们还单独设了宴,你若是觉得无聊,便和她们去玩,”刈楚的声音不咸不淡,“这些都是你日后要接触的人,提早认识了,熟络了也为好。” 那语气,显然是把她当做东宜王府大夫人来看待。 姜娆愣了愣,偏过头望着少年的侧颜,久久为吱声。 片刻,又听见一声笑,他已缓缓道:“如若你觉得痛她们打交道有些困难,那陪着我这个瞎子坐在这儿也可以,只是要难为你干巴巴地坐在这儿了。” 少女瞧着他,还是不说话。 良久,刈楚终于抬起手来,一手抚上了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去吧。不要怕她们,若是被人欺负了,就欺负回去,万事有我在你背后撑腰。” 若是被欺负了,就欺负回去。这样一句话,不仅在荷花殿受用,在任何地方都受用。 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七日前,少年倚着床帐亲吻她的场景来了。 姜娆红了脸,半天才站起身,糯糯道:“公子,那我去了。” “去吧。”他的声音仍是温柔。 侧了耳,听闻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刈楚这才捧起手边的酒杯,刚准备递到唇下,只觉手上突然多了一道力道,有人已轻轻将他的手腕握住。 “东宜王,宋睿荷。” 来者,正是方才在席间一直与姜娆对视的男人。 对方的声音极为好听,优雅而低沉。这声音仅是让刈楚愣了一瞬,不消一刻,少年便也勾了唇,扬起面来。 “不知阁下哪位?” 那人的目光落到他蒙着眼的那条金带子上,似是轻嗤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明显。半天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刈楚便又扬了声,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阁下是哪位?” -- 第050章 话说这边, 姜娆刚百无聊赖地来到花园中, 便被一群贵夫人围了上来。 攀谈之间, 有人对她的身世表示好奇, 亦有人对她此身装束忍俊不禁。 好在忍俊不禁的那拨人对她也未表达任何不友好之意, 估摸着姜娆是哪位暴发户的夫人, 一时间, 面子给她得很足。 直到姜娆微红着脸,略带结巴地比划:“各位莫要误会,我只是陪着睿荷殿下赴宴的, 不算是哪位夫人。” 这么多奉承,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此语一出,立马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姜娆瞧着, 不过一瞬, 眼前便有人变了神色。 所谓见风使舵,墙头草也不过如此。 狭长的眼眸一眯, 有人已慢悠悠地摇动手上那把鎏金小扇——这通常都是家门显赫家底殷实之人的象征。 “陪着睿荷殿下赴宴, 那岂不是家仆?” 檀口微动, 扇掩朱唇, 饶有意味地将话语拖长了:“哦, 家仆啊——” 姜娆抿着唇, 目光轻缓地落到那人身上,没有吱声。 倚君阁教的是她该怎样与男人交流,却未曾教过她该如何与女人相处融洽。 还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原则一直被她记在心间, 并奉为圭臬。 不同她们解释, 直接掉头走人。回去便和刈楚说,她才不要再与这些贵夫人打交道。 若她再同她们解释几句,怕是下一刻便有人吐出“侍女凭色上位”这种不堪的词汇。 抱着交付任务的心态,姜娆想闪人。可那些无聊至极的贵夫人们怎能放过这一笑谈,纷纷伸手香喷喷的素手,拉扯住了她的衣袖。 少女驻足,转眼。神色淡漠。 她不会同女人打交道,真的不会。先前在倚君阁,苏六姨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一直让她待在萱草苑,与她打过交集的女子,怕是只有芸娘与夏蝉。 哦,还有一位连枝。 思忖之间,果真有人污秽不堪的调笑声入了她的耳,那笑声越来越大,加入讨论的人也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 纷纷扰扰。 姜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神缓缓地扫过众人。她的眼神掩饰的极好,外人一看,只觉那目光柔和,甚至未带一份愠意。 各位贵夫人大吃一惊。 惊讶过后,更多是自讨没趣的怒然。 有人朗声:“这位上位的小夫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就是就是,你看她的穿戴,哪像一个正常人。” “也不知哪位瞎了眼,才能看上这种人,叫她钻了床缝子,她竟还不知羞地出来炫耀。呸,不知廉耻!” “可不就是瞎子嘛……” 分明是有人寻衅滋事! 那一句“瞎子”入了姜娆的耳,让她再也无法沉下心来,猛地转身,一把捉住开口之人的手肘。 字字清脆:“你再说一声!” 乖顺的猫儿突然变成了母老虎,那人一吓,声音中蓦地有了丝颤意。 仍是仗着人多欺压她:“怎么,你家哪位,难道不是瞎子么!” -- 第051章 花园边角处, 四个人围成一个圈, 在无声地对峙着。 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姜娆似是预料到了什么, 便从身后去拽刈楚的衣角。 解释道:“公子, 你莫要误会, 尹姑娘只是——” 只是话音未落, 只见身前的女子微扬了水袖,双唇微抿起,眼中笑意不减:“姑娘不必再言, 沉璧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字正腔圆,波澜不惊。 尹沉璧的话就这样轻柔地入了耳, 引得姜娆面色一怔。对方言下之意正是——你莫再为了我说话, 伤了你与睿荷殿下之间的和气。 也莫再在花园中,掀起更大的波澜。 明白了她的意思, 姜娆抿抿唇, 便不再言语。尹沉璧走后, 宋景兰见再无好戏可看, 便也耸耸肩, 略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只余她与刈楚两人, 相“顾”两无言。 沉默了片刻,面前的少年终于出声了,语气中仍是疼惜:“方才花园里发生什么事了, 尹小姐她……她有没有欺负你?” 刈楚微微弯了腰, 一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 少女摇摇头,掩去了眼底队对尹沉璧态度的错愕,轻缓道:“我无事,是你错怪尹姑娘了。” 语气中,携着淡淡的对尹沉璧的维护。 少年不免疑惑:“那方才花园里发生什么事了。我在席间坐着,听着几声聒噪,似是……在吵架。” “没有什么事,无非是那些贵人们闲着无聊,开开趣罢了,”她松开了少年的衣角,又仰头,如完成任务了一般地汇报道,“那些贵夫人们的趣味我领略不来,我以后不同她们玩了,你也莫叫我和她们玩了。” 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语气让刈楚不由得轻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少女的鼻尖,无奈道:“我是想让你融入她们,若是你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你。罢了,她们无趣,席间也无趣。你就带着我,在这里转转吧。” 一声“好”还未脱口,那人已伸出手,径直拉扯住了她的柔荑,引得她面色一红。 “公子……” 她慌忙抽出手去,神色已带着略略的娇憨。 “怎么,”少年挑了挑眉,“你不愿意带着我走也无妨,我不强求。” “奴婢哪里敢。”姜娆无奈,只得垂下眼去,指尖悄悄地碰了少年指尖一下,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太别扭了。 让她主动去牵他的手,实在是太别扭了! 她在心底里暗暗腹诽道,却未察觉到,面色已是潮红一片。 刈楚的心情却分外愉悦,极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她缓缓牵了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有点凉,肯定是为了图好看没有好好穿衣服,下次出门时一定要把她包裹成一个球才好。 正想着,少女的手又伸进了一寸,只见她咬咬牙,心一横,整个手掌便覆了过来。 底音微颤:“公子,你要去哪儿。” 刈楚依旧是笑:“随便转转,你看哪里好看,便带我去哪儿。” 就这样,她执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开始在花园里打转。每走一步,刈楚身上的大金链子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强忍着心头的笑意,不知不觉,已到黄昏。 -- 第052章 皇恩皇命, 当拒则拒。 当人群浩浩荡荡涌入东宜王府时, 刈楚正倚在荷花殿外, 一手垫在脑袋下, 半仰着头, 听着姜娆在殿外踢毽子。 近日他突然闲心大发, 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 非要听姜娆在殿中踢毽子的声音,只要一日不听便难受。 姜娆无奈,只得依了他。 此时, 东宜王府外已排了长长的队伍,声势浩大地要接东宜王睿荷殿下回宫,带头的公公更是满面喜色, 抚着被撸秃了的拂尘来到荷花殿前。 刈楚戴着眼布, 冷着脸,听来者客套完了。 旋即, 一手将茶杯放下, 态度强硬:“本王不回宫。” 来者面上尽是难色, 却还是耐着心上前劝诫了一番, 念叨得刈楚兴味阑珊, 连踢毽子声也不听了, 直叫姜娆把他扶回房间。 砰地一声,刈楚臭着脸,将房门狠狠地踢了一脚。 一旁的姜娆连忙噤声。 少年将眼布扯了下来, 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乖巧立于一侧的少女, 一时间,面色不禁缓了缓,又朗朗出声:“小竹,你去和他们说,我是不会回宫的,让他们莫再白费心思。” 他不能回宫,不能暴露眼疾痊愈的事实,亦不能放下心留姜娆一人在荷花殿中。 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踏出门去,刈楚晃了晃神,旋即眯了眸,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卷来。 这个纸卷,是方才他在门口与那些人对峙时,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趁乱塞给他的。 手指捏住了纸卷的一端,刈楚将它缓缓拓开,右手食指的那一端,恰恰压上了一个飘逸的“宫”字。 眉心微动,那两个字已经完全在眼前铺展开来。 ——回宫。 “回宫?”不自觉地,他轻轻出了声,两指将纸片一夹,心中满是思量。 恰在此时,姜娆又回了房,一手掀开珠帘,听着碎玉珠碰撞发出的清亮的声音,轮椅上的少年惬意地阖了眼。 “人都走了吗?” 少女颔首:“没有。” 少年面色一顿,又缓缓撑起身子来。 这下子,连姜娆也看不下去了,她不由得上了前,来到少年身边。 语调不咸不淡,却处处流露着忧心:“公子为何不愿回宫,宫中有太医无数,定会治好公子的眼疾的。” 此话一出,刈楚又撑直了身子,不答反问:“小竹希望我回宫吗?” 姜娆微微一怔,又答:“自然是希望的。” “为何?”少年又追问,语气中,却不自觉地加了几分锐利。 “宫中有太医无数,公子的眼疾——” “除了这个呢,”不等她回答完,刈楚突然从轮椅上站起了身子,“我是问,如果我回了宫,你我便要分开,下一次再见,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如此思量,心底里竟涌现出一丝伤感来,让他不由得轻轻一笑。 他何时也变得如此悲春伤求、畏首畏尾了? 这一下,少女却不答了。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刈楚将手心里的纸卷攥了攥,又若无其事往后一仰,让整个身子都靠在轮椅上。 -- 第053章 三日后, 十五殿下宋睿荷回宫。 回宫仪式办得浩浩荡荡, 老皇帝特地摆了一桌子的宴席, 也就是在这场宴席上, 刈楚第二次见到了宋景兰。 对方仍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样子, 前襟微微敞着, 坐在刈楚对面。一手执着酒觞, 优哉游哉地吹着酒面玩儿。 自他要回宫的消息放出后,刈楚又收到了第二张纸卷,同样的, 纸卷上只有寥寥数语,无论是字迹,还是笔力, 都与上一张纸卷一模一样。 ——莫再掩饰眼疾痊愈, 回宫后,我会帮你。 刚看到纸卷中的话时, 刈楚直接吃了一惊, 当下便觉得, 宫中藏龙卧虎, 连他眼疾痊愈的消息都知道了。 这个人是谁。 究竟要指引他做什么? 冥冥之中, 他觉得有一双手已在他前方铺就了一条路, 但这条路是凶是吉,又通往何方,他却无从得知了。 只是心里头却有一个莫名的声音, 在暗暗告诉他自己, 走,必须走。 无论是否凶险,都必须走下去。 义无反顾。 攥紧了袖中的纸卷,刈楚缓缓抬了面,一瞬间,他似是察觉到了宋景兰略带考究的目光。 荷花殿内,秋风萧瑟。 彼时,姜娆正靠在窗前的椅子上,缝制着一件月华色的袄,手指穿梭间,夏蝉已推门而入。 见着姜娆,夏蝉满脸雀跃,一下子凑到少女身边,底音里有着止不住的激动:“阿楚他真的说,以后你便是这荷花殿的主人了?!” 少女低垂着眼睑,手上的动作略微顿了顿,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轻轻的一声“嗯”,让夏蝉这丫头越发兴奋了。 “哇,这么大的荷花殿,都是娆姑娘你的?阿楚也太够义气了!”她啧啧感慨道。 听着夏蝉的话,姜娆也忍不住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还未出声,又见对方一下子笑逐颜开。 “姑娘这件袄,可是给阿楚做的?” 姜娆手上又是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怪不得嘛,我就说,阿楚为什么要把荷花殿给您,原来已经——” “小蝉,莫胡说!” 一声轻喝,芸娘已从一旁走来,匆匆拽了夏蝉的袖子,“这里是在王府,隔墙有耳,莫要失了分寸。” “好好好。”夏蝉嬉皮笑脸地躲去了芸娘的钳制,又溜到一旁去了。 偌大的殿内,一时又剩下了姜娆与芸娘二人。 瞧着姑娘手下的衣裳,芸娘上前一步,如往日在萱草苑那般立于她身旁,缓缓言:“娆姑娘,可是为了睿荷殿下而忧心?” 她愁眉不展之状,能躲过夏蝉的眼,岂能避开芸娘的心细如发? 见着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姜娆也不再避讳,只得轻轻“嗯”了一声,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件还未缝合的袄。 见状,芸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姑娘与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殿下待姑娘的心思,我却实实在在地看在眼里。你与殿下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道什么,但我总归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在这里只想说一句,姑娘,切不要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 第054章 秋去春来, 春离秋替, 如此反复, 恍恍已过一年有余。 倚君阁内, 仍是声色犬马, 纸醉金迷。 前段日子, 又不知哪家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掷千金, 捧红了一位叫秋笙的姑娘。那位姑娘姜娆见过,原是连枝的对门,性子怯怯, 一双眼湿漉漉的,让人平白添了许多保护欲。 也正是这样娇弱的姑娘,最得浪子的心。 “连枝怕是又要气个半死。” 闲来无事, 夏蝉最爱坐在姜娆身旁, 同她唠一些风流韵事。这一年半以来,姜娆病倒了两次, 所幸都无大碍, 床上多躺上几天便好了。 聊完了最近的风流事, 夏蝉又觉得无聊起来。她一闲下来, 就爱乱跑, 萱草苑关不住她, 倚君阁也关不住她,她最爱的地方,还是西边城角下的那个小茶亭。 从那个茶亭中, 她可以知晓天下所有的大事, 然后她会带着这些事回到萱草苑,讲给她的娆姑娘听。 譬如,睿荷殿下的眼疾痊愈,视力恢复如初。 再譬如,九殿下宋景兰与十五殿下宋睿荷一同出兵讨伐小楚国,捷报频传,收复了大魏先前遗失的诸多疆土。 虽然每次当夏蝉讲述那些事时,姜娆都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从不插话。但夏蝉知,娆姑娘一定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胜了吗?” 所以,每当夏蝉从茶亭回来时,姜娆总会“漫不经心”地问她这样一句话,得到夏蝉肯定的答复后,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来。 “胜了,”这一次,夏蝉满面喜色地对她道,“娆姑娘,这次他就要班师回朝了,在外打了快一年的仗,阿楚他终于要回京城了!” “嘶。” 这句话,引得姜娆一个失神,指尖一个不留神便被针尖扎破,渗出细密的血珠子来。 “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夏蝉眼尖,一下子便瞧出了姜娆的异常,忍不住叹道,“一年多了,也不知阿楚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哪里是个王爷的样子。” “他有他的志向,若是沉溺于声色犬马、昼夜荒淫,这样便不是他了。”姜娆不以为意地将手上的血珠子拭去了,低垂着眼,缓缓言。 这一句话,让夏蝉那丫头忍不住撇了撇嘴:“我知道,姑娘你懂他,可他也不能那般不惜命。战场上刀光剑影的,他哪能一整年都在外出征。我听闻,他去出征,还是他自己向皇上求的呢!” 不知怎的,她越说越愤然,姜娆知她是在担心刈楚,便也没再说什么。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后,她又轻轻捏了捏夏蝉的小手,笑道:“你莫再气愤了,快去同婆婆说说,问六姨再要些炭火,火盆子里的炭火快燃尽了,我这手脚冻得发紧。” 夏蝉只得低低地应一声,上前把姜娆捂着脚的被子又掖了掖,刚准备踏出房门,又突然想起什么来。 她折回了身子:“娆姑娘,六姨说了今晚不准旁人去中堂扰她。好像又有哪位贵人今晚包了倚君阁,她要前去迎客。” -- 第055章 强忍着脚面的凉意, 姜娆步步来到中堂, 还未踏入门, 便听到了琴瑟之声。那一声声弦声, 夹杂着姑娘们的调笑声, 来回盘桓在中堂上空, 经久不散。 将她带到了这里, 引路的婆婆便识趣地退了开,独留姜娆一人,走完这剩下的路。 少女提了裙角, 尽力不让脚尖踩住裙边。抬眼处,只见一扇巨大的红色纱帘,将殿内的风光与殿外的月色生生阻隔了开。 透过纱帘, 她可以隐约瞧见殿内的场景, 一只素手方往前探了探,耳边已有人迫不及待地通报了一声: “萱草美人进殿——”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 引得姜娆有片刻的微怔, 回过神来时, 殿外的小厮上前将那层纱帘轻轻挑开。 绯红色的纱蔓过裙角, 姜娆踩着罗袜, 步步走在冰凉的面上。她的脚腕上, 戴着一串铃铛,这使得她每迈一步,脚上都会传来清脆动人的声响。 她的身子刚一穿过一道帘, 却发觉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道素白色的纱帘。这一次, 她独自伸出手,指尖拂过泛凉的帘幕,眸光随着月光悉数漫了过来。 一道帘。 又是一道帘。 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宛若彩虹般,似是从天上倾泻而来,又落到地面上,终于染了世间的风月与烟尘。 屋内的姑娘也是姿态万千,有的着红衫,有的着紫裙,悉数围绕在一张桌子旁,宛如彩虹一般,簇拥着桌前的男子。 见有人挑了纱走了进来,桌前有人轻轻放下了杯盏,向姜娆投来探寻的目光。 她这才看清,桌前坐了两名男子,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位身着紫衫,面对一次次黏上前来的姑娘们还显得略微不知所措。而那位稍为年老的黑袍男子,看上去像是常年混迹风月场,无论谁扑上来都来者不拒,此时正左拥右抱,分外快活。 而此时,先向她投来目光的,正是后者。 听见一阵铜铃声,有些姑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姜娆纷纷望来。待看清来者的面容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又是异彩纷呈。 其间,有人掩着帕子轻笑:“娆姐姐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六姨不是特意说了吗,姐姐身子不好,不必来这种地方。” “姜娆,”闻声,黑袍男子将眼微微眯起了,望着来者的身形,笑道,“你便是萱草苑的那位萱草美人?” 目光流转之际,面前的女子缓缓福下身子来。男人松开了手边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手一勾,让她走上前来。 姜娆垂着眼睑,乖顺地上前,抱着琴,离桌子只有半步之遥。 这一下,她又发现桌后还有道黑色的帘子,帘子后,又有一张桌席。席上坐有两人,席边站有两人。 目光收回,顺着黑袍男人的要求,她将眼缓缓抬起了。只见对方兀地勾唇,一手上了前,食指与中指并起,夹住了姜娆面纱的一角。 面纱之下,少女的姿容若隐若现。 -- 第056章 闻言, 男人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他的目光淡淡滑过姜娆面上的那层素纱, 又缓缓落到她身上的那件云纹对襟衫上。她的穿戴, 皆与屋内的其他人不同, 独带了一种矜贵的色彩。 不过既然帘内的男子向他要人, 这位被唤作“九公子”的男子也没再为难黑帘后的人。不过一瞬, 他的身形便与姜娆擦肩而过, 来到了那一群姑娘们藏身的红纱之前。 见有人靠近,还是位英俊异常的年轻公子靠近,帘后的姑娘们愈发雀跃了。只见那位“九公子”于帘前略一踱步, 原先帐前的孟子培连忙往后闪了闪身,给这位公子让出位置来。 弯腰之际,右手险险捉住一只素白的足腕, 一位娇小的女子已从红帘后捂着脸, 娇羞地走了出来。 “奴家连枝,叩谢官人。” 谢了恩, 那位“九公子”勾唇一笑, 手指缓缓挑起伏在地上的女子的下巴, 耐人寻味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闻言, 连枝唇边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了, 得了那人的令, 她摇曳着纤细的腰肢走上前,一下子便瘫在了对方宽大的怀抱之中。 又有人悄悄拂动了琴弦,那一声声弦声, 撩拨得人心头发痒。 于悠扬的琴声中, 那位公子已执了连枝的手,退回到黑帘之后。 有了这一出,殿内的气氛也立马暧昧起来。还在出神之际,身旁的小厮已缓缓上前,望着眼前面戴素纱的女子,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姑娘,且和我来吧。” “我……”她刚想解释自己不接客,那小厮却抢先堵住了她的话:“姑娘,我家公子只是想约姑娘去帘后一叙,谈谈琴棋书画,并不会强迫姑娘不想做的事,还请姑娘放心。” 聊聊琴棋书画? 岂有这种好事? 一瞬间,她的面上写满了质疑。她又不傻,怎会相信一位公子哥儿一掷千金只为与青楼里的姑娘花上一整夜谈谈文学、聊聊人生理想。 虽是质疑,却是身不由己。她的脚尖往前点了点,踯躅之余,黑帘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咳声来。 帘后的贵人,早已等得不耐烦。 见状,姜娆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她下了决心,既然对方只叫她进去一叙,她便大大方方地进去,如此遮遮掩掩,倒像是她做了贼一般。 想到这里,她便一手掀开帘子,莲足方往前一迈,一眼便看见了方才那位九公子正抵着连枝的身子,调笑之间,女子身上的披衫也顺声滑落。 见了姜娆,连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眼中的色彩不过一瞬,便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掩了去,连枝抿着唇,望着她身上严严实实的对襟,不由得轻笑出声: “娆姐姐,在这殿中,怎还穿得如此严实。姐姐不热吗?” 姜娆轻飘飘地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这时候,她才发现黑帘子后又有一道素白色的帐,帐中的地面上斜斜倚了一个人,此时正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 第057章 刈楚还未来得及吭声, 那人就已将笔塞到了他的手里, 朝姜娆努了努嘴, 眼中挟着淡淡的戏谑。 攥紧了笔杆, 他淡淡地瞥了身旁的姜娆一眼, 正见她死死咬着泛白的下唇, 不知在想些什么。 低眉顺眼的模样, 格外乖顺。 姜娆知道,那位“九公子”的意思便是让刈楚在她衣上作画,对方无论是语气, 或是神态中的轻薄之意都不言而喻。 她的身子,开始暗暗发起抖来。 只见身侧的男人站得笔直,轻瞟了连枝粉白的肚兜一眼, 一字一顿:“景兰兄, 我方才说过了,这不是鸳鸯。” “那依睿荷所言, 这是什么呢?”宋景兰锲而不舍, 今天就打算和这只“鸳鸯”过不去了。 “鹤。” 刈楚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 干脆利落地咬出一字,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连枝的肚兜上望去。只见那鸟微微引着吭, 那神态,倒真是像极了欲振翅起飞的白鹤。 宋景兰附下身子,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画上尖利的鸟喙, 细细打量一番后, 又将眼眯起了:“这鸟,说是白鹤吧,侧看却像是鸳鸯,说是鸳鸯吧,神态却又缺了几分。可见呀,这只鸟,不是什么好鸟。”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连枝的脸都白了。 宋景兰此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打趣她。 但连枝面临的,却是一掷千金包了整个倚君阁的贵人,无论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当场闹脾气。她只能站在一旁,假装听不懂宋景兰的话,笑嘻嘻地赔笑着。 “不是好鸟,奴家回去就去找那绣娘,好好说她一顿!” “罢了,”宋景兰一挥手,面上带了丝倦意,慵懒地抬着眼皮,盯着刈楚手里的画笔,“说是吟诗作画,既然睿荷你说那是白鹤,不如即兴赋诗一首,如何?” 素袍男子攥着笔,面不改色。 姜娆感觉到,有一道逼仄的目光将自己一下子包围,下一刻,宋景兰已淡淡出声来:“本王瞧着,姑娘身上这件云纹对襟衫就不错,不如就在那上面作赋吧。” 她的心“咯噔”一跳。 果不其然,刈楚的目光正落到她身上的那件对襟衫上,略微的沉吟过后,终于开了口:“论赋诗,我在景兰兄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 “无碍,”宋景兰一笑,“本就是出来玩玩,又没让你去考科举状元,何必如此拘束。” 他这下终于提起笔来,蘸了墨,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朝姜娆望了过来。没来由地,让她一下子慌了神思,紧攥着帕子的手一下子失了里,素色的帕子就这样从袖中施然落地。 刈楚目光一顿。 他随意地踩着纱帘,脚步声在她的耳旁响起,姜娆怔怔地看着他将袖子抬了抬,右手拿着笔,左手已探出袖来。 冰凉的手指捏住她娇嫩的下巴,力道缓缓加重。 手上猛地一用力,刈楚已强迫地将她的头抬起,令她的眼直视着自己的双眸。他的眼中,是无尽的寒霜,冰冷而又夺目,让她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 第058章 一夜笙歌, 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翌日, 夏蝉一大早便连忙赶到姜娆屋外, 叩响了门, “扑通”一声跪在姜娆床边。 一张小脸耷拉着, 上边早已泪痕恣肆。 姜娆被她的此番情态吓了一跳, 用手肘撑起身子坐起来。昨天夜里, 她又着了凉,回屋后咳了好久才昏然入睡。 “怎么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声音也有些发哑。 “娆姑娘, ”夏蝉颤抖着声音,双手抓住她的裙角,“娆姑娘, 您一定要替小蝉做主啊。小蝉不想委身于孟老爷, 小蝉还年轻,还想服侍姑娘, 不想如此轻易地就嫁了人……” 她的话, 说得姜娆一懵一懵的。片刻后, 她的脚落了地, 上前扶正了那丫头的身子, 欲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孟老爷, 是哪个孟老爷?” “是昨晚包了整个倚君阁的那位孟老爷。”夏蝉抹着泪,抽泣道,仍是跪在地上, 不肯站起来。 闻言, 姜娆的脑海中立马勾勒出一个中年男子来。他身着黑袍,坐在席前,周围围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肚子微挺,眼神色眯眯。 他昨天不是在中堂玩了一夜吗,怎么又突然与夏蝉牵扯在一起了? 瞧着她眼中的疑惑,夏蝉便解释道:“昨晚,孟老爷在中堂玩累了,便出了殿,一面醒酒一面散风。我恰巧与孟老爷撞上了,他一见我,突然问了我的名,奴婢就只能一一作答。可谁知,等奴婢答完后,他竟叫奴婢回萱草苑收拾东西,不日便要赎了奴婢的身子,要奴婢去他们孟家做妾……” 说是要赎了小蝉的身子? 姜娆将眉轻轻拢起了:“先前谢二爷不是赎过你的身子了吗?” 之前她还在荷花殿时,谢云辞为讨她欢心,将夏蝉与芸娘从倚君阁都赎了回来。也就是说,她们现在都是自由身。 “奴婢说了啊……”夏蝉底音里的哭腔更浓了,“奴婢同孟老爷说过了,奴婢是自由身。可对方却依旧不依不饶,奴婢区区一个弱女子,怎能同那些家缠万贯贵人们好好说理。讲白了,只消他们一句话,莫说是青楼里的姑娘,就是良家妇女,他们也能抢了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帕子拭着泪。她的眼早已红肿不堪,想必是昨晚已哭了一夜。 “娆姑娘,”这丫头又抽泣一声,“娆姑娘,奴婢不能去孟家做妾啊。奴婢求求您,千万要给奴婢做主啊……” 正说着,她用膝盖蹭过光滑的地面,上前一下子便拽住了姜娆的衣角。 姜娆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裙角被对方拽得一晃一晃的,终是无奈:“小蝉,你先起来,有话再慢慢说。” “我不,”对方吸了吸鼻子,竟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大腿,“姑娘,姑娘您就救救奴婢吧。除了您,再也没有人可以就小蝉了,如若姑娘不同意,奴婢就不起来!” 言罢,两手又抱紧了姜娆的右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 第059章 话音刚落, 只见车帘被人掀开了一角, 首先探出来的是那只戴着翡色绿镯的素手, 旋即, 有位身着淡兰色梅花衫的女子在侍仆的搀扶中下了轿, 整了整衣衫, 便叫人去叩王府的门。 大福不耐地再次打开门, 却在看见马车的那一瞬,满脸的不耐转为恭从,对着那位女子笑逐颜开:“尹小姐, 您又来啦!” 那人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正欲抬脚迈过门槛,却在一瞬察觉到了姜娆的目光, 一双沉静的眸子便向她望来。 莫名地, 姜娆竟有些心虚起来,匆忙别开了视线。 “她们是……” 女子歪过头, 疑惑地扬了声。 “尹小姐, ”大福扶着门, 朝她解释道, “莫要管她们, 又不知是哪个人派来纠缠我们王爷的。” 闻言, 尹沉璧的眉心淡淡拢起了,目光轻轻落在姜娆与夏蝉身上,不过片刻, 姜娆便在余光中窥到对方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走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双精致的小靴。 “姑娘,这里风大,坐在这儿担心着了凉。”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女声,让姜娆抬起眸子来。对方的目光落到她的面容上时也是一顿,旋即面上有了片刻的恍惚。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尹沉璧望着姜娆,目光又恢复了平静,“可是要找睿荷殿下?” “是。” 不等姜娆回应,她怀中的夏蝉连忙答,“我们找殿下有急事,人命关天的急事。” 姜娆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只见那女子沉吟了片刻,旋即道,“既然是急事,那你们便随我进来吧。” 姜娆一愣。 “怎么,不想进来吗?”尹沉璧往前走了两步,却发觉她们还不跟上来,不由得转过身子,笑了,“你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人拦着你。” 她走得极慢,似是在故意等着她们二人跟上来。姜娆连忙扶着夏蝉站起了身子,抹了一把她如同花猫一般的小脸,声音轻轻:“我去找阿楚,你去这条街最东边的那个饭馆等着我。待我替你向阿楚求完情,便去饭馆找你。” “好……” 夏蝉抽泣着,连连点了头。她也知道,她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是不适合去见刈楚的,她去了,只会给娆姑娘添乱。 于是她便站在门外,看着娆姑娘的身影终于隐入了大门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身时,她突然拽住了身侧之人的袖子,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公子,这…哪边是东啊?” 陆宁一顿,垂下眼来。看着眼前少女乖顺又无助的模样,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请你吃这顿饭。” 他虽不算是特别富裕,不过请眼前这个小姑娘吃一顿饭,还是请的起的。 荷花殿外。 姜娆紧跟在尹沉璧身后,转了几个熟悉的弯后,便停在了荷花殿的大门口。 见着姜娆面上还有几分犹豫,身旁的女人轻轻勾起唇,笑道:“平时这时候,殿下都会在小院里同万年下棋,殿下不喜欢别人在他专注之时打扰他,若是你见着殿下正在对弈,在一旁稍等片刻就好。” -- 第060章 知道他的心不在焉, 沉璧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从石凳上袅袅站直了身子。 只见刈楚双目低垂, 神色也微微敛了敛, 女子在一旁揣度着他情绪的波动, 终于轻声道:“既然殿下无心下棋, 那沉璧便先行告退了。” 男子没有应声, 却在一瞬间抬起眼来望向她,眼神中,悲喜难辨。 他似是愣了愣, 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手又握紧了杯身,点头道:“好, 你去吧。替我向尹将军问好。” 身后的万年满面疑惑地走上前来, 收拾着面前的棋盘。 他嘴中不住地嘟囔道:“怎么了,下棋下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旁边的男子瞥了万年一眼, 声音淡淡:“再多嘴, 就继续罚你。” 闻言, 万年吃瘪, 连忙住声, 沉璧颔首,只笑不语。 抬脚之际,身后突然又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起风了, 尹小姐需不需要件外衫, 本王叫万年去取。” 沉璧一顿脚,又转眼望向身后正襟危坐的男子。只见他墨发华袍,坐得端庄,一副凛然之态,不容外人靠近。 她笑,望向一旁的大榕树,只见树静叶止,便知道他方才的那句话是在客套自己,而非真切的关怀。 他们之间的往来,也全剩了一词: 客气。 好在沉璧并不恼,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又重新抬了脚。只是踏出院门的那一瞬,幽然开口道: “时而风动,时而幡动。” “我瞧着,却不是风动,是殿下心在动。” 刈楚猛地抬头,却见那抹淡兰色身影已袅袅远去。 退出院后,沉璧便神色自若地往府门外走去。她的步子迈得极为稳当,面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倒是让她身侧的侍女彩钰瞧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开口道: “小姐,小姐为何辞别了殿下,如此着急地回府?” 换了平日,她家小姐定是要留在荷花殿吃了晚饭再走的,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老爷给小姐下了命令,逼着她常去王府,美其名曰与睿荷殿下沟通感情。 没有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小姐多去殿下眼前晃晃,没准儿哪日殿下就发现小姐的好了呢。所谓日久生情,也就是这个理儿了。 沉璧无奈,她家老爷子真是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 而她受父亲所迫来荷花殿的事,刈楚也是知道的。起初,二人对此还都有些抗拒,久而久之,双方都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刈楚同她明说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沉璧也是与他约定好了,她每隔几日来荷花殿与他下下棋,蒙混蒙混她家老爷子。 待她觅得如意郎君后,二人再一拍两散。 外人眼中的佳偶天成,私底下却各怀苦水。沉璧瞒得过旁人,却又怎能瞒过同她一起长大的心腹彩钰?于是这丫头终于看不下去了,劝说她道: “小姐,您与殿下是有着一纸婚约的人。如若小姐愿意,直接让老爷子去圣上那里说上几句话,您就可以成为荷花殿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成为睿荷殿下的正妃。小姐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整日来回奔波的,还讨不到半分好处。” -- 第061章 男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让姜娆心底里生了一阵失落。片刻后, 她缓过神来, 不甘心地追问道:“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吗?” 毕竟—— “她还是个姑娘,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啊……” 一想到夏蝉日后要沦为孟子培的玩/物, 姜娆的心便猛地一痛。让她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城东苗老劫娶她的场景来。 那日, 她被灌了一大碗汤汁, 被人强迫着上了花轿。一瞬间,恐惧、不甘、担忧……诸多的负面情绪都扑面而来,登时便席卷了她的全身。 还好, 那个黄昏,曾有一人一马,仗剑而来。 想到这里, 她的面上已浮现出一阵惋惜来。女子抿了抿微微发涩的下唇, 一双灵动的眸中盈满了淡淡的雾气,神色之间尽是担忧。 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吗…… 她抬眼, 仰面, 朝男子望去。 刈楚也垂眼望向她, 见她的语气由疑惑渐渐转变为淡淡的哀求, 男子原本清冽的目光突然顿了顿, 再开口时, 语气中已有了叹息: “夏蝉是你的心腹,子培是我的心腹。你替夏蝉着想,我亦是要替子培着想的。” 她护短, 他比她还要护短。 凭什么要为了她的心腹, 而委屈了他的心腹? 他算得一手好账,这样一句话说出了声后,姜娆的面色立马便灰了一圈儿。 刈楚似是不愿再看她求情时的眼神,将头往一旁一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来。 “此事已定,无需多言。”他开口,却不去看她。 她恍惚了阵儿,片刻才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单薄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终于咬着牙,向他欠了欠身:“多、多谢殿下。” 语气虽有不甘,却也只能无奈转身,姜娆皱眉,轻叹。 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突然听见一道极轻极淡的声音: “昨日,为何要去中堂。” 她步子一顿,转眼望来。 恰见刈楚也转过了身,腰间的玉佩晃了一晃,望着男人云淡风轻的神色,姜娆还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便出声询问道: “殿下方才说什么?” 她的声音又柔又软,就这样飘入了刈楚的耳朵。 “我问,你昨日为何带病去接客?”他的语气清淡,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面上也尽是随意。 姜娆一怔,连忙下意识地摆头,“我、我不是……” 她并非想去接客,只是想献声一曲,再徐徐而返。 可刈楚又怎知其中波折,见她摇头否认,只当她是心虚,胸中的怒火突然燃起了一股怒火。 他气。 气她那日赤足而来,气她拖着病体,气她娇柔一笑只为满足贵客们的好色之心。 他怎能不气? 那日,他与帘后,坐在宋景兰身侧,窥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面上却还要装着不屑一顾,装着不动声色。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向前逼近了一步,又将她重新抵到了墙边:“为何?” -- 第062章 面前的人儿蹙紧了眉心, 金豆子止不住地往下掉着。她似是怀了满腹的委屈, 全在这一刻尽数发泄。 面前的男人终于慌了神, 双手在她脸上胡乱抹着, 一边抹, 一边止不住地叹道:“不哭了, 不哭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好不好?” 姜娆几度抽噎:“殿下、殿下不许指责民女。” “好。”他怎么忍心指责她。 “殿下也不许朝民女发凶,不能平白捏民女的手腕。” “好, 不捏。”他错了还不行吗? “殿下取消了小蝉与孟老爷的这桩婚事。” “好……” 哎?刈楚突然回过神来,刚想把话撤走,却又看到女子那一双泪眼盈盈的双目, 一瞬间, 不争气地点了点头:“好,我去同子培说。不过……” “不过什么?”姜娆抬眼, 望向他。 男子叹息:“我最多只能劝劝子培, 如若他意已决, 我怕是无权干涉他的心意。” 姜娆吸了吸鼻子, 没有吭声。 瞧着她面上委屈极了的表情, 刈楚又扬了扬声:“不过, 我尽力,尽力让子培打消了娶夏蝉的念头。” 她这才点点头。 见她也不再哭了,刈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往后退了半步, 静静凝视着她。 她被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又念着夏蝉还在门外吹着冷风,便一心只想着离开这里,朝男子福了一福。 声音柔软:“民女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民女永生难忘。” 不过她还有事,得先离开荷花殿了。 刈楚也看出了她的去意,垂了垂眼,望着她紧攥着袖子的手,突然又发声:“姜娆。” 她就是个妖精。 男人的眸色动了动,又不着痕迹地掩了去:“我还是很好奇,你当初,为何要只身一人离开荷花殿。” 是他待她不好吗? 他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珍贵、所有的赤诚都给了她。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给她。 闻声,女子离去的步子明显一顿,她只觉得心头有万千情绪,却无法明说。 话有口而情难开。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我不过区区一个妓子,胆敢肖想一直留在荷花殿……” “谁这么和你说的?”刈楚的心头突然一紧,又逼近。 让她又生了一丝压迫感:“什么?说、说什么?” “妓子,”他一拧眉,“这些话,都是谁同你说的?” 姜娆一愣,“谢云辞”这三个字在嘴边打了个圈儿,还是没有被她说出来。 她知道的,即使是谢云辞不同她讲那些话,她也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敢妄想刈楚会给她些什么。 他以后,会有更多的见识,也会有更多的抱负。倚君阁对他来说,将永远是个污点,一个会被他想尽千方百计去抹去的污点。 而她姜娆,也会成为那污点的其中之一。 她就这样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 刈楚站在一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来:“姜娆,你完全不必多想的。你先前,是多么不卑不亢的一个女子,如今怎么又成这样了呢?” -- 第063章 一阵清风入怀, 刈楚垂目, 瞧着突然上前扶住自己身形的女子, 喉结兀地一动。 她的袖中盈有淡淡的幽香, 不过一阵儿, 那道暗香便萦绕在他的鼻尖之处, 久久不曾消散。 男子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 姜娆只一抬眼,便对上了他那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睛。 这么久了,她的心尖儿还是会猛地一颤。 刈楚眯了眸, 在她撒手之际又将女子的手腕捉住,酒气缓缓飘了过来。 他的口齿不甚清晰:“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开口,满嘴的酒气就喷到了姜娆脸上。 她皱着眉, 并未着急着回答他的问题, 手腕灵活地动了动,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他的禁锢。 “殿下怎么喝得这么多?”姜娆轻叹。 女子皱着眉, 犹豫着上前, 将他的身子又扶稳了, 低低道:“我去唤万年, 叫他带殿下回房。” “不必。”刈楚又喷出一口酒气, “本王在这里就好。” 言罢, 他又突然看见满桌子的菜肴,两眼登时放了光。 “阿娆,来。” 还未回过神, 姜娆的身子就猛地被对方一扯, 那人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餐桌前坐下。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男子突然一笑,眉眼舒展了开,“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特地让人在粥里多放了糖。你吃啊。” 正说着,他捧起小碗,拿勺子舀了一口冰粥,递到姜娆嘴边。 “你怎么不吃?” 看着她紧抿的双唇,刈楚皱了皱眉,目光又落到手里那碗冰粥上,表情认真:“是因为还不够甜吗?” 姜娆瞧着,他拿起勺子自己喂了自己一口,细细地品着这其中的味道:“我专门让厨娘多放了一勺糖,这怎么、这么又……” 说着说着,他的眉间的结拧得更深了:“这么又突然不甜了呢。” 刈楚的面上突然浮现上了一层慌张的神色,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明明让她们多放糖,这会儿怎么就突然不甜了呢。” 不甜了,又要让他的阿娆不喜欢了。 瞧着他如同孩子一般无措的神情,和他眼底里愈发沉重的迷蒙,姜娆的心终究一软,上前扶住了意识游离的他。 耐着性子道:“殿下,您饮了酒,尝着这冰粥,自然就不甜了。” 闻言,刈楚疑惑地偏过头来,眼中的迷蒙翻涌了阵,突然冷声:“你为何出现在我殿中?” 啊?姜娆一愣。 还没反应,只见男子突然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子,望着她,又一拧眉:“是谁让你进来的?” 声音清冷,还带着些许醉意。 姜娆被他此番反应折腾得又哭又笑,只得如实道:“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 “胡说!”他一挥手,云袖翻扬,突然拔高的嗓音把姜娆吓了一跳。 转眼间,男人却又沉下了声音:“你怎么会那么乖地待在我身边。” 他说得有几分失落,让姜娆有片刻的失神。 沉默了片刻,刈楚突然一抬头:“姜娆,你说。” -- 第064章 这床也塌了, 酒也醒了, 恰到好处的氛围也破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事儿, 就算是醒着也没有胆子敢再做了。 这一瞬间, 刈楚想骂娘。 砰砰砰的叩门声从屋外传来, 刈楚不耐地将眉头拧深了, 低头看一眼怀中惊魂未定的姜娆, 将手撒了开。 “何事?”男子声音清冷。 门外头,是万年的声音。他好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主子,您在里面…没、没事儿吧?” 想必是在门外头听见了屋内的响动。 刈楚扬起声音, 面色不虞:“无事。” 虽然他现在很想砍了万年的脑袋。 他回府前,就提前让万年将荷花殿好好打点一番。可谁知道,他回府后, 府内不是这儿有问题, 就是那儿出了毛病。 现如今,床还莫名其妙地塌了。 刈楚现在能预料到, 明日叫人添置新床时, 万年那小子的脸上又会有怎样异彩纷呈的表情。 “哇哦, 王爷好厉害哦, 床都塌了耶。” “王爷不愧是经常上战场的人, 好猛, 真的是生猛。” 刈楚无奈地摆摆头,将万年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收到回应后,门外又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听着万年走远了, 他这才转过头来。 女子正无措地坐在地上,她的裙角边,青丝与被褥两相纠缠。 察觉到了男子的目光,姜娆也缓缓抬起头来。她仰着面,眼中还带着一寸未消散的迷蒙,清澈的眸间,有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略微惊恐的眼神,让人瞧了只觉好生心疼。 她就坐在这儿,眼神如小鹿一般乖顺、慌张。 男子的目光顿了顿。 只因他看见,她细长的颈上,布满了殷红的吻痕。那一片又一片的炽热,落入刈楚的眼中,让他的目光一下子发烫起来。 殷红的亲密,落于女子雪白的颈上,显得尤为突出。 他站起了身子,垂下双目,眸光轻颤。 姜娆稳坐在地上,亦是垂着眼,却不知在思索什么,竟也不顾自己微乱的衣衫下不小心泄露出的明媚春光。 刈楚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下了心神,终于上前一步,朝她轻轻地递出了一双手。 他的手十分好看,手指修长,掌心就一下子在她眼前摊开。 “起来,”他若有若无地低叹一声,“地上凉。” 姜娆愣愣地点了点头,却是躲开了他的手,用手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 只是那一瞬间,她原本被他拽得宽松的衣衫如瀑般骤然滑落,露出了她雪白的右肩。 刈楚的呼吸微微一滞。 不等她慌忙拉上衣服,男子突然又上了前,就在她以为对方又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他的两手突然将她的衣衫拢了拢,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在她的身子上。 姜娆愣愣地看着对方低着头,轻轻地扣上外袍上繁琐又精致的纽扣。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扣罢后,他终于抬起眼来,静静地凝视着她, 又在须臾,抬起手,将她额前细碎的发别到了耳后。 -- 第065章 客堂。 刈楚一身素色的长衫, 微拧着眉, 满面不耐地走进了大堂。 细细算来, 这应该是这个月他皇帝爹爹给他安排的第三桩“相亲会”。 如平日一样, 他径直坐在了人家姑娘的对面。一手缓缓举起茶杯, 轻轻吹了吹茶面。 这些年来, 他跟着宋景兰南征北战, 将对方的小习惯学了个一五一十。譬如,宋景兰不会喝酒,但独爱吹那微波粼粼的酒面。他跟着宋景兰, 也学会了精湛地吹酒面、吹茶面的技巧,每当宫内例行举办无聊的宴会时,他们两人并坐, 对着杯盏吹得不亦乐乎、怡然自得。 再譬如此时,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宫里头安排“相亲”也同样是为了监督“相亲效果”的小太监的絮叨,将茶面吹了个五彩缤纷五花八门。那人念叨完后, 适时地告了退, 给他与那位姑娘留下了神秘的二人空间。 姑娘满面含羞, 刈楚依旧垂着眼, 吹着茶面。 就这样, 双方都陷入了一阵极其尴尬的沉默中。那位水青色衫子的姑娘娇滴滴地抬了眼, 偷窥了一下身前之人的容颜,面颊上登时便飞了红。 来王府时,爹爹曾特意叮嘱过她, 这位十五殿下生性清冷, 与他独处时,要适时地主动一番。 毕竟,机会都是自己找来的! 这样想着,她便终于抬了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微微垂着眼,睫毛如小扇一般翕然拂动。挺鼻、薄唇、玉面,男人悠然自得地吹着茶面,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之状,尽显风流之致。 她含羞,却还是主动找了话头:“殿下为何一直吹茶,却独独不喝呢?” 话语中还带了几分疑惑。 她是真心困惑。 刈楚这才将茶杯放下,只一声:“茶烫,吹凉了再喝。”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又让她的面上更红了。刈楚瞧着面若桃花般的女子,缓缓出声:“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也没有嗔怪他方才没有认真听那小太监的介绍,连忙接道:“小女子简媛,问殿下安。” 简媛。 刈楚一手随意地执起了原先搁置在桌子上的小扇,轻轻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听,将对方的名字也念得极为好听,那两个字如游走在琴弦上一般,听得人心旌荡漾。 姜娆被万年拉扯着转入屏风后时,两人正在进行友好的客套。 ——你家哪里的呀,今年多大呀,喜欢吃什么呀,今天我穿得衣裳好不好看呀。 问着问着,刈楚愈发兴味阑珊,一双眼止不住地东飘飘西看看,心里寻思着万年这浑小子怎么还没上前来。 看出了主子的无聊,万年连忙按住了姜娆的胳膊,朝她轻“嘘”一声,转而端着盘子走进了殿。 一瞧见万年,刈楚的两眼登时放了光。 万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殿下,该服药了。” “啊对,”刈楚一拍脑门,“是该喝药了。” 言罢,他从万年的手里头端过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捏鼻子,满脸悲壮地喝了下去。 -- 第066章 心中思索着方才的事, 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羞怯又浮现在眼前。刈楚再也看不下去地图了, 索性将笔一搁, 撑着头, 看向帘后。 因是有珠帘挡着, 他根本看不清姜娆如今的情形, 余光只瞟着桌前的灯火, 在黑夜中明灭恍惚,又将他的身形拉的老长。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终于起了身, 却在离开桌子的那一刻,他的身形顿了顿。灯火拉着他的身影,在地上轻轻摇曳。 他踩着自己的影, 缓慢朝床边走去。 女子似是已经熟睡, 呼吸格外均匀。刈楚伸手,轻轻撩开了床帘, 看着床上安静阖着眼的女子, 眼神突然一动。 他俯下身, 小心地、温柔地于她额上, 落下轻柔一吻。 直起身子来, 女子的眉心似是动了动, 引得他慌忙屏住了呼吸。幸好她睡得沉,仅是皱了皱眉,又向内翻了翻身子。 还好未醒来, 刈楚暗暗松了一口气。 姜娆背对着他, 睡梦中,好似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旋即床轻微一沉,有人轻轻于她身侧躺下。 动作轻柔,生怕会吵醒了她一般。 只是刈楚不知,在他躺下的那一瞬,女子突然睁开了双眼。她感受着身后男子的动作,一颗心提着,不敢吭声。 今晚的月亮分外亮。 就在姜娆即将昏昏睡去之际,突然有人轻轻叩了门,床又一轻,男人披上衣服开了门,隔着老远,她隐约听到刈楚与那人的对话声。 门又被轻轻掩上,这一次刈楚却不回床,又坐在案前,挑起灯来。 来者送了一封密函,内容都有关如今芮城的战事,他读完了信,终于又回到床边,边脱衣服,边轻轻言: “方才我又收到边关告急的消息,阿娆,也许没多久我又要上战场了。” 他的声音格外轻,也格外柔,宛若哼鸣,让姜娆听得不太真切。 “我不知这次又要去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 说到这里,他适时地止了声。男子垂下眼来,瞧着她的背影,眸光忽闪。 “我说我要关着你,要你陪在我身边。但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阿娆,我要走了,你…你会想我吗?” 他最后一句问得艰涩,却又不期冀得到什么答复。下一刻,他缓缓躺下了身子,伸了伸手,似是想从她身后环住她,又怕扰到她而作罢。 两手空空。 刈楚将被子盖上了,又轻轻阖了眼。他倦了,他是真的倦了,以至于没一阵儿,他便有了困意。 不知是劳累所致,还是舒神香起了功效。 他的呼吸终于均匀了,姜娆却心神难安,脑海里来回重复着刈楚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他要离京了,他又要出征了,这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 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 她的心突然一慌,刚准备侧过身,男子却又突然坐起身子来,抱着床边的衣服,又朝桌案旁走去。 -- 第067章 只是那山脉勾勒间, 有汩汩泉水流淌其中, 只看一眼, 便知道那是个好地方。 有山有水, 亦有佳人。 只听刈楚道:“这里原先是大魏的地盘, 却在一年前被小楚国占据。遥州城此地, 地势得天独厚, 整座城池也是固若金汤,极易守且难攻。太子的兵马曾多次意图攻占此地,收复我大魏疆土, 但无一不是悻悻而归。” 姜娆侧着头,静静听着他的话,不知他的究竟想要同她说什么。 但她却没有止住他继续往下说, 一边乖巧地点点头, 又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起那幅地图来。 “阿娆, ”男人突然唤了她的名, 偏过头来, 眸色流光溢彩, “你知道么, 我已同父皇请命, 如若我攻下这座城池,父皇便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她的心骤然一跳,刈楚凝视着她, 缓缓言:“近日来, 我一直不曾有空回荷花殿,夏蝉的事我已安置妥当了,子培也说了,日后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他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了吗?”姜娆疑惑,孟子培竟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小蝉? “嗯,”瞧着她面上的疑惑,刈楚如实地点了头,“我已给他送了数十位美女,他现在可高兴坏了,你且放十个心到肚子里头去吧。” 闻言,她心头一暖,还未来得及出声,又听对方缓缓道。 “这第二件事,”男子沉吟了片刻,“我前几日进宫,曾同父皇说,我想为你求一个名分。” 名分? 姜娆面上一滞,素手不禁攥了攥他的衣服,心中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什、什么名分?” “阿娆,”下一刻,她的柔荑被一张温暖的大手覆了住,男子微微垂着眼,声音和缓,“我想清楚了,我是一定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名分的。你既愿意跟着我,我便不能在这件事上耽误你,我打算好了,等我攻下遥州城,便要父皇赐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然后……” 刈楚微微垂下头,一双眼直视着她,面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然后我会向父皇求娶你,让你做我的王妃。” 做他的正妃,做他唯一的妻子。 听着听着,姜娆的眼眶一热,她似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没有预料到他竟然有这种打算。她原先以为他一直在同她置气,却未曾想过他竟然一人将他们的未来都规划得长久、安慰且妥当。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突然落下泪来。 刈楚瞧着怀中无端啜泣的女子,无奈地笑了笑,又将她身上的衣裳拉紧了,温声:“怎么了,你怎么又哭了呢?” 他曾经是欺负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可如今,他说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名分,她怎么又哭出声来了呢? 他将女子搂紧了:“你呀,就是喜欢哭,可这招对付我却偏偏又是极管用的。我已经能够预料到,我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有多悲惨。” -- 第068章 听见声音, 床上的女子侧了侧首, 转眼间便看到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的面色也有些苍白, 利落地撩起袍子的一角坐在她的床边, 动作行云流水, 格外让人赏心悦目。 刈楚先是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旋即眉头一皱, 嗓音听起来也有些低哑。 “还在发着烧。我已叫小厨房煎好药,一会儿给你端来。” 姜娆点点头,模样乖顺。 转眼间, 药便被人煎好端了上来。刈楚径直伸出手,将碗一手捧着,垂下眼缓缓摇动着碗内的小勺。 “来, ”他的声音温柔, “我喂你。” 姜娆难为情地红了红面,却还是用手肘撑床将身子直起了。男子从一旁抽来一个小枕头, 垫在她身后。 她这才坐得稍微舒服了一些, 刈楚微垂着目, 一勺一勺地喂她汤汁, 或许是那汤药喝上去太苦, 引得姜娆连连皱了眉, 不一阵儿又轻咳出声来。 “怎么了,”他抬了眼,瞧着女子的面色, 询问道, “苦吗?” 她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原以为他会叫人去取方糖来,却没想到男子将脸一板,严肃道:“良药苦口,这药苦,就说明它是好药,快喝。” 言罢,他又舀了一勺子,让姜娆喝下去。 这药哭,姜娆亦是苦着一张脸,不情愿地轻抿了一口药汁,看得刈楚万分无奈。 他道:“大夫特意说了,叫不要在药里头加糖,好把你体内的寒气逼一逼。” 男子声音缓缓,却是听得姜娆撇嘴连连,瞧着她面上的小神色,他终于妥协了,“那便只加一块方糖,不许再多了。” “好!”姜娆欢欣鼓舞。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贪心程度远远大于别人对他的想象,贪心不足这个词语,也充分描绘了姜娆此时的心理活动。 当她的眼神往第二块方糖上瞟去的时候,恰恰被刈楚逮了个正着儿。 “苦……”她心虚地抿了抿下唇,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男人明显不信,“还苦?” 她忙不迭地点头,他的面上也浮现出了一层无奈的神色,却终是依了她。 “还苦吗?”加完半方糖后,刈楚再次问道。 姜娆舔了舔勺子边的汤汁,还未来得及应声,却见一张脸突然凑了近,那人如蜻蜓点水一般啄了啄她的唇,旋即又坐直起身子来。 她一愣,“你、你做什么?”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娇羞。 “甜的,”刈楚兀自回味了阵儿,指尖缓缓擦拭过她的唇瓣儿,缓缓眯起了眸,“不许再加糖。” 他的声音虽为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姜娆只得作罢,乖乖地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喂完她喝药,刈楚又开始絮叨最近的事情来。近日里,他的话变得极其多,无论多忙,每日都会抽时间来她床前陪她说说话。 “我已同父皇请奏攻打遥州城,等我凯旋,我便娶你。” 他唠唠叨叨了一大堆,终于说出了所有话的重点。 -- 第069章 姜娆疑惑地望向正坐在床边的女子。 夏蝉也是个话多的, 没一阵儿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抖落了出来。 原来是刈楚一直见她久病卧床, 看了许多大夫病情也尚未有好转, 一时间竟着急地跑去了庙内, 开始求神拜佛起来。 闻言, 床上女子无奈一笑, 谈笑间, 夏蝉又将话锋一转,朝她低声道,“娆姑娘, 我听宁哥哥说,阿楚他最近可是惹恼了圣上……姑娘,此事你可知?” 她的心“咯噔”一跳, 眉头也深深皱起来:“他惹恼了圣上?” 她怎么没有听他同自己提过? 不自觉的, 姜娆的面上已有了担忧。 夏蝉这丫头也是个没心眼的,瞧不出来床上女子的心不在焉。姜娆卧在床上, 心里头全然惦记着刈楚将陛下惹恼的事, 至于对方后来又说了什么话, 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再加上生病引起的头晕脑胀, 姜娆在旁边听得愈发兴致阑珊。昏昏欲睡之际, 床前的夏蝉突然扬了扬声, 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糕点来。 “哇,这么精致的桂花糕,只有在王府里才能见到吧。”她兴奋道, 用手指夹起了一块糕点。 姜娆在一旁阴恻恻地言:“这不是桂花糕, 是槐花糕。” 若是她没有记错,夏蝉这孩子天生对槐花过敏。 果不其然,她立马将手里头的糕点规规矩矩地摆了回去,不甘心地咂咂嘴,打趣道:“真是可惜了这么精致的点心,看来我的嘴巴呀,也没有吃这种东西的福气。” 姜娆在一旁听着,笑道:“这又有什么,下次等你来,我让厨娘给你做一屋子的桂花糕、杏花糕、梨花糕,保准你一次性吃个够。” “好!”二人一拍即合。 不过话又转到这盘槐花糕上,姜娆想着自己病重没有胃口,也不忍心就将这样一盘糕点浪费掉,便忍不住扬了扬声,唤了门口的侍女进来,欲将这盘槐花糕赏赐给她。 这位穿淡蓝色衫子的侍女看起来有些眼生,像是刈楚新调来的小丫鬟。姜娆客气地问了对方的名,只见小丫头还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糯糯道。 “姑娘,奴婢阿蓝,是殿下刚派来照顾姑娘的。”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鹂儿一般。 光是瞧着,姜娆便对阿蓝生了许多欢喜,忍不住亲近道,“怪不得我瞧着眼生,今儿怎只有你一人守在门口,子鸢呢?” 阿蓝规规矩矩地回答:“回姑娘,子鸢姐姐今日身子不舒服,已告了假,回房歇息去了。” “喔,”她点了点头,顺手指向那盘摆在床头的糕点,笑得温柔,“这儿有盘槐花糕,我胃口不好吃不下,你若是喜欢吃这些东西,便拿去解解馋吧。” 话音刚落,小丫头阿蓝的面上就已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欢喜之情,慌忙对床上的姜娆连声谢道:“阿蓝谢姑娘恩典,阿蓝谢姑娘恩典!” 言罢,她还怯怯地不敢上前去端盛着槐花糕的盘子,一旁的夏蝉见状,也是轻轻一笑,起身将盘子递给她,又将阿蓝打发走了。 -- 第070章 姜娆被他勒着, 觉得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便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让他将手撒开。 女子的眼神中, 流动着淡淡的光, 却让人捉摸不透, 亦是叫人看得不甚真切。 其实, 在方才,她正想说,自己做妾也并非未尝不可。 可刈楚却及时地止住了她的话, 装作不知晓她的心思那般将她抱紧。转眼间,男子又垂下眼来。 “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替你求了一道护身符, 你压在枕头下。” 言罢, 刈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囊,里面整整齐齐地对折着一张淡黄色的符条, 符条上用红色的笔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 姜娆看不懂其中玄机, 只能笑着打趣他:“这些都是唬人用的, 你怎的还去为我求这些?” “大师说了, 祛病辟邪的。”刈楚不管她面上的笑容, 认真道。他严肃的神色又是把姜娆一逗,引得她掩着帕子再次笑出声来。 “阿楚,你什么时候竟也信了这些?” “我信, 我当然信, ”刈楚一边道,一边把这道“护身符”压到了她的枕头底下,他抬了抬袖子,把枕头按得平了平,又含笑抬头,“我这个人,原本就信什么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你要是笑我也罢,我本身就敬畏他们。遇见什么大事小事,就爱求神问佛。” 他缓缓言,声音温朗好听,听得姜娆边笑边眯眼,还未来得及回复他,又看见他站直了身子,立于床头。 刈楚侧目而笑,“要不然,我怎么又会被你如此轻易地勾去了魂儿?” 姜娆一顿,旋即嗔怒:“你、你竟然说我是妖怪!” 她佯装作生气之状,引得男子宠溺地笑出声来,他眸光缓淡,轻轻落在女子的身上,为她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他轻声,“我们的阿娆怎么会是妖怪呢,哪里去寻这么好看的妖怪,你说是不是?” 她撇着嘴,故意轻哼一声。片刻,姜娆突然又想起什么来,眸光一闪,轻轻拽了他的袖:“你是什么时候叫我阿娆的?先前的阿姐怎么不叫了,快,叫阿姐!” 她将眼一眯,笑得奸佞,“叫姐姐,阿姐去给你寻糖吃!” 往日在倚君阁,她就是这么骗他的。 闻言,男人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却不知为何徒增了几分难为情的神色。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姜娆的脑门儿,道: “明明是我比你大,为何要叫你阿姐?论年纪,你应该唤我一声楚哥哥,”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快,叫声楚哥哥给我听听。” “我才不要叫呢。” 姜娆怎么肯从他?只见她又轻哼一声,摇头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听你叫我阿姐,有道是一日为姐终生为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男子凑上前来,好奇问道。 姜娆急忙止了声,这才没说出“我比你多活一辈子”这句话来。 不过转念一想,她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已有两年有余,若是她没有记错,她是重生回了三年之前,也就是距离她上一世死去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年。 -- 第071章 刈楚能看清楚她心底里的担忧, 却全然不知她的真正担忧之处。 看着男子明媚的笑容, 姜娆抿了抿唇, 轻轻“嗯”了一声。 转过身去, 他已贴心地为她点好了舒神香, 缓而言:“你先休息一会儿, 待你醒了, 我再喂你喝药。” 她又点头,一手轻轻撩开床帘,脱了鞋子往床上坐去。 刈楚点完舒神香后, 又折回来,俯下身将她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又伸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的动作轻柔且悉心, 做完这一切后, 终于有了离去之意。 姜娆平躺在床上,歪着头, 看着帘子后的人拂了拂袖子, 正欲离开, 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眉头一挑, 警觉出声:“谁?” 闻言, 床上的女子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她往外望去,见窗外阳光明媚,却无半个人影。 “怎么了?”她问。 刈楚仍是拧着眉, 侧耳屏息, 片刻后,面上的表情才稍稍和缓下来:“没事,是我听错了。你快休息吧。” 他的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凌冽的剑光突然从窗外闪过。刈楚眼神一凌,那阴恻恻的剑风已刺破了姜娆床前的窗户,破空而来! “小心!”他疾吼出声,连忙跳到她的床前,两手险险一拉,她已呆愣着被扯入男子的怀中。 “啊……”她何曾收过此番惊吓?一时间,已忍不住低叫出声。 那道剑听着人声,又再一次循着屋内的身影刺破窗户而来。这一次,对方用的力道格外大,大有将屋内之人赶尽杀绝之势。 他的剑法凶而狠,虽然刈楚眼疾手快,但还是被他险险刺中了袖子。只听“撕拉”一声,他的半截袖子已被斩下,素白的云袖登时便施施然地落于她的脚下。 “阿楚,你、你没事吧?”姜娆一惊,已暗暗打了个哆嗦。刚准备去查看他的伤势,眼前的寒光却突然一闪,刈楚又一皱眉,大手再次将她的身子一扳,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那道寒光恰恰从她的左颊上生生划了过去—— 她面上一痛,已有鲜血汩汩而下,滴落到素白的被单上。 细密的血珠如豆般细密落下,在床单上缓缓晕染了开,那一抹殷红的血色,看得人心悸。 见她受了伤,刈楚眉目间的阴冷愈发明显。他利落地从腰间拔出护身的匕首,低喝一声,堪堪接住了对方再次划来的长剑! 姜娆在一旁瞧着,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来! “来人!” 一阵乒乒乓乓兵器交接的声响,那人武功分外高强,刈楚没一会儿便败下阵来。他一面抵挡着对方的剑法,一面朝后喊道:“阿娆,快走!” 闻言,她连忙从床上一跃而下,慌张地掀了帘子,一眼便瞥见挂在旁边墙壁上的长剑。 于是她快速地把那把剑取下,略略有些吃力地拖着那把剑又回到床边,朝着男人的声音急急地喊了一声:“阿楚,剑!” -- 第072章 刈楚一手掀开了帘子, 珠玉碰撞发出琳琅的声响, 那声音敲击得姜娆心头一慌, 让连忙转过面去。 对方已轻悠悠地站于她身侧, 歪过头去问医娘:“怎么了, 伤口处理好了吗?” 医娘不答, 只是望向坐在一旁的姜娆, 面上的表情颇为微妙。 刈楚也没有多想医娘面上复杂的神色,撩开袍子坐于姜娆身侧。女子不自觉地往外挪了挪,因是用手捂着脸, 她的声音听起来沉闷闷的: “还、还没处理好,你不急着进来……” 哪知,她的话还未说完, 刈楚就已挥了挥手, 示意那医娘退下去。医娘一怔,面露难色, 不过也不敢抗了睿荷殿下的命, 只得朝他们二人做了一福。 女子转身, 徐徐退下。 剩下的侍人也格外识眼色, 不等刈楚开口, 已纷纷退出了正殿, 一时间,屋内又剩下了刈楚与姜娆二人。 后者用手掩面,一时间, 竟略有窒息之感。 “伤的重吗?”刈楚也不含糊, 低下头去,目光流转于她的手指间,轻声问道。 那表情,颇为关切。 他的指尖微凉,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一瞬,她便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柔荑于面上拨开。 “不、不要!” 她连忙低唤出声。 可她的力道哪有男人半分大?刈楚虽是一愣,却还是把她的手指往外掰了掰。姜娆连忙往后躲了躲身子,又用另外一只手把他推开。 男子眸中疑惑,“怎么了?” 刈楚垂下眼去,手上终是加了力道,姜娆不备,手指被他直直扯了开。 一瞬间,她面上的刀痕暴露在他眼前。 男子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执意用手捂着面。见自己的手指被他掰开了,她也不再遮掩,一张小脸上尽是苦色。 “喏,现在你看着了,我这么丑,肯定把你吓着了吧。” 她垂下头,喃喃。 瞧着女子面上失落的神色,刈楚面色也是一顿,须臾,将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他望着她左颊上的刀痕——那血渍已经凝固,一道不长不短的刀疤处,泛着惨白干涸的死皮。 他的心就这样,一下子发紧。 “不会,我们阿娆这么好看,一道疤,不碍事的。”男人的声音不禁放柔,一手轻轻捏住了女子的指尖,温声细语,“再说了,这么浅的一道疤算什么,我平日里在战场上厮杀,身上大伤小伤都受过,受过的比这严重的伤数不胜数,到头来,这伤疤,还不是都好了。我没骗你,真的,不信你看我背上的伤,现在全都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捏着她细软如葱的手指,哄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再说了,你知不知道宫里头有多少好东西——上次,不知道哪个小国进贡了一副玉珍膏,专门是祛疤的。明日我便进宫,问你向父皇讨来,好不好?” 姜娆点点头,又摇摇头,“都说是小国进贡的东西,我不要。” -- 第073章 他将头低下, 下巴恰恰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之上, 他轻柔的呼吸让她的头皮痒了痒, 没一阵儿, 她便转过头来。 面若桃花, 双眸含羞。 女子轻轻点了头, 惹得他心头一喜, 面上已缓缓笑了开。两手替她绾好了发髻后,他微微发热的指尖终于绕开了她如瀑的青丝,又于梳妆台上, 取来一支发簪。 这支簪子,正是他下午在集市上买给她的。 发簪的一头已插入她松软的发髻中,女子伸出右手, 自然地扶了扶宝髻, 眼看着男子已绕开妆台,走到案边来。 拜堂、合卺、结发。 他先从抽屉中取出一把小剪刀, 趁着此刻, 先将两人的发丝结在一起。刈楚先利落地剪下自己的一缕发, 而后将这缕发丝缠绕在手指上, 又上前去轻轻挑开一缕垂落在她胸前的青丝。 只一瞬, 那缕发便稳当当地落于刈楚掌中, 男人垂着眼,将两缕头发细心地绑在一起,旋即又起身将这一团头发置于姜娆的枕头之下。 这结发算是完成了, 剩下的, 便是合卺。 二人以清酒代了合卺酒,刈楚已将两杯酒都倒满,姜娆提着裙子上前去,轻轻执起一觞杯盏。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纷纷弯臂,互为交杯。 几杯下肚,她喉间已暖。 这就是越喝越上瘾,没一会儿,两人便喝完了一整坛。不顾刈楚的阻拦,姜娆径直把剩下那一坛酒打开,酒香袅袅,登时便盈满了她的香袖。 刈楚也探出袖子来,轻轻按住了她细嫩的柔荑,摇头道:“不可。” 虽说这清酒不烈,可它总归还是酒,一杯两杯不醉,喝多了,还是会熏熏然。更何况中午时二人都饮了酒,现在不宜喝太多。 刈楚劝道,可姜娆的兴致却还很高。她用手将对方的手挑开,嘻嘻笑道:“既然拿了两坛酒,若是不喝完,那多可惜啊。更何况,我打都打开了,今晚不喝完便是真的浪费了。” 正说着,她又径直将眼前的酒杯倒满,酒坛放下后,又执起杯子来。 轻抿一口,酒香四溢,这清酒着实是好喝。 见她这般,刈楚也不好阻拦,只得也坐在一旁陪她喝起酒来。她喝酒的姿势极为矜持,刈楚的姿势却是万分潇洒。须臾,男子终于半眯起了迷离的眸子,细细打量着眼前面红齿白人儿。 虽有一面素纱之隔,却难掩她举手投足之间的媚态,尤其是她喝得半熏后,一双含了水的眸子也逐渐游离起来。那潋滟水光先是悄悄攀附上他手上的酒觞,而后顺着他的胳膊一路而上,落于他微红的双颊之上。 他依旧是半眯着眼,却分不清她眼中究竟是水光,还是月光了。 姜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醉了没有,却见眼前的两根红烛由二变四、再由四变六,于是她忍不住探出一根手指来,刚欲指向那道火光,却猝不及防地戳上了一人坚实的胸膛。 -- 第074章 老皇帝也抬起了头, 二人的目光就如此交织在了一起。原本面目慈祥的皇帝, 眼中竟浮现出半分算计来。 他是皇帝, 他怎能会不算计。为了这太平盛世, 为了这山河永固, 他堪堪算计了一辈子。 光算计上一辈子还不够, 他也要把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皇帝当了一辈子以德服人的仁君, 但却也不傻。他很清楚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暗地里已打得不可开交,储君之位,二人都蓄谋已久, 就等着最终夺嫡的那一战。 刈楚立于桌案前,身形颀长,如竹如松。 他就那样静静凝视着老皇帝, 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来。瞧着他面上的疑惑, 皇帝突然一笑,缓缓道: “十五, 这条件不难。朕只是希望, 日后, 若老八和老九之间真有一战, 朕希望......” 说着说着, 他突然眯了眸。刈楚瞧着, 对方的面上突然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老态来。 皇帝老了,皇帝也终于是老了。 有些事,他不得不看开, 如若勉竹与景兰非要争着储君之位, 便要他们去争吧。 如今,他已经拦不住雄心勃勃的二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劝眼前这位对皇权不甚觊觎的十五皇子,去劝他...... “朕希望,你不要参与到这场夺嫡之战中。老八老九他们想斗,那便让他们去斗,而你,”皇帝顿了顿,“ 朕能瞧出来,你尚无那份野心。但你与老九最为交好,若是到了那一刻,老九要你去与老八对峙,朕希望.....” “朕希望,你能主动退出这场争斗。” 把损失最小化,也是这位帝王谋划的一部分。 “今天的约定,只有你知我知,却也是天知地知。如若你做到了,这份地契,便是你的了。你想要哪座城,只管写上去,但——” 皇帝轻轻皱眉,面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威严,“如若你做不到,朕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什么?”刈楚好奇。 老皇帝一笑,“如若你做不到,朕便要将你逐出京城,贬为庶人。” 一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 男子一愣,葱白的手指滑过明黄色的桌案,也勾唇笑了,“父皇,您这是在害儿臣。” “朕并非害你,”皇帝也伸出一根手指,指面轻轻摩挲着那锦匣的一角。那匣子的材质极好,摸上去格外舒服。皇帝一边摩挲,一边轻言,“朕没有逼着你非要与朕签下这份协定,这份地契要与不要,全都在于你的心意。” 正说着,皇帝突然站直了身子,将那份地契缓缓卷起来,准备收入匣中,“朕不急,朕给你时间去考虑。待考虑好了,你随时来找朕便是。” 眼看着,他又走到床边,弯下腰,再次打开那个暗格。 “父皇,”刈楚突然叫住了他,“父皇,无论那座城,都可以,是吗?” 皇帝身形一顿,继而点头,“是。” -- 第075章 寒风扑面。 宋知柏从地上爬起, 看了一眼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将小脸儿皱在一起的女子, 忽地皱了皱眉。 眼中有不可名状的光芒闪过, 又在瞬间, 化为一片混沌。 “神仙姐姐!”他着急地扑上前, “神仙姐姐, 你没事儿吧!” 说着说着, 他的面上兀地浮现出一丝委屈来,“都是知柏不好,都是知柏不好, 害的神仙姐姐受了伤。” 他抿着微微有些发白的唇瓣儿,内疚地说道,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见着对方的神色, 姜娆虽是手臂上难受, 心中却还是不忍。明明是她吃了这脱臼的苦,却还要上前去安慰她。 女子出声, 声音轻缓, “你......你莫哭了, 我无事的。” 言罢, 她又在唇边强挤出一抹笑意来。 “真的?”听她这么一说, 面前的人儿面上又恢复了方才欢喜的神色, “神仙姐姐好厉害!” 他一张清俊的脸上,全然挂着只属于童真的激动与欢喜。姜娆刚掩去眼底的痛意,还未出声, 只见一个宫人打扮的女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哟!”看到宋知柏后, 那女子这才险险地松了一口气。少年的衣角满是泥泞,对方也不嫌,径直用手去拂净了他衣裳上的泥土,又一出声来,“小殿下,您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少年窝在她怀里,嘻嘻一笑,却是只笑不答。 片刻,他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又立马将那根手指压在唇上,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 对于他此番形态,那女人已是见怪不怪,叹息一声后,终于发现了一旁的姜娆。 见姜娆驻着足,半天不走,女人警戒性地皱了皱眉。 “姆妈,”少年已抢先一步,拉着那女人,来到姜娆面前,“姆妈快看,她是神仙姐姐,方才把知柏从树上救下来的神仙姐姐!” 对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的,倒是说得姜娆十分不好意思来。听闻少年的话,中年女人面上的表情动了动,神色也终于柔和了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想起来给姜娆作揖,“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这位中年女人,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宫人。 “我叫姜娆,”姜娆也不避讳,温和而道,“你不必叫我神仙姐姐,叫我阿娆便好。” 女子的声音分外温柔,引得那少年一怔,从乳娘的怀里缓缓抬起头来。 须臾,他勾唇,仍是声音清澈,“阿娆姐姐!” 她这才笑着应了一声。姜娆见着宋知柏,心中无端涌现出几分欢喜来,她见了知柏,如同见了先前的刈楚,两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般。 都是那般好看,姜娆在心中腹诽道。 只是思量之间,身后突然多了一群人,带着些喧嚣与闹腾,朝着姜娆的方向走来。 “你便是姜娆?” 姜娆回首,望向为首的那人。那是一个粉衫子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一群毕恭毕敬的侍女,一双眼中,尽是不可一世的嚣张。 -- 第076章 见着他故弄玄虚, 刈楚的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耐烦。他原本此时就心烦意乱, 尤其是眼前之人还刻意给他卖起关子来。于是他又撩了撩衣袍准备转身走去。 宋景兰的声音恰恰在身后悄然响起, “我去响父皇求, 让他将连枝赐予我。” 此话一出, 引得男子脚下瞬然一滞。果不其然, 宋景兰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转了身形, 一双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眸光中,带了些淡淡的波动。 “连枝?” 刈楚询问出声,语气中, 满满皆是疑惑与探询。 是那位,原先在倚君阁的连枝吗? 瞧出了他的疑问,宋景兰轻笑着点了点头, 又“啪”地一下子, 将手中的鎏金小扇打了开,“不错, 正是她。” 就是她, 原先在倚君阁中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原本以为是金风玉露的匆匆一会, 可谁知, 宋景兰在兴起之间赎了连枝的身子后, 竟被这位相貌看上去不算太出挑的女子勾去了魂儿。 这也算是一种阴差阳错吧。宋景兰微微抿着唇, 摇着扇子款款而笑。只见刈楚只是错愕了阵儿,眼神又瞬时平静如初。 “父皇呢,父皇是怎么回应你的?” 相比之下, 他更是期待父皇的反应。 果不其然, 宋景兰无奈一笑,“父皇说,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闻声,刈楚也忍不住笑了,他们这对兄弟也终于成为了一堆难兄难弟,惺惺相惜之际,他又听到对方说。 “不过,我算着时间,小楚国那边,已经蠢蠢欲动,咱们怕是不日便要遂了父皇的心意,‘滚’去前线了。”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今日他进殿去找父皇,同父皇说明缘由之后,可没把那老人家气个半死。 刈楚眯了眼,略略思索了一阵,眼中闪过一道精明来,“也是,我算着,这时间是该到了。” 两人正在攀谈间,不远处突然闪过一道娇小的身形,引得刈楚敛了敛神色,望向来者。 正是姜娆。 她方才沿着路,好不容易才追上刈楚,见宋景兰在男子身侧,面上又浮现出一道犹豫来。 宋景兰不愧是个人精,登时便告了退,独留刈楚与姜娆在河岸边,两相对峙。 “阿楚。” 静默了片刻,姜娆率先开口,道。 却见男人的目光闪了闪,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女子连忙上前,跟紧了他的步子,轻轻咬着下唇,解释道,“阿楚,我方才......” 姜娆能从他的面色中看出来,他在不高兴。 她的话音还未落,身前的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姜娆始料未及,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 “唔......” 男人垂下眼,看着闷哼了一声的女子,声音中带了些清冷,“你倒是和他亲近得紧。” 姜娆一顿,连忙赔着笑,“小孩子嘛......” “小孩子?”他的目光轻悠悠落到了姜娆的面上,眉心之间淡淡地拧了个小结,久久舒展不来,“看来,你倒真是蛮有孩子缘呢。” -- 第077章 “谁?” 心虚的一声响起, 夏蝉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等姜娆反应, 前者已转入到屏风前, 一手挑起了帘子。 也只需一眼, 她便看到了门后神色奇怪的刈楚, 和...... 和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的陆宁。 男子正一手扶着墙边儿, 一手整理着微乱的帽衫。看见有人走出时,他扯着发白的嘴唇,“咳咳”地干笑了两声。 “姜姑娘。” 陆宁先朝姜娆恭敬一揖, 姜娆点头回应,转而他偏过头去,恰见夏蝉的一双眼也缓缓扫来。 “小蝉, ”他尴尬一笑, “我、我路过......打扰。” 转眼间,他便要离去。 “宁哥哥!” 一瞬间, 身后的少女突然出声来, 让陆宁的脚步一顿。男子徐徐转身, 强止住了面上的情绪, 朝身后的女孩儿舒缓一笑。 一如往常一般清澈明润。 “怎么了, 小蝉?” 姜娆在旁边轻轻靠着桌角, 瞧着夏蝉上了前,走到陆宁身边,抬起一双眼。 “宁哥哥。” “嗯。”陆宁点头, 垂下双目。 他的眼神轻轻, 眸中泛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的光,似是怕惊扰到了夏蝉,他那一句“嗯”回应得也是轻轻的。在这样的话语和目光下,少女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启了唇。 “宁哥哥,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陆宁一顿。 又看见对方也垂下眼睑,低声重复道,“宁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小蝉?” 刈楚也掀了帘,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帘幔。他紧闭着唇线,静静瞧着屋内正在“对峙”的二人,抬步走到姜娆身边。 夏蝉望了一眼刚进屋的刈楚,又移开眼去。 陆宁沉默,过了好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终于点了点头。 如释重负。 姜娆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双书突然被人轻轻拉住,淡淡的温暖从对方的掌心传来。 原以为这会是皆大欢喜的一幕,却不料,眼前的少女出声,“宁哥哥,我...我不喜欢你的。” 一句“抱歉”出了口,让陆宁的面色变了变,一瞬间,男子面若死灰。 他强颜欢笑,“不、不碍事的。小蝉,真、真的不碍事的。” 夏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男人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了半步,又被夏蝉上前去扶住。陆宁垂眼,看着她搭在自己臂间的那双素手,嘴唇抿了抿。 “宁哥哥,你......” “我没事。”陆宁飞快接声,继而不着痕迹地避开女子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下,落寞离了开。 前一刻还是欢天喜地,后一刻,就已成了不欢而散。 姜娆抬眼望了一眼刈楚,却见他面色未变,只是将眸微微敛起,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她望了半刻刈楚,又转眼打量了一眼神色恍惚的夏蝉,终是掀起了帘子,“我去看看他。” 男人点点头。 出了房门,陆宁正站在院中一角,听见开门之声,他也朝这边快速地望了,眸光却在定格在姜娆身上的那一瞬,立马黯淡了下去。 -- 第078章 冬月十八。 天地间, 是一片肃杀。 姜娆安静坐于马车中, 身侧跟着子鸢与夏蝉, 听到一阵阵马蹄声后, 连忙挑开车帘。只一眼, 便瞧见了稳坐于马背上的男人。 他一身铠甲, 左手握着缰绳, 右手扶着腰侧的长剑。走到玄门时,轻轻抬了手,一行军队立马停下。 这是他与她的约定之处, 冬月十八,午时三刻,于玄门脚下送别。 刈楚也一眼就看到了玄门东边拐角的那辆马车, 马车盖上落了蔌蔌白雪。因是有飘雪粒粒坠落, 使得他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不过一阵儿,便看到有女子从车内缓缓而下, 一袭素色的狐裘, 仿若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夏蝉也连忙上前来, 同着子鸢, 扶住了姜娆柔软得仿佛一吹便倒的身子。 远远观望, 男子器宇轩昂, 眉宇间尽是锐利之气,眼神却在触及到雪地间的那个身影时,突然就柔和了起来。 “阿楚。” 她对着男人, 艰难地做了个口型。隔着重重人群, 她继续道,“你一定要回来。” 平安地回来。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她的口型,只见他点了点头,身侧又立马来了一束人马,为首的是个女将,一身红色的盔甲,身上还纷纷沾染了些雪花。 她骑着马,缓缓来到刈楚身侧,就这样挡住了姜娆的视线。 “殿下,该启程了。” 见他迟迟不肯动身,尹沉璧终于催道。却见眼前的男人恍然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好。” 是该启程了。 一声令下,长长的军队终于行进了起来。刈楚握紧了马鞭,轻轻踢了一脚马侧,却又再转眼之间,目光越过尹沉璧,朝马车下的女子望来。 女将也好奇地顺着刈楚的目光而去,当眸光停滞在车旁女子身形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神也明显顿了顿。旋即,她立马回过神来,朝着身侧的男人低低一笑。 “她也来了。” “嗯。”男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是她自己要来的?” “嗯。”他仍是点头。 这下,尹沉璧不再搭话了。她也踢了踢马侧,使得二人的马首平了齐。过了好久,她才如同感慨一般地低低道。 “姜姑娘对殿下,果真是用情至深。” 刈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旋即抿了抿唇,却仍是应那个字:“嗯。” 末了,又补充一句,“她很好,我也很喜欢她。” 他的话语掺杂着纷纷的雪粒扑面而来,剌剌地刮在沉璧的面上。沉璧往后缩了缩脖颈,稍一出声,便哈出一口热气来。 “冷吗?”见她此番情态,男子侧了目,轻声问道。 女将笑了笑,又哈出一口腾腾的雾气,低声道:“是有些冷。” 明明前几日还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为何偏偏在他们出征的前一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雪,却是来得猝不及防。”沉璧勾了勾唇角。 “确实是猝不及防,”刈楚点了点头,“你若是觉得冷,便回马车去,不必同我们一起吃这份苦。” -- 第079章 姜娆被他手指抬得扬了扬面, 只是一瞬, 对方的眸子便压了过来, 眼中的不怀好意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女子一怔, 竭力镇定出声, 将下巴从对方的手指上移了开,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他仿若听到了一个好笑极了的笑话, “本王来的本意,姑娘难道还看不出吗?” 他要将那日在后院中,未做完的事尽数做完。 一想到这里, 他唇边的笑容便愈发放肆起来。宋勉竹已是等不及,要将眼前的小美人儿纳入帐中。 她确实长了一双能勾去男人魂魄的眼,女子虽是掩面, 素纱遮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她那双含了水一般的眸子两相交汇。目光交融的那一刹,男子只觉身形一颤, 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不同于宫里头那些女人那般规矩, 她的眸子中, 总会带着一钟风情万种的媚意, 与皎皎舒月般的舒缓温柔。 女子就这样紧蹙着眉心, 瞧着他面上丰富的神色。 敛住了神思, 姜娆一颔首,提醒他道,“太子殿下, 此处是荷花殿。” 这里是荷花殿, 是东宜王府。而她,是荷花殿的人。 闻声,宋勉竹的面色滞了滞,少时,他的眸中已有了淡淡的锋利。 “所以?” 他言简意赅,一双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姜娆低眉顺眼,“那您也应该知道,民女乃荷花殿的人。”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唤上她一句“弟妹”。 姜娆知道宋勉竹此番前来的心思,也懂得对方审视着她的目光。她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尽量不与宋勉竹的目光交接。 谁知,对方又一笑,那笑轻颤颤的,“本王自是知道你是荷花殿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是本王想要的,无论用什么手段,本王都要得到,也一定会得到。” 譬如江山,譬如美人。 鱼和熊掌,他都要兼得之。 “况且——”他站直了身子,拖长了尾音,兀地皱眉,“前几日,你同宋睿荷羞辱了本王的姨妹,你说,这一笔,本王该如何去报?” 姜娆立于一边,抿着唇,没有吭声。 “那便由你来报吧。” 他招手挥散了众人,那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退下殿去。顷刻,男子便狞笑着朝自己走来,面上尽是恣肆。 宋勉竹步步紧逼,他每上前一步,姜娆便将眉头皱紧一分。到了最后,他终于将她逼到了墙角,身前女子也终于传来带着薄薄怒意的一声: “还望太子殿下莫要失了分寸!” “分寸?”男子轻轻挑眉,“那美人可想知道,本王的分寸如何?” 姜娆一怔,半晌还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不及她反应,宋勉竹的手已锁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按在墙角! “放肆。” 她忍不住低喝,眼眶微红。 宋勉竹愣了愣,旋即轻呵,眼中携着淡淡的不可思议,“你竟敢让本王放肆?!” 竟有人在他面前,出声喝道,让他不得放肆? -- 第080章 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连呼吸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鼠疫。 若是姜娆没有记错...... 若是姜娆没有记错的话, 她记得, 先前在荷花殿时, 曾在史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 大魏三年腊月, 鼠疫频发, 淳妃染疾而亡, 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为何是鼠疫? 为何都是鼠疫? 姜娆抿了抿唇, 思量了阵儿,又柔声,“那...先皇后是在何年故去的?” 为何她在大魏编年史上没有寻觅到这位寻安皇后的踪迹?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惑, 盛菊悄悄压低了声音。 “是在大魏二年的那个冬天, ”她解答道,“因是陛下与先皇后之间有些摩擦, 故而先皇后逝后, 后事也办得潦草。” 就连大魏编年史上, 也不肯留下她一星半点的痕迹。 一时间, 姜娆有些愣神。 许是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惊颇大, 以至于送走了宋知柏与盛菊后, 她仍斜斜靠于椅上,久久未回过神来。 神思发乱。 夏蝉上前,递给她一壶茶, 姜娆轻抿一口, 旋即放置一旁。 “娆姑娘,”对方以为她还在未太子之事伤心,便上前去宽慰他,“你放心,娆姑娘。太子既然知晓你是阿楚的夫人,必定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更何况......” 她顿了顿,又压下声,“更何况,还有宁哥哥在呢。” 今日遭遇此番事,夏蝉想也不想,便慌忙叫了陆宁来。陆宁倒也不含糊,说一不二地提刀随她来到了荷花殿。 这才止住了太子的迫害。 说着说着,夏蝉面上竟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姜娆轻瞟少女一眼,“嗯,多谢你和陆副将了。” “姑娘莫谢我,全是仰仗宁哥哥。”夏蝉下意识地应道,下一刻又连忙将面色一掩,慌忙噤了声。 姜娆舒缓一笑,“他是个好人。” 她知道,自从那日后,夏蝉与陆宁的关系变得变幻莫测。二人虽是明面上未说什么,可每每一相逢,无一不以尴尬收场。 “他是个好人,”夏蝉也附和着她,“可偏偏,我喜欢的不是碌碌的好人,而是敢于征战于沙场的英雄。” 如刈楚一般,血汗豪洒沙场的大英雄。 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噎。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宁。男子一手负背,抬了脚,刚准备跨过门槛儿。 却因为听到这一声,离地的靴子于台阶上一滞。 屋内的二人连忙正色。 陆宁也讲神情一掩,假装没有听见方才夏蝉所说的话。慰问了姜娆几声后,便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去了。 目光所及,全程都是姜娆,目不斜视。 倒是让一旁站着的夏蝉有些尴尬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姜娆经常站在窗边儿,望着遥州诚的方向出神,心里头暗暗合算这他回京的日子。 一转眼,大雪已下了两场。 -- 第081章 她追问出声, 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点。宋勉竹却将脸微微一侧。 他是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模样, 少时, 终于又出了声。 仍是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总之, 你只需知晓, 这一次, 他宋睿荷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飞。你倒不如早早地跟了本王,本王不嫌你面上的疤痕, 也不需你终日已纱裹面。待本王登基,赏你个妃嫔之位,准你日后富贵无忧。” “怎么样, 小美人儿?” 他笑眯了眼, 说得轻佻。 目光缓缓落到她面上的素纱之上,虽说她的颊上有淡淡的疤痕, 但不细看, 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所谓瑕不掩瑜, 也说得就是这种意思。 正想着, 他的手指便忍不住地朝她璧玉般的面上探去, 姜娆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对方手指紧紧相逼,只差一刻,便要攀附上她的一张桃花面! 有脚步声突然从殿外传来。 下一刻, 叩门声乍然响起, 门外之人恭敬出声,“太子殿下。” 宋勉竹顿首,却不起身,身子抵着姜娆,神态自若,“进。” 淡淡一声清幽而落。得到回应,房门被人从外推了开。一道身影从玄关而来,华靴落地,琅琅作响。 “太子殿下。” 那人终于站于屋内,身形颀长,华袍蔽体,翩然而立。 一举一动,皆是娇矜之状,一言一行,尽是风流之态。 不是旁人,正是...... 谢云辞? 逆着光,姜娆终于看到了来者的面容。对方也下意识地朝这对男女的方向望来,当目光落于二人身上时,明显一愣。 太子起身,收拾衣袍,面上的神色自是岿然不动。 但光瞧着女子的神色,便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何事?”宋勉竹倒是也言简意赅,言语中,稍稍带了些不耐。 大有责怪来者坏人好事之意。 谢云辞面色微变,却还是沉着气儿,上前躬身,递来一封战报。 “殿下,前线来报,十五殿下身陷遥州城。” 闻声,姜娆的面色登即变得煞白。 “哦?”只见太子沉吟一声,旋即利落地拆了手中的战报,略一浏览,随后将信件放到一旁的案上。 谢云辞接着问,“殿下,我们是否要向圣上请兵支援他们?” “请兵支援?”宋勉竹反手又抄起案上的纸,将信件叠得方方正正,宛若至宝,“去支援宋睿荷,你当本王是疯掉了吗?” 宋睿荷围困于遥州城,是他处心积虑的算计后,又千盼万盼终于等到的结果。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去向圣上请兵,救宋睿荷于水火之中? 太子冷哼一声,扬手示意谢云辞退下殿去。 转而,男子又侧过身形,步步朝姜娆走去。他的眼神逼仄,宛若兽王捕食。 她湿漉漉的,稍带着几分惊恐的小眼神,着实令他受用极了。 于是他两步并一步,迫不及待地朝着女子逼近,却又在转眼时,余光瞥见殿内的一抹身形。 -- 第082章 谢云辞的面上有些波动, “我会竭力劝说太子殿下, 请兵协助十五殿下, 你且放心。” 他轻声宽慰着姜娆, 后者抿着唇, 略一抬眼, 眼中盈光绰绰, 仿若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可...太子殿下方才说,是他设计,让阿楚困于遥州城。” “什么?”谢云辞明显不信, “他怎会这般?” 荒谬,简直是荒谬! “太子方才,亲口同我言。” 事关重大, 姜娆又怎能撒半句谎?她望着眼前的男人, “太子说,陛下在阿楚出征前曾给他了一份诏书, 或许与......” 或许与皇位有关。 一瞬间, 她仿佛又能看见太子那双阴狠的双眼。 谢云辞惊讶, “怎会与皇位有关?陛下虽宠十五殿下, 对太子严厉以待, 可心里头却是将太子当作皇位继承人来看待的。” 又怎会私下给他皇位诏书? 要是给, 也只能给那位九皇子。 太子宋勉竹,嫡出,但生性轻浮, 皇帝曾几番训诫于他。九皇子宋景兰, 性子稳重,素有观大局之风,也因此深得圣上喜爱。 朝堂之上,也早就分为太子、九皇子两派,互相对峙,水火不容。 “陛下又怎会私下给十五殿下有关皇位的诏书,定是他多疑了。” 宋勉竹生性多疑,谢云辞自是知晓。 可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性子,谢云辞更是知晓得透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宋勉竹无意间知晓了陛下给刈楚了一张诏书,却不知诏书的实际内容,让他一时间杀心大起,决定除掉刈楚这个绊脚石。 再说,刈楚本就与宋景兰为同一阵营,宋勉竹应该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些心思,谢云辞却不敢同姜娆直说,生怕又让她忧心。见着她怔忡的神色,男子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且放心,如若劝不了太子,我会去向陛下求兵,去支援十五殿下。” 如今,刈楚困于遥州城的战报,应是被宋勉竹一手扣下了。 让谢云辞吃惊的是,太子竟然将手掌伸到了前线,其中还有多少是他所不知的,是皇后所不知的,是殿下所不知的。 一想到这里,他背上便渗出了涔涔冷汗。 听到对方这么说,姜娆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迈开了步子,随着男子往屋外走去。 两手推开了门,门外却站着一排宫人。谢云辞皱眉,“这是何意?” “谢公子,”为首的那个,对他的态度倒也算是恭敬,“殿下临走时曾说,除了二公子,剩下的人都不准踏出此殿半步。” 剩下的人? 那不就明指着姜娆吗。 果不其然,众人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姜娆,目光皆是锋利,大有要用眼神将她逼回屋内之势。 谢云辞也将眼神一凛,“你们可知,她是荷花殿的人?” “殿下之命,不可不从。” 她们不管面前的女子究竟是哪里的人 ,只要遵从太子的命令便好了。 -- 第083章 隐约间, 有人往她嘴里喂了些什么东西, 有些涩, 亦有些发烫。 紧接着, 是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殿下, 她这个样子...没事儿吧。”是一道清澈的女声。 “无碍, 本王已问过太医, 只是患了风寒。” “喔......”那声女声顿了顿,旋即柔柔道,“殿下先去歇息吧, 妾身会照顾好她。” “嗯,”男子应声,声音微沉, 却不乏温柔, “那便辛苦你了。” “不辛苦。” 床边的女子低低一笑,声音婉婉。 又听见一阵关门声, 男子已隐于殿外。 女子于床边坐着, 看着床上正阖着眼的姜娆, 目光中突然多了些感慨。 她站起身, 从一旁的手盆中取出一条湿毛巾, 稍稍拧干了水, 叠好后,又轻轻搭在姜娆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之人终于动了动, 从嘴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单音。 “怎么了?”床边女子倾身, 悉心问道,“可是渴了?” 姜娆面色发白,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粉白色的双瓣儿微微抿起,眉头轻蹙。 一道光线终于从微眯着的眼缝中映射了出来。 见她醒来,床边的女子将她的身子轻轻抬起来,于她的后肩处垫了一个小枕头,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姜娆有些笨拙地坐直了身子,这才打量起身旁女子的面容来。当目光落于对方面上的那一瞬,她明显地顿了顿。 有些不可思议地出声,“连、连枝?” “是我。”枕头放罢,连枝又坐回了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于桌上的手盆中涤了涤。 瞧着姜娆面上惊讶的神情,连枝笑了笑,“怎么,没有想到会是我吧?” “这里是哪里?” 她如今身在何处?她不是记得,自己晕倒在太子的殿中了吗? 姜娆艰难地回忆着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许是见她面上的表情太过纠结,连枝便好心开口道:“这里是景王府,你放心,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景王府,”一时半会儿,她竟不知这是何处,片刻才缓过神来,“可是......九王爷的府邸?” 连枝点了点头,没有故意卖关子。 “那你又怎在——” 不等她落下话音,对方就已经知晓了她心中的疑惑,“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景兰殿下曾与睿荷殿下一同去了咱们倚君阁?” “记得。”姜娆自是记得那一日,来的不光有刈楚与宋睿荷,还有陆宁与孟子培。 “那日,殿下曾叫我去帘后,第二日他又为我赎了身子。”连枝轻轻勾了唇,眼中竟还泛着熠熠的光,“景兰殿下是个好人,我原本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赎了我,没想到却是......” “却是什么?” “确实是他一时兴起赎了我。” “......” “不过,”连枝说得认真,“他着实是个好人,我原本进了府后,日子会过得很凄苦。但没想到王爷却是待我不薄,甚至......” -- 第084章 大魏宣帝十八年, 最后一个月夜, 将在这一晚渡过。 当刈楚回京的消息传入宫中时, 皇宫中正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辞岁宴。觥筹交错间, 忽有宫娥来报, 她那一句“睿荷殿下回宫啦”还未落声, 男子便一身雪袍长衣,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宋景兰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酒觞压唇,眼中忽地泛出欣喜的光芒。 “儿臣宋睿荷, 携命归来!” 他兀地弯膝,膝盖磕于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道响声并不大, 却让在场之人无不掩声, 抬头望向他。 龙椅上的皇帝也惊讶地放下了酒杯。 夤夜空黑,宫中却灯火长明。宫灯映了满席金红色的樽柱, 映得满室鎏金, 光辉照人。 席下男子双眼如月, 一身风尘一身雪。见着周遭寂静无声, 他又扬了扬声音, 重复了一遍: “儿臣宋睿荷, 不辱皇命,得胜归来!” 他胜了。 他攻占了遥州城,他攻占了那个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遥州城。 这一夜, 大魏宣帝八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刈楚的归来,似乎比这场大雪还要声势浩大上许多。 席间的宋景兰握紧了酒杯,迷离的灯火恰恰投在了他澄澈的酒面上,照入了他明眸深处。 怔忡片刻,他突然仰面,将冽酒一饮而尽。 温热,温热至极。 少时,终于有人打破了此间的静默,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后了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喝彩: “恭喜睿荷殿下,贺喜圣上,收复遥州城!” “恭喜殿下,贺喜圣上——” 席间喧嚣声乍起,又顿时如沸水一般,充斥在宋勉竹耳边。他掩去了眼中的不悦,斟了杯酒,缓缓下殿。 “十五弟。”太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之状,将那杯酒捧至刈楚面前。刈楚平直了视线,波澜不惊地接过那杯酒,稍稍点头。 “贤弟,为兄敬你。” 宋勉竹笑得温和。 “皇兄客气。” 刈楚接了酒,不曾有疑,不动情绪。 殿上的皇帝瞧见这一幕,心中十分欢喜,龙颜大悦间连忙叫人加了一间席,“快,快叫吾儿上殿!” 刈楚归来、遥州城收复、新年将至,此乃三喜临门,老皇帝喜不自胜。 饮毕,刈楚将酒杯还于太子,对方接杯的那一刹那,他似是看到太子的眼神闪了闪,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凌厉。 刈楚垂目,装作未曾看到他眼底的试探,面上不露出一丝波澜。 满腹心思藏匿于那一身雪袍之下,男人朝堂上恭敬一福,转而落了座。 撩开长袍一角,已有数道眼神瞟来,各怀心思,都企图在他的面上窥见一丝动容。 却都是无疾而终。 老皇帝兴致勃勃,登即便举杯,叫人取了笔墨,起兴而赋诗一首。狼毫尖儿随着缈缈舞乐律动,一声柔、两声豪气、三声万千心事跃上眉梢。 眉目间,尽然都是一个“喜”字。 “睿荷,”提笔间,皇帝突然唤了刈楚的名。后者连忙应声,只见皇帝笑眯了眼,“当日你出征前,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同你许诺道,若是你能攻下遥州城,朕便满足你一件心愿。” -- 第085章 正月十五, 举国同庆。遥州城上下, 更是一派喜气。 难得是一个艳阳天, 姜娆一身大红色长裙, 外披一件雪裘, 捧着小手炉, 安静地坐于黄铜镜前。一众穿粉色衫子的侍女们嬉笑着上前, 手中或执粉墨,或执簪花,嘴上虽为调笑, 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带含糊。 没一阵儿,便有人在耳畔轻轻笑道:“城主,妆上好了, 您且看看, 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乍一听“城主”这个称呼,姜娆一时间竟还没回过神儿来, 直到身侧有人又唤了她一声, 女子这才恍然抬头。 “噢, 没、没什么不妥的。” 黄铜镜中, 女子双目微敛, 仪容华贵。 妆容是当下最为流行的桃花妆, 发髻也是极为精神的流云髻。美目微扬之际,她瞥见了自己发髻上的那根珊瑚翡花簪,突然抬手将那根簪子拔了下来。 “城主, 怎么了?” 有侍人不解, 于是好奇问道。 却见姜娆从手边的妆台上取出一根极为素净的梅花簪,声音缓缓:“就戴这一根吧。” 转眼间,她便将那支梅花簪插入她的发髻,素手拂了步摇,流苏微微晃。 这是那日,刈楚在集市上为她买下的那根梅花簪。买下簪子的当晚,他便与她合了卺,双双跪在那两块蒲团上,结发为夫妻。 确切地说,是极为隐秘地结发为夫妻。 当时,男子便道,总有一日他会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而今日,他来娶她了。 以整个遥州城为聘,迎亲的仪仗走满了整座城,车队直直绕了一整日,终于在城楼前停了下来。 男子一身喜袍,从马上一跃而下,方一下马,便看见了站在门外忙得不可开交的万年。见了来者,万年“哟”了一声,忙不迭地放下了手里头的红灯笼。 “去,那个檐牙子下也挂上一盏,挂平整了,”万年一面吩咐着,一面朝方下马的刈楚走来。见自家主子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抿嘴一笑,打趣儿似的道,“主子,您莫急,城主马上就要出来了。您再急,她也飞不到天上去。” 刈楚瞪他了一眼,“多嘴。” 旋即用手拂了拂衣摆,安静地站在院门外,一颗心却不曾停歇,于胸腔内,“砰砰砰”跳动得发紧。 他紧张,他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发潮起来了。一想到待会儿要挽着她上城楼,于天地间一拜,他的心便跳动得更加厉害。 奇了怪了,他越紧张,却越发期待这一幕的到来。 屋内的姜娆同他一般,也是紧张而激动。她攥了攥衣袖,任凭那妆娘在面上又勾勒了几笔,微阖着眼,脑海中想的尽是近日来发生的事。 大年夜,刈楚回京,旋即把她从景王府内接走。在回荷花殿的路上,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一份天大的惊喜。 或许是这份惊喜太大,当姜娆听到对方说要将整座遥州城送于她的,她竟愣了许久,直到刈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 第086章 圣旨既下, 所有人不由得垂目敛神, 忙作恭敬态。 刈楚双膝落地, 默不作声。 只听来者扯了尖细的嗓音:“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十五殿下宋睿荷俊秀笃学, 才仪兼备, 文武双全。攻遥州, 破贼寇,上能报效家国,下可抚慰百姓, 颇有朕之夕影。今特赐之以遥州地契,遥州一切,诸归之所有。钦此。” 音落, 刈楚还愣愣地跪在地上, 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皇帝竟然叫人传了这样一道诏来。 刈楚原以为父皇得知他与姜娆成亲之事后会震怒, 于是方才看见皇诏时, 心还猛地一跳, 生怕这诏上的内容会对姜娆不利。可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传了予他遥州城地契之诏。 是予他于遥州, 并非拜他为遥州城城主。 那日宫宴上, 刈楚便下了主意, 既然父皇说不允许姜娆嫁入皇家尽是她身份的原因,又将整个遥州城交给他处置,他便将整个遥州城赠与她, 拜她为城主之位。 最起码, 可以堵住这悠悠众生之口。 但如若父皇直接下诏,拜他为遥州城主,那此计,便不攻自破。 “十五殿下,”传达皇诏的那人将眼睛迷成了一条缝,见刈楚半天不动,连忙笑着催道,“您这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旨吧。” 虽为迟疑,但他还是双手接下了诏书。 皇命既达,来者咧嘴笑了。而后又突然取出一物,极为神秘地捧到刈楚面前。 “这是陛下让小臣交于殿下的。” 刈楚站直了身子,定睛一瞧,对方手上稳稳当当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小锦匣,与那日他在父皇殿中所瞧的那个锦匣十分相像。 “陛下说,这是淳妃娘娘生前钟爱之物,特在今日,交予殿下,还望殿下好生保管。” 闻声,姜娆一愣,身侧的男人也怔忡片刻,终于上前将那锦匣接稳了。 他低低答应:“嗯,本王知晓了。” 那锦匣子说沉不沉,说轻也不算轻。刈楚将它捧在手里,根本不知其中为何物。 来者的话语也是冗长且杂乱,刈楚在他面前听得心不在焉,心里头腹诽着眼前之人赶紧走掉才好。 末了,那人瞟了一眼姜娆与刈楚身上大红色的喜服,突然“嘿嘿”一笑:“那小臣便在此,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刈楚愣了愣,也报之一礼。而后看着那人转身下了城楼,又匆匆上马。 那一抹身形终于也消逝于天地间。 姜娆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男子手中的匣上,只见刈楚也好奇地打开了小锦匣,一根小金簪便如此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他眸色缓缓,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根金簪,突然又将那簪子递到了姜娆面前。 食指与中指相挟,男子稳稳当当地将那簪子插入她的发髻处。 姜娆微抬着头,望向他,目光明烈,艳艳若桃花。 就在他即将开口起声之际,突然看见了匣中藏匿的一片小帛。于是他又动了动手指,将那小帛抽了出来。 -- 第087章 一瞬间, 他的面上, 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忧心。 “宫里头来诏了。”刈楚定了定神色, 将诏书卷成棒状, 握在手中, “父皇下诏, 让我回宫。” 言罢, 他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今晚便要动身。” 此言一出, 姜娆已扶着腰部上前。不消细看,都能察觉出她隆起的腹部,和面上的几分福泽之态。 说也奇怪, 自从她怀了孕, 一天天发福的同时,面上的伤疤竟也慢慢淡化下去, 如今不用佩戴面纱示人。 但不知为何, 每每她要去集市中体察民情时, 刈楚都会一脸严肃地把她按在椅子上, 强迫着她戴上素纱。 听见男子的话, 姜娆也微微皱眉:“宫里头出什么事了?” “诏上未明说。”刈楚如实道, 将诏书往袖中一塞,眉间已有了微不可查的忡忡之色。 只是这道疑虑,顷刻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去。 姜娆有孕, 他便尽量不在她面前提那些尚令人担忧的事情。久而久之, 他便也能理解了一句古话——报喜不报忧。 是夜,他握着手中诏书,翻身上马。一切事情陆宁都已经为他准备妥当,为了打点遥州城,刈楚让陆宁留守在城中。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姜娆与刈楚分开,她如同那日送他出征遥州一般,站在城主府府门前看着男子一身玄衣融入夜色中,一颗心突然跳动得发紧。 “等等——” 在他即将动身之际,姜娆突然提着裙角上前,身侧的夏蝉忙不迭扶稳了她,生怕前者摔倒。 马背上的男人回过首来,于月色深处转过眼看向她,眼中树影明晃而温柔。 她跑到男子的马侧,担忧地问道:“那...那日我在太子房中找到的东西,你可有带着?” 刈楚还未回京时,太子宋勉竹曾将她关于殿内,所幸有宋景兰将她救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姜娆发现了宋勉竹桌案上的一封还未来得及烧毁的信书。 发现了一个掩盖于笙歌太平之下的惊天秘密。 她将那封信件藏于袖中,从殿内偷偷带了回来,刈楚一回京,她就将那封信书交给了刈楚。 姜娆知道,宋勉竹此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也颇有手腕,刈楚此次回京,可不好对付他。 听女子这么一问,马上之人宽慰地笑了,“放心,我都准备妥当了。”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荷花殿内准备许久才攻打遥州城的原因。 闻声,姜娆舒了一口气,却在那对人马隐入树林的那一刹那又将心提起,左眼皮也开始怦怦直跳起来。 心悸。 她握了握手中的帕子,两手间的力道兀地加紧。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夏蝉轻轻唤了一声“娆姑娘”,这才将她游离在外的思绪一下子拽回来了。 姜娆抿了抿唇,“走,我们回府。” 在城主府中,等他平安归来。 ---------- 且说刈楚一行人,带了数余人马,赶着夜色往京城的方向轻装驶去。 -- 第088章 走出大理寺时, 谢云辞一眼便看见了门口正缓缓停下的马车, 马车的帷帘上赫然缝制着一个大大的“尹”字, 字旁还绣有明丽的花纹, 不用想, 便让众人知晓车内之人的身份。 “小姐, 到了。” 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上前掀了帘, 一双莹白的素手便登时探了出来,看见谢云辞时,尹沉璧还稍稍怔了怔, 旋即朝着他恭敬一揖。 “谢公子。”声音缓淡,冷静自持。 对方有些讶然,“尹小姐怎么来了?” 双方都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着对方。 但二人虽为认识, 却不甚熟络, 平日里都很难见上一面,今日一遇, 着实惊讶。 尹沉璧想对方怕也是为了刈楚之事前来, 于是便颇为和善地回道:“沉璧与公子一样, 都是为了十五殿下前来。” 她回应得婉婉, 男子望了一眼她, 并未阻拦, 只是道:“那尹小姐便快些吧,莫让太子殿下知晓了,毕竟如今太子殿下与尹家的关系——” 说到一半儿, 谢云辞突然噤了声, 不再往下言语了。 沉璧知晓对方话语中的含义,自从太子将皇城围困起来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尹府,与尹寒风“促膝交谈”了一番。 其意图分外明显——拉拢尹家势力,共同对抗宋景兰。 尹寒风怎能当即应下?此时虽是太子一时得势,可尹家军毕竟一直跟随着睿荷殿下。就在这时,宋勉竹的一句话,当即让尹寒风生了犹豫之心。 他说,本王得知,令女沉璧一直与睿荷殿下有着婚约,沉璧小姐一颗芳心尽数付于十五,可宋睿荷他人呢?却是对沉璧小姐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甚至还娶了一名妓子回家。尹将军,这样的一个负心汉,您确定还要一直帮他吗? 果不其然,听闻这话,尹寒风的面色变了变。 但他却没有立马表态,只是沉吟片刻。宋勉竹知道他还需思量,便将小扇一摇,离开了尹府。 这一离开,便到了今日,如今,尹家还是没有给太子一个准确的答复。 听了谢云辞的话,尹沉璧抿嘴笑了。 “今日沉璧来,正是为了了结太子殿下的这桩烦心事。” 身后的侍从从车内取出一提饭篮,送于尹沉璧手边。女子转过头将那饭篮子接了,迎着男子略带着几分思量的目光,款款笑道:“今日,我便是来与他做个了断的。” 谢云辞瞧着她手里的东西,眯了眯眼。 “公子放心,这饭中无毒,沉璧也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生怕对方会误会,女子连忙解释道,“既然太子还留着他一命,沉璧自然不会打断太子殿下留下他的计划。只是……” 一瞬间,她的面上浮现出了恍惚的神色,“今日我只是来与那个负心汉、与我过去的所有不堪,做一个了断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伤感,在场所知晓她与刈楚之间关系的人,无不掩面叹息。 -- 第089章 宋勉竹的脚步就顿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 险些一个趔趄。 稳坐于坛上的谢云辞也将眉头深深蹙起了。 “混账!” 明黄色龙袍的男子顺手抄起坛上设宴的盘子, 重重往坛下砸去, “ 更何况, 尹家军已被他收服, 宋景兰与宋睿荷又是哪儿来的兵马去与自己对抗? 不自量力, 呵。 他冷笑一声, 登即便转过身子来,又抄起一个小盘,怒道:“此人谎报军情, 迷惑君心,斩——” 不等谢云辞起身阻止,两边的侍卫就将那来者一把拖了下去。 宋勉竹站在高高的百阶坛的中下腰, 望着坛底的芸芸众生, 冷嗤一声开口:“若是以后,再有谁敢同此人一般妖言惑众, 便是如是下场!” 坛下的文武百官立马匍匐了一地。 龙袍男子这才转过身子去, 礼乐再奏, 他又将左脚一迈, 重新站在了第三十二层台阶之上。 所谓百阶坛, 顾名思义, 自然是有一百层台阶。只要是朝中稍有些地位的官员擢升时,都会在此进行加封大典。这每层台阶,都各自代表着一阶官品, 以第五十层为分水岭, 五十层之下便代表的是奴仆与百姓,通常是设宴的宫婢、舞女、歌女所处之地。 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之间,有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间又设有宴席。此次宋勉竹的登基大典,便是要先走到第五十层之上后,坛底下恭敬而立的各百官才能入席。 而此次,宋勉竹所登之位,便是最上面的那一层。 他要登于那张龙椅之上。 礼乐声由柔和转为激扬,他脚下的步子也不曾停歇。这百阶,就如同一条他从太子转变为皇帝之道,道阻,且长。 第三十八阶—— 第三十九阶—— 第四十阶—— 他开心地唇角已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已经完全忘却了方才那个恼人的御探所报来的讯息。 第四十二阶—— 第四十三阶—— “报——” 突然,又有高高的一声划破了激扬的乐声,谢云辞再次蹙眉,又见一御探打扮之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坛下。 “陛、陛下,九殿下带兵,马上就要攻破东庆门了!” “陛下,十五殿下带兵,已经攻破南平门了!” 明黄色的靴骤然停到第四十九层之上,闻声,宋勉竹猛地回头,朝着坛下的那两个探子,质问道:“朕已将他们残余部队或收服、或斩杀,宋睿荷麾下大将也已被朕绞杀,你们说说,他又是从哪儿来的兵马?!” “说啊!” 瞧着伏在坛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宋勉竹一下子就来了火气,“朕养着你们这堆蠢货究竟有何用!” 末了,他又抬手抄起宴席上的东西,准备再往坛下砸去。 “陛下,”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一直坐着的谢云辞突然开了口,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陛下,不若让臣先带兵去东庆门,尹将军带兵去南平门。如若无事,那是最好,如若真如御探所说的那般,咱们也——” -- 第090章 宋勉竹咬紧了牙关, 一双眼死死瞪向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龙椅。 一股痛感从左腿浮上眼底, 两眸间的瞳仁骤然放大又急剧缩小, 他低低地咳了两声, 却丝毫不在意方才往自己腿上射箭的人, 一双手撑着地面, 向前爬去。 除了皇位、除了那张龙椅, 其余的他宋勉竹什么都不在意。 台阶下似是有人低低地叹息出声,宋知柏亦是将眉头皱紧了,静静地瞧着于台阶之上已近乎癫狂的男人。 这一场闹剧, 终是要落幕。 而这天下江山,也会有人来重新接手。 宋知柏转过身子去,又扬了扬衣摆, 方一抬脚, 就被身侧之人轻轻叫住了。 “多谢。”宋景兰也侧首,望了他一眼。 那人摇了摇湛蓝色的衣袍, 朝他摆手笑笑。 “本王想知道, 你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难道……”宋景兰眸光一顿, “难道什么都不想求得吗?” 比如, 向宋景兰邀功, 觅得功名利禄。 比如,与肖骁起名,同他再争这皇位。 出乎宋景兰意料的事, 对方仅仅淡淡摆手, 轻轻道:“不了,我这一路上活下来已纯属不易,还敢再苛求什么呢?” 他宋知柏此生,一直所求的,便是替母报仇的机会。 彼时,年仅七岁的他,亲眼见着自己的母妃被楚贵妃害死。楚贵妃是怎样一个阴狠又有野心的女人?只因自己的母妃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只因这为小皇子因聪颖而颇得圣心,楚贵妃竟如此草菅人命。 而后,那个蛇蝎一般的毒妇又向皇帝求得了他的抚养权,将小知柏纳入膝下。 名为抚养,实为暗害。 知柏虽为年幼,却是聪慧异常,在乳母盛菊的掩护之下,他登时便选择了下下策——装傻。 他故意装作因心悸而痴傻癫狂,这才从楚贵妃的手下侥幸逃过一劫。 听闻对方的话后,宋景兰没有再吭声,一步步看着眼前的少年抬脚走远了。后者缓缓走下台阶,方走至一半时,又突然转过头来。 “在楚贵妃身旁这么多年,我也收集了不少她先前谋害龙嗣、祸乱后宫的证据,待我回宫后,再让阿生将这些都交与你。” “嗯,”身后的男子点了点头,又朝着台阶下的少年作了一揖,“多谢。” 只见那少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万分潇洒地朝着身后的小厮唤了一句,“阿生,回府。” 而后,便有一行人跟上他的步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他簇拥在一干人群之中。 宋景兰就站在原地,瞧着对方的背影,没来由地想起一首诗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思绪纷飞之间,那位玄衣男子也翻身下了马,他提着弯弓,瞟了宋景兰一眼。 那弯弓于空中抛开一个完美的弧度,宋景兰顺势一接,继而两步并一步,向最高处的坛顶跑去。 就在宋勉竹即将触到龙椅的那一瞬间,宋景兰快速地抬起腿,往他的身上重重一踹—— -- 第091章 【1】 我叫夏蝉, 原是一家琴户家的小女儿, 后来阿爹在外缠上了债务, 无奈之下, 只得把我买进了京城内最大的一处青/楼中。 那天, 我刻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随着一位妇人进了倚君阁。后来我才知, 这名妇人叫苏六姨,往俗气些说了,她便是倚君阁的“老/鸨”。 我们都要唤她“六姨”, 或者是“妈妈”。 那天,苏六姨于中堂上打量了我许久,眼底含着我从来都看不懂的神色。那一刻,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商品, 任人估价把玩。 她打量我许久,终于缓缓道:“不错, 是个美人胚子。” 眼底的思量与考究, 我却看不懂。 但我却没有如同其他姑娘一般, 早早地就接了客。苏六姨反而叫人教了我许多礼仪之法, 每次我温习完这些礼仪, 站在一旁歇息时, 总会听人悄悄谈论道: “这便是那个叫夏蝉的姑娘吧?听说,六姨要把她打造成下一个娆姑娘呢!” 要把我打造成下一个娆姑娘呢! 这句话我在倚君阁,听了不下百遍。 于是我开始好奇, 众人口中所说的这位“娆姑娘”, 究竟是谁。 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一天晚上,七婆婆突然神秘兮兮地让我到中堂之后,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不免侧首,疑惑。 对方却用食指于唇上压着,轻轻“嘘”了一声:“六姨说,要你去萱草苑那里做侍女,到时候可要多学着点儿啊!” 我一愣,“萱草苑?” 萱草苑是什么地方? 然后我就收到了对方一个重重的爆栗。七婆婆看上去似是极为痛心疾首,“萱草苑!萱草苑你都不知道哟,那可是萱草美人的院子,平日里那些妈妈是怎么教你的……” 我忍不住抿了抿微微有些发涩的唇,插嘴道:“妈妈们只教我如何去男人待的地方,没教过我去女人的处所。” 七婆婆白了我一眼,险些给气背过去。 她继续恨铁不成钢地道:“萱草苑哟,那可是娆姑娘的院子,你怎能不知道!” 哦!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位娆姑娘是被称为萱草美人来着。 可,我为什么要去一个女人的屋子里做侍女? 我疑惑地瞪大了求知的大眼睛,却没敢再同七婆婆询问出声,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脑门上的那一弹爆栗现在还在发疼。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揉一揉我那大奔髅子,指尖方一轻点,就听闻苏六姨的声音从正堂前轻悠悠地传了过来。 或许是由于某种职业操守,我立马站得笔直。这不禁惹得七婆婆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若是你能早想通这些,不就好了吗?” 我将身子悄咪咪地往侧方移了移,这才终于看清楚了堂内的景象来。 苏六姨依旧是万年雷打不动地抱着那只蠢极了的雪白波斯猫,她将那坨沉甸甸的肥肉搭在腿上,瞧着躺下正跪着的一名女子。 -- 第092章 就在我还在因为阿楚的一句话而感动时, 娆姑娘突然从另外一个房间走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什么, 她今天打扮得很仔细, 也十分漂亮。 不对, 娆姑娘打不打扮都很漂亮。 一时间, 我竟连大字也不写了, 压着那张平整地宣纸,呆呆地望向那个如天仙一般的女子,愣了数秒后才意犹未尽地找回神儿来。 等我转过头时, 却看到身旁的刈楚也在呆呆地望着那人。 他胳膊下,也压皱了一张宣纸。 于是我好心地偏过头去,一手抬起了他的胳膊, 替他将宣纸抚平了。而后又瞧了瞧那纸上歪歪扭扭的黑字, 忍不住提起笔来,在上面勾勒了几下。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 我竟然推了身侧的少年一把, 扬着脸, 嘻嘻一笑。 “怎么样, 好看吧?”我得意洋洋地朝他问道, 又朝着方走出门的娆姑娘努了努嘴。 娆姑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看、最温柔的姑娘了。 奇怪的是, 少年握着笔的手顿了几秒,突然如做了贼一般地偏过头去,不再理我了。 哼, 喜欢娆姑娘就直说, 被戳破心事了还耍什么酷! 真是一只别扭的闷葫芦呢。 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打算理会他了。 那天,娆姑娘要去谢府,于是我扶着她稳稳当当地上了轿,就在她即将离去的那一瞬,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也跳上了马车。 我想去见一见,那众人口中儒雅风流的谢二爷。 就见一眼,就去见一眼娆姑娘未来的那好夫婿。 嗯,娆姑娘果真是人美心善,没有拦住我。 刈楚驾着那匹叫大欢的马,朝谢府的方向飞驰而去。路上遇到了大雨,于是我便窝在马车内没有出去。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我有些困了,竟靠在有些颠簸的马车柱子旁,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似是听到了几声争执: ——喂,阿楚,你走错了! ——阿姐,你别上去了,我不会送你去谢府的。 有少年低低出声:阿姐,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 我突然从马车上惊醒,只手掀开那道车帘,恰恰看见于一席风雨之中,少年将身前的少女打横抱起。 少年脚下步子不停,不知道朝何处去了。 他们把我一个人遗落在了这里。 【4】 当我一个人驾着马车来到谢府门口时,整个身子还微微有些颤抖。 脑海中,是方才他抱着娆姑娘离去的场景。 少年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唯恐这飘飘雨丝会打湿自己怀中之人,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形,即便是处于风雨之中,也浑然不觉了。 叩了门,不过一阵儿,便有小厮从门中探出一个小脑袋了。 他眯着眼,先是打量了我一番,隐去了眼中淡淡的惊羡:“您是?” 我知道,我的容貌虽比不上娆姑娘,却也是有着一张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好皮囊。瞧着那小厮眼中的神色,我不禁微微扬起了面,轻轻勾唇:“我是倚君阁来的人,是来找你们二爷的。” -- 第093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1) 【1】 沉璧。 浮光跃金, 静影沉璧。 这两个字, 出自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亦是她的名。 有不少人曾称赞过:这是一个好名字。 也又不少人称赞过她。 譬如, “令女甚是聪慧, 如此手巧, 定有颗七窍玲珑之心。” 自幼,旁人夸赞她的话已数不胜数,但她只记得这样一句。 也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入了她的心。 【2】 尹沉璧第一次见着宋睿荷时,还是在谢宅。彼时她被父亲所迫,得知了自己未来的夫婿一时患有眼疾之后, 便带人赶制了一辆轮椅。 那日, 于谢宅里,她第一次见着十五殿下宋睿荷。 男子一身素衣落拓, 坐于殿中。对方虽患有眼疾, 气质却不同那等病人般浮躁。他只是在那里坐着, 便安静得宛若一幅画, 一时间竟让人无端地心驰神往来。 恍然间, 有人低低地喊了她的名字:“沉璧, 来。” 是父亲。 于是她敛着神色,乖巧上前,轻轻地唤了一声:“阿爹。” 父亲将她带上前去, 颇为骄傲地向十五殿下介绍着她自己, 与她带人做出来的那辆四轮车。 对方点头,含笑:“令女甚是聪慧,如此手巧,定有颗七窍玲珑之心。” 得到对方的赞扬后,她笑得腼腆,只是道:“殿下是在折煞沉璧了。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就这么一句话,让她奉为圭臬,生生记了一辈子。 【3】 彼时他需要立军威,她便陪同他,同他讲述了尹将军的部队构成、阶级人士、主要军官。 只消他在外征战,她便永远都会备有一支军队,在他不敌之际,赴往战场。 而战后方,她亦会清点好武器、军粮等数量。 只要有她一日在,他便永无后顾之忧。 那时她便想,自己能为他分忧,是再好不过之事了。只要自己在一旁默默陪着他,对方总有一日,就会看到自己身上的好。 她向来不耻于用婚约逼迫对方,她想让她的十五殿下,是真心实意愿意同自己在一起。 于是她这么一陪,就陪了他整整两年。 【4】 两年后,十五殿下得胜回京,班师回朝。 她却没有想到,对方回京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京城最大的那所青/楼。 倚君阁。 对于十五殿下流落在宫外的事,尹沉璧有所耳闻。她知道一个叫姜娆的女子,曾占据了他过往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光。 都没有关系的,她这般安慰自己道,总有一天,她的十五殿下会看清自己的付出、看见自己的好。 那天,于王府外,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叫姜娆的女人。 可见着她第一面起,尹沉璧便将眉心轻轻拢起了,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这个女子曾经也出现在谢宅中,曾以一名婢女的身份陪伴在宋睿荷左右。 -- 第094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2) 【5】 身前的女子回过神来, 点了点头, 安静跟上自己的步子。 沉璧故意走得极慢, 在那人身前带头转着弯, 话语也打着弯儿地同姜娆道: “平时这时候, 殿下都在院中与万年下棋。你若进去了, 看见他还在与万年对弈,在旁边稍等片刻就好。” “好。” 听闻她的话,面前的女子轻微一顿, 面色似是怔了怔,可还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沉璧笑了笑,瞧着她的反应, 没有吭声。 心思却在这一瞬间, 变得百转千回起来。 方走到院门前,身后的姑娘面上突然有了退缩之意。她侧过身子, 瞧着对方的神色, 颇为体谅地点了点头。 同为女人, 她自然是很能明白姜娆的心思。沉璧侧过面去, 恰见男子正坐在万年对面, 于一张小石桌前不紧不慢地瞧着棋子。 “娆姑娘, ”她转过头,身前之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仓促,一毫不差地落入了尹沉璧的眼底, “你要过去吗?” 姜娆抬了抬眸, 掩去了眼中的仓促之意,还未回答时,沉璧又开了口。 “娆姑娘,沉璧可否冒昧询问一下,你与殿下之间......” 你与殿下之间,究竟有过什么。 这个答案,困惑了她好久,这个问题,她亦是多次想过前去询问宋睿荷,但一直犹豫不决、未曾开口。 眼前之人微垂着眼睑,沉吟片刻。 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说。 瞧着姜娆此番形态,尹沉璧倒是抿唇笑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件事了,你不是同殿下还有要事相商吗,我在这儿等你吧。” 正说着,她便抬脚欲走,却在拐角处将身形隐匿于亭柱后。 眼睁睁瞧着对方撞入男子的怀,娇小的身形被那男人逼在了墙角。男子正垂着面容,两眼直视着怀中的女子。 因是宋睿荷背对着自己,尹沉璧看不太真切他面上的神情,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将面再度垂下,声音略略有些低沉: “昨日,为何要去中堂。” 明明是低微的一声,却还是这样一字不差地落入沉璧的耳,她藏于柱子后面,面色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白。 “昨日你明明带病,却为何还要去中堂?” 语气听起来虽是追问,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尹沉璧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让她不禁想起先前还在外出征时,二人相处的场景来了。 彼时还是寒冬,她患了病,卧于军帐内,男子一手掀了帘,从一片雪地里缓缓走了进来。 有道寒风刮过,身侧却突然盈满了男子身上独特的香气,带着几分暖意,让她突然觉得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了。 【6】 “殿下。” 床榻上的女子撑起了身子,忙不迭地唤了一句门外之人。来者稍稍点头,面上带着关怀。 “身子怎么样了?” 她抬了抬手,将身后的枕头扯起来,垫住了背,笑了笑,“不打紧的,不过是前几天夜里受了些凉。我身子硬朗,殿下不必担心的。” -- 第095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3) 【9】 “殿下?” 将门扉阖上, 她一手托着醒酒汤, 一手掀开纱帘, 见男子正侧卧在床帘后。因为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幔, 对方的神情看得不大真切。 她又向前探出一小步, 声音缓和, “殿下可是睡了?” 床幔那边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闷哼。 紧接着,那人突然从床上坐起,一手扶着床柱, 身子往下倾了倾。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沉璧忙不迭地将手里头的东西放下,从一旁取了小盆。 “殿下喝得太多了, 那酒性寒, 对身子不好。” 男子似是颇为意外地抬眸望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 于盆上干呕起来。 他呕得剧烈, 沉璧亦是听得心疼, 便忍不住埋怨道:“殿下的酒量原本就不好, 这壮行宴也原本就是做做样子, 殿下——” 不等她说完, 眼前之人又是一倾,生生将她的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沉璧只得站于一侧,瞪着他干呕完, 看他半天却呕不出什么东西来。 “方才殿下吐过了?”她皱着眉头, 问。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拭了拭唇角,将身子往后稍稍仰了仰,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她有些生气了:“殿下何必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您是矜贵之躯,这副身子,不日便是要上战场杀敌的。您这般不管不顾地喝酒,迟早是要将身子喝坏,且不说您不在意,陛下、九殿下,还有所有尹家军的将士们,都不希望看到殿下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您……” 不知为何,她今日的情绪有些激动。言语间,安静坐于榻上之人突然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低低一声:“本王以后不会这般了。” 如此低落的话语,引得方义愤填膺的沉璧一怔,她瞧了瞧面前之人,终是心一软。 转身将原先做好的醒酒汤呈上来。 “喏,殿下先把这个喝了,身子会好受些。” “多谢。”宋睿荷点点头,两手将碗接住。 见他乖乖将碗里的东西喝干净了,沉璧面上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她上前接过碗,将袖中的帕子抽出塞给他。 “殿下可是同沉璧说好了,日后可不许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嗯,”他点点头,“本王日后不会了。” 得到了他回答后,沉璧这才将碗收拾好,缓步朝门外走去。只是一步一回头见,又见男子将床幔一拉,侧卧下去。 屋内的气氛极为沉闷。 刚走到门槛旁,她又忍不住折了回去,走到对方的床幔前,出声道:“殿下……可是心情不好?” 席间那般,见他不吃饭菜只喝闷酒,也不同旁人言语,再加上从荷花殿到尹府一路上的重重迹象,沉璧已猜了个大概来。 对方背对着她,没有应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有听见。 无论对方愿不愿同她搭话,她还是锲而不舍地上前去,走到男子床边,却与床沿儿隔出来一小步的距离。男子正背对着她,一手垫着头,一手置于胸前,没有翻身,亦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 第096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 ——尹沉璧番外(4) 【13】 这是两年来, 她第十八次同他提起婚约的事。 或有心, 或无意, 当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男子的神色时, 对方要么是笑着打趣, 要么是拐着弯儿地拒绝。 沉璧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毅力, 竟能一直追随他这么久,当回过神儿来时,发现已经追随了她已有整整两年。 一个女子的一生中, 究竟有多少个两年可以供她来消耗? 于是是夜,她因患病卧倒在床,明明知晓他心中仍有难以割舍的情愫, 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殿下, 都过去这么久了,您......您还是不能忘记她吗?”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男子离去的脚步一滞, 让他整个身形又处在帘子旁的风口处。有风吹起, 带动了土黄色的帘, 与他的衣袖、乌发交织在一起, 难舍难分。 他停步, 匆匆朝内望了屋内的女子一眼,继而转身离去。 一言不语,缄默其声。 虽是不答, 女子的心中却登时有了答案。她将手指蜷了蜷, 划过那沉得笨重的褥,瞧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呆愣了片刻。 苦笑出声来。 他说,他是一名平凡人,只怀着一颗平常心。他所求的、他所守的,并非功名利禄。 而她不同,她是归珏将军,她自幼学的,便是礼义廉耻,便是民族大义,与他那种毫无眼界的俗人自是不同。 她所守的,应该是大魏疆土,应该是百姓人间。与她日后共结连理的,应该是同她那般优秀的男子,不应该是他宋睿荷。 “说了那么多,哪里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喜不喜。” ...... 【14】 秋风萧瑟,时不时有冷风拂过,生扑到面上,让人的面颊上泛起一阵皲疼之感。 一直躲在柱子后的女人终于回过神来,轻轻跺了跺脚,这才让差点儿站僵的身子稍稍暖和起来。 她凝了眸,继续将整个身子缩在石柱子后面,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屏息凝神。 男子敛着神色,瞧着身前不知为何竟落了泪的少女。她的睫毛轻轻翕动,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儿,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不得不说,对方有着一副极好的皮囊,就算是尹沉璧这样一名女子见了对方落泪的模样,心尖儿也忍不住颤动起来。 料是哪位男子见了姜娆此番神态,都会心疼罢。 宋睿荷将头一偏,却是死鸭子嘴硬:“你方才说的,是子培的私事,本王无权干涉。” “夏蝉是你的心腹,子培亦是我的心腹。你替夏蝉着想,我亦是要替着子培着想的。人都有护短之心,姜娆,本王也不例外。” 言罢,他便作势要走。 尹沉璧在柱子后,静静地瞧着男人,他明明已抽离了身子,脚也向前迈了半步,不知为何又突然顿下了身形。他似是犹豫、似是斗旋,又似是...... -- 第097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5) 因是被蒙着眼, 沉璧看不清周围的情形。身子骨突然一暖, 对方已大大方方地抱着她, 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去。 席间一片热闹的喧嚣声:“入洞房喽~” 江炳晗又低低地笑了,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娇软的人儿, 不知道她是紧张还是害羞, 竟将袖摆攥得皱成了一团。瞧着那一团皱巴巴的红色衣布,他眼中笑意更甚,忽地对怀中之人生了几分欢喜来。 他先前就听闻, 尹家小姐沉璧是女中豪杰,自幼跟着尹老将军东征西战,不缺胆识。 他原以为, 这样一位女子, 定然生得十分魁梧,起码应是虎背熊腰。 却不料, 他第一眼看见她时, 瞧见的, 却是位长裙袅袅的弱女子。她站在亭间, 侧对着自己, 旁有水榭汩汩, 眼中结着淡淡的愁思。 见了他,女子转过身形来,不失礼数地朝他作了个揖:“江公子。” “尹小姐。” 他怔了片刻, 这才记起来抱拳弯身, 好在对方并未在意他的不识礼数,仅仅是稍稍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亭中。 江炳晗在原地站了少时,恍觉方才那位女子气质沉静,如春风拂面。 让他心旷神怡。 如今见沉璧如此情态,他心中更是欢喜异常,江炳晗只当她是小女儿羞态,便轻轻道:“莫怕。” 沉璧攥着袖子的手一顿。 “莫要紧张。” 那人又在耳旁低语。 沉璧于他怀中抬了抬头,看到的只是一大片的朦胧。对方平稳地抱着她,跨过燃得正旺的火盆。她的身子借着力道略往上一颠,就在扬上的那一瞬,她又听到了人群的欢腾之声。 “入洞/房!入洞/房!入洞/房!”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江世子没有回应他们,兀自抱着怀中的女子拐过长长的走廊。沉璧觉得眼前稍稍昏黑了些,紧接着,她听见一阵吱呀的推门声。 少时,又是房门紧闭的声音,将身后众人的喧闹彻底地隔绝开。 江世子把她放在床边儿,紧张地站起身子来,垂下眼,瞧着她。 【16】 “尹、尹姑娘。” 她坐定了身形,将手搭在床边儿。那人在她身前定定地站了片刻,终于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紧张的情绪。 沉璧抿了抿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炳晗指了指她身侧的空位,也同着她那般抿了抿唇:“尹姑娘,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尹沉璧想过,既然她嫁给了江世子,就要一辈子跟着他,断了她的念想。 断了她对那人的念想。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抓了抓手边的床单。这一微小的举动落入江炳晗的眼中,映得他眸光奕奕,不由得低低道:“尹姑娘,你莫怕,莫担心,也莫紧张。” “我......” 他略一沉吟,终于将心声说出:“我会对你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