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居宋府 “荷香,荷香!”柳妈气急败坏的吼声终于将苏倾魂游天外中拉回了现实。 赶紧从墩子上起身,苏倾忙应了声,天知道,她要有多大的免疫力才能适应荷香这般接地气的名字。 柳妈皱眉不悦的看着她,带些审视的将她从上至下的扫视,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锐利,声音也不由严厉起来:“荷香,你一向是最受本分的,在膳房的一亩三分地里,我最器重的也莫过你。要你守的本分,过个三年五载,这膳房的主厨你也做得,若你也学那些个眼皮子浅的贱蹄子寻思个些痴念妄想,那你就趁早撂了挑子攀高枝去,以后别再进这膳房,省的让我眼见了心烦。” 苏倾知道柳妈这番话是提点她,忙解释道:“柳妈,您说这话可就戳我心了,您是将我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恩人,我这人的心性别人不知,您还能不知?这高枝别人爱攀就攀去,与我何干?我呀,不过想着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好好学做菜,日后要接您的饭碗呢。”苏倾心里叹声,这话其实也并非是她真心,身为现代女性从小到大被灌输于自由平等观念的她,又岂会安心窝在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做着人家的奴才,打骂随人,生死随人?只要有机会,她定要自赎其身,离开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找不到契机穿越回现代,她也要在这个陌生时代活出她自己的生活,而并非要他人掌握着她的喜怒哀乐。 柳妈闻言,这才脸色稍霁:“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通透的。大爷再好,那也不是咱这些下人能肖想的,这回大爷当得差好得了皇上的嘉奖,升官做两江总督,听说这可是正二品的大官!可不知咱苏州多少家的女儿盯紧了咱的府邸要挤进咱家大爷身边,到时候这滩水可要混着呢。你可别犯浑要插上一脚,要是碍着了谁的眼,这下场是啥都不好说,到时候可真是谁都没法拉你一把。” “柳妈放心,这事我省得的,犯不了浑。”以她现在这下人的身份,只怕是连妾的资格都坐不上,充其量只能做个通房丫头,苏倾想,只怕是她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往大爷的身边窜。别说通房丫头或妾,就是正房夫人的名衔苏倾也未必会抬眼一顾,且不说古代男子三妻四妾固有观念的渣属性,就单单另一时空那和她相识相恋十个年头的恋人,就让她日夜相思不得忘怀,又岂会另投他人怀抱? 柳妈这才放心,看着苏倾清秀的眉眼,脑中不由的浮现当时从河中救起她时那惨淡凄怜的模样,忍不住爱怜的抚了抚她的鬓角:“好孩子,这都半年过去了,你还是什么都记不起吗?” 苏倾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任我怎么想也无法探得以往半分,现在我就像那半缕浮萍,没爹没娘没家乡,逐水流而已。” “说什么傻话。”柳妈皱眉斥道,用力点点苏倾额头,有些生气:“你这些个嚼嘴的在我这老婆子跟前说说就罢了,这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仔细掌你的嘴。府里短你吃的还是短你喝的了,还逐什么水流。” -- 慈母心 回到府上,趁着膳房没人的时候,苏倾将藏在袖里的那包用油纸拢着的炒栗子塞到柳妈手里:“您老拿着当个零嘴磕着。” 柳妈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还当零嘴磕着,你把我这老婆子当娃子哄了不成?”边笑着,柳妈手上倒也利落的将那包炒栗子塞到袖子里,毕竟膳房里一会还有其他的人来,让人瞧见了也不妥当。 苏倾眉目皆是笑意:“您说的老婆子我可不认识,大美人我面前倒有一个。” “哎哟你这个小妮子,还敢打趣起我来了,讨打。”柳妈佯怒作势要打她,苏倾左右躲闪连连讨饶,一时间膳房里欢声笑语一片。 “咳,咳咳。” 不和谐的咳嗽声不期响起,柳妈和苏倾忙站直身子正了神色,待见到来人,柳妈忙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哟,这不是梅香姑娘吗?您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一的得力人,平日里都忙得很,有事情差遣那些个跑腿的过来知会一声就得了,怎敢劳您亲自过来?” 梅香甩着洁白秀梅花锦帕,皱着眉头捏着帕子在秀鼻前遮了遮:“怎么一股子鱼腥子味?” 柳妈这才仿佛想起来,忙在围裙上使劲搓了搓手:“哎呀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刚刷着鱼呢,前个二奶奶遣人来说今个晚上想喝鱼骨汤,这不我就想把鱼骨给剔出来,哪成想梅香姑娘你亲自过来,倒是让这鱼腥味熏着您了。” 梅香轻哼:“大爷可最喜洁净,这府里上下为了迎接大爷回来可都拿水泼过好几回了,就属你们这膳房,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都有,在这待不上一会的功夫浑身上下全是你们这里的味,熏死人了,回去少不得要洗上几遍才能去掉这身上的味道。明日辰时左右大爷就要下船入苏州府了,你们这膳房里头的人没事还是不要乱走的好,没得要是熏着着了大爷,老太太还不得心疼坏了。”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撇过柳妈旁静立的苏倾。 苏倾倒也不恼,统共这位梅香姑娘的挑刺属性她早已耳闻能详,且已早早领教过,跟她生这闲气可是生不来的。 柳妈心里不知如何作想,面上不显分毫,依旧呵呵笑道:“梅香姑娘所言极是,明个我会约束好膳房里的人,绝不让他们到处乱跑,以免熏着了人。对了姑娘,你这次过来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交待?” 梅香闻言挺直了脊背,高抬了下巴:“老太太有话,明个大爷归来,务必要将膳食打点的妥妥当当,多烧点大爷爱吃的菜,大爷要是吃的高兴了,统统有赏。” 柳妈笑道:“还烦请梅香姑娘代老奴向老太太回话,请老太太放心,老奴在府上多年,还能不了解大爷的口味?明个,定让大爷吃的满意。” 梅香一甩帕子,袅袅娜娜的离去了,留下柳妈和苏倾相顾无言。 许久,柳妈似笑非笑的小声道:“她那点小心思,怕是整个府上的人都门清,这要是让大爷看上还好说,否则,这笑话可就闹大了,以后嫁不嫁的出去都成问题。” -- 归来宴 夜色中,一艘从北向南的客船缓缓驶入平江河,不出半日功夫,就会抵达苏州府城。甲板上,宋毅面朝平江河迎风负手而立,深秋料峭的寒风鼓动着他的黑貂皮大氅猎猎作响,扑面而来更是觉得如细刃般刮的人脸生疼,可他却仿佛浑然不觉,面无表情的盯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凉似水,寒星稀疏,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月娥近乎痴迷的仰望着她身旁的这个男人,鬓若刀裁,玉质金相,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贵气。不过而立的年纪他就手握大渊一方权柄,就如左相大人常常感叹的那般,这位宋大人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月娥有时候都不敢置信自己这卑贱之身会有这般好运气,当初于众多歌姬之中被左相大人选中收为义女,继而送到宋大人的府上做妾。自那以后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就单单能得到这样龙章凤姿般男儿的宠幸,对世间女子来说,就已是极大幸运。 “大人……”月娥声音轻颤,仰头望着宋毅,莹莹的美眸里尽是情意。 闻得旁边人唤声,宋毅从繁乱的思绪中回了神,寒星般的眸子微垂,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月娥被那专注的目光盯得心肝微颤,许久,方听到头顶上方缓缓传来那独属于他的那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可是夜风寒凉?” 饶是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月娥仍是心肝狂跳,忍不住让娇躯往旁边男人的身上轻轻靠了靠,闻着男人身上浅淡的麝香,她似乎觉得连呼吸都忍不住焦灼起来。 “有大人陪着妾,饶是寒夜风凉,妾也觉得心头暖和的很。”月娥甜甜蜜蜜的说着,窝在身旁男人的胸前,哪怕知道这个男人不会给她期望的回应,可她仍旧笑得娇艳如花。 浓厚的夜色让人看不清宋毅此刻的神情。他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江面,夜色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淡淡道:“夜深寒重,罢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月娥娇笑着:“一切听从大人的安排。” 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内,甲板另一侧箱柜旁的云舒才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她先前心中沉郁,只是想出来甲板这里透口气,不想却见到了大人早她一步在甲板赏景。下意识的她将自己的身子快速隐没在了甲板另一侧的箱柜旁,一如她入府这三年来,小心谨慎的避开他的宠幸,恨不得一直这样做个透明人才好。并非是宋大人不好,只是她…… 想到这,云舒忍不住神色黯淡。与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黏在大人身上的月娥不同,她并不愿意得大人的宠幸。当初入府也并非自愿,只是左相大人苦苦相逼,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恨只恨,她满心托付的那人如此懦弱,不肯违抗他父亲的半句命令,眼睁睁看她入了别人的府,做了别人的妾。 -- 赏众人 宋府向来仁善宽厚,哪怕苏倾这样的膳房粗使丫头每月的银钱也有半两。听闻因为大爷家宴上吃的高兴,老太太额外赏了他们一个月的月例,顿时整个膳房的人犹如过节放假般欢喜鼓舞了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挡都挡不住。 欢欢喜喜的从梅香那里拿了银钱,膳房里的人感觉自个走路都带风,哪怕不提这额外赏的银钱,就单单得到府里老太太和大爷的亲口夸奖,那在府上也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领了银钱之后苏倾小心谨慎的将这半两银子放在一块碎花的棉布帕子上,自己数了数自己这半年来攒的体己钱,堪堪二两半。当初她溺水被回乡路过的柳妈救起,可屋漏偏逢连阴雨,本就身无分文的她却接着生了场大病,无奈之下为了医病活命她只得接受柳妈的提议,卖身宋府换来十年银子看医治病。 十两银子。苏倾眨眨眼,倒也乐观的想,总共不足两年的功夫就能攒齐。索性宋府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跟着柳妈做活虽然累些,却也省心,更何况,万一她走了个小幸运,没准用不上两年她就能穿回去呢? yy了一下穿回去之后自己要如何吃遍大江南北的菜系,高床软卧,和她的高富帅男友过着睡到自然醒的小日子,苏倾神思恍惚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的从yy中拉回神智,将放钱的帕子仔细裹好,抽出墙角的青石砖,塞入其中,再将青石砖回归原处。 自宋府大爷回府后一连半月有余,府里席宴不断,不是昔日同窗好友来访,就是同僚下属来拜,人熙熙攘攘的来,酩酊大醉的去,府里热热闹闹的犹如过了节,膳房的人却被折腾了个彻底够呛。饶是柳妈这样资深的膳房劳动者,这一连半月有余的日夜颠倒的干活也多少吃不消了,人瘦了半圈不止,精神瞧着也大不如前,常常剁着剁着菜眼神就涣散了起来,好几次要不是苏倾警醒,柳妈可就要吃了大亏了。 在苏倾又一次的及时的阻止柳妈那锋利的菜刀剁上她的手背之际,旁边烧火的红燕忍不住了,急忙劝道:“哎呀我的柳妈呀,您老快快歇着吧,怕是这连日将您老给累着了,这菜刀子切菜瞅着都吓人哩!别说旁边的荷香姐了,就是我在这看着都心惊肉跳着!” 柳妈暂搁下菜刀,疲惫的按按额头,嘴里没好气道:“你嘴上倒说的轻巧,歇着,我这把老骨头要歇着了,等晌宴席开始喽,难不成你要去前厅跟厅堂里候着的爷们说,各位爷们对不住,柳妈那个老骨头不中用的倒下了,咱膳房今个没法招待,各位爷们还是统统喝西北风去吧!” 膳房里的人噗嗤一声都笑了,红燕也知道她先前说错话了,虽说膳房林林总总算起来也不下十来个人,可除去采买跑腿的、挑水刷碗打杂的,再除去洗菜烧火这些个伙计,真正能上得台面掌厨的也只有柳妈、于叔和王厨三人。以往宋府人丁稀少,宋家二爷也不时常在府上宴请宾客,因而三人掌厨足以应对府里的一干事务。此次大爷回来,虽宴席繁多,可若三人配合,虽累些倒也能应付,偏得王厨早在三月前就请辞离去,听说是近些年攒了些积蓄,欲回乡开家酒楼自己做东家,因他本就不是宋府的家生子,当年也是宋家从别的酒楼聘请而来,宋家老太太向来仁善也没多做为难,给了些银两痛快的放他而去。如今仅剩柳妈和于叔二人维持,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些日子于叔家的老母重病卧床,身为人子不得不归家侍奉,于是这膳房的所有事物就全权落在了柳妈身上,兼之柳妈本就是膳房管事,若是这膳食上有所纰漏,宋府头一个要拿她是问,因而柳妈饶是再累也得强撑着身体在菜板前,实在是膳房除了她没人能够掌厨。 -- 腊月至 待他人走后,柳妈也没藏私,大方的将银两平均分配给膳房众人,约莫每人能分上2两左右,这让苏倾心头欢喜异常,这样离她出府的日子又近了些。 柳妈却拉过苏倾于一旁没人处,不重不轻的掐了她一把,狠狠道:“再让你自作主张!亏得大爷今个心情好没计较,要赶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番瞎捣鼓保管有你的板子挨!” 苏倾倒抽口气:“柳妈您老轻点!我这不是希望您多休息会儿嘛,先前瞧您老那么累,沾上灶旁就沉睡,咱们几个哪里舍得叫您再过辛苦?且这点心做起来繁复不说,天天这般甜腻的吃着,想来府里的几位也吃的腻歪了,换样简单清淡的吃食岂不更好?瞧这,大爷吃的不挺开心,还赏了银呢?”提起这个,苏倾就开心的眯了眼。 “你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才2两银子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提起这个,柳妈就恨其不争的点点她额头:“刚多好的机会让你在福禄面前露个脸,这不比那几两银子强?你却个闷葫芦似的,头不抬眼不争的,福禄连你的囫囵面都没见着,你让他日后如何能清楚记着你?” 苏倾闻言讶异的看着柳妈:“为什么要让他记着我?” 柳妈瞪大了眼,直冒火:“你这个榆木脑袋!福禄多年跟着大爷办差,大爷没娶亲,因而他也不好娶亲,便一直拖着。府里头不知多少个小丫鬟盯着呢,就你露了脸还不懂得珍惜?” 苏倾倒抽口气,虚指了门口,又指指自个:“他……我?!” 柳妈眉头倒竖:“你这是什么神情,难道你觉得福禄还配不上你不成?他虽然年纪比你大些,可大些的男人会疼人,再说他比大爷的年纪还小上一些……”可能觉得拿大爷来说话不妥,后面的话柳妈就咽了下去。 苏倾忙摆摆手:“不不,福禄自然很好,只是那么多人争,我铁定争不过的,到时候头破血流就不好了。再说,柳妈,您先前不是还告诉我不要去凑这大爷他们的热闹吗?” “我那是说的大爷,可福禄不一样!”柳妈气的牙根痒痒:“咱这身份,自然靠不近大爷身旁,况且多少达官贵人盯着,哪怕真如意了将来主母也未必容得下。可福禄不一样啊,虽说咱也是高攀,可要真是能让他看上,只要你手段使得,你就能当上他们福家的当家主母!况且他无父无母,只有个叔父,你嫁到他家就能当家做主,福禄又是个有出息的,将来你的造化指不定大着哩。” 苏倾嗫嚅:“我还是去看看水烧开了没。”说着,一溜烟钻到灶台下添柴,烧火。 柳妈看她那没出息的样,气的心肝胃疼,白瞎了这副好相貌!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因着这一月来宋毅投身于公务,新官上任,公事冗繁,几乎天天耗在总督府衙里接见两江大小官员,处理上任留下来的沉珂旧事,布置来年的公务计划。如此一来,在府上设宴开席的时候自然少了,这少了诸多宴席,膳房里的事务自然轻快了许多,众人就这月也清闲了下来。 -- 送膳食 过了腊八节后,天气愈发的冷了,下了几场雨夹雪后,冷不丁又骤然降温,宋府上下的路面都结了冰,饶是奴仆们拿铁锹日夜轮流的铲着,奈何府上人少偏偏宋府地方又广阔,整理了数日依旧有不少路面滑如镜面,不可站人。 这日,苏倾正一如往常的窝在灶膛边烧着火,不期防老太太遣了个粗使奴仆前来传话,却原来是这些日子天冷路滑,老太太院里的大丫头梅香外出传话时不小心摔折了腿,这临近年关正是用人的时候,唯恐屋里头其他的丫头也遭此厄运,所以特意吩咐,从今儿起送膳的活计就不用她院里的丫头过来了,以后的膳食就由膳房里的人送过来即可。 老太太这突然的一条命令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膳房里的人去送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本来膳房的人手就不足,好不容易将饭菜做齐整了,还得让咱们将自个再拾掇妥当了,干净了,身上没什么烟灰味了,再紧赶慢赶的送膳食过去?要不是传话的人在这,柳妈当场就得变脸,这是拿膳房里头的人当骡子使啊。 饶是再怎么不满,柳妈也不敢将这些牢骚诉之于口。压下心火,打发走传话的人后,柳妈将两个木漆捧盒摆放满了菜品,合上盖子,再将两个沉甸甸的捧盒分别交托给苏倾和红燕,简单丢下两个字,“送膳”。 苏倾简直惊呆了,好端端的让她冰天雪地的去送菜? 柳妈冷笑:“膳房里除了我这个做菜的老妈子,也就剩下你和红燕两个模样周正的,你们俩不去,难不成让瞎了一只眼的阿全去?还是瘸了一条腿的老赖去?再或者一天在外跑着的全一副猴崽子样的福豆去?老太太最最讲究体面的人,他们若去送,还不得吃一顿挂落?” 托着重重的木漆捧盒,苏倾认命的走出了膳房,一出房门,冷风一刮,一股数九寒天的煞气直奔她的面门而来,激的她眼泪差点落下来。好歹先给她副手套帽子围巾再让她出门啊! 老太太的院子距离膳房有好生一段路程,至于为何不在院落内设膳房,据说是当初找风水先生来看的,说是府上风水有异,膳房任设院内何处都是直冲神位,易生是非,引起宅院不详。后来又算出灶居青龙位乃吉,于是老太太为保家宅平安,硬是将膳房远远的迁出建在了府邸的最东面,所以直接导致奴仆们每次来传菜都必须绕过大半个宋府。 如今这糟心的活计落到了苏倾和红燕头上,尤其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路滑风大的,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大,她们二人此刻情绪的糟糕程度可想而知。 苏倾顶着寒风红燕左拐右绕的走了许久,慢慢的她察觉出有些不对了,只觉得这些个回廊和楼阁几乎是一样的,绕老绕去总像是在原地打转,不由停下脚步,狐疑的看向红燕:“红燕,不是说用不上两刻钟时间便会走到吗?为何竟这般久了,却还没见着老太太院的半分影子?” -- 免惩罚 老太太当初也是侯门绣户走出的,大户人家养女儿可不是一贯的女则女戒,也会灌输些政治史时,因而老太太对政治并不是一无所知。听大儿这般说来,她心中隐约猜得这里头涉及到朝政之事,便也不多问,只是话头一转说道:“这些为娘听你的。只是一点,这么多年来你身边没个可心人伺候着,为娘看在眼里着实心头难受。当然娶妻的事你有你的思量,为娘不横加干涉,什么时候有想法了便告知为娘一声,为娘替你张罗。娶妻之事可以缓,可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要不然为娘的心里怎能踏实?梅香和冬雪两位丫头自小养在为娘身边,模样长得好,人又踏实稳重,你要瞧着好,为娘今个就做主让她们俩在你身边伺候着。” 当老太太说到这的时候,身旁侍立伺候着的冬雪立刻呼吸急促了起来,晕生双颊,一双莹莹美眸也羞涩的垂了下来。 宋毅自然早就知晓老太太的意思,这些日子老太太有事没事的就让她屋里的两个大丫头过来给他传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显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光随意扫过老太太旁侍立的冬雪,较之那叫梅香的倒是少了几分俗艳,但看在他眼中也就那样了。虽说有几分姿色,可居在阜盛繁华的京城那么多年,他宋毅也有过些日子和京城那些个贵公子一道,走马章台,享受这红尘万象,什么绝色没有见过?若年少时期的他尚重几分皮相,那么如今而立之年过尽千帆的他,区区这点已很难令他加以侧目。 宋毅为人向来情冷心硬,惯不会委屈自己,遂回绝道:“娘固然一番好意,儿子本不该推拒,只是两位大丫头是娘身边用惯了的,儿子岂敢擅专?此事不急,如今儿子刚上任正是公事繁多之际,分身乏术,待忙完这阵,再考虑这些不迟。” 老太太闻言惊诧,这是看不上她身边这两丫头? 旁边的冬雪闻言顿时脸色由红转为煞白,整个人犹如被抽走了精神气,神情恍惚,身子也摇摇欲坠。 屋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了片刻尴尬的沉寂,宋轩一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题道:“哎今个倒奇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膳食还没送来?这膳房里头的人竟开始这般惫懒起来?莫不是前些日子得了赏,就开始恃宠而骄了?” 宋轩不说倒也不觉的,这一提及,向来沉稳的田氏也讶异了:“酉时三刻了,竟比之往日晚了一个时辰!” 宝珠委屈的摸摸肚皮:“怪不得我肚子都咕噜咕噜的叫了,原来都这般晚了。” 宋毅也皱眉看向屋外。 老太太刚欲遣身旁冬雪去膳房看看,正在这时,屋门猩红色的毡帘被人从外头一掀,负责传话的小厮躬身进来,低眉顺眼道:“老太太、大爷、二爷、二少奶奶、小姐,膳房里的人将膳食送来了,这会子要把膳食摆上桌吗?” -- 冬雪来 膳房里头的一干众人早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多时辰了,前去内院送膳的苏倾和红燕却迟迟未归,这不得不让他们多想,莫不是她们途中出什么岔子了?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柳妈的脸色变了又变,愈是这般时候她脑中愈是无厘头的辗转出她们二人可能遭遇的各种不幸来,一时间心乱如麻,焦急如焚。 正当她等不及了要起身前往内院打探之时,福豆惊喜的一声‘归来了’顿时让柳妈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屋门口,待远远的见着她们二人相携而归,顿时那颗高高提起的心重新落回了肚里。可没等她稍缓口气,却注意到她们旁边跟着的两个婆子,分明是老太太院里的王婆子和李婆子,却不知为何随着红燕她们一同归来。 来不及细想,柳妈急急忙忙迎上前去,与两位婆子打过招呼之后,细问一番,这才总算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得知其中缘故,柳妈懊恼非常的拍了下自个脑门,愧道:“都是我这个老婆子老糊涂了,光想着让荷香红燕她们两个体面的奴婢给老太太送膳去,却单单忘记了她们二人从来只在膳房这等外院走动,哪里曾去过内院?饶是红燕这蹄子随着我有幸走过一回,可她那榆木脑袋又哪里记得住?这事全赖我,两位妈妈千万要在老太太面前替咱们说说好话,切莫怪罪这两个丫头,要罚就罚我这个老糊涂的婆子罢。” 王婆子摆摆手道:“您老切莫说这等话,咱家老太太的脾性您还不知?那最最是一等一的慈善人,见着两丫头的可怜样,早就气消了,又听闻两丫头的苦衷,便是半点气性都没了,反而殷殷切切的嘱托大爷一番,莫要罚她们二人。这不,唯恐这两丫头记不得路,还格外的让咱们两个婆子巴巴的来送她们一程来了。” “瞧这两丫头作孽的,怎敢真劳烦两位妈妈前来相送?”柳妈怒嗔苏倾和红燕一眼,便热情的拉过两位婆子往膳房里走:“两丫头不懂事,让您老二位累了这一遭,刚好膳房里热了些茶和果子,您老二位进来先吃些,这冰天雪地的,来一遭可是受罪了,吃点热茶暖暖胃先。” 两位婆子略一推辞便随着柳妈进了膳房,吃过了茶点过后,柳妈硬塞给两位妈妈一人一只油纸包着鸡腿,两位婆子推辞不过,便揣在袖兜里,闲话家常一番后,便起身离去。 待两位婆子离去后,柳妈忙吩咐人将膳房门关上,拉过苏倾红燕她们二人,仔细瞧了又瞧,见红燕双眼红肿如桃核,血丝遍布,偏的仍旧往外不停的冒泪水,不由心疼道:“快莫再哭了,你这眼睛可受不住这般哭法。不是老太太没罚你俩?怎生还哭的这般厉害?” 这要没人宽慰的话倒也罢了,红燕慢慢的或许就止了泪,偏偏是这样温情的安哄,让她想到在内院里那提心吊胆的一幕,不由悲从中来,整个人扑到柳妈怀里呜咽大哭起来。 -- 换衣裳 待二人身影远去,假山的一侧方绕出一个男人身形来,却原来是宋府的大爷宋毅。宋毅素来有早起练拳的习惯,说来也是巧,以往他素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习练,偏个今日练拳时几个招式左右打不上去,心下烦躁之际便踱步至这人迹罕至的花园子里,本想着这里人迹罕至无人打搅,便可以好好琢磨这些招式,未成想却遇着了抄小道送膳的苏倾一行。 宋毅眯眼看着渐行远去的那依旧脊背挺直的单薄身影,沉思片刻,便面无表情的抬脚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苏倾怕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说出的话,却不料让府里的大爷对她的来历起了疑心,原因无他,地龙这一物虽在大渊朝已经存在,可仅限于京城,于京城之中,只限于皇亲贵族家中,毕竟懂得通火道的技人少,加之工程又繁复,这所耗资财不是一般人家承担得起的。她一个南方的婢女懂得北方的火炕不说,对地龙这一物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岂能不让他有所疑惑?因为这事,宋毅后来专程令人打探苏倾的来历,这是后事,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这头苏倾和福豆紧赶慢赶,总算在相应的时辰将食盒如期送到了老太太院里。 先前送苏倾和红燕回来的王婆子此刻正在檐下候着,怕是觉着冷了,不时地哈着气搓着手,来回的跺着脚踱步。 待见着苏倾他们提着食盒进了院,王婆子眼睛一亮,几步迎上去接过食盒,嘴里念叨着:“哎呀我的祖宗诶,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原还寻思着这雪下的莫名,你们若要阻在路上又如前个般被风雪迷了眼认不得路,少不得我老婆子再去跑趟腿给你们接过来。不成想你们倒是按时来了,甚好甚好。” 苏倾边帮福豆抖落身上的雪,边笑道:“哪能啊,前头劳烦您老二位已经让我们心有不安了,哪里敢再犯糊涂?来回之路经两位妈妈指点咱们早就记得牢靠,万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更不敢再惹得两位妈妈随着受冻受累。” 这话令王婆子听着熨帖,爽快的笑道:“你这小妮子会说话,怪不得柳婆子如此偏疼你。这会雪大,你们掸掸身上雪后来檐下先避会,待老婆子我提了食盒进屋,看看老太太那方可有什么吩咐。” 苏倾忙应了声,王婆子便提了食盒入了屋。 因这雪下得急,半路上苏倾也没法返回去拿伞具或斗篷遮雪,一路上硬冒着风雪赶来,这会头上脸上来不及掸下去的雪,俱悉随着她身上的热度融化成雪水,湿漉漉的贴在她的发丝儿、脸上,刺骨的冷风一吹,冻的她忍不住瑟缩发抖,脸上愈发的煞白。 福豆看出苏倾的不适,忙抬手去掸她身上的残雪,急道:“荷香姐,别光顾着给我掸雪了,瞧您身上的雪都化了!您赶快拿帕子擦擦您脸上的雪水罢,这让风扫了,仔细可要受寒的!” -- 披斗篷 随后,王婆子领着换好衣物的苏倾和福豆来到正屋,给老太太道谢。 正屋厅堂上,已然摆放好了桌椅,宋府的主子们俱已落座。苏倾他们进来的时候,正好那些个手端漱盂、毛巾、香珠、茶杯、拂尘等丫头们鱼贯而出,想来是上头的主子们刚洗罢手,漱过口。 王婆子先在屋外请示了下,待得了老太太应许后,便带着苏倾他们二人进了屋。 老太太端坐正位,满目慈善的看着进屋的三人。随着他们三人走近,老太太不由得将目光落在款款而来的苏倾身上,左右打量了好一番,不确定道:“这可是昨日里那个丫头?” 宝珠掩嘴笑道:“娘糊涂了不是?这正是昨日那个丫头,人家不过换了身衣裳罢了,娘莫不是以为换了个人?” 王婆子搭话道:“宝珠小姐还别说,这荷香姑娘换了身衣物后,还真跟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老婆子我在旁看着她换的,还真会当她是两人呢!” 老太太依旧打量着苏倾,颔首赞叹道:“真真是个俊俏的,年轻的姑娘家素日里就应该打扮的俏丽些,瞧你前头穿的那灰扑扑的宽大衣裳,就是府里的婆子们都不爱穿那样的陈旧的颜色和款式,可你这个俏生生的姑娘家却穿的起劲。以后就要像今日这般打扮,多好看。冬雪,你再去库里看看有没有积压的衣物,不限冬衣春衫的,多找出来几件,遣个人给荷香姑娘送过去。” 苏倾忙道:“老太太万万使不得!奴婢孤身一人,赖着府上收留方有一寸安居之所,而府里头主子们又仁慈心善,动不动就赏银赏钱的给奴婢,常让奴婢感激涕零。可奴婢来府时日尚浅,对府上也无甚建树,如今得到主子们如此偏爱,这样的恩重如山本就令奴婢无以为报,倘若老太太再重施恩典,这岂不是要让奴婢羞愧死?” 老太太很是喜爱她的那份宠辱不惊,不骄不躁的气度,愈发的对她另眼相看。遂转头对冬雪道:“去将我屋里的那件翠羽斗篷拿来。” 冬雪一呆,那不是新做的要给宝珠小姐的吗? 宝珠掩嘴笑着:“娘可是知道了我不喜那颜色,要给我换红狐皮的了?” 老太太睨她:“你个小机灵鬼,当初你瞧那斗篷小嘴一撅,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知道你没看上?知你素爱艳色,所以你大哥已经着人用几张红狐皮开始缝制了,保管你年前能穿上你最爱的颜色!” 宝珠闻言,惊喜的双眸都熠熠发亮,赶忙转头看向端坐一旁的大哥:“真的吗真的吗?” 宋毅方转了目光,看向宝珠宠溺道:“年前定如你意。” 宝珠欣喜欢呼一声,老太太轻斥她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这会子,冬雪已经将老太太屋里的翠羽斗篷给捧了过来,老太太摸摸斗篷柔软的料子,转而看向前面亭亭玉立的苏倾笑道:“原还寻思着,这翠羽斗篷在那放着着蒙灰实可惜了,如今见了你倒是让我心中一动,觉得此物配你应该不俗。来,你穿上给我瞧瞧罢。” -- 各思量 苏倾这会告了假,所以今个中午的膳食便由柳妈亲自带着福豆送过去。期间倒无波折,只是老太太对苏倾有些印象,这会送膳没见她人来,心中疑惑,遂多问了一句。得知苏倾受了凉,老太太遂嘱托冬雪去库房拿了些补品过来,交予柳妈带回去熬给她吃。 柳妈拿着补品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老太太院子,心中既是替苏倾欢喜又是替她隐忧。欢喜的是她能得老太太青眼相加,日后在府里行事会多有便宜,隐忧的是老太太这般看重,只怕府里有那起子小人要眼红生事,唯恐那小妮子招架不住,一个不查着了人家的道。 不提柳妈这厢复杂难言的心情,老太太屋里,二爷宋轩倒是稀奇的看着老太太:“娘对那丫头未免也太上心了些,前头刚把给宝珠做的翠羽斗篷赏赐了人家,这会子又巴巴赏赐了些上等的补品,知道的自然道是您老人家慈善,这不知道的还当是您要给我们哥俩相看通房丫头呢。” 旁边田氏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忙抬头偷瞧了老太太一眼,果不其然见老太太脸色瞬时一变,冲着宋轩的方位微有恼意。 常年伺候婆婆下来,她对婆婆一些心思自认还是猜的几分的。这次大伯归来,她婆婆信心百倍的将精心培养的两个大丫头推出去,本料定了这样出色的丫头大伯必不能拒绝,却不成想偏偏吃了个闭门羹。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不是个滋味,总寻思着再培养个出色的丫头送到大伯身旁,也好全了一番慈母之心。不成想正瞌睡了却恰有人送枕头来了,荷香这丫头恰如其分的在这当口送上门来,模样气度样样俱全,比上冬雪和梅香这两个丫头还胜上一筹,这不正对老太太的意了?老太太这方尚在兀自斟酌,小心试探着大伯的反应,没成想她夫君这厢却大大咧咧的点出来,这不是拿刀子直戳老太太的脸面吗? “荷香那姑娘生的美,人也知礼,这会子受了凉也怪叫人疼惜的。别说娘这般心慈的老人家了,就是我听了,心里头也怪不是滋味的。来夫君,快吃饭吧,待会饭菜凉了,吃下肚仔细要着病的。”田氏干巴巴的解释了句,唯恐她那神经粗条的夫君再问出什么戳老太太面子的话来,忙催促着他赶紧用膳。 好在宋轩这会倒也机警了,察觉到屋内气氛有那么丝不对劲来,忙低头扒着饭,再没问出什么令田氏提心吊胆的话来,倒是令田氏心里头好好松了口气。 老太太见宋轩终于闭了嘴安静吃饭,这才将眼中的恼意散去。不过话已点到这里,再这么遮着掩着的也没甚意思,老太太索性就敞开了话头,转头看向一旁的宋毅道:“娘本想着再等些日子瞧瞧看,不成想你二弟那个混小子没眼色偏偏给点破了。也罢,这两日娘瞧着那荷香的丫头是样样都不错,模样周正,人也落落大方,难得的是心性纯良从不与人争,膳房上下与她打过交道的没有不赞誉她的,就连柳妈那管事婆子都拿她当亲闺女看,要传手艺大有让她接班的意思。娘冷眼旁观这两日,荷香这丫头不骄不躁也不是个爱生事的,知礼懂事,进退有度,哪怕真有番造化,也会安分守己,不会恃宠而骄,是个让人省心的。娘的心思你也知晓,若是你对这丫头有意的话,不妨就给她一个造化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再旁伺候着你,娘心头也有了着落。” -- 欢喜年 日子经不住细数,在众人的忙碌中,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这日,宋府上下贴春联,放炮竹,包饺子,踩岁,辞旧迎新,欢欢喜喜过大年! 膳房这日简直是要忙疯了,光是包饺子就包的一干人等眼花手抖,毕竟这饺子不止要供应府里上下,还要分赏些给府上里外的亲眷、总督府上的下人、衙门里的值班的当差人员以及苏州府城的各大善堂等,虽然每家分赏的量不多,不过略表心意,可架不住里里外外要分赏的人多啊。苏倾只觉得案板上那偌大的面团就犹如一座白花花的雪山,没等这座雪山消融殆尽,另一座雪山又凭空出世!从大年二十九日的子时一直到大年三十的子时,整整十二个时辰她几乎就忙着这一个事情了,包饺子包的简直令她开始怀疑人生。 爆竹声中一岁除,在府内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中,苏倾终于结束了她惨烈的一天,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头一个差点让她累哭的年。不过累也有累的好处,这般脚不沾地的忙活下来,倒是让她无暇顾及那独在异乡的伤感,膳房众人凑在一块热火朝天的干着活计,虽忙些累些,可一伙人说说笑笑相互逗个趣的,倒也热闹。 “来来来,都收工了罢!阿全老赖赶紧点的将桌摆上,前头炒的那些个小菜这会子都盖在锅灶里温着呢,统统都端上桌来!还有后头库房里最边角的那几坛子桃花酿,当时春日里酿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劲,一直没舍得吃,这会也一块搬来,今个甭管是老少爷们还是老婆子小媳妇或是大姑娘,统统都痛饮上两大碗,学那气派的爷们般不醉不归!”随着最后一波菜品被送走,膳房的工作就近了尾声,累了一天的柳妈搓了把脸提了神,便上了杌子叉着腰气势如虹的指挥着众人摆桌,搬酒,拾掇碗筷。虽然吆喝了一天的嗓门早已嘶哑了一半,可柳妈的声音照旧铿锵有力,气势不减,众人听了也是精神一震。 福豆听了有桃花酿,顿时也来了精神:“可是那里头还放了蜜的酒酿?想当初那蜜还是小子千辛万苦从大山里头寻得呢,为了那方蜜小子可遭了老罪,活活被那发疯的大马蜂追了整整两座山,差点没跑断小子的腿不说还被蜇了满脸的包!可到头来酿出来的桃花酿没舍得让小子尝过一口,想想都亏死了!今个倒好了,妈妈既然舍得拿出来还说叫咱们痛饮,那小子不牛饮上几坛还真对不住小子这双腿和这张脸咧!” 众人哄然一笑。 柳妈皮笑肉不笑道:“哟,都听听,这小子还没灌上半口酒呢就可以满嘴胡言乱语起来了,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喝上几坛呢。身上毛还没长全的小不点,还想学着爷们的气派千杯不醉呢,当真要让人笑掉满口牙呢。你要真有这好本事,一会子吃酒的时候,那么大伙也别拘着,可劲的喂他吃,看他是吃得下还是吃不下。” -- 封厚赏 膳房里热热闹闹的开了席,老太太的屋里也是一家子齐聚,酒过三巡,正是酒酣耳热之时。 老太太见田氏怀里的慧姐神情恹恹的,遂嘱咐道:“明哥这是困顿了,还是让奶娘抱下去歇着罢,左右孩子还小,用不着他来守岁,就放在我那屋里就成,跟慧姐一道,两个小家伙刚好还凑个伴。” 田氏应了声,遂将明哥交于她奶娘,嘱咐了她一番后就令抱下去。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田氏摇摇头失笑道:“这明哥啊一整日跟着她爹东奔西跑的,又是踩岁又是放炮仗的,就跟个皮猴似得,精神头早在这白日里用尽了,此刻哪里还打得起半点精神来?亏得他一大早还特意跑到我跟前来,信誓旦旦的说要守岁呢。等他长大了,我定要拿此事来臊他,看他羞不羞。” 老太太呵呵笑着:“这小孩子的话你还能当真?要说臊啊也得先臊下明哥的爹,都多大的人了,过个年还上蹿下跳的让人不安生,这才是真正的皮猴呢!” 宋轩正拉着他大哥可劲的劝酒,兄弟二人多年来过得第一个团圆年,自然欢喜异常,少不得要来个一醉方休。偏的又一心二用的听到老太太说到‘皮猴’二字,忙敏锐的转过头来,摇晃着身子指指自个红红的脸蛋:“你们是在偷说我的闲话否?” 老太太田氏及宝珠他们顿时笑的前俯后仰。 老太太指着他笑骂:“你耳朵倒是长,说别的你听不见,一骂你就保管第一时间听得门清!瞧瞧你那脸,不是猴屁股是啥来着?” 宋轩睁睁眼,使劲摇晃了脑门,既而扶额愤恨长叹:“果真你们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府上就我一个是从地里头刨出来的,这般不令人待见,凄凄惨惨戚戚,苦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老太太揩揩眼角笑出的泪,对着宋毅嗔怪道:“叫你别让他喝那劳什子烧刀子,光闻着味都那般烈,你瞧瞧,这不喝醉了罢,满嘴胡咧咧开来,哪里还有个大官老爷的风范?合该叫他那些个同僚过来瞅上一瞅,往日里跟他们共事的是何等的惫赖人物。” 宋毅拎起酒壶又给自个酒杯斟满,闻言就笑笑道:“好男儿就当饮烈酒,醉卧沙场纵横驰骋,手握一方令剑杀他个有去无回,这才叫男儿真本色。至于那些个果酒花酒的,都是娘们家家喝的,于我们男儿无益。”说完便豪迈的举杯一饮而尽。 老太太狐疑的看他两眼,待见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可眼神里涣涣散散,顿时了悟的一拍大腿,得了,这位也成醉糊涂了。 老太太向着田氏宝珠她们努努嘴:“瞧那,一对醉猫。” 田氏和宝珠掩嘴笑。 老太太伸手招来冬雪,嘱咐道:“照着惯例,咱这个时辰是要给膳房送赏钱去了,这会子他们想必也没散席,你拿上前头支好的银钱,再支使个丫头或婆子随你一道过去,管事妈妈十两纹银,其余人等一人五两,莫记差了。其余各院仍照旧例,等天亮了再赏赐下去。” -- 膳房乐 待估摸着她们走得远了,膳房一干人等方高声欢呼起来,五两纹银啊,足够他们一大家子吃好几年的了! 柳妈笑着嗔道:“行啦行啦,瞧你们那眼皮子浅的样,才几两银子都把你们乐的找不到南北了?赶紧的都坐下来,接着吃菜吃酒,没得这酒菜凉了可是不好吃哩。” 福豆笑嘻嘻的凑上前去:“妈妈还说咱们呢,前头我可看见,妈妈接赏银的手可都是抖着呢。” 柳妈顿时眉头一竖,拧着福豆耳朵笑骂:“你这个作孽的臭小子,喝了几杯马尿就开始猖狂起来,还敢打趣起我来了!” 福豆哎哟哎哟的叫着,哭天喊地的连连求饶。 红燕幸灾乐祸道:“叫你嘴欠。” 胡闹了一会,大家又围在一处吃了酒菜来,期间无趣,便又嚷嚷着让福豆再给大家伙唱上一段昆曲来。迫于柳妈的淫威,福豆只得忍怨含愤,悲悲情清的再次演绎起他的丑花旦来,直乐的众人起哄叫好。 福豆之后,红燕站起身来给大家唱了一段民间小曲,虽刚开头因着有些紧张多少跑了调子,可后头越唱越进入佳境,让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拍掌相赞。 得到大伙赞许的红燕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一曲唱下来反而意犹未尽了,当即表示待她缓上一缓后,再给大伙来唱一个。 待红燕坐下之后,柳妈便借机推了下苏倾,笑道:“这一个晚上的就你跟个锯了嘴的葫芦般默不吭声的,今天这个日子想要躲懒那可是不成的,你瞧大伙可都是拿出看家本领来了,各显神通,你小妮子也不得例外,少说你也得给大伙来个节目。不拘什么的,唱曲也成,说话本也成,随你。”顿了顿,可能是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柳妈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也无需拘谨,都是自家人,甭管好的赖得,大伙乐呵一下调个氛围罢了。” 虽说苏倾并非是那些个高调爱现之人,可她也绝非那些个扭捏作态之辈,见柳妈点到了她,遂笑笑道:“柳妈这可是想差我了,我这哪里是躲懒,实在是今个柳妈您老人家做的饭菜太好吃了些,这不嘴边就光顾着进佳肴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这会子既然轮到我说项了,少不得也得给大伙来上一段,柳妈您老人家等瞧好了。” 柳妈听后直乐:“大伙都来瞅瞅罢,这小妮子喝罢几杯水酒也开始得意起来了,说是要给大伙来上一段,还道让我老婆子等瞧好了。大伙待会可得仔细听着,要这妮子这项说的不好,尽管拿酒灌她个醉,让她再放大话得意个起劲。” 最欢喜的莫过于福豆,乐的他直拍手称好:“真是太好了,总算有人来顶锅,不用着我再上台表演了。” 红燕戳着他的脑门笑骂:“出息。” 阿全望着苏倾笑道:“这敢情好,不知荷香姑娘可是要给咱们唱上一段曲儿?” 苏倾回道:“唱曲的前头已经有珠玉在前,我哪里还敢献丑?趁着今个这喜庆的日子,咱们在这也不拘些别的,我也敞开了说些好玩好笑的段子,让大家伙乐呵乐呵。”同时心中思量,她会唱的些歌啊曲啊,全都是现代流行歌曲中情啊爱的,搁现代自然是平常,搁这年代,那就是淫词艳曲,让旁人听去不知该有怎样一番轩然大波来着,这是万万唱不得的。 -- 戴坠子 里头柳妈等人的欢呼惊喜自然不必说,外头宋毅只稍稍勾了唇,就转向身侧的福禄沉声询问:“让你打听的事打听的如何了?” 福禄一机灵,顿时反应过来是前些日子让他遣人打听荷香姑娘身世之事,稍微一斟酌,遂答道:“应是从北地逃亡来的。前些年北地福王叛乱,那里诸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说普通个老百姓了,就是北地的那些个达官贵人合家又有多少死伤,多少流亡,多少不知所踪?前头遣人去查,只堪堪查到荷香姑娘是沿着平江河一路飘来的,最后是柳妈在河边浣衣这才发现了她,将她打捞上来。先前找了个借口让柳妈将她初来时候的衣裳呈交上来,据查看过后,确定是北地特产的纱料,再看那质地样式,无一不精细精巧,想来之前也是富裕人家的。”说到这,福禄忍不住心中叹息,可恨那福王,为了一己之私叛上作乱,只可怜了当地无辜百姓的,多少人家被毁,又有多少好女儿家被迫离乡逃亡?荷香这般还是幸运的,虽说没了之前记忆,可好歹被仁善之家收留,要是遇到苛待的人家或说歹些遇上人贩子,被拐到那些个见不到人的腌臜地,可不是要毁了好女儿家的一辈子? 宋毅听后淡淡颔首,应该差不多是了,福王叛乱那会他是亲自督军的,自然知道战祸之下的北地有多么的惨烈。若那丫头是因为战祸逃亡至此,倒也说得过去,如此说来其于身世上倒无其他疑点,算是清白。 思及至此,他心中便再无顾虑了,略一沉思,便压低声音对着福禄嘱咐了几句。 福禄心头好一阵惊,跟了他家爷这么久,还当真没见他家爷这般急色过。心头纳罕非常,可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连应过话后,便垂头琢磨着,待会怎么将他主子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好。 屋里头众人正喜气洋洋的拆着各自选的荷包,不得不说,这样的赏赐方式的确新颖,瞬间就勾起了众人的兴致。尤其是怀着莫名的期待打开荷包后那惊喜的瞬间,让人忍不住欢欣鼓舞,整个人瞬间被莫大的满足感填满。 虽说东西有好有赖,可从京城里淘来的玩意,大抵都是好的。像柳妈得了个玉吊坠,红燕得了个镀金簪子,福豆得了个金锞子,还有阿全和老赖他们分别得了个镀金扳指和玉佩,当中最数苏倾拿到的赏赐比较特别,竟是一对样式新颖的红珊瑚耳坠子。 宝珠倒是纳罕了一番,心道莫不是天意?前头她娘还说道,等荷香这丫头的事情定下来后,会送一套珊瑚头面给她做添礼,这会子她偏得拿到了红珊瑚的耳坠子,当真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见苏倾拿着耳坠子爱不释手的瞧看着,宝珠便敛了心中繁复思绪,含着笑意上前拿过苏倾手中的耳坠子,道:“既然喜欢那就戴上试试,光在手里看能瞧出朵花来不成?我瞧着你肤色白皙,想必配着这红珊瑚的耳坠子定是好看极了,这会子戴上,也给大家伙瞧瞧。”说着便捻过其中一只坠子,凑近苏倾的耳畔就要给她戴上。 -- 入狼窝 福禄带着苏倾离去了,临去前柳妈狠狠给了苏倾个眼色,苏倾哪里不明白,这是让她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会,争取将福禄拿下。对此,苏倾只当自个没看见,不予回应。 身后的柳妈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甚是相配,脑中不由幻想着二人若当真成了,那么该是一番怎样怎样的光景…… 苏倾跟着福禄在黑夜中左拐右绕,渐渐,她心头隐约又浮现出之前红燕领路时候的那种不祥之感。又走过一段路,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福管事,您别怪我人不知事多嘴,实在是这条路貌似不是通向老太太院子,可是您记差了?”话说出口的同时,苏倾悄悄倒退了一步,眼神也万分紧张的盯着前面福禄的背影,只要稍有不对,有了准备也能第一时间转身逃跑呼救。 实在不是她小人之心,这夜黑风高的,他一个成年男人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偏偏走岔了路,偏他还是府里的家生子,哪怕在外多年,哪里就能连老太太院里的路也认不得?以往看的那些个发人深省的法制节目,在这个特殊的情境下开始一股脑的往她脑门冲,苏倾只觉得自个头皮都开始发麻了起来,双腿犹如灌了铅,竟是半步也走不了了。 福禄本就心虚,听得后头这般质疑询问,心不由狂跳了几下。兀自压下去,他故作镇定道:“瞧我,忘记跟姑娘说了,这会子老太太在别的院里跟大爷他们说这话呢,所以带姑娘走的路并不是通往老太太院子的。姑娘这是有甚不放心,莫不是我还能害你?前头柳妈他们可都是瞧着我带姑娘出门的,要是姑娘出了事,还能不找到我福禄身上?” 苏倾听他前半段话,一个心提的就更高了,可听到后半段话,想想也是这个理,柳妈他们可都知道是福禄带走她的,要她出了事,他也逃脱不干系。再一想,她跟他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若强说他贪她姿色……苏倾想想觉得不可能,不提府里多少姑娘家盯着他这块香饽饽,就是府外头那些个殷实的小户人家也是想招他为乘龙快婿的,怎么也轮不上她不是? 想通了这点,苏倾觉得她那几乎被吓散的魂又重新归了体,定了定神,遂笑道:“福管事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 福禄见她似乎被他说通,暗下呼口气,也笑笑:“那咱们赶紧点赶路吧,老太太还等着呢。” 苏倾应了声,便随他小步快赶。 话说另一头,宋毅将宝珠送回至老太太的院内后,只道他另有要事要办,让她跟老太太说声,然后竟连老太太的屋也未进,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 宝珠在后面微恼的跺跺脚,心下嘀咕:“做什么这么神秘,大过年的也不安安生生的守岁,真是的。”回头将事情说与老太太听,老太太也是一阵抱怨,这暂且不提。 -- 赎身银 苏倾早就想着飞奔出去,如今闻言,简直犹如得了敕令,忙草草回复道:“谢谢爷,奴婢会感恩您一辈子的。”说罢,拢着衣裳就往厢房门处飞奔。 由身后传来的眸光凌厉而炽烈,犹如凌迟般割在她的后背上,激的她呼吸发紧。苏倾心中愈发的有种不祥之感,只恨不得能再多出一双腿脚来,以此快点逃离这番是非之地。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栓的那刻,于身后陡然响起了异动,苏倾心中狂跳,握着门栓发狠的往外拨,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伴随着男人疾走间带来的凌厉疾风,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径直打她的耳边穿过,握住她已拨开一半的门栓,粗暴的用力插了回去。 苏倾的心凉了一半。紧接着她的腰间再次被紧紧箍上了一双霸道有力的臂膀,不等她惊呼出声整个人就被强行再次搂抱到了床榻上。 呆滞过一阵之后苏倾开始发疯似的反抗,双手胡乱挥舞着,不期抓到什么就下了死手的抓、揪、抠、挠、拧,心下恐惧到了极点,几乎仅剩了一个念头——她完了,她完了,一定不能让他得逞,一定不能! 宋毅冷冷的握住她乱挥动的双手牢牢箍在她头顶上方,身体下沉压住她乱动的双腿,微扬着脖颈,另一手不紧不慢的解着他上襟扣子。 苏倾见了,泪流的汹涌,几乎要咬碎了银牙:“你何其无耻!” 这辈子还未被女人骂过的宋毅听了倒也新鲜,扫她一眼,淡淡道:“无耻?那何谓有耻?这话让人听了倒也新鲜,叫人倒是不知,爷堂堂两江总督,官居二品,不过是想给府上丫头一个造化罢了,竟也能叫无耻?若这真作无耻,想必这天下诸多女子都想要这份无耻罢。” 苏倾暗恨他表里不一,哭骂:“你明明答应过的,何故出尔反尔!” 宋毅解衣的手顿了下,随即沉声道:“不过府上一丫头罢了,爷想要就要,何须忍着?又何须要争得你的同意?不过一奴婢尔。” 苏倾被他这番侮辱性的话语激的浑身发颤:“我已经攒够了银钱,我此刻、现在、马上就要赎身!”对,赎身,这宋府是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世人都道宋府主人家和善,谁料却是这般内里龌龊! 宋毅单手脱了上衣随手一抛,淡淡问:“你卖身府上银钱几何?” 仅着绸色中衣的男人危险而有侵略性,苏倾愈发紧张的盯着他的动作:“十两纹银。” 只见他微微颔首,露出了抹令苏倾胆战心惊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赎身银翻十倍,拿得出,你就走。” 苏倾脸色大变。 宋毅探过手来,却是握住她冰凉的脸庞,缓缓摩挲:“拿不出,那就好生伺候。伺候的爷满意了,爷自会给你一场富贵,即便将来主母入府,届时也会给你一个妥善的安排去处。” 其实搁在这朝代,这番承诺已经是仁至义尽,因为按规矩来讲,一旦日后主母进府,原先后院的一干通房丫头是要全部遣散的,以示对主母的敬重。而遣散后的这些个通房丫头们,遇到仁慈些的主子会给些银钱,放她们归去自行配人,或是外放在他处继续做个活计,或是直接配个差不多的小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这些大抵都是些好去处,要是遇到些不慈的主子,那就命了,别说给银钱遣散了,只怕是为了多得些个铜子,会不管不顾的提脚发卖,这也是有的。 -- 拜年了 肚鱼白露,晨光熹微,天刚甫一破晓,宋府各大房里的奴才们就由各家的管事带着,一波一波的往老太太的院里去,给各个主子们磕头拜年。 柳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带着膳房一干人等欢欢喜喜的往内院走去,虽说昨个忙活了一天,又一个整晚上的守岁未眠,可众人们却各个精神百倍,因为昨夜的赏赐太过丰厚,实在是令他们一直兴奋到现在,哪里还生的了半点疲态? 苏倾在屋里一直注意着膳房里的动静,隐约听得膳房众人离开之后,方小心的从寝房内出来,一路疾步快走至膳房,关上门,拉了门栓。 径直走到灶台边,她俯身掀了锅盖,见热气腾腾的灶里卧着三五个水煮蛋,不由庆幸的松了口气。昨天她哭的狠了,直接导致今早她的眼皮肿的没法见人,这才不得已躲着众人,直待他们人离去了方进了膳房,欲找些水煮蛋敷敷眼。 剥了蛋壳,苏倾吸着气拿着滚烫的蛋在眼皮上来回滚动着,心里暗暗祈祷着愿柳妈他们晚些归来,否则她这副模样指不定要引出多少猜测来。 话说老太太院,因为大家伙来拜年的时辰都差不多,所以各房里的下人们都扎堆似的齐聚在院外,待听得冬雪姑娘叫到哪一房了,哪一房的管事方带着人入院。进了院里之后,大部分下人被留在屋外,因为他们尚没资格得主子们的亲自召见,仅在屋外给主子们磕个头即可。而这房的管事只会带上素日里得力的一两人进屋,于这一两个人来说,逢年过节能当面给主子们磕个头,那是他们莫大的荣幸。 柳妈带着膳房一干人等在院外候着,刚开始还喜气洋洋的和其他房里的管事说说笑笑,可慢慢的,待见到其他管事纷纷被点名叫到,然后一波一波的带人入了院子磕头拜年去,又一波一波的领了赏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她的面上开始有些挂不住了。 福豆小声嘀咕:“怎么连前后护院甚至是杂役房的都被叫到了,可还没轮到咱呢?” 柳妈也不由皱了眉,往年里,哪怕他们膳房不是头一个被叫进去,那也绝对是能在前头排上号的,怎么今年怎么排的这般靠后? 红燕倒是没觉得这是多大点事,满不在乎道:“急啥,左右不过能轮到咱。或许是因为咱已经早早的得了赏,这才让尚没得赏的先进去领赏去了。若是咱样样都得先,其他房里还不得说三道四?” 其他人想想也是,遂就不再议论,唯独柳妈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毕竟往年里纵使他们头一个得赏,也没见他们排的这般靠后不是? 正屋里,账房的王管事磕头拜过年之后,便跟上头的几位主子们汇报了下去年一整年支出的大额项目及数目,等主子们听后觉得无差漏,接着又提了下账目的改进等问题。等他这番林林总总说下来,大概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见主子们再无疑义,他领了赏方带着账房里的两个先生离去。 -- 惊闻怒 柳妈闻言却是脸色大变! 惊疑不定的抬头看向老太太的方向,待见老太太一副浑不知情的模样,柳妈不由的身体晃了下,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直接窜上了她头顶!如果昨晚不是老太太把人叫走的,那荷香她究竟被带到了哪去?正当她蠕动着嘴唇几乎要把昨晚之事说出口之际,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领悟了什么,然后就骇然的睁大了眼,反射性的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府上大爷的方向。 昨晚是福禄带走的荷香! 与大爷那寒如冰渣般的眼神一碰触,柳妈就浑身打了个寒颤,下一刻迅速弓了身子垂低下了头,莫敢再抬起半分。可心下却为此刻的猜测骇怖不已! 屋内骤然沉寂的气氛和众人变幻的神色令宝珠忙噤了口莫敢再问,她隐约觉得,貌似刚才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却殊不知,宝珠这随口一问,却正骚到了个别人的痒处。 感受最清晰的莫过于在他旁边坐着的老太太,在她跟柳妈闲话家常时,她身旁传来的那轻一下重一下的指节叩打椅袱声就没停过,明显是心里极为不耐了,可待宝珠问出了那句话后,那叩打椅袱的声音却神奇的骤然停止了。要说他对荷香这丫头不感兴趣的话,就算打死她一百回她都不信哩。 宋毅的确是在等着听那丫头的消息。也说不上来是不甘心还是其他,他心里到底有丝耿耿于怀的意味,想他宋毅活了近三十年了,还未曾被个女子这般打脸过,而且还是他府上的区区一个婢女!只要一想想,他就觉得胸间有一口浊气始终吐不出。 他也很想大度些不计较,毕竟他自诩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可他却难以自控的回忆着昨个晚上的片段,甚至还不停在心头揣测着,此刻那个丫头可曾会后悔?应该是会后悔吧,明明有机会一步登天,却偏偏拒绝了这场大造化,只得像此刻般依旧是个卑贱的不起眼的小奴婢,巴巴在屋外那冰天雪地中长时间候着,他不信,她能不后悔。 宋毅还当那苏倾在外头候着,之所以没入内是因着管事柳妈要提携自个侄儿的缘故,因而略带些寒凉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下面正失魂落魄的柳妈身上。 众人各番意味的目光均落在堂下的柳妈身上,此时此刻,柳妈真正体会到了红燕嘴里提及的她当初的那种所谓骇怖所谓不知所措。她何尝不知众人都在等她答话,可她又要如何回答?是说昨个荷香她人已经让福禄给带走了,说是要陪老太太说会子话,而人却至今未归?可老太太此刻的神情分明是不知,而恐怕分明是…… 柳妈心乱如麻,若真是大爷谋划的要福禄带走荷香,而荷香又一夜未归,岂不是说大爷与荷香已经成了好事?既然成了好事,那大爷没道理不将此事对老太太说道啊?可若大爷没与荷香成了好事,可荷香又未归……她若贸然说出口,荷香的闺誉怕是完了。 -- 不发卖 “给大爷及各位主子请安,祝愿各位主子们在新的年头里身体安康,四季如意。”进了房内之后,苏倾的眼神在地上晕倒的柳妈身上顿了几瞬,之后便垂了眼跪下问安,声音虽带了些嘶哑,却隐约带着些清凌凌的意味,让人辨不清她的情绪来。 苏倾问安过后,屋内暂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堂上的宋毅不紧不慢的持着杯盖刮着杯沿,时不时的戳饮一口,仿佛没听到堂下苏倾的问安声。 苏倾暗怒,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兀自咬牙忍着。 只待过了好半会,堂上依旧没有人出声,整个屋内只能依稀闻得身旁福豆极力压抑的啜泣声。苏倾在旁听着心中极为难受,又极为担心柳妈的状况,正待她咬了银牙,几欲忍耐不住要出声询问之时,自里屋内陡然传来了老太太询问的声音。 “谁进来了?可是那荷香丫头?”众人忙抬眼看去,却原来是于里屋歇着的老太太被惊起,这会子正打了毡帘由宝珠搀扶着走了出来。 苏倾见老太太出来,忙敛了心神,恭敬的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了个头道:“奴婢来给老太太贺新年了!愿老太太年年岁岁的福寿安康,四季如意。” 老太太由宝珠搀扶着在宋毅旁边落座后,满目慈祥的看向她:“好孩子,快快起来罢,地上凉,可莫要受了寒。” 闻言,苏倾却未起身,只是看向老太太的方向,眼圈泛红:“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有罪,不敢起身,且让奴婢跪着回话吧。今个这遭确是奴婢犯了规矩,不该借着身体不适为由便惫赖不曾过来给各位主子们磕头拜年,新年之初,劳的各位主子们兴师动众,实乃大不敬之举,奴婢甘愿领罚。只是膳房一干人等素日兢兢业业做活,尽心尽力的办事,尤其是柳妈劳心劳力操持膳房上下事务,对府上更是忠心耿耿,实在不应得此下场。奴婢恳请老太太开恩,莫要因为奴婢犯的错而牵连至他们身上,若要发卖就发卖奴婢一人即可,奴婢不会有丝毫怨言,只会感恩府上厚恩。奴婢本是无根无萍之人,赖得府上收留,给了奴婢头顶一片砖瓦,才让奴婢终于有了一块栖身之所。而府上老太太及各位主子又和善,素日待奴婢恩重如山,是奴婢不识好歹辜负了主子们的一片厚爱。奴婢这遭去了,只怕再难有机会报答各位主子们的恩情,可只要日后奴婢活的一日便会为各位主子们诚信祷告祈福一日,哪怕下辈子也会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德!” 说到这,不等堂上人言语,苏倾就恭敬的朝着老太太俯身叩首。 苏倾含泪哽咽,一番话更是说的诚挚恳切,老太太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怜惜之意大起,多少有些埋怨她长子先前的那般不近人情,遂一拍椅子扶手,掷地有声道:“大过年的,做什么要打杀发卖的?咱宋府上素来以仁善起家,这是宋家老祖宗定下的家规,要宽以待人,纵然下人犯了过错,那也是酌情处理,哪里有随意发卖的道理!荷香丫头你起身罢,前头进来瞧你面容憔悴嗓音嘶哑,明显是害了病症,想来你今早因病未过来磕头请安也并非是托词,老身今个就做主了,谁也不用发卖出去!” -- 谣言起 膳房里的其他人压根不知是哪回事,只是在外头磕头之际,隐约听得屋里既是大爷的怒喝紧接着又是福豆的哭声,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们心里惊惶不安,跪在院子里也不敢起身。直待最后苏倾来了老太太院,进了屋好一会子,又有大夫入了府,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见着苏倾和福豆扶着柳妈出了屋。见着柳妈的那一瞬,膳房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红燕见柳妈虚弱的连路都站不稳的模样,顿时流了泪:“柳妈,您老这是怎么了?” 柳妈虚弱的摇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了。膳房其他人也都缄口不言,在院里其他奴才或探寻或怜悯的神色中,慢慢的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回了住处之后,柳妈让其他人都离开,唯独留下了苏倾在屋里,显然是有话问她。 苏倾给柳妈掖了掖被角,然后蹲在床边,知道她想问什么,遂也不等柳妈细问,沉默了一会后,便将昨晚的事情细细道来。 虽然柳妈之前已经猜到了几分,可如今听她这般娓娓道来始终,竟也是好一阵惊,任她使劲了脑袋去想,也如何想象不到府里的大爷竟有这般孟浪之举! “大爷他……你……”柳妈蠕动着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苏倾想起昨晚的惊怕,又想到自个独在异乡受人欺辱的凄凉,忍不住默默流泪。 柳妈瞧着不由心疼,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抹着她脸上的泪:“莫哭了,想必前头大爷还当你是个愿意的,这才有了那番的阴差阳错。毕竟府上那个婢女不想着攀高枝呢?不说梅香和冬雪她们两个已经被老太太内定了的丫头,就是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个不是稍有些机会就往大爷的跟前凑凑,妄想着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可谁又想到大爷会遇到你这个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不想着攀高枝,只想着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说到这,我觉得也是我这老婆子的不是,前头或许不该对你说了那些个不着调的话,指不定这是碍了你的前程了。”柳妈长叹口气,早知大爷会对这丫头有意,当初她就不会加以劝阻了,个人有个人缘法,指不定这丫头会另有一番造化呢?倒是如今,弄得几番人仰马翻,平白惹得大爷恼了这丫头。 苏倾擦擦泪,摇头道:“妈妈您这话严重了,我从来都是这般想的,只愿踏实本分过日子,未曾有过半分半厘想攀高枝的念头。否则,昨晚早就依了大爷了,哪里是妈妈几句劝阻的话就能阻止的了的?” 柳妈迟疑了一瞬,终究开口问道:“可若你跟了大爷,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不说,大爷人长得也器宇轩昂的,你当真就不曾动心过?” 苏倾闻言也顿了瞬,正当柳妈心里忽上忽下之际,却见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子方迟疑道:“柳妈,此事我从未跟旁人说道,索性您老于我来说又不是外人,我且在此跟您透个底,其实……其实我有心上人的。” -- 窗户纸 今个苏倾甫一进屋,就敏锐的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好几道视线不时在她周身扫视着,仿佛带着某种隐晦的暗示。 苏倾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了上来,暗道,该不是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点破那层窗户纸了吧? 怕什么来什么,没等她打开食盒将里面饭菜摆上,老太太却制止住她,只道了声‘莫急’,就拉过她到一旁,上下又好生的打量了她一番。 苏倾呼吸顿时一滞。 老太太打量了一会子后,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好孩子,瞧着你这面相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素日里你也稳重知礼,甚得我意,今个索性老身就送一场造化予你。” 闻言,苏倾脸色大变。 老太太瞧见,遂笑呵呵的跟田氏对了个眼,打趣笑道:“瞧这孩子,亏得咱前头还说她是个稳重的呢,我这头还没说呢,这丫头吓得小脸都白了!白瞎了之前那番夸赞了。” 田氏随着打趣了两句,心却道,明眼人都瞧的出这个丫头是不乐意呢。这些日子下来,哪个都看得出来老太太的心思来,这丫头又何尝瞧不出来?可偏的非但没表现出特别的欢喜来,反而眉宇间隐隐透出些焦虑,素日里除非老太太要求,否则也绝不会往大爷跟前凑近半分。作为过来人,田氏一看便知这丫头是不乐意的,连她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精的老太太?想必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罢。 老太太仿佛真的没看见苏倾那紧张到泛白的脸色,只是自顾拉着她的手,依旧笑得满面慈祥:“荷香,打今儿起,我就将你送给大爷做房内人了,所以你啊从此就不必再回膳房做那苦活累活了。一会子让王婆子陪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之后就直接到大爷房里去,自有他院里的管事替你安排住处。荷香,此去大爷房里,老身也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消你尽心尽力的伺候好大爷,那就不算辜负了老身的一片期望。”说完老太太又呵呵笑了起来。 苏倾却如遭雷击。 老太太又跟田氏他们打趣说是她已经欢喜傻了,宝珠难掩笑意的拉扯下苏倾的衣袖,笑着提醒道:“荷香,你快别傻愣着了,快点谢老太□□呐。” 在一旁坐着的宋毅,指腹沿着茶盏边缘摩挲,几次冷眼扫过苏倾煞白的脸色,嘴角却带出一抹冷笑来。 苏倾深吸口气,轻柔却坚定的挣开老太太的手,后退一步,垂首跪下:“谢老太太厚恩。老太太给予奴婢这样大的造化恩赐,奴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怕都难报答您老万分之一!只是奴婢身份卑微,又粗鄙不堪,在膳房做些粗活脏活才能衬得奴婢的身份,可若说去伺候大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不是平白的玷污了大爷!奴婢感恩老太□□德,所以奴婢更不能不知身份不知贵贱的应下这等造化,还望老太太收下成命。” -- 你休想 待那王婆子在苏倾屋里拾掇完毕后,苏倾寻了个事由又返回了寝屋,从那墙角处将青石板砖掩着的银钱拿上,偷偷交予柳妈,让她暂且替她保管。 之后,她便随着王婆子一道去了老太太那儿谢恩。借由这个机会,她顺势跟老太太请求欲出府一趟,对此老太太也并未为难,只是问了出府的理由之后,便痛快的同意了,还特意遣了王婆子跟着她一道出去。 等她们出了屋子离开了,老太太想了想,招呼冬雪嘱咐道:“你还是去大爷院里告诉一声吧,说是这荷香丫头要外出办事,怕是要晚些时候过去伺候。” 冬雪应了一声,便掀了毡帘往大爷院子的方向走去。 到了大爷院里,冬雪得知大爷正在屋里处理公务,唯恐打扰遂没敢让人通报入内,只是小声的将老太太的话转达给外间守候着的福禄,让他得空了再转告给大爷听。 福禄送走了冬雪后,依旧回了外间继续守着,直待里屋传来他家大爷唤他入内添茶水的吩咐后,才掀了毡帘入内,借着这档口顺便将话头转说给他听。 宋毅一听,笔端划朱批的动作瞬时一顿。 福禄见他家大爷微皱起了眉头,便知道大爷这是有所不渝,遂小心解释着:“或许是那链子对荷香姑娘极为重要罢,毕竟是父母所赠之物,定是非常爱惜。” 宋毅搁了笔,却是冷笑一声:“不是说当初浸了冷水得了失魂症,又如何记得所谓父母双亲?” 福禄遂闭了嘴,莫敢再言。 话说苏倾这头,跟随着王婆子出了府之后就直奔西市,花了五文钱租赁了辆牛车,然后便催促着赶车的大叔紧赶慢赶的往柳家村而去。 路上,王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倾说着话,听到苏倾说起当初被救的细节之处,不由长吁短叹:“也亏得遇上柳婆子这般心善的,姑娘才从鬼门关里逃出了一劫。否则,要是遇到那起子心肠硬的,哪里还肯管姑娘的死活?” 回想当初柳妈一路焦急的将她背回去的情形,苏倾也感叹道:“柳妈是个好人,好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赶车的车把式这时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位姑娘可真是命大,三月份的河水刚解了冻,可是又冷又冰的,壮实的汉子都守不住那般的寒劲,更何况你个姑娘家?能活过来可不容易,想来姑娘日后是有大福的!” 王婆子乐呵呵道:“你这车把式可了不得,不但赶车赶得好,还会看相哩!不瞒您说,这还真让你说中了,咱们这姑娘马上就要福气临门了呢!” 那车把式忍不住朝后看了眼苏倾,怕冒犯没敢仔细看,只大体瞧着是个体面的姑娘,遂啧啧叹道:“瞧着姑娘这般年轻,竟是个有大造化大福气的人,日后了不得呀!不成想我这牛车今个也能载上个贵人,指不定这遭我也能沾了贵人的福气,将来也有一番大造化呢。” -- 总督府 苏倾只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线,噌的声,就断了。脑海中反复就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苏倾这冷不丁疯了似的扑腾让宋毅猝不及防,饶是他前头已用力攥住了她,却还是让她挣脱了去。眼见她扑腾着就要往水里深处去,宋毅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淌着水过去拦腰一把抱住,却见她犹如被鬼缠一般,竟尖叫着扑腾的愈发厉害,他不由对着岸上怒喝一声:“过去把马牵过来!” 福禄忙应了声,赶紧的快跑到拴马的竹林处,解了马迅速的牵到了河边。 苏倾感到背后的人抱着她不由分说的要往岸上拖,简直是又惊又恐,回家那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她不要断送在这一刻,绝不能! 她愈发反抗的凶狠,可腹部紧锁着的手臂犹如千钧铁臂,死死揽着她不为所动的将她渐渐带离了河水。亲眼见着那旋转的漩涡越来越淡,苏倾忍不住伸手冲那漩涡的方向抓去,声嘶力竭的失声痛哭:“那是我的家啊!我得回去啊!” 宋毅终于将挣扎不休的她给弄上了岸边。喘了口气粗气,他忍怒看着还在兀自挣扎哭闹的女人,冷笑着:“家?既然你已卖身宋府,你生是宋府的人,死也得死在宋府!你以为你还能回哪去?” 苏倾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嘴里一个劲喊着要回家,宋毅也知道这会她大概神志不清,跟她计较也计较不来,平白惹了自己恼火。想着直待回去之后,再如何收拾她一番。 一个手斩将她劈晕,宋毅拿黑色貂皮氅衣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扔上了马背之后,随即他也翻身上马。将她紧紧裹在胸间,他冷冷道了声回府,便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就朝着苏州府城内的方向扬蹄而去。 等苏倾再次恢复了意识时,她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整个人无力的蜷缩在一方狭小的空间中,隐约觉得似乎是被人拿着皮料大氅兜头盖住。耳畔不时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惊觉到,自己正处在颠簸的马背上。 苏倾大惊失色,想要挣脱这方束缚,却手脚酸软无力,张了张嘴想要出口质问,可不想甫一试着发出声音,喉间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抽口了冷气。 宋毅敏锐察觉到身前人的动作,不由冷冷一笑,前头那番张牙舞爪嘶声力竭的疯魔样,若是这刻还能照常蹦跶半分,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一阵凛冽寒风扫过,宋毅只觉得脖间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清晰的抓痕触感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想到那刻她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的要往河里深处钻,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厉模样,宋毅心头的那种无名之火就噌噌的往上直冒,压都压不住!活了这般年头,还是头一次让女人嫌弃如斯,简直是生平耻辱! 福禄在后面夹紧马腹直追,眼见着前面的大爷风驰电掣的越行越远,却是望着与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不由心中焦急,愈发的想要策马疾追上前去提醒他加大爷。随即,他便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大爷所去的方向正是总督府的方向,想来大爷并非是怒火攻心下迷失了路,而是有意不打宋府而去。 -- 旧人来 翌日清晨,待苏倾清醒之后,彩玉彩霞便收拢了床帏伺候她起身。甫一坐起来,彩玉便拍拍手,随即在外间候着的几个丫头婆子便掀了毡帘鱼贯而入,或手捧金钗珠钏,或彩绣锦裙,或烟罗绸衣,或掐金绣袜等,立在苏倾的床边恭敬的等候吩咐。又有手捧水盆、香珠、罗帕、拂尘等盥洗用具的丫头婆子们立于另一侧,也是躬身垂头,静候吩咐。 苏倾深吸口气,被褥下的手指不由蜷缩收紧。这般的架势,还有这些个明显不符合她身份的绫罗锦衣、金钗朱钏,宋毅如今便要强加于她身,是迫不及待的要她认命吧。 彩玉察觉到苏倾脸色有异,遂带着小心建议道:“姑娘,天色不早了,可让咱们伺候您梳洗?” 苏倾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彩玉拘谨小心的模样,便垂眸敛了神色,轻声说道:“不必了。你让他们将盥洗用具搁下,我自个梳洗便是。” 彩玉彩霞慌张对视一眼,下一刻却双双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倾床边:“姑娘,可是咱们有哪些地方伺候的不周?若是哪里不好,惹到了姑娘,您打骂都使得!还望姑娘莫要赶奴婢走,奴婢给您磕头了,求求您了姑娘——” 她们二人毫无征兆的一跪,倒是先让苏倾惊了下,随即便皱了眉,俯了身子去拉她们二人,恼道:“这是做什么!起来!” 彩玉和彩霞挣扎着不起,只是哭求:“求姑娘可怜可怜奴婢罢,您要是用不着咱们,奴婢姐妹二人就要被大人给发卖出去。奴婢姐们两个好不容易有了一席容身之处,实在不想被发卖出府,望姑娘可怜可怜奴婢二人,给咱们一个伺候您的机会吧——” 苏倾伸出的手顿时僵住。 她默默的看着在她面前磕头哭求的姊妹两人,心中一时冷一时怜一时悲,许久,终究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罢了,起来帮我洗漱更衣吧。” 彩玉彩霞得了令,顿时破涕为笑,慌忙擦干了眼泪,手脚麻利的开始给苏倾洗手净面,伺候着漱了口。 烟罗绸衣,白绫细褶裙,配上蓝粉色洋缎窄褃袄,彩玉她们二人由里到外给苏倾穿戴齐整后,又拿着梳子给她输了个飞仙髻,贴了花环。待这些拾掇妥当后,彩玉又拿出些胭脂水粉来要给她涂抹上,这时,苏倾抬手制止道:“这样就行了,我涂不惯这些。” 彩玉不由在苏倾的面上看瞧了瞧,目光闪过艳羡:“姑娘的肤色真好,瞧着既白净且细滑,就如那出水的芙蓉似的,若涂抹这些倒是将姑娘衬得俗了,也难怪姑娘不愿施上胭脂。” 苏倾微扯了下唇角,并未接话。 彩玉见她谈性不高,遂住了嘴,不再提这茬。 这一日之后的时间,苏倾几乎是怀着抑郁而焦躁的心情度过的。这时时刻刻有人伺候却也有人监视的日子,就犹如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仅能活动在这方小天地里,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造访拿回主权的人,那种可能被人随时主宰的感觉,当真是令她过的焦虑而忐忑。尤其是晚膳过后,彩玉她们伺候着她沐浴,苏倾尤为的胆战心惊,神经更是加倍紧绷,唯恐听到外间传来异样的脚步声。 -- 大爷归 云舒苦笑了下,轻叹口气,拉了椅子在月娥旁坐了下来,眉宇间尽是愁态:“姑娘,你还是莫要称我姨娘二字,我担待不起的。” 此话一出,不等苏倾答话,月娥倒是先冷笑起来:“可不是担待不起。外人知道不知道的都说咱们是宋家的姨娘,可又哪里知道咱们别说宋府的祠堂了,就连宋家的大门都没迈的进去,连府里老太太的面都没见上一眼,这又算哪门子的姨娘?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倾看向她们二人:“难不成今个二人造访,就是来向我诉苦抱怨的?还是想让我在大爷面前提上一嘴,恳请大爷给二位个正式名分?” 此言一出,月娥倒是没什么,云舒却是蓦地僵了脸。苏倾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打量了云舒一眼,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月娥挑眉看苏倾:“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我月娥虽不算是个好人,可我有话从不藏着掖着也不拐弯抹角,索性这会子就直言直说了。姑娘的情况我自打听了些,所以姑娘也莫说些提咱们在大人面前说情这类虚的话,因为只怕姑娘自个都恨不得躲得大人远远地罢。” 苏倾脸色一变,陡然看向说话的月娥。 月娥抚了抚鬓发,睨着眼娇笑:“莫要这般警惕的看着我,我能知道这些不是难事,而且知道了这些其实对我也无甚用处,难不成还能拿此来威胁于你?” 苏倾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杯身的纹路。 月娥也收了笑,抬了茶盏凑近鼻尖深深嗅了嗅,然后抬袖将茶水一饮而尽。搁下空茶盏,她扶着茶案妖娆的将身子前倾凑近苏倾,饶有深意道:“你若想出府,我可以助你。” 苏倾也盯视她:“未免也交浅言深了些罢。” 月娥看着她弯唇一笑,又重新落座,吃了一杯茶后,方笑着开口:“信不信由姑娘你。不过谁也不是圣人,天下间没有白做的买卖,此番我也是有私心的。若是哪日姑娘想通了,就在你院子那棵红柳上系上根红绳,届时我自会给姑娘一番安排。” 此话说话后,月娥便拉过云舒起身,道:“说了这么会子的话,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再耽搁些,说不定要撞上大人过来的当口,那时候可是有的热闹瞧。今个算是打扰到姑娘了,我们二人就此先别过。”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来日方长。” 直到她们二人离去好一会,苏倾的脸色依旧难看的打紧,她们二人来意不明倒是其次,她顾虑的是或许因为她们二人的突然造访,多日不见的宋毅指不定今个就要前来质问一番。 她怕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宋毅。 巳时未至,宋毅却已大步而来。 宝蓝色毡帘被人从外头掀起来的那瞬,苏倾只觉得自个的心脏仿佛在刹那被人死死攥紧,逼得她瞬间感觉喘不过气来。 高大的身影在屋里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从进了屋那刻,宋毅的目光就狠狠被眼前这女子给吸引住,向来知道她生的好,却从不知她稍微打扮起来竟这般撩人心尖,清清透透的犹如初绽枝头的雏荷,着实撩人的很。多日未见,他觉得他对这小女人的旖思非但不减,反而愈发有野火燎原之状。 -- 十日约 十日……苏倾神思恍惚的垂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区区十日的功夫,其实掰着手指便可以数的过来。 十日的屈辱换来之后回家的契机,苏倾觉得,她甚至都不必多做权衡便可做出选择,因为她知晓,她根本就抵挡不住这般诱惑。 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回家的脚步。 宋毅见她闭眸颔首的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反而腾起丝莫名的烦躁。可他毕竟冷情惯了,又哪里会让这点烦躁扰了他的性致?难得久旱逢甘霖,既然此番目的已经达成,敞开了身心痛痛快快的享乐一番才是实在。 猛地弯身一个打横将人拦腰抱起,宋毅踢开了身侧碍事的桌椅,抱着人直奔里间床榻而去。苏倾安静的蜷缩在他怀里,紧闭双眸面容平静如水,看似已然收起了之前的戒备与尖锐,只等侯命运对她接下来的摆布。 宋毅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提起一抹冷笑,这会子犹如个泥菩萨般不喜不悲的,但愿过会她还是这般平静,莫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才好。 替她脱了绣鞋,将她整个人放上床榻之后,宋毅自行解了官服,搭在不远处的黄梨木屏风上,便大步走向了床榻。 抬腿上了床榻,宋毅随手打落了朱红色的纱幔,在纱幔缓缓荡动的暧昧红晕下,缓缓俯身将她整个人牢牢的压在身下。 身体间的甫一接触,苏倾反射性的就瑟缩了下,尚未等她稍有所适应,灼热逼人的气息便缓缓的扑上她的面庞,濡湿的唇从她的唇角,或轻或重的摩挲过后,便移上了她的耳畔。 随后,苏倾便听到了宋毅那惯有的沉厚嗓音:“爷要开始了,你可准备妥当?” 听到‘开始’二字,苏倾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突然间就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可下一刻,对回家的极大渴望便将这种冲动死死按压下。 苏倾握紧手中吊坠,眨了几下眼将眸底泪意逼退,方轻声开口道:“妥当了……望爷言出即行,莫要戏耍奴婢。” 宋毅微微一怔,随即便低笑出声。 他并未再做回答,只是伸手带着几分爱怜的抚着她略显冰凉的脸颊,看着那惶惶不安的可怜模样,反复端凝片刻后,便覆唇对上了那令他肖想已久的粉嫩唇瓣…… 外间候着的彩玉和彩霞从巳时到日落,来来回回的统共搬了三次水。 一番□□下来,宋毅只觉得酣畅淋漓。虽说他自诩自制力惊人,可毕竟久旱多年,如今终于得以开荒,少不得将那令他自傲的自制力暂且抛之脑后,畅畅快快的享受一番。 宋毅转头看向床帏间的女人,透过朱红的幔帐隐约见得床榻上的她软弱无力的伏在被褥之上,绸缎般的青丝铺撒了她半边身子,愈发衬得那雪白的肌肤如玉,温润清透。 想到前头床帏间的快慰之感,宋毅难得的扬起唇角露出抹实心实意的笑容来。思及今日定是将她折腾累极,宋毅待拾掇妥当后,便招呼彩玉彩霞进来,嘱咐了一番备些补品候着,待她醒来之后令她吃下。 -- 大脸面 宋府寿春厅。 彩锦如意六角香炉里燃着檀香,古朴深沉的香气由雕琢精细的镂空处升腾而起,徐徐散发在整个厅堂中。 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一侧,王婆子跪坐在蒲团上,此刻正边给老太太捏着肩,边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对老太太悄声耳语了番。 老太太靠着躺椅闭目养神,倾耳听着其中来龙去脉,始终未置一词。直待那王婆子细细道完后好一会,方慢慢睁了眼,转过脸来似笑似打趣的睨了那王婆子一眼。 “你这婆子,不是号称火眼金睛吗,怎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闻言,王婆子抬手就拍了下自己的老脸,既是懊恼又是尴尬道:“哎呀,老太太快别说什么火眼金睛不金睛的了,可要臊死老奴了。素日瞧那妮子不声不响的,凡给她分配什么活她就做什么,从来勤勤恳恳的做事,既不偷懒耍滑又不推脱埋怨,还当是个乖巧听话的,哪个晓得内里竟是个性烈的辣子!这回真真是看走了眼,老奴这两只老眼,以后别说是金睛,就算说是土睛,都是埋汰了这别号。”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摇头笑道:“你呀,就算是眼睛不好使了,可这嘴巴依旧还是利索的。” 王婆子又随着老太太说笑了两句。 之后见老太太面上带有几分迟疑和忧虑之态,伺候老太太数十年的王婆子自知她所虑为何,忙开口道:“老太太且放宽心,荷香那妮子现今安分着呢,打那日起再无寻死觅活之意。昨个晚跟大爷成了好事后,也不哭不闹的,瞧着应该是想通了,想必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大爷,再不会闹什么幺蛾子才是。” 老太太面色方稍霁了些。 转着腕上佛珠,老太太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叹道:“毕竟是条性命。上苍有好生之德,要是她因此走了那条死路,那老身便真是作孽了。你是不知,当日听说她愤而跳河,老身的心是又惊又悔,只恨当初未早早察觉她这般不情愿,否则断不会逼她到这份上。” “老太太慈悲。”王婆子感慨了声,又有几分不赞同道:“只是老太太您这话就说差了,哪里就到逼这份上了?老太太菩萨般的心肠,素来怜老惜贫的,见她小小婢女孤苦无依的,不过想给她一场造化罢了,哪个又想到她这般不识好歹,视老太太的一番苦心为洪水猛兽?一介小小奴婢,平白得了这般泼天造化,可谓一步登天了,不知感恩戴德倒也罢了,还白白的去糟践,这未免也忒狂悖了些罢!府里不知多少人气红了眼,只说要不是老太太仁善,这样不识好歹的贱蹄子就是提脚发卖都不为过。还说最好将她卖去那些个磋磨人的刻薄人家,待到那时,她便会知,咱们宋府是多么慈善的人家,她当初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太太叹声:“罢了,既然如今她被大爷收了房,其他的事就莫要再提了,回头你也跟林管家说声,让府上的闲言碎语都收收,别影响了大爷的名声。” -- 第三日 当夜,华灯初上之际,宋毅大步跨进了苏倾所在的院子。 宋毅进屋的时候,苏倾刚沐完浴,此刻正裹着一件外裳坐在床榻外沿,彩玉彩霞则拿毛巾给她仔细擦着被打湿的鬓发。 因进来前没让人通报,所以乍然从外进来的他,无疑令彩玉彩霞着实慌乱了一番,也来不及放下手里毛巾,就赶紧朝两侧退了两步,跪下行礼。 苏倾下意识的就想抬手裹紧微敞的领口,可下一刻却硬生生的被她止了住。蜷缩了手指在身侧,她垂着头,任由前方投射来的犀利的目光,将她整个人肆无忌惮的打量。 宋毅眯眼看向床榻的方向。 细柳腰肢袅,红裳透玉肌。便是单单这般一言不发的静坐那,她也能透出股与旁人不同的清艳绝俗来。 宋毅的目光在她纤弱细腰上流连一会,紧接着寸寸上移,略有侵略性的在她面上打量。见她脸色清润,鬓发犹湿,本应是我见犹怜之态,偏那紧绷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几些不甘与抗拒,令她整个人少了几分纤弱,多了几许清韧。 抬手解了大氅丢到一旁,宋毅淡声吩咐了句退下,一旁跪着的彩玉彩霞二人低声应了,便赶紧躬身退了出去,并轻手轻脚的将屋门仔细关好。 待宋毅自屋里出来时,夜已深,月挂中天。 见他们爷出来,外头候着的福禄赶紧打起精神,几步上前跟随。而亦在外候着的彩玉彩霞两人则忙赶紧垂低了头跪下,可手里托着的补品和汤药却仔细端着,不敢有失。 初春深夜寒凉,宋毅遂抬手随意拢了下鹤氅,冷冽的目光从那汤药上扫过,仅沉声吩咐了句好生照看着,便大步离去。 直待宋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个小院,彩玉她们二人方敢起身。 端着汤药小心的推门而入,屋内荼蘼气息扑面而来的瞬间,她们近乎是第一眼就捕捉到此刻正无力仰卧于床榻间,浑身濡湿闭眸昏沉的姑娘。 两人垂低了头近前,由彩霞将人扶起,而彩玉则持着汤药轻声低唤了两声。 苏倾勉强睁开眼。 彩玉声音愈发放低了两分,垂着头道:“姑娘,该喝药了。” 闻言,苏倾的目光不由向下扫过彩玉手里的汤药碗,那气味浓烈的浓黑的药汁令她眼里渐渐有了些焦距。 她低声应了,可甫一开口,发出的声音无力又嘶哑。 彩玉赶紧又近前了些,搅动了药匙令汤药凉的快些,接着浮面舀了一勺,小心凑到苏倾的唇边。 苏倾张口就势咽下。 待一碗汤药见了底,彩玉赶紧拿锦帕给她仔细擦净了唇角,接着又端过之前搁在一旁的补品,要喂她吃下。 苏倾微撇了脸,抿紧唇本不欲张口,可待见那彩玉彩霞二人面露惶惶之态,似又要下跪磕头,便也只能且忍住心里不适,一并吃下。 彩玉彩霞二人方暗下松了口气。 彩玉端起空碗退到外间,将手里碗勺递交给其他下人后,又小声吩咐粗使奴仆抬了热水进来。 -- 度日难 晌午的时候,苏倾小憩了会,之后就被突如的噩梦给惊醒,便再无睡意。 彩玉忙绞了湿帕子过来,给苏倾擦过额上身上冷汗,又用干巾帕擦净后,就一叠声吩咐彩霞拿来一身干净衣物,给替换上。 伺候着苏倾起身后,彩玉见她再无睡意,只在案前默然坐着,神思不属的也不在知想些什么,唯恐她觉得无聊,遂小心提议道:“姑娘,若您觉得无趣的话,不妨让奴婢们陪着您在院子里散散心?” 闻言,苏倾下意识的抬头看向窗外。 二月的午后春意初绽,有柳抽枝,有花含苞,也有蝶飞,亦有鸟鸣……阳光正好,如洒金般透过被支起的窗屉铺了室内一片,洋洋洒洒,瞧着真是喜庆极了。 可苏倾,却是恶极了。 是啊,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甚至这里的每寸空气都令她倍感窒息,饶是有仙境般的美景,于她而言又何谈欢喜?有时候她会莫名升起个念头,若有可能,她宁愿当初溺死在景区的溪涧中,好歹那也是落叶归根,总好过在这里一日赛过一日的煎熬。 见她们姑娘失神的望着窗外景色,性子较为活泼的彩霞还当她对彩玉的提议感兴趣,也忙搭腔道:“是啊姑娘,趁着天气好在院子里走走是再好不过的了。姑娘可曾瞧见了外头红柳下的那秋千?那是姑娘进院前搭建的,当时奴婢跟姐姐还帮忙搭把手了呢。二月最适合杨柳荡千了,姑娘一会不妨上去试试,保管您这厢喜欢。” 苏倾的目光在红柳下的那架秋千上一扫而过。 “不了。你们二人去玩罢,我在这看着你们也是一样的。” 彩玉彩霞自是不敢应下这厢。 看得出她们姑娘的兴致缺缺,彩玉又提议道:“姑娘可有何喜欢的消遣?刺绣?琴棋?或是其他?奴婢给您准备着,姑娘权当解个闷也好。” 彩玉的问话不由又令她回想起现代种种,几乎是瞬间就僵了身子,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见她们姑娘沉默不语,闻言反而面上透出抹难受劲来,彩玉顿时慌了神,又猛地想起她们姑娘也是奴婢出身,只怕以往也未曾有幸接触这些,自己这番问话岂不是生生打了姑娘脸?一时间,彩玉心里又悔又急,只恨不得能伸手扇自己个大嘴巴才好。 “姑娘!”彩玉慌乱出声,可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刚那一声语调有些高,不免有些赧然,红着脸小声道:“姑娘,奴婢是想说,要是姑娘觉得无趣的话,可否让奴婢给您唱上一段?奴婢幼时曾在戏班子待过些时日,粗浅学了些技艺,自认几段小调还是可以勉强入耳的。要是姑娘不嫌弃,奴婢就给您唱上几段,解解闷?” 苏倾回过神来。闻言本欲开口拒绝,可待抬头见她既是忐忑又是期待的模样,拒绝的话就未吐出口。 顿了会,她道:“要是你愿意,就唱上一两段予我听听罢。” -- 不高娶 苏倾清晨醒来时,外头旭日已升,淡金色的曦光透过窗屉的娟纱缓缓洒进室内,照亮了满屋的空间。 又是新的一日了。 苏倾心里略有安宁。恐怕每日也只有清晨醒来这会,才是她内心最为轻松自在的时候了。 宋府寿春厅。 刚吃过早膳,府上奴仆就忙手脚利落的将碗筷碟盘拾掇下去,并按照老太太的吩咐,沏了壶热气腾腾的茶端了上桌。 老太太笑呵呵的指着那壶茶道:“瞧瞧,你那二弟刚入巴蜀,就令人快马加鞭巴巴的送来这巴山雀舌过来。在家的时候还说他不着调,没成想这出去一回,倒还懂事了哩。” 宋毅笑道:“还不是老太太您教的好?” 老太太佯怒着朝他的方向挥了下:“贫嘴。” 宝珠在旁捂嘴笑。 宋毅看了眼吃吃笑的宝珠,抬手持壶斟茶的间隙,对老太太道:“近些时日我倒也留意了些苏州的青年才俊,倒也有几个品貌双全甚合我意。改日我叫到府上来让您和宝珠都相看一下,要是合适,也好早些给宝珠定个日子。” 老太太浑浊的双目刷的下就亮了,不由挺直了身板灼灼看向宋毅:“这么快就有人选了?是在地方为官还是尚在进学?都多大岁数?都是哪户人家?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可还……” “哎呀娘!”宝珠捂着脸起身跺脚,耳根子都红了:“能不能别再说了,都羞死个人了!”说完又跺跺脚,颇为羞恼的瞪了她大哥一眼,而后拧身跑了里屋去。 老太太才不管她闺女羞不羞呢,涉及到她宝贝疙瘩的终身大事,她恨不得能问出个祖宗八代。 瞧着老太太又要发问,宋毅笑着表示,过会就遣人将这几人包括画像在内的具体资料送来给她先行过目。 老太太这方罢休。 既然提到了这茬,老太太就难免又想到他那厢的婚事上来,虽之前他也提过暂不考虑这厢,可架不住近些时日总有些地方官的家眷过来打探。近些的有苏州府城的知府、同知、提督家的,远些的还有徽州甚至是豫章郡内的巡按、按察使等家的,这两江三省的官员凡是能数得上名号的,大抵都遣人了官眷过来,隐晦的表达结亲之意。这一来二去的,她这那厢心思难免又开始活泛起来。 “前两日苏州梁府台的家眷过来拜访。”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却也未直接入主题,斟酌着话只说梁府台升迁一事:“说来我从前也是见过这梁府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又是你同窗,犹记得你邀他来家做客的时候,你父亲还当面考校了你俩功课,直夸他学问做得好。只是之后你被举荐为贡生入了国子监读书,而他进士落榜后被派到滇南为官,一晃十多年过去,就再没了信。” 喝了口茶歇会,老太太又接着道:“说来他这些年来也不易。听他夫人讲,滇南地处偏僻又多蚊虫走兽,瘴气也着实厉害,在那是吃尽了苦头。说起此番梁府台能升迁一事,她是数次涕零,直道若不是你这总督大人的赏识提拔,他们一家如今还在滇南吃瘴气呢。” -- 不安分 “老太太教出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宋毅笑道。 这般说了句,之后他便抬手揭了茶盖拂去茶沫,敛眸啜饮,似不欲多说。 老太太也似就这般随口一提,提过之后就转了话题,说起了别的趣事。 大概又聊了些会,宋毅见时候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离开,毕竟督府里还有诸多公务需要他回去处理。 老太太亦知他公务繁忙,自然不会多留,嘱咐他一番注意身子之类的话,就让王婆子等人送他出了院子。 待王婆子一干人等折身回来,见到的就是老太太皱眉沉思的模样。 “你们说……”老太太沉吟:“那丫头可是还在拧着,不甚安分?” 王婆子惊讶了下:“应该不会吧?前头奴婢过去的时候,已对她传达了老太太的恩典。那丫头又不是个呆傻的,这般好的前程不要,难道还非得作天作地作没了方肯罢休?” 老太太想了想也是,紧皱的眉头松缓了些。 王婆子就绕到老太太身后,体贴的给她捏着肩,笑道:“老太太应是关心则乱,多虑了。” 老太太叹道:“我就是心疼你们大爷。旁人都羡慕你们大爷是朝中重臣人前显贵的,可哪个知道这大官又岂是这般好做的?素日里繁重的公务已够他烦心的,若公务之外的消遣还得让他不舒坦着,这就何苦来哉?” 老太太这话有几许言下之意。 王婆子听出来了,正垂头给老太太剥着瓜子的冬雪也听出来了。 冬雪面上有些不自在,可心里头不免怦怦乱跳,有几丝奢望不受控制的直往外溢。 老太太……她可是有给大爷房里换人的打算? 可老太太下一番话又让她刚热起来的心再次凉了下来。 “罢了,儿大不由娘,左右我也做不了他的主。” 王婆子飞快的瞥了眼那面上浮现失落之意的冬雪,暗下撇撇嘴,然后又笑着跟老太太道:“老太太要是不放心,隔日奴婢再去督院走上一趟?” “别。”老太太忙制止:“此间事上咱这就莫再插手了,省的你们家大爷抹不开面。” 王婆子一凛,暗唾了口自己老糊涂了。自己要真巴巴过去,那岂不是告诉旁人大爷还没降服得住那丫头,还得老太太的人出手?这就要明晃晃的打大爷脸面了。 实话说,宋毅还从未见过这般冥顽不灵的丫头。 原本今夜他没打算多缠她,毕竟她经人事不久,又连日承欢,若再多索求只怕她身子难熬,所以仅一回后放过了她。 不过饶是这般,全程下来她也承受的艰难。 他心生怜意,临走前便对她提了句,之后两日他就不过来,让她好生缓上一缓。 然后……宋毅沉冷的笑笑。 然后他就见那本是副似封闭了五感般的木头模样的人,猛的死撑着身子起来,直勾勾的冲着他所在的方向问了句。 “那这两日……可算大人承诺的十日之内?” 这句话足矣令本已走至屋门处的他,再次折身回来。 -- 第十日 苏倾昏昏沉沉醒来时,又是一个午后了。 彩玉小心扶了苏倾起身,忙不迭的吩咐外头的彩霞端来盥洗用具。两人伺候着给她简单梳洗了一番,顾虑着她身子不适,也没敢大幅度动作,只轻手轻脚的给她擦了手脸,又伺候她漱了口。 苏倾也的确浑身不适,稍一动弹就隐隐抽痛,气短心虚,冷汗直冒。 彩玉彩霞二人面上均有忧色。 午膳苏倾也没吃两口就令撤下了。 彩玉扶着她回到床榻上,接过彩霞递来的引枕垫在苏倾的腰后,又轻轻抖开厚实的毛毯给她盖上。 一切妥当后,彩玉低声跟苏倾秉道:“姑娘,今个一大早福爷过来稍了话,说是大人今明两日便不过来了。还带了些伤药及进补的汤药来,说是让姑娘您好生养着身子……” 闻言,苏倾脑中不由浮现昨夜那人临去前,俯身轻拍她脸颊,冷笑说‘如你所愿’的一幕。 见她们姑娘此刻沉眸抿唇,面色清凌凌的模样,彩玉内心有些惴惴,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 苏倾回过神来。 看出彩玉的欲言又止,她道:“还有什么你一并讲了便是,不必吞吞吐吐。” 彩玉这方接着道:“福爷走前还让奴婢们给您捎个话,说姑娘是个有大福的,望姑娘能惜福惜缘,日后定少不了姑娘的富贵前程。” 苏倾自然听得出其中另外一层意思。惜福了便自有她的富贵前程,若是不呢?那么等她的就只怕不会是什么好前程了。 内心无甚波动。左右过了今明两日,她在这府上便也只剩四日,此后便与这府邸彻底断了干净,再无干系。 此后这两日,宋毅果真未过来,苏倾得以好生休养。 可令谁也没料的是,之后几日他亦未过来。 亦如苏倾刚来那会似的,将她搁在这院子后就不闻不问,仿佛就忘了她这个人。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走过,即将就要到他们所约定的第十日,苏倾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隐晦的向彩玉彩霞她们打探,宋毅是个什么样的人。并非她多疑,实在那厢的莫名之举,很难让她不去猜测怀疑其中动机。 彩玉彩霞她们二人还当她受了大人冷落,终于开始在意大人,惊喜之余忙不迭的开始大力夸赞起来。又是一表人才,顶天立地,又是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再不就是忠肝义胆,为民做主的好官等等,两人真是绞尽脑汁,恨不得能用尽生平词汇都堆叠在她们大人身上。 苏倾便不再问了。 其实她想问的想知道的只有一个,他是否言而有信? 不过从她们二人身上,大概也问不出些什么了。 苏倾就难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自己越琢磨,心里的念头就越不好,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怀疑,那宋毅莫不是一开始就打着戏耍的心思,只想将她玩弄于股掌,压根就没有放了她的打算? 一思及至此,苏倾就浑身发冷。 这些日子里,她强行抹平了自尊,收了锋芒利爪,从身到心都低到了尘埃里,只为了他一个承诺。若是此厢事上他真是打着戏耍的心思,只怕她提刀杀了他的心都有。 -- 卖身契 苏倾的目光不受控制的看向案面上的那张纸,虽距离稍远些不大看得清楚,可直觉告诉她,那必定是一纸契约——她的卖身契。 一时间,各种纷杂的思绪冲她脑海激涌而至,砸的她头晕目眩,几乎不能自己。 可仅几个瞬间,所有情绪均被她强压了下。 稍微平复了下狂乱的心跳,苏倾定了定神,然后将目光强行从纸面上移开,转而望向那个男人的所在方向。 宋毅略显懒散的向后仰靠着椅背,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苏倾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下,然后就松开了。 抬手撩起半垂的床帐,苏倾略一垂头便起身下榻。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也会从其所好,俯而就之。 千难万难都走过了,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步,她如何舍得前功尽弃? 今夜,他如何都使得,只要他肯依言放她走。 宋毅眯眼看她赤足而来,明明是纤纤作细步的娇儿,偏无袅娜孱弱之态,反而脊骨挺直走的不疾不徐,倒是走出几分魏晋时候的名士风流来。 苏倾走近后,第一时间飞速瞥了眼案面上的纸张,待见果真是她的卖身契,顿时就放了心。 宋毅挑眉:“这回可是安心了?” 苏倾敛眸对他欠了欠身,低声道:“谢大人体谅。” 体谅?宋毅唇齿间咀嚼着这两字,却是嗤笑了声。 在她身上打量了会,着重在朱红纱衣下的腰身上流连后,他便收回了目光,抬手指指案上空酒盏。 苏倾忙探手持过酒壶,拿起酒盏斟满,端到他手边。 宋毅没有接。 苏倾自然不敢收回,便又这般端着等了会。 宋毅抬眸看她,意味深长:“这就是你的诚意?若你今夜的表现至于此厢,那爷可就对你大失所望了。” 说着,他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向案上的卖身契。 苏倾呼吸陡然一窒。 他的威胁对她实在是太有威慑力。 低头看着手里杯盏,她微微抿了抿唇,然后上前一步靠近他,捧着酒盏凑近他的唇边。 宋毅眸光略有幽深。盯视了她一会后,方低头就着她递来的杯盏啜饮了一口。 “不够。”他淡淡吐出两字。 苏倾垂眸看着杯盏里剩余的残酒,知道他口中所言的不够二字,断不是指酒。 苏倾默不作声的将杯盏搁在案上,然后抬手去解身上的纱衣。 宋毅目不转睛的盯视着,直待她朱红纱衣半褪时,方漫不经心道:“不急。” 苏倾动作顿了下。然后重新将纱衣拢好。 宋毅指指案上杯盏:“先伺候爷喝酒。” 苏倾只得重新将酒盏填满了酒。 再端起酒盏欲将其捧到他唇边时,却听他嗤笑了声:“当真听不懂爷的意思?”微顿,然后意味深长:“起码得有些个助兴。” 苏倾端着酒盏怔了下。 宋毅刚想再点拨她一回,却惊诧的见她突然举杯饮过杯中烈酒,然后猛地倾身朝他而来……喉结一动,微凉的酒汁自唇齿划过喉间,畅快淋漓。 醇厚的浓烈酒香在口中蔓延。 -- 戒石碑 苏州府城一如既往的热闹。 饶是一大清早, 街上的人也不少, 已有不少小吃的摊位主过来摆摊, 吆喝声络绎不绝,充满了浓厚的烟火气息。 苏倾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 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出了督府后,苏倾唯恐迟则生变,匆匆赶路未曾敢有片刻停歇。这会她转到了市肆这块, 闻着早餐摊上各种食物香气, 她便觉得有些饿了,而且之前的片刻不停的赶路,也让她双腿又酸又涨, 犹如灌了铅似的。 苏倾本打算一口气穿过市肆, 然后绕到市肆北面的府衙那, 先消了奴籍档子的。可这会她又饿又累, 脚步都有些虚浮, 再强撑着继续赶路也不现实, 所以她索性就找了个小吃摊位坐下,打算先吃口热饭, 待吃饱歇足再办其他事也不迟。 便要了一小份的馄饨面。小份的三文钱一份, 共五个馄饨, 皮薄馅多, 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苏倾的饭量本也不大, 小份已足够。为了能够多歇息会, 她便吃的慢些, 好在此时摊位上尚有空位,摊主也未对她多加催促。 待她吃完后,已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吃了饭,喝了热汤,也歇息足够了,苏倾就起身继续往北去。 她这奴籍身份一日不消,于她而言便是一日隐忧,所以消档子是当务之急。待将奴籍换做良籍后,她再去西市雇个牛车,赶往柳家村。 想到柳家村那河之前出现的异动,苏倾心里不免一阵激荡。 那条河便是她回家的唯一契机! 之前她对此几乎都不抱有希望了,还当她归家无望,却没成想那河竟然再次出现了异动! 这无疑令她感到振奋。因为这足矣说明,她来这并非是单向的,若是时机可以,便是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是有可能的。 那河能出现一次异动,便能出现第二次,无数次。她试一次不成,那就试千万次。 大不了她就在河边结个草庐,每天都下去试上几回。 她还就不信了,自己的运气会有那么背,会试个千万次都回不去? 待远远的见着了高大恢弘、庄严肃穆的府衙后,苏倾暂且止了步子,从包袱里掏出卖身契又一角碎银子握在手中,然后整了整衣服和头发,这才不疾不徐的往府衙前走去。 “干什么的?”门前的衙役厉喝一声,长戈一横,挡在苏倾身前。 苏倾缓声道:“大人,我是宋督宪府上的婢女,幸得主子的格外开恩,允我赎身归还了我自由身。今日,我是特意过来消档子的。大人您看,这是我的卖身契。” 说着,便将卖身契递到衙役面前。 那衙役便将那卖身契接过来看。甫一接过,便察觉一硬物被递到手里,他心里了然,只大概掂量个分量后,便暗暗将其藏于袖中。 展开那卖身契,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见果真是宋制宪府上的,那衙役心里还真有几分诧异。 -- 克星罢 “喝。”一声冷笑猝不及防的从岸边传来。 苏倾猛地一个激灵, 后背汗毛倒竖。 “爷还当你有多大能耐了, 却原来是特意过来寻死来着。” 岸边人漫不经心的说着, 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冷和怒。 河中漱广,南北径的水流如熔锡一般流着。苏倾站在河水里, 仿佛是不堪河中水流的冲击,身体前后摇晃了下。之后便如傻了般就那般直愣愣站着,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头。 “怎么,寻死还得特意挑个地?就认准这了?” 岸边人依旧冷笑着, 可苏倾也依旧没有回头,饶是对此厢声音再熟耳不过,饶是她知道此刻岸边站的是谁。 苏倾放眼看向前方缓缓流淌的河水……那里是她回家的通道。 宋毅在岸上冷眼瞧她不为所动的模样,正欲再开口呵斥,却猛地见她下一刻竟双手捂了耳, 之后就魔怔了般不管不顾往那河中央冲。 “你再敢给爷朝里走一步试试!”宋毅怒急, 他还没料到那厢还真敢寻死。简直愚不可及! 苏倾捂着耳朵权当自己听不见这入耳魔音,义无反顾的直往里冲。 宋毅脸上的黑气犹如实质。 抽出马鞭,他沉着脸几步踏入河中,然后扬起马鞭,冲着死命往河心里趟的女人而去。 皮质的马鞭卷起她的腰身, 不由分说的就将她整个人往岸边拖。 苏倾挣扎着向前, 却抵不过腰间的力度,只能回头用尽力气握住那皮鞭, 望向宋毅的方向几欲落泪。 “宋大人, 求求您就放过我吧……” 宋毅一个用力拉扯, 盯视着她冷笑:“放你去死?真要死就死远些,别特意死在爷跟前。” “没有,没有,我没有寻死……” 苏倾拼命的解释,可宋毅却压根不信她一个字,任她如何挣扎身上禁锢,他亦浑然不顾,手拽着马鞭几个用力便狠狠将她从河中央拽到了跟前。 然后就一把抓住她纤瘦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上了岸。 岸边候着的福禄赶紧抖开外氅给他们爷披上,然后便转身小步跑去不远处的林子那牵马。 苏倾踉跄的被他给拽上了岸。 此刻岸上的凉风一吹,苏倾便浑身打了个寒颤,不过这沁凉的寒意倒是令她此刻头脑清醒了些。 她知道此刻在他跟前,她便是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索性也不做蚍蜉撼树的蠢事,任由着被他拽着远离了河岸。 在离河岸远些的地方停住。 宋毅冷冷盯着她,沉怒未消。 “我不下河了……”苏倾唇瓣蠕动,苍白着脸色苦笑道:“大人可以先放开我吗?”她侧过脸看看钳在她胳膊上的手掌,再垂头看看卷在她腰间的马鞭。 这一刻,苏倾都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专克她的煞星,否则为何要频频阻拦她回家的路? 宋毅冷眼看她。刚才在河中一番挣扎,此刻她浑身衣物皆被打湿,湿漉漉的都黏在身上,勾的身子曲线若隐若现。 -- 相逼迫 “还待三五日?”苏倾切齿冷笑, 清凌凌的眸子此刻隐约冒着火光。 那衙役闪躲着她的目光, 只瓮声咬死, 主簿大人不在衙署,让她过些时日再来。 苏倾定定看他:“好, 那五日之后我再过来,但愿那时主簿大人会在衙署内。” 语罢便不再多说,挺直了脊背,转身离开。 待她走得远些了, 衙役僵直的肩膀方松懈了下来。 苏倾便又在客栈待了些时日。 这段时日内她亦深居简出,毕竟是孤身在外,饶是苏州城治安良好,她也不敢疏忽大意,每次外出均用朱粉眉笔在面上稍做掩饰, 便是裸露的肌肤也让她用特意烧过的木棍灰烬给涂抹上。如今一来, 整个人灰扑扑的她倒也不显得太打眼。 唯恐长久住一个客栈会显得扎眼,因而中途她又换了家,价钱上差不多,就是环境略差些。但如今,她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又是一个第六日, 苏倾准时来到了苏州府衙前。 守门的却是换了个衙役, 问他什么,是一问三不知, 请他进去通秉, 他却是连做下样子都不肯, 开口就说主簿大人不在。 饶是来之前已有心里预设,大概会吃这般的闭门羹,可残酷现实真的临到跟前,还是让她既失望又愤怒,强烈的委屈自心底直窜而出,逼红了她的眼圈。 欺人太甚。 见面前女子红了眼圈,眸里水意漫漫,衙役有些不自在的别过眼。 指甲嵌入掌心肉里,苏倾拼命眨了两下眼,逼自己逼退眸里水意。深呼吸了几次缓了缓,便转身离开,这次离开前,她甚至都不问那所谓的主簿大人归期是何。 因为没必要了。这些个狗官慑于宋毅的淫威,不踩上她几脚以此来巴结他们上官大人已算是有良知了,又岂能奢求他们公正不阿的对待她这一卑微下民? 她的良籍,大概是拿不到了。 颇有些心灰意懒的走回客栈。 不料刚一进门,掌柜的就指着柜台上的包袱对她道:“你快快离去罢,莫要在我这里打尖了。喏,这是退你的一日房钱。” 苏倾怔住,而后诧异反问:“为何不允我入住?可是我犯了什么条律?”待目光扫过柜台上的包袱,继而一怒:“我既然按时交付房钱一日,那这房间便一日是我所属。谁允你们私自动我房间之物!” 掌柜的不耐烦,抓起包袱就扔向她,随手将十文钱也掷于地上,双手挥着直往外赶。 “让你走就快走,你一个没户籍的黑户,让你在这多待些时日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别知足喝!快滚,别耽搁老子做生意。” 苏州府城治安好,对应的就是执法严格。尤其是人口管控方面,更是细致严刻。就如这些客栈,逐月定期交店薄供官府查验,这些定期的查验还好说,掌柜的便是做些手脚也不易查出。最怕的就是官府不定期查验,那就不是他们这些个小掌柜的能浑水摸鱼的。一旦来查,必会查每个住客的相关路引或门券或鱼符或牙牌,苏州城府本地的这就是户籍。一旦查到像面前这位这般的,路引户籍一样都没的,那得了,就等着大笔的银子流水般罚出去罢。 -- 慈悲啊 一大清早苏倾是被冻醒的。 动了动身子这方察觉手脚都有些僵。扶着墙面勉强站起身, 她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 甩了甩胳膊, 又来回踱步几次,大概待身子从那麻木劲里恢复了, 这方拢了拢衣裳,沿着街道慢慢朝着城内湖的方向走去。 驳岸垂柳依依,二月垂柳新抽了枝条,细长柔软, 随风飘舞,放眼观去,别有风致。再往远处眺望,粉墙、小桥、朝阳、还有摆动双桨悠悠在水面上荡开的小船,与柔条依依扶水的柳树一道, 构成了一副苏州春日风景图。 春日的湖风打在脸上, 苏倾迎风眯了眯眼,身处在这般美景画卷中,觉得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掰过一柳枝细软枝条,苏倾沿着湖岸台阶逐级阶走下,停在最后一阶处, 然后蹲下来身, 鞠了把水,然后洗了手脸, 又就着柳枝漱了口。 隐约觉得好像有道窥探的目光打在背后。苏倾停顿了片刻后, 谨慎的用余光打量四周, 纳入眼底的除了岸边杨柳再就是寥寥几些赶路讨生活的人,并无其他异样。 苏倾又接着洗漱,可心里也明了在她见不到的某处,定有几双窥视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再窥探到的她的所有一切统统都上报给他们的主子。 苏倾努力放平了心态,就权当自己是活在狗仔队监视下的明星大腕吧。 大概算了算,如今她手中钱物约莫七两左右,赖得那厢对她穷追猛打让她露宿街头,反倒让她省了每日住宿的银钱了。这般算下来,七两纹银足够她大半年的嚼用了,若省省,还能用的更久。 洗漱完后,苏倾起身前往西市。像她如今这般,虽说露宿街头凄惨了些,可好在天是一日暖过一日,到底也冻不死她。每日三餐可去西市摊位买些现成,也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生活方面,赖着苏州府城内大小湖泊有数个,洗漱亦方便,即便是城中浴堂不设女浴,她亦可趁着夜半时分过来简单擦拭下身子。城内设有官厕、路厕,她亦知道方位,虽多数情况下人多需要排队,可到底也方便了她这般露宿街头的人物。 苏倾想,她完全可以再挺过大半年的光景。 至于大半年之后……苏倾抱紧了包袱。她不信大半年的时间还不足够他失了逗弄的兴致。或许不用大半年,指不定一两个月他便厌倦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想着经过一两个月的风吹日晒,应该足够她变成灰头土脸的模样。他那般的权贵人物,要什么样的千娇百媚的女子没有,她还真不信一两个月还不足以令他失了兴致。 到那时……苏倾略有畅意的呼了口气。大概就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罢。 小吃摊位上,苏倾照旧要了碗小份的馄饨,烫热饭香,令人心满意足。 督府议事厅。 每个月末,苏州府城六品以上的大小官员需到督府进行议事,也包括陈述职守。而他们督宪大人则通过他们的述职内容,对他们的品德、政绩、才能等方面进行考核,而后每三年进行总结,再上报吏部、都察院、大学士做最终裁定,结果核定等级,一等为称职,二等为勤职,三等为供职。 -- 知轻重 这日, 苏倾正在西市小吃摊位上舀着馄饨慢慢吃着, 突然一阵喧哗声从市肆的南面传来, 期间隐约夹杂着几声哀哀喊冤的声音,亦有不耐的厉喝声以及铁尺击打的声音。 市肆的两旁摊位上的摊主及食客们都纷纷涌出来看热闹, 对着由远及近的一干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苏倾心里也有些纳罕,却未凑近前去查看,只是探头望了望。 远处走来的是三五个身着缁衣的捕快, 此刻正持着铁尺押着一壮汉,那壮汉被绳索牢牢缚住,似有不甘,不断挣扎着欲挣开束缚,嘴里也不住叫屈喊冤。 还当是官府缉拿罪犯, 苏倾便不感兴趣的低下头去, 舀了馄饨刚欲送入口中,可下一刻那些个看客的议论声却令她猛地惊在了当处。 “这些个商贩真是猖狂,不办路引就敢四处乱窜,这下倒是被捕爷逮个正着了。” “也是他时运不正,偏撞上了官府整肃治安的档口。” “若他不存那些个侥幸之心, 也就没这祸事了。” “咱苏州府城执法严苛, 一旦被逮着可是要依律治罪的。” 那壮汉又急又怨的大声辩解:“冤枉啊,我有路引!只是不慎丢失而已!德善堂大药房的掌柜的可以给我作证!各位捕爷行行好, 放我这一回罢!” “少啰嗦!”一捕快持铁尺往那壮汉身上重重一击, 而后不耐的喝叱:“有什么话进衙门里再说。走!” 说着不由分说的大力拉着绳索, 押着那壮汉径直往北面衙门而去。 直待那一行人渐行渐远了,看客们都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 苏倾有些心惊肉跳。 此刻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搁下碗勺,她结了账后就抱了包袱起身低头离去。 民安于籍的管理体制苏倾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个朝代的户籍管理是极为严苛的,不提别处,就单单苏州府城,几乎常年看不到不业游民在外面晃荡的情况。官府亦定期不定期的进行卡检和抽检,一经查出不符的,轻则遣送回原籍,重则却是要判坐牢的。 苏倾这种没户籍没路引的黑户,便那在不符之列。 虽不知此厢官府整肃治安有没有那些个狗官的手笔,可她甚是清楚的是,一旦被逮住,她真的是要坐大牢的。 苏倾便有些急了。若坐了大牢,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了,少不得一年,两年……若时运不济的话,可能三年?五年? 她如何能等的了那么长时间。 她很想出城去郊外躲躲,可想来也知,这全城整肃的档口,城门处更是检查的严格百倍。 继而她也想过在城内找些偏僻些的地方待着,就比如那些个湖边,或桥下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人越少的地方其实是越扎眼的,偌大的地就她单单在那杵着,不查她查谁? 这一刻,苏倾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在原地茫然的呆了会,她低头看向了怀里的包袱。 -- 回督府 苏倾最终还是跟随着福禄出了牢房。纵是不考虑那卖身契, 她亦要考虑她此番境地, 不随那福禄离开, 难道还真要在此间监舍孤老终生? 光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出去还有诸多可能,可若真被囚在这不见天日之地, 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牢房外停着一顶小巧华贵的软轿,装饰精巧讲究,红缎作帏, 辅以垂缨,具有浓厚的闺阁气息。 四个轿夫垂首而立,不知在此地等候多久。 福禄上前亲自给她打了轿帷。 苏倾在原地沉默了会后,低头上了轿。 见那厢终于安分的上了轿,福禄暗下松了口气, 放下轿帷后, 就抬手打了个起轿的手势。 四个轿夫抬了软轿,步履稳健的朝着督府的方向而去。 入了督府后,便直打后院而去,大概一刻钟左右的功夫,软轿缓缓停在了苏倾之前所在的小院。 彩玉彩霞已得了消息, 早早的出来恭候。见从轿中下来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免心中激动,可碍于督府管家福禄在这, 没敢出声, 只快步近前, 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苏倾抬眼看着这熟悉的院落,苦笑了下,兜兜转转折腾一圈,到头来却又回到了起点。 福禄看向彩玉彩霞:“好生伺候着你们家姑娘。若是房里短了些什么,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都尽管去跟库房管事的提。平日里伺候着也当心点,莫要出了岔子,明白吗?” 彩玉彩霞二人忙躬身垂首应着是。 对着苏倾告退一声后,福禄就带着轿夫离开。 彩玉彩霞便扶着苏倾进了院子,入了屋。 屋内水汽腾腾,仆妇们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忙碌着,不断往浴桶里倒着热水。接着有几个仆妇端了胰子、香露、蔬果、浴具等物进来,小心搁在浴桶旁精致的木架上,又有仆妇提了一小篮子干花瓣来,悉数撒入浴桶中。 彩玉小心道:“姑娘,奴婢们先服侍您梳洗下吧。” 苏倾摇摇头:“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彩玉彩霞惊惶的对视一眼,皆有忐忑不安之色。 “不必担心。”苏倾道:“我既然决定回来,便也不会再节外生枝。此刻便让我在这静会罢。” 纵然心里甚是担忧,可她们姑娘都这般说了,她们便知这厢劝说不得,却也只能依着姑娘了。 “那姑娘……奴婢二人就在屋外候着,若您需要些什么,可记得唤奴婢们一声。” 苏倾颔首应了。 彩玉彩霞便忐忑不安的出了屋子。立在屋外却是打起精神竖耳听着里头动静,唯恐出半分岔子。 她们姑娘此番出去,堪堪不过一月时日便被福管家给接了回来,虽不知各种缘由,可稍用脑子想想也知其中必是不简单的。 尤其瞧她们姑娘回来时这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彩玉彩霞面上皆有惶惶之态。 愈发的屏气凝神注意着里头情况,一旦稍有不对,她们必第一时间冲进去。 -- 宝珠来 因隔着屋门, 里头动静听得不甚清楚, 只隐约听得里头姑娘似乎悲愤的怒叱了句, 具体说的什么彩玉她们没听清,可‘狗官’二字却清清楚楚的砸在她们耳中。 她们二人不免心惊肉跳。正惶惶惴惴之际, 却冷不丁听到里头大人几声大笑,似又说笑了几句什么,之后屋内便是窸窸窣窣的一些声音。 听得大人似乎并未动怒,彩玉彩霞方长长呼了口气, 刚才刹那间冰冷起来的手脚这才稍稍回了些温度。 福禄亦诧异了下。他还真没想到,他们爷竟能容忍那荷香姑娘这般的忤逆,倒是十分稀罕了。 没过多时,里面床榻摇晃的吱呀声就传了出来。隐约传来的还有他们大人粗喘着唤着几声什么娇娇,心肝儿, 肉的, 夹杂着姑娘似被冲撞的支离破碎的哭骂声,听得人脸红心跳。 彩玉彩霞红着脸垂了头。自打来督府伺候姑娘,从来见着大人都是一副沉肃威严,不苟言笑的酷厉模样,何曾料到大人这般作风的时候?更何况以往屋内大概是不怎么有动静的传来的, 她们姑娘全程似乎在强忍着不出声, 而大人更是不必说,似乎嫌多说一字都嫌烦, 因而往日便也只能大概听得些床榻摇晃的声音。 如今乍然听到里头令人脸红耳热的动静, 着实令她们有些不自在。 福禄拿眼扫了她们一眼, 便挥挥手令她们去外屋大门处候着。 彩玉彩霞如释重负。 待躬身垂首轻着脚步来到屋外后,听不到里头动静了,两人脸上的热意方慢慢消散了。可这会子想起自己刚才不堪的表现,不由又暗恨自个上不得台面了,在福管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子。 两人不免又羞臊起来。暗下决心下次断不可这般没脸,以后指不定这样的时候多着呢,这般下去岂不是丢尽了她们姑娘的脸面?瞧那福管家就面不改色的,她们日后得学着些。 若知道她们内心所想,福禄只怕会嗤笑声,他们爷在紫禁城走马章台那会,多激狂的动静他都听过,这些个算什么。 不过他还是略有些诧异的。近些年来他们爷多有克制遏抑,倒是鲜少有这般恣肆的时候,如今看来,爷待这荷香姑娘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一回事了,宋毅颇为满足的喟叹了声,之后便从她濡湿的身子上缓缓抽了身。 苏倾细细的贝齿死死咬着唇,含泪的眸子怒恨的盯着他,一副恨不得能吃肉啖血的模样。 宋毅见身下娇儿美眸含泪,偏又咬牙死忍着不肯在他面前落泪,一副孱弱又倔强的清韧模样,让他刚稍些平复的心又有些痒了。 笑了笑,本已起身下榻的他便又重新入了榻。 苏倾又急又怒又恐,手抓着身下被褥强自撑起此刻酸软无力的身子,便要仓皇躲避。 结果可想而知。 不消几个来回,苏倾就被他重新捉入身下。 被动承受着,她的声音都在打着颤:“你这欺男霸女的狗官!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 满堂惊 宋毅带着宝珠踏入院子的时候, 正赶上一干奴仆往外撤着餐盘碗碟。惊见两位主子突然造访, 奴仆们赶忙垂首侧身让过, 仓皇行礼。 宝珠倒是诧异了下:“都这个时辰了,你们家主子才用过午膳?”说着, 忍不住抬头瞧了瞧日头,这恐怕都已未时了吧? 一干奴仆惶惶瑟瑟,正不知该由谁来出口回答主子问话之际,这时彩玉彩霞二人已闻声出来, 躬身趋步至两位主子跟前行了礼后,忙开口解释着,因为他们家姑娘今个起的晚些,所以膳食也就上的迟些。 宋毅扫了眼那些个餐盘碗碟,里头各色点心各类精致菜肴等, 瞧着竟是满盘满碟纹丝不乱, 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想来是如何端进去的,就如何端出来的。 宝珠感到旁边大哥似有不悦的情绪,不由疑惑的侧过脑袋看过去。 宋毅收回目光,看向宝珠笑道:“大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且在这玩些时辰, 若是觉得无趣了,就让福禄来通知大哥, 大哥遣人送你回去。”继而又沉声嘱咐福禄:“福禄, 你在这陪着大小姐, 有什么事派人通知爷。” 福禄忙应是。 宝珠也乖乖应了。 待到宋毅转身离去,宝珠抬手掩在唇边小声问福禄:“大哥刚刚生气了吗?” 福禄忙否认:“没有的事,可能是爷想到什么紧急公务,遂就焦心了些。” 宝珠恍然的哦了声。心里却道,这些大官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天天有处置不完的公务,连歇口气耍玩会的功夫都没有,好生无趣。 娇俏的哼了声,宝珠脚步轻快的往屋里走去,嘴里一叠声的唤着‘荷香’。 福禄忙在后头跟着,紧张的提醒着她注意脚下。 苏倾怎么也没想到今个宋毅会带着宝珠过来。 在透过支起的窗屉处见着宋毅的那刻,苏倾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瞬间被抽干,无端令人窒息。 好在他临时有事并未多待,只是临去前他隐约朝她这方向看过的一眼,令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荷香?荷香你在吗?”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无忧无虑,透过半掩的门帘传入里间,传入了苏倾的耳中。 苏倾回了神。 这时宝珠已打了门帘入内,见到苏倾不由眼睛一亮,欢快的近前:“荷香!” 饶是督府的奴仆们,那也知道这宝珠小姐可是宋府上下主子的心头肉,如今能驾临他们这小小院落,是他们的荣幸亦是他们的苦差,伺候好了成,若一个不甚伺候不周,那督府上的硬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屋里头宝珠小姐谈兴正浓,叽叽喳喳的也不知说着什么可乐话,不时传出她咯咯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头也觉得松快了些。传言都道这宋府的宝珠小姐和善可亲,如今瞧来,果真如此。 可亦不敢马虎大意,点心茶水瓜果皆捡着精细的上,端上之前是检查再三,唯恐出了半分纰漏。 -- 折风骨(修) 充耳不闻身后诸多焦灼的唤声, 苏倾脚步坚定不移, 未曾有片刻迟疑, 任凭宝珠拉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此间院落。 福禄不是没试图劝阻, 可宝珠小姐的大小姐脾气上来那是不管不顾的,他哪里敢硬劝硬拦?他转而奉劝荷香姑娘三思而行,可还没等他将话说完,那厢已经冷冰冰的打他身旁迅速走开, 显然对他的好言相劝置若罔闻,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 眼睁睁的见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福禄在原地焦急的直拍大腿,这荷香姑娘不听劝阻非要一意孤行,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真当他们爷是好情好性儿的不成? 他们爷可不是那等子软和好说话的活菩萨啊。 “姑娘……”跟着跑出来的彩玉扶着院墙哭的无措又惊惶。 福禄回过神来, 转身瞪眼叱她:“这档口你哭管用吗!还不速速去找个腿脚利索的小厮, 赶紧点的去正堂前的议事厅将此厢事秉了爷,务必在宝珠小姐她们之前赶到!等什么,快去啊! “哎!”仓皇应了声,来不及擦泪,彩玉拧身就赶紧去院子找人去了。 福禄转而又愁眉苦脸的看着远处那脚步甚是欢快的两道身影。狠狠捶了捶胸口后, 他烦闷的吐口浊气, 便认命的跟了上去。 “宝珠小姐,您可不能这样啊……” 身后福禄垂死挣扎般的唤声, 宝珠和苏倾完全置若罔闻。 宝珠记性很好, 饶是第一次入督府, 却也依旧记得来时她大哥带她走过的线路。拉着苏倾一路从北向南,自后堂院落,到三堂院落,转而到二堂院落,再到正堂院落,虽走的是中轴线,可督府内占地面积极大,待走到正堂院落,时间已过了两刻钟有余。 苏倾几次出入督府都是打的后院角门处,来正堂院落这还是头一次。粗略一扫觉得与她去过的苏州府衙大概相似,空间外观古朴,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可算到这了,真是累坏我了……”宝珠拿手在额前扇着风,说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毕竟是深闺弱质,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几次出门亦有软轿接送,何曾有过这等受累的时候?若不是一路上她没给福禄好脸色看,害她有些拉不下脸来使唤,她早就叫他给找来顶软轿了。 苏倾这会亦是两眼发黑,精疲力尽。她身子本就没缓过来,凭着股气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会一停下来浑身的乏劲就纷涌上来了。不过她十分感念宝珠这位千金小姐肯为她做到这步,待稍微缓歇后就忙掏了锦帕,上前仔细给她擦拭额上细汗,尚有些虚弱道:“宝珠小姐为奴婢受累了。” 宝珠呼口气缓了缓。本来无端受了这番累,她心头难免有些不渝的,甚至还隐约窜出丝悔意来,觉得自己干嘛给自己找事干,无端接了这茬累。可待抬头见了荷香那脸色苍白的可怜模样,她便有些心软了,心底的那丝不渝渐渐的就消散了去。 -- 屋檐下 在大堂和仪门之间的甬道上, 有一座高约五米的石亭。造型古朴的石亭中, 一只形似石龟的赑屃成负重着地形态而卧。头微翘, 嘴略张,尾下垂, 栩栩如生,背上中间有榫穴,用以安装石碑。 石碑上镌刻十六字《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原来此石碑正是戒石碑,与苏州府衙门里的如出一辙。 此刻督府的戒石碑下哭声不绝,有戚有哀亦有悲。 苏倾无助的倒伏在石亭的赑屃上,捂着脸哭的不能自己。此时此刻她便如同失了庇护的雏鸟, 没有任何反抗的筹码, 只能任背后的人将她折成任何屈辱的姿势,肆意把玩。亦如宋毅说的要折了她的风骨,她仅存的所有自尊,自信,自傲, 自爱……她所有的风骨, 于这一刻,于这光天化日的折辱中, 近乎荡然无存。 “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爷的名讳!” “谁又给你的胆子敢背叛爷?” “还妄想做宋家大小姐的陪嫁丫头?” “呵, 你配吗?” 伴随着愈发剧烈的动作, 是身后男人一声冷过一声,一声寒过一声的质问。句句敲击骨髓,字字鞭笞灵魂。身体的磋磨她尚可以忍受,可精神的折辱却令她哀毁骨立。 如果宋毅的目的是强行抹了她自尊,折断她风骨,苏倾想,他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宋毅还在冷笑:“捂脸作甚?”说着便毫不留情的掰开她死命捂脸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爷既要你认清现状,那你便休想自欺欺人。便是哭,也给爷睁开眼,清醒的哭!”沉厉的说完,令一手便拉过她肩背,略一用力逼她向后半仰了身子。 苏倾便只能隔着泪幕,直面属于她的修罗场。 纵是他们隔得远,纵是他们垂首躬身,纵是他们背对而立,纵是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交流,没有接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指指点点……可苏倾知道,在宋毅在光天化日的室外天地撕裂她衣裳的那刻起,她整个人便已被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就算他们既瞎且聋,也能从这修罗场的染血柱上,看见她的羞耻,听见她的狼狈。 苏倾心底的防线开始层层崩塌。 但她却没有尖叫,没有怒骂,只是一味的哭着,哭的肝肠寸断,哭的日月同悲。 她不骂了,她不喊了,她也不……抵抗了。 从来到这个封建社会,从来没有哪一刻,哪一时,如同此刻,如同此时般,令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所处的地方是敲骨吸髓的吃人社会。 是她的错,她怎么敢妄想在这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铁骨铮铮的挣出个势均力敌来?她不过是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泄欲工具,有什么筹码跟权力在握的特权阶级对抗? 别说对抗,于他们而言,哪怕有丝毫丁点诸如此类的想法,都是十恶不赦。因为她的阶级不允许,她的性别不允许。 出身卑贱的女子,生在这个社会就是场灾难。 -- 莫苛待 时光总在人不经意间翻开新的篇章, 三月桃芳意早仿佛还是昨日光景, 转眼间便到了四月江南白苎催换衣的时候。 宋府寿春厅。 因着近些时日公务繁重, 宋毅实在忙的脱不开身,索性就遣了人来宋府秉了老太太, 说是接下来连着几日他都不来府上用膳了,让老太太他们不必再准备他的膳食,直待他忙完这阵子再说。 老太太自然应允。 担心他熬坏了身子,老太太便让身边的王婆子去了库房一趟, 备上各类珍贵补品,让前来报信的人一并带回督府。并令来人回去之后定要告知督府膳房管事的,每日都要熬上些补物,务必嘱咐他们家大人吃下。 来人自是将老太太的命令奉为圭臬,无不恭谨应下。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 因着宋毅缺席, 偌大的饭桌上便只剩下老太太和宝珠两人四目相对。 这日午膳,宝珠持着牙著慢腾腾的夹着菜,瞧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老太太也自不必说,岁数越大就越喜欢热热闹闹的场景,可宋府本就人丁稀少, 往日里有她大儿陪着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 这会那厢突然不过来了,剩下她跟宝珠孤零零的面对着一桌子的膳食, 瞧着未免忒凄凉了些。 两人便也没吃上几口就令人撤了桌。 饭桌刚撤下, 便有丫鬟婆子小心端着些零嘴小吃以及时令瓜果上来, 依次在小案几上摆上。 老太太瞧对面宝珠一副恹恹的模样,便道:“你若是觉得在家待着无趣了,就带着些丫鬟婆子们出去转转,哪个也没拘着你不是?便是去茶楼听戏也好,去胭脂铺子买些脂粉也罢,随便你去哪散心,可别再在我跟前垂头丧气的,活像个被揪秃了尾巴的大孔雀。” 不远处候着的王婆子冬雪等下人不由垂头,皆忍着笑意。 宝珠羞恼的瞪了老太太一眼,噘着嘴不依道:“干嘛呢老太太,人家又没招惹您,作甚这般打趣?再这般,人家可要生气了。” 老太太撩着眼皮睨她一眼:“你还好意思生气,你怎么不说你娘这把老骨头,前些日子差点被你这个蠢丫头给气得散架?” 宝珠捂着耳朵急了:“老太太您怎么又提这茬了?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嘛。您都快骂了我八百回了,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去!” 那日宝珠从督府归来后,压根不用她亲自交代,自有护送她回来的福禄,一五一十的向老太太秉明了一切。 老太太当时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只恨不得能狠狠拧了宝珠的耳朵,好好的教训一场。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丫头! 这蠢丫头也不打听打听,哪家的妹子会冒然插手自己大哥房里的事?也亏得他们兄妹素日感情深厚,若换做旁的淡薄些的,岂不是要因此生出几分芥蒂?更何况她那番蠢事只是为了个区区贱婢,单是想想她那蠢劲,就令人收不住的火大。 -- 梅雨天 马车驶过柳家村的时候, 还在村子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毕竟他们这小小村落虽谈不上人烟稀少, 可地处偏僻且又不挨着官道,便就常年难见个生面孔来。如今惊见这驾马车来的一行人, 马匹膘肥体壮,马车车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哪里能不稀奇? 虽见不着那华贵的马车里坐着何等模样的贵人, 可单看随护在车厢左右的两个护院,穿着劲装骑着大马威势凛凛,一手握缰绳一手按腰间跨刀不好惹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出自大户人家。 直待马车进了河岸处的那片林子,村民们方敢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堆, 对着马车消失的地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马车在河岸处停了下来。 “荷香姑娘, 到地儿了。”福禄说道。 松了缰绳跳下马车,福禄忙搬出脚踏于地上放好后,接着就靠前探身颇为恭谨的打开了车帷。 苏倾微弯了身子出了车厢,由彩玉彩霞她们扶着,踩着脚踏, 下了马车。 四月的风温暖潮湿, 迎面吹来,卷起了几缕鬓角碎发时而抚过她脸颊, 时而吹拂她眉目。 苏倾忍不住抬手在眉梢眼角拂了拂。 福禄一直在暗暗观察, 此刻瞧她饶是到了此地, 似乎情绪也无异样,面上也安然如故的瞧着甚是平和,遂微微放宽了心。 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掏出一捆细绳,福禄将其中一端朝苏倾的方向递去,躬身敛目:“荷香姑娘,且要先委屈着您这厢了。” 苏倾只往那细绳上扫过一眼,便颔首应了,无甚异议。 彩玉忙上前接过绳子一端,跟彩霞一起仔细将细绳绑在她们姑娘腰间。细绳是由青麻做的,看似纤细却甚是坚韧,其表面则用柔软光滑的素软缎,从头到尾细细缠了几层,握在手上倒也不剌手,想来绑在她们姑娘腰间应不会太勒的慌。 绑好后,福禄握住细绳另一端,缠了手掌心几道后,说了句姑娘请吧,便转过了身去。 其他两位护院一并转了身。 苏倾也转了身,紧握掌心之物,下了水。 与她一同下去的,还有一左一右的两位奴婢。 四月的河水,虽不冰寒,却也微凉。 刚一下水,彩玉彩霞二人便齐齐打了个激灵,可待见身旁的姑娘恍若未觉,从容坚定的朝着河心的方向径直而去,便只能忍着不适,亦赶紧蹚水跟上。 福禄低头看了眼搭着的细绳,见其一圈圈的被那厢带过去,眼见着着五丈来长的绳子便要被扯直了去,不由出声提醒道:“荷香姑娘,已经足够远了。” 苏倾身子顿了下,便慢慢收了水下本已抬起的右脚。 见她们姑娘终于肯停下来,彩玉彩霞二人无不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水位已至她们胸口处,若再往前走,可就要湮没了头去。 这时候的河水不算湍急,水浪也不多,因而便是水没过胸口,人于其中也勉强站得住。 -- 她哭了 马车驶过街巷, 急踏的马蹄踩在青石板路的积水中, 溅起片片水花。 马车外的马蹄踩踏声、车轮行驶的轱辘声以及淅沥沥的水声交织成一片, 清晰入耳,而马车内静坐的三人却寂静无声, 一种难言的沉寂与压抑在封闭的空间内缓缓流淌。 回来的时候,车厢内跪坐两侧的彩玉彩霞二人垂低着头,一路上都闭口噤声,便是连呼吸都努力放轻。而她们姑娘则始终漠然无动的端坐着, 便是她们未抬头看过,亦知此刻姑娘定然是副失了魂的麻木模样,犹如那庙里的泥胎雕塑。 彩玉彩霞不知该如何描述她们此刻的心情。虽她们不知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每日非得在河水浸上个小半个时辰,可待见了这姑娘一连数月, 除了小日子来的时候, 其他时间均是雷打不动的每日准时出府,便知那对姑娘来说定是顶顶重要的事。 尤其是近段时日阴雨连绵,便是这般的鬼天气却也没有阻拦住姑娘前往的步伐,每每异常坚决。 可她们却隐约感到些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是源自这阴雨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近些时日, 她们觉得姑娘的心貌似不复往日般那么平静了。 虽不知什么缘故, 但她们能感觉得到,自打这梅雨天气来临初始, 姑娘的心便开始有些乱了, 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 又似乎有些难言的焦躁。 亦如今日。 因着连日雨水不绝,导致河中水位持续上涨,今日她们下河时,还未蹚水走到昨个的地方,河水就已漫过了她们肩膀处。 河中水流亦不复昔日的平缓,多了些湍急,偶尔顺流冲下的水浪也颇急颇高,几乎是成片的打在她们身上,浇了她们满头满脸不说,打在人身上力道也足,害的她们几乎都站不稳当,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中。 她们便想开口劝说姑娘回去,便是有再紧要的事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又何必置身于险境中,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了得? 可待转而见了她们姑娘双眸隐隐发亮,难掩激动又隐含期待的模样,她们劝说的话便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尤其是当背后更大一片水浪袭来时,她们被扑的东倒西歪的也呛得狼狈狂咳之际,竟惊诧的发现身旁的姑娘似乎愈发激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一会,这波水浪冲来的劲才总算过去,河中又大概恢复了之前模样。 可她们再偷偷朝姑娘看过去时,却无不手足无措的发现,姑娘她……哭了。 是的,姑娘哭了,就在这阴雨淅淅沥沥的梅雨天,就在这水流有些湍急的河水中,伴着雨滴打进河面的滴答声,伴着河水顺流而下的哗啦声,姑娘一个人默默饮泣。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比雨水还凶急的泪珠不断的顺着脸颊淌着,偶尔伴随着压制不住的啜泣声。 无望,又压抑。 她们呆呆的看着姑娘流泪,脑袋空白了好一会。 -- 是为何 珠帘一掀, 宋毅带着尚未平复的紊乱气息, 浑身是汗的赤臂打屋内大步走出。凌乱的衣裳随意半挂着, 边走向厅堂边拿着绞干的湿帕子擦着脸上脖颈上的热汗。 拉了把椅子坐下,他单手抓过案上茶壶倒了杯凉茶灌下, 这会凉茶下肚倒也驱散了些他身上的腾腾热意。 抓过茶壶本欲再倒一杯,这时眸光不经意一掠间,在他脚边不远处的那银色之物便径直入了他眼底,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茶壶搁上了案面。 捞过搭在脖间的湿帕子, 大概又擦了把脸后便随手扔过,他俯身一探,手指勾了那银色链子,径直抓在了掌心。 宋毅左右翻看着掌中的这条链子。一眼看去的确不甚打眼,可待细看了, 便能瞧出其中些许不同来。 不提这链子似金非金似银非银的, 瞧不出什么材质来,最令他感兴趣的是这链子下方的坠子,整体呈银灰色,似石非石,似玉非玉, 色泽偏冷, 质地也坚硬,小小的一颗坠子, 掂在手里却略沉。 宋毅反复思索亦不得其解, 这坠子的质地的确有些独特, 也不知是不是西洋的外来物件。 再细看其形状,就更令人费解了。只见这形状是两个一大一小的圆环搭在一处,另有一支羽箭穿环而过,这般打眼一看去,很难不令他想到他平日里射箭用的箭靶。 指腹摩挲着这支羽箭宋毅暗下琢磨着,若真如她所说是她传家之物,那她家中人可是行伍之人? 摩挲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反手将手里坠子翻过,眯眼凑近仔细看去,那支羽箭背面凹凸不平,似纹路又似些繁密的小字。 这般看了会,因那厢实在又密又小他自是看的不甚清楚,便也懒得细究,索性就撂开这厢思绪。 罢了。宋毅沉眸叹一声,便又垂手将手里链子给撂在了原处。 看她这般珍视这条链子,想来便真是她的传家之物,而她所之前所说的回忆往昔之事只怕亦有几分真,否则也不会每每入河都要将其紧握掌中。 不由微偏过头看了眼珠帘后的里屋方向。想起这般闷热的天里,那厢身子却凉沁沁的入骨,便是行了那事,从头至尾也没见着她身上的温度回了多少。而且怎么瞧着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这次没等他一回事毕,那厢竟是体力不支的晕了过去。 “福禄。” 一直在屋檐下候着的福禄赶忙推门而入,恭谨的的走至他们大人跟前候着。见他们大人这会起了身,抓过衣裳伸臂套着,便赶忙又趋前一步,替大人穿戴。 “她那厢你另外再寻个得力的人跟着。”边抬手系着襟扣,宋毅边沉声道:“还有她院里那些个不开窍的奴婢们,你好生调拨下,若再有下次,她们打哪来,便滚回哪去。” 福禄手脚利索的给他们大人束着腰间宽带,嘴里忙恭谨的应是。 抬手整了整发冠,宋毅又掸了掸袖口,最后朝那里屋方向看过一眼后,抬腿朝外大步而去。 -- 姨娘来 过了七月孟秋, 转眼就到了八月仲秋时节。 朝廷设立于扬州的两淮巡盐察院署的上下官员, 这个月伊始便开始忙的脚不沾地, 因为他们的官署的长官巡盐御史任期将满,作为属官, 他们需要将巡按御史任期内的所有案宗整理妥当,然后快马加鞭送至苏州府城总督衙门内以供督宪大人进行核查,考绩。 宋毅这段时日亦是朝乾夕惕,常常忙的席不瑕暖, 昃晷忘餐。作为朝廷三大政之一,盐法遍及全国,较之限于流经省份的河工以及止于八省的漕运,则更为紧要。况且盐税也是朝廷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重税,涉及朝廷经济命脉, 容不得半丝疏忽。 督府议事厅灯火通明。虫声低鸣的仲秋深夜, 偌大的议事厅内不时传来案宗翻页的响声,政务议事声,以及笔落纸面刷刷记录的窸窣声。 端坐两侧的几个幕宾执笔飞快记录,左手旁厚厚一摞札记均则是他们根据督宪大人点名的宗目记录的要点,待到今夜议事完毕还要进行归纳总结。 宋毅端坐案前, 不断翻阅着案上一本本的厚实卷宗。此番两淮盐运使任期将满, 作为直辖长官,他需对其所掌管的食盐运销、征课、钱粮支兑拨解以及各地私盐案件、缉私考核等进行考绩, 之后上报朝廷经吏部、督察院、大学士做最后裁定, 评定等级。 福禄双手捧着一巴掌大小的书筒步履匆匆进了议事厅, 直至案前半步远处停住,躬身呈上。 “爷,这是京城刚抵达的密件。” 宋毅搁下手中案宗。 接过书筒,弄去外层封蜡后,他抽出里头卷着的书信,从左至右迅速扫过一遍,而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此番继任的新盐运使,虽朝廷尚未正式任命人选,可他心里有过一番猜测。饶是亦猜到十有八九是九皇子近臣,可他怎么也未料到,此番继任者竟是胡马庸这个酒囊饭袋。 “烧了。”书信攥了一团扔向福禄,宋毅沉声令道。 从四品侍讲学士到从三品盐运使,这可不是单单官位越级跳那般简单,更重要的是虚职到实权的转变。 宋毅冷笑,对于提拔自家妻舅,九皇子还真是不遗余力。 福禄接过后并未急着去烧掉,却掏出了另外一封信札,小心递了过去。 “爷,这是刚截获的,应是王家那边的。” 宋毅没有接过,只抬眼扫了下,又是声冷笑。 此次胡马庸来两淮继任不说,怕是还带了一指调任令,欲任那王家庶子为其属官。也不知他是使了何种手段,竟也总算是攀上胡马庸这高枝了。 宋毅又看那信札,眸光微沉。这甫一得意,就迫不及待的将手伸到他后院报喜来了?倒还真是长情。 见他们爷似乎没有接过的意思,福禄迟疑道:“爷,可是要……一并烧了去?” “不必。”宋毅声音愈冷:“原封不动的给她送去。爷虽不慈,却也不屑做那般棒打鸳鸯的恶人。” -- 贵客至 苏倾近来极少见到宋毅的人影, 也不知他是忙还是其他, 这整个月下来, 踏足她这的次数屈指可数。期间便是寥寥几次过来,也都是夜阑人静的时候, 彼时她院里早已落了锁,人早已睡得昏沉。 他来的匆匆,要的也急,往往等不及褪去身上官袍, 便一把拉开床帐,迫不及待的抬腿入了床榻。在她神志模糊尚未清醒三分时,他那厢便已掀了薄衾,褪了她亵裤,不过三两下揉搓后, 尚等不及她适应, 便长驱直入,肆意逞凶。 这时候的他是没有多少耐心的,饶是听了她于身下难受的闷声痛哼,他亦不会减少半分力度,只会粗喘着让她且忍耐几分。 唯一庆幸的是这时候的他似乎没多少功夫做其他花样, 全程大概都一个姿势下来, 且每每都是一次过后就会抽身离开,倒也令人能勉强忍住。 今夜亦如前几次般, 宋毅夜半而来, 要的急, 又凶。只是做过之后,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抽身离开,反而询问了番后院两姨娘的事。 苏倾正闭眸急促的喘息着,听到他问到两姨娘的事,便也没隐瞒,待气息稍缓,就解释说她们二人近些时日倒是常来她这院里串门。 宋毅见她闭眸喘息甚是虚弱的模样,忍不住抬手去抚了抚她濡湿的鬓角,低声道:“你若是不喜她们扰了清净,下次乱棍打出去便罢,不必顾忌爷这。” 苏倾呼吸微顿了会,只轻言细语的道了声并未打扰,便不再说了。 宋毅在她面上看了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意味深长的笑道:“娇娇难道就不吃味?她们二人旁的且不提,撩郎君的手段可不在话下,比你这没甚情趣的粗鄙小奴婢强过诸多。如今日日在你院里弹琴歌舞的,这醉翁之意可不在酒,娇娇就不担心爷上了她们的钩子,冷了你去?” 苏倾怔了,她怀疑自己刚才似乎并没听懂他说的什么。 见她似乎吓懵的模样,宋毅却愉悦的笑了起来,俯身轻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小可怜,爷逗你呢。”说着,又大笑着起了身,擦身后立在床榻间整理衣物。 一切拾掇妥当了后,临去前,他又回过头低声道:“别听她们编排什么,莫要傻。”顿了瞬,又有些意味深长道:“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宋毅离去好一会,苏倾都睁着双眼盯着昏暗中的床帐发呆,直待彩玉小声提醒她该吃药了,她方渐渐回了神。 一大碗藏红花汤药转眼见了底。 苏倾就势含过彩玉递来的蜜饯,慢慢咬着吃下。 哪里不一样呢?可是她喝药的碗比旁人来的更大些?还是对她的压迫来的比旁人更深厚一些? 苏倾垂眸低叹,当真是,好可笑。 金秋九月,天儿凉爽了许多。树上的叶子开始稀疏,可挂的果实却异常丰硕,这失去与收获并存的季节,更像是生命轮转的考验。 月娥和云舒两位姨娘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每日来她院里报道,就像是做功课一般,每日定时定点甚是有规律。 -- 都一样 夜半时分, 一道形娇小的身影鬼鬼祟祟的来到一小院前的美人蕉下。左右慌乱看了眼, 见四下没人, 便赶紧蹲了下来,用手里拿着的一残碎瓦片, 飞快拨弄着美人蕉下松软的土。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她又仓促的将挖出的土重新填了回去,上去踩了踩又混乱拨弄了一番,大概是觉得恢复了原状, 这方紧攥着手里物件仓皇离去。 暗处的眼睛将这一幕如实向上回禀。 福禄挥退了人,敛了敛衣袖,便躬身入了议事厅。 宋毅批阅公文的动作未顿,闻言面上亦无多余情绪,只沉声另问:“他可还在?” 福禄自知这个‘他’是指廨舍里那位, 忙回道:“回爷的话, 刚暗处盯梢的人来报时,倒是那厢……尚在。”说完后,他不由恨得咬牙。 瞧那厢素日一副唯唯诺诺模样,还当是个胆小如鼠的,却没成想内里是个狗胆包天的。要个奴婢本不是个什么事, 可关键是在主人的家里不问自取, 这就明晃着踩主人脸面了。若不是大人有其他考虑,暂不欲动那厢, 他是真恨不得拿刀劈碎了他去。 宋毅倒未动怒。此番本就大概在他预料之内, 稍有偏差的, 就是未算到那厢竟这般得寸进尺。 “爷,可要奴才去稍加教训……” “没甚必要。”宋毅抬手打断福禄的提议,淡声道:“他既然这般迫不及待,爷亦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左右成全便是。”微顿,又笑道:“相信左相大人也会理解的。” 福禄怔了下便明白了其间关键。昔日左相强赛给爷两位所谓‘义女’,看似是拉拢,实际不过是强将九皇子一派的烙印打爷身上,便是不能令那些企图拉拢爷的皇太孙派系望而却步,却也能令他们心生疑忌。 当年爷不好撕破脸,饶是明知此厢对仕途万分不利,却也能顺势收下了两美。如今便是不同了。近些年来爷权柄日重,又深受皇上倚重,行事自然可以少几分顾忌,不必再受当年的那份辖制。 更何况现今瞧来,压根不用爷与左相大人撕了破脸,因为王三郎那厢可是迫不及待的推波助澜呢。可笑那厢可能还当是踩着爷的脸面,以此耀武扬威着,却不知待爷真将他们二人凑成一团了,左相府出来的‘义女’又被府上公子给撺掇掇的要了回去,这踩的谁的脸面还未可知呢。 福禄心下有几分激动,他真是等不及要看左相大人是何等难看的脸色了。也难怪左相素日瞧不上这婢生子,这等格局狭隘鼠目寸光之辈,到底上不得台面。 “可看清楚了,那人去挖走的真是那药包?” 正兀自激动着,猛不丁听的他们爷沉声问话,福禄忙收了心神,赶紧答道:“回爷的话,错不了。荷香姑娘每每事毕用的避子汤药的药包,皆是被那些个奴仆们埋于院前的美人蕉下。昨个晚您离开后,她院里奴婢熬完了药,转身就将用完的药包去了蕉下给埋了去。” -- 疯了罢 这句话宋毅今晚提了两次。 苏倾微怔过之后就慢慢垂了眉睫, 目光落在被衾上勾勒墨梅的刺绣花纹上, 似有略微的出神。 以往到她这, 除了榻间戏语他几乎从不与她涉及旁外话,今个竟是这般例外, 不但单独提了月娥的事,又唯独将一番话强调两次……这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苏倾这一刻觉得他分外可笑。既然督府上下的一切事物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又何必做若无其事状来套她的话。 想让她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而他又想从她口中听到些什么呢? “爷问你话呢。”宋毅见她好一会的沉默不言, 不由出口催促道。说话间也将目光在她面上来回逡视,仔细端详。 苏倾的目光依旧落在衾被上的刺绣上,闻言便缓缓启唇道:“回大人的话,并无旁的话了。”说着,便伸了手往他衣襟上探去:“夜深了, 让奴婢伺候您入寝罢。” 宋毅却一把抓过她的手, 稍用力便顺势将人往近前一带,挑眉看她笑道:“不急。爷最后问你,是真的没旁的话?” 苏倾摇了摇头,低低道了声没了。 宋毅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 抬手抚她鬓角,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她的脸庞, 声音略沉:“莫不是爷不将话彻底挑明, 你就能咬死不松口,一路装傻充愣下去?还是在你心里爷就是傻的?” 不等苏倾答话, 他那厢反而腾起了莫名的沉怒来, 掌心转而向下握着她下巴, 迫她抬头与他对视,出口的语气亦重了几分:“冒着开罪爷的风险,也要替这两个与你不甚相干的人瞒着,你所图什么?嗯?” 见他眸光沉沉隐有暗怒,苏倾略有诧异他这莫名来的怒。大概想了会,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她的隐瞒,冒犯了他身为主子的威严。 略一沉默,苏倾便开口解释道:“奴婢并无欺瞒大人的意思。” 宋毅一言不发的盯视着她。 苏倾继续道:“奴婢不说,是因为没甚必要,左右督府一切都逃不过大人耳目。而奴婢……”眼前不由浮现当日云舒那羞怯盼郎归的模样。虽那月姨娘没有点明亦没细说,可苏倾能猜得到,她过来所求的避子汤药定是为云舒而求。能让那一心盼郎,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守着心守着身的女人,而心甘情愿舍身的,必定是她期盼已久的情郎。 应该是廨舍的其中一位贵客罢。 只可笑的是,他们只当行事周密,却不知所有一切都未逃过宋毅的耳目。 宋毅对此为何按兵不动,苏倾不知,可她能隐约感知的是,那叫云舒的女人必定不会有个妥善结局。 见她话未说尽,神色便开始恍惚,宋毅忍不住用力握了下她的下巴。 苏倾回了神。 压下心底隐约腾起的复杂情绪,苏倾尽量让声音平静:“而奴婢,又何必做那小人之径。” 似乎没料到她最后一句竟是这番话,宋毅一时间有些微怔。瞬息回了神,他探究的眸光打在她的脸上,笑道:“看不出,爷面前还是个女君子。” -- 可是错 胡马庸摸摸那手儿, 抚抚那脸儿,再按按那肩儿……简直控制不住发出满意的喟叹。这小手也软, 脸蛋也嫩,人小小的弱弱的, 又细皮嫩肉的, 更难得的是又乖乖的, 当真是令他再喜欢不过了。 怪不得能讨得宋制宪欢心,这般又娇又软又乖巧的娇娇儿, 换做谁也舍不得撩开手去。 胡马庸狂咽着唾沫,抓着她襟扣一把拧开最靠领口的那颗,待隐约见着领口处透出的稠色中衣, 不由两眼放光, 呼吸都不由急促的两分, 两只肥厚的手掌暗自交互搓着,颇有几分蠢蠢欲动…… “胡大人,原来你在这处,倒令本官一顿好找。” 恰在此时, 一道浑厚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伴着来人爽朗的笑声, 以及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朝着他这方位而来,令此刻正色授魂的胡马庸悚然一惊。 几乎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 胡马庸就嗖的下将手给缩了回来, 无意识的往自己身上使劲蹭了两下。同时又慌乱的扫过自己周身, 见大概还是穿戴齐整的,这方赶紧扶正了自己的官帽。 擦了把额上无端冒出的虚汗,胡马庸略有心虚的将身子转过面对来人,臃肿的脸盘努力堆着笑,脸上的肥肉也跟着颤了几颤。 “是制宪大人啊。可是找下官,是找下官有何要事?” 宋毅跨步而来,不过顷刻功夫就已至近前。 此刻那昏暗檐角处,之前被堵在角落里的人正抬手默默系着衣襟扣子,待系好了就不声不响的跪于一旁恭谨的行礼。再细看开来,只见那素白的脸庞一派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之事不过是喝了杯清茶般轻巧,微不足道。 宋毅看向胡马庸笑道:“倒也算不上什么要事。”说着抬眼望周围一扫,挑眉略有诧异道:“哦?胡大人这是走岔道了?打这后院去议事厅岂不绕了远路?” 胡马庸僵了下,而后有些尴尬的笑道:“这竟是……大人后院啊。下官惭愧,实在是制宪大人的督府太过宏阔,下官犯了迷糊,也不知怎的就……走了岔道。无意冒犯了大人,还望您这厢勿怪。” 宋毅抬手笑着:“胡大人不必自责。说来倒是本官惭愧,是府上教导出来的奴婢蠢笨无知,给贵客指错了路。”说着,他面上笑意收敛了几分,微偏过脸淡声唤道:“福禄。” 福禄躬着身趋前半步。 “将此蠢婢带下去。”宋毅道,“杖十。” 福禄一惊。 胡马庸一惊。 宋毅笑道:“胡大人,这边请。有关三日后交接的一干事宜,咱们边走边谈。” 直待一行人走得远了,福禄方呼了口气,可继而想起他们爷的吩咐,又有些为难起来。 看着那檐角下缓缓起身的人,福禄头痛起来,因为他着实有些琢磨不透他们爷刚才的意思,是那么随口一提,还是真的…… 苏倾起了身后,见那福禄立那迟迟不动,也摸不准是要带她去哪,遂就迟疑的问了声:“这会可是要去刑堂?” -- 不惧了 收了缰绳, 马车稳当的停靠在后院的一小院前。 马车刚一停稳,车帷就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不等福禄赶紧跳下车辕在旁恭候,宋毅已面无表情的下了马车,未曾停歇片刻, 就抬腿径直往那院门处大步而去。 福禄心下一惊, 忙躬了身脚步匆匆的追赶过去。 此时子时已过,正是更深夜静之时。那小院的两扇不大的木门早已落了栓,上了锁,院里一派夜阑人静,想来这个时辰早已入了睡。 福禄刚想上前一步拍门叫人,可还没等他近前,前面已至院门前的大人已经抬起腿, 对着木门猛踹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其中一扇院门应声而倒。 福禄浑身猛打了个觳觫。 待他瞬间回了神, 仓皇抬头看去,却见大人已踩着轰声倒地的木门, 往那正屋的方向而去, 留下一道暗沉的背影。 福禄觉得手脚有些凉。狠狠搓了把脸回了回神, 这次他没有快步跟上,只是远远的小步跟着,见到有闻声出来查看的奴仆, 便抬手对他们打了噤声, 之后使了眼色令他们全都去院外候着。 奴仆们惶惶瑟瑟,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并不影响他们敏锐的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与沉闷。尤其是这会正屋方向轰的声木门倒地声,更是令他们惶恐不安,愈发的躬身垂头,敛声屏气往院外的方向小心翼翼而去。 每夜这个时分是苏倾睡意最浓的时候。 这会她正睡的昏沉,冷不丁听到院里传来声巨响,一个激灵便从睡梦中醒来。 带着些惊魂未定,苏倾撑了身子起来,拉开床帐对着房门的方向狐疑问道:“出了何事?” 因着彩玉受了杖责的缘故,此刻房门口守着的只有彩霞一人。听着外头的异响她也正惊慌失措着,正想回了主子待她出去看上一眼,却于此刻又是一阵轰声巨响,正对面应声而倒的屋门后面,那道威厉暗沉的身影当即令她两股颤颤。 宋毅踩着极重的步伐,一言不发的朝着里屋的方向走来,沉闷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森肃。 走到房门前,他扫都未扫旁边觳觫跪伏的奴婢,抬脚冲着屋门就是发狠一踹。 屋门应声而倒。 苏倾正惊疑不定间,猛地声巨响后,便惊见那暗沉的身影踏步而来,每一步都极重又仿佛极怒,每一声仿佛无情的碾在人心脏上,几乎瞬间就令她呼吸紧促,头皮发麻。 手指不自觉的揪着床帐,苏倾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这一刻竟忘了反应。 宋毅在榻前两步远处停住。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君王睥睨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明明应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可此刻他黑眸里翻滚的汹涌暗涛无不昭示着,此刻的他无法对面前这蝼蚁做到漠然置之。 “跪下。”他沉声厉喝。 苏倾打了个冷颤。下一刻便忙下了榻,顾不上穿戴,仅着着件单薄稠色小衣,赤着双足,对着他跪下。 -- 硬茬子 上车辕, 握缰绳,甩马鞭, 一气呵成。 宋毅快步奔出来时,本在院外停靠的四驾马车,已快他一步打他面前里呼啸而过。而车辕上不断挥鞭的女人则赤泠泠的端坐着, 修长的颈子高昂, 雪白的脊背直挺,清绝的脸庞抬仰,虽看清不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可想来定是一副骄傲又倔强的模样。 “混账!”宋毅急怒的拔腿去追,可已然太晚,四驾马车马力惊人,不消片刻功夫就呈风驰电掣之态, 转眼间就越行越远消失在浓浓的暗夜中。 宋毅简直要怒急攻心。 “一群废物!”他双眸几乎要实质的喷出焰火来:“杵着做什么, 给爷牵匹马来!快!” 督府中轴线的宽敞道路上, 苏倾端坐在车辕上,一手握四根缰绳, 一手持皮质马鞭, 抖着缰绳, 挥着马鞭,由快速行驶的马车载着她行驶在微凉的夜风。 “驾!驾!”她口里不住的高喝着,快乐, 畅意, 又痛快。 凉爽的夜风迎面打过脸庞, 吹乱了她的发,她深吸着这金秋时节沁人心脾的微凉,舒畅的眯了眼。 驷马嘶鸣声不绝,伴随着皮鞭拍打的声响,八对马蹄加快了狂奔的速度。皮鞭不停,喝声不停,速度便持续加快。 骑马在身后追赶的宋毅见了,倒抽了口凉气。 她那毫无章法的挥鞭乱抽一通,分明是找死行径,以这般速度下去,一旦若四马不能齐头并进,下一刻车厢的倾斜颠簸定能甩飞了她,摔折她脖颈去。 宋毅死盯着前面飓风般移动的车厢,怒不可遏。 胸口里的一团火熊熊燃烧,激的他脸赤筋暴,若是此刻那厢在他跟前,他觉得他怕是真会当场撕碎了她那厢去。 强压了压火,他沉着脸抬鞭狠力抽了马身,而后伏身马背朝着前方疾速追去。 这个混账东西,别让他逮了她去! 如何驾驭马车,苏倾的确不会。哪怕她从前学过骑马。 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口令对了,鞭子鞭笞到位了,马儿就会奔跑。 苏倾再次挥鞭,在迎面扑来的更疾的夜风中独享夜的静谧,与自由。 她不需要这驾马的姿势对不对,也不需要平衡马儿速度的快与慢,她只要这马儿能够奔跑,这就足矣。 这一刻,结果是什么,她不愿去想,她只想享受这夜色的美。 夜色,真美。 在轰鸣的马蹄声中,马车迅速穿过三堂院落,二堂院落,继而又到了正堂院落。 今夜,明月高悬。 月光笼罩下的正堂院落入眼可见。威严整肃的议事厅前,四方石亭依旧,高竖的戒石碑依旧,明明它们都没有额外的多做什么,可还是第一时间无比醒目的冲入苏倾的眼底。 挥鞭的手停了下来。 这一刻,她突然莫名有种冲动,这突起的念头激的她血液沸腾,心跳加快,浑身轻颤,不能自己…… 身后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及叱喝声,令她扯着缰绳强行调转方向的动作顿住。 -- 妥当了 进入舱内后, 老鸨一眼就捕捉到此刻正卧于矮榻上的娇儿,身上只简单裹着件绸布, 可绸布尺寸有限只能堪堪盖住上半身子,细白的腿脚便皆露在外头。 老鸨心头有数,这里头定是不着寸缕的。再瞧她此刻被黑色皮质马鞭给捆了严实, 不由心头一诧, 刚那制宪大人过来的时候她还没发现,他竟是将鞭子也给一并带了过来,想来也是早有准备。 看来还真不是普通的硬茬子了。 整了整面色,老鸨朝矮榻处走了过去,脑中飞快盘算着一会的对策。 苏倾一动不动的仰卧在矮榻上,饶是知道那老鸨此刻正朝着她这方向走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睁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船舱上方挂的红色帷幔。 坐在榻沿上, 老鸨没着急行动, 只是拿眼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容貌,身段, 皮肉, 这些条件自然是不在话下, 皆数上乘,想来也是,制宪大人是何等人物, 差些的哪里又能入他的嘴。 这些实属寻常, 老鸨也觉得什么, 倒是这瓷白脸庞这清凌凌的小神情,就令人有些诧异了。要知道那船舱口离这可没多远,制宪大人那番话可没遮着掩着,她可不信声音传不到这厢来。 可偏的那脸儿没一丝情绪。眼儿睁的大大的,一动不动的躺那,就像是个没魂的泥像似的,瞧着就令人心里头发瘆。 老鸨心下沉了几分。不由又细微的观了她体态面相,这一细瞧,顿时心下一震,原来这厢竟不是个雏。 原还当这厢是尚没被梳弄过,为保清白身子,这方不惜冒着得罪贵人的风险,硬着脾性较着劲拧着。可如今瞧着她既然已被大人过了手,那她这厢吃力不讨好的拧着……又是何苦来哉? 老鸨不明白。跟了督宪大人那般的贵人,那无疑意味着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换做旁的姑娘,别说拧着不从了,只怕是为了争得大人垂青的机会,都要争抢的挤破了脑门去。可为何这厢就不为所动? 虽不明白,可不耽搁她知道,这项硬塞给她的差事,恐怕不是一般的棘手。 打起十二分精神,老鸨对着榻上之人,露出和善的笑意来:“瞧着姑娘面善,不知您这厢是哪里人氏?” …… 没到两刻钟的功夫,老鸨就面有菜色的打舱内出来。看了看不远处停靠的那艘画舫,咬了咬牙,令人渡船过去。 这真是要了命了,想她在行当浸淫了几十年,手里调/教的姑娘不知凡几,还真是没见过这般油盐不进的。 刚开始她也没想着直接来硬的,按着惯例都是先套些近乎,再循循善诱,若能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再胁之以威,能将其给说服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没等她说上两句,那厢却是清凉凉的告诉她,不必再她身上多费口舌,有什么招子尽管使出来便是。 当时真是噎的她不上不下的难受。 -- 不一样 宋毅见他话音刚落, 面前人就猛地倒抽凉气,下一刻见了他却如见了鬼般, 双目暴睁满面惊疑不定之色,不由心下一怒。 “爷就这般不招你待见?”他几步上前倏地伸手攥住她胳膊,骤然用力向上一提, 盯着她冷笑:“还当那厢有多大本事能治得了你这硬茬子, 如今瞧来手段也不过尔尔,当真是废物一个。” 扯掉她身前遮体的绸布朝外一掷,他怒意不减:“也罢,你这般百年难遇的刺棵子,又岂是旁的谁能轻易治得了的。少不得经由爷的手来亲手惩治一番罢!待爷一根一根拔了你的硬刺,看你还能猖狂些什么。”发狠的说着,握着她肩背就要推她入榻。 苏倾依旧是之前呆若木鸡的震惊模样。 她先僵硬的侧过头, 从钳在肩上的那只手开始, 先是目光发直的盯着那只白净修长的手发了会呆, 而后转着目光寸寸挪移,由那圆形的西服袖扣不住向上, 看过那身熟悉的西装, 看过那高挑偏瘦的身材, 继而再往上看过那熨烫妥帖的蓝色细格衬衫领子,脖颈,喉结, 转而向上再一寸寸挪到那张从来是副悠然自若模样的脸庞上…… 宋毅动作一顿。 她灼灼盯视他的目光……着实有些怪异。 他便没急着继续动作, 只是眯了眼, 狐疑的在她面上反复审视着,欲从中看出她此刻究竟是在耍什么花招。 苏倾在他那眉眼处反复盯视了许久,而后眸光一震,下一刻猛地抬了手。 宋毅脸色陡然一沉,难掩怒意的亦抬了手,本欲抓了她去,可待下一刻惊见那抬起的手却并非冲他挥来,反而迅速朝着她自个脸颊上用力打去,不由就猛地怔住。 啪。 一声脆响落在那白净脸儿上,落下清晰的五根指印。 苏倾眼前的那张脸有过一瞬的变化。一瞬之后,又恢复如初。 她便又抬了手。 这一次,未等落下就被人狠力钳制了住。 “你少在爷跟前来这套。”宋毅咬牙沉怒道,而后转而握住了她肩背,用力提起将她抛上了矮榻。 苏倾整个人就如飘絮般向后仰倒于矮榻间。 矮榻上铺了厚实柔软的被褥,陷入其间的时候,周身软绵的触感没有令她头昏眼花过久,仅两三个呼吸间,她又能将榻前之人看的清楚了。 此刻,她无比清晰的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抬手解着白色西服扣子,一颗一颗,解完后随手一抛,接着再去解蓝色细格衬衣扣子。 宋毅立在榻前解着身上衣物,见她不哭不闹的,只睁着眼儿,目光灼灼的追随着他动作不放,心下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面上依旧冷笑着:“这会子清醒了,不闹了?别以为在爷跟前装疯卖傻的,爷就能饶了你去。前头你肆意挑衅,胆大妄为之时,可曾考虑过后果?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亦为之晚矣。” 沉声说完,他掷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抬腿入榻。 -- 归何处 人流熙攘的官街上, 来了一伙走镖的镖师,约莫十来个人左右, 各个体格壮硕,押着满满当当五辆马车的货物,正不紧不慢的朝着城内腹地而去。 有那好奇的百姓不免在这行人身上多打量了会, 见最打前那人豹头环眼, 虎背熊腰,那粗壮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瞧着就是练过功夫的行家,想来应是此趟镖的镖头了。 似乎察觉到有人偷偷打量,牵马走在前面的镖头敏锐的抬头回视过去,目光犀利,警惕中带着些凶狠。 被这目光锁住的人吓得忙缩了脖子, 不敢再看过去。 镖头冷冷收了目光。 人群中有四五个乞丐, 正端着残缺的脏碗从对面走来, 与这一行镖师擦肩走过时,隐约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 之后镖头握着缰绳收了收, 一行人便走的更慢了。 “哎, 前头顺源镖局的, 你们等等啊……” 正在此时,身后老远处传来阵焦急的大喊声,伴随的是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听得声音, 这十来个押镖的人无不瞬间收紧了肌肉, 手也有意无意的想要往车板的方向摸。 脚步声渐近, 一个小二模样的小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了上来,见他们恍若未闻的还在往前走,不由急道:“哎呀,错啦错啦,你们快停下,陈记典当行不是这个方向啊——” 周围百姓有听到是陈记典当行的货物,不由好奇的驻足观看了起来,目光反反复复的在五车货物上流连,猜测着里头可是什么西洋舶来品。 见到周围不少人注意到他们这厢,一行镖师心下无不发沉。 “你认错了,快让开!”有镖师一把推开那小二,脸色难看。 小二被推了个踉跄,站稳后又忙不信邪的追上前去看那镖旗,虽说他大字不识几个,可那偌大的顺源二字他常见的很,如何不识得? “你们就是顺源镖局的啊!你们押来的这批货可是迟了好些天了,我们掌柜的天天让小的出门来打听着你们的信,这不一听到你们进城了,便赶紧过来接应你们了……怎么能认错呢!” 小二心中发急,出口质问的声音就不免大了些,不远处巡逻的五六个衙役,闻声也朝着这个方向看来,待见那镖旗上印的果真是顺源二字,而那小二又不像是撒谎,不免就将打量的目光放在了一行镖师身上。 察觉到他们已引起了那些个巡逻衙役的注意,最打前的那个镖头心下一沉,脸色愈发阴沉了起来。 几个衙役也觉得这行人隐约有些不太对头。 相互对视了眼,他们下意识摸上腰间跨刀,慢慢朝这伙人走去。 这行人身体绷紧,手也不由朝着车板方向摸去。 正在此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声音是二品之上朝廷命官专属的四驾马车。衙役们一惊,赶紧嘱咐周围所有百姓退两侧避让。 整个苏州府城正二品以上官员可就那么一位,便是不用细过脑子,也猜的着来人是谁。 -- 寻归路 福禄见他们爷狠拍马往城门处追去, 顿时一惊,唯恐那伙贼子在城外亦有埋伏, 便顾不上身上的几处刀伤,急三火四的收拢了一队府军,也匆匆上马追了上去。 苏倾身下的马匹飓风一般的呼啸冲出城门, 守门护卫压根来不及反应, 就见那发狂的马就以迅雷之态,疯狂嘶鸣着绝尘而去。 城墙上的护卫迅速反应过来,拉弓搭箭。 “都住手!”宋毅远远的见到守卫动作,不由脸色大变厉声怒叱,双腿愈是发狠的击打马腹,几个瞬间就冲到了城门处。 守门一惊,下意识的循声望去, 待见来人赶忙单膝跪地行礼。 “让开!”宋毅怒喝着拍马疾驰而过。 苏倾伏低了身子将重心前倾, 以此让马儿跑的更快些。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缰绳, 而另外一手则按住了胸口那出血之处,简单的进行压迫止血。 苏倾觉得她胸口这一箭应该是偏离了心脏, 否则也容不得她挺了这么长时间。 不过她也挺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浑身上下开始频频虚汗, 握缰绳的手亦有些抖, 随着她胸口处的血还是不间断的往外渗着,她身上的力气也开始慢慢流失。 不可以倒下。偏头在胳膊上狠咬了口,她这会觉得有些模糊的意识又清醒了不少。 大概, 这一次, 她是活不下来了。 因而, 这也是她有生之年寻归路的最后一次罢。 如何能倒下啊,否则,就是死也难以瞑目。 苏倾咬了咬牙,转而又用力在马腹上的伤口上捶打过去,以此让马速更快一些。 剧烈的痛的确是激起了骏马的凶性,伴着愤怒的嚎叫声,它载着人狂怒的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后面拍马追赶的宋毅惊见,瞬间倒抽了口凉气,她这种骑法当真是不要命了。 眸光一狠,抽刀冲着身下马腹又划了一道,宋毅连声厉喝,驾马亦朝着前方那抹飞逝的红色身影疾驰而去。 待两批骏马前后进了柳家村,此时两者的距离已经拉的很近了。 宋毅瞧她一条手臂耷拉在外,人也伏在马身上,似乎没了意识,偏的她身下马匹速度不减,狂啸着冲那片林子奔腾而去。 他不由心惊肉跳,用力拍马追赶的同时大声喝道:“醒来!握着缰绳勒马!听见没有!” 苏倾意识游离间隐约听得人怒吼,挣扎的想要睁开眼皮,可觉得上面有力道强压着,重若万钧,压根抬不起分毫来。 整个人也愈发的往下滑,便是此刻意识不清,她亦知段不能容她继续滑下,手指无意识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缰绳,和鬃毛。 宋毅眼见她就要从疾速奔驰的马背上摔下,当即又怒又急,想也没想的猛一朝前探身,一把将那失控骏马的尾巴死死攥了住。 马匹的速度有片刻的滞缓,可毕竟惯性在那,接下来的几个瞬间还是一往无前的冲上了前去。 而前面,再跃一步就会踏入奔腾不息的河水中。 -- 错乱了 黑暗中, 苏倾疯狂的一路狂奔,后面宋毅沉冷的笑声不断传来, 那令人心惊肉跳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在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猛然搭上她后肩的那刻,苏倾尖叫一声, 而后猛地睁开眼, 几乎弹跳的从床上坐起身。 “苏苏,别怕。”魏子豪坐在床边,轻轻抱住她安慰道。 苏倾僵硬的转着脖子看了看周围,都是现代的家具,摆设。再慌乱的抬头看向身前人,穿着长袖家居服,身材高大却偏瘦, 一头短发本是利落的向后梳着, 可此刻却有些凌乱。面容依旧白皙俊逸, 只是却不复往昔的悠闲自在模样,隐约有些压抑的焦灼和担忧, 双眼中也充斥红血丝。 入眼的一切都告诉她, 她的噩梦已经过去了, 如今她已经回来了,已经与那个世界彻底远离。 心底松了口气,她身子就软了下来, 将冰凉的脸埋于他的颈窝, 却依旧是冷汗淋漓惊魂未定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 苏倾方缓过神来,睁开眼看到窗外暗下来的天色,不免诧异道:“现在几点了?天怎么暗了?” 魏子豪没有说话,只是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不知为何,苏倾的心脏莫名就突了下。 强压下这股莫名的不安,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愈发的贴近他,闭着眼平复着慌乱的心跳。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中,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秒声。 “苏苏。”不知两人默默相拥了多久,魏子豪突然开口。 很平常的两字,可苏倾却听得心慌不已。 她没有表现出心底的慌乱,只从他怀里慢慢退出来,然后抓起床上的四方靠枕垫在腰后,将身体往后挪着靠在床头上,看向他勉强笑道:“怎么了?看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魏子豪低头看了会自己的呈拥抱姿势的双臂,然后慢慢收回,修长的手指有些颤。 突然猛地抬手抹了把脸,他抬头看向苏倾的方向,充斥着红血丝的眸子定定看着她:“苏苏,我有话跟你说。” 苏倾当即刷的下变了脸色。 身体下意识的绷直,她亦死死盯着魏子豪的方向,目光充满了警惕,戒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不自觉的蜷曲,脚尖也成朝床外的姿势,整个人犹如下一刻就要被无情猎杀的麋鹿,恐惧,警惕,似乎随时想要夺路而逃。 “说什么?”她问。 可能此刻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她出口的话带着几分凶狠,又带着几些惶恐。 魏子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咬了牙,他依旧逼自己将下面的话说出口:“苏苏,你可知这次你昏迷了多久?整整10个小时。” 听到他问的是这个,苏倾稍微放缓了些绷直的身体,随口答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不是贫血吗,都多少年的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次时间也的确挺长的,大概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吧,等再养一阵,身体补回来了就会好些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 尘世了 魏子豪猛地站起身。 苏倾却快他一步猛力攥住他的袖口, 阻止他离开的动作。 “我话还没说,你要干什么去?”苏倾仰着头死死盯着他:“你是连听的胆量都没有吗?你连听不忍听, 又可曾想过,身陷泥沼的我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苏苏!”魏子豪猛喊一声,而后又无力的颓了肩:“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苏倾颤声大喊:“我就要告诉你, 你们所谓的活着, 究竟是何种活法!” “不是以人的姿态活着,而是个物件,是个牲畜。”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丝毫污泥反抗的举止言行,连念头都不许有。” “主子让你朝东,你不可以朝西。” “身上带着枷锁,只能任人摆布, 肆意□□!” 魏子豪红着眼大吼:“够了!” “不够!”回应他的是苏倾的眼泪:“我喘不过气啊魏子豪, 真的是想尽了方法, 绞尽了脑汁,可到头来还是挣脱不了那桎梏, 硬生生的成了别人逗在掌心里的玩物。” 魏子豪去掰她的手:“你先松开, 我去阳台抽根烟。” 苏倾充耳不闻, 只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吗魏子豪,那种大环境下的男人,压根不需要女人多么有思想有内涵, 他们只需要女人漂亮, 会躺, 这就足够了!” 魏子豪到底挣脱了她,打开了房门冲了出去。 苏倾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似哭似笑。 半个小时之后,魏子豪打开房门进来,身上带着浓烈的烟味,双眼也通红。 苏倾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苏苏。”魏子豪没有走近她,只是站在房门口,远远的看着她:“其实你离开后,我们每一个,没有一天过得安稳。” “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那高僧所说的生机是什么,我们以为最差的结果是将你送到平行世界。” “可当‘她’来了之后,我们才知结果可能更糟。” “二老的身体从那日起,便开始垮了。” “而我,苏苏,你可知我为何在远离市区的此地买了房子?因为‘她’指不定哪一刻就突然发了疯,若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会冲进那条河里去给那所谓的夫君殉葬去了。” “苏苏,你可知我有多怕,怕‘她’断送了你的生机。可是……我也有些奢望,奢望着万一你能回来,或许身体就好了呢?” “我就在这个城市,想走,又舍不得走。” 魏子豪苦笑:“苏苏,没有一个人是过得容易的。可我们唯一欣慰的是,你还活着,哪怕不是生活在同一天空下,可你的生命最终得以延续。” 苏倾慢慢看向他。 魏子豪深吸口气,也定定看向她,脸色郑重:“苏苏,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不会劝你重回那个地狱受苦。可是没有。既然如此,苏苏,你何不当做你的第二次投胎?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 -- 雁复归 深秋时分的河水, 带着些沁骨的凉意。 福禄这边刚指挥了人架好了竹筏,就见他们大人抱着人大步走来, 便赶忙垂首躬身让了条路出来。 宋毅将怀里人抱到了竹筏上,然后草草挽了袖口,用力将竹筏推下了水。 福禄忙对其他下人挥了挥手, 带着他们走远了些。 宋毅推着竹筏, 脚下蹚着河水朝着河中央一步一步走去,目光却始终不离竹筏上的女人。见她瞪着双眼很是惊恐的环顾周围河水,然后脸色迅速发青,扭曲,狰狞,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隐约又有发癫狂之态, 宋毅的目光沉了沉, 不由加快了蹚水的速度。 她, 很不对劲。宋毅敛眸沉思。 他甚至有几分怀疑,她并非是在此河中失了魂, 而是完完全全的换了个芯子。 这个怀疑不是毫无根据。自那日她清醒过来后, 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些异样, 因为无论从她的眼眸中,还是言行中,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他所熟悉的模样。 刚开始那些时日, 他只当她因之前的那番厮杀而受了惊吓的缘故, 并未细想, 只当经过些时日的调理自会慢慢康复。 可时间越久,她不但没有康复的迹象,反而是发疯的迹象越来越严重,更重要的是他越瞧她越觉得与之前判若两人,这就令他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 他的目光不由犀利的扫向她那因胡乱挣扎而隐约渗血的伤口,若不是当日他全程都追着她过来,亲眼见她掉下了水,又亲自将她打捞上来,自始至终没离开过他的眼,那他真的会以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竹筏上的人眼见着离河中央越来越近,瞪圆了双眼犹如铜铃,又开始抑制不住的疯狂摇晃脑袋,嘴里犹惊犹恐的念念有词:“不不,送错了,错了……不是那个阎王殿……那个阎王殿是错的……不去,我不去,快放开我……夫君还在别的阎王殿里等我,我要去找他!” 宋毅冷冷看她。 这半个月来,他没少从她口中听到‘阎王殿’三字,以及……‘夫君’二字!也没少见她张牙舞爪的扯着头发,又哭又笑的喊着要去给夫君陪葬的模样。 虽她神志不清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让他套不出些具体的消息来,可她那十分笃定的模样,以及哪怕失了心智都忘不了所谓的‘夫君’,他就敢断定,她的夫君是真的有其人。 一想到这,他的脑门就突突的有如锤子敲般,敲的他又烦又躁,莫名的就蹿出股腾腾的暗火来。 怪不得之前拧着劲的不肯从他,原来根由在这。 宋毅强令自己不去想她那所谓‘夫君’是圆是扁,只告诉自己一切待她清醒后再说,这方堪堪压了心底暗火。 竹筏到了河中央处停下。 宋毅见她又要失控的抓扯头发,便一把抓过她的手,强制将那木簪塞到她掌心里,然后将她的手放进河水里。 女人脸上迅速浮现骇怖之色。然后就要疯魔的挣扎,嘴里凄厉的大喊着:“夫君……” -- 不疯了 当熟悉的马蹄声在小院外响起时, 院内迅速沉寂了下来, 然后所有的奴仆迅速放下手中的活, 轻手轻脚的到院子里候着,无不屏气凝神, 连丝声响都不敢发出。 自打他们姑娘出事以来, 他们院里的气氛就一日赛过一日的压抑。尤其是姑娘醒后, 大人过来见了她那些个异常举止, 大发了雷霆之怒, 那之后每每大人过来,院里上下奴仆愈发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气氛也愈发沉寂。 而每日的这个时辰, 则是他们最为提心吊胆的时候。因为近半个月来, 每次大人抱着姑娘从外头走进时,饶是隔得老远,他们都能明显感知到大人周身那沉肃阴晦的气息,令人惶恐犹甚。 宋毅将人抱下了马车。 此刻两扇院门早已朝里大开, 里头安安静静的,落地可闻针声。 宋毅抱着人快步往院里走去, 今日的步伐不复往日的沉闷,反而带了些松快。 彩玉彩霞正敛声屏气的在屋门口处候着,冷不丁瞧见他们大人身形在她们跟前停住, 一颗心不由蹭的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热水可有准备妥当?” 听到大人的沉声问话, 两人只微怔了会, 就赶忙回道:“妥当了,大人。” “汤药呢?可有煎好?” “回大人的话,药已经煎好了。” 宋毅抱着人进了屋:“药一并端上来罢。” 两人应了声,就匆匆下去准备了。心下暗道,貌似今个大人的心情,还不错? 进了屋后,宋毅抱着人径直转过了屏风。 梨花木雕的八扇屏风后面搁置了一个木质浴桶,此时里面已被倒满了热水,慢慢氤氲升腾起一片朦胧的水汽。 宋毅将她放了下来,然后一臂环过她腰身将她半搂抱着,而另一手则开始解她的衣带。 苏倾的身体本就伤势未愈,经过之前的一番折腾,又浸了段时间凉水,此刻身上忽冷忽热,伤口发痛全身也乏力的打紧。此刻见那宋毅又搂又抱的解她衣裳,她也并未多做无畏的反抗,甚至连看都未曾多看他半眼,只别开脸盯着一旁的八扇屏风。 宋毅气笑了:“放心,饶是你这会想要了,爷也绝不会动你。一切待你伤养好之后再说,到那时你要如何,爷都尽数满足你。” 说着褪尽她身上最后一件衣裳,然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浴桶中。 外头彩玉彩霞端了汤药和补品在屏风另一侧候着。宋毅见了,便令她们端进来。 “喂你们姑娘吃下。”宋毅淡声吩咐。 两人小心的移步过去,正苦恼着如何哄着发疯的姑娘乖乖吃药,却冷不丁从水中探出一只莹润如玉的素手来,然后就结果了她们盘里的汤药碗。 二人惊了下。下意识的认为她们姑娘这是要将汤药打翻了去,正惊恐的要抬手去阻止,下一刻却惊见她们姑娘持着药碗,垂着眸大概吹了吹,然后微皱了眉将里面满满一碗汤药给喝了下去。 -- 不挑食 “回大人的话, 净安禅师来去无踪, 派出去的人至今尚无寻到禅师的踪迹, 只是打听到去年初春的时候, 曾有人见到过他出现在凉州境地,再之后就又没了所踪。” 凉州。 宋毅摩挲着掌心里的小箭,兀自琢磨了会。 西北凉州去年初冬的时候刚结束战乱, 那高僧素来行踪不定的,偏在那个时候去凉州做什么?超度? 宋毅又忍不住低头反复翻看手里的小箭,想着她大概也是春日的时候从北地逃到了苏州, 不免觉得着实有些凑巧了些。 小箭背面的一行纹路也让他心里又浮过些猜测。是纹路, 咒语,小字, 还是其他? 宋毅盯着看细小纹路也没看出个究竟, 索性放弃了,暂且将小箭搁置一旁,铺了宣纸,令福禄研磨。 “十日后你随梁知府和刘指挥使, 一同押解反贼入京。途中若有任何异样, 两江之内可使用爷的令牌调动官兵, 若出了两江, 便带着爷的印信,第一时间去找当地官府。”提笔蘸墨, 宋毅边下笔疾书, 边沉声道:“千万给爷看好了, 此间事断不容出任何岔子。” 福禄郑重的应下。 “还有,待事情妥当后,你去一趟京城皇觉寺,多找几个禅师问问,看看他们当中可有识得这小箭的。” 福禄怔了下,下意识的就往岸上搁着的两截小箭上扫了下,虽心下奇怪,可还是赶紧应下。 宋毅最后一笔收了势,然后抬腕搁笔于笔架上。 “另外去信国公府上走一遭。爷记得李善长那有个叫什么千里眼的西洋物件,你去借用一下,照清楚这上面的纹路,然后给爷画仔细了。” 这日,宋毅过来的时候,苏倾正在用午膳。 因今个起得早,早膳也吃的早些,院里走了些时候后,她就有些饿了,所以今个午膳便提前了半个时辰。不成想却正赶上了宋毅过来。 苏倾仿佛未见来人,低头咬了口糖蒸酥酪,然后又舀了勺莲叶羹吃下。 宋毅也不恼,只淡声吩咐了下人给他添置副碗筷,然后就走到苏倾身侧,拉了椅子坐下。 福禄见大人要在此间用膳,就另外派小厮去嘱咐膳房格外备些大人喜欢吃的几样菜过来,再端几壶好酒上来。 不多时,下人们便添置了碗筷上来,接着又陆陆续续的端上来些酒菜。待妥当后,宋毅挥手,令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毅持筷夹了几些乳鸽肉,卤子鹅等荤菜于她碟中,然后又挽了袖给她舀了碗西湖银鱼羹,道:“若想早些的养好身子,就别尽食些甜食,各色菜肴皆食些方是正经。” 苏倾看着搁在她案前的这碗银鱼羹,想着他刚替她布菜的举动,心里不由掠过些诧异,下意识的就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眼。 宋毅见她目光看来,便也抬眼回看过去,却恰与她探来的眸光相触,持筷的动作不免就顿了下。 -- 收了礼 这日清早, 宋毅照常打着赤膊在练武场内练武。 此时一守门护卫匆匆而来, 见他们大人正在打拳自然不敢惊扰, 只小心的在福禄的耳旁小声的嘀咕几句。 福禄皱了眉,觉得这豫州的官员有些不识趣了。 却也没急着让那护卫去赶人, 只让他在此间待着, 待问过大人的意思再说。 最后一招收了势, 宋毅缓缓吐口浊气, 然后往练武台下走来。 福禄赶忙上去递了巾帕。 宋毅边擦着脸上的汗, 边问:“是有何事?” 福禄忙将豫州官眷携重礼请求拜见荷香姑娘的事,一一道来。 宋毅擦汗的动作停了下,片刻后又抓着巾帕擦了擦脖颈和赤膊, 然后扔给了福禄。 福禄忙接过。见大人一言不发的往外走, 便跟了上去,小声建议道:“大人,可需要奴才着人去打发了去?” “不必。”宋毅道:“让人直接将她们带过去。” 福禄惊愕的张了张嘴。下一刻就应了声,忙令那守门护卫去打开后门, 再领着人到荷香姑娘院里。 苏倾正在院里散步,冷不丁听得院门处传来些动静, 疑惑的抬眼看去,正见到府里护卫带着一行人往她院里走来。最前些的是两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后面跟着些下人, 抬着两个大木箱子, 瞧着他们走的挺吃力, 应该里面物件挺重。 两贵妇人进了院里, 一打眼就见着了在院里站着的苏倾。两人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眼睛自然毒辣,瞧那院里姑娘那身价不菲的一身穿戴,心下自然就猜着,面前这位应是正主无疑。 没敢再往里走,大梅氏堆着笑看向苏倾,亲切又讨好:“不知您可是督宪大人府上的荷香姑娘?” 苏倾狐疑的看她:“我是。不知您是……” 大梅氏小心道:“我是豫州知府的家眷,梅氏。” 苏倾更是糊涂了,豫州知府的家眷来做什么。 大梅氏见她自报了家门后,她那厢没有立刻翻脸赶人,不由暗下松了口气。见那厢面露疑惑之色,便笑道:“旁边的是我妹妹小梅氏。夫人可能不认识也未听过我们姊妹二人,可我们却久仰姑娘大名,便想结识一二。今日一见,姑娘果如传言般风采卓然,我……” “今日来,你们究竟是为何事,直说便是。”苏倾道。 福禄将苏倾院里的事回禀了他们大人。 宋毅从卷宗里抬起眼,微诧道:“竟让她们二人进屋了?” “是的爷,刚开始那大梅氏道明来意后,荷香姑娘面上似有些愠色,不等那大梅氏继续说完,就下了送客令。那小梅氏自以为姑娘是因着她主簿夫君的缘故才迁怒,不由的又是表歉意又是恳求的,希望姑娘网开一面。荷香姑娘就狐疑的问了一嘴,便就知道了那小梅氏的夫君便是曾与她有过龃龉的主簿。” 说到这,福禄也觉得有些奇怪:“荷香姑娘便冷了脸色,却也只冷冷与那小梅氏说过两句话后,就没再赶人走,奴才也着实费解。” -- 硬脾性 转眼间就到了押送反贼入京的那日。 梁知府和刘指挥使拜别他们上峰制宪大人后, 率领五百精兵上了官船, 神色无不郑重。此次押送事关重大, 不容有失。 福禄对他们大人行过拜礼后,也一道上了官船。 豫州官员也对宋制宪行礼道别, 尤其是那豫州知府, 拜了又拜, 神色亦流露出几分感激涕零之态。 待所有人都上了官船后, 一声令下, 官船抛瞄离岸,缓缓朝着背离苏州府城的方向驶去。 直待看不见岸上人的影子,豫州知府方缓缓收了脸上感激之色, 不知什么意味的吐了口气。 他还真没想到, 夫人还真误打误撞的给他打通了督府的这条路。 那日督府遣人来传话时,他夫人这厢办了蠢事,但也是撞对了门路,不由是又惊又喜, 当即就毫不含糊的拿出大半个身家,又令人快马加鞭的四处搜集些奇珍异宝, 一日礼重过一日的往督府后院送。 这档口钱财真的是身外物了,别说搭进去大半个身家,就算是因此负债累累, 可只要能保住他这官身, 那就全都值了。 终于, 临去前的一夜, 宋制宪遣人给他带了几句话。 虽就寥寥数句,可聪明人不用点的太透,这几句就足矣令他揣摩其中关键,也足够救他于水火了。 当然,他也不是个糊涂的,也明白宋制宪此厢亦打着盘算,欲拿他当枪使来排除异己。他此行也亦是有几分凶险的。 豫州知府定了定神。可那又如何?到底也是他一线生机,只要有希望,他自然就要拿命去拼。 况且豫州那韩国公府仗着自己祖上有从龙之功,从来对官府的命令都是阳奉阴违,也着实膈应的很。 豫州知府正兀自思量的时候,远远的见着他那下属豫州知州似要往他这边过来,便第一时间转了身子,往自己船舱的方向走去。 此厢打通督府这条路他并无带上这下属,一则与他面和心不和已久,二则此番豫州出事,总要有人来顶缸。 想到这,豫州知府不由就想到了之所以能打通了这条路,其实他那主簿妹夫是出了大力气的。 虽说他转而将内情相告于督府的人,这事做的的确有些不地道,但能给宋督宪卖个好,他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更何况官场上瞒着上峰做事,这可是极为忌讳的,若不出篓子还好,一旦有个什么差错,这顺藤摸瓜可是一个都跑不掉。 他这也是在帮他。 苏倾觉得今日宋毅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善,虽然脸上没表现什么,可他周身的气息有些微冷。 她垂眸夹着菜慢慢吃着,心里琢磨了番,却也不太敢确定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宋毅夹了道冷菜,往嘴边送的档口又蓦的放下,然后抬眼望苏倾的方向扫了眼。 他沉声令道:“过来,给爷布菜。” 苏倾夹菜的筷子顿住,然后抬头看他。 他冷眼看她:“你可见过哪家的奴婢与主子同桌用膳?也该给你立立规矩了。” -- 几分像 苏倾觉得那宋毅可能是脑袋装翔了, 前两日找了个和尚过来, 又是给她相面又是给她念经的, 末了还在她屋檐下挂了串佛珠。这倒也罢了,最离谱的是昨个竟找了两个道士过来, 神神叨叨的在她屋里转悠了一番后, 竟开始忙前忙后的给她屋里贴起了符纸。 她倒是想让人扯了符纸撕碎了去, 可扭头见了宋毅不善的面色, 以及那沉沉眸光中的警告之意, 便知此行他是动真格的了,左思右想觉得没必要在此间事上上杆子挑衅他,这方作罢。 之后一段时日, 他似乎开始忙碌起来, 三五日的不过来是常事,隐约听得她院里下人讲,貌似是宋府上的宝珠小姐开始议亲了。 腊八节后,苏州府城下了场雪, 之后天就一日冷过一日。 苏倾畏寒,自下了雪后每每散步就不会再去院子里了, 而是揣着手炉,每日里就只在厅堂内来回走走。 经过数月的休养,她的身子也是好了大半, 如今散步也用不着旁人搀扶, 虽一次不能走太长时间, 可到底较之前走几步就又喘又痛的好了许多。胸口处的箭伤已经愈合, 留下半寸见长的疤痕,除了偶尔牵扯时还是有些痛感,其他的倒也觉得还好。 苏倾暗暗琢磨着,再休整个两三月功夫,她这身子骨便大概能好的利索了。 这日,苏倾正在厅堂内来回踱步的时候,彩霞跑过来说,府里那月姨娘过来了,此刻正被下人们挡在了院门外。 “她有没有说来我这里干什么?” 彩霞摇了摇头:“没有,就在那院门口处站着,什么也没说。” 苏倾脑中略过些猜测,按照之前那月姨娘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此番前来大概是因着有事相求。 “让她进来吧。”苏倾道。 那月娥之前在京中待过数年,对这个朝代的信息掌握度肯定更大些。无论那月娥此番过来是有事相求也好,打着其他主意也罢,她都不甚在意,因为她也需要从月娥身上打探她所需的信息。 月娥进来的时候,苏倾差点没认出来人。 她印象中的月娥是娇媚的,有些自傲亦有些张扬的,可她面前这形销骨立的人一副颓然之态,两眼无神面色萎靡,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半分模样。 进来之后月娥也不说话,在案前坐下之后就两眼发呆的看着一处不动,直到彩玉上了茶水过来,她方接过慢慢喝下,然后又开始盯着某处发呆。 苏倾本是想套话的,可见那厢这般情况,便也不好冒然开口了。 月娥在这坐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起身离开了,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讲过话,苏倾也不知她究竟来干什么的。 待那月娥离开,苏倾就问彩玉彩霞,可是两位姨娘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支吾着不太肯说。 苏倾想起数月前月娥前来求避子汤之事,心里有过几分猜测,不由试探问道:“可是云姨娘出了事?” -- 坏规矩 苏倾觉得今天宋毅有点怪, 来了之后大马金刀的往案前一坐, 也不令人上茶, 只叫来了下人细细询问了她身子状况。她觉得有些无聊,便想起身走走, 他亦不允, 探臂一揽就将她提抱在膝上坐着。 直待他问完后挥退了下人, 然后握在她腰间的宽厚掌心开始缓缓摩挲, 游移, 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暗示,苏倾方蓦然惊觉他的真实意图。 心下不由又惊又厌又怒。这些时日光顾着养伤了,倒是将这茬事给忘了, 她的伤这刚有了些起色, 他那厢便就开始惦记了。 苏倾盯着那只搭在她腿上的手,声音带出了几分凉意:“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奴婢还养着伤呢。” 宋毅见她面染薄怒, 便停了动作,抬手刮了下她的面颊, 低沉笑道:“这是恼了?可是怕爷伤着你?” 苏倾捂胸皱眉:“奴婢伤还没好全呢,这会又开始隐隐作痛。若待会置于床榻间,岂不是要扫了大人的兴。” 宋毅目光犀利的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然后便抬手伸向她的胸前, 似略带疼惜道:“乖乖可真招人疼。来, 让爷好生探查一番, 是哪处让乖乖痛了,也好让爷给你治治。” 苏倾便冷了脸,怒的胸口上下起伏。 她觉得自己这是何必,他要给了便是,左右她也躲不开他那厢。倒是格外与他费番唇舌,反遭他戏弄,更是令她气愤。 宋毅见她终于不装模作样了,喉间溢出几声愉悦的笑声,然后起身打横将她抱过,大步走向里间。 “放心,爷有分寸,这回会轻些,断不会伤了你。” 宋毅大笑着,然后抱着她单膝入了床榻,将她轻放在床榻间后,便随手挥落了床帐。 大红色的床帐不多时便开始晃荡起来,一层又一层,漾起荼蘼的浪潮。 账内的两人此刻皆有些难耐。 宋毅床笫之间向来是习惯了大张大合,此刻让他强行敛了肆意,转为小心翼翼的克制力度,着实令他隐忍的有些难受。 更何况他旷了数月,甫一沾了她这身子,心头欲念更炙,当下是只恨不得能掐了她腰身大张挞伐了去。 宋毅的目光紧盯她面上神色,一来一回间极力控制着力道,唯恐一个失控掐了她腰胡乱驰骋起来,索性就将掌心按在她肩上,慢慢动作。当下是忍得额头青筋直暴。 苏倾此刻亦有些难耐。 她很想做出一副面部表情的冷脸子的模样,可生理上的反应她又如何能强行压住,便是极力控制,到底还是潮红了脸庞,氤氲了眸子。 心下便腾起几分难受来。 她如何能受得了自己在他身下这般表现? 倒是宁愿他动作粗暴些让她痛,也好过这般极尽温柔的厮磨她。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身下人那双漆黑的眸子。见那双清润润的眸子里此刻全是倒映着他的模样,氤氤氲氲的,仿佛她的眼眸中只装得下他般,当下只觉得那双翦水眸子犹如漫天的星子般美的令他难以自持。 -- 怕也难 宋毅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再说一遍?” 福禄的头垂的更低, 硬着头皮又小声复述了一遍:“找了大夫看了那药,说是里头除了加了重分量的麝香红花等药物外, 还额外的掺了些丹砂、马钱/子碱等物……”说到这,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大夫说是这药是猛药,妇人若用的次数多了,日后怕是……子嗣艰难。” 话音刚落,周围空气仿佛在刹那凝固。 偌大的议事厅阒寂无声, 幽静的犹如死寂之地, 莫名的令人心惊肉跳。 福禄有些惊颤,死死垂着眼盯着地面, 目光不敢往上抬半分。 宋毅在案前坐了许久。 待他从座上起身时,先前搁在他案上的热茶, 早已凉的透彻。 疾步走下台阶,宋毅边朝厅外走去, 边沉声吩咐道:“去请个大夫过来给她号脉。” 福禄赶紧应下。转身欲匆匆离去那刹,余光却不经意间瞥见, 那案后的楠木交椅两侧扶手上面,本是光滑的椅面此刻却是浮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纹, 他的目光不由惊震了下。 而后迅速转了目光,收了面上惊色,低头匆匆朝着厅外走去。 苏倾吃过了午膳, 歇过了些时候后便慢慢的在屋里踱着步。可还没走上几步, 两扇屋门冷不丁的让人从外头打开, 听得动静她下意识的抬眼望去, 恰见那宋毅踏着风雪从外头跨进了屋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坏了他心情,来了之后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坐在案前一杯茶接着一杯的喝过。 他既然不开口说话,苏倾自然也不会主动与他搭话。屋内就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喝他的茶,她踱她的步。 直到福禄带着个年过花甲的大夫匆匆过来。 宋毅才搁了茶盏,看向远处踱步的苏倾,沉声令她过来。 苏倾心里是有些狐疑的,今个来的这个老大夫并非先前常来给她诊病的那个,这般冷不丁的给她换个大夫来看病是为何?疑惑归疑惑,她还是依言到了他身旁坐下,然后伸了手递向了那老大夫。 号脉的时间有些久,足足有两刻钟的功夫。 诊过脉后,老大夫的面色有些沉凝,然后转向宋毅请示,可否询问她几些问题。 宋毅颔首应了。 老大夫这方转向苏倾询问了声,她的月信是否正常。 他这一询问,苏倾先是一怔而后又迅速警觉起来,那宋毅此番竟是找了个妇科大夫过来给她瞧身体来了。 苏倾脑中迅速思量,他先是那夜不允她喝那避子汤,接着就是今日找大夫给她瞧身子,再然后呢? 稍一思忖她后背就泛起细密的冷汗来。她很难不去怀疑他这厢举动背后的目的。 饶是这般胡思乱想,她面上却是一派安然,听得那大夫询问,几个呼吸间就调整好思绪,回了他一句大抵正常。 听得她这般回答,那老大夫似有诧异,然后又问她月信时可有异痛。 苏倾这次回答的很快,道了句无。 -- 你莫怕 生盆火烈轰鸣竹, 守岁筳开听颂椒。 年难留, 时易损,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万物迎春送残腊的时候。 独在异乡的人最怕过两个节日,一个是中秋, 一个便是春节。 厅堂内架起了偌大的紫檀木圆桌, 桌上各色珍馐佳肴摆放的满满当当的, 苏倾一个人坐在案前持箸慢慢吃着, 咀嚼的速度也很慢, 大概很长时间才会去夹另外一道菜。 此时外头不曾间断的阵阵炮竹声,或远或近的传进她的小院中。天空上方惊星彩散,蛇舞银龙, 绚烂的烟火时而腾起照耀半空, 时而消寂陷入沉沉黑暗。 吃过了几口后,苏倾就搁了筷。 身旁伺候的两仆妇见了,不免有些不安的对视一眼。因为前头那彩玉彩霞二人受了刑罚,这些时日起不了身遂没法来伺候姑娘, 所以就换了她们两个粗使仆妇且顶替着先。 素日里她们都在院子里干些粗使活计,也没怎么与姑娘接触过, 这会见姑娘没吃过多少东西就罢了筷,有心劝说却又不敢冒然开口,唯恐惹了她不高兴。 “菜你们都端下去吃罢, 叫过院里的其他人一道, 你们在哪得便就在哪处, 不用拘些什么。赏银在我箱笼里, 一会你们多拿些,都分了吧。”说着,苏倾缓缓起了身:“另外,一会我便躺下了,没别的事就莫来打搅。” 两仆妇一惊,顾不上其他,忙道:“姑娘这可使不得,这除夕夜可早睡不得,是要守夜的啊。” 苏倾往里屋走去:“端水过来给我洗漱罢。” 两仆妇纠结的劝道:“姑娘,便是不守夜……那好歹得吃口更岁饺子罢?要不奴婢去膳房催催,让他们提前给您端上碗,你吃口先?” 苏倾已入了里屋,清淡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必多说。我累了。” 见劝说无果,两仆妇只得照做。 宋府寿春厅里,此刻屋内正是灯火通明,众人在欢声笑语中守着夜,推杯换盏倾壶待曙光的时候。 这会院子里的下人正在放着烟花,宝珠见了不由玩心大起,便嚷嚷着要过去看,这大过年的日子老太太自然不会拘着她,嘱咐了句要离得远些便放她出去了。 宝珠得了令,欢呼雀跃的跑了出去,又是叽叽喳喳的指挥着下人快点放,又是捂着耳朵咯咯直乐的,无忧无虑的像个小姑娘。 老太太嗔怪的笑道:“你瞧瞧,都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奶娃一样,哪里有个大姑娘模样?宝珠这过了年就要嫁人了,还这般没心没肺的,也不知能不能做好人家的媳妇。想想还真让人有些不放心。” 宋毅从宝珠身上收了目光,笑了笑:“宋家的姑娘,自然做的好他梁家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她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对了,你先前不是让娘给你相看些……” “暂且搁置罢。”宋毅蓦的打断老太太的话,淡声道:“且不考虑了,等日后再说。” -- 京城事 紫禁城巍峨的皇宫红墙碧瓦, 紫柱金梁, 落日余晖洒在重檐殿顶, 余留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养心殿内不时传出阵阵剧烈的咳声,浑浊而沉闷。 一身朱红深衣的皇太孙姒昭正弯身给着寝床上的皇祖父抚胸顺气, 随着他皇祖父突来一阵愈发剧烈的咳嗽后, 他赶紧将人给小心扶了起来, 然后从身旁太监手里接过痰盂, 凑近了皇祖父的嘴边。 一口浓烈的血痰吐过, 永熙帝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气,这方觉得好受了些。 姒昭看着面前的皇祖父被病痛折磨的苍老削瘦,俨然副风前残烛模样, 再也不复昔日的威严英武, 不忍再看,眼圈一红就忙垂了眼。 永熙帝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只简单的问了姒昭朝政方面事,问过几句罢似觉得有些累了, 便挥手让其退下了。 见他皇祖父面露疲色,姒昭只能依依不舍的退下。 待皇太孙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寝宫, 永熙帝咳了两声,然后唤太监总领进殿。 太监总领垂首躬身的进来,小心翼翼的将圣上扶着坐起, 并拿了明黄色绣龙纹引枕给垫上后, 小声在永熙帝耳畔细细说了番。 永熙帝苍老的面上闪过丝阴沉。 吴家首尾两端, 着实可恨, 可杀。 永熙帝心里泛起杀意,可又迅速腾起些无力来,如今他这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就如那被拔了牙的猛兽,威慑力大减,各种魑魅魍魉都按捺不住的要跳出来。 “遗诏……收好了吗?”永熙帝久病沉疴,便是一句话都说的艰难,同时伴随着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太监总领回道:“圣上放心,奴才都妥帖收着。” 永熙帝定定看着他:“朕,信得过你。” 太监总领忙跪下:“奴才誓死忠于圣上。” 永熙帝呼哧喘着气缓了会,又道:“你,激灵些……一旦朕到了那日……即刻通知右相,召集文武百官……入宫,宣遗诏!” 太监总领磕头,慎重应下。 永熙帝疲惫的闭了眼。他恨呐,苍天给他的时间太短,给皇太孙的时间太短,假如能再给他多留五年光景,不,哪怕是两年,也足够他替太孙扫清些障碍,多拉些筹码。 也是当年痛失太子令他数年没缓过这失子之痛,否则,若能早早谋划,皇太孙如今的处境也不至于这般艰难。 到底是筹码太少了。 永熙帝又在心里仔细盘算了皇太孙的筹码,能堪大用的太少,以前还有右相和吴家极力顶着,如今吴家存了额外心思,只怕皇太孙要出现颓势之相。 胸口发闷,又有了几分咳意,被他强压了下去。 永熙帝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带了几分犀利:“宋家那,如何了?” 太监总领忙道:“宋家年后就忙着与梁家结亲,如今六礼中就差最后一礼,迎亲礼了。” 永熙帝总算缓了脸色。 当年那已故的宋老太师已是权倾朝野的老臣,却唯独对他这个不得势的皇子另眼相待,做了他的授业恩师不提,更是于当年惨烈的夺嫡之争替他竭尽全力的谋划,最终让他一路攀上了帝王大位。所以对于宋家,他是有几分感念的,亦有几分信任的,否则两江总督这般要职他也不会交到宋家人手里。 -- 书信来 二月初八这日, 两江总督宋毅亲率一千精兵上了舰船, 奉诏入京。 直待底尖上阔首尾高昂的五艘舰船驶入平江河, 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码头上的众官员方站直了身, 开始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开来。 “不知道啊……” “京中怕是朝局复杂……” “不知会不会波及……” “听说是当今……” “噤声, 噤声……” 梁知府听得他们妄自议论, 不由皱了眉。 轻咳了声, 他面容严肃道:“诸位莫要妄自揣测, 一切待督宪大人归来再说。在此期间望诸位恪尽职守,躬勤政事,若谁敢疏忽懈怠, 本官定不饶他。” 众官员忙敛容肃穆应是。 回衙署的时候, 梁知府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因为他在担忧他的长子梁简文。 虽说是他求了督宪大人一番,请求督宪大人此行入京也带上简文一道,可毕竟如今京城正值多事之秋, 简文于此时踏入这凶险之地,他这做父亲的心里又如何能安稳了? 梁知府叹气, 也是简文时运不济,科考赶上了这档口……虽都传言当今圣体违和,可既然朝堂没有正式下诏令取消此届正科, 那么简文就要入京赶考。 否则错过了这届正科, 他们简文岂不是还要再等三年?而三年, 足够一个新任官员在官场上稍稍的立足脚跟了。 况且, 有督宪大人照看着几分,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梁知府心下微定。 皇宫玉澜殿。 九皇子正在陪着他母妃用膳,猛地听得他府上幕僚来报那两江总督宋毅,带了一千披甲执锐的精兵走水路入京都,不日将踏入皇城,不由大变了脸色。 “他是……奉诏入京?”奉诏入京四字,九皇子扭曲着脸说的咬牙切齿。 那幕僚打了个冷颤,忙小声说了句是。 九皇子就发怒的猛地掀翻了一桌子菜,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凭什么?本皇子哪里比不上那姒昭!”父皇凭什么认为那姒昭就比他适合做皇位!大渊朝的皇位从来都是能者上,父皇又凭什么这般有失偏颇! 玉贵妃听得那宋毅只带了一千精兵入京,倒是没觉得是什么威胁,便建议道:“皇儿不必忧虑,左右不过一千个兵罢了,怕什么。他识趣些还好,若敢不长眼的坏咱的事,吴提督的两万兵马就能将他砍成肉酱。皇儿你……”玉贵妃后头的话消弭于九皇子吃人的目光中。 九皇子收了目光,死命压着胸口的暴虐。若刚说话的不是他母妃,他怕真能去撕了她那张嘴。 一千精兵的确挡不住两万兵马的攻势,却也足够护着宋制宪活着逃出京都了。等那宋制宪回了两江……呵,两江三省光精兵就二十余万,都是吃素的不成? 提这昏招的,是怕他死的不够惨罢。 九皇子脸色阴沉的在殿里焦躁的踱着步。 这就是他父皇的依仗,为那太孙铺路的最重要的一步棋。 -- 大明寺 尚未待晚上, 宝珠被哄骗上京的事就东窗事发了。 却原来是老太太自宝珠被督府来人接走后, 渐渐的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刚开始接到来信时,她自是喜出望外, 因为信上说圣上要抬举宋家,不日就会下圣旨, 为宝珠和那梁公子赐婚。她更为振奋的是,信上还隐晦提及了给她争取诰命之事,说是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向圣上请封, 为她请个二品诰命回来。 老太太激动啊, 想她大半辈子, 什么荣华富贵都有了,唯一的憾事就是没个诰命在身, 与她的姊妹一比总觉得矮上一截。说来也是她那已故的夫君资质平庸,到死都是个区区五品的微末小官,便是祖上这么大的荫蔽在, 却也没能让他立得起来。也害苦了她, 堂堂侯门贵女为他上下操持了大半辈子, 临老了却连个五品宜人都未够得着。 如今见到来信说,她大儿那厢竟要给她请封正二品诰命,她哪里还能稳得住? 大喜过望下也没多做细想, 再加上宝珠听得那督府护院禀道她大哥派的人已在码头候着,便更是急哄哄的嚷着要上京去, 老太太被她催的急, 当时竟也忘了去督府再确认一番, 只让人紧促的挑选了府上几个身手好的打手后,便由来人带走了她的宝珠。 可之后待这股子振奋劲过去,老太太慢慢开始琢磨出不对头来。一来宝珠上京这事来的太急,二来这么大的事,督府那张管事为何不亲自来接人,单单派遣个护院过来?况且他大儿做事向来稳妥,此次接人到京中,按照他的一贯作风,定是遣那福禄亲自过来,何故是个区区护院? 老太太后背的冷汗刷的下就冒出来了。 “林管家!林管家!” 林管家匆匆过来。 老太太捂着胸口,脸色青白:“快,快去督府上确认一番!看看大爷来没来信,看看是不是他们接走了宝珠!快啊!” 督府里的张管事后背额头的冷汗也刷的流下来。 大人来信了?还让人接走了宝珠小姐?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便是接人,也是福管家回来接吧?便不是福管家,那也定是先来信与他,让他亲自过去接吧?何故绕过他? “去,将府上护院全都召集到这!”张管事强按心中不安,厉声令道。 不多时,有两个护院匆匆抬了一具尸体过来,神色慌乱的说,刚才听到召集令,此护院就毫无征兆的拔剑自刎了。 张管事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强自镇定的让人抬了尸身近前,与林管家细看那人的脸,果不其然就是早上去宋府报信的那个。 张管事和林管家顿觉天旋地转,此刻皆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 顷刻后,林管事快马加鞭的回宋府报信,张管事当即点了大半的护院,甚至持着手令去绿营点了大人的私兵,一行人披甲执锐直奔码头,上了官船冲着京城的方向奋起直追。 -- 道不同 从账房匆匆归来的彩玉彩霞二人, 乍然听闻她们姑娘竟是没等她们一道, 早在小半刻钟前就上了马车离了府,手脚顿时一软, 握在手里的那叠银票哗啦的全飘落下来,四散飞扬…… 大明寺位于苏州府城的西郊北麓, 历来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是座有名的千年古刹。 马车经过城门的时候, 苏倾从车帷打开的缝隙中见到, 坐在车辕上左边的和尚出示了一方绫素, 然后那守城护卫见后,便颇有几分恭敬的放了行。 不动声色的将车帷重新拉好, 苏倾看向月娥,手指比划了那方绫素,无声询问。 月娥在京中待过数年见识颇广, 那方绫素她自然晓得是何物, 见那苏倾询问, 遂抬手搭在她耳畔小声解释道:“那是度牒,是朝廷专门为出家人设置的,旁的人是用不得的。本朝优待出家人, 他们只要持有度牒,便可四处化缘, 任哪处官府都大抵不会阻拦盘查。”顿了瞬, 又道:“比鱼符还好用。” 苏倾恍然。 出了城, 马车一路往大明寺驶去。 每逢初一十五正是拜佛的好日子,今日恰好赶上了十五,不少香客正三五结群的往山上寺庙走去,放眼观去,人山人海也是颇为热闹。 马车停在了寺庙前。 苏倾和月娥戴上面纱后方下了马车,由两位和尚引领着,走过了两个禅院,一路往那送子观音殿而去。 尚未走至那观音殿,却在此时一小沙弥远远见到,赶忙匆匆跑来,道是今日达官显贵来者众多,方丈那厢忙不过来,让他们二人回来后赶紧过去帮忙诵经。 两位和尚看了眼苏倾她们,有些迟疑。 苏倾看了眼前方的观音庙,继而转向他们颇为感激道:“劳烦两位大师一路护送。如今观音庙在前,倒也不必再劳烦大师引路,大师有事先忙便是,我这厢拜完了菩萨,自会乘坐府上马上归去。” 两位和尚沉吟了会,便也应了,只是离去前却指派那小沙弥给她们一道进去。 苏倾跟月娥低头进入了观音庙。 此时庙里烧香拜佛,诵经祈福的人不少,她们二人进来也并不打眼。 站在那送子观音像前,苏倾双手合十,刚欲曲腿跪在前面的蒲团上,这会突然似想起什么般,眉头一皱。 她转向旁边的月娥,有些懊恼道:“今个走得急,竟忘记沐浴焚香了,你也不提醒我下。这般倒好,凭的对菩萨不敬,又如何能佑得了我心想事成?” 月娥抱着包袱小声道:“倒是给您拿了身新衣……要不先去厢房内,您先焚香更衣?” 苏倾睨她一眼:“亏你还记得这茬。”转而看向那小沙弥,询问:“小师傅,不知这附近可有供香客更衣的厢房?” 小沙弥自知面前的是位贵人,哪里敢怠慢,忙应道:“有的有的,贵人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她们二人朝后殿走去。 督府里,彩玉彩霞二人几乎找遍了府上各大管事,却没能找得个真正能做主的人,当下急的快哭了。 -- 下重注 京城宋府是个两进两出的宅院, 白墙黑瓦, 红漆大门上方黑色匾额上书‘宋府’两个大字,正是当年宋毅在京中为官时所置办的。 院内甬路相衔, 并无过多的点缀,进二门便是方砖墁地, 再之后入了正屋,入眼的便是几个四尺斗方的山水画,着墨巧妙, 笔触精到, 颇有一番精微意境。 此时厅堂前的硬木八仙桌上摆放了一副棋盘, 棋盘上方黑白两子对垒分明。再细看过去,便能瞧出其中战云密布, 双方棋子都无路可出,似乎是局死棋。 可若再仔细琢磨,偏又觉这棋局又有几分虚虚实实, 真假难辨。 直到福禄打外头匆匆回来, 宋毅方从这棋盘中收了目光。 福禄趋前小声禀道:“大人, 右相大人入宫了。” 此番自在宋毅预料之中,闻言面上亦无甚波动。 余光又扫了眼那棋局,他阖眸冷哂, 没有十足的诚意,便妄想让他轻易下注?空手套白狼的手段, 在他这里可是行不通的。 右相入宫觐见的时候, 皇太孙正在给圣上喂药。见到来人, 皇太孙面上不免浮现抹亲近之意,却也碍于在圣上跟前便未多言,只与右相之间相互见了礼。 圣上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他将脸微微侧向身旁的姒昭,颇有几分慈爱道:“昭儿,你先退下罢。” 姒昭知道他们有密事相谈,扶着他皇祖父坐好后,便恭谨的行礼退下了。 直待寝宫的殿门关上,圣上方将目光转向右相,声音淡淡道:“说罢。” 右相叹口气,面色沉重的将他探知的情况悉数告知。 听得宋毅那厢并未给肯定答复,却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会忠于圣上支持正统,圣上的面色迅速沉了几许。 正统,从来能登上大位的便是正统。 右相叹道:“怕他也是看出了皇太孙处境艰难,左右权衡,不肯轻易置身。这宋制宪奸猾老道,远不如宋老太师忠心贯日。” 圣上沉着眼皮并未开口。 空气沉默了稍许,右相又迟疑道:“其实宋制宪未尝没有另层顾虑……圣上何不赠他丹书铁券,也可免他后顾之忧?” 圣上心里清楚右相所言的顾虑是何。 便是皇太孙之故了。当年因他表兄之事,他对那宋制宪自是恨之入骨,几次当众扬言日后定要取那人性命替他表兄报仇雪恨……想来,那宋制宪焉能没所顾忌? 想到皇太孙那非黑即白的性子,圣上不免忧虑。他不是不知昭儿的脾性其实并不适合这皇位,只是身为太子长子,若昭儿不能登位,等他的便只能是身首异处了。 五指尚有长短,人心又焉能没有个亲疏? 圣上心里长叹着气。似累了,便挥手令右相退下了。 右相见圣上并未应此厢,不免有心想再劝,可见了圣上不欲多言的模样,却也只能心事重重的退了下去。 没成想,皇太孙却没离开,而是在殿外候着。 -- 你别怕 吴越山闻信后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势汹汹的赶来, 待到宫门口见到宋毅及他带回京的若干人马, 当下便黑了脸。 “宋督宪好大的官威,无奉无诏的带着兵马排阵宫门前, 是要做什么?犯上作乱不成。” 宋毅正面沉如水的盯着宫门的方向,闻言便抬了眼, 见是那九门提督吴越山,遂沉声道:“谁道本官无奉诏?烦请吴提督看清楚再问责。” 说着抬手举过明黄色诏令,却不等那吴越山看清楚, 顷刻便冷冷收了回去。 吴越山面有愠色, 却被他压了住。恨恨朝宋毅的方向扫了眼, 然后一拂袖,冲身后的人使了眼色, 之后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干人等脚步铿锵的迅速小跑起来,成扇形将宋毅的一干人马给围了起来。 宋毅扫了一眼,之后又将沉冷的目光盯向宫门的方向。 吴越山心中大恨。这般表现, 分明是不将他这个九门提督放在眼里。 大概过了好一会, 紧闭的两扇宫门方缓缓从里面打开, 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低头缩肩的太监,小步匆匆的走到宋毅跟前几步远处停住。 宋毅紧盯着他目光似利剑。 那太监硬着头皮道:“宋大人,九殿下让奴才过来给您回个话, 道今个天色太晚,宫门就要落钥了, 实在不便放您这厢入宫拜见。还望您这厢体谅, 若有事便明日再议罢。” 话刚落, 周围气氛陡然沉凝。 站在宋毅身侧的梁简文两目赤红,闻言几欲按捺不住的要冲进宫去,吴越山的人见了顿时刷的下抽了刀剑,宋毅的人迅速转身亦抽了剑与其对峙,一时间气氛就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宋毅抬手将梁简文挡了住。 梁简文颤着声:“宝珠她……” 宋毅眼神制止住。他转而看向那太监,面上沉静,可眸底深处却泛着寒光:“烦请转告九殿下,事出紧急,还望殿下能应允下官求见。若点心肯开恩,下官感激涕零。”微顿,又沉声道:“下官会一直在此间,等待九殿下的答复。” 那太监瑟瑟应了,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吴越山面上变幻莫测。他也不是耳目闭塞,自然提前也得知了些信,先前还有几分不确定,如今瞧来是十之八九。 九殿下既应了他这厢,也想去拉这姓宋的入了这盘局,也是好盘算了。 吴越山这般想着,不免朝那宋毅的方向看了眼。如此也好,有了这位的加持,九殿下的盘算会更大些。更重要的是因此间事他们二人之间必生嫌隙,如今非常时期倒是不显,待到大事既成时……思及至此,吴越山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从龙之功,他觉得他一人领受便足够了。 足足两刻钟的功夫,紧闭的宫门都未再次打开。 宋毅抬头看了看天色,眸光愈发的深不见底。 他转而看向守门侍卫,手里的诏令紧握了握,然后面色沉静的举步向前,道有紧急要务需求见圣上。 -- 大喜日 当日苏倾南下后, 至了两湖地区后就下了船。 她不打算再向南行了, 因为再往南边就是流放犯人的岭南地区,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常称为的蛮夷之地, 农业落后人口稀少,且气候岚湿不常又多瘴气, 的确不适合她孤身之人前去。 苏倾决定先向西行,起码要赶紧绕过两江三省的地界再说,至于最终于哪处落脚, 便且走且看罢。 下了船后, 苏倾没着急找客栈打尖, 反而是寻了香料铺子买了些番椒、介辣等辛辣之物,趁着没人处放入些口中嚼过咽下, 直待嗓音被辣熏得低哑些了,这方去寻了客栈。 苏倾走路本来就不似这个时代女子的娉婷袅娜,更何况如今她刻意调整下, 愈发是昂首阔步从容不迫, 瞧起来颇有几分男儿的英气。且她面上神态自若, 目光从容坦荡又坚毅沉着,出口的话不疾不徐,再加上她压的愈发有几分清哑的嗓音, 旁的人瞧来也只当她是处在变声期的少年郎,并不会多做他想。 在客栈里安然无恙的度过一夜后, 苏倾大清早起来后就背着包袱离开。 她首先去的家成衣铺子。 当时因为匆忙, 唯恐那两和尚起疑她来不及细细挑选合适的衣物, 如今这身绸缎华服穿在她身上累赘宽松,着实不适。如今稍得缓歇,她就想去铺子里条身合适的衣服来。 推拒了掌柜的给她推荐的几款价格昂贵的锦衣华服,她选了两套不甚起眼的灰蓝色布衣,付了银钱过后便借店家的换衣间给替换了上。 虽然没促成大单掌柜的有些遗憾,但见买主不讨价还价付银钱也痛快,心里便稍稍有些安慰。待见了买主从里间出来,见那买主脊背挺直,目若朗星,明明是一身平素无奇的灰蓝色布衣,可套其身上硬是让人有种肃肃如松下风之感,颇有番文人风骨。 苏倾朝掌柜的拱手施礼谢过,之后便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 掌柜的心道,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少年郎,这般器宇不凡。 出了成衣铺子,苏倾就径直往城南方向的打铁铺子而去。昨个来时她就打听清楚了,这家铺子有卖刀剑的成品,价格还算公道。 挑了把轻便的佩剑后,苏倾抽了剑身大概检查了下,剑身轻薄剑刃锋利,大抵还算可以。 剑身入鞘,苏倾与那卖家讨价了番,最后以二十两纹银成交。 握着佩剑,苏倾往马肆方向走去。挑挑选选的一番,最后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买了匹普通的马。 牵着马走出市肆,苏倾长松了口气。 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若要她搭旁人车去外地,她如何能放心?这世道虽不说是兵荒马乱的,可到底也不是处处太平的。人心难测,保不齐哪个见她孤身一人就起了歹念,便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于她而言亦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倒不如这般仗剑独行,便是孤身在外,有剑在手她也能壮几分胆气,旁的人若起些歹念亦会顾忌几分。何况如今也买了马匹,即便遇到些突发情况,她上马也能逃,这便也多了份保障。 -- 可认得 这半月来, 福禄又是回苏州府城接老太太归京, 又是给宝珠小姐额外置办嫁妆以及安排婚宴等事宜,因婚事来的仓促, 他们大人交待他出去办的事项诸多,而老太太又时不时地交待他出去添置些物件, 一时间忙的团团转,督府的一干事这期间竟是忘了向他们大人秉明。 这会宝珠小姐的婚事告一段落,福禄方猛地想起这茬, 顿时后背一阵冷汗突的就冒了出来。他这作死的, 竟是将这么大的事给疏漏了。 宋毅面沉似水, 正反复思虑着那皇太孙可会善待宝珠,这会察觉到福禄的异样, 遂将目光扫向了他。 “怎么了?” 福禄觳觫了下,猛地屈腿跪了下来:“奴才有罪……” “不好了大人,老太太昏厥过去了——” 自内院传来的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惊扰了院内的两人。 宋毅脸色大变, 猛地起身往内院疾步而去。 福禄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下, 而后也忙起了身, 连声嘱咐下人套了马车,匆匆带着人出府请大夫去了。 宋府一夜的兵荒马乱。 经大夫诊断,老太太并无大碍, 只是年岁已高,而近些时日又不思饮食, 忧思过甚, 这方导致的气血不足, 日后放宽心好好静养便是。 待送走了大夫,又伺候着老太太服了药歇下,这个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福禄在屋外候了一夜,好不容易见到他们大人开门出来,刚定了定神要上前去将话给秉明,却在此时有下人急急来报,说宫里头来人了。 原来是圣上召他们大人即刻入宫。 福禄只能认命的止了话,毕竟入宫面圣是大事,他断不能在这档口拿这事来扰大人的心神。 伺候他们大人穿戴好官服官帽后,福禄随着大人一同上了马车,赶马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宫门前下了马车,福禄在外候着,看着他们大人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中,咬咬牙暗下决心,待会大人出宫,说什么也的先将此事给秉明了去。 宋毅入宫后由那太监总管带着,径直往那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大概是昨个的喜事让圣上心有宽慰,今个瞧着,圣上的气色较之前好上许多。 宋毅敛眸,面色平静的走至圣上跟前,行礼叩拜。 “宋爱卿快起身罢。”圣上慈和的笑道,转而看向一侧的太监:“还不快赐座。” 宋毅忙谢过。起身,恭谨落座。 圣上看向宋毅,两只深陷的眼睛尽是赞赏之意:“宋爱卿当真是有尔祖考之遗风。朕早就听闻你治下清明,能黜陟幽明急吏缓民,使得治下各州、郡、县百姓安居乐业,不愧是大渊的肱股之臣呐。你甚好,没有辜负朕对你的一番期望。” 宋毅拱手道:“圣上过誉了,臣愧不敢当。臣为官数载,全仰仗圣上垂青,方有今时今日荣光。每每思及无不敬小慎微,唯恐德不配位有负圣上恩德,只求能竭尽所能办好差事以报皇恩浩荡,又岂敢妄自尊大?” -- 不饶她 福禄赶着马车一路驶入了宋宅。 若此刻有人细瞧, 便能察觉到他握缰的手有些抖, 整个后背也尽被冷汗打湿。 一路无话。宽阔的官街只余马车沉闷的轱辘声,以及碾压枯枝的吱嘎声。 马车入府后尚未停稳, 福禄猛地听见身后一阵异动,待反应过来匆匆跳下马车, 抬头见得就是他们大人沉肃的背影,然后就听到砰的声踢门而入的巨响。 “滚进来!” 一声厉喝令福禄猛打了个寒颤。而后倒吸口凉气,强自镇定的低头匆匆进了正屋。 宋毅压眉沉目的盯着他, 似极力压抑着情绪, 鬓角的青筋根根跳起。 福禄被这骇厉目光盯得心惊肉跳, 不等他们大人发问,就噗通一声跪下, 事无巨细的将他所知的消息尽数道来。 “……两位大师说是荷香姑娘央求着去庙里拜送子观音,他们拗不过就应了去……门卫只瞧着两位大师坐在车辕,哪里又晓得车厢内又坐着哪个……偏那日赶上了十五香客众多, 两位大师忙着去给其他香客诵经, 就派了个小沙弥随着……” 宋毅依旧端肃坐于案前, 一言不发。 福禄却觉得后背发凉的透骨,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只是声音却愈发的低了:“直待有人在厢房内发现了昏迷的小沙弥, 方惊闻是荷香姑娘和月娥姨娘迷晕了他……而这时,荷香姑娘她们早就没了踪影。” 说完后福禄就死死压低脑袋伏地, 大气不敢喘半声。 空气中沉寂了好半会, 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上方隐约传来的极度压抑的粗/重喘息。 许久, 双腿跪的有些麻木的福禄,方听的声问话,却仿佛半天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般:“可是,那月娥掳走她的?” 福禄额上冷汗淌了下来,愈发垂低了脑袋:“没……小沙弥说是荷香姑娘先用迷药迷了他,后来瞧他尚有意识……便又用木栓敲晕了他。” 宋毅当即就颤了双手。 却不想让个区区女子这般牵动自己情绪,他遂闭眸仰头呼吸,欲极力平复胸间怒意。然而一切却徒劳无功。此时此刻那烧到极致的恨怒,仿佛翻腾的沸水不断在他胸膛里乱滚,烧的他血液都只差迸溅出杀意来。 赫然睁目,他盯向那噤若寒蝉的福禄,咬牙一字一句道:“她跑不了多远。你回去找人,先带着督府的人散出去找。待京城的事了,便拿爷调令带兵去找!” 说到这,宋毅眸光陡然凶戾:“便是翻遍两江三省,爷也得将她翻出来。若她死外头那算她命好,若她命大……爷断不饶她!”声色俱厉,犹如那被人激怒只待伺机反噬凶兽。 当日苏倾一路西行,直至走了大半月出了豫州入了两湖地界,方稍稍安了心。 却也不敢过多停歇,依旧向西而行,直至进了江陵地带,她方渐缓了西行的脚步,在江陵地带略做打听,徘徊,最终选择入江夏城。 -- 来讨人 听奴才来禀那宋毅在府外求见, 正在府里饮酒作乐的九皇子还诧异了下, 随即似想到了什么,目光便若有似无的扫向旁边的月娥。 月娥俏脸一白, 随即抽了帕子在脸上抹着泪,凄凄惶惶的哭:“殿下, 奴婢开罪了宋大人,这会他怕是要来取奴婢性命了,奴婢, 奴婢要命不久矣了……” 九皇子不悦的斜睨了她一眼:“他姓宋的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还敢在本殿下府里逞凶斗狠?本殿下要保的人, 你试试他会敢动你一根汗毛。” 察觉到九皇子脸色阴翳似有不虞,月娥一惊, 赶忙识趣的收了泪,甚为乖巧的在旁给他斟了酒,娇怯道:“殿下说的是。刚才是奴婢失态了, 实在是慑于那人的心狠手辣, 乍然一听闻他来, 想到因宋家小姐的事大大开罪了他,就忍不住的惊慌失措……是奴婢沉不住气了,竟忘了有殿下在旁护着, 奴婢又何惧之有?那姓宋的便是再猖狂,在殿下跟前, 还不得老老实实收着。” 九皇子这方觉得气顺了些, 嗤嗤笑了几声, 就着她递来的酒杯啜了几口酒后,睨着她道:“放心,本殿下说过了保你,那你这条小命就留得住。” 说着就对她勾了勾手指。月娥会意,赶忙跪了下来,然后朝着九殿下的方向小心靠了过去,却也没敢倚靠的太实,只虚虚的依偎着。 九皇子抬手抚过她脸做亲昵状,之后看向殿外方向,阴笑道:“来人呐,去将那殿外求见的宋大人请进来罢。” 宋毅沉步入殿,行礼拜见。 九皇子望着那一身沉肃的宋毅,不阴不阳道:“嗬,这不是宋制宪吗,难得来本殿下府上走动,当真是稀客。你们这些狗奴才还在等什么,瞎了眼了不成,还不赶紧给宋制宪,哦不,给未来的国舅大人上个座。” “殿下不必麻烦,下官说过几句话便离开。”宋毅道。说着,他目光沉冷的扫向了那神色心虚仓皇的月娥。 九皇子抚着月娥煞白的脸,佯装不悦:“宋制宪这是作何?你这般咄咄逼视本殿下的爱婢,似有不妥吧?” 宋毅收了目光,转向九皇子拱手道:“下官斗胆,欲请殿下行个方便,不知殿下能否开恩,允下官带走府上胆大妄为的逃奴。” 九皇子瘦长的脸上浮现丝果真如他所料的得意来。心下难免就腾出些快意。想因那宋毅蓦的横插一脚搅了京中局面,害的他多年谋划功亏一篑,如今能狠狠落了他的脸面,也算搬回了一局,心中如何不畅快。 九皇子心中嗤笑了声,不趁此机会好生奚落那姓宋的一番,着实难为他这些天来的憋屈。还想从他这里带走人?做梦吧。 似乎看出了九皇子的心思,不等那厢出口,宋毅就沉声道了两字,江陵。 九皇子脸上的那抹得意当即就僵住了。 心下惊疑不定,他怀疑是这宋毅在他身旁安插了人手,不免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一张张脸飞快的从他脑中闪过,当下只觉得他身边的哪个人都可疑。 -- 有营生 虽然屋前屋后皆有空地, 可因苏倾初来乍到哪敢掉以轻心, 所以就没在院子外头设马厩,而是在小小的院子里单独开辟了块地方, 用来安置马匹。 院子小,而马的吃喝拉撒均在院中, 这就使得她不得不每日勤收拾着马尿马粪等脏物,否则这冲鼻异味能传得整个院子里都是。 脸上蒙着巾帕,苏倾认命的持着木铲拾掇着马厩里的脏物, 麻痹自己感官尽量不去看不去闻不去想, 可这一铲子铲下, 那挥之不去的刺鼻味道简直就要熏晕了她。之前骑马奔波在路上倒也不曾觉得,且以往住客栈都有店小二照料, 统共不经她手倒也不觉得多难,如今稍一定居下来,这项倒真变成了她的一难处了。 而且随着这天渐渐暖和了, 各种蚊蝇怕就要寻味而来, 苏倾光想想那种画面, 都觉得心里怵得慌。 思来想去,苏倾咬咬牙决定再至多观察半个月看看,若此地当真合适, 那她就将马卖了去,自此省了这桩麻烦事不说, 这般便也大概能凑得够银钱买下间小小院落自此定居下来。 反正在这的近一月来, 她瞧此地无论气候也好, 人文景观或是民风民俗也罢,大抵都合心意,若她当真能逃得过那厢……她自是愿意定在这处的。 想到那厢,苏倾心下不由有些发沉。便是逃到这里她心头也不是十分安稳的,她也不太确定那人会不会就是那般不依不饶,非要费神费力的要逮了她去。 若是她一个不甚真令人循着些蛛丝马迹……苏倾的呼吸急促了些,随即又让她强压了下。 应该不会的。她想。 据她近段时日的小心观察,江夏城内并没有抓她的告示,也没有关于她的甚至督府相关的丁点传闻,虽这并代表不了什么,可从另外一侧面来看她此行做的也足够隐蔽,那厢便是寻到她也不是那般容易。最起码也不会是短短时日内能做到的。 不过,若她真要定在此处,那些露马脚之物便要想法子给处置了。思及至此,苏倾摸了摸别在腰间藏着的鱼符,左右思量着对策。 三月中旬刚过,京城内便又迎来一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喜事,却原来是那皇太孙又纳侧妃了,这回纳的可是九门提督吴越山的幺女,也是那皇太孙正妃的嫡亲妹子。 古有娥皇女英同嫁帝舜,竟有吴家二女共侍太孙,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此次纳妃宫中亦没摆喜宴大肆庆贺,如上次纳宋家女一般,一概喜宴不设宫中,只摆吴家。 吴家一时门庭若市。 听闻此事,宋家老太太心口痛又犯了。 宋毅在旁安慰了好一会,又服侍着她喝了药躺下,老太太方消停了些。 从屋内出来,宋毅沉着脸压低声音道:“人可有派到宝珠身边?” 福禄应道:“大人放心,内务府的于公公已传了话来,说他已经将那两嬷嬷派到了大小姐宫中。 -- 颁遗诏 苏倾琢磨了番, 觉得赶车这营生的确可行, 不过却也不急着付诸行动,毕竟现阶段她要着手去办的还有其他一些紧要事项。 翌日清晨, 苏倾起了大早,收拾一番后便牵马出了门, 往江夏城闹市的方向而去。 依旧是现在城内的大街小巷大概逛了番,见城内一如既往的平静,苏倾且稍安了心, 便牵马往城南人牙子的住处而去。 听了苏倾的来意, 那人牙子倒没急着应下, 只是目光在她腰间的佩剑以及那高大的骏马上打量了会,似乎觉得她真的是有些家底, 这方道:“若公子真有意买房置地,那就要找当地的掮客,我这处至多只能办个租批, 这样的大买卖是不成的。” 苏倾忙拱手道:“不知可否麻烦您能介绍一二, 在下必有答谢。” 那人牙子脸上挂了笑:“您呐若信得过我, 那一会我就带您去距此处不远的刘掮客家,他们家世代都做这行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担保您满意。” “那就先谢过您了。” 人牙子带着苏倾到了刘掮客处,道明来意后, 那刘掮客也不含糊, 得知苏倾欲买个一进大小的院子后, 略一思忖就当即报了他手里有的一些房源。 也是巧了,距苏倾现今租赁处大概隔了条巷子的距离,刚好有户人家要卖房,一进的院子,格局与她现在所租的地方差不多,而且面积还稍大些。 苏倾听后倒也满意,便询问了价格。 掮客便报了价,一百八十两。 苏倾点头,这个价格在她预设之内,也算可以。这个月来她也多少了解了些当地的房屋行情,也知价格算是公道。 “您就且宽心罢,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做这行当的,知道口碑最为紧要,断不会为了些蝇头小利做欺客的是,否则那就是自砸招牌。”掮客笑道:“这院子宽敞又大气,这般的价钱实在是难以买到的。当然我也不瞒您,这院子落在我这也有段时日,之所以迟迟未能出手,实在是屋主人的要求有些为难。就是这纳契税和印花税他想要买家出。” 听到这话苏倾略一沉吟。买卖房屋的这两项税本该是卖家出的,若是她这方买家来出,少说也得多出个十两左右的银钱。 也仅是稍一犹豫苏倾就拍板定下了。买房子这么大的项款都出了,她还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特意去看了房子后,见与那掮客所说的相差无几,苏倾还算满意,又仔细看了看房契,便交了押金,写了订立契约,也定下了交房时候。最迟大概下月初便能入住。 相互拜别后,苏倾又牵马随那人牙子回了他所在住处。毕竟如今她也买了房屋,那现今的住处就用不得住了,租批总该解决一番。 定在下月就解除了租定合约,因之前她一次□□了半年租金,这会人牙子扣除违约金后就要将剩下的银钱交还与她。苏倾只拿过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推给那人牙子,只道是自己的谢礼。 -- 凉州籍 江夏城三品以上重臣当日就出城往京城方位赶去。同时官府亦贴了告示, 令城内所有百姓着素服挂白绫, 百日内禁作乐,禁屠宰, 一月内禁嫁娶。 诏令一出,城内白布顷刻销售一空。素服白布的价钱也涨到空前的高度。 苏倾饶是肉痛也没法子, 只能掏了银钱买了身素服和些许白布,回去之后在门前挂了白绫。 直至四月初,苏倾办好了房屋契约, 搬好了新家, 江夏城内依旧是一片沉闷的气氛。走在街上没人敢高声喧哗, 更没人敢肆意说笑,行人来去匆匆, 神色皆为肃穆。 搬了新家之后,苏倾便闭门不出了,这段时日为非常时期着实不便外出, 以免招惹是非于身。再则, 既然此后要定居这处, 她便少不得要筹划个光明正大的示人的身份来。 掏出了空白户籍,鱼符,以及度牒, 苏倾转而拿出了去铺面上买的笔墨,研好墨汁后, 铺好户籍, 之后提笔沾墨, 下笔书写。 凉州籍,苏青。 之所以将原生户籍定在凉州也是经过多番思量,前些年西北凉州经历叛乱,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逃亡各地,辗转这些年来,只怕当初的千万户人家也是十不存一,如此一来,她便是随意编纂个凉州某处,旁的人就是查也轻易查不到疏漏。 搁了笔,苏倾继而将那方度牒拿过,展开。 又反复将这方绫素上面的字看过一遍后,苏倾端了盆水来,之后就将绫素上有关名字法号等字迹浸了水,直待这几个字彻底氤氲开来。 小心将绫素拿到窗边案前有阳光透来处晒着,苏倾拿起案面上的鱼符,左右思量着该如何处置。 这鱼符,的确有些难办。 四月中旬,新皇登基继位,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显德。 新皇登基,也意味着九皇子即将启程赶往凉州封地。可那九皇子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好好的江陵封地改做了凉州,便是个清心寡欲的都只怕要起了火气,更何况他可从不是那无欲无求之人。 九皇子怒火中烧,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偏那宋毅冷不丁给他来了招釜底抽薪,竟直接以遗诏来压他!偏的还是凉州! 这是何意?将他封地设在福王起事的凉州,可是预示他将来会步福王的后尘,如那衰神附体的福王般兵败身亡? 九皇子眸里阴霾弥漫。姒昭,宋毅,还有吴越山那老匹夫,都给他等着罢! 看着九皇子离京的身影,右相难掩忧虑。 “虽然凉州经历战乱如今十室九空,民生凋敝,可凉州自古以来兵强马壮,战马良驹皆出于此地,若假以时日,待那凉州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只怕不是大渊之福啊。”往回走的路上,右相与宋毅并肩而行,摇头叹声说的甚是语重心长。 宋毅笑道:“大人怕是多虑了,如今的凉州赤地千里,便是有心治理,没个十年八载的怕也是缓不过来的。” -- 亲自去 五月伊始, 江夏城的百姓们就褪了素服, 换做日常服饰,却也不敢穿的过于艳丽, 大都是以素色为主。 苏倾也换了身衣裳,却不是之前的灰蓝色布衣, 而是她特意找人缝制的灰色僧衣。 这是她反复思量后的决定。日后在此地的身份便是凉州籍苏青,是个四海云游的俗家弟子。 本朝优待出家人,但凡与之相关皆放宽政令, 她借用这个身份, 行事便会多有便宜, 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且她手里有户籍,又有度牒, 就算于此地常住,也是完全合乎政令。 身份的事一定,苏倾的心就妥当了大半。 这日起, 苏倾开始了她的营生。每十日的旬休日时, 她会带着斗笠赶着牛车来到巷外的街道旁, 与其他拉活的人一道,等学子们下山。 虽说突然多了个拉活的,难免有抢生意之嫌, 可因着原先也统共不过三两辆车,学子们人也多, 他们往日便是来回几趟也有拉不过人的时候, 所以倒也没太为难她这个新来的。 况且百姓大都是不愿与出家人为恶的, 在询问了番知道她是大师记名的俗家弟子后,对她便多了份客气。 苏倾自也和和气气的,在询问了番大家拉趟活普遍的价钱后,便也定了同等的价,去江夏城中心每人十文。 自此,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了。 旬休日的时候便赶着牛车出来走上几趟,其他时候或闭门不出,或去后山踏踏青看看景,再或者去跑跑步锻炼下身子骨,日子过得清简如水,却也甚是自在舒心。 到了六月,苏倾这营生也算开张一月有余了。别的不说,起码赶车的技术倒是熟稔了不少,牛车板子上拉的人也由开始的三四个,转为现今的七八个。 赶车这活计苏倾一点也不觉得累或无聊,反倒觉得生趣盎然。因为这一路途上,这群满腔理想抱负的少年郎们可不会闲着,他们谈诗,作对,说史实,论民生,议朝政,高谈阔论,谈笑风生,说起话来又常常引经据典,苏倾听了都极为惊叹他们的知识储备。 了不得啊。苏倾常叹。 怪不得南麓书院在此地颇有名气,瞧这些走出来的学生们,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有这番心胸见识,何其难得。 这群学子们到底也有些少年心性,也会聊起学院中那些个调皮捣蛋的事来,或是些八卦,苏倾有时听着有趣,也会微微一笑。 而这些少年郎们对苏倾也不是不好奇的。瞧着面容俊秀的,年岁似乎又跟他们差不大多,却独自在这讨生活,又身着僧衣,难道就没有家人? 开始的时候相互也不熟,且瞧苏倾寡言寡语的,他们也不好意思突兀开口询问。可待日子渐久,一两个月连着搭车后,相互间就熟稔了几分,某日里一胆大的少年郎就出口问了心中疑惑。 苏倾也知她这身份迟早要与旁人说道一番的,否则怕是她越是不说,旁的人越是好奇越想探究。 -- 至兰陵 宋毅下船后, 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兰陵而去。 兰陵地方官员闻讯早已候在城外十里相迎, 此刻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随着马蹄声渐近, 便隐约能见着最前面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的朝着城门的方向驶来。 瞧那骑兵装束果然是来自两江区域,众官员面色一整, 赶忙面朝来人恭谨施礼,可心里却无不惊疑,那两江总督宋制宪竟真的来了!究竟是何等紧要犯人, 竟劳得这宋制宪亲临至此? 至众官员十几步远处勒马停住。 兰陵知府带着众人忙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制宪大人。” 宋毅将锋利的目光从兰陵城内的方向收回。翻身下马, 抬手扶起众官员, 道了句不必多礼。 兰陵知府笑道:“大人德高望重,如今能亲临鄙地, 着实令兰陵蓬荜生辉啊。想来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不妨入城稍作歇息,下官等人以为大人准备了一桌酒菜, 给您接风洗尘。” “不急。”宋毅抬手制止, 然后目光往城内的方向扫过, 看向那兰陵知府:“此番前来,本官另有要事,想必我府上管事也与你提过。于知府, 不知那逃犯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闻言,那兰陵知府忙郑重道:“下官幸不辱命!此刻那窃取鱼符的逃犯正被关押在府衙中, 只待大人过去提审。” 宋毅眸底陡然涌起万般情绪, 最终俱压了下, 却似畅快的大笑一声:“甚好。” 而后猛一翻身上马,冲着那兰陵知府一拱手:“待此番事了,本官定与众位官员不醉不归。不过此刻还要先劳烦知府大人带路。” 兰陵知府心下一喜:“这是自然。”说着叫过远处候着的马车,对宋毅施礼后,上了马车令人往城内而去。 宋毅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猛一挥鞭,厉声一喝,朝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们大人刹那间就上马疾驰离开,福禄脸色一变,冲着旁边的张管事咬牙切齿:“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说着狠狠剜了他一眼,抓过缰绳也翻身而上,连连甩鞭匆匆的往大人的方向追去。 张管事懊恼在原地狠狠的跺了两下脚。刚瞧他们大人在与众官员说完,他也不好上去打搅,本想着待他们说完话他再过去将情况给秉明了去,谁料到大人竟这般等不及的上马离去了! 当日福管家要回府报信,所以派他在这兰陵盯着情况,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又能料到……唉,他后背的伤可是刚好的利索些啊。早知道,早知道当日他就抢了回府报信的差事了! “无我大师,您这赶车的技术是见天的好了啊,我都感觉好久没被您给颠出车外头去了。” 苏倾正在挥鞭赶着车,听着后头传来阵笑嘻嘻的打趣声,不由笑了下。说话的是个圆脸的少年郎,记得旁的学生唤他明宇的,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 前些月因着苏倾的技术是在太烂,有那么两三次遇到土坑石块的没躲得过去,便将一车人好生的给颠了几回。偏的那叫明宇的少年郎身量瘦小,那几次他坐的又靠边,每每被颠,就只他一个被甩下车去。 -- 大半年 那逃犯被抽的一阵痛嚎, 似察觉到行刑之人的杀意, 当即也吓得双腿发软,顾不上身上的鞭打之痛, 嘴里哭天抢地的忙一个劲的喊冤。 宋毅收鞭攥在掌中。沉眸犀利的上下扫过那人,见那人尖嘴猴腮一脸奸相, 怎么看都不像个善类,心中猛地一沉,脸色不免带出了几分难看。 他抬鞭指着那人, 暴喝:“你手里鱼符究竟从何得来?从实招来!” 那逃犯见着这架势哪里还敢含糊, 连喊了两声冤枉后, 忙将此间事一股脑的道出,末了还痛哭流涕的表示他再也不敢做此犯科之事, 望大人饶他这一回。 却原来他不过是个南北走货的商人,有一回去村里头收皮子的时候,无意间见到了一猎户腰间挂的鱼符, 那猎户不识字只将那鱼符当做装饰挂着显摆, 可他识字啊, 他晓得那是何物。想着每次走货入城时都要被抽层税,货运的越远抽的税越多,他的利润便越少。可若有了这鱼符就不一样了, 鱼符在手,守城门的护卫们多半是不敢查他的祸, 诸事便宜不说还免了这层税, 岂不是可以赚的更多? 于是他就花了十两银钱从那猎户手里给买下了。之后就铤而走险用着鱼符蒙混过关。几次之后, 他瞧着还没人敢查,渐渐胆子就大了起来,走的地方就更远了。这次是他首回入兖州,本想大赚一笔,却没成想栽在了这里。 听到不是杀人夺物,而是旁人手里买来的,宋毅脸色稍霁,却依旧盯紧他喝问:“是何处的猎户?” “凉……凉州。” 凉州。宋毅神色一紧,而后又隐隐浮现丝果真如此的意味。他没有预料错,她到底还是去了西北。 问清了具体地方及那猎户姓名、样貌后,宋毅连声下达指令,令福禄带人即刻去凉州逮人。接着又向着兰陵众官员告辞,只道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并邀他们改日到苏州府城做客,届时定扫榻相迎。 拜别后,宋毅令人押着那名逃犯,离开兰陵回了苏州府城。 自那日起,宋毅便在督府等消息。 每日于府中等信的时候,宋毅心里难免有些患得患失,纵是他不愿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 此番她露了行踪,直待福禄过去,顺藤摸瓜少不得就能将她给一并逮了住。若是此事能这般顺遂便再好不过,可若是她狡猾的早已脱身逃之夭夭,亦或是…… 宋毅沉郁的吐口浊气。 他不愿继续想下去,只暗道左右再待些时日,一切便能尘埃落定了。那时,一切事便皆了。 虽这般想,可心里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直到十日后。 福禄终于带着人回来了。 同时带回来的自然有那名猎户。 宋毅在回来的人中扫了两遍,最终是没见到那人。 没等他心下百般滋味落定,却见福禄低垂着头上前,有些不安的向他小声秉了一桩事。 宋毅脑袋嗡了下空白了瞬。 -- 京中事 苏倾披了厚棉袄子出来, 手里的短剑暗暗攥紧, 并未开门,只站在院中对着大门方向谨慎的问道:“哪位?” “大师, 我是明宇,南麓书院的学生, 就是坐你车常被甩下车的那个,您还记得吗?” 门外的少年焦急的说着,苏倾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 确是那叫明宇的学子, 正犹疑着他这么晚来她这作何, 此时门外又响起一道声音。 “无我大师,在下乃书院的夫子, 深夜打搅实乃冒昧,可情况紧急实在是迫不得已……” 那自称夫子的人正说着,恰在此时旁人好似有人惊呼了声‘不好了’‘晕过去’, 那夫子便更急了:“大师, 我的学生突发重病, 实在是等不得了。望大师大发慈悲,赶车拉上我们去城里跑上一回,否则若再耽搁下去, 只怕我这学生性命堪忧啊。” 苏倾便几步过去拉开了门栓打开了两扇门,借着月光的银辉迅速打量一眼来人。门外共站着四人, 其中三人是书院的学生, 苏倾以往也都见过, 除了那明宇的少年郎外,还有一个常与他一同搭车的少年郎,此刻他们二人正扶着另外一个学生。瞧着那学生的确情形不大好,紧闭着双眼昏昏沉沉似不省人事的模样。 另外一人便是刚才出声的夫子了。四十多岁左右年纪,长须飘飘有些儒雅气质,此刻满脸焦急,见苏倾出来不由上前一步深深作揖。 “深夜打搅大师实在唐突,可学生的病情等不得,偏书院的马车前些日子又被其他夫子因其他事给征用了去……唉,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叨扰大师。” 苏倾并未即刻应下,只是先看了眼那不省人事的学生,然后又略有忧虑的看了眼通往城内的那被残雪覆盖的夜路。 冰天雪地的赶夜路,便是多年赶车的老手怕也要顾忌三分。 似乎看出苏倾的犹豫,那夫子急了:“大师,救人如救火啊!还请您救救这学生吧。若您愿意走上这趟,我们愿出五倍,甚至十倍的车钱。” 那叫明宇的少年也急急在旁说劝:“是啊大师,您就救救子期吧。” 苏倾略一思忖,道:“罢了,你们让让,我赶车出来。不过夜黑路滑,我得赶慢些,你们断不可催促。” 门外人顿时心生惊喜。夫子激动的忙连道几声好,同时一叠声的赶紧让其他学子扶着那少年到一侧。 苏倾未像走向牛棚,而是先快步至里屋翻了条厚毛毯出来,吹灭了屋里的烛灯后,这方匆匆出来往牛棚方向而去。 赶了牛车出来,待夫子及几个学生都上了车,苏倾将手里的厚毛毯递了过去,示意给那病重的少年盖上。 夫子感激谢过。 济世堂的大夫颇有医德,便是半夜被人喊醒也没有恼怒,反倒匆匆披了件衣裳就赶紧去堂上诊病。 一番望问切问后,下了定论,这染了风寒了。 开了药方抓了药,大夫当即令他堂里的学徒下去赶紧煎了,煎好后让夫子他们给那病重少年灌下。 -- 听不得 紫禁城的腊月滴水成冰, 寒气逼人。 腊八之后下了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扑簌簌的直往下落,短短一日功夫地上就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 经凛冽的寒风一扫,四散飞扬直往行人的脖子里钻。 皇宫御书房内, 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亦如这腊月的雪花片一般纷纷飞到了龙案上。 新皇盯着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脸色晦暗不明。 立在龙案前的右相见新皇神色, 眼皮不由一跳, 深谙新皇性情的他如何猜不到个种关键?暗道声不好, 不由赶忙出口劝阻道:“万万不可啊圣上。如今朝野上下正值多事之秋,况圣上登基不久, 更要以稳固朝政为紧要,冒然动那朝中重臣只怕会引发朝野动荡,实为不智之举。” 新皇冷哼了声, 抬手按上那厚厚的一摞奏折:“他宋毅居功自傲, 仗着自己分寸之功就行事猖狂起来。半年之前兖州知府就弹劾他冒然带兵闯入兰陵, 又无奉无诏出入凉州犹如无人之境,若不是舅父再三劝说,朕当日便能制他的罪, 又何必待今日?如今朝堂之上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朕若再不出手, 怕不久之日我大渊的朝堂上就要出现宋党了。” 新皇面色愤愤, 语气凛然,似已拿定主意。 右相便要再劝,新皇却不耐的抬手道:“舅父不必再说。明日早朝自有刘尚书上书弹劾,文武百官便会一同响应,朕定要将他当堂问罪!” 闻言,右相的心凉了半截。 吏部尚书刘瑜是他的亲信,更是巫党的中流砥柱,从来都是唯他马首是瞻。如今新皇竟是越过了他……而那刘瑜,却也是对他半字未提。 翌日朝堂上,却未等那刘瑜将手里弹劾奏折上表,便有御史上前一步,呈上奏表,辞严义正直指翰林院编纂刘琦三年前杀人之罪。 举朝哗然。 翰林院刘编纂正是吏部刘尚书的幺儿。 刘尚书的心当即有几分狂跳。此事隐秘,当年他确认收尾皆无漏洞,旁人究竟是从何得知! 新皇的脸色也带上几分难看。接过奏表,他迅速看过一遍,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御史台的人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定是证据确凿,不提这物证俱全,就连那苦主都在宫门外候着呢,哪里又做得了假? 不等新皇裁决,那御史又掏出一份奏表,此份奏表是弹劾弹劾吏部尚书刘瑜徇私枉法、包庇及滥杀无辜之罪。 当日为替刘琦开罪,刘瑜让旁的人抵了罪。 散朝的时候,新皇是怒气冲冲的离开的。 吏部尚书及翰林院编纂被当堂摘了乌纱帽,暂押大理寺狱。 弹劾两江总督宋毅的奏折虽亦也上表,却少了刘尚书的摇旗呐喊,加之中立党派据理力争,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以罚俸半年结束。 右相一党脸色灰败,左相一党幸灾乐祸,却也警醒的知道,中立党派终成了气候。 福禄远远见着一身仙鹤补子紫色朝服的大人走出宫门,忙迎了上去,小心拍落大人飘落身上的雪花。 -- 怡景宫 显德三年秋。 朝看东流水, 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觉, 苏倾在江夏城已度过了三年光景。 赶着牛车迎着夕阳余晖,苏倾听着后面书院的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秋闱试题, 不免想起当年高考后同学们疯狂找人对答案的情形,唇边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来。 这三年她的日子过得清简如水, 闲时无事时,她甚至还学会了腌菜,熏腊肉, 酿米酒, 晒春茶……每逢雨雪天气, 她便懒散些,出不了门时便会倚在栏前听雨, 看雪,或沏上一壶粗茶,喝到冷却。 日子虽清简, 却也舒心, 更何况有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相伴, 她也不至于耳目闭塞,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势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党相争, 党争异常激烈。王巫党争由来已久,不足为奇, 倒是后来居上的宋党, 着实出乎人意料。宋党以两江总督宋毅为首, 短短三年间硬是将存在感微弱的中立党派拉成了气候,其手段谋略可见一斑。再兼之有御史台坐镇,如今宋党已是羽翼已丰,与王巫二党相争都丝毫不落下风,便是当今都要顾忌三分。 苏倾听后入耳便罢。 那人如何与她再不相干。 这日苏倾在后山放牛时,沈子期恰好从书院下山来,见她在此处,便搁置了背上的书篓,熟练的翻出书篓里的一把镰刀,开始弯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铺展开晾晒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隽秀的脸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清风朗日的午后,犹如一副秋日剪影图。 三年来,沈子期每每下山时,总会寻些间隙替她做些活计。或是割了青草晾晒,或是清理牛粪污物,再或者是搬运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计。 开始苏倾自然是拒绝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与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时默默的将晾晒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门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处,苏倾心里哪里过意的去。旬休日时便专程在山下等着他,诚挚的道了声谢,又与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却未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着书篓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几日,她的院门口依旧会被放置一堆整整齐齐捆好的青草。 苏倾便知那少年执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劝,只是每回旬休日时会捎上他一程,坚持不收他的费用。 沈子期在这厢事上倒没执拗到底。二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计,她免他的车费。 久而久之,两人便多了几分熟稔。见面时虽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可到底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话不多便是。 苏倾看着远处弯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时间,足矣将一倔强稚嫩的少年郎,变成一隽永清瘦的青年。 -- 魏家枪 宝珠略有诧异的看过她大哥一眼, 而后颇有兴致的问向老太太:“是哪家的千金?” 老太太喜滋滋道:“是大理寺卿卫家长房的嫡二女。刚过及笄之年, 眉目如画的,端生的好颜色。庚帖都换过了, 下个月便开始议亲。” 宝珠却有刹那的心不在焉。因为在老太太提到大理寺卿的时候,她脑中反射性的蹦出另外一个人,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三年的时间,梁简文从寺正一路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 其中固有她大哥提拔的缘故, 可他自身的优异也不容否定。 他这般年纪就能做到这个职位的, 纵观朝野屈指可数。 宝珠恍惚的想着当年那青衫执扇的少年,冷不丁对上她大哥暗含警告的眼神, 不由打了个激灵。 压下兀自纷繁乱跳的心,宝珠已面色如常的笑道:“那大哥还真是好福气。待寻得机会,我定要好生瞧上一番, 看看是否如老太太所说的, 生的那般好颜色。” “定要的。”老太太笑呵呵道:“说来他们卫家也与咱们家渊源颇深。他们家老太爷还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 当年你祖父尚在时对他极为赏识,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便是将亲儿都比下去了。” 宝珠恍然的点头。想她祖父那般的人物, 能得他赏识的,断然不凡。这般人家出来的姑娘, 想来也是差不得哪去的。 宝珠便看向宋毅的方向盈盈笑道:“那小妹就先在此恭喜大哥了。” 宋毅淡淡颔首, 面上并无过多喜意。 宝珠似无意提起:“下个月圣上就要过千秋了, 听说郅支单于会带着阏氏一同前来道贺。” 宋毅兀自敛眸喝茶,充耳不闻。 老太太闻言皱了眉,下意识的朝她大儿的方向看了眼,继而又看向宝珠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宝珠不再提这茬,却是转向殿外方向,轻斥:“沉香,你这没眼界的,还不赶紧添壶茶水过来。” 自殿外传来一洋洋盈耳的应声。 紧接着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一着粉色立领宫装的宫女转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端着茶壶,低眉顺眼的过来添茶。 “大哥。”宝珠似玩笑的说着:“瞧大哥常年身边每个妥当人伺候着,小妹也常寝食难安。沉香这丫头素来做事仔细妥帖,大哥若不嫌弃,不妨收在身旁伺候着,便是倒水添茶也好?” 话音刚落,室内气氛陡然沉寂了几许。 宋毅抬眼扫了眼旁边含羞带怯的大宫女。本是随意一扫,却见那宫女眉眼间与一人有三分相像,当场就沉了脸。 “娘娘有心了。”宋毅声调无甚起伏的说道。搁了茶盏,他拂袖起身,却是看也未看宝珠一眼:“不过微臣身边还不缺个端茶倒水的下人。老太太,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宫了。” 沉香的俏脸瞬间煞白。 宝珠也尴尬的不知何种反应。 老太太欲言又止,可在她大儿不容置疑的沉肃面容下,想要出口说和的话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 如昙花 该来的还是要来。 当入夜时分, 白日里那劫路的彪悍大汉带着一目露精光的干瘦男人出现在他屋子时, 沈子期便知,有些宿命, 早晚也躲不掉。 苏倾清晨开门时,冷不丁见着门外默然立着的身影, 难免被惊了一下。 沈子期歉意道:“清晨打搅,多有冒昧,还望见谅。” 看清了来人苏倾便也回了神, 遂摆摆手道:“无事。”随即又问道:“可是要外出办紧要事?” 说着便要去那牛棚里牵牛。 淡云微风的秋日清晨, 沈子期抬头起, 素来寡淡的面上缓缓浮起一抹清隽的笑来。 “我过来道别。”他说。 清哑的声音随风入耳,苏倾便在原地顿住。 沈子期的手指摩挲了会怀里画卷, 而后双手呈递过去:“临别赠礼,望你莫要嫌弃方是。” 苏倾定了定神,而后转过身来亦双手接过。 “谢谢。”攥了攥手里的画, 苏倾深吸口气, 抬头看他笑道:“你若不急, 不妨进屋喝杯热茶?” 一进的院子厅堂自也不会太大。 小小厅堂略显昏暗,格局逼仄,摆设简陋。 放眼观去, 寥寥几样粗陋的家具不精致,不奢华, 更谈不上讲究。可就这样朴素寒酸的小厅堂里, 却能令人奇异的从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来。 亦如这房屋的主人一般。 澄净, 坦荡。 安贫乐道,与世无争。 不大的圆桌上摆放了刚沏好的热茶,热气袅袅,茶香扑鼻。 苏倾给对面人缓缓斟茶:“手艺一般,让你见笑了。”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 在苏倾给他斟茶的过程中,他神色庄重肃穆,抬手拳心向下,五指并拢,颇为郑重的叩桌三下。 苏倾持壶的手一晃,差点将茶汤溢出来。 五指叩桌,行的是晚辈对长辈,下级待上级的五体投地跪拜礼。沈子期学识过人,她不会相信他会不懂茶礼。 沈子期却仿佛未觉不妥,五指叩桌礼后,方双手端起茶杯垂眸慢慢饮着。 苏倾有些心慌意乱的收起茶壶。 她有心相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时间,两人缄默无言,幽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其实子期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直待沈子期杯中的茶汤被饮尽,他方打破了此间诡异的安静:“不知大师法号为何取‘无我’二字。” 苏倾正神思不属,蓦的听得他发问,便强压心里各种疑问,随口答道:“取自‘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诸法无我……”沈子期低声重复着,清瘦俊秀的面上,仿佛蒙了层让人看不清内里的迷雾。 “也好。世间无我,便也就能前尘诸事皆忘,万事重新开始。” 不等苏倾从他这番话里咀嚼出旁的意味来,他又抬头望向苏倾,微褐色的眸子深沉仿佛带了些令人看不懂的期许:“这样就好。你……大师日后就这般闲云度日便好。” 苏倾不明白他这样的期许。 -- 捷报来 苏倾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这几天闲来无事她便琢磨着要酿些桂花酒来。想着湿冷的冬日在暖炕小酌几杯的意趣, 不免有些向往, 于是就去后山多采摘了些桂花,想多酿上几坛。 酒坛子等材料短缺, 她便几次驱车去城里采买些,密封好后埋在了地下。 这日她从马车车板上搬下一空酒坛, 刚转过身去,乍闻身后一阵异动,没等她惊诧的回头, 脖间突的一阵刺骨冰凉。 苏倾瞳孔一缩, 下意识垂眸一看, 一柄寒硕逼人的铁剑搁在了她的颈间。 “进去。”身后的人威胁。声音苍老,干涸, 阴冷。 苏倾忍不住抬眼往四周迅速扫了下。可下一刻她脖间一阵刺痛,而后有液体随之流了下来。 “快点!别耍花样。”身后人似焦躁不安,厉声催促。 苏倾咽了咽喉咙, 却也只能暂压如雷鼓的心跳, 抱紧酒坛迈进了院子。 身后人随之进了院。却又逼她进屋。 苏倾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拖着双腿迈向屋内的时候, 她脑中疯狂运转着思量对策。 身后之人是谁? 寻仇?不大可能。 亡命之徒?见财起意? 应该不会是见色。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人。 进屋后,苏倾还在焦急盘算着如何从这歹人手里逃过一命,却没想到那人在进屋后就迫不及待的转到她身前, 一双精光直冒的眼睛在她脸上迅速打量一番后,猛地连连倒抽着气, 褶皱遍布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今日在城中时, 典夷还以为自己看差了, 到底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尾随而来,待此刻真正瞧清此人面目,他倒是如石化般呆了眼。 这容貌,这气度,分明就是世子爷啊! 苏倾就见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没等她做出反应,却惊见他噗通一声跪在她身前,快速膝行至她脚边,然后抱住她的腿大哭。 “世子啊——” 苏倾僵硬的立在原地。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遇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病人。 唯恐刺激到他苏倾也不敢贸然出口,只能频频抬眼看向门外,祈求有路人经过发现她这里异样,过来解救。 典夷嚎啕大哭着,却是悲大于喜。 他放情恸哭着,恨不能哭尽平生怨与恨。 可他到底是理智的,哭过一会后就强压心里激荡情绪,狠狠抹了把脸就匆匆起身,拉过苏倾就要往外走:“世子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速速离去!” 听闻要带她走,苏倾一惊之下猛的用力一甩,这一下还真让挣脱了开来,不由连连后退几步。 苏倾警惕的看他:“你……怕是认错人了罢!” 典夷诧异的看她警惕的模样,不由焦急的上前一步:“世子爷,您不认识臣了吗?我是典夷啊,您再仔细看看,您看看?”边说着他边又凑近半步,指着自个焦灼的问。 苏倾又后退数步,手握腰间短剑暗暗抽出半寸,神色警惕找不出丝毫熟悉之态。 -- 肯出手 囚车抵达京师时, 已是十月深秋。 京师百姓夹道观望, 有来看热闹的,也有特意过来痛声谩骂的, 更有激进些的几欲冲上囚车要杀人泄愤的,被街道两侧的护卫拦下后, 便也只能恨恨冲那囚车方向吐口唾沫,再或捡过地上的石子往那囚车痛恨的掷去。 “乱臣贼子!” “死有余辜!” “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苏倾披头散发的缩在囚车一角,垂首闭眸, 充耳不闻街道两旁传来的诅咒谩骂声。 到如今这份上, 她便是神仙转世怕也回天乏术。被烙上了反贼头目的标记, 别说逃出生天了,只怕死都不得好死。 她这一生, 荒诞的犹如南柯一梦。 典夷颤悠悠的从囚车上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冲着周围大吼大叫:“蠢夫!愚妇!你们懂什么?福王才是天命所归!你们是非不分,终会受到报应!报应!” 典夷的疯言疯语换来周围百姓愈发痛恨的谩骂。 大小不一的尖锐石子疯狂的投掷而来, 典夷被砸的头破血流, 却依旧仰天狂笑, 状若疯癫。 苏倾缩在典夷身后,神色木然。 “停下!” 正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的福禄猛听得身后仓促喝声,赶忙一个攥紧缰绳勒住, 险险将马车停在街口一侧。 宋毅一把扯开轿帷,弯腰探身出来, 下一刻眯眸盯视远处的人群, 目光犀利的反复逡巡。 福禄刚忙让过。只是不经意抬眼间, 竟发现此刻大人神色紧绷,似乎隐约带了些莫名的情绪。 远处押解犯人的囚车缓缓行驶,最前方的囚车上,状若疯癫的典夷仰天狂笑,周围的百姓谩骂不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典夷的身后若有似无露出一方一角。想必那就是被叛贼拥护的,假福王世子。 宋毅沉沉的目光在后面几辆囚车上一一扫过。 福禄看看天色唯恐误了上朝时间,不由朝那囚车方向看过一眼后,便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毅又扫过囚车一遍,方隐约有些不甘的收了目光。 大概,是看错了罢。 “无事。走吧。”搁下了轿帷,宋毅重新坐回了轿中。 福禄也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驾!” 朝堂上,对于一干叛贼的处置分为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叛贼杀官夺城,如今大逆不道之罪,便是判诛九族都不为过。对于他们的处置,本来是毫无异议要严惩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右相一党竟进言称不妨网开一面。 给出的缘由也颇为牵强,说是圣上登基不过三年,实在不易大开杀戒。况灾民无知,多是被凉州旧部袭裹而来,若一概杀之不免令天下人胆寒。倒不如流放偏远之地令其开垦荒田,人尽其用不说,更重要的是能彰显圣上仁德。 凡是右党支持的,左党必然反之。 左党义正辞严,如此叛乱重罪不诛尽如何震慑朝纲,又如何威慑天下?尤其是那凉州旧部,更应处以极刑,方能慑住其他别有异心者,从而巩固大渊江山。 -- 还活着 大概因她是贼首之故, 被押往大理寺狱后, 苏倾便被单独关押地牢内监,而其他人则一概收监于外监。 狱墙高八丈, 圜扉严邃。 监舍内狭窄逼仄,阴暗潮湿, 且四室无窗,空气污浊。 也大概是她罪大恶极的缘故,她的监舍外被单独上了两道铁栅栏, 沉重厚实的铁锁也被上了不下五把, 把把稳固磐石, 也当真是瞧得起她。 这日,当雕有狴犴像的黑色牢门从外缓缓开启时, 刺目的阳光从外面透射进来,苏倾忍不住眯了眯眼,不适应陡然闯入的强光。 听到铿锵有力的一阵脚步声, 她慢慢从沉重的枷锁中缓缓抬起头, 于逆光中恍惚看着从外而来的一列狱卒, 脑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 大概是她的死期到了吧。 大理寺建筑布局严谨,气氛一如既往的庄重威严。 大堂正中设公案,两侧列“肃静”、“回避”及其他依仗。 明镜高悬四个烫金大字匾额下, 并排坐着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负责办此案的官员。 既然圣诏令三法司断案,那必然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同案之, 缺一不可。 因此案引发朝堂诸多关注, 因而亦有朝中重臣特意前来旁听, 就连左右两相也均在其列。 首先提审的是乱贼的一些小头目。 古朴肃穆的大理寺门前,一辆马车慢慢停靠下来。 藏蓝色的车帷从内掀开,接着一身着绛紫色一品仙鹤补子官袍的官员弯身出来,长腿一跨,下了马车。 大理寺少卿梁简文闻讯匆匆赶来,见了来人,恭谨施礼:“大人。” 宋毅颔首。略整衣冠,便大跨步朝正堂方向而去。 梁简文匆匆跟上,落后半步,捡着紧要的低声说着堂内会审情况。 宋毅听着不由暗暗点头。 梁简文思虑周全,办事又妥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倒也不枉他用心栽培一场。 绕过照壁,在通往正堂的甬路上,宋毅抬眼看着正前方,此刻正堵在正堂门口处朝里观望的若干官员,不由皱了皱眉。 梁简文见此,忙解释道:“今日前来旁听的朝中官员委实过多,堂内旁听案前皆坐的满当,剩下没位子的便也只能于堂外旁听。”说到这,又忙加上句:“当然,大人的位子已预留了,位列于右相大人旁侧。” 宋毅看向一干身着囚服,头戴枷锁的犯人,问向梁简文:“会审开始多久了?” 梁简文道:“大概两刻钟有余。” 宋毅琢磨了会,便颔首道:“罢了,左右有卫平压阵,本官不进正堂也罢。待提审事了,你让卫平来后堂见我。”说着便转身朝后堂的方向而去。 苏倾被一队狱卒押送着朝正堂的方向而去。 她披枷带锁的一步一步走的艰难。不提这木枷沉重,一连数日的牢狱生活折磨的身体虚弱,单单这般走上几步就也开始头昏眼花起来。 “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记清楚了吗?” -- 押刑室 梁简文心惊的发现, 宋大人捏在囚犯脸上的手掌, 开始不可自控的收紧,那出手的架势仿佛是经年累月压抑过狠的的短暂放纵, 畅意,却又凶横, 悍戾。 梁简文毫不怀疑,若不是囚犯此刻颈上带着木枷,这只遒劲有力的手掌只怕是更想要覆于其上, 然后将那颈子凶狠捏折了去。 宋毅最终还是收回了力道。掌心在那冰凉的肌肤上停留寸许, 方强令自己撤离那沁凉的触感, 收手握拳于身侧。 宋毅抬眼迅速将苏倾上下扫过,眸光在那沉重的木枷以及手脚镣铐上定了瞬, 而后转向一旁狱卒,沉着脸问:“她所犯何罪?你们又要将她押往何处?” 那狱卒隐约察觉大人的不快,不免慌张回道:“回大人, 这犯人乃福王世子, 小的们正要押他去过堂审讯。” 似乎是没料到得到的是这般结果, 宋毅的身体当即僵了下。而后他猛地又转头盯视苏倾,又低头俯身,似不敢置信的直直逼视她眸底。 “福王世子?”他咬字极重的说着, 额头青筋直跳。 短促灼烫的气息铺洒在面上,苏倾有些不适, 索性别过脸, 躲开他的逼视。 宋毅胸腹间急剧起伏了几个瞬间。 再次站直身体时, 宋毅面上已勉强趋于平静。转而侧眸看向一旁狱卒,沉着脸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狱卒们如临大赦。行退礼后,赶忙押着犯人匆匆往那正堂方向而去。 一直到这行人消失在拐角处,宋毅方收回了目光。 梁简文迟疑道:“那大人,咱们这会……”可是还要去往后堂? “去正堂。”宋毅沉声道,语气不辨喜怒:“听审。” 此刻的三堂会审有些陷入僵局。 刚提审的叛贼的几个头目,冥顽不灵,饶是到了穷途末路却也悍不惧死。自进了大堂之后就破口大骂,拒不配合审讯不提,还当堂羞辱诅咒当今圣上,更有甚者以死明志,当堂触柱而亡。 左相看向对面的人,精明的眼里难掩幸灾乐祸之色。 巫老贼还妄想给这帮叛贼说情,他倒要看看最后他要如何收场。 堂上负责此次会审的三位官员面上皆有些不大好看。 大理寺卿道:“要不,直接提审贼首。两位大人你们看如何?” 刑部尚书:“那典夷……” 都察院御史:“典夷疯疯癫癫,不审也罢。” 如此,三位负责官员一致通过,提审贼首。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带姒晋!” 伴着杀威棒击地的咚咚声,苏倾被推搡着进了大堂,而后屈膝跪在了堂上三位官老爷的面前。 随着苏倾迈进大堂,堂内的气氛为之一肃,无论是负责审讯的官员还是两侧旁听的,皆第一时间睁大眼睛,不错眼珠的直直望向那传说中的福王世子。 进来的囚徒披枷带锁,步履维艰,唯独那脊背始终未曾弯上半寸。 难得的是那周身气度端静安素。即便如今囚徒之身却也不见其面上有丝毫狼狈之态,反倒从容平和,有种峨峨兮若泰山的高士之风。 -- 设私刑 黑暗中, 苏倾的感官更加敏感。 随着对方沉冷的话音落下, 她耳边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愈发清晰,伴随的仿佛还有附着在皮肤上的热度。 苏倾的脑中开始不可控制的勾勒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仿佛是为了让她的想象更具体形象, 没等无声的寂静在昏暗的空间中蔓延过久,宋毅沉缓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且给你介绍几种。”他抬手翻动着火钳, 深不见底的眸光却越过热烈跳动的火光,目不斜视的定在前方那人的苍白的脸上:“譬如那夹具,烙片, 刑鞭, 尖凳, 钉椅……还有那铁莲花。”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多了些清浅却急促的呼吸声。 宋毅紧盯着她:“对于肯乖乖配合的囚犯, 上述刑具便足矣。可总有些嘴硬到底的硬茬子……那便少不得用上些别的手段。比如汤镬、刖刑、梳洗、剥皮、凌迟、车裂。” 仿佛未见前方人那瞬息失血煞白的面色,宋毅继续道:“刑室的大门只给活人进出。如果犯人瘐毙,则从狱墙西侧的拖尸洞拉出去。你且告诉本官, 你是要从大门走出去, 还是想从洞里被拉出去。” 苏倾蜷缩手指, 捏住掌心,逼迫自己开口道:“不知宋大人……想要我如何配合你?” 火钳翻动炭火的声音停了下。 宋毅冷笑的看向她道:“本官还当你会死硬到底。” 苏倾苍白的面色掩映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 “宋大人抬举了。我亦不过世俗的凡人,并非悍不惧死的义士, 若能求生,何必奔死。” “如此, 甚好。”宋毅锋利的眸光在她面上流连。下一刻, 声音陡然寒厉:“接下来本官问你一句, 你便如实答一句,若敢有半句隐瞒……那今日你就从洞里出此地罢。” 苏倾抿了抿唇,点点头算是默认。 宋毅便扔了手里火钳。 起身,缓步踱至苏倾面前几步远处停住,牢牢挡住了身后的炭火朦胧的光晕。 苏倾的眼前遂变成了一片黑暗。 宋毅微阖了眼睑,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你是不是要首先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本官,你究竟是谁?” 苏倾听着他微沉的问声,有瞬间的茫然。 随即又想到此次被卷入的乌龙事件,不免有些恍然,便开口解释道:“此次凉州旧部叛乱当真与我无干。大概是因为我与他们口中的福王世子有几分相似……” “谁问你这个。”宋毅冷声:“你姓谁名谁,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话音一落,苏倾便窒住。 宋毅敏锐的目光没有错过她面上一闪即逝的愕然,以及迟疑。 “苏倾。”她唇瓣轻微蠕动:“只记得个名字,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宋毅的目光从她脸上划向一旁的刑具,出口的声音不带起伏:“真的?” “真的。” 宋毅脖上的青筋跳了跳。 忍了忍,他方勉强压住心底凶意,令自己出口的声音尽量平静:“你与巫相又是何种关系?” -- 哪里对 蛮横的力道一歇, 苏倾的手脚当即有瞬间的发软, 无力朝后倚靠在鼎壁上喘息平复。 好一会,宋毅都未听到她的答话。 不由抬眸盯着她。但见她侧过细汗遍布的脸庞, 歪斜脑袋抵着鼎壁兀自喘息,一副对他的问话恍若未闻的模样, 宋毅不由沉了眼,暗恨咬牙。 就知道她这硬茬子不会轻易妥协。 抬手箍住她濡湿的下巴迫她面向他,宋毅俯身逼近她, 目光灼灼逼视。 “别给本官装聋作哑。”他暗恨道, 随即欺了身子, 压沉了几分嗓音带着暗示性的威吓道:“你若明智几分,便知道这个时候激怒我, 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 苏倾身子不可自抑的一颤,喘息声就急促了起来。 “说不说。”宋毅恐吓威胁。 苏倾抿紧了唇。可下一刻不知想到什么,却突然绽唇轻笑了起来。 宋毅眯眸:“你笑什么?” 苏倾慢慢收了笑。她使劲仰过脸, 饶是眼前一片黑暗亦努力睁大双眼, 直直对着眼前的那团黑影, 一字一句道。 “我为什么要逃?宋毅宋大人,你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糊涂?亦或, 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苏倾的声音陡然扬起,带了些锋利:“不够明显吗大人?我苏倾堂堂正正为人, 自食其力谋生, 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 更不想成为哪个男人手里的玩物!我就想遵从自己心意,坦坦荡荡的活于这世上,不伤天不害理,有错吗?宋大人,我想做个人,难道有错吗!” 字字铿锵,句句有力。话语掷地有声。 宋毅怔住。面对她的质问,他有些难以置信,她费尽心机也要从他身边逃离,竟是这般原因? “这是唬我的罢。”想到之前她对他满口谎言,宋毅难免就多疑起来,出口的话便带了几些质问:“你做我的女人,锦衣玉食不好吗,要什么自食其力?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让女人抛头露面的讨生活。何况当年不也答应许你名分?本官堂堂朝中二品重臣,做本官的妾室,便是那些个官眷日后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哪个又能看轻你,哪个又能不将你当人?简直一派胡言!” 说到这,宋毅眸里便腾起了丝火气:“之所以逃,怕是你另外存了什么额外的心思罢?” 当日那九皇子说什么投奔小白脸的话,不期然又浮现在宋毅脑中。联想他压在书架最底层的那个匣子,想起里面所盛之物,宋毅的脸色顿时阴沉的能淌出墨汁来。 苏倾听了,简直要笑出泪来。 她笑自己,真是在多费唇舌。 见她一副夏虫不可语冰不愿与君再多言半句的模样,宋毅反而更气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 苏倾慢声道:“大人说得对。” 这敷衍的态度看的宋毅怒火高炽:“哪里对?” 空气中默了会,而后传来苏倾又浅又淡的声音。 “可能亦如大人所说的罢,我这是存了别的心思。大概……是我看不上大人?不屑做大人的侍妾?”苏倾笑道:“鱼水之欢要讲究个两厢情愿,我既然看不上大人,可不就是要费尽心思的逃?” -- 算什么 直到回了宋宅, 宋毅的脸色都依旧是黑沉的。 福禄亦步亦趋的跟着, 大气儿都不敢喘半声。 进了宅院后,有下人来报, 说是老太太请大人回来后务必到她那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宋毅面沉似水的往前走, 疾风刮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那下人眼见着他们脚步不停,去的方向却也不是老太太院子所在处,便也拿捏不准大人是不是刚没听清。 福禄惊见那没眼见的下人抖抖索索抬着小步便要追赶上来, 当即吓了一跳, 忙扭头拼了命的给他使眼色。 偏那下人嘴巴快过脑子, 还没等小步跟上,嘴里已经快上一步说了起来:“大人, 老太太在院里等您过去一趟,说是三日后议亲之事……” “滚!”宋毅暴喝,戾气横生。 那下人当即颤了手脚, 浑身觳觫。 福禄小心看了眼前面拂袖疾走的大人, 悄悄朝后头退了几步, 抬脚冲着那下人便是狠踹了脚。而后提着他耳朵,迅速小声嘱咐了番,冲他剜了一眼后, 这才抬步紧促的朝前方跟了上去。 那下人回过神后打了个冷颤,而后忙忑忐不安的去回了老太太, 说是大人有紧要公务要处理, 暂来不了她这。 老太太听罢难免有些不大高兴。 成天见的早出晚归, 忙的连个人影都难见着,便是回来也是公务公务的要紧,竟是连议亲这么大的事也都顾不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 宋毅沉肃坐在偌大的书案前,展开公文批阅。 福禄在旁候着,仿佛未察觉都好半晌了,那案上的公文都未曾被翻阅一页,还有那笔搁上饱蘸浓墨的狼毫,都滴了案上好几滴墨汁。他只垂眉低眼的候着,一动未动的犹如壁画般。 直到室内骤然响起一记拍案声,福禄方神色一震。 “你去替爷办件事。” 拍案声后,响起的是他们大人略沉的令声。语气隐约有些不稳,仿佛是挟裹了丝想要确认些什么的急迫。 福禄微微躬身,恭谨待命。 宋毅捏了捏眉心平复了些情绪,方又出口道:“你去传书给那云雀,问问他可知道当年凉州福王爷府上的巫昌邑?” 福禄领命,正要赶紧去办此时,这时宋毅又出口制止。 “不对,他当时应该是改名换姓了。你即刻去找个画师来。”宋毅沉声道:“之后便连同画像,一道寄予他。但凡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一概回禀。” 顿了会,宋毅双目盯着高几上的烛火,神色多了几分晦暗:“另外还有福王府上的小郡主。就是姒晋的胞妹。她的相干信息,爷也要一并知晓。” 或许之前他是真的想岔了。 她应该是没有撒谎,巫相与她大概是没甚干系的。 因为,真正有干系的,或许是那巫相独子,巫昌邑。 宋毅眸光陡然发沉。 直到刚刚他才猛地忆起一事,犹记得当年似乎听人提过,昔日福王妃诞下龙凤双胎时,恰逢天边霞光闪耀,迟迟未消,轰动京城一时,百姓皆认为是祥瑞之兆。 -- 传证人 南麓书院的人证已候在大堂之外, 只待传唤。 明宇看着肃穆森严的大理寺, 再小心抬过眼飞快瞥了眼正堂方向那些端坐满堂的,气度威严端肃的官老爷们, 不免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他拿胳膊悄悄拐了拐身旁人,小声问道:“沈子期, 你紧张不?” 从堂口的间隙里,沈子期看到了跪于堂中央的单薄身影,袖口下的手悄悄攥了成拳。 当日他下山后本欲先寻个地方躲过典夷的纠缠, 不想却意外得知了净安禅师的踪迹。这么多年来, 他一直在暗中打听净安禅师的行踪, 却始终未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 哪里又肯放弃? 想着没他在这,那典夷一干人怕一时半会的起不了事,便先去追那净安禅师去了, 却又哪里想到典夷竟阴差阳错的寻到郡主。 等他得知此事日夜兼程的朝江夏城赶回时, 却为时已晚, 那时他们败局已定,一干人等悉数被押往京城。 大理寺狱守卫森严,层层把守, 一旦犯人入内,必定插翅难飞。而他要混进去, 更是难上加难。 他都本打算孤注一掷欲等着劫法场了, 不想却峰回路转, 昨个竟让他偶遇了来到京城的夫子等人。 明宇见那沈子期抿直了唇线,动也不动的在那垂眼站着也不知想些什么,不由又拐了拐他,道:“你是不是也在紧张?不过你也够义气了,家中有事去也风尘仆仆的赶来,也不枉大师昔日救命你一命。” 旁边的夫子见那明宇不停的嘀嘀咕咕,便皱了眉低声制止:“噤声。衙门重地,不要随意喧哗。” 明宇遂闭了嘴。 这时,正堂上的官老爷拍了惊堂木:“传唤南麓书院一干人等入堂!” 夫子带着他五位学生进了大堂,绕过堂下跪地之人,略前两步处停住,施礼拜见官老爷。 “在下江夏城南麓书院的夫子裕鸿,携书院五位学子,拜见几位大人。”夫子是举人出身,入堂不必行跪礼,躬身施了半礼。 其他学子皆过了秋闱成了生员,亦不必下跪,皆同夫子一道拱手施礼。 对于读书人,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亦是有几分礼让。叫起之后,大理寺卿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堂下几人身上的浩然正气令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堂下跪地之人,你们可认识?” 听到官老爷问话,夫子几人便朝后看过那堂中央垂首跪地之人,之后由夫子开口,郑重回道:“回大人,此人我们皆认得的,他是我们书院山下的一赶车人……” 夫子将他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正堂上的三位负责此案官员仔细倾听,不时颔首,旁边幕僚飞快记录。 宋毅的目光打夫子几人的身上随意扫过。在扫过最边上那一穿着单薄寒碜的学子身上时,隐约觉得这学子周身气质有些违和,却也并未多想,在其身上略顿片刻后,便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堂下跪地之人身上。 -- 心下冷 人证物证俱全, 苏倾的案子几乎可以下定结论了。 三堂会审至此可以告一段落。 不过会审结果依旧要上达圣听, 凉州旧部以及被无辜卷入此案的苏倾究竟要如何判决,最终要由圣上来裁夺。 圣旨当日便下达大理寺。 江夏城叛乱事件定案。一切皆以三堂会审的结论为准。 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接旨。 重新归位后, 会审官员肃穆宣布最终判决结果——凉州旧部杀官夺城罪不可赦,所有人等一概关押大理寺狱,待来年秋后问斩;苏青经查证系被卷入此案的无辜百姓, 当堂无罪释放。 苏倾被当堂解了枷锁镣铐。 当她迈出正堂大门, 真真实实踩在堂外的青石板砖上时,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堂外天地广袤,霞光大盛, 美不胜收。 可能是自由来的太突然,让她恍惚了好一阵, 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她当真没想到, 那人会这般轻易饶过她。 之前狱中她数次对他顶撞忤逆, 想那人强势霸道惯了,又岂能容得旁人这般违逆于他?苏倾还当以他的心性,少不得要借此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亦如他之前威吓的那般, 令她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天日。 她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却没想到竟是活着走出了那阴森恐怖的牢狱…… 始终刮在后背的那道如影随形的逼视, 令苏倾神志陡然清凌一瞬。那人出于什么目的放她一码,她的确不知, 可她明确知晓的是, 断不会是他良知发现。 她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不详的念头。 只怕她便是出了这大理寺的这道门, 也并不代表着自此逃过了那人的掌控…… 沈子期本与夫子他们几人并排走着。因苏倾之前谢绝了明宇他们的搀扶,所以此刻便走的慢些,饶是他们已尽力放慢了脚步,却还是比她稍快两步。 因他时刻注意着苏倾那边的情况,此刻见她面色骤然泛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不由就停了下来,想要过来搀她一把。 苏倾察觉到沈子期的意图,脸色更白,一抬眼冲着沈子期的方向急促蠕动了唇瓣。 “走。”她无声催促。 沈子期动作一顿,余光瞥见身后那绛紫色高大身影沉步逼近,亦有些顾虑,遂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继而转身与夫子他们并肩一道而行。 宋毅。沈子期神色紧绷。 他没有料到那宋毅竟也来了大理寺听审。 本来他料想大理寺听审官员大抵都是些文官,不会有武官来此,没成想那宋毅却赫然在列。 之前在正堂时,他明确感知到来旁侧听审官员的冷冷扫视。下意识的拿余光谨慎扫过,却在下一刻看清那着一品仙鹤补子官服的官员是何人时,当即心神大乱,差点没绷住面色。 竟是宋毅那厮! 昔年他与此人战场上交锋数次,又如何认不得他? 来不及去想那宋毅缘何在此,当时他满脑子全在想,那宋毅究竟有没有认出他。 -- 安置她 不管苏倾心里如何猜疑, 到底还是由那下人带着路,往那右相所在处而去。 因心里太过惊诧, 注意力全都放在右相大人请她过去这事上,所以她没发现抬脚离开那刹, 前面男人陡然下沉的面色。 那下人将她带到了一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前, 做手势请她上马车。苏倾略一迟疑, 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下人帮忙撩开轿帷,苏倾抬眼一瞧却惊异了,因为车厢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 那下人道:“我们家大人说此处人多眼杂, 所以请您过府一叙。” 苏倾蹙了蹙眉,知道此事没她拒绝的余地,便也只能坐上这马车, 去往那右相府上。 一路上苏倾都不住的胡思乱想。 想那右相位高权重, 为何要见她这升斗小民?可是不满大理寺会审结果?叫她前去可是要刁难于她, 甚至是想就此结果了她? 还是说……那右相已经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与那宋毅的关系,所以想要利用她, 让她去宋府做细作?就像那月娥一般? 本来连日的牢狱之灾就令她身心俱疲, 如今再这般胡思乱想一通, 难免就有些头痛欲裂。 索性就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左右情况再糟糕, 也糟糕不过处在牢狱那会了。 马车入了右相府邸, 径直往那西苑方向驶去,然后在距离西苑外门处几步远处缓缓停住。 苏倾下了马车。 两扇斑驳的院门大敞, 入眼望去, 院内只稀稀疏疏种了些湘妃竹, 凉风扫过后留下一片竹叶晃动的萧瑟声,听着倍感凄清。 那下人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苏倾一人入内。 苏倾定了定神,抬脚迈进院子。 正屋的两扇门半掩着,透过门的缝隙,隐约能看出屋里正背对着大门站着个人。 苏倾只略一犹疑便推门而入。 屋内背对着门站着的那人转过身来,是个鸡皮鹤发,身材干瘦,却气度威严的老者。 老者身着鸦青色常服,此刻正静静打量着她,苍老的面容隐约带了些慈和。 苏倾猜想此人大概便是那下人口中的右相大人。 遂没太过近前,在老者几步远处就停了脚步,裣衽施礼,恭谨道:“不知尊驾可是右相大人?” “你不必多礼。”右相叫起了她,莫名叹了声:“你能安然无恙便好。” 苏倾从这话里听出了关切之意,不免愈发困惑。 右相见她恭敬敛容的立着,带着些生疏以及隐约的戒备,不免出口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对你并无恶意。”说着他步履沉重缓慢的朝旁移过两步,然后慢慢抬手指着正堂方向的案子,声音迟缓而苍老道:“过去上柱香吧。昌邑知道你安好,他在泉下便也能安心了。” 苏倾诧异的抬头。然后就惊见那右相大人所指之处是个长条方案,而案上赫然摆放的是个黑色牌位。 牌位上列着三个字,巫昌邑。 “我儿昌邑,之前常用化名昱奕。”右相道。 --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 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 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 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 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 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 透过那镂空处, 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 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 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 宋毅方沉了沉目, 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 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 下至九品芝麻小官, 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 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 故人聚 苏倾下了马车不久, 身后马车就风驰电掣的朝远处而去。她却也是头也不回的入了府里, 然后令人将两扇朱门重新阖死。 往屋里走的时候,她还在仔细琢磨他那番话里的真实性, 他要她天涯海角的远走,是真情还是假意? 若说离开京城, 她比任何人都想离开。 可她却不敢挪动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还好说, 不提有右相大人护之一二, 更有他的政敌皆于此地, 况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乱来。若她当真离开京城……谁也不敢保证此举会不会正中其怀, 等她前脚离开,他后脚就逮了她去,然后关押在哪处不知不见天日的地方, 做他随意处置对待的禁/脔? 想想都不寒而栗。 苏倾不敢随意挪动, 只得且在这京城待下, 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罢。 没过几日,苏倾便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宋卫两府结亲一事。听说是两家的议亲如何隆重,宋府的提亲礼是多少抬杠箱, 甚至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都添了妆,场面又是如何的壮观轰动等, 还听说文定之后他们成亲日子也已经定下, 大概是来年的五月份, 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图个喜庆。 苏倾听罢内心隐约怀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不会再来见她,也当真愿意放过她,容许她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自十月中旬起,宫里头就热闹非凡起来。 圣上的千秋节到了。这可是圣上登基以来过得首个千秋节,自然要办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宫妃朝臣为圣上贺千秋,还有各封地王爷纷纷上贺表及各种珍贵贺礼,更有与大渊结盟交好的匈奴单于携阏氏亲自来贺,当真是热闹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内歌舞升平,君臣举杯,其乐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贺寿,这就难免会遇上三五个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脱便会外出应酬一番。 这日酒宴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宋毅有些酒意上头就没急着离去,遂独自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眺望着远处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宋毅神色一敛,目光锐利的看过去。 来者是个身着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这位大人,我们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毅没有出口相问她家主人是谁,因为对此他已心知肚明。 阖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随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下边幅不修仪容有失,想来贵人千金贵体,实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见罢。”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响起一阵窸窣的帘动声。伴随着铃铛悦耳的响声,一戴着虚顶尖蕃帽,穿着窄袖细毡胡衫的的女子风姿绰约的走了进来。 “一别经年,宋兄竟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是还在怪阿鸾吗?”女子似真似假的说着,嘴里埋怨着,可面上却嫣然笑着,目光甚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有不着痕迹的打量。 -- 去游湖 宋毅离开后,门外的使女就开门进来。 “你回去禀告单于, 宋毅这里他不必多费功夫了, 此人城府极深, 心思难测,断不是能令人轻易掌控的。”王凤鸾侧过脸吩咐,那双凤眼不带半分感情。 使女领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间的门再次阖上, 门外使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笔直端坐案前的王凤鸾方慢慢垮了肩,双手捂脸伏在案上, 不住颤着肩。 “或者,阏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何没来吧?在下倒知一二,不过阏氏确定想听?” “他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被右相打断了双腿。” “可是震惊?阏氏难道真的不知,昔年, 他是真的肯为你赴汤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责,后来就弃了仕途, 背井离乡的四处游历, 即便后来他又另有……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谊。 “王鸾,我其实更想问你一句,当年你给那参军下达暗杀令时, 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王凤鸾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想让自己再反复回想这样令她情绪崩坏的话。 她不相信宋毅的话, 一个字她都不信。 这个世间,连她至亲都能亲手送她入火坑,她还能信谁? 她只信自己。 谁也不能怪她心狠。 出了酒楼后,宋毅没有坐马车直接回府,却是在沿着街道随性走着,散散身上的酒气。 他所走这条南北通道出于繁华闹市,两旁店面鳞次栉比,各类幌子也迎风飘扬,瞧着喜庆。街面上人流如织,不少人在各类店面进进出出的,或请客喝酒或吃茶听曲再或采买各类用品等,颇为热闹。 宋毅不紧不慢的踱着步,想起临走之际她的那番问话,脸上忍不住泛起冷笑。 当年凉州的那场横生的变故,并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虽证据不足,却足矣令他猜到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是何等狠厉毒辣心性?简直令人胆寒。 也亏得她提起昔年,还能这般面不改色。 只是不知那巫昌邑若泉下有知,可会…… 宋毅突然停住了脚。 他不自觉的抬眸眺望远处,街面后方巷子里的一排屋脊,隐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若隐若现。 宋毅的面色当即就沉了几许。 老太太敏感的察觉到,自打他今个从外头回来后,脸色就有些不大对头。 她便试探的问他明个与卫家小姐游湖之事。果然见他谈兴不高,眉宇间有些不耐说话间也多是应付敷衍,老太太心里难免就乱猜了起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老太太越想越不对,让人悄悄的将那福禄给叫了过来询问。 福禄倒是知道内情,可他不敢说啊,毕竟连他们大人都死拧着不肯承认,他若要乱吐半个字,还不得扒了他皮。 便也只能告诉老太太是连日来应酬次数过多,他们大人大概是对此烦腻了些罢。 老太太压根不信。前些时日也应酬,也没见他像今日这般是黑着脸来的,肯定是今个出去碰上了什么人。 -- 还算好 直到接近十一月中旬, 单于方带着他的阏氏启程回了塞北。来的时候他浩浩荡荡的带着十余马车的贺礼进京, 回去的时候身后的马车数量翻了一倍, 满满当当载着的除了圣上赏赐的丝绸瓷器等珍贵之物,还有其他大臣赠的临别之礼。 那单于也不管合不合规矩, 来者不拒,一概不胜欢喜的收下。临别那日,他再三嘱咐奴隶小心看管马车上的礼物,便是路经繁华闹市, 骑在马车也不忘频频朝后望去,似乎唯恐财物有失。 两旁夹道看热闹的百姓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免为自己身处富饶的中原地带而多生出几分优越感。得意于本朝的物大地博的同时, 也无不暗下鄙夷匈奴单于的小家子气,比之他们圣上远矣。 有大臣将百姓的话反馈给圣上,圣上龙颜大悦。 显德三年无疑是个冷冬。 还未至腊月, 就洋洋洒洒的下了数场大雪, 天气急剧转冷, 室外滴水成冰。待到了大雪压青松的腊月, 更是狂风呼号,大雪飞扬,凛冽的风雪扫在人脸上,就犹如刀子刮似的。 苏倾系好了斗篷细带, 带好帽子后又将带子紧了紧, 撑了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今日清早右相大人罕见的让下人给她稍了话来, 约她在清茗茶楼一见。 从那日离开相府起, 这是右相头一次遣人稍话给她。也是她头一次离开这街巷。 今天的雪下的不算大,只是空气依旧严寒,吸入鼻间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茶楼离她所住的街巷有些远近,便是乘坐马车少说也得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府上下人已在门外套好了马车,苏倾上了马车后便收了伞,抖了抖伞面的落雪后就收进了车厢内。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清茗茶楼门前。 苏倾下了马车,裹好帽子将脸半隐住,然后抬脚匆匆进了茶楼,朝右相大人指明的那二楼一处的雅间而去。 卫府。 卫家长房主母给卫岚鬓间别了支雕刻精致的梅花簪,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不由笑道:“这冬日赏雪,搭配以梅花簪是再应景不过。阿岚,昨个让你准备的诗词可有背的妥当?人家宋大人当年可是名冠京城的才子,要想拴住他的心便要拿出些本事才行,光空有美貌那是不成的。” 卫岚本坐在梳妆镜前微瞥着脸看鬓间花簪的,闻言,竟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手。 卫母见此不由皱了眉:“又不是谈旁的外男,这是你未来夫婿,你扭扭捏捏的作何?再说至今你们相处也不下三五回了,按理说也皆熟稔了些罢,怎么回回与你谈你未婚夫婿,你回回这般不自在?” 卫岚为难的动了动唇,却不知该怎么说。 卫母狐疑:“可是宋大人待你不善?亦或你做了什么令他不喜之事?” 卫岚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二人相处……还算好。宋大人待我也甚是礼遇。”又迟疑着:“只是……” -- 是空气 清茗茶楼前缓缓停了两辆雕梁画栋的华贵马车。 马车一停稳, 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迅速跳下来一下人, 撑了把青灰色油纸伞恭候在马车旁。厚实的轿帷从内一掀, 而后弯身出来一披着黑色氅衣的男人,抬腿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 外头风大雪急, 他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衣襟。 微侧了目朝后面马车看了眼,而后他转身朝那马车方向走了几步。 环佩叮当声一起,后面马车青红色的轿帷被拉开,而后一穿着大红羽缎撒花斗篷的女子被丫鬟扶了出来, 踩着踏板缓缓下了马车。 眸光在转过不远处男人高大的身影后,便迅速垂了目,略有娇怯的盈盈欠身。 男人淡笑颔首, 而后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楼。 卫岚亦步亦趋的在后面小步跟着,眼神无意间瞥过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后背,不由慌乱的赶紧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只觉得羞愤欲死。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得了这口的。 出门的时候天还算晴朗些, 虽有些稀稀拉拉的雪花飘散, 可瞧着倒也不碍事。没成想出来不大会, 梅林的雪景还没赏过片刻,天便乌压压的黑了起来,柳絮般的雪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么大的雪, 赏景是不成了。 本来她已上了马车打算回府, 可就在将要启程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的突然拉开了轿帷, 然后冲着马车下的男人问了句:可否邀大人喝杯热茶? 已转身准备离开的宋大人就停了脚。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隔着风雪的缘故,她总觉得那刹间他周身的气息有些淡。 虽然他不失礼数的淡笑说可,可卫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冒然举动,可能惹了大人不快了。指不定宋大人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他们卫家姑娘。 光想想都令她羞恼不堪。 早知道,就不听她母亲这般话了。 正兀自暗恼着,却在此刻前面大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脚,这猝不及防的一停令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若不是身旁丫鬟及时扶住,便要撞到那结实挺拔的后背上。 小半个时辰后,苏倾拿起墙上挂的鸦青色斗篷,披上后就挑开厚实软帘,走出了雅间。 沿着右边下楼梯的时候,苏倾眉宇间还略带些挥之不散的忧虑,既为那身处险境的魏期,也为如今进退维谷的自己。 抬手拢了拢帽子,苏倾烦闷的呼口气。 从前总认为日子若想过的华丽锦绣必是难的,可若想过的简单如水想来是再容易不过。如今瞧来,简单二字方是奢望。 想起右相的话,她又是一番心事重重。 久居京中得人庇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待她且再看看,若有可能,她自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上下楼的茶客来来往往,楼梯口也有些茶客在等着迈上台阶上二楼雅间,苏倾一味想着心事也没多注意,只下楼的时候多往右侧偏了偏身,不挡旁人的路。 -- 想清楚 苏倾踟蹰在城门口, 频频抬眸往那城门口处眺望, 心下不是没有几分蠢蠢欲动的。 可能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和灼热, 城门的守门侍卫不免朝她投来些探究之色,苏倾若无其事的别过眼, 心下有几分思量。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想。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即便她能安然离京,可一旦出了京城, 倘若要遭遇个什么歹事, 便是右相大人也要鞭长莫及了。 且再等等。起码也得等到京城诸人将那桩所谓的乌龙案件淡忘,将她这具身体的身份淡忘, 届时方是她离京的最好时机。 略有些遗憾的往敞开的城门方向最后看过一眼,苏倾抬手压了压帽檐,拉紧鸦青色斗篷转身离去。 离此地稍远处的一处巷口,宋毅眯眼盯着那孤瘦的身影, 直至其越行越远,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 宋毅收回了视线。抬手合上窗牖的同时, 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此刻愈发凌厉起来。 她, 怕是想要离京了。 他胸膛间急剧起伏了几下。 “福禄!” 外头福禄乍然听得车厢里头传来的咬牙怒声,不免惊到, 正要回应, 却又听到大人似压抑着情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罢了。先回府。” 回府之后, 宋毅就直接去了书房, 挥退房内所有下人, 之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 日出中天后又缓缓西沉, 眼见着就到了月挂柳梢的时候,可紧闭的两扇大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福禄守在门外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怕是晚膳的时辰都要过去了。 可他却没敢出声提醒。便是午膳时候有下人小心端了饭食过来,皆令他给擅自做主给挥退了下去,没敢让他们进去打搅大人。便是老太太遣人来问,也皆让他给好言好语的给拿话推塞了去。 福禄忍不住抬眼小心看了下紧闭的房门。 里面依旧鸦雀无声。沉寂的令人觉得有些瘆的慌。 想着大人回来时候的神色,福禄忙收回了眼,略动了动僵直的手脚,便再次垂眉低眼的守着房门。 两扇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时,此刻月已挂中天。 福禄精神一震,赶忙趋身后退两步。 “待会你且下去歇息。天亮后,你即刻出府替爷办件事。”宋毅沉声说着,然后压低声音快速嘱咐了一番。 福禄心中巨惊。他大概猜到了他们大人想要做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主仆这么多年,大人性情如何,只怕连老太太都比不过他清楚。曾经事事权衡利弊得失的大人,何曾做过如此不智之举? 福禄迟迟没应声,宋毅自也猜得出来是因为什么。 他负手望着院中皎洁月色下的景致,面色平静无波,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书房整整一日的功夫,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富贵权势不能令人痛快畅意,那即便追逐到极致,也是乏善可陈的。着实无甚滋味。 -- 有打算 苏倾闻言简直要切齿冷笑。 想也不想的她奋力张嘴便朝着他的掌心狠咬上去, 便是口中腾起了铁锈味亦不松口,双手更是恨不得用尽平生气力不管不顾的冲他面上而去。 宋毅偏头躲过, 而后猛一抬手轻而易举的将她两腕单手捉住,攥紧后用力钳住禁锢在她的头顶。 “苏倾!”他粗喘着含怒低喝,浑然不顾掌心处传来的刺痛,只一味沉沉盯着她,面部轮廓隐在昏沉暗色中晦暗不明:“本官苦读圣贤书十余载, 之后为官十数载,纵然不自诩是那至信辟金闲邪存诚的正人君子,可到底也是素来公正严明说一不二。唯独你!唯独你每每让本官做尽了小人行径, 颜面尽失!苏倾你又何须恼恨?若论恼, 本官较之于你要恼上千万倍不止。若不是……本官又岂愿做那小人之态!” 最后一句他道的含糊不清, 可话中恼恨之意分外清晰。 两人近在咫尺,只需半毫便能脸面相贴。 苏倾胸脯起伏不断,温热却急促的呼吸不间断的打在对面人脸庞上。 此刻熟悉的气息沁入心肺,宋毅不由恍惚了些许,不知不觉间胸中的戾气散了不少。感受着身下人浅浅的呼吸略有急促的呼在他面上,他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怜意, 之前冷硬的语气不由就放缓了许多。 “苏倾, 你又何必跟爷置气。你大可仔细想想你如今的处境,若无人相护,你又有何活路?右相虽说能护你一时, 可毕竟独木难支, 焉能护得你一世安稳?”话说至此, 他语气微顿,继而似带了些诱哄意味的缓声道:“苏倾,若是你从此安分跟了爷,爷便既往不咎,护你此生周全。” 苏倾呼吸又开始急促紊乱起来。然后缓缓平复下来。 她垂了垂眸,然后看了眼捂她嘴的厚实掌心,片刻后又抬眸看向他,眼波流转间有几分恳求。 宋毅一怔。继而犹不敢置信的盯视她:“真答应了?” 苏倾眸光微垂,似无可奈何的妥协。 宋毅眯眼盯她片刻,而后素来沉冷的眸子漾起几分柔意来,唇角亦微微勾起。 掌心收了力度,他边松开对她的钳制,边继续安抚道:“你该知道,跟了爷才是最为明智之举。日后便自会有你的富贵荣华,一世无忧,只有有爷在,自有你的安稳……” 苏倾见掌心的力度松懈,猛一吸口气,就要出声叫人。 下一刻却又被狠劲的力道给堵了住。 苏倾猛地抬眼,又惊又怒。 宋毅收了面上所有柔情,面色冷硬如刀。 “爷就知道,你这硬茬子焉能轻易妥协。苏倾,你耗尽了爷对你的所有耐心,今夜你便好好给爷受着罢。” 见他重新欺身而来,苏倾大惊失色,便开始奋力挣扎不休。 宋毅本就没指望她能乖乖顺从。此刻见她仍不死心的想要闹出点动静来,便使力轻而易举的将其牢牢禁锢住,同时伏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使劲闹,最好闹得整个院子人尽皆知。是不是还想闹得满京城风雨?然后呢,苏倾?你说结局是右相大人会保你,还是会为了你跟本官在朝堂上你死我活?” -- 他不甘 本朝有给婚期将近男女做生辰八字批语的习俗。纳吉的时候会问名占卜一次, 大婚之前还会再行一次批语。不过后者不过走个过场,批语也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太握着黄纸批语双手直颤。 明明纳吉的时候他还是四角俱全的金贵命格, 怎么眼见着要大婚了,这金贵命格却变成了伤宫驾煞、煞刃俱全的煞命? 偏是这档口。偏是这档口! 老太太不是傻的,这手笔是出自哪个已是不言而喻。 当即怒的目肿筋浮。 老太太哑声大咳嗽了好几阵, 直吓得王婆子等人给她抚胸拍背了好一会,方缓过伐来。 王婆子小心看着老太太脸色,讷讷道:“老太太,大爷还在外头院子候着……” 老太太一张脸瞬间又难看起来, 呼哧呼哧连喘了几口粗气,手握拐杖狠狠触地怒敲数下, 愤声吼道:“让他滚!” 屋内人皆悚然一惊。无不垂低了脑袋瑟瑟不敢言。 王婆子硬着头皮去院子里回话, 全程没敢抬头去看他们家大爷神色。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 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莫让其气急伤身,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 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 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 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 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 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 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 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 他不安 当日午时二刻的时候,载着苏倾的马车出了五城街巷, 徐徐朝着街北的方向驶去。直待马车消失在巷尾, 府内的管事婆子谨慎的往周围扫过几眼, 大概觉得无碍后方进了院子,嘱咐下人关紧了院门。 这管事婆子是右相府邸的老人,深得右相大人信任, 因此才得以派来伺候苏倾。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摸透这主子两三分的喜好来, 吃穿方面不讲究, 性子偏静爱独处。照理说这也算摊上个好伺候的主子, 该省心了才是,可也不知为何, 打从伺候这位主起, 她这心里头就没踏实过。 尤其是近些时日来,总有那么几遭, 在夜半时分仿佛听到那屋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 似有若无的, 因隔得远她又听得不真切。偏的这位主从不让人守夜,又不肯让人亲身伺候,究竟是有事无事让人无从得知。而她一个下人, 又不好出口相问。 又想起这主子外出时候的装扮, 管事婆子抬头看了看这晴空万里的天儿, 不由皱眉。 京城五月的天可算是暖意融融, 这位主却是一身斗篷加身, 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便是要掩人耳目,可五月天里来上这身奇怪装扮,岂不是更引人注目?且外出前还要了火盆跟剪刀,不许任何下人近身,兀自在房间里待了小半刻钟功夫,也不知是在捣鼓些什么,更是令人心里头不踏实。 管事婆子兀自在府内狐疑忐忑,却不知早在苏倾前脚刚出门的时候,后脚就有暗中窥伺她行踪的人一路疾驰赶去宋府报信。 挥退报信人后,宋毅静坐在书案后好一会,除了眉骨之间隐约渗透的冷意,面上再无多余表情。 福禄声音压低:“大人,可要奴才……”从五城街巷至街北的清茗茶楼少说也得一刻钟的功夫,现在快马加鞭的去将人拦下,指不定还来得及。 如今瞧这架势怕是不能善了,与其等着右相大人来攻讦大人,倒还不如抢先一步将人控制在手里。即便两厢撕破了脸,只要人尚在他们大人手里一日,那么右相大人便会投鼠忌器一日,断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人将人收入囊中,日后自是可以予取予求,岂不比那偷摸翻墙来的痛快?如此一来,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言一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福禄狐疑之下不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却不期与他们大人那双沉眸对上。那双素来不见丝毫情绪的眸子,此刻却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暗潮,晦暗莫名,沉灭不休,夹杂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强势,隐约呈侵吞之势。 有那么一瞬间,福禄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大人就会毫不迟疑的下达拦截令。 宋毅沉眸扫过去,福禄忙胆颤的垂了头。 “暂且不到那步。”最终,宋毅眸底深处危险的暗芒还是渐渐沉寂下去。犹如低语般的吐出此句后,便阖了眼睑,遮了其中所有情绪。 -- 去做甚 宋毅乘坐着马车刚出了府邸, 正巧碰上此刻匆匆回来报信的福禄。 一抬车厢窗牖, 宋毅目似剑光将那福禄上下扫视, 待见他虽行色匆匆却无慌乱之态,便知事情并未出大岔子,遂复阖上窗牖, 沉声道:“上来吧。” 福禄抬袖擦了把面上虚汗,来不及惊讶他们大人此时为何外出,几下爬上马车, 弓腰进了车厢小声汇报:“大人,姑娘刚刚随那右相一同出了茶楼, 瞧那马车行驶方位, 似乎是想要出城了。” 宋毅神色一凝。 “右相与她同往?确定无纰漏?” “奴才亲眼所见,再真切不过。” 宋毅脑中迅速转过数个念头,却左右猜不着其中关键,只得暂压心中狐疑,又问:“哪个方位出城?” “城南。” 宋毅沉吟片刻, 道:“速去换辆不打眼的马车过来。” 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锦, 恰逢天晴日朗的时候,城南郊外那必是人来车往, 几番热闹。不仅是因为风景如画的千云湖坐落此处, 是才子佳人游湖踏青的好去处,更是因为这里是通往城郊南麓那千年古刹皇觉寺的必经之路, 天气好时, 会有不少善男信女前往皇觉寺烧香拜佛。 通往城郊南麓的方向, 不时有马车驶过。这些马车中,多是一般殷实人家出行用的轻便简单的双轮马车,当然也有世家出行用的装饰富丽堂皇的四驾马车,一出场就少不得众多侍卫丫鬟婆子等下人们拱卫着,排场浩大。 一辆简单的青蓬马车时急时缓的往城郊南麓方向行驶。里面人单手掀开轿帘一角,透过缝隙眯眼盯视着远处正缓缓朝着皇觉寺方向移动的马车,脸色越来越差。 “皇觉寺?”宋毅无意识的低喃出声,继而声音发沉:“他们去那里作甚?” 福禄也疑惑不解。这般冒险出城就单单为了去趟寺庙,若说是为了烧香拜佛祈福一番,那的确是说不过去,少不得让人猜测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目的。 若说目的为何…… 福禄心下陡然一跳。他突然想到,她此去莫不是要故技重施,讨那一方度牒继而要远走高飞? 宋毅眼皮突突直跳。无疑,他亦有几分这般的猜疑。 “人手都提前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皆妥。寺里各个角门皆有暗哨盯着,一旦有何异动,定第一时间将人跟紧,不会让人无踪无影了去。” 宋毅眸色深深,最后望了眼远处缓缓移动的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放下了轿帘,低声道了句:“爷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皇觉寺在矗立于城郊南麓,庙宇盖得气魄恢弘,庄严肃穆,不愧为天下第一寺。 马车在距离寺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停靠。 这时有一身穿灰色便服的壮汉过来请示,得到指令后就悄无声息的上了马车,掀帘入内,然后在车厢内正襟危坐的老者耳畔小声耳语。 “大人,寺门处有别家的探子。” -- 有刺客 弘一长老的入门大弟子, 将右相一干人领到寺中的一处无人偏殿后, 就悄声退下。 偏殿里, 弘一长老恭候多时。 右相与弘一长老相互见礼后, 话不多讲,便让身后的苏倾近前来,快速简要的说了此行目的。 既然要入寺,苏倾女扮男装的事情就瞒不得, 右相略过其中缘由, 只向他道明了她身为女子一事。 弘一长老转着佛珠沉吟不语, 似有难处。 “此事……”弘一长老欲言又止, 叹气:“相爷不是不知, 皇觉寺并无女庵, 她这……让贫僧如何是好。” 右相不为所动,只道:“弘一, 若真要为她寻庵庙, 老夫也不会带她来这皇觉寺。况且此事若是易办, 老夫又怎会轻易来惊动你。” 弘一长老犹有迟疑:“皇觉寺毕竟非同一般寺庙, 她一女子, 若在此剃度为僧, 主持若是知晓……” “你无需顾虑。”右相道:“若真有那日, 主持那边自有本相亲自应对。” 苏倾适时上前一拜:“长老,我厌俗之心已决, 学道之意愈坚, 愿恭诣座前, 慈允披剃。日后只需一容身之所,定安分守己以青灯古佛为伴,断不敢给长老额外带来麻烦。” 话已至此,弘一长老不好再说什么,勉为其难的应了此事。 授戒大殿,苏倾与众求度者排队从右而进,于众法座前虔诚跪拜。待受戒仪式开始,主持便命求度者依次近前,合掌、长跪、拈香三瓣,闻磬声顶礼三拜。 弘一长老看着走到近前的求度者,看她一身青衣静然立于清净相的梵音中,犹如立于红尘万丈之外,看淡前尘往事已然有超脱之态。不免暗叹,此女有几分慧根,应与佛有缘。 回过神来,弘一法师例行三问:“汝有虔诚进道之心否?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汝能依教奉行否?” 苏倾端身合掌:“弟子苏倾今请大德为证盟剃发本师。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火,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弟子定能依教奉行。” 弘一长老竖掌于胸前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因她是弘一长老内定弟子,所以她的受戒剃度,是由弘一长老亲自执行。 拿起剃刀,弘一长老至她跟前,一边念剃发偈语:“莫谓袈裟容易得,只因累劫种福田。” 苏倾端身合掌。 冰凉锋利的剃刀贴着头皮而过,随之而落的发簌簌而下,不多时就落了她满肩,细碎的洒了满地。 弘一长老口中的偈语不停,他说这是红尘中的烦恼丝,是业障。 苏倾看着满地细碎的发有过瞬间怔忡。这一瞬间,前世今生在她脑中飞快翻页,犹如被疾风扫过的一摞厚书,一页接连一页的飞速翻过,连同里面的喜与怒,乐与悲,也一同翻篇,宛如大梦一场。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剃毕,弘一长老收了剃刀,止了偈语。 -- 来交易 右相踏进宅院的时候, 见到的是府上护院与隔壁翻墙而过的一干宋府护院拔剑对立, 僵持对峙的情形,而室内灯火通明, 一身深衣的宋毅正背对屋门坐于案前, 似在低头把玩着什么, 安然自若的犹如在自家书房寝室, 仿佛今夜狂妄放诞之举与他无半丝干系。 “右相大人安。”在房门口叉手而立的福禄见着右相过来,赶忙趋步上前迎过, 恭谨问候。 宋毅将手上之物搁在袖中放好, 而后抚案起身, 转身走至房门处,拱手道:“下官见过大人。深夜打搅实属冒昧,望大人海涵。” 右相脸色下沉的厉害。阴冷瘆人的目光扫了眼院中拔剑对峙的宋府护卫,他又冷冷扫向对面一派端肃的宋毅,字字抑怒:“好得很。” 宋毅仿若未闻这话中汹涌, 只抬手:“大人请。” 右相收回目光,甩袖而入。 厅堂内之前打斗的痕迹犹在, 狼藉一片。 两人隔着八仙桌相对而坐,目光暗藏机锋, 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意。 “若老夫没记错, 五城街巷这座宅院上的门匾可未书写‘宋府’二字。宋制宪难道不先解释一番,深夜造访他人府上, 所为何事?”造访二字加了重音, 意有所指。 面对右相先发制人的责难, 宋毅并未狡辩,反倒坦然认罪:“下官深夜冒然造访确有不妥,若大人要治罪,下官甘愿领受。”拱手施一礼后,他抬头直望向右相,话锋一转: “只是下官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够明示。” 右相听出他话里机锋,暗生警惕。 “何事?” “下官不明的是,这所谓的‘他人府上’,究竟是何人府邸,竟舍得让大人派遣巫府亲卫在此守护?” 右相顿了瞬,继而拉下脸冷讽道:“此乃老夫的私产。你宋制宪有意见?” “下官不敢。”宋毅拱手,却敛正神色,言辞沉肃:“只是下官接到线报,有乱贼余孽藏身此地,下官少不得要秉公办理。可大人又说此处为您私产……着实令下官为难了。” 右相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来的时候他就诸多揣测这厮此举深意,左右想来多半是为苏倾之事,如此看来,只怕不幸被他猜中了。 “你有话便直说。” 宋毅这一瞬就坐直了身体。目光平视对面右相,话不多说,当即开门见山:“下官想知道,苏倾人在何处?” 当真如此!右相瞳孔一缩,却只一瞬,就不动声色的发问:“你说什么?” “苏倾。凉州苏倾。”宋毅声音平静:“大人,需要下官说的再清楚些吗?譬如,她的来历。再如……她与大人的干系。” 右相猛地伸手扣住了椅子扶手。 “宋制宪,之前的交易你可是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老夫以为咱们之间已经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右相声音发寒:“难道,你想坏了规矩不成?” 宋毅不为所动,只径直看向右相,有几分步步紧逼之意:“一码归一码。右相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想与大人促成另外一桩交易的。” -- 朝局变 御书房内又被摔碎了一批瓷器。 打御书房出来后,新皇就径直往慈宁宫而去, 入慈宁宫没一会, 里面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舅父他是年迈昏眊!”新皇愤而拍桌, 语气又气又急:“宋毅那老贼夜闯舅父私宅,舅父却瞒而不报,生生错失了弹劾那宋毅的良机!母后总让朕朝事上多听取舅父意见,朕也依言听了,可朕的言听计从换来的却是舅父的欺瞒、糊弄!” 太后巫氏被此话震得连退数步, 看着面前眼红面青的年轻帝王, 脸上出现不敢置信的神色。 “圣上, 你怎能如此看待你舅父!你扪心自问,你我孤儿寡母深陷东宫多年,若无你舅父呕心沥血为你谋划, 我们母子二人又何来今日荣光?纵然你舅父行事略有偏差,那只怕也是自有他的考量, 你又怎能忘恩负义, 口出如此诛心之言!” “母后!”新皇气急, 脸上神色说不出是悲愤还是沮丧:“母后对儿臣这番话, 又何尝不诛心!朕,继位四年,四年了,母后!纵然朕高高坐在金銮殿上, 可又何曾像个能够皇帝?朝野上下, 唯左中右三党马首是瞻, 他们乘隙结党,窃弄威福,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矜功自伐,蒙蔽上听!他们要的不是个能够乾纲独断的皇帝,而是个眼盲耳塞的木头人!” 太后连忙反驳:“你舅父不是的……” 后面的话在新皇失望的神色中自动息声。 “昭儿……” “母后不必说了!”新皇一挥袖,背过身道:“朕并非不感念舅父昔日的庇护。只是朕大了,不再是躲在舅父后面的儿皇帝,而是需要做个乾纲独断的真帝王。” 语罢,愤而离去。 太后在原地立了很久。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令她清醒的认知到,她的儿子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不再是昔日那受了挫折而苦痛的伏在她膝上痛哭的小儿。 老虎再弱小也是森林之主,容不得旁人冒犯一丝一毫。 回过神来,太后平静的叫人进来,嘱咐人悄声打听情况。她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挑拨皇帝跟右相的关系。 又另外派人出宫一趟,将右相大人请进宫来。 右相进宫后,听了太后的陈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太后观察着右相的神色,担忧道:“大哥可是在怪昭儿?昭儿待你从来都是尊重的,若不是那起子小人挑唆,也不会……” “太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右相打断太后的话,长叹一声:“圣上为一国之主,想要平党祸、定朝纲之心,其实臣一直都清楚。身为九五之尊有雄主抱负,又何尝不是国之大幸?说句托大的话,圣上与臣既为君臣,又为老亲,看见圣上胸有韬略,臣只有高兴的份。” 圣上的心结他从来都是知道的。早在做太子孙那会,就对党争深恶痛绝,登基后更是想要大施拳脚肃清政治,却没成想旧党未去,新党已成气候。这要他心里如何痛快?对于他这横加阻拦的舅父也多生怨言。 -- 相见怒 曲径通幽处, 坐落着一座花木掩映的禅房。 绕过土黄色的院墙, 便离那禅房愈近了, 近到可以抬眼就见青灰色的殿脊, 以及那朱红色的禅门。放眼观去,这里秀竹郁郁,芳草青青,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不时回响在这一方之地,没有繁花似锦的人间烟火,只有日复一日的清规戒律。 几声不合时宜的闷哼声突然响起。声音来源于贴着院墙处此刻正被人按跪于地的两个武僧。 两个武僧惊见那人抬脚踏进了院子就要往里走, 开始挣扎不休,想要拼命挣脱的去阻止他。奈何压制他们的那些护卫人多势众又武艺高强,他们挣脱不得,只得拼命发出呜呜的声响,试图要提醒禅房内的人。 宋毅冷眼扫过, 福禄忙令人将这两武僧嘴里的布团塞紧些。 曲径两旁树木葱茏,枝繁叶茂。踩着苍翠青草,拨开身前挡路的枝叶,宋毅缓步前行, 朝着那禅门方向慢慢靠近。 吱呀一声,斑驳的朱红色禅门不期然从里面打开, 只见一身着灰色僧衣的熟悉身影打禅房里走了出来。 宋毅立在了原地。 做完了今日的早课, 苏倾放下经书, 从蒲团上起身后就到水缸处舀了半桶水。开了禅门, 她双手提了水桶, 略有些吃力的往门前不远处那株菩提树的方向走去。 每日给菩提树浇水,也是弘一大师给她布置的任务。 虽说她因身份原因不能常暴露人前,遂不必如同其他佛门师兄弟般每日去大堂做早晚课,但弘一大师也依旧给她布置了相干任务,亦要她严格遵守寺里清规戒律,与其他佛门子弟一般对待。 刚来之初,由热闹繁华的烟火俗世到这只有清规戒律的寺庙佛堂,苏倾还有些许不适应,可随着时间推移,每日里禅坐诵戒,听晨钟暮鼓,看菩提叶落,渐渐地她竟能从这样寡淡的日子里品出几分闲适来。 纵然与世隔绝的日子寂寥僻静,可没有扰人的俗世缠身,于她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方净土。 隔着横斜枝桠,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眉眼疏淡的人,看她弯身舀过一勺清水浇菩提树,再素手掬水洒向枝叶,再看她灰色僧衣一尘不染,看她空灵宁静的举止神态,竟无端想起句偈语——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树枝被折断的的咔嚓声响惊动了正弯身浇水的苏倾。 “谁在那边?”苏倾直起身警觉的看向声源处。 宋毅扔了手里断枝,从枝桠纵横的树木后面走出。 哐啷——苏倾手里的木勺掉落于地。 宋毅勾唇冷笑,眼睛始终不离她身上:“原来还记得爷。还当你俗尘凡世早就一笔勾销,即将羽化登仙了去。” 苏倾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警惕的悄然后退几步,然后迅速四顾要寻院里武僧。 “不必找了,在爷与你算完账之前他们不会出现。” 宋毅停在她面前几步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那空无一物的头上反复流连,最终他脸上残余的笑意一寸寸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刻骨的冰冷。 -- 各方事 显德四年秋。 紫禁城的深秋, 落木萧萧雁南归。 不知不觉半年光景已过, 时间从四月滑向了十月。这期间, 前朝后宫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前朝自不必说,本来三足鼎立相对稳固的局势彻底被打破, 朝堂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混乱不堪的局面。 尤其是有几些浑水摸鱼之辈, 自认为宋党没了主心骨, 焉能放过此等良机?自是要穷追猛打, 以期能趁机捞些好处。加之圣上听之任之, 愈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打压起来政敌更是不留余地。打四月底至今,朝堂先后罢黜了宋党官员若干,其中就包括大理寺卿卫平及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右相对此忧心忡忡, 朝堂大面积换血带来的后续隐患是其次, 关键是接替之人多为投机钻营之辈, 野心有之,才干不足。他并非未没劝过圣上, 才不配位, 则必有殃灾。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于宋党,何不将打压该做拉拢,让其从内部瓦解岂不更利于朝堂稳固。 可圣上的反应却令他不免叹气。圣上一意孤行, 非但不肯采用他的建议, 反而愈发宠信吴越山等些个宵小之徒。他苦口婆心的再三相劝亲贤远佞, 奈何圣上多有不耐,丢下句‘虽是小人,却可为朕所用’之话,便再不肯听他多说半句。 右相的身体本就多有病痛,打那起便愈发不爽利,时常病的起不了身,因而朝堂之上常有缺席。没了人掣肘,圣上愈发大刀阔斧的整肃朝堂,右相每每闻之,多有叹息。 后宫之中,怡景宫门前冷落自不必说。 虽说宋贵妃的位份未变,可明眼人都瞧得到,自打宋制宪倒台后,这怡景宫也就堪比冷宫了。 宫里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见宋贵妃没了后台,而圣上对她又多不待见,哪里还肯尽心伺候?尤其是上个月慈宁宫来人抱走了大皇子,说是太后娘娘要亲自抚养,见此情形宫人哪个还不在心头掂量,这宋贵妃没了皇子傍身,只怕翻身的唯一筹码也就没了。 昔日宋贵妃享受多少荣光,今日的她就遭受多少冷落。 宋贵妃日日跪在慈宁宫前啼哭哀求,说大皇子年幼离不开母妃,祈求太后娘娘开恩让大皇子回到怡景宫。 慈宁宫的两扇殿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饶是她如何跪如何求,里面的人仿佛集体失聪般,恍若未闻。唯有偶尔透过那厚重大门传出来几丝几缕孩子尖利的哭声,然而也不过是短促的几声,之后那哭声就仿佛被人蓦的被人掐断般再也听不到了。 宋贵妃红着眼低了头,掌心被掐的指印如许来深,却也不觉得疼。 扶着张嬷嬷,她一步一艰难的回了怡景宫。 “嬷嬷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翻不了身了?”问的是大哥,又何尝不是自问。 张嬷嬷是她奶嬷嬷,自是心疼她不过,闻言忙否认道:“不会的娘娘,咱家大爷智勇双全,且福泽深厚着呢,日后定会东山再起的。娘娘就擎等着瞧好哩。” -- 烽烟起 要不是手里还捧着一沓厚厚的银票,老鸨都恨不得能抽自己个耳刮子。谁让她口无遮拦, 先前为了讨好几个出手阔绰的贵客, 便拿出这药显摆说是如何如何灵验, 说到兴处,竟说秃噜嘴将这宋制宪也用这药□□人的事,也给一并带了出来。 哪个晓得这些个贵人的嘴怎的就这般碎,竟还巴巴到人跟前亲自说去? 说来也怪她不谨慎,大概是觉得事情都过了好些年了, 想着这阅人无数的制宪大人, 指不定早就将那个硬茬给忘在哪个旮旯地了,这方嘴无遮拦了去。可如今她这般瞧着, 制宪大人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对那硬茬子哪里像是忘了的模样? 老鸨只觉得手里的这厚厚的一摞银票, 分外烙手。 临去前那位塞给她这些个银票,笑着夸她句做得好,还说是既然她神通广大那就帮他再多买些。可她听在耳中,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是好话。 毕竟当得知此药功效后, 饶是他面色如常,甚至还毫无异色的赞了句甚好,可她又不瞎, 如何能错过他沉目盯那装药瓷瓶的眼神?其中暗藏的凶戾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每每想起, 愈发令她难安。 现在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一点便是那宋制宪如今已被解了官职, 虽说余威尚在, 可毕竟不比大权在握的时候了不是? 福禄觉得自打那日从画舫回来之后, 他们大人的情绪就似乎有些不对,接连几日的沉郁寡言,周身气息都暗沉了许多。 他猜应该是那日胡马庸不知跟大人说了什么。想来应该是涉及京中局势,且大概是局势复杂的缘故罢,否则大人也不会每每盯着墙面上舆图的时候,神色晦暗不明,尤其是看向京畿所在位置时,更是陡然窜起几分阴骘来,令人望而心惊。 十月中旬,圣旨下达,通政司参议王永继胜任两江总督一职,择日离京上任。 朝堂哗然,正五品小官接连六级跳升任正二品重员,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 更令人费解的是,此次圣上额外提拔的王永继,可是左相之子。而左相在朝中立场为何,只要不瞎不聋的,哪个还不知?圣上此举,其中真意,确定不是为了送那王永继去死?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圣上却浑然不顾势要一意孤行,若有官员提出质疑,定会遭到圣上一顿严厉训斥。 右相的嫡系到相府上汇报情况。 右相难免震惊:“圣上如何肯重用那王永继?”能力和才学且放置一旁不提,单说他是那左相之子这条,又如何能让圣上委以重任?简直匪夷所思。 “圣上说,王永继与他父亲不同,他早已投靠吴提督门下,现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右相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可即便圣上愿重用他,难道就能保证他可以活着入两江?” “这个……下官也着实疑惑。可圣上却说已令人去两江传圣旨,料那宋毅慑于朝廷之威,这回断不敢肆意妄为。下官等虽有质疑,可圣上言之凿凿,吾等也不敢贸然进言。” -- 金銮殿 右相第三次至那宋府门前, 开门的小厮依旧还是那句话:主人不在府中, 有事改日再来。 决定南下的时候, 他已经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准备,如今不过几回闭门羹罢了, 在他看来着实微不足道。且亡国之祸在前, 这点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这样, 那老夫就厚颜于你家门前候着, 直待你家主人回来。”说着就让人搀着, 到那门前的石狮子旁靠坐着, 闭目养神。 小厮见他老神在在, 一副见不到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遂又匆匆阖了门回府禀报。没过多时, 他又匆匆出来开门,一同随着他出来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小厮掀了轿帘:“老大人, 请吧。” 右相褶皱的眼皮掀了掀, 然后抬手示意下人搀他起来, 颤巍的上了软轿。 轿子过了仪门, 一路往宋府正堂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地,右相刚由人搀着出了轿, 便见那宋毅边从屋内走出边拱手告罪道:“不知尊驾远道而来, 宋某有失远迎, 失敬失敬。” 右相闷声咳嗽了数声, 而后摆手道:“不碍事。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 今有我一鄙薄小相三拜宋府, 我自认比不过刘皇叔这般盖世豪杰人物,所以这三拜又算得了什么?” “相爷这话真是让宋某无地自容。”宋毅再次拱手告罪,叹道:“非宋某骄矜自大拒相爷于府外,只是某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见相爷尊驾?有愧,有愧。” 右相知他话中机锋,可如今朝内事态紧急,自不愿在这口舌上多做较量,遂道:“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商。不如你我二人入室详谈?”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 别无恙 城外箭矢如雨, 杀声震天,战役腾腾的十万精兵, 对阵孤客穷军的三万匈奴兵,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压制性战争。 匈奴军详败欲逃, 怎料对方兵马却未秉承惯有的围师必阙之战略, 反倒四面阻截, 杀得他们心惊胆颤。 侥幸夺路突围出去的匈奴残兵,仓皇逃窜, 早已无心恋战,只求速逃。奈何对方却将剩勇追穷寇, 将他们倒追二百余里方肯罢休。 鸣金收兵那刻, 紫禁城外响起震天的呼声, 城内百姓无不喜极而泣,纷纷狂奔而出,挤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 紫禁城厚重的内外城门次第而开。 一片逆光之中,乌压压的黑甲铁衣,犹如洪流骤然激涌而来。他们步履铿锵,气势凌厉,无形中营造出来的肃杀的气氛,让本来喧嚣的街道有一瞬间的沉寂。 可待见了十万旌旗中那面宋字帅旗, 再见那一马当先的主帅腰带弓矢, 手持长戈, 一身黑色盔甲气势迫人, 充满豪阔的英雄气概, 夹道相迎的京城百姓在短暂的沉寂后,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 “宋元帅!宋元帅!” 这一日的紫禁城,只知元帅,不知圣上。 马车上的右相,听见外面声振屋瓦的呐喊声不绝如缕,不免闭了眼,无力叹息。 宫门大开,众朝臣闻声而出,早早候在宫外。 宋毅收了缰绳,朝后抬手令道:“止!” 身后骑兵随即高声大喝:“止!止!止!” 三声之后,数万大军整齐阵列当处,铿锵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众臣工无不喉咙发紧。压下心里各种思量,面上无不呈激动之色,趋步上前问安。 宋毅翻身下马。 副官随之下马,几步上前牵过他们元帅的战马。 数万骑兵瞬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整个过程除了铿锵有力的战靴踏地声,再无其他异响。 本来还有想上前套些近乎的臣工,见此情形不免心里发憷,顿时就止了念头。 宋毅扫了眼畏缩不前的众臣工,沉声问:“圣上可安?” 此问一出,朝臣皆是一寂,然后就纷纷掩面擦泪。 盔甲下的面容是不近人情的沉冷。 他再次扫向众臣,依旧还是那句话:“圣上,可安?” 迫人的气息兜头袭来,众臣皆是一窒,哭声就哽在了喉间。 慑于他的威压,有大臣只得硬着头皮道:“圣上遭奸人所害,至今尚未清醒……”说着似猛地想起什么,忙将后面被五花大绑的吴越山给揪了出来,痛恨说道:“就是此奸贼行刺了圣上!” 怡景宫,宋贵妃母子抱头痛哭。 “多亏了宋大人提前在宫里安排了人手护住了小主子,否则就以长乐宫那个毒妇的歹毒性子,还不得……”沉香想到之前的凶险,便再也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提起长乐宫,宋贵妃陡然攥拳颤了起来,一指甲生生被掰断了去。 “那个毒妇!”宋贵妃几乎磨碎了银牙。她陡然转头看向沉香,赤红着眼问:“我大哥如今可是进宫了?” -- 不度他 苏倾垂眸捻珠, 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 宋毅这时已抬腿跨入禅房, 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小小的禅门堵得严严实实,顷刻就挡住外面明媚的晨光,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来。 巨佛高坐,香雾袅绕。佛前之人僧衣洁净,端静安素, 禅坐诵戒, 一派仙骨香清。 环顾四周,静室简陋, 不过一蒲团,一木鱼,一经书, 一佛像,寥寥而已。明明是再清冷不过的禅房, 不知可是因她于此的缘故, 竟令人觉得满室生辉,只觉此幕此景, 比那画堂春暖还胜过三分春光。 只可叹那人清隽的眉目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和疏淡, 愈发像极了那智慧德相的百千诸佛,五蕴皆空, 多情又似无情。 宋毅这般倚门看了会, 然后反手阖上了禅房门。 捻珠的频率微乱, 却不过片刻功夫, 又重新拨动如初。 宋毅面有冷笑拂过。 缓步来到佛案前,他沉眸扫了眼上方宝相庄严的佛像,然后伸手拿过案前木鱼,转身扔在了苏倾面前。 “哪有和尚只念经不敲木鱼的。你不诫昼夜思,如何能得道?若不能得道,岂不白费功夫,日后又如何来点化那些个愚昧不堪,尚在七情六欲中挣扎苦熬的凡夫俗子?” 木鱼落地声清脆却不悦耳,震得人耳膜都似有几分发麻。 苏倾指尖快速拨动着佛珠,又从头开始念般若菠萝蜜多心经,这般不说,不看,不听,不想,当真也做到了心生清净。 她这副冷情冷性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可不就如真的得道高僧般,摒弃七情六欲,已然五蕴皆空? 宋毅的目光在她清淡的眉骨上定了片刻,然后抬手抽了剑,剑锋凌厉下劈,只听咔嚓一声响,木鱼瞬间被一分为二。 苏倾盯着落在蒲团上的残破木鱼,只恨自己到底不比那些常坐佛前的真正高僧,达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力。 经文再也念不下去,她索性定了定神,从蒲团上抬起眼,仰头看他:“你究竟要作何?”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凉似还裹着丝愠意,宋毅有片刻晃神,而后眯眼径直盯住那清湛眸子。 “终于舍得从你那阿弥陀佛的经文里回魂了?”他冷笑一声,然后掌心握着剑柄抬起,用剑尖戳了戳蒲团上的破碎木鱼:“爷看你用不到,就替你毁了去。” 苏倾的胸脯急剧起伏了下。片刻后又握紧了佛珠,勉强恢复了平静。 “若是你今日前来此地,就是为了耀武扬威一番,那就请便,之后请速离开。” 语罢就重新垂了眸,兀自捻珠。 胸口处仿佛让什么蛰了下,激的他眼眸深处泛了些凶意。 他冷眼看她。也不知是不是佛前坐久的缘故,如今她竟如同这静室里的巨佛一般,冰凉凉的没丝热乎气,眼儿冷,话儿冷,心也冷,好似如何都捂不热般。 他提剑转身,抬脚踹上了面前佛前,然后一言不发的冲着对面的佛像而去。 -- 是底线 朝堂上的气氛愈发压抑起来。 众臣工从未觉得朝上的时间是这般难熬, 面对着那宋国舅日益阴骘的脸色,只恨不得能将自个真正缩成鹌鹑才好。每日上朝犹如上刑,众臣无不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唯恐触其霉头,遭到一番无妄之灾。 他们私下不是没嘀咕过,那位如今权柄在手正是人间得意时,到底何事竟能惹得他这般肝火大冒? 想起一连数日, 那宋国舅每日下朝时分,皆会到皇觉寺里烧香拜佛, 便有人暗下揣测,也不知是不是每次都抽到了下下签, 恼了佛祖不保佑他,这方生了这番邪火。 这日下朝后,宋毅刚要踏出宫门, 这时一太监从后头匆匆小跑追来, 至跟前见礼后,就附他耳旁小声传了话。 不过多时, 宋毅便出现在怡景宫殿门前。 沉香满脸喜意的进殿禀报,一会的功夫, 宋贵妃就激动的匆匆出来, 待见了殿外之人,不免悲喜交加, 当即掩面饮泣起来。 “大哥如何现在才来?” 宋毅缓声:“进去说罢。” 宋贵妃赶忙擦擦泪, 忙侧身让出路来:“大哥快进殿, 若今个无他事的话,就在我这吃了晌饭罢。沉香,快快去吩咐膳房备些好酒好菜,对了,你先亲自去煮上一壶好茶端来。” 沉香欢快的应下,临去前悄悄的朝那威仪非凡的男子投去一瞥,而后迅速垂了头,满脸绯红的小步离开。 宋毅面有怫悒。 宋贵妃见他面色不善,忙转了话题道:“煜儿成天念叨着,他的大将军舅父怎么迟迟未过来见他,这会要是知道了大哥你过来了,还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宋毅抬脚入了殿,问道:“大皇子近来如何?” 进了殿,宋贵妃忙让她大哥落座,然后她则在对面坐下,笑道:“近来迷上了舞刀弄枪,非说要学好武功,将来随他舅父上阵杀敌。这会正拿着枯木枝在后院里耍着玩,怎么说也不听,非要缠着侍卫们教他练功夫。” 宋毅闻言露出些笑意:“大皇子年纪虽小,却胸有乾坤,将来文治武功,不在话下。” 宋贵妃闻弦知雅意,难掩激动之色。 这时候沉香端了茶水进来,身姿袅娜,微步轻盈,弯身将茶盘置于八仙桌上。之后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欲要给座上两人斟茶,动作不经意露出袖口一截柔嫩皓脘。 宋贵妃却将她手里茶壶接过,道:“沉香,你先下去吧。” 沉香身体僵了下,不自在的应了声,便咬咬唇退了出去。 宋贵妃给宋毅斟了茶,搁了茶壶后,就掏出帕子抹着眼角,哽咽:“当日凶险,多亏了大哥回京及时扭转了乾坤,否则不仅是我,便是连大皇子也只怕凶多吉少……只是可惜了乳娘,当年放弃出府颐养天年,非要随我一道入宫,如今为了护我,竟落得个这般下场。” 说至此,难免再次回忆当日凶险,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惧令她不免抖了肩膀,呜呜咽咽哭起来。 -- 赐府邸 今日早朝, 乾清宫太监总管手捧明黄色圣旨, 躬身趋步上殿,当众宣了圣旨。 宋毅平掳有功, 特晋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封一等护国公,世袭罔替, 加太傅, 赐金书铁卷。另赐国公府,赐缎百匹, 黄金千两,良田万顷,金玉珠宝若干。 原来是给那宋国舅的嘉奖令。 众臣工恍然。按说当日宋国舅率兵勤王,立下不世战功,本该早做嘉奖,奈何圣上遭了不测性命垂危,这嘉奖令就此迁延了下来。如今圣上龙体略有起色,也合该将此提上日程。 只是听着这接连的加封和赏赐,众臣内心却无法平静,宋国舅本就掌管天下兵马,重权在握,如今再加封了世袭的一等公,甚至还被赐下了免死金牌, 这等嘉奖在臣子中可算是极峰了, 不可谓不重。 散了朝后, 便见那宋国舅令人驱车,直往皇城根东城区的方位而去。众人不免交头接耳一番,东城区大抵是皇亲贵胄所在之处,想来圣上所赐的国公府应该坐落此地。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得了信,昔日九殿下的王府改作了国公府。 又是几多惊叹艳羡。 前九王府占地足足百亩,威严气派,富丽堂皇,听说里头光房间就有九十九间半,装饰皆为奢华,青碧绘饰斗拱檐角,琉璃瓦兽用于屋顶,不知艳羡了多少达官贵胄。 九王兵败被俘后,众人还当此处少不了要荒废个十几二十来年,直待皇子长大册封,再入住此府。可哪个也没曾想,此地如今竟作了国公府。 若单以国公身份入住此处,的确有违规制,可那宋毅不单是国公,更是国舅,到底也是皇亲国戚,如此一来,倒也使得。 想来这宋国舅得了此府定是心花怒放,否则焉能这般迫不及待,当日就遣人将一车又一车上等的楠木、绿琉璃、奇石、锦缎、听说甚至还有金箔,直往这府里头运,又召集了数百个能工巧匠一齐动工,敲敲打打搬搬运运的,便是隔了条街都能隐约听得里头动静。 不过再转念一想,苏州的宋老太太不日便要上京,倒也难怪宋国舅这般迫切的大兴土木。 怡景宫内,宋贵妃将从国库里挑拣来的四箱珍奇古玩,以及自己宫里另外拨出的六箱金玉珠宝、贡缎头面等物,凑了十箱,令人仔细抬着往那国公府里送去。 前头他大哥特意令人捎了话来,望她这能匀些精巧玩意予他,以及外头难见的贡缎等精细之物,一概匀些予他。 宋贵妃自然欣然应允。 她娘与二嫂不日进京,她这做女儿小姑子的,自然也要做回脸面。往些年她因不受圣宠,饶是身为贵妃却也着实憋屈,万张眼睛盯死在她怡景宫处,令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家里头便也未曾沾了她多少光去。 如今好了,她否极泰来,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娘家人的事,她自然上一百个心,便是不为她娘,也要为在她嫂子面前做回大脸面,省的还让人误以为,她这做贵妃的小姑子只是皇宫里头杵着的摆设。 -- 得自在 她只闭眸随他起伏, 却不启唇予他承诺。 宋毅大概也料到是这般结果, 有遗憾,却不失望, 只是愈发将人圈紧,精壮的双臂强势的环过她腰背,将人紧箍在他胸膛这方天地。 时日尚短。他阖眸暗叹。 若她当真一口应下, 才是反常为妖, 那他才合该要坐立不安,左右忐忑了。 深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他忍不住埋首于她颈窝一路轻噬,见她身子不可自抑的轻微颤栗, 到底粗重了呼吸, 加了几分力道。 事毕, 他抚着她肩背慢慢平复, 面上残留着尚未散尽的餍足之色。 如今夜夜皆能揽她入怀,他便已有七分满足。 至于剩下三分……他抓过她蜷缩着的手, 强撑开她纤细柔弱的手指, 与她十指相扣。 他既能将她人强求来,来日也定能将她心一并给夺来。 清晨醒来,通过红纱帐透来的朦胧光影, 见到身侧的女人依偎在他臂弯中睡得安静, 他心下不由一阵柔软。 福禄在外头等了些时候, 眼见着再不起就要耽搁上朝的时候, 遂进了殿, 到了外间轻唤了声:“大人,该起了。” 过了会,里头还是没动静,福禄刚想再唤声,这时屋门从里头给打开来,只见他们大人草草的披着衣裳出来,给他打个噤声的眼色,而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福禄会意,便挥手令身后那些端着盥洗用具的下人待的远些,然后他赶忙上前轻手轻脚的给他们大人穿戴。 穿戴齐整后,宋毅走向正厅,边走边压低声音道:“嘱咐下人莫要吵醒她。若待辰时二刻还未见醒,再唤她不迟。” 抓过湿热毛巾擦过脸,他又嘱咐:“她吃斋过久,饮食暂不要做得太过油腻,免得吃下不克化。吩咐膳房,务必将膳食做得清淡。” 福禄一一应下。 未到辰时二刻,苏倾就起了身。 照旧着了僧衣,套了佛珠,然后穿上灰色僧鞋,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下人们捧着绫罗绸缎等华衣,金玉珠宝等首饰恭恭敬敬的立于两侧候着,见里头人出来,遂齐声声的问了安。 可待抬头见了出来的人这般装扮,下人们得体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主事婆子上前,赔笑道:“夫人,让奴婢们给您梳洗穿戴罢。您看这些衣裳款式,可有您中意的?若没有的话,奴婢再令人再去换一批来。” “不必了,我穿这身便好。”说着她绕过那主事婆子来到厅内,从一奴婢手里接过盥洗用具,搁在架上后,就拧了毛巾擦了手脸,兀自洗漱起来。 主事婆子大惊:“夫人如何使得?让奴婢来伺候您罢。”暗自瞪了眼那手足无措的小奴婢一眼,她急匆匆小跑至苏倾跟前,便要夺过毛巾替她擦面。 苏倾侧身躲过,道:“我不需要人服侍。莫怕你们大人责怪,他允过我可自由行事的。” 主事婆子犹有迟疑,不敢确定真假。 苏倾也没再管她,持了杨柳枝嚼过漱了口后,拿过干毛巾擦净唇角,而后手捻着佛珠便要出殿门。 -- 花木兰 苏倾开始收拾摊位。拿出今大早缝制的一灰蓝色布袋子,将笔墨纸砚仔细归拢其中, 放置妥当后就起身离开。 至巷口寻了辆牛车, 问好价后, 就搭了车往北门口胡同而去。 赶车的车把式出于对出家人的尊重, 没敢仔细往她面上瞅, 但也着实好奇, 遂大概朝她方位迅速瞥过一眼。但见她眉目温和, 面容干净清秀,心下不由嘀咕,应该不是那等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才是, 想来应不是去吃酒听戏的。 北门口胡同停下,苏倾给了车钱,便提了袋子下车。 于是车把式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清秀的小和尚,径直往紫禁城有名的戏楼广和楼的方向走去,然后买了戏票,走进了楼里。 当下咂舌暗叹,真是人不可相貌。 车把式赶车离开的时候,恰见一行人打对面纵马而来。能在紫禁城里纵马驰骋的人,皆是他这小人物惹不得的权贵, 见状便忙赶了车至一旁,唯恐冲撞了贵人。 一行人风驰电掣而过,只是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车把式偷偷抬头瞄了一眼, 却恰好对上那马上之人投来的冰冷目光, 骇的他当即心头狂跳,猛一个瑟缩垂了头。 广和楼前下了马。 宋毅抬头看了眼楼上青底红字的招牌。偌大的广和楼三个字赫然醒目,两边各垂挂着软缎红绸,哪怕忽略里头隐约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单单看这门楼就让人感到一股红粉之气迎面扑来。 想到刚刚她堂而皇之的入内,宋毅到底黑了脸。 戏楼虽说是唱曲之地,可到底也不算正经场所,来往的除却真正来听戏曲的,自少不了那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在,这些个人在里头怎么个做派他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龙阳君,更甚是还有些不甘寂寞的贵妇人,私下包个戏子养着,得空了就遮遮掩掩的过来,在那包间里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这样藏污纳垢之地,焉是她一清白女子能来的?莫不是当真以为披了个袈裟套了个佛珠,就能降妖除魔了?岂不知那些个心肠黑烂的妖魔鬼怪,偏偏最好她这口。 宋毅几步冲向楼里,脸上没个善气,看的那守门的下人眼皮一跳。 瞧来人穿着华贵,一行跟随之人也皆穿戴不俗,那下人便知定是哪个大人物到来,忙挤了笑迎上去:“贵人安。不知贵人如何称呼?今个您前来是寻哪个角儿,还是特意过来听戏?” 宋毅目不斜视,越过他大步走进了楼里。 后头福禄扔了锭银子给那下人,眼神示意他走开,莫多管闲事。 那下人识趣的退回大门处了,暗下却琢磨刚进去这贵人是谁。他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大概是曾经见过的,可再细想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高台上敲锣打鼓的热闹着,几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的正欢。福禄大概这么一扫,多少年了,这戏楼还是当初的三层小楼结构,一楼大堂,二三楼包间,一概无差。只是这里头装潢摆件到底不一样了些,台上唱戏的角儿也换了新茬,几乎见不着些熟面孔。 -- 他嘱托 宋贵妃打乾清宫出来后, 就神思恍惚,脑中不受控制的反复回荡着圣上与她说的那番话。 “煜儿一旦登基, 面临的将是主弱臣强的困境。早些年的时候或许不显, 待到了能够执政的年纪,便到了最剑拔弩张的时候。待那时, 若你大哥能解甲归田, 那将再好不过。否则……你可知煜儿将面临何种处境?” “那时,他将会是个遭臣子低看, 遭天下人耻笑的儿皇帝。” “朕危言耸听?快收起你那甥舅情深的话吧。宋贵妃, 朕说你妇人之见, 当真是一点错都没。” “朕与舅父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尚且矛盾重重, 更何况是煜儿跟他。知朕为何这般说?咳咳咳,因为宋毅不同于舅父的老迈、无子,他正值壮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将来必有子嗣。” “宋贵妃你不妨扪心自问, 为人父母的, 会偏向自家子嗣多些,还是偏向外甥多些?” “说句不吉的话, 若将来有机会, 你不妨猜测一下, 你大哥他是想尊享东配殿, 还是要配享西配殿?” “朕话已至此, 你兀自掂量。若你愿你儿将来做那陈留王,那便继续让他随他舅父学身好武艺,将来便做那人的左膀右臂。左右朕大限将至,也管不着了,大不了日后在九泉之下向列祖列宗告罪……” 沉香担忧的唤了声:“娘娘?娘娘您还好吗?” 宋贵妃回了神,松了松面色,故作轻松道:“什么事?” “娘娘,该下辇了。”沉香小心到她一侧,伸出手来搀扶:“让奴婢扶你下来吧。” 宋贵妃环顾四周一看,这方知是已到了怡景宫。 由人搀扶着下了玉辇,她问道:“大皇子呢?” 有嬷嬷赶紧趋步过来回道:“回娘娘的话,大皇子在后头院里练习武艺呢,前些日子国舅爷不是教了几招耍式吗,这会大皇子正兴致勃勃的练着呢。” 宋贵妃顿觉仿佛有根细微的刺,刹那鲠在喉中。 明知圣上那番话多是挑唆,可她还是受了影响,忍不住反复的去想,她煜儿堂堂一国储君,学习那武艺又有何用?可能拿来治国? 在踏进殿里的时候,她的步子停顿了下。 “好些时日未带大皇子去乾清宫了。你让人准备下,明个清早,本宫带他过去探望一番。” 沉香微惊,面上不敢显,只低头应下。 圣上在宋贵妃离开后,让人出宫去右相府上传话,说是想要再见右相一面。 传话的人没有去右相府,而是先去了护国公府上回话。 宋毅沉吟片刻,便挥手道:“传去罢。” 他心里清楚,圣上大限将至,此番想见右相,大概是想甥舅再见个最后一面罢。 右相大人病体沉疴,听了来人传话,就挣扎着打起精神,让人抬着入宫。 甥舅见面,难免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圣上悲声:“悔不该不听舅父之言——” 右相见他半头华发,不由老泪纵横:“圣上安心养伤,莫要多想。” -- 他有数 夜间, 苏倾梳洗过后坐在床沿。 不多时, 主事婆子便端了碗药进来,放下托盘后就拿着汤匙搅了搅,大概凉了些就端于苏倾面前。 苏倾的目光忍不住落那药汁上。 这是前个月宋毅找来御医给她开的药, 早晚间各一碗煎服, 说是给她调理宫寒之症。 宋毅掀帘打外间进来的时候, 正好瞧见她盯着药汁发呆的模样,不由挑眉问:“怎么不喝?” 苏倾便接过药, 面色如常的喝下一口,道:“这药喝过好些时日了, 也不知还要喝上多久。”微顿,又道:“是药三分毒, 要不就停了吧。” 宋毅刚在外间沐浴完, 此刻身上尚有些湿漉, 正拿着毛巾在胸膛腹间擦抹着,闻言,动作一顿。只须臾,又开始不紧不慢的擦拭。 “且先再吃些时日。”他道,“待去了症, 再停了不迟。也省的你小日子时候,总是遭罪。” 苏倾听他说的肯定, 而她小日子的症状的确有所缓解, 便不再多虑, 端了药一概喝下。 宋毅看她一眼, 然后拿了毛巾擦过面部和脖间。 旋暖熏炉温斗帐。窗灯焰已昏,映照出那绣帐内渐浓春意,红浪翻飞,还有那鸳鸯绣被下的颠鸾倒凤,迤逦相偎傍 。 事毕,苏倾强打精神,挣扎的要推开身上之人。 宋毅余韵未歇,正厮磨于她唇齿间几番回味,见此,便不得不从她身上抽离。俯身看着她,低哑着嗓音询问:“怎么了?” 苏倾回道:“我想沐浴。” 宋毅便看着她笑道:“安置前不是沐浴过了?御医不是说了,夜间沐浴此数不可频繁,省的积攒湿寒之气。一会擦身便是了。” 两刻钟后,苏倾裹了外裳打屏风后出来,主事婆子吩咐下人将那浴桶给仔细抬了出去。 身子擦干后,她再次换了睡衣,上了床榻。越过床榻外侧的人,于里侧背对而卧。 宋毅不动声色的靠过去,揽了她腰身,与她脊背紧紧相贴。 “差点忘了,有件事需与你说下。” 他灼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语气倒似平常,只是说话间他的唇若有似无的擦过她的耳垂:“王凤鸾秋后便要问斩。可临终之愿,却是想要与巫昌邑合葬。本来此事与爷也不相干,可她偏托了人央求到爷这,爷碍于人情,却也不好不应。只是此事,总归要先问问你。” 说着,他突然含过她耳垂,含糊道:“你如何看待?” 苏倾很是不适他的这般亲昵,想要躲,却被他箍的紧无处可躲,遂就罢了。 脑中反应着他这番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巫昌邑不是原身的夫君?如何又与那叫王凤鸾的女子有牵扯? 她不知前因后果,自是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遂沉默了些时候,方问:“王凤鸾,是何人?”她觉得这名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宋毅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才缓声解释道:“她是左相嫡女,匈奴王庭的阏氏,本名王鸾,昔年被赐和亲后,圣上特赐一凤字。” -- 塑金身 宋毅将人抱进了屋, 不顾她反对,硬是将她衣物褪下, 果不其然见她肩背处一片青紫, 赫然醒目。 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寸许。 让人拿了活血化瘀的药来,他倒在掌心推开, 然后覆上她肩背,力道适中的按揉着。 “不用了。”苏倾不适他这般温柔小意,拧身躲过, 抬手就要拉衣服,“不是什么打紧伤,三两日就消了, 不必上药了。” 宋毅强势将她拉回按住, 叱令她别动。 这般又推过两回药给她按揉过,方允她重新穿戴了衣物。 “今个这事是爷疏忽了。”他道, 目光定定看着她:“爷保证, 这是最后一次。” 宋毅出了房门,来到殿外。 林管家此刻正被按压在长凳上打着板子, 痛的涕泪肆流, 哀嚎不绝, 模样甚是凄惨。 宋毅皱眉, 沉声道:“停罢。” 施刑的人瞬间收了板子,安静立于一旁。 林管家精神一振, 还当是要放他一马, 可未等他感激涕零的谢恩, 却又听到那人凉薄的吩咐了声,当即将他的期待击的粉碎。 “拖远些打。”他淡声道,“待打足了三十杖,让人送回宋府去。” 待林管家被捂了嘴拖远了去,院子里剩下的那些府兵们便开始局促不安。 府兵头领忐忑的近前:“大人。” 宋毅沉声问:“你们是爷身边的奴才,还是老太太身边的。想好了再回爷。” 府兵头领冷汗都滴下,却未曾迟疑的当即回道:“自是大人的奴才。” 宋毅冷睥他一眼:“那就记好了,日后可莫再忘了。” 收了目光,他淡声道:“带他们下去各领三十杖。你领五十。” 那府兵头领暗自松口气。应过后,就带着人悄声退下。 这五十杖的惩戒不算轻,却也是大人手下留情了。 这时福禄带着管事婆子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婆子,拧了个丫鬟一道过来。 “大人。”福禄侧身让开了些,指着后头那被押来的丫鬟:“人找到了,是她朝外透露的信。” 宋毅沉眸扫过,冷笑:“又一个不怕死的,大概是爷素日里太过慈善了些罢。” 那丫鬟早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就要跪下求饶,却被左右婆子眼疾手快的给堵了嘴。 “拖出去杖打二十,发卖。”宋毅拂袖回殿,话却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让所有奴才都去观刑。下次再敢有多嘴嚼舌的,仔细爷拔了他舌头!” 被打个半死的林管家回了宋府后,众人如何面色各异自是不必多说。老太太坐在厅内半晌未语,手紧攥着拐杖,面色变幻不定,不知是郁怒多些,还是失意多些。 田氏担忧的唤了声:“老太太?” 老太太抬头看她,苦笑:“我也没怎么着她吧?他就要巴巴的赶着下他亲娘的脸面……到头来,原来我这亲娘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个不着调的女人。” 田氏忙安慰:“老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是谁,她又是谁,莫说是拿她来做比,就是单单从您嘴里头提到她,都是平白降了您的身份。” -- 横生怒 苏倾到市肆的时候, 就远远的见着一裹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子在她摊位前候着,似乎是被风扫的冷了, 不时地重重的跺跺脚。 见着苏倾过来, 那女子眼尾一挑,娇媚的脸庞露出抹笑来:“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当你不会出来了。” 苏倾支好摊子,摆上笔墨,闻言便道:“左右无事。你今日还要写家书?”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低头往手上呼了口气热气, 左手轻轻在右手腕上揉了揉。 苏倾铺了纸,研好墨后, 按她口述内容提笔慢慢写来。 女子望着笔下那字法端劲的笔势, 不由目光上移,落上了那张清正端静的面上。怕哪个也没料到,她们二人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她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苏州总督府里的姨娘, 月娥。 去年这个时候, 恰逢她有急事欲寻人代写封书信, 奈何那些读书人皆自诩清高, 不愿做她这风尘女子的生意。万般无奈下,只能来市肆这块碰碰运气, 没成想竟遇上了苏倾。 双方一见面,皆是一惊。 月娥从不以为孤身女子能在这世道安生的活下来, 还当苏倾或许早就化作了一缕幽魂。而苏倾也以为那月娥当日已命丧乱军之中, 却不曾想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昔日月娥北上, 苏倾南下。 之后二人竟翻掉过来,苏倾于北,月娥于南。 而今时今日,二人竟于京城再次相见,可见命运是何其荒诞。 苏倾将信晾干后,递交给她。 月娥接过信仔细折好放于袖中,却也不急着走,挨在苏倾身旁,照旧扯上几句闲话:“这转眼又是一年,真快啊。哪怕日子难熬,却也怕它走的太快,因为咱女子的年华当真是经不起蹉跎。” 她转过头看向苏倾,简单的鸦青色的斗篷裹身,观其周身皆是素净,不带任何亮丽的色彩。不与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眉睫低垂,兀自沉默,犹如入定一般,明明人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之外,总让人觉得其身上没有烟火之气。 月娥这般看会,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蓄发?难道佛家说那是烦恼丝,你去了发,就真的了无牵挂无忧无愁了?” 苏倾微抬了眼对上她那好奇的目光。然后抬了手,指指她右腕:“天冷,再待下去,你这旧疾怕又要复发。”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月娥就觉得她右腕开始隐隐作痛。 她瞪了苏倾一眼,讽了声:“也亏得那眼高于顶的宋大人,竟能忍了你这等模样。” 说罢,拧了腰身扬长而去。 直待月娥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苏倾方收回了目光。 自打一年前两人偶然相遇后,月娥每月里总有两三回来她这,或让她代写书信,或者就引着个由头单纯来说三两句闲话。两人虽说谈不上故人,倒也勉强算上旧相识,一来二去,渐渐的便熟稔了几分。 也就那时苏倾方知道,原来当初她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全因戴罪立功的缘故。当日九殿下兵败逃匿,朝廷的军队四处搜寻不到,也就在这档口,她瞅准时机逃了出来,及时向朝廷军队揭发了其藏身之地。 -- 年初一 一路打马往市肆方向疾驰。 到了地方, 甩蹬下马, 几步冲向了那摊位所在地,却扑了个空。 满腔的欢喜荡然无存。 旁边摊主小心翼翼的瞄着他脸色:“人瞧着似乎是不大舒服。您家的下人说是要赶车送她回府, 却不等马车过来, 她自个就先行离开了。” 宋毅心一沉,莫名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人往何处去了?” “瞧着是去了南边那巷子。”那摊主回道,想了想,又多嘴的补充了句:“南边多有医馆, 想来,应是急着寻那医馆看病了……”后面的话,自动消弭在面前人那骇沉的面色中。 医馆。宋毅后背泛了凉意。 这档口,却背着他去医馆。 当真是容不得他不多想,不疑畏。 光是想想她个中真意, 他就止不住的手脚发寒。 “福禄!” 福禄见那摊主回话之后,他们大人刹那面青唇白,不免心惊肉跳,赶忙近前来。 “速派人去各大医馆搜寻!要快!”宋毅喝命,双目猩红,尽是杀伐:“另外去京郊提魏期!她若敢……爷必当她面砍了魏期,剁成肉酱, 喂她吃!” 医馆里的坐堂大夫从她脉上收回了手, 沉吟着慢慢道:“大概月份还浅, 脉象也不太明显, 不过也十之八/九了。”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 此刻得到了这答案,苏倾还是脑中空白了好几瞬。 大夫观她神色,好心建议道:“这头三月份是最为紧要的,切忌过于操劳。所以还是建议您在府上好生休养,仔细养胎。” 苏倾的手无意识的覆上了腹部。 这里,竟有了生命。 明明,是不该有的。 她思绪一片混乱。 一瞬间冲上心头的,有惊,有惧,有怯,有悲,还有茫然,有忧闷,有恐慌……却没有欢喜。亦没有怨恨。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艰难的蠕动了下唇:“不知,可否开副……”话说到这,她却不知为何竟心如刀锉,后面的话竟无法再吐出半字。 大夫惊了一跳,下意识忙抬眼望医馆门外小心扫了扫,待见了那些候着的府兵们正狐疑的往里探头探脑,便忙收回了眼。 她这未尽之意,其实他如何猜不到?却又哪里敢接茬,只能故作糊涂的支吾道:“日子浅,或许诊错了也有可能。若你不放心,待再过个些时日,不妨再找人过府瞧上一瞧。” 这会功夫,苏倾已经平复下来。 “罢了。”苏倾给了诊费,就起了身。 且容她再仔细想过再说吧。 恰在此刻,只听轰天巨响,医馆的半扇门应声而倒。 未等人仓皇抬眼看去,打头之人已挟风带火的提剑闯入,似雷霆之怒,气势汹汹,周身尽是杀伐之意。 后面的一干府兵也随着闯进了医馆内,瞬间的功夫就将诊台围的水泄不通。 宋毅在苏倾面前煞住脚。 他定在她身前,目光如鹰瞵鹗视迅速在她腹部盯了会,而后一瞬间移上了她的面庞,接着,又扫了眼柜台上的银钱。 -- 起名字 宋毅在外间来回踱步, 突然听得里头一声欣喜的‘生了’,与此同时响起孩子嘹亮的哭声, 顿时后背一僵, 之后猛地回身转向里屋方向,不自主的朝前跨了两步。 同样在外间候着的福禄和管事婆子等人不免精神一提,皆面露激动与欢喜。 宋毅隔着房门急切发问:“如何?可都平安?” 里头稳婆的声音即刻传来:“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夫人和千金,母女皆安。” 外间候着的一干人皆是一怔。 竟是个千金。 宋毅先回过神来,道:“快抱出来给爷看看!” 不多时,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小小的孩子裹在厚实的大红襁褓中, 正蹬腿挥手的哭的响亮, 小肉手攥着瞧着忒有劲。 初为人父, 与自己孩儿第一次见面, 宋毅难免激动紧张的有些呼吸不畅。 稳婆见他模样,倒与平常人家的慈父无甚两样, 便冲淡了些面见国舅爷的畏惧之感,遂笑着就捡上好话说着:“国舅大人的千金生的好啊,赶上了这大年初一的,这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呢!俗话都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 您家千金, 可就是有大福的!” 一旁的主事婆子笑道:“那是自然。咱家的小主子可不就是福泽深厚?不提旁的, 光是这生辰, 就比旁人占了先!” 宋毅只顾看着那襁褓中的孩子, 看她生的模样, 看她一举一动一哭一闹,当真是满腔欢喜如何看都看不够,只觉得他孩子怎能生的这般好,就如那仙童似的。 稳婆见那国舅爷那张冷硬的脸上,此刻难得的漾起了笑来,又忙建议道:“大人不妨抱下?” 宋毅便小心的抱过孩子,僵硬着胳膊,十分生疏的左右摇晃。 福禄及管事婆子等人见他僵直着身体,双臂托着孩子僵硬着轻微摇晃,动作甚是滑稽,不免都忍俊不禁,却是想笑也不敢笑。 宋毅瞧孩子仍在哭个不停,连脸儿都哭的红通通的,便有些惊忧,忙问:“怎么还一直哭?再哭下去,怕是要哭哑了嗓子。” 稳婆赶紧解释道:“大人莫要担忧,小孩子都这般,初临人世,总要以哭声来宣示一番。一会就会慢慢消停了。” 宋毅方安心。这会他胳膊总算不那么僵硬,也察觉出小妮子重量来,不免惊叹:“哟,还挺沉。” 提到这,稳婆不免真心实意的夸到:“大人您这千金可真了不得。奴婢给人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瓷实健壮的闺女呢……”说到这,她猛地察觉到失言,又忙止了前头话茬改口道:“您家的千金玉雪可爱,将来定是个大美人。” 宋毅也不在意。他倒是乐见他闺女胖乎些,健康些。 托着孩子往福禄等人的方向移过些,他问:“像爷吗?” 福禄等人抻着脖子仔细看了看孩子,再往他们大人面上飞速瞄了眼,齐齐用力点头:“像!” 护国公府挂了红灯彩绳,点了烟花炮仗,又大开了府门派发红鸡蛋、喜馍馍、红纸包的铜钱等物。又有管家出门告知,府上喜得千金,洗三之后将于这条街上摆流水席整整七日,届时京城百姓无论贫富贵贱,皆可过来吃口席面。 -- 小日常 宋毅抱着元朝一进殿, 殿内众宾客忙起身拜见,拱手道贺。 “坐, 都且入座!”他抬手示意,大笑道:“诸位能特意入府道贺, 是小女的荣幸, 切不可再多礼。皆自在些便是, 权当是家宴, 开怀畅饮, 务必尽兴!” 众人自是齐齐应过。 殿内的地龙烧的甚是暖和, 进来不一会的功夫,便觉得这融融暖气不间断的往人身上扑。 宋毅遂给元朝解了外头斗篷,递给那管事婆子且拿着。 众人见此皆交换了眼神。国舅爷家的千金,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呐。 宋毅抱着元朝在几桌宾客跟前走过一遭,收获了诸多恭维之语, 直听得他面上笑意不断,心情大好。 有官员奉承道:“纵观历朝历代, 除了一代贤后孝德皇后外,还从未听说哪家千金有这般福气,恰生在这三朝日里, 当真是大福气!” 宋毅按住元朝那双拼命想要往餐桌上抓肉的手,后退了半步远离了那桌案, 笑道:“是赶巧了。不过也不得不说, 这小妮子也的确有大福, 顶好的日子偏让她给抢了先。不提旁的,就说这日后管他哪个过生辰,任谁也休想先越过她去。” “是的是的,自是的!”那官员趋附着,又笑着说道:“国舅爷您可不知,贵府千金诞生那会,有百姓见到您府上这边似有青色的云气环绕半空,圜如车盖。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得知是您府上千金出世,他们无不冲着护国公府方向倒头就拜,直道是仙童投胎转世呢。” “哦?还有这事?”宋毅扬眉笑问。 “有,当然有!”唯恐这宋国舅不信,那官员忙向众人问:“诸公也都听说了此事不是?” 众人暗唾他马屁精,却都异口同声表示,真有其事,贵府女公子怕就是那仙童转世。 宋毅听罢,不免心花怒放,眉欢眼笑的模样让人看了都大为称奇。 男客这边走完了过场,少不得要让那元朝去女眷那边亮亮相。 宋毅遂将元朝递给那管事婆子抱着,嘱咐了几句,就让她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去了女眷那。 老太太一见那梳双髻穿红袄的胖娃娃过来,浑浊的老眼亮了亮,不等管事婆子抱着孩子近前,就乐呵呵伸手招呼着:“哟,元朝来了,快到祖母这里。” 元朝两只眼睛噌的亮了,伸着胖胳膊冲着老太太的方向清亮的喊道:“祖母!” 与老太太同桌的端国公李夫人惊奇道:“哎哟,老太太您家千金真了不得,这才多大,说起话来就这般中气十足,跟个小大人似的。” 老太太笑道:“她生来这身子骨就比旁的孩子强些,也是娘胎里养得好。” 旁边卫尚书夫人道:“到底还是护国公府上的风水养人。京城里那么多富贵人家,也不乏娘胎里头金尊玉贵养着的,可又瞧见哪家的孩子,这般大小的时候就能如咱家五姐儿般口齿伶俐,说话字正腔圆的?” -- 金屋藏 苏倾从未见过宋毅对元朝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父女之间争锋相对的问答完毕, 一声重重的戒尺落肉声在元朝的掌心响起。 苏倾望着那道道青痕触目惊心的掌心, 只觉得目刺心锥, 呼吸都开始不通畅起来。 “爹再问你一遍, 你错没错?” “没错!我没错!” 元朝流着泪扯着嗓子大喊,任凭她父亲如何喝问, 如何惩责,硬是挺直了脊背梗了脖子,不肯松口认错。 宋毅怒火高炽:“你没错?你还敢说你没错?” 苏倾心疼元朝, 怕他盛怒之下没分寸,遂欲伸手拉他:“或许元朝有什么缘由也说不准。你且消了气, 听听孩子怎么说。” 宋毅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遂道:“你且进屋去,这事你先甭管, 爷今个还真得治治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说着,便喝问元朝:“广和楼是个什么地,你心里当真没数?宋元朝,你猴精似的, 你敢对爹说你不知那是个什么地?” 元朝仰着头大声道:“是戏院!那又如何!” “戏院, 对戏院。”宋毅被她这话气的嘴角都有些哆嗦:“那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理直气壮的说那又如何!平日你如何肆意妄为爹都可任你, 但是,戏院那般藏污纳垢之地,你竟如何敢去!那里, 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踏足的?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让世人如何背后议论你?你又要让未来的夫家如何看你!” 宋毅正怒气滔天, 并未察觉他这话一出, 苏倾神色一呆,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元朝听了这话,又急又愤又忍不住的委屈,不由扬高了声大喊:“姑娘家又怎么了?凭什么姑娘家进去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不服!男儿能做的,为什么我们女儿家不能做!我不服,不服!” 三个不服,一声重过一声的砸在苏倾耳膜,心底,振聋发聩。 “你不服?”宋毅脱口怒声:“这就是世俗,这就是世道!岂容你不服!” 元朝被他训得大哭,最终怒吼了声‘我还是不服’,便哭着跑了出去。 宋毅使了眼色,福禄等人忙紧随着追了出去。 烦躁的捏了捏眉间,他转身欲迈步进殿,却猛地见到苏倾正于他不远处背对着站着,肩背微微轻颤。 宋毅一惊,忙过去伸手揽过她,低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可是刚吓着你了?” “没事。”苏倾勉强定了神,道:“我缓过一阵便好。” 晚膳的时候,元朝还在鼓气不肯过来吃饭,宋毅就嘱咐人另外做了些她爱吃的几样小菜,让人端去了她屋里。最后,又嘱咐了下人,莫忘了给她上药。 饭桌上便只剩下他跟苏倾相对而食。 夹了道她素日最合她口味的素菜于她碗中,他缓声道:“小时候无法无天如何都使得的。可如今她都七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过上几年功夫都可以相看人家了。纵然咱府上门第显赫,任旁人哪个也不敢明面上说三道四,但总归是人言可畏,得顾忌些的。” -- 好好的 宋毅无法理解她口中的所谓近亲不能通婚。 他皱眉听着她说着那些他闻所未闻的理论, 愈发觉得荒谬,什么生出的孩子会有问题, 简直是无稽之谈。 “别听信这些道听途说之词。”他轻斥:“世上表兄妹结亲的多着呢, 要照你这般说,岂不是都要生个傻子出来?” 这一刻,苏倾真恨不得能将她高中所学生物课程,掰开了,一点点的喂给他吃。 一瞬间的急怒之后,她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刚是她想的岔了,不该与这点上执着的与他较真, 毕竟他与她的思想隔着天堑, 是时代的差异,亦如他无法说动她一般,她也无法将他说服。 与其最终得到敷衍的答案, 倒不如用旁的缘由来打消他要结亲的念头。 擦净了面,她平复了心情, 组织了下语言后,便开始与他缓缓说起霍光与霍成君,年羹尧与年贵妃的故事。霍光与年羹尧皆是权臣, 一个送女儿入宫成了皇后,一个送妹妹入宫成了贵妃,瞧着似乎荣宠无限, 可最终全都做了皇帝的踏脚石, 结局凄凉。 宋毅大刀阔斧的坐在床沿上, 听完后不免诧然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挑眉道:“这霍成君的故事,你知道的倒是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详细。” 苏倾也知她的确是添油加醋了不少,为了突出她们下场的凄凉,甚至还照搬了前世电视里的一些桥段。 宋毅见她微滞,便笑道:“年羹尧跟年贵妃又是何人?你杜撰的?” “不是!”苏倾下意识的出口反驳,可话一出,又立马反应到清朝并未存在于这个时空中,遂又低声解释:“其实也不算杜撰。” 宋毅哦了声,似笑非笑。 苏倾吸口气,神色郑重的看他:“哪怕仅仅是个故事,你又敢说,这般的故事不会在哪日真实上演?” 宋毅慢慢收敛了笑,看着她问:“你不信爷?” 苏倾抿唇,片刻方道:“我不信圣上。” 宋毅拉过她的手,叹声:“你当爷是那胸无城府的匹夫不成?元朝与她们皆不同,她与圣上是血亲,宋家亦是外戚,至少目前与皇家是荣辱与共。” 提起这个,苏倾简直又要控制不住的出口反驳,最终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定了神,抬眸反问:“陈阿娇与汉武倒也是血亲了,可结局又如何?窦武、梁冀、耿宝等皆是外戚,下场又如何?” 宋毅笑了声:“爷又岂是那堂邑侯?又或是那窦武、梁冀、耿宝之辈?” 朝中之事,他本不欲多提,可又怕她胡思乱想,遂额外多说了句:“知道爷与他们的不同又在哪?爷这双手,可以定乾坤。” 今日朝堂又出现了一小番人事变动。最令人侧目的当属那梁简文,如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今日早朝之后,就摇身一变,新上任成为正一品的九门提督。 这些年来,宋国舅大力提拔亲信,众臣工已司空见惯,可这由文职到武官的大跨越调动,还是头一次。 -- 刚刚好 宋毅病体痊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福禄准备好他的官服官帽, 备上马车, 上朝。 大红色的绣麒麟补子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已不似往日般的合身, 略显空荡。他大步朝外走去的时候, 门外凛冽的寒风迎面扫来, 刮的他官服猎猎作响, 隐约勾勒出他的身躯高大却瘦削。 一场病让他黑瘦了许多, 本来健硕的身体也在这卧榻近半月的光景中急剧消瘦下来。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纵然如今身体大好,可若是想养回病前的精神气,少说也得再养上个把月。 可他却片刻都不愿再等。 他的仇,等不得来日再报。 众臣工瑟瑟缩缩的分立大殿两侧。上头那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虽官服空荡了些, 可威势却不减分毫。尤其是他那张病后黑瘦下来的脸, 面部线条瞧着愈发凌厉,堪比外头的刺骨寒风,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那人高高在上的睥睨着, 当他那不近人情的目光从他们头顶冷冷扫过时,众臣工无不头皮发麻, 顷刻间只觉得胸闷气短,仿佛遭遇泰山压顶, 沉重的令他们透不过气来。 他们心里都隐约猜得到, 今个早朝, 怕是不能善了。只怕那宋国舅少不得要找个由头,杀鸡儆猴一番。 不免再想到今早上朝时,那宋国舅大步流星的上了殿,与圣上近乎是前后脚的距离,这可真是前所未有。之后竟也不对圣上颔首示意,竟兀自转身面对朝臣撩袍入座,又与圣上近乎是不分前后! 宋国舅这番来势汹汹的模样,别说他们这些朝臣们惶惶不安,只怕那圣上也是心惊半分。 众臣工各个心里门清,宋国舅这是要秋后算账了。没瞧见这早朝尚未开始,殿内气氛就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不其然。 宋国舅开始让人出列了! 最开始被叫到的是一三品的文官,众臣工一听叫到的是他,有人顿时暗了口气,也有人刹那紧张的手脚皆颤。 这个最先被叫到出列的,正是前头在护国公府后罩楼外,最先冒出头质问的那人。 却见那宋国舅将人叫出列后,沉着脸展开一本奏折,先厉声问他治罪与否,却不等那人惶惶开口请罪,下一刻就声色俱厉的开始细数他为官这些年里,所犯下的大小罪过。 渎职、贪污、侵蚀、专擅、忌刻…… 林林总总算下来,不下三十多条罪证! 宋国舅就这般展开着奏折开始念,念他一宗罪,便降他一职,再念一宗,又降一职。就这般,将那官员的官职一降再降,念到最后降无可降了,却犹似不解恨般,又将那官员当朝痛斥,喝骂,出口毫不留情,直将那官员骂的痛哭流涕方肯罢休。 接着被点到名字出列的官员,无不如丧考妣。 整个早朝下来,被宋国舅念到名字的官员,或罚俸禄,或降职,或罢官,统共算下来,被发作的官员竟有十数人之多。 -- 大结局 苏倾瞧着今个午后阳光充足, 就索性令人搬了藤椅到蔷薇花架下,然后让那主事婆子过来与她一道对坐着, 帮她缠着毛线。 说是毛线, 也不尽然,充其量不过是个半成品罢了。不过苏倾已经万分满足,毕竟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产物,那些下人们能用羊毛捣鼓成这个模样,已是很不错了。 这些毛线被分成了两份,一份被染成了大红色,另一份则被染成了藏蓝色。 苏倾拿出两根自制的毛线针,试着先上手织一下。好在身体的记忆还在,虽刚开始有些手生, 可织过一会后就渐渐熟练起来,甚至还有余力思索个中的图案花样。 主事婆子颇为惊奇:“夫人这是织的何物?” 苏倾笑道:“这叫围巾。等织成了你便知晓了。” 主事婆子不知什么是所谓的围巾。不过瞧她持着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树枝, 绕着毛线飞速穿梭, 转眼织成整齐细密的线网, 就跟织鱼网一般, 不由就暗下琢磨这东西织出来是用来作何的。 “这大红色的是织出来给五姐儿的吧?” “是啊, 转过年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的惊喜。”苏倾笑着嘱咐:“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主事婆子忙保证:“夫人放心,老奴这嘴严实着呢。” 说完,主事婆子继续缠着手里的那团藏蓝色的毛线, 心道, 这颜色想来应不会是给五姐儿用的。 两人就这般对坐着, 一人缠线, 一人织线,偶尔搭话几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功夫,平地起了一阵邪风,有些冷冽。 苏倾抬手捂了捂脸,不由抬头往渐渐乌沉的天边望去,暗道,这深秋时节的天也是变幻无常,前头还风和日丽的,这会就乌云遮日,还起了凉风,真是怪冷的。 捶了捶肩,她刚要收拾东西起身回屋,却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些喧哗声。 主事婆子皱眉,他们这后罩楼的下人可不比旁处,从来都是谨守本分,何曾有过这般不知分寸的时候? 这般想着,她就忙站起身来道:“听着似乎是膳房那边的动静。夫人不必在意,想来大概是哪个粗手笨脚的奴婢打翻了什么,正被她的管事训呢。奴婢这就过去瞧上一眼。” 苏倾点头:“成,你过去看看吧。那些下人若有什么不会的,让人慢慢教便是。” 主事婆子忙应了,便动身过去查看。 苏倾就继续收了东西,抱回了殿里。 大概过上一会后,主事婆子回了殿,身后跟着两个下人。 苏倾见了不免诧异了下,目光就在那两个下人身上略作停留。却原来是膳房的一对夫妻俩,苏倾偶尔几次下厨时,他们二人也在旁打过下手。 瞧二人面上皆有不自在,带了丝别扭,又似乎各带了些愠意,想来应是刚吵过了架。 苏倾不免看向了那主事婆子。夫妻俩吵架的事,她这主事的解决便成,何必特意带她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