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踏云行(一) 《为妃三十年》 贺庞vs王疏月 不避涉历史长河,也斟酌一日阴晴。 第一章:踏云行 “掌仪司的人给小姐搬炉子来了。” 原本周遭静得似死水一般,这一声却将躲在毡帐下避雪的冬鸟尽皆惊起。靠在毡垫上的萍露猛得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挽起门帘。 十二月的天降雪,风里渗着雪气,帘子一被撩打开,王疏月袖旁的绿釉莲花灯盏就吹灭了,露在袖外的半截子手腕被吹得钻骨痛。她索性搁笔,抬眼向那道久合不开的帘子外头看去。 雪的簌簌声还在。 顺宁三十三年的隆冬,皇帝死在乾清宫。如今是小殓后的第三个夜晚,该哭的不该哭的都哭累了,紫禁城就像是跟着皇帝咽了气一样。她眼中仅剩下的活物,是招摇在夜幕下由远及近的两盏惨白的灯笼。 挑灯笼的太监很干瘦,像是累了一整日,肩头松垮,目光迷混。糊里糊涂地行过来,步子因为麻木迈得比寻常时候还要齐整,积雪的青石地上印下的脚印间隔,几乎都是一样的。 也是,皇帝的大事一出来,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连管内务府的襄郡王都累得呕了血,尤是如此,一日间还是因为大行皇帝丧仪的事被新帝三次申斥。起头的自己都是个半死的人了,也不敢上榻躺半会儿。这样三日连轴折腾下来,内务府难剩几个还有气儿的。 然而走在那两盏灯笼后的人,仍然精神矍铄。那人叫曾尚平。是掌仪司的管事太监。长得体面秀气,伺候过豫老亲王丧事,掌仪司衙门的堂官都倚仗他。这会儿一面走一面和乾清宫的太监说话,待要进帐,他才挥手打发人去,抬手理正头上的顶戴,在门外向里面的人打千。 “裕娘娘怕姑娘这里要累一夜,指奴来给姑娘添炭炉子。” 毡帐中唯一的灯已经熄灭。但因每一个人都是满身的重孝,像一只又一只沉默的雪衣鬼魅,彼此都看得十分清楚。曾尚平说完,便走进毡帐中来,从凌乱的书架上熟稔地翻出一只火折子,从新替疏月点亮灯盏。 “裕娘娘说,宫里召姑娘召得急,又让您担待的是要紧的差事,内务府着实腾不出手来照顾您,一日一日连炭火都接不上,她老人家心里很不安。” 说完,他甩灭折,挽起袖口去笼灯。光给人暖意,好像也舒开了他在雪地里受过雪风的喉咙。 “听说姑娘家里的太太也不大好?” 好不好,也就那么几日了。 若换作以前,王家的府邸会有很多人去问她母亲的病。但由于父亲是在南书房行走的翰林,皇帝病笃难愈,只得没日没夜地守在南书房,眼巴巴地等着那道内廷外朝都望断脖子的遗诏从皇帝口里吐出来。 兄长也在外任上,妾们又都不理事,眼见着母亲的大事要和皇帝的撞到一起,王疏月原想帮衬着府上料理。奈何皇帝还是先走了一步。这是大清入关后头一回在紫禁城里张罗大行皇帝的事。宫里要写丧仪一项上女官们的典仪簿子,皇太后的旨意,当夜就传到了王家,王授文在衙门里回不了家,母亲又病着,无人过问得了家中姑娘的事,王疏月只得跟着宫里的奴才匆匆入宫。这一出一进,无人打理,的确有些狼狈。 -- 踏云行(二) 大明亡了,祖宗成了一个不大好说出口的词。人们好像活得有些飘摇。一方面要脑袋吃饭,一方面又不甘心。其实也还没有到只能认皇上,不能认祖宗的地步,但两方都在表面的平静下憋着一口气,越是及忌讳,越是暗流涌动。反而搞得满人汉人都在犯神经质。而像王授文这样活得乐呵呵的“明白人”毕竟不多。 王疏月会有这样的敏感,到是曾尚平不曾料到的。他虽是裕妃的人,但他与这个女人也不过是几个照面的缘分,没有必要在这个敏感的地方去交心,于是,他放下墨锭。端立道: “除了姑娘,没有别人,奴才就大胆了。” 她也自然地把话岔了过去。 “听说你以前伺候过老亲王后事,我也有几个细琐地方想请你参详参详。” “欸,姑娘这就是羞奴才了,您和王大人是这典仪一项上的泰山,奴才哪里敢同姑娘参详。” 王疏月将这一夜所写的都整齐地摞起来。放到一旁。 她也穿着孝服,人在灯下却不显得暗淡,有南方女人的好气色。声音却没有烟水地那种腻歪的味道。 “这样满仪汉俗皆有的典仪册子。还是难。” “不外乎异习相糅,先帝遗诏要在丧仪上重汉礼,姑娘是半个‘卧云精舍’您下笔,错不了。就等着外头福晋们进来,遵照一一做。” 这话到是能开解王疏月。 她搁下笔,避开灯影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外面的风倒是停了,雪花飘落的影子慢下来,深深浅浅地在暖黄色的毡布上。 “好大的雪啊。” 她冲着手掌和了一口气:“裕娘娘的肩疼如今好些了吗?” “哦,顾得上用药就好些,这几日怕是顾不上。” 话刚说完,乾清宫的小太监在外头道:“曾公公您在里面吗?宝子他们等着回您话。” “好,这就回。” 说着,他向疏月跪了个安,那边萍露已经撩了帐门。 曾尚平走后,萍露的瞌睡也大半醒了。她挽起袖子将铜壶里的水倒出来,泡了一壶茶。“可算是给热茶吃了,这紫禁城白天看着到处都热闹,一到晚上就能冷死人。” 王疏月捧着热茶走到帐帘边。撩开一点帘边向外看去。 雪很大,天上却挂着一轮挫出毛边的月亮。月下是被大雪覆盖的乾清宫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角的九只脊兽明明彼此都挨得很近,看上去却孤零零的。 “小姐,还写么?” “写,先歇会儿。” 她就着萍露将才打盹的那张垫子抱膝坐下来,不在母亲身边,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光她,此时宫中人人都讲究不起来。皇帝大丧,所有的嫔妃皇子日夜守灵。满汉的部院官员也都在自家衙门集食集宿的,轮班值守。 其实对于大部分的京城百姓来说,死的是一个鞑子头儿,为他穿孝,掐着大腿为他哭,无非是怕九门的官兵要拿人。至于那些龙子龙孙,后宫里的女人们,各自心头有多少伤哀,多少计算,这就不得而知了。 -- 踏云行(三) 太可恨。 他想到这里,又是一巴掌拍在王疏月的书案上,原本就散放的文稿如今散的散,破的破,还有一张被他搓成了盐巴菜,王疏月放下水壶,从书架后偏露出些身子,往案上看了一眼。 整个晚上的辛苦,就被这位爷两三下全给毁了。 他到底在气什么呢。 王疏月撤回身子,乾清宫的哭声已经停下来,然而那略熟悉的喝骂声却越来越近,去掌仪司取杯盏的小太监在帐外轻声唤她,王疏月刚撩起帐帘,那小太监便小声道:“姑娘,奴才看见,诚王爷被图大人锁拿过来了。” 这人口中诚王爷就是贺临。他显然知道面前的姑娘是诚郡王未过门的侧福晋,这才赶着告知他。王疏月顺着那喝骂声的方向看去,果见贺临被御前侍卫图善押着走过来,显然有好几日不得梳洗休息,眼眶发乌,下颚泛青。但那狂妄的气焰与往日仍没有一丝不同。 “图善你这个狗奴才,敢锁你十一爷,当年你跟着爷在抚顺杀明军,被剑戳得肠子都漏出来了,还是爷把你拖回去的,如今你忘恩负义,跟了那个人,眼看着他要登大位了,你也跟着把腰杆子挺起来,敢跟爷动手!爷好生养你这条狗,你竟是只白眼的狼!” 图善被他骂得灰头土脸,但也不敢说什么,这大逆不道地话出自别人口中,他就一刀子削过去了,然而这位爷是先帝封的郡王,如今嗣皇帝下旨要拿他,但也只说捆起来,没有让堵上他的嘴巴,图善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在旁憋着气劝道:“十一爷,您有什么话到皇上跟前说去。奴才是奉命行事,不然给奴才万把个脑袋,也不敢和十一爷您动手。” 贺临刚要喝骂他,却被脚底下埋在雪中的一块石头狠绊了一跤,他人被捆着,一点平衡都掌不到,身子直愣愣地往前一扑,硬是在雪里摔了一个大马趴。贺临狼狈地挣扎了一阵,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双眼被滚血充得通红,他侧过在雪地里搓摩地冰冷的脸,开口撕声骂道:“图善,你是死人?扶爷起来!” 图善却没有应他。 与此同时,后面的侍卫也一道跪下。刀剑和衣料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贺临眼前扬起一层被宽头靴子踢起来的雪沙,一下子窜入他的鼻腔,他呛咳了好一阵,仰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目光阴鸷,“你不在丰台大营就算了,回宫奔丧朕也认你也是孝心,但你听听,你嘴里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混账话?哈,五哥,普天之下,你怕是再听不到我这样的真话!” “你还叫朕一声五哥。贺临,我们是连着血肉的兄弟,老七老十八为了你这条命,现在都还跪在养心殿前面!你把脑子给朕拎清楚了,兄弟们的情义你不要。想死,朕现在就成全你!” “要你成全,我呸!” 他的脸贴在雪地上,那一口唾沫就正吐在皇帝的靴面上。 -- 踏云行(四) “奴才手不稳,烫着主子爷了,奴才该死。” 她捡好那一堆瓷片,跪直起来,向着皇帝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竟然是王授文的女儿。皇帝想起来,她是裕妃挑给贺临的侧福晋,如今到成了那个混账的保命符。 那边王授文老远就已经听到了毡帐前的动静,跟着何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见皇帝上手握着刀,诚王被摁在地上,自己的女儿跪在这两兄弟之间,脸上的烫起的燎泡看着着实骇人。 他顾不上去过问女儿的事,忙扶起贺临:“诚王爷,您对臣有气,怎么能怪责皇上,皇上免了王爷私自进宫的罪,对您已经是宽容之至啊……” 扶的是诚王,责任一股脑往自己身上揽。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王授文能在满汉之间吃开是有道理的。张得通当下就想给这人精鼓个掌,这父女两一个降住了疯王爷,一个拉住了怒皇帝。真真都是菩萨,都是能救命的药。 “老子拜皇阿玛天经地义,要他来免……” “贺临!” 贺临本是不服王授文这些鬼话的,哪知才开口要骂,却又被王疏月给喝顶了回去。而且她竟然还叫了他的名字! 呵!连富察氏那样的烈女子都不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偏在这场合下,他还不能跟这个女人发作。一句话说不完,硬吞回肚子,顿时脸色涨红,心里糊里糊涂地想着,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他还不及想通,就已经被王授文从地上扯了起来。 “王爷啊,小棍子挨,大棍子躲啊,您不能逼着皇上在先帝爷仙灵未远的时候不仁不义,快快,快跟老臣走。” 说着他又向着皇帝摇了摇头。皇帝是被贺临的话逼得拔了刀,这会让王授文过来劝挡,台阶搭得稳当,贺临也莫名其妙地蔫了下来。胸中的恼怒此时已经被摁下了一半。 王授文见皇帝不吭声,忙一面撑着贺临,一面对图善道:“找人来扶啊。” 图善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御前侍卫一拥而上,和王授文一半是扶,一大半是拖地把人给押走了。 雪密地糊人眼睛。 图善等人走了,帐内外就又剩下了一堆没声气儿的奴才。皇帝松了手,刀应声掉在地上,雪累得太厚实,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低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王疏月,她低垂着眼,孝服上不见滚毛的领儿边,生生露着半截脖子,雪不断往她领中灌去,人已经在发抖了。 再往脸上看,一串子燎泡鼓涨得厉害。 男人可以背几个疤,但女人不一样,皇帝想起去年自己府上一个侧福晋,被花枝勾伤了脸皮,就在他面前哭得差点厥过去,他厌恶女人在他眼前没有规矩的仪态,不但不心疼,后来竟再没去看过那位侧福晋一眼,如今好没好也不知道。但女人爱脸胜过惜命,他是看明白了的。 “主子爷,这王姑娘……怎么处置。” -- 鹧鸪天(一) 这是端端正正地服了软。 皇帝看着她摁在雪地里的手,手指肿得像萝卜一般,他突然想到,这双手能写祝体,这么废了到底可惜。再看她刻意用发辫遮挡的那半张脸。受过烫伤,又一夜没处理,水泡子鼓得亮晶晶的。饶是这样,她还是一点的悲色都没有露,在他面前,整整齐齐的地把礼仪尽全了。 不容易。不愧是王授文的女儿,他没什么可再挑剔的。 “起来。” “谢主子爷恩典。” 然而她根本站不起来。一使力反而扑在了雪地里。包括张得通在内的人,手忙脚乱地扶撑了好一会儿,才支着她立直身子。无仪态的样子果然不好看,皇帝有了嗤意,不肯逗留,转身走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被萍露搂在怀里。人一下子抖像在筛糠,天知道将才她是怎么在皇帝面前稳住的。小太监们拿来好些衣物来捂她。不过怪得恨,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咙里却火辣辣的疼。她试着咳了两三声,竟咳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只得勉强朝着皇帝行远的方向看了一眼,估计他已经看不见这处的景象,这才切磋了几下僵硬的牙齿,喘息着笑出了声。 萍露心疼道:“小姐都被折磨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 王疏月一边笑一边摇头:将才……皇上从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偷偷看了那么一眼,他额上,脸上都是昨晚我用的那一柄松烟墨……那墨是皓月堂出的,顶不好洗……咳,让他糟蹋我的功夫。” 这个时候了,她的乐子竟然还敢寻到那位要命的爷头上。 萍露哭笑不得。刚要说话,怀中人的身子却渐渐脱了力。“小姐,别吓人啊。” 她是一下子慌了,好在裕妃那边使来的人到得及时。王疏月已经睁不开眼,全然不知自个是怎么被带到承乾宫的。 只知道再醒来时已是夜里。 萍露不在,榻前坐着的是裕贵妃。 连着几日的哭灵,她虽眼眶青肿,周身却仍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一只手抱着铜底鎏金的缠枝花手炉,一只手轻轻地理着一叠堆放在榻边纸钱。 “娘娘。” 王疏月轻唤了她一声。 裕贵妃侧过头来,见榻上的人脸还烧得通红,正静静地望着她。 裕贵妃不觉湿了眼:“你这个丫头,可算是醒了啊。” “奴才让娘娘担心了。” 裕贵妃摇了摇头,轻转过她的脸,借灯去看她脸颊上的烫伤处。“你这样说,是要痛死我吗?好好的王家姑娘,交到我手上,竟被消磨成了这样,你娘亲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怨死我。” 女人有多在乎自己的皮肉,她哪里能不知道。王疏月有极好的教养,不哭也不怨,但她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让人疼。 “好在太医说,这是在大冬天烫的,丫头你放心,调理好了,不会留疤。” “娘娘,王爷好,奴才就没事。” 裕贵妃原本想让她安心,想不到这姑娘却反过来宽慰她。王疏月不一定动情,但话中的意思却实实在在地触到了裕贵妃心软肉。 -- 鹧鸪天(二) 这日要行大殓,工部的司官堂官在乾清宫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养心殿的倚庐外头,小太监宝子蹲在雪地上,头上顶着了盆儿。脚也麻,头也晕,眼皮子直打架,一个闪神,差点把盆里的水浇了自己一头。 何庆在他背上踹了一脚,“你下过值跟谁鬼混去了,眯眼鸡似的。” 宝子道:“奴才昨儿是在乾清宫当的职。工部老爷们闹了整晚上的,后半夜下值后也是撑着眼数脚趾头,没睡一刻。” 他说着,顶直腰杆,把盆儿举得高些,心里委屈不受用,免不了嘴上要嘟囔:“何公公,您这个法子管用吗?张总管想把法子都想尽了,也没把主子爷脸上那要命的墨汁子去掉,我偷偷瞧见,主子爷今儿早上那模样都要杀人了。” 何庆手里正搓着皂角,那皮儿硬得扎手,折腾手指到处破皮。 他心里也烦躁。皇帝回来的时候张得通就打发人催水来洗,但不晓得到底染上的是什么墨,眼瞧着倒不浓,愣是洗不干净。好在白日里头没议事,这到了晚上,张得通又敬上了内务府张罗的几种法子,结果把那位爷的额头都搓红了,还是不见作用。四更天起来穿戴,皇帝扫了一眼镜子,指结直捏得咯咯作响,差点没把宝子这些人吓死。 夜里要乾清宫还要大殓,要命啊。 “死马当活马医。不是,呸。” 万岁爷是死马? 当着手底下的人说出这种一翻谈就能翻谈成大不敬的话,何庆也是脑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这些东西是承乾宫那姑娘使人送来的,说皓月堂的松烟墨,非这种皂角不能轻易洗掉,呵,感情这竟是拿给我们救命啊。” “拿来救命。” 这话对王授文同样适用。 此时他正陪着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见皇帝。呼图克图大喇嘛已经快八十多岁了,他把先帝爷称为大皇帝,当年外蒙的王公们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间左右摇摆,是这位外蒙精神领袖一锤定音,“沙俄不认佛,去了便是寄人篱下做异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 这一席话,这让大清不费一兵,就拿下了整个外蒙。 大喇嘛这个封号,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号一样,都是大行皇帝在时,朝廷颁册的。大行皇帝信奉藏传佛教,对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两人到一处,连去五台山礼佛,都亲点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来京城觐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亲自命太医看疾,又让他在京城修养。怎么想得到,上了八十岁的人还能调养过来,皇帝却先走了。 修佛修到这层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见一点点玄天上的东西。因此,面对着对面大皇帝的这位后继者,他隐隐约约从人眼中看到了些鹰目似的锐寒。 神佛为了教这些人间的智者识人,才让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经在眼底,为大行皇帝不得善终而蓄满了眼泪。 -- 鹧鸪天(三) 王授文走后。天就像一个厚实的陶碗一般压下来。 乾清门至丹陛的高台甬路上,掌仪司的太监抬着装载大行皇帝梓宫的吉祥轿过来。王疏月随着甬路上的人们一路退向道旁。乾清宫中的女眷们,也都跟着掌仪司的人从明间退出来,绕过江山社稷亭,退到月台下临时的毡帐中去候大殓之礼。 嗣皇帝要亲视大殓之礼,至于其他人是否视礼,按照前明的规矩,要由嗣皇帝来定。这会儿皇帝还没有起驾,乾清门前正在摆设金织金龙纹的丹旐,乾清门至太和门之间的卤簿仪仗中,旌旗迎风。 浑浑噩噩的雪幕后面,像憋着谁的一口又老又恶心的灼气。 吐不出来。 吉祥轿过去了。人们从新捡起手上的差事。 王疏月立直身子,遥遥地看见裕贵妃与贺临一前一后地朝着丹陛走来。 未几,就到了面前。她将要跪下请安,贺临却抢道:“免了,再跪就废了。” 说完,却见自己的额娘同王疏月一样,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他不自在,抬脚就要走。谁知裕贵妃却道:“你略站站,本宫先去同太后娘娘请安。” 贺临看着裕贵妃的背影,鼻腔里笑了一声。自己这个额娘,在先帝的后宫浸淫多年,看似修身养性。最后片污不沾地走到了贵妃的位分上,靠的并不见得是那表面上的憨纯,她也是有手段有智慧的人,可为什么在王疏月和自己的事上,就这么偏执,硬要把他们往一块凑。 他不是贺庞,娶了妻子搁一边,他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既已有了所爱,就该好好去热着富察氏的炕头一辈子,王疏月……就像她说的,等她入府,就劈一个院给她,让她天天写那些酸不溜的东西,闷死她。 想着想着,心思活泛起来,一下子想远了,回深却见王疏月正凝着他的前额。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光中星月游觅,看得他差点要涨脸。 他不自觉地拿手去挡:“你看什么。” “看王爷有没有照着奴才说的做。” 贺临想起她昨晚让她好好给贺庞磕头的那一句话,心里一下子顶不自在起来,冷了她一声:“低头!” 她抿唇笑了笑,顺从他的话,当真把头垂了下去。 那种乖顺,是挑不出一点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带着些他看不清的挑衅,他想骂她傲不知礼,然后呢,竟找不到说辞。 两人就这么相对立在丹陛前。 王疏月咳了几声。 “冷啊?” “奴才不冷。” 哪里是不冷,分明冻得嘴唇都白了,贺临看着她别过脸去,掩唇咳嗽,咳得筛肩抖背的,想起她前夜被贺庞丢在雪夜里跪了一夜,定是染了风寒还没好。男人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到领口,仰头解开了自己披风系带。 “拿去裹着。” 那大毛的披风直扑到了王疏月的脸上,她怕碰到伤处,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都说这些皇子皇孙受汉礼教化,但这位爷是半分都没有习得。 -- 鹧鸪天(四) 这边王疏月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耳根子红。她跟在曾尚平后面走到毡帐前。里面像是才伺候饭。 曾尚平回过头道:“姑娘候着。”说着,将她留在毡帐外,自己先恭身进去回话。 乾清宫门前的这处毡帐和她之前住的那处有些相似,都是大行皇帝丧期的陋居,并不拘什么身份,无非是给哭灵的人累时一个歇息的地方。简陋得很,即便不进去,王疏月也能从照在帐子上的影子中,分辨一二帐中的情景。 其实,召她入宫给福晋们写出殡时的典礼簿子,这个旨意虽然是太后下的。但是多半也是听了她“半个卧云精舍”的名声。王疏月入紫禁城以来,还从来没有面见过太后。 太后是先帝爷皇后,出身蒙古贵族博尔济吉特氏,是老首领嫡出女儿的,身份尊贵。以至于即便其他的妃嫔还没有迁宫册封,像裕贵妃这些人,都还被唤着从前的封号,对这位老娘娘,大家却都改口称一声“太后娘娘”了。 她并不是贺庞的亲额娘。但贺庞自幼却是由她抚育长大的。 听说贺庞的亲额娘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包衣奴才,生了贺庞不久,就生了重病,被留在畅春园中养着,再也没有回过宫。那会儿太后有自己的嫡子,贺庞在翊坤宫过得究竟好不好,年生过久,又敏感忌讳,除了他和太后,再没有人敢去窥问。 大约到了贺庞二十岁那年,太子因过被废,太后没了嫡子的念想,才慢慢看见了自己身旁这个不声不响的五皇子。然而别人的骨血,总隔着层什么。平时请安问病,贺庞虽一样不落,但太后总觉得,这个‘儿子’对她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好在,他的嫡福晋是母族中的姑娘,过了自己的眼,是个稳重好性子的女儿。 只是不好生养。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还莫名其妙地小产了,后来她身子一直就不好。 太后正想着,突听见身旁的人咳了好几声。不由侧目。 “时清啊,去年的症候,怎么到现在还没将养好啊。” 自家的姑娘,太后唤起来也别旁人亲昵。 而天后的身旁的人却只是蹲了蹲身。 眼睛怔怔地看着地上砖缝,面上寡得像清水。明明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孝中不见脂粉,竟像比贺旁还老些,难怪贺旁提不起兴趣。 但这好像也不能改怪她。 近两三年,朝局风起云涌,地方上也不太平。各方势力扶持着不同的皇子争嫡,其间各有沉浮。贺庞在男女之事上的确越来越寡淡。加上嫡福晋操劳内院的事,越发亏虚了身子,对子嗣上的指望跟着就慢慢淡成了烟。以至于她对着贺庞,也开始心懒意散起来,只守着该守的规矩,在府上大大小小的事上上心。 其余的女人们呢,好像也都对不到贺庞的胃口上去。要么牵扯着皇子党的制衡关系,要么就是给他装点门面的,总之没见他对哪一个开口说句带温度的话。 -- 菩萨蛮(一) 天幕已能见星斗。 王疏月跟着掌仪司的人走出毡帐时,贺临正站在江山亭下,恭亲王也在,恭王似乎在与贺临说什么事,扬袖指天,恳恳且切切,说得贺临紧缩眉头,低头不语。一面下意识地扯着领上还未解开带结。 恭亲王见王疏月走出来,又见毡帐里开始撤灯,知是养心殿的人起驾了。抹了一把沾染在胡须上雪,拍了拍贺临的肩道:“七哥给你说的话,都是掏心窝子的,如今在四川的是多布托,四川你就不要想在回去,也别那人面前去白求,七哥撒掉这层老面子,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保在京城。就怕那人出了先帝爷大殡回来,把你无实权地丢回到四川军中,到那时候,多部托就是牢头,而你就真的与囚徒无异了。” “他多布托敢!他可是我的部下。” “老十一啊。你是忘了他原就是镶黄旗的人,是你当年要和人称兄道弟,讲什么糊涂义气,把人抬举到现在的位置上,如今要改元了,皇帝对你的态度如此戒备,谁还敢买你的面子,你听七哥的话,出殡前,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在乾清宫守着,连张孝儒那一堆人也不要见,他们不要脑袋,还想着能借你这脾气,去替从前的废太子说话,你可不要去当那什么棒槌。” 贺临不出声了。恭亲王叹了口气。 “你为咱们额娘想想,一旦随着太后迁宫,她在宫里是个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啊。你要再胡闹下去,额娘,哥哥我,还有整个富察家,都得跟着你完蛋。” “你不要说了!我已经听进去了!” 这一声喝得很大,说得恭亲王扫了脸面。 不肯再多言,摇了摇头,转身往江山亭后饶走了。 王疏月看着恭王的背影渐入雪幕,走得远时,又停下脚步,仰头往远处景山上的焚烟处看去。那种疲倦地认命之态,像极了前明皇帝自尽的消息传来时,人们迟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往皇帝吊死煤山处遥望的姿态。 “王疏月你过来。” 哪怕迎着雪风,他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几乎下了她一跳。 王疏月扫了一眼乾清宫门方向,见原本匆忙来往的人,都避道了道旁。 “王爷,要迎驾了,有什么……” “让你把这个给我解开,王疏月,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说着,他竟已自觉地屈了一半的膝。 系得是金刚结,其实也不算是死结,只是解起来耗时间。 王疏月刚挑开一个锁结,谁知手背上竟突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水。她怔了怔,额头接着扑面而来一口潮热的浊气。 她只是稍微曲了曲手指,却并没有抬头,沉默地续着手上动作。 面前的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的眼睛。 “快点,手脚笨成这样。” 听得出来声音在发嗡。 王疏月并不知道恭亲王同贺临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却感受到了贺临强压在心底的某种绝望。 成王败寇,前途尽毁。 -- 菩萨蛮(二) 晚上,皇帝折腾到起更天都没有睡下去。恰那日礼部写了登基大典的题本,明日要丢到王大臣会里去议。皇帝索性在书案前撑了大半晚上的眼皮。 上夜的宝子盯着皇帝手边的那盏灯,灯火跟着皇帝的呼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又见皇帝一晚上坐立不安。不时地在牙齿缝隙里抽凉气。那气儿每抽一声,宝子的脸面也跟着一阵凉。 张得通进来,冲着皇帝的后腰给宝子使了个眼色。宝子忙捏起鼻子摇头。 张得通叹了口气,见自己主子实在抗得难受了。到了三更天时,借着进来张罗添炭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主子爷,今儿日精门御药房是周大人值夜,您以前泛火牙疼,周大人搞得那个什么黑膏子好用,要不奴才去御药房把周大人找来。 这种伤筋动骨的疼,是夜越深越要命的。 尽管皇帝还能绷住一时的脸色。但背脊的粘腻的冷汗起了一阵又一阵。他伸手想把礼部的题本递给张得通。谁知手才伸出去一半,疼得他几乎把本子扔了。僵硬地收回手,口里“啧”了一声。 张得通忙去接那题本。 “张得通,去看一眼,议所里谁在。” 张得通收好那题本,朝外头看了一眼天时:“哟,这个时候,怕只有十二爷在。” “好。” 皇帝撑着腰站起来,指了下他手中的题本。“把这个给他,就说朕看过了,让他跟恭亲王说,明儿一日领着大家议出来。” “是。” “你将才说谁来着。” “谁……哦哦,主子爷,周太医啊,给您治火牙疼。” 皇帝站在书案前,带了扳指的那只拇指在案沿上点叩了几声。 “传他来。还有,别惊动了太后。” “是是,奴才都晓得。” 说完,径直出去,自己往议所那边去,又指宝子日精门传太医。 周太医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脱了鞋靠在榻上看书。身旁除了一个剪灯宫女。其余奴才们都提着灯站在倚庐外头伺候。周太医一进去,心里就在打鼓。张得通也不在外面,他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先跪着磕头,把安请了。 皇帝矮书。 挥手竟让剪灯的人也下去了。 这边张得通从议所回来,见何庆何宝子两个恨不得把耳朵贴在倚庐的窗上。 “做什么!” 宝子吓得啪唧摔在何庆脚边。何庆忙道:“师傅,主子爷不让人在跟前伺候,我们是担心主子爷…… “担心个什么,主子发了火牙,最忌讳底下人行错。闹得主子心里烦,你们还不好生候着。” 说着将拂尘一甩,佛樽一般地立在倚庐前。 何庆还不死心,凑到张得通面前道:“师傅,您今儿也觉得奇了吧。主子竟没让把王姑娘拖下去打板子。” 张得通没应话。 何庆这些人脑子歪着想,张得通却觉得不安。他在这阎王爷面前伺候了快二十年。平日看他笑一下都难。那些福晋格格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生怕多看他一眼,惹他不自在就要被训斥。 -- 菩萨蛮(三) 皇帝看向灯下的字迹,“是什么病。” 王授文迟疑,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好说给外男听的病症,又不敢不答。他权衡了一下,才开口道“女人的病,生了疏月那丫头之后,一直没调养好,一上年纪就……不大行了。她那人,又丧气,去年就吃不下药了。若不是去年蒙了皇恩,遣周太医给她看疾,内人不敢辜负圣恩,又灌了几贴药,也许那会儿啊……人就没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 王授文也不敢抬头,却听倒一声指甲与木案刮擦,十分刺耳的声音。 外面何庆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望。皇帝眼前灯影在晃。 “进来。” 何庆忙应声进来。 皇帝坐靠在王授文的椅背上,抱了手臂。 “怎么了。” 何庆应声进来:“主子爷,没什么事,就是那个……主子娘娘去倚庐了,张公公让奴才来瞧瞧,万岁爷这边同王大人还在议么。” 他回得很小心,这原本是不和规矩的。 凭谁都不可打探皇帝的行踪,饶是皇后也不行。皇帝知道这不是福晋的意思。应是张得通看福晋候得实在太久,这才使何庆过来探一探。 “什么时辰了。” “再有一个时辰要下钥了,主子爷。” 皇帝站起身,绕出书案,走过王授文身边的时候,低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起来。接着写。写好了用兵部的名义发出去。何庆。” “奴才在。” “伺候茶水。” 说完,让宫人摆驾去了。 王授文这才站起身,凑到书案前一看,见边沿上竟被指甲割出了一道发白的口子。何庆过来添茶,小声道:“大人啊……奴才将才都要吓死了。” “怎么说。” “那病啊。” “啊?” 何庆放下茶壶,小心将门掩盖上,这才回到王授文身旁道:“您不知道,主子爷的亲额娘,也是栽在那女人的病上。您以后可休要提夫人的病了。” 王授文是朝臣,自然不会像这些太监一样对后宫秘辛感兴趣。但听何庆这么一说,还是有些后怕。王疏月的母亲生了她以后,恶露一直淅淅沥沥地止不住,后来也是时好时不好,这么撑了十几年,一到冬季就像在过鬼门关。 这对女人来说,是个很不光彩的病。 王授文与夫人是有多年相互扶持的经历,夫人又贤良,以至于王授文觉得,无论无何也要护着她一辈子。 但皇家不一样。 贺庞的额娘本就是个包衣奴才,身子又不干净。先帝得知后就厌弃了她。当时的皇后养了贺庞,定然不会在意那可怜女人的死活。 皇帝呢。会是什么想法。 “王大人。” 他正想试着去猜心,何庆却递了茶上来了。“您请茶勒。” 王授文一手接过那茶,一手摁了摁眉角。 想想自顾自地笑了笑。算了,宫廷情冷,女儿不淌这浑水也好,如今就只盼着那混账王爷,不要辜负自家女儿难得的那份玲珑。 南书房那边有人初释怀。 倚庐这处有人刚要起心。 -- 菩萨蛮(四) 皇后就立在垂花门的后面。 听完前面这几句,后面的话便没在意了。不多时孙淼推门走进来。 “娘娘,人给抬到敬事房去养着了。” “嗯。” 皇后放下手里数了十几轮的佛珠,以前她不喜看奴才们受伤筋动骨的刑,但这几年心好像要狠了很多。 孙淼道:“娘娘,这怕是不好听啊,毕竟那是十一爷要了的人。” 皇后笑了一声:“王疏月不是嫡福晋,不肖皇帝指婚,王家连跪乾清宫接旨的资格都没有。” 孙淼不大明白自己主子这句话的意思,忙跟了一句:“娘娘是说……” 皇后在榻上坐下来。 “十一爷奏宗人府递册子了么?” 孙淼道:“哟,这还没有,听说十一爷顶瞧不上这汉人家的姑娘。拖了大半年的光景。” 瞧不上。 皇后想起皇帝的那句“面目可憎”。 “瞧不上好。总之没递册子,就算不得府上的人。” 孙淼隐隐约约猜出福晋的意思:“娘娘难道是要让这王家姑娘进来?” 皇后不置可否,只道:“去看看太后娘娘歇午醒了没。” 孙淼心里的疑惑没解开,追着又问道:“这几年眼看着咱们万岁爷对主子越发淡下来,您何苦要添一个这样的人进来。” “你不懂。” 皇后靠着榻沿儿坐下来:“我已经算是半个废人了,但总要有人能在皇帝身边,替我们博尔济吉特氏说上句话。毕竟,还有位老娘娘,在畅春园里活着呢。我怎么样不打紧,但我们博尔济吉特氏一族,还要发扬下去。” 她这样一说,孙淼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皇帝亲生母亲一直住在畅春园,但皇帝从来没有在太后面前提过关于哪个女人的一句话。 但他不露声色,反而越发叫人不安。 福晋的身子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是很难调养好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若无皇子出,哪里能说皇后这个位置是稳当的。至于太后就更难说了,毕竟不是亲生。天知道皇帝大权握稳,会不会把奉迎那位老娘娘回宫。 身着鲜衣,脚履薄冰啊。 孙淼在福晋身旁蹲下来,抬头凝着她道:“福晋指望王家那姑娘?” 指望还谈不上。 皇后想着那姑娘在太后面前冷静和孤勇,轻道“她很聪明。” 孙淼不平道:“要说聪明,谁比得过娘娘。” “不一样啊……孙淼。”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 她揉了揉额角。怎么说啊,她哪里爱过,又哪里被爱过。 那人受了腰伤,在她面前挺得笔直,也不可能在王疏月面前露半点意思。但就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她已经修得堪当一国之母,看淡所有爬上龙床的女人,但她现觉得又有些不大对劲。 也许她不在意,是因为皇帝也没在意。 若皇帝在意呢? 人太复杂,尤其是这些活得不大自由的人。再加上情之初起都是八卦般混沌演绎,有心人自说自话,人模狗样内心却乱七八糟,无心仰面对日睡大觉,醒来时还往嘴里塞一口御膳房桃酥。 -- 采桑子(一) 这日黄昏。孙淼来传福晋的话。 免去王疏月剩下的责罚,并令她出宫。和这个恩典一齐传来的,还有王家夫人病故丧讯。然而夫人真正的死,却已经是前日的事了。 王授文只在的乾清门前看了一眼出宫的女儿。 宫门前在查出宫令,她孤零零地立在宫门前,抬头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静静地候着。没有显露哀痛,甚至没有流泪。她仍然穿着孝服,长发绑成一根素净的辫子,在辫尾用瓦兰色璎珞束着,整个人淡得快要融进紫禁城的灰白之中。 她似乎有感应似的,也像王授文这边看过来。 父女二人原本都在隐忍,然而这一个对视却彼此红了眼眶。王授文忙背过身去走到石狮后面去站着。 直到女儿走出乾清门,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昏时乾清门外的霞光之下后,他才走出来。 他还不能归家,还要去南书房议政。 指望谁来体谅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紫禁城压住了很多东西,寻常的人喜怒哀乐,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其中。 王授文一路都在回想自己的夫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么多年,在子女的事情上,夫人向来与自己意见相左,比如,他想让儿子考科举,夫人却想让他去管他们在老家的那座桂花园。他想让王疏月做贺庞的侧福晋,夫人却说,在长洲给他说门亲事,家世不用多么显赫,只要那家富贵,家里的孩子有志做个不登科的雅士就好。 他没在意过,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族嘛,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兴旺发扬才好,哪里能越过越回去,从官宦之家,做成乡绅去呢。女人的眼光就只顾着眼前的那么一点点。果然还是要不得的。 王授文一直是这样怼她的。但她和王疏月一样,人明快,从来也不生气。被怼到脸红了。也只说:“妾说这些,不过是想老爷还有这两个孩子,以后都能过得舒坦些。” 这不还是目光短浅吗?要想舒坦,他们这些前明的遗臣,早就丢掉官衔被发配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一家老小连饭恐怕都要吃不上。哪里会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宽敞府宅。 所以,女人的话,还是听听就好了。 可是,如今她再也不会开口了。王授文却觉得心里空落下来,好像每一走步都踏不实在。 他就这么从乾清门虚浮地摇到了南书房。 今日原本不该他在南书房值守,皇帝却不知为何将他传召过来了。他心里有悲痛,却不能露悲,路过敬事房的时候,还特意让人取镜正容理衣冠。这才肯过去。 此时南书房的气氛沉郁。 恭亲王并其他几个议政王大臣都跪在南书房门前。王授文走进去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只是背对着他抬了抬手,连一声“伊立”都没说。 王授文见除了自己意外,内阁学士程英也在,程英下首站着的那个人王授文也认识,是户部的司官乌嘉。这个人原就是皇帝府上的包衣奴才,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名声很是微妙,尤其是在山东一代清剿流寇,是出了名地比流寇还流氓,皇帝这回把他放到户部去清理四川军营的空饷,起初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意思,手脚放不开,但自从被申斥之后,简直是疯了一般地抓攫,狠不得把贺临的四川大营整个剖了来。 -- 采桑子(二) 转眼到了大行皇帝出大殡的前日。 宫门下过钱粮,周太医在养心殿倚炉中烤膏药贴子,何庆蹲在地上帮他稳着烛火。一面不时回头去看靠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皇帝有个习惯,独寝前总要翻那么几页书,过于疲倦握着书睡过的去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张得通一直要他们这些人上夜的时刻谨着,伺候这位睡过去的爷搁书盖被。这一日皇帝到像是兴致索然,翻了一本又搁下,闭着眼眼神,偶尔翻个身,也不知道是睡着没睡着。 何庆一问时辰,见已晚了,便对周太医道:“您一会儿教教奴才,奴才去伺候万岁爷贴上。”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皇帝道:“朕还没睡。” 周太医连忙站起身,托着膏药走到皇帝榻前跪下,宫女悬起帐子,将炭炉移近,皇帝随手从木施上抓了一件袍子披上,翻身坐起来。一旁的宫女细致地替皇帝卷起后襟,接着又有人掌来烛火。 皇帝没说话,由着一众人伺候。自个转头看着周太医调弄的黑膏子,喉咙里笑了一声。 何庆抬头道:“哎哟,万岁爷,您这几日都没乐一声。” 皇帝抬手点了点周太医铺在前面的药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药不是黑的就是臭的。” 周太医首一抖,连忙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摆了摆手,“起来。” 说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后腰处:“你这东西还得贴几日?” 周太医抖了抖衣襟站起身来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吗?” 皇帝嗯了一声,“松快不少。” “那今日这一膏贴了就不必再贴了,将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殡,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这样事。” 皇帝重新靠下:“何庆,给周大人赐坐。” 周太医还从来没与皇帝一道对坐过。太医院是伺候伤病的,寻常时候,哪有主子受了他们的苦楚,还肯让他们多坐的?于是,皇帝这一赐坐,还真叫他有些慌了。 “皇上,臣……” 皇帝刚捡起将才看的那本书,回头见他额头上濡出了汗,摇头笑道:“朕让你坐就坐,有件事想问你。” “欸,是……” 何庆端来一张墩子,放到皇帝的榻边。周太医只得沿着墩子的边沿坐下来,谨慎道:“不知皇上要问臣什么事。” 皇帝的目光还是落在书上,声音听起来也是漫不经心。 “哦,也没什么。朕有那么点印象,去年先帝给王家传太医,传得是你吧。” “回皇上的话,是臣。” 皇帝翻了一页书:“夫人的病究竟如何,还有几分可治。” 周太医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突然问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听这语气,显然还不晓得这王家夫人已经病故的事。如今宫在办大丧事,王家的夫人虽有诰命,但这个时候死,连皇后和太后都不一定顾得上。 “这……” 他话声犹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皇帝到也没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实说便是。” -- 采桑子(三) “奴才一向敬重福晋。” 富察氏在灵堂前的石阶前立住。不知道为何,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着王疏月,一双手紧紧地交扣在一起,眼眶通红,眼睛里甚至渗着血丝。喉咙里一口一口缓慢地吞咽,似乎也在竭力地抑制着什么情绪。 虽然是大冷的天,她穿得却很单薄,眉目间渗着悲绝。 良久,她终于吞咽下最后一口,稍仰起头来,闭上眼睛,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的缝隙之流出来。 “王疏月,你也谈敬重?” 如饮冷凉水。 她虽要强立得笔直,声音却抖得厉害。 说出这句话,她有些后悔,可是越后悔就越不肯让人看出来。 其实,她来,原本是要求她,甚至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演绎见到她之后要说什么。对,她要去求王疏月,求她劝说王授文出面,在皇帝面前最后替贺临斡旋一次。皇帝信任王授文,说不定贺临还有一线希望。 但是,到了王家的府们前,大门却紧闭。 无论富察氏在心里预演过多少次,面对王家,她始终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卑微的字。 她富察一族渊自辽代女真旧部,从龙入关战功赫赫,其族中子历代皆与皇族结姻亲。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她的父亲袭镇国公爵,母亲是先帝四弟礼亲王之女,她是镇国公最小的一个女儿,自幼娇养于闺中,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后嫁与贺临,也是夫妻情热,感情极好。 她算是八旗闺秀中出了名的刚烈性子,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说一不二的。但却也不失未一种为人处世的风格。贺临爱她,也是她那份爽快和利落。就像他在沙场上拔刀一样,要见血就一定要见血,是爱憎分明,收放自如的作风。 王疏月与富察氏的相处,有明显的尊卑之分。一个自持身份,时常疾言令色,一个守礼,从不顶撞。相处下来并没有什么风浪。 王疏月从来没有见过富察氏在自己面前流过眼泪。 一定是出事了,然而,还不及她问,却听富察氏勉强定下声音,续道: “王疏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对亡故的夫人不敬,也不是想给你的姨母难看。” 说着,她张开口,想吐一口胸中的浊气,谁知口中唾液粘腻牵丝,她觉那看,又抿唇将其抿断。顺势低头抹开眼泪。 “我富察氏是十一爷的正妻,平时,我也是要风度,要体面名声的人。的但凡你我之间还能论一丝的尊卑,也不会逼着我也不会叫王府的人在你家中动手,王疏月,王爷倒了,我如今要见你一面,是不是要在你王家府门前跪着求你啊……” 王疏月望着富察氏,她没有涂脂粉,眼眶有些发青色,嘴唇也在大冬日里退了血色,气色寡淡地厉害,模样竟也有些狼狈。 “究竟怎么了,奴才从来没有避着福晋,福晋要见奴才,让人传话便可,何苦如此啊……” 富察氏含泪笑了一声。 “传话?别说传话了,我们这些罪人,以后怕是不配见你。” -- 采桑子(四) 跟着内务府一道来的,还有两个女人。 如今虽除过服,她们还是穿着素寡的宁绸氅衣。二人在王家的正院里立着,并没有直接见王疏月,而是先让吴宣先单独来见。 吴宣知道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敢怠慢,径直将二人让到正堂用茶。 二人一个是太后身边的陈姁,已是年过三十。另一个年纪倒是轻些,约摸二十二三岁,素着脸,眉目尚算清秀。看上却比陈姁还要严肃些。她们也知吴宣不是王家的当家女人,因此彼此稍见过礼,陈姁便开了口。 “夫人晓得宫里的意思?” 吴宣应道:“晓得。” 陈姁道:“王家夫人新丧,这事同夫人说其实并不和规矩。” “是,妾知道。王家的老爷,也跟妾细说过了,都是为了姑娘的事,妾是姑娘的姨母,如今这光景,少不得妾来逾越。日后,在跟太后娘娘说明请罪便是了。” 陈姁笑了笑,见她很是知礼,便道:“不至于。” 说完,她饮了一口茶:“姑娘呢。” “照着姑姑们的规矩,让她在里间候着的。” 陈姁看了一眼身的青衣宫人:“你带人进去看吧。还是照他们内务府的规矩,只是都尊重些,不能让姑娘过于难为情。” 青衣宫人起身应是。 吴宣追了一句道:“姑姑,我们姑娘脸皮薄……” 那青衣宫人却没让她说完:“脸皮薄又如何,要伺候皇上,谁不过这一关?这也是为姑娘好,过了这一关,以后没有人乱噘她的舌根儿,谁让姑娘从前担过虚名。” 说完,带着人往里间去了。 吴宣被她说得脸泛赧色,心里极不痛快。 陈姁起身替那青衣宫人赔了一个礼:“夫人不要吃心,春环在南书房当了多年的值,人修得直,说话向来是如此,不过夫人请放心,她有她的分寸。” 吴宣能说什么。 担虚名,是说担十一王府的虚名,谁愿意担这个虚名了! “陈姑姑,王家的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夫人去了,再也没有人能替我们姑娘打算,王大人虽也心疼她,但毕竟不能打细处为姑娘着想,我这个做姨母的……” 她不知如何说得下去。 王授文默认王疏月入宫,说来也是为了她好,不愿意她后半生毁在一个前途渺茫的王爷手里。二来,恐怕也是为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至于宫里,自然有宫里的想法,讳莫如深不可捉摸,但一定也是为了某些人的谋划和利益。 她虽是也是她的亲人,但也不过受王授文所拖照顾王疏月这么一阵子,等她真入了宫,她想疼她,也是不能够了。 所以,王疏月的母亲死后,究竟还有谁真正在意过王疏月的人生。 不寒而栗啊。 陈姁见她意不平,便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劝道: “奴才知道,这一回的内务府是委屈了王姑娘,原本该是在八旗选秀时提姑娘的事,可这不是大行皇帝崩了吗,八旗选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提,若这么耗着,反倒更是耽误了姑娘。恰好,春环也到了该放出去的年岁,姑娘有才名,这么补进南书房当值,那就是御前的人,体面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后面的路,不也好走了不是。再有,太后娘娘是真的疼姑娘,您看看,她老人家身子不好,还一日几回的过问……” -- 摸鱼儿(一) 皇帝去茂陵送大殡还未归。南书房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差事。 曾少阳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里住着,虽说在宫里当差,不能有奴才伺候,但曾少阳还是把一个叫善儿的小宫女放在她的屋子里扫少服侍。王疏月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加上宫里规矩多,稍不留神恐犯忌讳。再有皇帝回来,就要行册封的大礼,各处都紧锣密鼓地在备大事,不免乱。 她便索性不走动。每日听曾少阳说南书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规矩。 王疏月从曾少阳口中听来得皇帝,全然是个没趣儿的人。他在生活上没有什么随时而变的喜好,好像一切都是经年的习惯而已。 比如,他喝茶,从来只喝宣城的敬亭绿雪,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茶味浓,冲泡两三次而香不减。曾少阳说:“这也就是咱们万岁爷的老辣,听老师傅说,茶这种东西特别有灵气,什么年岁的人,吃什么品性的茶。这茶从前惯先祖爷的口,那时年轻一辈的皇子都饮不大惯。您知道,咱们先帝爷当年入主中原……” 曾少阳的毛病是,说起一个话头,就前前后后停不下来。 但他说到的老辣这个词,王疏月琢磨了很久。 曾少阳的意思,她认一半,还有一半她却觉得越想越有趣。 汉人喜欢给天下名茶编撰传说,以此增加风雅之趣,大多没有实证可考,因此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传说都不尽相同。不过,敬亭绿雪的传说,却很有意思,无论哪一个传说,茶名中的“绿雪”二字,都是来自某个女人的名字。 这里面有些文人意淫之乐。满人不一定知道。 所以,皇帝也一定想不到,后来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态,在王疏月眼中,总有那么点子人模狗样的闷骚气。 “主子爷不喝淡茶,王疏月,这一盏子下得功夫还是不够。” 说这话的是春环,她已经拟定在大开春时就放出去。曾少阳请她教王疏月规矩。若换了以前□□接手差事的宫人,她早便拿着板子打了,但曾少阳留过话,不得将她当一般的奴才那样待。 她便没了法子。 但她还是不肯给一点子好脸色。 曾少阳时常看不过,也会劝王疏月:“姑娘别在意,这是她的好处,万岁爷在府里就用惯了她,就是因为她谨慎,伺候主子们七八年,点子错处都没有。” 王疏月道:“那为什么不留着多使几年呢?” 这就是曾少阳不知道也不能问的事了。“这怕就是主子们的恩典了。这年纪放出去还能配个好人家,再晚些,不就耽搁得了嘛。” “春姑姑她自个……愿意出去吗?” “哎哟,这天大的恩典,谁不愿意啊。” 也未必吧。 人心都在长在一层皮肉里面。怎么看得见呢。 王疏月抬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眉毛一下子皱在了一起。 都苦成药了,还不够浓啊。 *** 圣驾在二月初回銮。 先帝爷的大事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 摸鱼儿(二) “怎么……” 何庆反应过来忙回头去看皇帝,皇帝施展开手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榻上,目光只落于书面儿,连个眼风都没有扫过来。 何庆回想着,他将才说的什么来着,哦,把“人”带出打十板子。 所以竟又是这倒霉的王姑娘惹了主子爷吗? 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张得通要他听着里面的动静。这两个人也许是命里犯了冲吧,第一面儿,主子爷把人家姑娘差点烫破相,第二面,这姑娘害的皇帝贴了一个月的膏药。这第三面儿……怎么得了哦。 “来,过来。” 他硬着头皮把王疏月往外头带,皇帝的规矩,挨板子的人是不可求饶的,否则打得更多。所以何庆生怕王疏月开口,只管拉着她往外走。王疏月的衣摆却不知什么时候勾在了一只书立上,被何庆一扯拽,竟“刺啦”一声划拉开来。 何庆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皇帝口中“嘶”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逼酸了他的牙。 “放……” 他放下书,“放肆”的“肆”字还没出口,却见那人竟堂而皇之地蹲在书架前去解勾在书立上的衣摆,身形有些眼熟,显然不是春环。 她那姿势很不规矩,背对着皇帝,勾着的地方低,她便一只腿半跪,腰佝偻得厉害,后来为了瞧清楚症结处,整个身子都低伏了下去。 何庆吓得不行,怕皇帝要加责,忙斥她道:“磨蹭什么,赶紧跟着出去领板子。” 王疏月心里很是无奈,虽然她还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次当差就要挨板子,但她也不是故意磨蹭。板子要挨,但也得把这处纠缠解开再去吧。想着,她竟也没应何庆的话,专心与对付那书立。书立是木制的,年生久了,裂了一丝缝,衣摆正嵌在那缝里,十分不易扯出。 何庆只恨皇帝面前使不利刃,不然他真想拿把剪子来替王疏月剪一剪子。 皇帝眯眼看着那狼狈的背影,渐渐得也看出了点意思。 “王疏月。” 何庆心头一颤,一回头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这边王疏月听着背后这毫无情绪的一声,忙丢开手跪直身子,但那处牵扯着,她转不过身,只好仍是拿背对着皇帝,朝着书架磕了个头。 “奴才在。” 皇帝低头往她手边看了一眼,这女人也是用了力的,奈何春绸被勾破了,卡入了木纹里去了,任凭她勒红了手掌也没能扯出来。 皇帝往书架前走了几步,弯腰一把握住那半截子衣摆,向上一提,一下子便把那半截子扯断了。这利落的一声,别说何庆吓得跪在了地上,连慌张张从外面进来的张得通都跪在了门口。 皇帝直起身,理整袖口,又拍了拍手。 “你转得过来?” “是,转得过来。” 王疏月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挪回身,伏低道“奴才知罪。” 皇帝笑了一声:“对,你爱说这句话,知罪,知罪。朕看你是豹子胆,说完知罪,心里头侥却幸得很。面上惧,心里悍,骨头又软。” -- 摸鱼儿(三) 隔了几日,皇帝赏的那身宁绸氅衣当真送来了。 善儿将衣裳铺在榻上,“万岁爷发过话,内务府的人就是勤快。” 王疏月看着那难看的颜色,腹诽皇帝的审美。 善儿见她没什么兴致,笑声问道:“姑娘像不喜欢啊。” “你不觉得这紫褐色的衣裳穿着,像那几十岁的老姑姑吗。” 善儿心里头一骇,谁得了赏赐不千恩万谢的,她竟敢这么说皇帝赏的东西。 “姑娘,话不能这样说,这是万岁爷看入眼的色,奴才们都穿不得的,只有像春姑姑那样,在南书房里面伺候的人才能穿。” 王疏月撩起那衣裳的一只袖子,袖口上绣的竟然是老梅,越发显得老气。所以曾少阳的话真的信不得,什么雅人,雅人会觉得女人穿这一身好看? 王疏月理解不了,嫌弃的放下,走到镜前解辫子去了。 善儿跟过来道:“姑娘,明儿起来,奴才给您打理好,您穿主子赏的这一身去上值吧。” 王疏月摇了摇:“不穿。” “啊,为何啊。” “为何啊,就是觉得……难看。你给收起来吧。” 王疏月虽这样说了,善儿却料她不敢不穿。 于是也没听的话,仍是细致打里好,挂在了她榻前的木施上。准备明日还是劝她穿上。 那日夜里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春雾。五更天的时候才渐渐开始散掉。 院里头有几个早起的宫女去西边井里取水。那时天刚蒙蒙发亮,井口旁,上了年生的黄花柳垂着纤细的枝,在渐散的春雾中摇曳,像一捧柔软的女人头发。 宫女们拂开柳枝各自取水。 忽有一个人被什么东西撞了个趔趄,“嘿,谁啊,是什么斗鸡心,连取个地下的水都要要个……强么……啊……” 她一边说一边要回头的找人,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死死……死人了啊……” 其余的宫人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黄花柳树上挂着一个女人。 穿着整齐紫褐色宁绸氅衣。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口前,眼睛里翻出了大片的眼白,看上去是半夜里吊死的。 “这……是哪处的人?” 一个胆子大的宫人蹲在地上朝那女人的脸看去,“像是……南书房的春姑姑。” “什么,春姑姑……怎么会是春姑姑呢,她不是后日就要出宫了么。” “嘘,听说姑姑挨了万岁爷的板子后,就再也不肯见人,连曾公公去瞧她,都吃了闭门羹呢。。” “啊?” “闹什么,这是你们宫女该看得吗?仔细夜里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管事的太监过来,两三句把人轰散开来。自个站在黄花柳下,捏着鼻子,一面道:“真晦气了,大早上的看这个。来啊,先把人放下来,查出来历,好回主子娘娘的话。” 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上去解绳子,人被放下来,小太监上前去查看,一个人从她腰间的汗巾子旁翻出了腰牌,几个人凑上去一看,识出了来历。翻出要排的那个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捧着要腰牌走到管事的太监身边回话道: -- 摸鱼儿(四) “在那边的卷筒里,奴才把香添了,去给主子取去。” 她站起身,便有淡淡的女香散入皇帝的鼻中。 皇帝抬起额头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她不和自己犟的时候,还算得上一个好看的女人。 然而,这一丝美感只在皇帝心头生息一瞬,垂眼之间的便散了。 其实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此时的王疏月还在为春环的惨死心有余悸,皇帝却全然没有在意伺候的奴才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他心里很不平静。丰台大营爆出了天花的疫症,恭亲王连上了几本折子,叩请求皇帝将贺临从丰台大营迁挪出去,以躲避痘症。 而张孝儒也借着这个风,又上折子请皇帝赦免被圈禁的废太子。 太后在等他的态度,裕太贵妃也在等他的意思。 这些折子压在他的手底下。 怎么复,皇帝还没有想好。 他想写几个字,安安静静地琢磨琢磨。 怪的是,今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也心神不定。皇帝蘸了墨,一扫眼又看到了那只为他研墨的手。比寻常时候都要笨,一个滞顿,竟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染了一个墨点。 皇帝握着笔,想发作,又忍了下去。 他现在还管不了女人在想什么,但也不想平白拿她出气。他想着,等自己把这些事议过去,再来骂她。 人声皆消。 皇帝既然在写字,当日在南书房当值的程英也就没了声音。低头做自己的事情。王疏月站在书架后面,听着两方书案上沙沙的写字声。这么一晃就到了掌灯时。 其间寿康宫的人来传过几次话。 王疏月看着皇帝紧皱地眉头,权衡过后,当下并没有传进来。 天有些闷。 程英已经发困了。 皇帝突然起心提了另一件事:“程英,直隶的学政叫孙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孙德明。” “嗯,召他进京,朕要见见这个人。” 程英知道皇帝在拟春闱主考人选的事,孙德明是程英荐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张孝儒推上去的杜有明。这个人是个快六十的老翰林,也前明的老状元,在翰林院混了一辈子,才名倒是不输王授文。 但翰林院本身没有油水,他又耿直,从来不肯借户部的钱,听说前几年,他家里竟然饿死了一房外室,这事闹得很大,先帝爷知道后命人狠狠申斥了杜和明,但后来还是给他放了一个陕西学政。 这两个人皇帝都不是很满意,因此在手上捏了很久也没给个定话。 今儿算把这事亮出来,给了个态度。 程英不免感慨,当真该谢张孝儒,在这个关口,还要死认自己的旧主,白白把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春闱主考丢了。 “是。臣这就拟旨。” “不急。” 皇帝摁了摁额头,竟有些发热:“明日拟。朕像听谁说过,孙德明从前也是长洲学派的人吧。这样,你今儿先出去,明日朕还想再听听王授文的怎么说。” “是,那臣告退。” “去。” -- 忆秦娥(一) 汉人的膝盖不值钱。 这句话是也是王授文在酒桌子上,放浪形骸,胡言乱语出来的。王疏月一直觉得,父亲这个读书人,身上总矛盾着一种世俗的透彻。 他甚至还拿着筷子敲着酒碗,跟王疏月明明白白地解释过这句话。 那会儿他有七分醉,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像一只精明的老猴儿。 “满清朝廷的那些人啊,他们自卑得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文化。他们折腾顶天了,也只会为自己开解一句,哦,我们祖辈们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天下的确是拿给他们打下来了,然后要面对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整天个之乎者也,者也知乎,说得他们一愣一愣的,自然就怯了。所以,他们就四处逼着汉人们给他们下跪,好像只要汉人跪着,他们就能挺直腰杆一样。” 王授文说这话的时候,王疏月的母亲总是在旁温柔地笑着,给他布菜,添酒。 她这一生爱的,其实就是王授文偶尔失了分寸露出来的,这样为数不多的一面。 “所以,月儿,爹和娘要让你去修卧云精舍的书,不是我们做父母的狠心,那些东西有多好,你以后明白过来就会知道爹娘的苦心。” 说完,他又觉得还是没有说透,心里不爽快,饮一口酒又道:“月儿啊,他们那些莽子,看着咱们老祖宗的东西,那是又恨,又爱。你以后嫁给了旗人,他们让你跪,你就跪,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蛮子都是这样,又恨,又爱,就是不敢认心底下的那份尊重。他们不认算了,你自己认就好。” 这话对不对,王疏月不知道。 但至今为止,至少皇帝应该是很恨她。贺临呢,之前有点,现在……估计恨死了她吧。 想着,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贺临被押丰台大营之前,她因为母亲的丧事,没有能与他见上一面,有些话想说,但是没有机会。不过即使此生也许都不复再相见,王疏月还是不想和贺临就这样误会一辈子。 好一点的缘分啊,始终浅薄得像一片风雨中的蝉翼。 厚实的东西,始终是俗世里的味道。大雨冲刷泥土地时的味道,妖精勾走书生时候味道,还有女人的魂归来,阴狠地吞噬人梦境时的味道……顶吓人,却又香艳诱人,引人破戒。 宫门上在下钥了。 太监们的声音传来:“下钱粮勒——出宫的大人们,脚程稳快些嘞——” 主子们盖被和眼,白日里的规矩从奴才们身上卸下,春夜中干燥的紫禁城在无数年轻的春梦里泛出一丝潮意。 跪到这个时候,王疏月有些后悔自己和皇帝斗得这场气。 哪怕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但最后受罪得还是她自己,皇帝也许顶多觉得自己吃了个瘪,也不可能为她一个奴才辗转,这会儿不知道抱着哪块软玉睡熟了。 所以,她竟又要坑自己在这里跪整整一个晚上? 王疏月有些不甘心地撑起酸疼的脖,望向合了门的南书房。 -- 忆秦娥(二) 程英道:“你这人……哎……我的意思是……” 他声音低下来,王授文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曾少阳,曾少阳知道他们要说要么掉脑袋,要么稳黏脑袋的话,识趣的掩好门,退到外面去站着了。 程英这才道:“前面死在天花上的旗人不少了,过不过得了鬼门关,都得看天意。王老,您已经站稳了一条道,您和我又都是跟着皇上一路过来的人,有私心也就是没有私心,您老若这会儿说我个党同伐异,这四个字掉脑袋,我也要跟您老认。天地良心,这关口,谁敢想皇上不测,就怕说不准。如今,怕是十二爷那位佛爷都有自个的想法,你我二人不能光在南书房坐着啊。” “我们不坐着干什么,哦,跟着也去寿康宫磕头?你自认你抵得张孝儒那张状元嘴?你怕不是忘了吧,当年先帝圈废太子前,你和我递上去的是什么折子?不怕他在老祖宗面前戳穿我们的脊梁骨。” 程英摁了摁额头,有一种跟他好歹说都说不下去的感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问你,你给理一理,真到了那一步,万岁爷那最后一道旨会怎么下。你眼睛最毒了,你给指个灶,让我安心啊!” 烧谁的灶子,怎么烧,这是为官的一门大学问。 王授文就是灶烧得好,才能压过了一干正儿八经的旗人走到现在的位置。但现在怎么说呢,稍微讲点知遇之恩,讲点君臣之谊,他也不想去猜皇帝的最后一道旨会怎么下。此时他坐在空荡荡的南书房里,鼻子发酸,背脊发寒。 老天爷的玩笑,开大了些。 才把女儿的准夫婿断送了,现在,又要断送自己的前途了。 爱新觉罗家的这些男人,既然都掌了天下,就不能活得长久些啊。 程英见他不肯说话,心里急,但面上没了意思。也跟着沉默下来。 雨是越下越大。劈里啪啦地打着琉璃瓦顶。 过了好久,王授文重新开了口:“程英,不要过慌,再耐几日,这会儿是伸脖子挨刀,缩脖子也挨刀。看着张孝儒和太后娘娘的动静,若真的到了要变天得时候,咱们赔点前途算了,大不了把你我从南书房踢出去。但是万一没变天而咱们却转了舵……程英,当官是要拿俸禄,发扬家族,荫蔽子孙,不能把脑袋丢了。” 这才是所谓各怀心思。秘而不发。 前朝如此,后宫也一样。 王疏月跟着内务府的人走到月华门时,各宫嫔妃撑着伞正守在门前。 皇帝的妃嫔放在在历朝历代上来看并不多。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正位中宫,其下就只剩一妃,两嫔和两个常在。曾少阳曾经提到的那位周格格被封了婉常在,正怀着近四个月的身孕。如今也扶着宫女的手站在月华门前的雨地里。她面上凄惶,手指不安地在小腹上摩挲着。其余的妃嫔却都没有露颜色,在宫道上的某个角落找一处地方定住眼神,默默地陪皇后站着。 -- 忆秦娥(三) 皇帝的寝室并不像外人描述地那样华丽富贵。 寝床是硬木雕花的炕罩床,床上罩着罗帐。帐后挂着和妃亲绣制的香囊。炕罩床右侧临墙床处放着一张紫檀雕花条桌,上面摆着掐丝珐琅桌灯。墙后则挂着御制诗的挂对。除此之外,就只在床下左右两边摆着一对鎏金的垂恩香筒。里面没有熏龙涎香,而是烧着某种药材。气味不浓,但闻起来很舒服。 王疏月走进稍间,抬头正迎向条桌上的那些挂对。 其中有一联写道:“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春如海,好雅。 和皇帝那个人的观瞻大不相和。 再往条桌上一扫。 他在病中似乎也没有弃政事,桌子上放着一摞折子,底下押着的是黄壳子,那些是请安本,皇帝大多没看。上面的都是白壳子,有一本尚翻着,墨子间写落满朱红色的批复。 王疏月想起他的生活起居。 晚睡,早起,浓茶,案牍之劳,都是催人短命的东西。 “谁让你进来的。” 王疏月吓了一跳。 皇帝已撑起身在榻靠坐下来。 他身上痘疮才刚发出来,大部分地方还是红肿着,并没有后头那凶险的脓泡子。精神尚可,气力也还不渐大亏。尚看不出来是生死一搏之症。 王疏月蹲了个福,走到榻前,先替他将靠枕垫高,好让他靠地舒服些。 而后才屈膝跪下来,认真请了个安。 皇帝正忍着身上的恶痒。这会儿看见的王疏月,里内的情绪复杂。 若说幼时出痘到也罢了,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也没修成这正儿八经不苟言笑模样,哪里知道什么叫不好看。到现在,狠辣的事行完,攫帝位,囚兄弟,这身疮换一层意思来想,竟像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虽然皇帝不肯纵容自己这样想,但这很难为情。 尤其是看到王疏月,又想起老十一。 最多今日夜里,他在丰台就要收到宫里消息。 他会怎么想? 也许要半夜起来喝一壶,把剑磨锋?这多可恶。 “给朕滚出去!” 又受他的重话。王疏月下意识地颤了颤肩。 但她也没有真的退出去。 素日里他再怎么不好,好歹也握着兄长和父亲的前途。好歹也出过银钱,让王家重修了卧云精舍。这会儿就当是替王家报答他的恩典吧。 王疏月打横一条心,进都进来了,奉得又是皇后的命,她赖着,何庆这些人能把她怎么样,至于这位要命的爷,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说话永远朝着她的脸砸,好在她心大,不然,真就要步春环的后尘。 现在她能怎么样呢。算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谁叫他病着呢。还是这听天由命的要命病。 “何庆!” 皇帝见他呆着没动,提声就就向外唤人来架。 见他要发作,王疏月把思绪收回来,出声阻他道:“主子别怪责何公公,是奴才自己要进来服侍您的。” 皇帝信她才有鬼了。他一手指在她的脑门心上。 -- 忆秦娥(四) 因为某些人而破掉原有的习惯, 生活, 甚至包括处事的方式,这个过程不见得有特别明显的疼痛, 伤口也藏在皮肉里。世上大多数的人,一生都不能自知。但这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损伤。而是与内观相反的一种外塑。 男女两人,在阴阳调和,皮肉相挨之前, 隔着礼教和尊重, 彼此试探摩擦。这件王疏月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事,对大多数的女子而言都是奢侈的。不过,这个过程, 也并非那么容易和美妙。它需要人和人同时拿捏好一个度,若一方过于用力,便随时会毁了对方。 王疏月自有一份从母亲那里承袭下来的灵智。 至于皇帝靠着什么在拿捏这个度, 就很迷了。 总之, 令平元年的紫禁城早春,城墙外堆烟柳的絮团里有了丝人味。 那絮儿偶尔从窗隙里钻进去, 招惹皇帝和王疏月连着打喷嚏。 王疏月不打紧, 皇帝却在遭大罪。 痘疮发出来第四日, 人开始渡鬼门关。 连日的高烧灼了皇帝喉咙, 内务府司院里的奏事章京也停了一日一送递。寿康宫与长春宫, 几乎是每隔一个时辰就使人来看。两宫的心思不禁相同, 但和跪在月华门的几个议政王一样, 都在张望那份将出未出的遗诏。 这和先帝爷登天前场景何其相似啊。 张得通给养心殿的人下了严令, 殿内事无论大小一样都不可外透。 但各处都有自己的门道和眼睛,为此养心殿几日间杖毙了好些人。 这日深夜,周太医与太医院院正看诊出来,在西稍间外遇见了端水回来给皇帝擦身的王疏月。她朝两位太医蹲了个福,侧身正要进去。 “姑娘。” 周太医叫住了她。 “是。” 人在晚风里回过头来,面上有明显的倦意,但还是尽力保持着仪态。 “下官看这几日都是姑娘在万岁爷身边上夜。” “是。大人对疏月有什么吩咐的吗?” “哦,姑娘是细致的人。下官只嘱咐姑娘一句。这两三日,是紧要的时候,前两日还不那么打紧,如今万岁爷的痘疮全部发出来了,姑娘夜里一定要紧醒,万万不能纵着万岁爷抓挠,一旦破疮,起了炎症就回天乏术了。” “是,我知道。周太医……” 话要出口,她又犹豫了,齿缝里吸了口气儿,悄悄抿下了唇。 周太医道:“知道姑娘想问什么,我们和姑娘一样,都是提着脑袋在办差。万岁爷好,我们阖家都好,万岁爷不好,咱们都挫骨扬灰,这是主子娘娘下的话,我们使了大力,但我们碰不得皇上的身子,也就只做得到这一步,余的,还要靠姑娘。靠皇上齐天的洪福。” “我省得。” “好,姑娘辛苦。那下官们就去次间议方去了。” “大人们慢行。” 二人走到枣树后的次间去了。 月下的树影轻轻摇晃,穿堂前的“恬澈”门前还有刻意压低的人声,内殿这边却静得渗人。 -- 蝶恋花(一) “好,奴才去请安, 老娘娘还时常问起姑娘的近况, 怕姑娘在南书房受罪。老娘娘说,她现在犯了主子爷的法, 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再不能照应姑娘在宫中的一切,望姑娘不要痴执, 横竖,是她对不起姑娘。累了姑娘的名声。” 王疏月其实很想念裕太贵妃。毕竟除了母亲以外, 那是唯一一个肯心疼她, 把她当家里人待的女人。从前贺临莽撞不体谅她,甚至把她放在一边拖着, 弄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 富察氏又善妒跋扈,她要把自己放到很低的,才能在他们之间安静的地活着。太贵妃知道她所有的好和不容易,细心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到现在, 也没有为了如今她的身份就抹杀掉她们娘俩从前的情分。甚至说是她对不起王疏月, 累了王疏月的名声。 “姑娘好么。姑娘也说说近况吧,奴才好记着, 回头说给太妃娘娘听。” “我很好, 也很想念娘娘。要说近况……” 她想起养心殿里的那个人, 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曾尚平见她了吞了音, 也没再追问。转而回头对曾少阳说:“你当好值, 以后都不用再过问我的事。” 曾少阳忌讳王疏月在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开,只得道:“哥,你啊你啊,欸!你真不该这么固执啊!” 王疏月这才记起,将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也是剑拔弩张,有交锋之势。只是这毕竟与她无关,二人也没有吐露的意思。她自是不便久处了,将好也能借着这个茬儿避走。 “两位公公,我还得去复皇上的差事,就不多留了。” 说着,抱书就要去,谁知道曾尚平却行到了她的身旁。“奴才送送姑娘。” “那……也好。” 两人沿着宫道往月华门走。 晴日大好,新刷好红漆上映着杏花浓淡相错的影子。御果房的太监捧着茶果往南书房去,不肖询,也知是皇帝给南书房的值臣们赐果饼了。 曾尚平看着御果房的人往后面去了,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主子爷大好了吧。” “是。” “甚不容易啊,幼子生痘,尚容易熬得过去,成年者,得靠大福。想当年,陈娘娘那么舍不得十二爷,舍不得先帝爷,一口气撑了三日,最后还是去了。” 旧事一提。说得整座春光盈盈的宫闱都跟着伤感起来。 王疏也顺着问了一句。 “曾公公。您……入宫有几年了?” “快二十年了。姑娘,奴才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听说太监净身要尽早,越小的孩子,伤口越好长,若是年龄太大了,多有姓名之忧。所以,这么一算,曾尚平七岁就已经入宫了。 王疏月不禁在心头感概。从七岁开始,在紫禁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怕是的认得这紫禁城里每一株花儿吧。 “那公公伺候了裕娘娘很久吧。” “前十八年,奴才都在承乾宫伺候娘娘,后来得娘娘的提携,去了掌仪司,但心啊,还是一直向着承乾宫的。那处宫殿是内廷里最暖的一处。只是如今娘娘不住那里。现是成主住着。姑娘要是爱看花儿,大可去看看,西南墙角处有一株玉兰,暮春落花,是紫禁城的第二场春雪。” -- 蝶恋花(二) 王疏月原本以为张得通会训斥她一顿。 谁知张得通并没有说什么,带着她过了穿堂, 才说了一句日后再不要见十一王府的人。而后便帮她挑起了三希堂的帘子, 示意她进去。 里面已掌灯。 但皇帝并不在,只有何庆在里头替皇帝整理案上的几幅字, 见她进来, 就笑开了花。 “王姑娘回来了。” 说着,又见她手上抱着书, 忙从书案后绕出来的,“来, 给奴才吧。姑娘今儿辛苦了。” 王疏月看向那书案上的字。 皇帝这个人, 好像对魏晋以后的书法很有执念,三希堂中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这些是他的心头好, 除此之外, 还有晋以后历代名家一百三十四人的作品,包括墨迹三百四十件以及拓本四百九十五种。有好些拓本,是王疏月在卧云精舍里也没有见过的。 皇帝写得最好的字,在王疏月看来, 应该是行草。 她曾看皇帝在南书房当中写过, 收拾散落,顷刻而就。当真有“整整复斜斜, 翩如风际鸦。”之态。但如今书案上留下的这几张字却是祝允明的《春女》。 这也是王疏月的母亲最爱临的一副字。 王疏月走到书案后, 撑开字卷, 何庆正理书, 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 忙回过头来道:“哟,姑娘仔细些,主子爷顶喜欢这一幅字,特意叫奴才拿去裱上呢。” 王疏月见第一句写道:“有女怀春,风仪若神。” 只一眼,眼底就发热了,她不敢再看。 原本心里在想富察氏的话,如同哽着一颗稍烫的豆子,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但看到这八个字,渐渐烧红了脸。好似一下子把心里闷都抵回了腹中。 皇帝一本正经,时时刻刻都是绷着的。尤其是他病好了以后,就更是如此,但写这篇《春女》的祝允明真的不算是一个多么正经的文人,在前明那个喧闹的文坛,结交得又是唐寅,文征明这些人,红颜入诗入画是常事。王疏月虽心慕那个年代的风流,奈何经历了文字狱之后,文坛寂静,似再也不能目见唐宋年间的文坛盛况了。 如今,却在这位正经皇帝的书案上看到这么一句,她虽不免羞赧,却亦觉鲜活。也许,皇帝里内也是有些热情的。 何庆挪好书,也过来陪她看字。 “咱们主子爷的字儿,就是好看。” “何公公也上过学吗?” “奴才?奴才哪里上过学,就在学堂里听他们念什么关关雎鸠,在河……窈窕什么女,君子也要去求。不过,这字儿谁写得好,奴才还是分得清的,普天之下,写得像咱们万岁爷的,一定都是好字。” 他竟把王疏月逗笑了。 “欸,姑娘笑了就好了,将见姑娘一脸愁容得进来,还以为……姑娘又受了谁的气儿呢。” 王疏月慢慢收住笑。“何公公最能开解疏月,对了,主子呢。” -- 蝶恋花(三) 皇帝其实有些后悔烧掉这封信,也许该让她读, 让她知道十一的疯状。让她明白她从前那样维护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混蛋。他是这样的想的, 但最后没有忍心做。说来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算是他头一回笨拙地考虑起女人的感受。 王疏月太敏感, 又死倔, 连春环的死都能在心里梗那么久。若让十一这么透透彻彻地伤她一次…… 皇帝很头疼,他实在不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哭, 有的时候也不是不肯怜香惜玉,是因为这些没道理的情绪他不仅对付不来, 而且还十分耗精力。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在脑子里过, 所以,一旦女人别扭起来, 他就只想把人撵出去。 其实既然做了人间的帝王, 身在花团锦簇的紫禁城,八旗万千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他备着,皇帝在情乐之事上纵意些也是该的。 但皇帝从不享受女人柔情蜜意,反而在这一方面很苛刻自己。 正如王疏月所想的那样, 他除了人太狠之外, 在政事上,实是呕心沥血。 前明有多少君王, 修仙练药, 在温柔乡里消磨。任由党争政, 把百姓们扔在油锅里煎。与那些君王相比, 他这不惜损耗身子而励精图治的态度。以及数肃清朝堂, 惩治奸臣污吏的决心,不知越过他们去多少。 待山海潮平,他要做个好皇帝的。 但为此也耗了太多心力。 是以皇帝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反省,为什么自己与皇后相对了然无话,也没必要反省,成妃和婉常在这些人,整日整日地枯坐寂等,好容易见到他,却连眼都不敢抬。更没必要顾及眼前这个奴才在难过什么。 然而,他已经顾及了。 总有一种,坚行多年的戒律普然被破了的感觉。 “王疏月,你今日若是敢为那个罪人哭,朕立刻将你打死。” 话音刚落,恰好张得通带着慎行司的人进来。 一通鞋底与地面的摩擦的声音,因为抬着那些打人的家伙,脚步声齐整得瘆人。 领头的是叫曹立,是慎行司掌事太监。他年纪其实不轻了,先帝爷那一朝就在慎行司里管事,一般宫女太监犯错受刑,各宫的主子都是不会惊动他的。张得通今日将他传来,路上还一直嘱咐他要拿捏分寸,他本纳闷,但陡一见皇帝面色铁青地蹲在王疏月面面前,袖口还被人拽在手中。而皇帝虽然脸色不好,但到底没有嫌恶之色,甚至弯腰在迁就她手臂的高低。 曹立明白过来,为何之前杖责春环的太监回来,不议论春环,反而要议论那个没有挨打的王疏月。 千头万绪心头一过。 他老辣,和张得对视一眼。只令跟去的人摆好那骇人的阵势,之后包括他自己都退回到穿堂里候着。 皇帝拿王疏月最怕的东西去逼她。 但她皇帝自己也清楚,只要她说一句同贺临相绝的话。他就会赦她。 那黑漆漆的板子就架在王疏月对面。似乎一棍子下去,就能砸碎她的骨头。 -- 蝶恋花(四) 入五月。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内务府会稽司的司官立在长春宫的隔扇风门外。明间虚悬着竹帘,外面的蝉鸣声不绝于耳。皇后坐在纱底墨竹绣的地屏前, 手中正翻着会稽司递进来的册子。那册子很厚, 此时刚刚翻过去一半。 成妃与淑嫔陪坐在旁,皇后一直没有出声, 她两也只能寂寂地坐着。 日头太大了, 烘得人昏昏欲睡,成妃怀中的大阿哥已经撑不住脑袋, 向后一栽,撞翻了茶案上一座玉屏。成妃与宫人们忙伸手去扶。 “诶哟喂。这……” 皇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并没有在意:“大阿哥没磕着吧。” “没有, 没有,就是险些摔了娘娘的玉屏。” 皇后笑笑:“让乳母抱到次间去躺躺吧。这么大的日头, 你大没必要把他抱来。” 成妃将大阿哥抱给乳母。轻声道:“妾不放心啊。” 皇后又翻过一页, 轻描淡写,“还不放心什么,皇上都大好了。宫里没人再盯着大阿哥。” 也是,先头都以为皇帝短命, 才送了先帝爷的病就要下诏办自己的大事。不论朝廷后宫, 眼睛都看着成妃的这个皇长子,叫她心里好不慌。 如今皇上好了, 再也听不见什么立储的响动, 成妃却还是松不下来。 这会儿见皇后没有开解她的意思, 再说便是找没趣儿, 只得悻悻然应了声“是。” 外面孙淼打起竹帘子, 引内务府的太监进来。“娘娘,这是内务府今年第一回供冰。 皇后没有抬头:“先取些,给大阿哥湃果子吃。” 成妃忙起来谢恩。 淑嫔望了一眼那盆中的冰道:“今年好像比去年送得晚了。我记得去年没到端午,咱们府里就用上官窖的冰了。宫里应该更早才是。” 皇后“嗯”了一声。 “今年内务府大事太多了,应付不过来也是有的。” 淑嫔道:“到是,先帝爷的大事好不容易忙过,这又承新事。” 皇后并没有应她。 看过最后一页才抬起头。合上册子递给孙淼。 “递出去吧,就说本宫看过了,他们很是尽心,样样都虑到了,本宫没什么要添删的。只有一样,翊坤宫从前是慧懿皇贵妃住的地方,她有些遗物,本宫记得还放在东配殿里。让他们规整出来,去问一问皇上的意思,看是送出宫去给嘉令长公主,还是怎么处置的好。” 说完,想起又添了一句:“再递给王氏看看,许她想得起添什么。” 孙淼应声接下,打帘出去了。 宫人这才来敬茶。淑嫔饮了一口,笑道:“吓煞人香(碧螺春成为贡茶之前,当地人取得名字)啊。” “瞎说,先帝爷训其不雅,早给改了‘碧螺春’。” 淑嫔看着盏中茶烟:“娘娘如今惯‘清饮’(与调饮的奶茶相对应,清朝初年,皇室习惯喝奶茶,后改饮纯茶)了。” 皇后将手搭在茶案上,看了半个时辰的册子,人正乏。也没什么精神与二人闲谈。随意应她道:“皇上敬崇汉礼,从前不惯的和该一一改过来。” -- 声声慢(一) 王疏月在月华门上看见了恭亲王。 将过酉时,站班的太监正换岗, 月华门前人影子凌乱, 但除了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音, 天光暗得只剩下最后一丝了, 仅将将能照出恭亲王的轮廓来。他一路走得十分很蹒跚,夜里虽下了热, 但暑气在潮湿地上的仍然腾得厉害,他却还让太监给他罩了一件夹绒的披风。 寿康宫的人已经在月华门焦急地侯了他好久了。 恭亲王却没有要与这些人说话的意思。他命跟来的太监挡了寿康宫的人, 径直出宫去了。 王疏月望着恭亲王的背影, 手心有些发凉。 一回头,又见皇帝的仪仗出月华门, 她忙跟站班的太监一道退到一旁行礼。 皇帝走到王疏月身旁时, 停了一步,低头端了会儿她头上簪着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子。 “好看。张得通啊,朕挑东西还是有眼光的。” 张得通从来没接过皇帝这样的话。 以前这位爷哪在女人装扮的事情上上过一点心,这会儿许是因为处置完了政事, 人神清气爽, 竟王婆卖瓜似的跟他自夸起自己的眼光。 张得通不由地拿眼睛去探皇帝,生怕这位爷话后面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毕竟皇帝赏人簪子, 内务府的人至少摆了二十几样不同式样, 不同材质的簪子到御案上。用红木托盘盛着, 金玉珠宝交相辉映, 看得人眼睛发花。 张得通举灯陪着皇帝捡了这个看看, 又拨拨那一柄的流苏,整整挑了个把时辰,最后挑了他眼前这个看起来最持重老沉的样式。 白玉柄,簪头处镶着一朵金雕的芙蓉花。 其实内务府头一回伺候皇上亲自挑簪子,尽心得要命,知道不能多了,又不能少了,多了怕皇帝挑花眼,少了,又生怕其中没有和皇帝心意。因此绞尽脑汁地选出了那么二十几枝,有些是点翠地手法,有些是掐丝珐琅,有些攒的是花,有些雕的是鸟喙,当真涵盖了大部分工艺和样式。明明随意挑一枝都好看,皇帝的眼光,偏偏挑了其中最没意思的一枝。说实话,那一只倒是很配皇后的气质,张得通原以为是皇帝想通了,要与皇后之间修和休和关系,谁知道,第二日却看到了这簪子落到了王疏月的头上。 真的……并没有多好看。 王疏月本就瘦,人又年轻,那细白的皮肤本就如同玉一般,压根压不住这跟簪子的沉老的气质。 皇帝说自己挑东西有眼光。 怎么答呢?张得通想起之前腹诽主子的话,这会儿竟然不敢随便开口了。 “是,主子眼光好,奴才很喜欢。” 王疏月答了他的话。 皇帝听了很是满意。对嘛,他看得入眼的东西怎么能不好看,玉白,她也白,这就很衬她嘛,金呢,贵重,表得是他给她尊贵的意思。芙蓉花……见得太多有点俗了,但这些不重要,最舒心的是,王疏月这个死倔的姑娘,她说她喜欢。 -- 声声慢(二) 皇后退到一旁的紫檀椅上坐下。 重新戴上伺候太后泡手时褪下来的翡翠镯子,那玉已经很老了, 被人的养得晶莹剔透。太后看着那只镯子道:“还是成婚时皇帝赠你的那一只呢, 快有十年了吧。” 哪是他赠的呢,不过是内务府过的礼。 皇后将手腕抬起, 自看了一眼。 芙蓉种的翡翠镯子, 不含黄调,底子略带粉韵。 那时皇后还年轻, 觉得这芙蓉种的比什么广片,巴山玉, 又或者干青种的好看多了。如今看起来却并不太尊重。 “也快戴腻了。” 说着, 她笑了笑。捋下阔袖将她它盖了去。 太后叹了声气:“时清。你就这么不愿与皇帝修和。” 皇后侧面朝东暖阁的方向看去,那处是佛堂, 此时正摆香案。黯淡的夏日午后, 焦躁的蝉儿在东墙外的杏树上发了疯似地叫。太监拿着三根竹子杆儿在下头粘蝉,但怎么粘好像都粘不完。 “皇额娘,不是我不肯修和,是我与皇上之间, 本就没什么情意在, 也就谈不上裂隙。” 她话声极淡,甚至压不过蝉音, 更听不出悲意。 脸露在步步锦窗格透下的天光之中, 虽妆容匀净, 却已依稀可见眼尾的细纹。 “我是被皇上教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他这些年, 视我为臣。我也习惯了做臣。皇额娘, 其实这样好。他既不喜欢我有多余的心思,我索性什么心思都没有,这样,咱们科尔沁部才能得大安,皇额娘和我才能保全。” 太后无法认同她的话:“什么道理?你是皇帝的嫡妻!你们先有夫妻情分,而后才论君臣之别,不论皇帝喜不喜欢你,你都得想法子往他心里走!时清啊,你这话哀家听着真是不安,你就那么怕皇帝……” 皇后抬起头来:“皇额娘,您不怕皇帝吗?” 太后一怔。 皇后却并没有停下口中的声音, “为三溪亭与京中官有书信往来一事,十一的十根手指尽被夹断,他的福晋富察氏被休外回本家禁锢看守,老亲王为了自己的这个外孙女求亲自入宫求过皇上,那日我是在的,那么大的日头,老亲王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半日,皇上只让人赐了一盏茶出去,愣是没见他。皇额娘,您在皇上病中私见张孝儒的事,皇上一定知晓,若日后发落,废太子的下场或许比十一还要惨。” 太后啪的一声掐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白色的珠子哗啦哗啦地滚了一地。陈姁等人忙去地上捡。 皇后看着满地走珠,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了,稍微放平了声音:“我心里明白,我们科尔沁之所以能立于蒙古各部,都是因为为大清延续皇家血脉,因此万万年得大清庇佑,后宫里该扶持的,该安排的,我都会用心,但是皇额娘,在这之前,还得有一个人,能替我们在皇帝面前说上话。” 太后知道她话中所指。 “皇后就那么信王氏?” -- 声声慢(三) 不多时,她真的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 正殿的檀木椅都还罩着青布, 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张将将撒扫出来的香几上。斟满一盏递到皇帝手中。而后又与自己斟了一盏。 夕阳余晖快要落尽。 两个人一道背对着金灿灿的昏时光。 王疏月双手捧着茶盏, 静静地嗅着茶香,皇帝端着茶, 却仍在看架上的书脊。 一个仰脖, 一个垂头。 张得通与何庆对视一眼,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 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你……以前在长洲怎么过。” 皇帝起了个比上回那个‘吃了吗’要自然些的话头。 “嗯……” 王疏月到当真闭眼回想起来。 长洲的那段时光甜到能流出蜜来。 纯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么忙也忙不完。 纯粹的生活, 偶有节余, 她就要算计起来,去吃些什么, 或者去什么地方看看。 还有一颗特别安静的心, 守着那座书楼,拿着北方寄来的银钱,好像什么风浪都没有,什么都不用怕似的。 那时, 她并不认识皇帝。 但人生最愉悦的几年, 是皇帝给的。 “奴才记得您那时一年赐一千两白银与卧云,都是在年下赏来, 那会儿书舍就忙得很, 要给底下人派银, 要结算各大书局, 文斋的账上银。等把年下忙过了, 就到了开春的时候,那时就要斟酌采买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闲不下来,日日都例行抄录,修写,重拓的差事。” 说着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再来,就又要入冬了,将入冬那会儿是一段休息的时间,先打发匠人们还家,在把书舍四处锁上,奴才也能和丫鬟们消遣消遣。” 她说话的时候,皇帝将目光从书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缎将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柔软。 她的话语也是娓娓,一点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头,只得偷偷看着茶盏里的浮絮。” “那你怎么消遣。” “有几年,余下的银钱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车,去临县的几处名胜转了转。只是那会儿天已经大寒,下了雪,车马就不大好行,偶尔也会在路上绊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还得看天时。” “你父亲说,你不敢懵朕这个主子,每一分的钱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呵,他到敢欺君了。翰林亏空户部,你亏空朕。你回京的时候,朕就该让乌善好好查一查你卧云的账目。” 王疏月抬起头来:“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该的。出入每一笔奴才都亲自记过,现账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只是亏空已经亏空了,主子查出来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钱,要如何处置奴才,也让奴才披枷带锁吗?” 她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会落到他赐给她的凄惨下场中去一样。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还没有理清楚思路来问她。 于是,放下茶盏,低头理着自个的袖口,沉声道:“不至于。王疏月。” -- 声声慢(四) 六月,翊坤宫收拾停当。 王疏月择了后殿的西暖阁为寝处, 主殿西面的稍间又被辟出来做了书房。 其间, 皇帝执著地做了一件事,命造办比照着养心殿三希堂中的那长紫檀木书案, 造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书案, 大费周章地搬进了西稍间。这还不算完,皇帝还亲手为西稍间写了一块匾额——驻云堂。 那匾上的字写得是皇帝最得意的那一手行楷。 据何庆的嘴说, 皇帝最初写的是“驻月堂”,都送内务府刻样了, 结果皇帝一觉醒来的, 又绷着脸叫张得通亲自去追回来,把中间那个“月”字改成了“云”字。也许是皇帝无法接受, 也绝不愿意承认, 这匾额后面有自己如此腻歪的意思。 这还是多少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尴尬。 不过在皇帝面前,不论何庆的多么心思活泛,也不敢作死地去揶揄皇帝。 但如果皇帝知道,何庆把这事说给了王疏月听, 估计会气得打他一百板子。 王疏月与善儿一道站在次间与稍间联通的地罩前, 抬头看内务府的太监悬匾。 其实不管是驻月,还是驻云, 意思都不大好。“钩月樵云共白头, 也无荣辱也无忧。”云月都是自由的风物, 一旦为谁停驻, 荣辱喜忧, 就都要袭来。 不过,那字是真的好看,下笔收笔,起承转合,顺势取极,笔道流畅。 王疏月抱着手臂,仰头细细地品着每一个字的功力,不得不说皇帝在女人装扮这件事上的审美是很没底,但其在书法造诣和汉学修养却是极深的。 何庆道:“咱们万岁爷的墨宝虽不少,但从来没给赏赐过后宫的主儿们。和娘娘,您这个……” 他竖起一根手指,“这一朝头一份呢!” 善儿在旁道:“公公您这话一说,可得捧杀咱们翊坤宫了。” 何庆笑道:“善丫头,你也懂‘捧杀’啦。不容易啊。以前听曾少阳说你就是个糊涂性子,调(和谐)教不出来的蠢丫头。” 善儿脸一红,顶道:“何公公胡说什么,那分明是曾公公不会调(和谐)教人,咱们主儿不一样,心性好,不骄不躁,成妃娘娘她们不好相与,主儿在她们面前也把自个的体面收拾得好好的,我冷眼瞧着,这才叫真尊重。我既有福气跟了这样好的主儿,还不得用心学着,不给主儿添事。” 王疏月看向善儿笑了笑:“去看看水滚了没。” “欸,是。” 何庆看着善儿去了,才道:“成娘娘不好相与,您不能闷着啊,得跟万岁爷提,万岁爷啊,待您和其他娘娘不一样。” 王疏月重新望向那块匾。 “提了不得挨训斥。公公要害我呢。” “哎哟,您说这话……” 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到吓了王疏月一跳。 “万岁爷自个不肯说,奴才们啊,却多多少少都瞧出来了的,从前谁敢冒犯万岁爷的身子,他偏听您的话,再有啊,娘娘,您伺候万岁爷以来,万岁爷对奴才们发的火都少了好些,从前奴才们犯错,那是话都没有就拖出去打板子,如今,万岁爷啊,还肯人忍恕奴才们一二,咱们养心殿的奴才,都当您是大恩人啊。” -- 浣溪沙(一) 善儿心中已经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了。 然而那位爷和王疏月却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皇帝换了一件石青色暗花缎常服袍,径直往王疏月的榆木贵妃榻上一坐。解下手腕上的檀珠搁置在一旁的香几上。 天太热了。哪怕已经用了冰还是抵不住西暖阁的闷热, 皇帝真的是不喜欢王疏月挑这个当西晒的地方。外头日头下去了, 里面还蒸人的得很。他稍仰起脖子,随手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盘扣。却见王疏月仍周周正正地穿着藕色的芙蓉秀氅衣, 外面甚至还罩着一件琵琶襟额坎肩儿。妆容到是卸了, 可她毕竟生得白,又年轻, 素素静静在他身旁请安的模样很温顺,很顺眼。 皇帝的手在自个的领口处迟疑一时, 又不动声色把那颗解开的口子系了回去。 他坐的是王疏月之前坐的地方, 手边正放着王疏月吃过一半的银耳。 皇帝顺手拿起勺子一搅动:“你这屋子里太闷了。就用这么些冰。张得通,让内务府多送些过来。” 张得通看了一眼王疏月, 见她仍然跪着, 并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便在皇帝身旁躬身回道:“万岁爷,今年几个官窖出了漏子,才办了人。所以供的冰比往年少, 成妃娘娘的意思是, 大阿哥在永和宫,夏日里要念书写字断不得冰……” 皇帝一想, 工部的都水司是报过这个事, 京城大概设了十几座冰窖, 都是官用, 领差办事的多是八旗的子弟, 因此出了漏子,照着处置奴才的办法,鞭了人了事,但这事过小了。皇帝最近盯户部亏空的事,处置了也没记得。 想着,他端起银耳吃了一口。 他这一口把善儿几乎吓死,那是王疏月吃过的东西,若要论规矩,不说王疏月要遭殃,他们都该被打死了。 不过,好在皇帝好像并不知道那银耳是王疏月动过的。 也是,他每回去其他嫔妃宫里,那宫里的哪一样东西不是给皇帝备好的。王疏月这里,也合该是如此。 在加上天太热,那银耳是冰镇过的,莲子也煮得很软糯,皇帝觉得好吃,不禁又舀了好几口往嘴里送。一面吃,一面道: “所以就挪了翊坤宫的去补?” 张得通小心答道:“欸……是。” 皇帝抬头看向王疏月:“你也准了。” 王疏月点了点头:“宫里孩子不多,紧着他们也是该的,况奴才家中也不大使得上冰。” 王疏月这一说,皇帝到想到冰炭敬的事上去了。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地方上为官几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京官没有捞钱的门路,只能空吃户部,皇帝清理户部以来,各大衙门把裤腰带都勒紧了也才吐个三层出来,再往深一查,就这三层,也都是地方官给京官的冰炭敬。 这毕竟是个陋习。 王授文和程英这些人都是前明过来的,知道其中牵扯地方官吏与京官政治资源交易,盘根错节过于庞杂。皇帝几次想对一贪腐之习动手,都被王授文抓着手,硬给摁了下来。他说皇帝即位之初,还是要以维(和谐)稳为要。 -- 浣溪沙(二) 王疏月送完成妃回来。竟见西暖阁的灯都熄了。 何庆站在明间外头,一副吃了苍蝇还吐不出来的模样。梁安等已经被撵得远远的了。 皇帝无论歇在什么地方, 这上夜的人头数目, 规矩,都还是一样的。何庆守在明间门前, 三个小太监靠着西暖阁下的窗户坐着。张得通自然就在里面。 “万岁爷歇得……这么早。” 善儿见这架势, 忍不住问了一嘴。 何庆听了这话拍了拍后脑勺,“万岁爷今儿在南书房议了整一日的事。许是乏了。和主儿, 地罩前头黑,您进去的侍候啊小心些。 王疏月见这里已经使不上善儿和梁安了。便叫他们自去歇息。 善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梁安却在旁松了一口气。 “善姑娘怎么了, 将才还跟我闹慌,这会儿没那档子事了, 怎么反成这样了。” “哎, 我原想着,咱们皇上喜欢主儿。今儿就是我们主儿的大日子,可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梁安安步往前,这会儿到没一丝的泄气的样子。 “这有什么, 咱们万岁爷, 这档事的意思淡,淑嫔到是常常承宠, 但你要说万岁爷喜欢淑主儿, 我看也不像。这喜欢一个人啊, 偶尔就跟那灯下黑一样, 个人是瞧不见得。” 善儿被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给逗乐了。 “你一个公公, 学人家说这些话,也不臊。” 梁安忙道:“那我也是个人,你丫头片子一个懂什么。” 也许情和爱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东西,真的是相通的。 不分高低贵贱,生于春潮叠起的夜,然后又在理智,伦理,道德,责任担当这些令人疲倦的浮世万灵像之中寂灭下去。 王疏月在长洲的时候。曾在一位旅居长洲,慕名来访卧云书舍的女文人那里,听过一个令她两股战战的观念。那个女人姓钱,字师令,是前明大学士钱灵君的女儿。前明覆灭以后,他父亲因为不愿侍奉大清朝廷悬梁自尽,从此钱家也跟着覆灭了。钱诗令流落出京城。一生如浮萍,在广袤的江川大河间漂泊了二十年。 最后在长洲落居。于杏灵观中,做了鱼玄机那般以文名闻于花花世界的道姑子。后来她有了一个相好,是长洲文坛名士。有妻室在堂,并不能给她什么名分,只是顾着她的用度吃穿。 她时常来陪王疏月饮茶。 那时王疏月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的很多话,王疏月都听不懂。 比如其中就有这么一个观念。 “我想像男人看待我们一样去看待男人,但这很难。后来我寻到了一个法子,疏月丫头,等有一日你尝到了阴阳之乐,你一定要纵情至最极处,咱们女人想要的尊重,平等,全都在那个地方。” 她在讲情(和谐)欲。 王疏月听出来了,但至于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可王疏月就是觉得悲哀。这一句话听起来,和她身世一样,已然零落,又倔强不已。 -- 浣溪沙(三) 皇帝哂道:“听懂说什么?就奉承。” 张得通垂着眼,“奴才是蠢货, 哪里听得懂, 但和主儿雅,这奴才呀, 看得出来。” 皇帝没再说什么, 何庆等人进来,七手八脚地挂的挂玉佩, 系玉钩的系玉钩。 王疏月静静地靠在椅榻上看着这些皇帝的近侍和尚衣监的太监们在西暖阁进进出出。 皇帝今儿穿的是一身褐红色的常服,腰上系着汉白玉带, 下悬干青种翡翠雕龙纹玉佩。别说, 这人一认真收拾起来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但这一通真的是足足折腾了半盏茶的时辰。 皇帝穿好一身,挥手让张得通这些人退出去候着, 自个走到王疏月的榻前, 他原本想和她说藏拙轩的事,但张得通那么一打岔,他这一时又没想起。 王疏月靠在榻上,抬头向皇帝望去。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 眼眶有些发青, 却氤氲着水气儿。那月白色的寝衣衫子衬得人十分柔顺。 昨夜里熄了灯,皇帝没有仔细看她穿寝衣的模样。 如今她这样安安静静地靠在榻上, 如软的衣缎子贴着她那把收瘦弱的骨头, 面色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病容, 越发憔悴可怜, 像一个被剥得一无所有的人, 孤零零地在那儿等着他。 一丝微微发润的碎发落在额头上。楚楚动人。 鬼使神差。 皇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拂她额前的碎发。 马蹄袖口绣着张扬五爪的金龙,袖口中的那只手骨骼清瘦。 王疏月不敢避,但那手指触碰到她额头时间,她还是忍不住全身一颤。皇帝捏了捏自个食指拇指,竟有些潮,再细看时,才发觉她额头在冒冷汗。 “你怎么了。” 王疏月将身子往被中缩了缩。 将才还不那么难受,这会儿小腹竟疼得她忍不住发抖。 “没事。” 她自己感觉到应该是月信至了。 她在家中就时常受经水不利的困扰,有时甚至疼得动弹不得。这一会回的信期比往常提前了不少,加上昨夜被这位爷撩在被子外面冻了一晚上,这会儿竟有些要命了。如今就怕这傻皇帝要掀了她的被子,若叫他看见了,这大不敬的罪自个就担定了。 想着,只想赶紧把这位爷撵出去。 “主子去吧。奴才躺会儿就好。” 皇帝哪里知道女人身上的那些事,今日程英引了吏部拟定外放的官员来觐见,并耽搁不得。但见她的模样着实不好,便朝外道:“张得通,进来。” 张得通忙推门进来,在地罩外立着应道: “奴才在。” 皇帝转身往外面走,一面走一面道:“传周太医来给她看看。” 张得通跟着皇帝边走边往后瞧:“哟,和主儿怎么了,将才瞧着还好好的。” 皇帝没应他,又添了一句:“太医看了就让她歇着,皇后和皇额娘那儿不要去了。” 说着,已经走过了翊坤宫门前的地屏。何庆正候在那儿,想说什么什么又不敢开口。 -- 浣溪沙(四) 大阿哥是成妃的孩子,但却是皇后教养出来的。 虽年纪尚幼, 却不见一点娇惯之气。 王疏月搂着他, 他也不忸怩,仰头对王疏月朗声道:“和娘娘, 您的书房和皇阿玛养心殿的三希堂可真像。尤其是那方书案, 和皇阿玛的是一模样一样的。还有啊和娘娘,您那支青玉龙纹管珐琅斗提笔也和皇阿玛用的那支一样, 真好看。”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那支开过笔了……善儿。你去看看,若还有一样的给大阿哥取一支过来。” 善儿道:“怕是没有, 主儿那只笔是今年年初造办处制的, 通共就三支,咱们这儿得了一支, 其余两只都在养心殿。” 婉常在听着善儿的话, 细声道:“皇上待娘娘可真是好。” 王疏月听她这么说,笑了笑并没有应她,叫梁安过来,带大阿哥去东面稍间里吃点心。 这边又摆了新的茶果子, 宫人们将竹帘子悬起一边儿, 好叫外面的凉气儿度进来几丝,雨声淅淅沥沥的, 又恰在午后, 人语悄寂, 听来便格外悦耳。 婉常在低头看了一眼帘子外头, 对成妃道:“雨好像下大了。” 成妃应道:“是呢, 该传辇来候着。” 王疏月道:“不如多坐会儿,夏季里头的雨去得快,咱们这么闲扯几句,时辰就打发过去了。等雨小些了你们再去。” 成妃笑了笑:“你身子还没好,大阿哥又是小孩子闹腾,怎好一直扰你。” “哪里就扰我了,大阿哥可爱,我看着他也高兴,再来你们在我这儿,我也沾福气,娘娘和婉常在啊,都是做额娘的人。” 这话说得婉常在露了笑容。低头抚着小腹:“妾如今也盼着,太医说要么这个月底,要么下个月初就要发动起来。也不知到时候,顺不顺遂。” 女人有了身孕,总是和平常时候不同的。 王疏月细看周氏的模样,细长的柳叶眉,原本应该是个鹅蛋脸,这会儿因有孕而丰腴了一些,但她皮肤细腻,衬着孕中的好气色,到也十分好看。她也是南方汉人女子,身量比王疏月还要矮些,不过巧在匀称,哪怕如今快临盆,仍不见怀胎十月的富态。 成妃吹开茶絮,在旁道:“她就是这个性儿,人胆小得很,原是在淑嫔的延禧宫中住着的,说淑嫔宫中的人,成日里盯着她的肚子瞧,就怕得很,这才求了皇后,到我那永和宫里去住着,如今又总说永和宫里不比延禧宫凉爽……” 婉常在忙道:“妾能不怕吗,庆常在是淑嫔屋里的人,后来承了宠,福气大也有了身孕,可在淑嫔那院里养了三个月,就没了。后来妾便知道,淑嫔容不她屋里的人有喜事,妾出身低微,皇上……也不那么待见妾,妾就这么一个指望啊。” 正说着,梁安带着大阿哥回来。 “额娘,和娘娘这里茯苓糕真好吃。” 梁安笑着给成妃呈上一食盒:“这是我们主儿今儿闲时亲手做的,给大阿哥包了些。” -- 虞美人(一) 六月初四这一日,皇帝驻跸畅春园。 沉寂了整整半年的园子一朝热闹起来。但皇帝的政务依旧繁忙, 户部使了吃奶的劲儿清亏空, 终于把顺宁年间的亏空全部拟了出来了。足足两百多万白银啊, 纵使是乌善,也被这个数字吓得咂舌,不敢轻易把折子往皇帝面前递。 于是这烫手的山芋又递到了王授文手里。 皇帝在畅春园,南书房议所就挪到了清溪书屋后面澹宁居。这会儿辰时将过, 皇帝正在清溪屋召见吴璟王原祈等几个奉召编撰《佩文斋书画谱》的人。澹宁居里, 程英和十二爷皆有些惶急。 “吴璟他们一早就进去了。如今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十二爷手上捏着那的道白壳子,绕着紫檀椅走了一圈。“今儿这道折子……怎么递。” 程英立在一尊掐丝珐琅壁瓶后面,朝清溪书屋那边张望。“王爷, 臣看就今儿递了吧。皇上喜欢书画,同那些人讲谈下来,心绪不会差。” 十二道:“本王就怕皇上一时气极,要把户部的尔璞判个斩监候。这牵连大了,他要一发疯, 把该咬的不该咬的人都咬出来就不得了了。” 程英见王授文站在紫檀木书案旁若有所思。 “王老, 听您的意思呢, 您别不出声。” 王授文摇了摇头, 对曾少阳道:“谁陪着皇上见那些人。” 曾少阳道:“大人, 听何庆说,是和主儿。” 王授文拍了拍袖口, 从十二爷手上把折子接了过来。 “今儿递吧。今儿不递明儿也得递。哎……要说是外面番库欠这些也许还好些, 可这些没有实差的京官, 皇上最恨了。” 正说着,曾少阳打了半截竹帘起来。 “王爷,大人们,皇上过来了。” 王授文等人忙直身整衣冠恭恭敬敬地候着。 不多时,皇帝大步跨了进来,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一面往案后走一面对何庆道:“朕看王疏月很喜欢吴璟那副蜀葵,将一直盯着看,眼都没眨。这么着,你传旨给吴璟,让他这几日入翊坤宫,给和妃画一座地屏,翊坤宫原来那个朕也看腻了。” 何庆见程英等跪在地上,面上都有愁色。应了皇帝话,也不敢再多嘴,公谨地退出去了。 皇帝随手翻一本累再案上的折子。“哦,朕说别的去了,都起来,你们议你们的。” 十二看了一眼王授文。 王授文也没避,径直将折子呈到了皇帝眼前。 “皇上,乌善的折子递上来了。” 张得通忙接过来,呈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一面翻一面道:“乌善出眉目了?程英,明日召他到园子里来,朕很久没听他跟朕扯谈了。” “是。” 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瞧折子。 畅春园中天气变化得快,将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一大片云过来,澹宁居顶上的天就暗下来,王授文眼看着雕花窗上的阴影从墙上移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 虞美人(二) 七月初。 这日是顺嫔的生辰。皇帝命南府传了一班戏去畅春园戏台。自己却在澹宁居召见无乌善,并没有过来。 皇帝不在, 淑嫔和宁常在都没什么兴致。 顺嫔觉得自个脸上无光, 听戏也听得心不在焉。 皇帝的这几个后妃之中。顺嫔的年纪是最大, 也是最早伺候皇上的人。她是皇后的族妹,也算是皇太后的侄女,只是其母是奴隶出身,压根护不住她, 就只好把她送到了太后身边服侍, 那个时候,皇帝才满十四岁,尚未开府, 太后觉得这姑娘老实本分,便又把她放到了皇帝身边去伺候。 皇帝接纳她是出于面上对太后的尊重。 她算得上皇帝的第一个女人,但可惜她是个顶没意思的人,就算头一年,府中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 皇帝也不怎待见她。后来皇帝年岁大起来, 有了自己的势力手段, 更视这个女人为自己当年身不由己的耻辱, 一巴掌推得老远, 好几年问都不问一句。好在,她早年有一位公主, 只是体弱, 放在外头敬亲王府里养着。因此, 如今这个嫔位,太后一提,皇帝还是爽快地给了她。 也许是出身卑微的人,越发要尊重。 顺嫔对自己身边的奴才十分严苛,加之长年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心情不好时常打骂,皇后劝过也斥过,最后也懒得再说了。 这会儿将唱过一出《清忠谱》。 太后传话叫戏先歇一歇。伶人们磕过头,都退到戏台下面去了。 伺候茶水的宫人们过来添茶,又敬过一轮点心。顺嫔意兴阑珊,侧头看着身旁的一株白茶。淑嫔看了她一眼,轻刮着茶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太后道:“今儿连你都不肯说笑了。” 淑嫔道:“太后娘娘,是和娘娘今日不在,往常那戏文里有什么隐乐子,要她点一点,我们这些蠢的才乐得出来。” 太后对皇后道:“和妃怎么了。” 皇后正与成妃一道翻戏折,听太后问她,忙回道:“女人家的痛,昨儿疼了一夜。” 太后点了点头:“皇后去看过了?” “是,妾与成妃今儿一早去看了,周太医也在。” 太后听完,抬手把陈姁唤了过来:“皇帝昨夜歇在什么地方。” 陈姁看了一眼淑嫔和顺嫔,有些不好开口。 太后沉下身来:“哀家问你,你说就是。” “是,敬事房的人说,皇上昨夜在藏拙斋。不过,没歇下,三更天的时候就走了。” 那就是守了王疏月一夜吧。 皇后听了到没变脸色。仍与成妃看折子挑戏,顺嫔掐着茶盏上的珐琅纹道:“和妃娘娘也太轻狂了。咱们身上也是有疼痛的,可谁敢拿这事去搅皇上休息。况今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在,和……” “召和妃过来。” 顺嫔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已经发了话。 皇后听出了太后的情绪不好,忙起身道:“皇额娘,等和妃身子好些,再……” -- 虞美人(三) 皇帝没有应她的话。 径直把她抱回了藏拙斋,放到绸帐后的贵妃榻上。 “往里头靠点, 朕要坐。” 王疏月曲臂撑着身子坐起来, 唤梁安道:“叫善儿给主子倒茶来。” “朕和程英他们喝了一早上茶, 这会儿嘴里涩得很,你这儿的茯苓糕还有么,朕吃两块。” 梁安忙道:“有有,主儿前日做的, 备着万岁爷来吃呢。” 梁安和善儿端茶端糕点去了。屋子里便静下来。淡淡的竹影映照在碧纱窗上, 帐中香似乎是已经焚了一会儿了,这时正香甜。 藏拙斋从前是清溪书屋的一间偏屋,进深不大, 又在北阳面,日头一旦偏过去就十分幽凉,王疏月怕冷,这会儿连冰都没用。皇帝却是个怕热的,之前在澹宁居召见乌善等人穿得周正, 这会儿又一路把王疏月抱回来, 早已热得额头发汗。 王疏月靠在软枕上看他的模样, 不由地弯了眉目。她这会儿得以躺下来, 人也比刚才舒服了很多。皇帝正四下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扇扇, 回头却见王疏月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由绷了下巴, 有些僵硬地回过身, 撩平腿上的袍子的, 手正经地搭在膝盖上,刻意地地顶直了背脊。 “你看什么。” “奴才不敢,主子,您用冰吧。” “谁跟你说朕热了,朕不热。” “用吧,奴才热。” “朕不热,你热你也给朕忍着。” 梁安和善儿端茶点进来,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不由相视一笑,放下东西后也不停留,双双掩门退了出去。 皇帝喝了一口凉茶,又用下两块茯苓糕。 人静下来,额头上的汗也凉了。起身去王疏月的书案上随手取了本书,仍走到她身旁坐下。 “《园冶》。” 皇帝叩书往她腿上一敲:“你要做个匠人是吧。” 王疏月将一缕松下来的头发挽向耳后,“前几日您提‘镂云开月’的事,奴才这几日躺着哪儿也去不了,没事就翻些相关的看看,那上头还摆着《营造法式》呢,只是奴才笨,读了前头一截子,就读不动了。” 皇帝往后翻了几页:“等你精神好些,户部的事也了了,朕教……” “万岁爷,周太医来了。” 正说着,张得通撩了一半竹帘,光透了一丝进来,晃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索性把书放下,“来了就传进来。”说完,扯过王疏月腿边的一床薄毯,一股脑拉到她的下巴下面。 “遮好了。” 周太医走进来的时候,见皇帝在王疏月的身旁正经危坐。额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了。他一直都记着皇帝那句,若调理不好就摘他脑袋的话。生怕皇帝再提,请了安后什么话都不敢说,直直地跪到王疏月面前,请了她的手来诊脉。 皇帝侧腿给他让了一块地方,一言不发,就盯着他诊脉的手。 看得周太医头皮发麻。 气氛很是沉郁。周太医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王疏月抬头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已然丢魂的周太医,想着皇帝这样盯下去,周太医怕是要连方子都开不出来。于是咳了一声,起了一个话头道:“主子今儿散议散得比之前早。” -- 虞美人(四) 春永殿中,洋漆花膳桌上的燕窝红白鸭子还冒着热气儿, 太后却已经放了筷子。大阿哥今日跟着皇后过来陪太后用晚膳, 见皇祖母放筷,也不敢再吃, 望着面前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雪菜粥抿舌头。 今日因着有贡菜进来, 因此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黄慎也在。 这会儿正垂手立在膳桌旁,盯着那道皇太后一筷未动的鹿肉干发愁。 宫里的规矩, 太后皇上用饭时,后妃是不允许劝膳的。一是礼, 二是皇家饮食向来有个人的限, 这也是入关后逐渐形成的养生之道。不过,如太后今日这般几乎一口不食的情况, 较真起来, 御膳房是要被问罪的。 黄慎在下面搓手,宫人们也都跟着不安起来。 皇后拍了拍大阿哥的肩膀。 大阿哥转过身来,扑闪着眼睛望向皇后。 “皇额娘……” 皇后指了指那盘鹿肉,又看向太后, 而后冲着大哥点了点头。 大阿哥是个聪慧的孩子, 皇后这么一示意,他便懂了。 于是, 牵着皇后的手从椅子上下来, 小心地捧起那盘鹿子肉踉踉跄跄地走到太后面前。 “皇祖母, 孙儿……” “哎哟。这孩子。陈姁, 快端过来。” 皇后趁此道:“皇额娘, 这是老亲王思念皇额娘的心,妾替老亲王求您体恤体恤他,他老人家若是知道皇额娘如此伤神,心里一定不好受。” 太后叹了一口气。 “去年先帝走得时候的,他就已经病得来不了京城了。” 说着,太后取筷夹了一片盘中的鹿肉,没入口,又摇头放下来。 “族人凋敝啊。皇后,你叫哀家如何面对老亲王。” 太后说这话,皇后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皇额娘,尔璞的事,是其有罪在先,皇上最恨这些欺君罔上,发国财的贪官污吏,年初办四川那边的都抚,那都是伺候他很多年的奴才啊,说杀也都杀了。如今,尔璞只是撤职,皇上对我们科尔,已是宽待了。尔沁是皇上倚重之地,哪怕一时没落,终会有光大之日。” 太后扫了一眼皇后平坦的小腹:“光大之望,都在你身上。” 一句话又引出了老生常谈。皇后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无言以对。 太后摆了摆手。面上也恹下来。 “吃不下。撤了吧。陈姁啊,福建进贡的闵姜到可再取些来。哀家就着把这碗粥喝了。” 说完又摸了摸大哥的头,对皇后道:“皇后,大阿哥小,这又是在畅春园,不该守那么多规矩,让底下人伺候他再吃些。” 姑侄沉默地把这顿晚膳将就吃了过去。 宫人们撤下膳桌子,捧了金银花水来伺候净手。太后将珐琅护甲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摘倒第三支的时候。陈姁过来道:“娘娘,万岁爷来给您请安了。” 皇太后看向皇后。 皇后忙站起身,将太后身旁的正位让了出来。又冲太后摇了摇头。 不多时,皇帝从外面跨了进来。竟带了一身雨气。 -- 西江月(一) 王疏月这边正卸晚妆。 善儿取来一把面脂澡豆放在王疏月手边, 在王疏月笑了一句:“主儿今儿的胭脂涂得格外仔细。” 王疏月耳根一红:“你又瞧出来了?” 善儿弯腰道:“主儿想什么, 奴才都知道。 说完,的转身出去捧水。谁知才绕到屏风外面, 藏拙斋的雕花门却被突然宝子撞开,善儿吓得险些撞倒了一只摆在门边钧窑瓷花瓶。 藏拙斋从前就是清溪书屋的一间偏房,从前用作下棋饮茶之所,王疏月住进来以后才强改了寝室。也没什么格局好动的, 就只在的中间放了一座紫檀木雕云龙纹屏风, 屏风后置床榻妆台,前安条桌圈椅,又在西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座贵妃榻。王疏月闲时就常靠在那里。 这会儿王疏月正坐在屏风后面, 因快到安置的时候,身上就只穿了一件白绫子的中衣。听到外面的响动,忙披了一件坎肩儿绕出来。善儿正数落宝子:“你是御前的人, 怎么也这样没规矩起来, 冲撞了我们主儿,你有几个脑袋砍。” 宝子自从被皇后打过板子后, 就一直不能近御前服侍了, 多是和何庆站在外面答应, 这回何庆让他回去给王疏月回个话, 说主子过会儿要过去, 他到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和主儿, 不好了, 我们主子爷被太后娘娘动了家法。这会儿都……” 他在春永殿拿了何庆半截子的话就开跑。 说得的藏拙斋中的人都懵了。梁安尚算冷静, 忙道:“你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 宝子道:“真的,奴才在外面听得真真的。太后娘娘要用祖宗家法处置和主儿,万岁爷说,他替和主儿受了。” 说着他举起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奴才要是瞎说,天打五雷劈。” 善儿啐了他一口:“呸,说什么呢,没得吓着主儿。” 王疏月愣住了,她倒不是全然信了太后真会处置皇帝。她真正入心的是皇帝的那句话。 替她受了。 懂事的人大多向内而生,不断汲取内心的力量去修饰生命和生活,而不是拼命向外抓攫。王疏月是这样的人,皇帝也是这样的人。在王疏月看来,他们这样的人活得有些脱离世俗中那些看似热情的人情世故,也就不是那么擅长给与。 或者,真正给予某个人什么的时候,明显姿态笨拙。 比如拿绳子绑着对方。 再比如,一巴掌推得对方头破血流。 但实际上,这些蠢笨之下又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心。 皇帝这个人,像悬在乾清宫的那块御匾一样,正大光明,光芒万丈,牛鬼蛇神见了都得四散奔逃,但他也是个病中不肯独眠,偶尔惊厥醒来,就立马要找到王疏月的男人。这漫长又糟心的一世之间,从来只信自己的皇帝恐怕只会向外抓攫这么一次,然而也是缘分吧。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的恰好是王疏月。 -- 西江月(二) 七月底。 婉常在紫禁城内诞下了二阿哥。 消息报进畅春园的那一日,皇帝正在里面见外放山西去做粮道的官员。程英陪在里面, 王授文才从九卿科道会议上脱出身来, 手上捧着耗了好几日议出的章本,备呈皇帝。 他最近也确是跟皇帝耗累着了, 催还户部欠款的事, 他和程英原本提了一个法子上去。将户部的部费,什么余平银, 茶饭银归公,拿来抵户部亏空, 分个三十四年的还清。皇帝听了他这个话, 叫他拟折子上来看,谁知看过之后又发还给了九卿科道, 让他们议出具体之策, 王授文这个起头自然要在堂同议。一连半月,京城京郊两边折腾,腿肿得老高。 程英等几个近臣实在不解。都说皇帝向来果断,怎么在这事上磨叽起来了, 是不是没看上咱们的处置法子。 王授文倒是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恐怕是没看上咱们的法子, 皇帝从一开始就打算办了尔璞杀鸡儆猴。户部三库的亏空,先帝爷那一朝, 朝廷伸了几次手, 都没能把根儿给除了, 为的就是蒙古丹林部不稳, 朝廷还有要倚仗科尔沁的意思。先帝爷一是不弃怀柔之政, 二是念大家清贫,各有难处,也不好把臣子们逼得太狠,这才由着尔璞的顶戴带得稳稳当当。当今皇上……呵,当今皇上是惯遇事多想几步。若有后手,户部这回查亏空,就不会草草收场了。” 程英道:“也是,如今我们的这个法子,说白了还是再救尔璞。不过,你说的后手是……” 王授文点了点头:“我看四川的多布托这几年历练得扎实,科尔沁的老亲王也是要入土的人了,压根就没心思打仗。皇上……说不定有心把钱从这京官身上掏出来,充入军费开支,直接扫了丹林部也未可知。” 程英道:“皇帝既然是这个心思,还让九卿会议议个什么。这不就是拖着嘛” 王授文一面说一面正顶戴,“前日太医院把院正都派到畅春园来住着了?园里人不敢说,外面却有风声,前几日,皇上把太后气得险些呕了血。如今你皇上能怎么样,这个孝名,累人啊。再有,下面已经开始议了。什么重汉臣,轻满蒙……” 程英牙齿缝了“嘶”了一声。 这后面半句话的分量,压得他这个汉臣肩头一沉。 这些话,其实王授文不光想说给程英听,也很想找个什么机会,跟王疏月说一说。毕竟朝廷上传的是“重汉臣,轻满蒙”。这还算好,皇帝那口舌,引经据典有无数的话可以批道,但宫里传的,则会是“皇帝迷恋汉女,违逆母后”。性质是全然不一样的。 虽然“缠足之女不得入宫的”懿旨已经成了神武后受灰的布,但满清朝廷任然对那些诞下皇子的汉人嫔妃有所顾忌,比如婉常在,伺候皇帝多年,且有幸遇喜,仍然只是个常在,没什么大的体面。 -- 西江月(三) 这毕竟是皇后与成妃二人之间的事, 与人相处, 要紧的是不要置喙他人的习惯和处境。王疏月至此不再多话,只是走到大阿哥身边, 弯腰顺了顺他的辫穗儿。孩子还小,辫子也短,捏在手里就那么细细弱弱的一截子。 天家贵胄,有的时候真不如胡同里摔打的小子们。 大阿哥回过头, 那细细的一截子辫子就从她手中松走了。 大阿哥见王疏月神色不好, 便去牵她的手,“和娘娘想儿臣,过会儿就跟额娘一道来接儿臣呀, 儿臣还要跟娘娘比字儿呢。” 成妃笑道:“你皇阿玛都比不过和娘娘,你还真敢跟和娘娘斗真啊。你和娘娘身子不好,哪能让你胡闹, 快跟萍姑姑去吧。晚些啊, 额娘给你做茯苓糕吃。” “好……” 大阿哥拖长了声音,跟成妃行过礼, 又转向王疏月拜了拜, 这才跟着太监跨出门槛儿去了。 王疏月与王疏月一道送到门口。 日已过正午。黄花梨木雕化屏风挡住越水而来的大半日光。云崖馆中波影斑驳, 落在二人的绣饰通草的氅衣上, 若鱼尾摇水草。 成妃望着那前面渐消的人影, 叹了一口气, 转身在屏风后的圈椅上坐下来。 “成姐姐为何叹气?” 成妃摁了摁额头的, 疲声道:“婉常在的孩子出生了, 我这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喜欢的是,阖宫的人终于不再只盯着咱们大阿哥,你是不明白,皇上发天花的那一回,我真的是要吓死了,半刻不敢让他离开。就怕皇上的那些兄弟起什么心,要拉我们孤儿寡母下水。如今啊……二阿哥到是出生了,我又怕,皇上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大阿哥……” 王疏月笑了笑,弯腰轻拍她的手腕。 “大阿哥生得像皇上,又勤奋懂事,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其实,说起孩子的事,我也有些不解你的地方……” 成妃拉住她的说,“来,坐下说。” 王疏月没有推迟,侧身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平声道: “皇上行五,在先帝爷那一朝的成年皇子中,也算年长,可为何后宫会如此空虚呢。” 成妃望向窗外,目光有些落寞。 “皇上……从前对内院的人和事都很淡,要说喜欢谁,也就愿意和淑嫔多说几句话。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原因,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敢凑上去惹烦恼。” 王疏月低下眉目来。 芙蓉绣的罗帕在手指之间来回绞缠。 “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成妃扯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真是个通透人啊。皇后是太后娘娘侄女,顺嫔也算得上皇后的族妹,至于我……我们绰罗斯氏也是沾了皇太后的光,才出了一位封爵的台吉(这是个清朝蒙古的爵位,位次于辅国公)。我们这些人,都是顺太后的意思,来伺候皇上的,皇上实则都不喜欢,我听皇后娘娘说过,皇帝和老十一他们不同,他通晓汉学,对入关后的满汉关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这些女人,放着也就是怀柔蒙古,很难真正入皇上的眼。至于淑嫔,她父亲在先帝爷那一朝就被砍了头。皇上也许因此对她还算怜惜。愿意多见她几眼。但这一两年啊,看着也是淡了。所以和妃,太后顾忌你,多是因为你的出身,还有你这淡淡的性子,她拿捏不住啊。” -- 西江月(四) 梁安送唐三庆出去, 善儿见王疏月凝着那碗阿胶炖红枣出神, 想着她将才阻挡自己说话的神情,稍有的严肃, 心里着实不安的。 捏着袖口子犹豫了一时,还是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主儿为何不让奴才说今日在祐恩寺看见萍姑姑的事。” 王疏月掐着身旁茶案上的木纹摇了摇头,“在云崖馆的时候……我就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说着,她口中啧了一声。伸手摁了摁太阳穴。 她还没有全然想明白, 萍姑姑带走了大阿哥之后, 偏偏去了祐恩寺,如今两个人双双不见…… 她不自觉地抬手捏住耳旁晃动的坠子,正试图凝下神来, 掐理其中关联。 这边梁安已经送了唐三庆回来,对王疏月焦惶道:“主儿,看来真的是出事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已经知道大阿哥失踪, 现在园里各处已经翻起来了。” 他一面说, 一面推开在支锦窗。 果见外面有人影,灯影凌乱交杂, 满园秋风中静默的生灵都被惊了起来, 风语鸟声之中, 不断传来宫人们的呼声。 王疏月心里很乱。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偏不在园中啊。 “善儿, 跟我去祐恩寺看看。” 梁安听到她这样说, 忙扑跪到她面前拦道:“主儿, 使不得啊, 咱们直接跟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他们据实相告不就好了吗?要找也让奴才们去找, 主儿怎么能去那个地方,不说皇上回来知道会不高兴,太后娘娘也会责罚主儿的啊。” 王疏月这会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如果大阿哥失踪的事是冲着祐恩寺的人去的,那这个事就复杂了。 “你起来,你若当我是你的主儿,今日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别开口。” 善儿也有些被吓到了:“主儿,咱们这儿是皇上的地方,只要咱们不说什么,奴才们也不敢来咱们这儿胡闹。大阿哥这事啊,再怎么也不会牵扯到主儿的。就算您担心大哥,使人去帮着寻就是了,梁公公的话有道理,祐恩寺是无论如何去不得啊。”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王疏月理解善儿和梁安维护她的心,但她也有她想周全的人。 “梁安,善儿,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这件事不小,事关主子爷和太后,闹不好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求你们帮我,但求你们别绊着我。” 善儿似懂非懂地看着王疏月,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如劝她。 梁安却颓松了肩膀。 “主儿……我们既跟了您,就一心都向着您。您都这么说了,奴才岂敢再拦着您。奴才陪您去。” 王疏月摇了摇头:“让善儿跟我去,你不能去。” “为何。” “万一有事,你还能替我去找皇上。” 善儿软声道:“主儿,您别说得这么吓人,您能出什么事呢。” 还说不上来啊。 人心的复杂和混乱,也许在起心动念时,自己都是七情六欲的傀儡。或许下手的人只是为了私利,却不能深想,这会令局中的人,陷入多深多乱的漩涡里去。 -- 浪淘沙(一) 陈姁亲自领人来的祐恩寺。 二十多盏宫灯拥在山门口。光在门洞子里被聚拢成一抔,猛地泼进庭院, 正殿一下子被照得透亮, 佛像的金身灿烂,辉映金刚怒目, 逼人遮眼。 陈姁见王疏月立在面前, 不由一愣。 “和主儿,您这是……” 王疏月低头看向妇人怀中。“大阿哥在这儿, 抱走吧。” 成妃身旁的宫女棉儿一听这话,忙跨过门槛跑进来, 心疼地将大阿哥从妇人怀中搂了过来。 “大阿哥, 大阿哥……您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大阿哥,大阿哥……“ 大阿哥没有睁眼, 只是胡乱呢喃道:“和娘娘, 我要找额娘……” 棉儿心急,声里也带上了哭强:“陈姑姑,我们小主子睁不开眼了,身上也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狠毒了心, 这样害她, 这不是要我们娘娘命吗?” 陈姁撩开他身上裹的衣物查看了一回,沉声对棉儿道:“胡说什么, 有太后娘娘做主, 谁害得了大阿哥, 快带大哥去春永殿, 免得你们成主儿急坏了。” 说完, 抬手将一行太近宫人挡在山门外。 独一人走到王疏月面前,即便是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福,又转向仍坐在门后的那妇人行了一个礼。 “实在不知和主儿为何会在此处,不过奴才要得罪了,其中原因还请和主儿和云答应到春永殿给太后娘娘亲自交代。” “好。陈姑姑引路吧。” 说完,王疏月走到妇人身边,弯腰扶她站起身。这才发现她的腿不良于行。 “从前折过一回骨头,没养好,绊着你不好走吧……” “没有,您别担心,我扶您过去。” 人们背向佛殿而行。 似乎就能避过了因和果的轮回。 走过桃花堤的时候,又听到了堤下的喧声,有人惊声尖叫:“看啊,那芦苇荡子里有人。” “赶紧捞上来看看。还有救没。” 不多时,两三个太监从桃花堤下跑上来。“陈姑姑,春晖堂的萍姑姑找着了,不过……人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像是自尽,在后湖里溺死的。” “那快把人处置了!没得恶心到主子们。” “欸,好好。” 王疏月听着这些话,心里到松了一口气。 看来,下手的人也怕不干净。这到替她省了不少的事。 “丫头。”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的说辞,身旁的女人突然唤了她一声。 “要不,算了。你要我替你主子想。谁又替你想呢。” 王疏月握紧了她的手。 “我没事,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皇上因为我,已经令朝廷后宫有了微词,若能因此过,给我一番惩治,也许还能稍微压一压“重汉臣,轻满蒙”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是于主子有利的,况大阿哥的性命无碍,我毕竟是妃嫔,太后会开恩留我的性命,娘娘,您放心,我这么个人,在哪里活着都一样,您听我的吧,交给我了,就别开口。” -- 浪淘沙(二) 成妃怔怔地望着自个怀中的大阿哥,半晌, 方抬头对太后娘娘道:“娘娘, 大阿哥虽不该胡言,但他的话真啊, 和妃平时对大阿哥的好, 妾都看在眼里,您开些恩……不要……” 太后提声压了成妃的话:“成妃, 你刚才也是听到了的,这是她自己认的。你们母子两也不知道是什么心,哀家和皇后要替你们母子做主, 你们倒好, 一个护着她, 一个替她求情,你们让哀家如何处置?” 话声刚落, 窗上的原本整齐的人影子一下子乱起来,纷纷退向两旁。 接着雕花的隔扇门被推开,秋夜的风一下子吹进来,摇乱了春永殿中的灯笼,吱呀吱呀地迎风作响。太后抬起头,只见自己身边的太监杜容海疾步走进来。 “娘娘, 皇上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走过春晖堂了。” 一闻此话,不光成妃和皇后, 就连候在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噤了声。 太后不由地笑了一声:“皇帝回来, 你们慌什么, 都是犯什么错事,是你们谋害皇嗣吗?” 成妃和皇后都没有出声。 春永殿前的道路被空荡荡地留出来,偶尔拂扫过几片枯叶子,却也是连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滚入阴影里静默着,和所有人一道屏息以待人来。 不多时,远处仪仗过来。 张得通在前面亲自提灯照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走在灯阵后面,身上穿着石青色的衮服(朝服外面穿的,也叫龙褂),肩上的缂丝五爪金龙日月纹,金银相交,张牙舞爪。 今日叫了大起。九卿科道会议并几个议政王,以及在京的四品官员全部齐集乾清门,户部亏空的的事盘根错节,在京官吏几乎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掰扯起来尤为艰难。张得通在皇帝身边听了一耳朵的诛心之言。他是个太监,并不太懂什么是“提解火耗以养州县。” 但他从皇帝的面色和口吻,以及百官们沾粘的额头看出来,皇帝动了真怒。 于是,梁安来寻他的时候,他都不敢贸然去回话。但这梁安这个人也是痴执,就在月华门处傻等。皇帝那边散议,出月华门,到是扫眼看到了他。 问了张得通一句“何事。” 张得通才敢把大阿哥的事禀了。 皇帝犯疑。又把梁安召至身旁询问,怎是他过来禀事。 梁安跪回道,“和主儿私去了祐恩寺寻大阿哥。” 皇帝目光一动。 竟在月华门前怔住了。 张得通伺候了皇帝二十多年,从来没看见过自己的这位主子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偷偷地借着灯火看皇帝的眼神。那眼底的东西说不上来是恨还是愧,看得久了,甚至能从那一贯冷寒的眼中,看出些零星的水光。 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祐恩寺的那位云答应,王疏月也不敢。 他们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猜,皇帝对自己的这位身生的亲额娘,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这毕竟涉及到皇帝的出身,涉及的先帝给他的那句极为绝情难听的批语——奴隶之子。 -- 浪淘沙(三) 清溪书屋这边正忙乱, 皇帝突然回园, 内务府措手不及,又听见春永殿的动静大, 料想皇帝心绪一定不佳,皇帝的仪仗刚在道上露点子光,清溪书屋前面就跪了一地的人。 谁想皇帝牵着王疏月的手,一路慢行过来。 面前只有张得通一人, 提着宫灯仔细地给帝妃二人照路。 两人走得都不快, 皇帝尤是如此,有的时候还会因不自觉跨大的步子而停顿那么一下,等着后面的王疏月跟行过来。 已过子时, 清溪书屋前的清香木香得清冽。 往常这个时候,上夜的太监都眼皮子打架了,今日到都还规规矩矩地撑着眼, 在窗下候着。 皇帝却压根就没有往清溪书屋去的意思, 牵着王疏月径直入了藏拙斋。 善儿正坐在通廊上哭,梁安见皇帝和王疏月进来, 忙敲她的肩道:“还哭什么, 主儿回来了, 赶紧把眼泪擦了, 进去伺候。” 善儿回头, 果见王疏月笑盈盈地立在皇帝身后。她心头极骇后又惊喜, 顾不上给皇帝行礼。 “主儿……主儿您可算回来了。奴才下死了。” “没规矩, 皇上在呢, 你这哪使得。” 皇帝往王疏月的贵妃榻上一座,抬手松开盘龙扣,看着扑跪在王疏月面前的善儿道:“王疏月,的你规矩都学得像只三脚猫,朕都懒得问梁安,你平时是如何调(和谐)教这些宫女的。” 说完他朝何庆摆了摆手:“把人带出去。” 他这一声“把人带出去,”到王疏月吓了一跳,忙道:“主子您开恩,善儿是不懂事,我……” 皇帝的领口解了一半,索性罢手,将手掌摁在膝盖上,抬头白了王疏月一眼:“朕说什么了,你就要朕开恩。王疏月,朕有话要问你,你要当着奴才的面儿答,朕也不顾你的体面。” 说完,继续和自己领扣较劲儿。 何庆懂事,赶紧提溜着善儿出去,顺道把梁案也推到远地儿站着。 皇帝的扣子解开三颗,第四颗却掐住扣缝。 “奴才来吧。” 她过来替手,皇帝就懒得折腾了。 皇帝坐着,王疏月便索性蹲下身去,抬手一颗一颗地挑开剩下盘龙扣。 皇帝在灯下看着她,她手上有一只看起来有些年生的汉白玉镯子。皇帝喜欢玉,尤其喜欢汉白玉,更喜欢看她戴汉白玉。她是皇帝这一辈子见过生得最白净的一个女人。汉白玉又不同于翡翠芙蓉这些玉种,干干净净看不见的什么石纹,贵在通透温润,与她映在一起,就很相配了。 不过这是他的审美情趣,至于女人怎么想的,皇帝没去想过。 “你换了镯子。” 王疏月一怔,转过自己的手腕,凑到灯下应道:“嗯,觉得主子喜欢这种玉,就戴着了。”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随口道:“你到是很拎得清朕想什么。” 王疏月垂下眼睛,改了蹲姿为跪。抬头望向皇帝。 “主子不是有话要问奴才吗?问吧。” -- 浪淘沙(四) 王疏月这一改口。皇帝身边一众伺候的人都跟着喜笑颜开。 那日何庆带尚衣监的人进去伺候皇帝穿戴,正见王疏月捧着黄铜盆子伺候皇帝洗手。宫里伺候洗漱有其细致的规矩。比如这捧水, 就是有讲究的。为了将就主子们舒服, 奴才们就该要跪下去,而后将铜盆举至齐眉处。 王疏月也才将起来, 不及梳洗, 只穿着中衣,加上入了秋, 地上着实凉,皇帝愣是不让她跪, 王疏月无法, 只得尽力蹲身,将就皇帝的手,谁知皇帝为了让她好受些,也尽力弯了自个的腰。何庆看这二人,逼着一盆水越端越矮, 实在是忍不住了, 忙上前托住王疏月的手:“和主儿, 仔细您的腰……还是让奴才们来吧。” 皇帝抬手, 不意拊了他一脸的水:“朕让您进来了吗,滚出去。” 王疏月却忍不住笑了。“让何公公伺候吧。妾也是端不住了。在这么着要耽搁您议事了。妾给您打理衣裳去。” 说完,转身带着尚衣监的人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何庆听完王疏月那几句话,眼睛铜铃一样的放着光, 抬头越过盆底望向皇帝, 欢声道:“主子爷, 咱们和主儿跟您改口拉。” 藏拙斋没有隔间,他又没有压声。皇帝闻话,人一怔。旋即恼了。 若不是看着他从小就在自己身边伺候,他真想把这一盆水都直接叩他头上。 王疏月在屏风后面,听到何庆的话,抚整衣纹的手也跟着一顿,不由想起夜里的事,不由红了脸颊,低头渐渐笑弯了眉目。尚衣监的姑姑替过她的手,轻声道:“自从娘娘伺候万岁爷,万岁爷都不像从前那般苛刻了。要换作以前,何公公有几个脑袋,这么跟万岁爷说话。” 王疏月隔着屏风看向皇帝。 他还在那儿站着,也许脑子里正认真的盘算着怎么处置何庆。 其实皇帝很少会想这些闲事。 从前的皇帝,在王疏月眼中是个没什么生活的人,他的坚硬和强势配得上帝位,却不太对得起他自己,以至于他得痘疮的那段时间,连他的至亲都只是理智地权衡他生死的分量,不肯关照他真实的痛苦。 有王疏月以后,皇帝才开始有了些生活。 虽然他政务仍旧繁忙。但王疏月摆在茶旁清甜的茯苓糕,闲时写的几个小字儿,甚至她身上那从来干净柔软的中衣,都逐渐改变了他从前惯常焦灼的心绪,让政事外消闲的时光,逐渐过得舒适,有滋味起来。 皇帝习惯她伺候,每日早间也想多些时间和她相处。 但又知道她身子不好,不愿意累着他。因此,有些平时生活上他惯借人手的事,这会儿到肯亲自动手了。但可惜皇帝这个人着实是生活无能,尚衣监和伺候盥洗的人在清溪外面,时常心惊胆战地听着里面时不时摔杯,掉坠的动静,面面相觑。 好在是在畅春园。若是在宫里,即便被皇帝杀头,他们也要跪进去道一句:“万岁爷,使不得啊。” -- 雨霖铃(一) 王疏月坐在书案后面, 托着下巴, 望着那十二根簪子发笑。 怪道皇帝三更天就起来了,伺候的太监宫女并尚衣监跟着好一通折腾, 连太医院都怕皇帝是夜里身子不舒爽,一早得过来问查上夜的人。结果他竟是为了这十二根簪子。 “主儿,您这么瞧了一个下午了。” 善儿拣起一只雕兰花纹的。 一面看一面又道:“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主儿才做了一身黛蓝的氅衣, 我瞧着是用银线绣的兰花纹样, 这花样到也配吧,就是……若能是点翠的就好了,那样衬着多好看。这又是白玉的……” 她一面说一面放下来, 对王疏月道:“主儿,奴才想不明白,为什么万岁爷总喜欢赏主儿簪子。” 王疏月松开撑着下巴的手。 “我也不知道。” 说着, 她也拣起一根来, “你去拿镜子过来,我比比。” 善儿转身将放在屏风后面的铜镜挪了过来, 放到她面前, 又走到她身后替她试簪。 王疏月望着镜中, 半侧着身子, 温声续道:“我以前在长洲的时候, 几乎不簪这些, 后来回京, 见京中的姑娘们簪着好看, 才慢慢学着戴起来。” 善儿道:“为何呀。” “那会儿有卧云的差事忙,再有银钱都是皇上公给的,总不好拿去办那些私物。偶尔能克扣下一些,我那会儿心野得很,到还想着去外面转转。” 梁安听她这样说,到是反应过来:“哦,那奴才就知道了,我们万岁爷啊,是想补偿主子,主子从前不能簪,今儿就让主子簪个够。” 善儿不以为然:“就白玉质的簪个够啊。跟棍儿似…” “白玉质的不好吗?” 这一声下得梁安和善儿都打了个寒战。 善儿忙朝外跪下去连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疏月托着腮转过头,见皇帝带着何庆跨了进来。接着便要站起来,却又被皇帝一把压得坐了回去。 皇帝绕到她后面,朝善儿摊开手道:“来,给朕。” 善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知道给什么,何庆在旁提醒道:“善姑娘,簪子,簪子。” “哦……是。” 善儿忙把手里的簪子呈了上去。 皇帝接了过来,在王疏月的头上端了端,寻了一处地方,胡乱地插了,还一本正经地品着自个挑的位置。 何庆和梁安都听那簪柄儿下到发丝儿断扯的声音,再一看王疏月,也是咬着牙齿悄悄地在吸冷气儿。面面相觑后,都把眼睛别去了一边,着实看不下去。 “来,你转过来,朕看看。” 王疏月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起身转向他:“您先赦善儿起来吧。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懂您给妾挑东西的眼光。” 她这么一说皇帝到乐了。 “看在你们主儿的份上朕不责你,起来,给朕沏壶茶。” 梁安跟何庆也一道下去了。 皇帝仍是端着她的发间不松眼,王疏月不由地笑了:“您站着不累吗?您喜欢看啊,妾每日簪一枝给您瞧。” -- 雨霖铃(二) 从畅春园回紫禁城, 大抵只歇了半月的功夫, 皇帝便让启程去热河。 虽然时间上不宽裕,但行前的准备还是做得十分完备。 婉常在自从生了二阿哥恒音之后, 便擢了贵人。 这是才出月子,自然不能随行,成妃也因大阿哥的事发了心绞痛的毛病,便自请在永和宫同婉贵人的作伴。于是, 后宫同行的人, 除了太后以外, 就是皇后,顺嫔和王疏月。淑嫔和宁常在则被皇帝留在了紫禁城。 善儿与梁安都不解。但心里的欢喜却是藏不住的。 “主儿,从前您不在的时候,淑嫔是皇上面前最得脸子的, 因为淑嫔,延禧宫的那些狗奴才,一个个登鼻子上眼, 都要端着主子的架势了,这回可真是下脸。解气了。” 王疏月到是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次木兰秋围, 皇帝是要借接见蒙古各部首领,安抚蒙古各番旗。太后和皇后都是科尔沁出生, 顺嫔是皇后的族妹。她王疏月在其中才是格格不入。 成妃不去, 大阿哥却不干了。 四五岁的孩子, 总想着去外面的大天地里滚滚, 一听说自己的额娘去不成,皇帝也要把他留下,竟一连生了好几天的气,每日虽还是按时上上书房,下学回来却闷着连饭都不肯好好吃。成妃没了法子,只好带着大阿哥去求皇后。谁知那日皇帝也在长春宫,见她来求,竟道:“翻了下个月恒卓也五岁了,该去见识见识。” 大阿哥一听这话,眼底都亮了。 皇后刚要说话,皇帝却已经伸手把大阿哥抱到自个怀中。 “好,大阿哥也去。跟着皇阿玛去木兰猎熊。” 皇后含笑道:“那大阿哥还是教给妾吧。” 皇帝道:“不用,跟着朕。” 皇后怔了怔。忙道:“皇上是要亲自照看大阿哥吗?” 皇帝点头,将大阿哥撑举起来,“对,就跟着朕,既然是去秋围,就要看八旗官兵和蒙番勇士习骑射。朕的大阿哥也是时候遴选个外谙达。就借这次秋围挑定了,更番入卫。” 这自然是皇帝看中自己儿子。 成妃听后十分欢喜,忙起来谢恩。 皇后摸了摸大阿哥的头道:“就是觉得,咱们大阿哥还小了些。” “皇额娘,儿臣不小了不小了。” 小孩子的头摇起来跟拨浪鼓一样了,皇帝不由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到把成妃惊了惊。 她的记忆里,对着自己,对着大阿哥,皇帝到从来没这样笑过。 王疏月是到了启程那一日才知道,大阿哥上了皇帝的大辂。但由于在皇帝身旁,到底不敢放肆,小小一副身板挺得笔直,正一本正经地念书。 见王疏月上来,这才欢快地站起来请安。 “和娘娘。” 皇帝正在与大辂下面的十二说话,眼风扫到了王疏月,话虽然没有停,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王疏月勉礼去坐。 王疏月靠着大阿哥坐下来。 大阿哥几乎当王疏月是救星。 “和娘娘,这个字儿臣不会念。” -- 雨霖铃(三) 九月中旬, 抵达热河, 皇帝驻跸避暑山庄。 这一座建于先帝时代的行宫,到了皇帝这一代仍在不断地翻修扩建。但其建造风格, 造园构景的方式,却与紫禁城和畅春园都不大一样。殿宇几乎是木制架构,灰瓦青墙,浓阴淡影, 山水错落, 没有紫禁城金碧辉煌的浮华之像,也比畅春园更加开阔。 王疏月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座行宫。直到听行宫总管大臣说起, 工部向皇帝呈奏热河行宫扩建的章本时。皇帝在上面龙飞凤舞地批了四个字“天地通融”。 天地通融。 皇帝口中还有一个比这四个字更主观,更有帝王野心的描述——移天缩地在君怀。 王疏月细细地品着这加起来不过十一个字。 一词一句啊,倒是足以将这出山水宫宇浩浩荡荡地从王疏月的眼底映入心底。 在行宫的北面和东面山麓,分布着恢宏壮观的寺庙殿宇。 也就是皇帝对王疏月所说的外八庙, 建筑风格不尽相同,虽然也都是汉式的殿宇,但其内饰和外饰却兼收了, 蒙,满, 藏的传统纹样。散在燕山腹地之中,如众星捧月, 环绕着避暑山庄。 皇帝和先帝一样, 都奉行扶持喇嘛教(黄教)以安藏蒙的外藩政策。因此, 这些寺庙多是供蒙藏的宗教首领觐见皇帝时居住, 礼佛之用。 这一年,普仁寺刚刚建成。皇帝与六世□□活佛桑格嘉措约定,要在今年秋围前后,一同在普仁寺对谈论经。他答应要带大阿哥一道去,大阿哥得了皇帝这个承诺,下了学后到真的跟着会藏语的内谙达抱着皇帝的那地帝志翻来覆去地念。 帝王家的孩子着实是不容易,即便是到了热河,仍不能断了学业。每日还是要在松鹤斋里读书练字。因是在京城之外,原本不需要那么严苛,可惜这回大阿哥跟在了皇帝身边,师傅谙达们也就不敢有一点点的松懈。 成妃没有跟过来,皇帝这个人说是要照看他,但不是盯着他写字,就是考些极难得八股论。五岁大的孩子,天天给折磨地眼抠鼻子塌的。 不过大阿哥到是一声苦都没有叫。 只要跟王疏月提起木兰秋围的事就一脸的兴奋。 “皇阿玛说,等秋围结束,就要给儿臣选外谙达,儿臣就可以练骑射功夫了,等练好了,儿臣也要像皇阿玛他们一样,去围场上狩猎。” 王疏月拣了一块茯苓糕与他。 “大阿哥如今就想着要拉弓了。” 大阿哥咬了一大口茯苓糕,“儿臣以前,看十四叔拉弓射靶子,十四叔可厉害了,他能十箭皆射在靶心。还能一个人在木兰围场猎三十只多只猛兽。” 他偶然说起十四,王疏月心中还是起了一丝波澜。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可是第一次跟着你皇阿玛来木兰呀。” “皇阿玛跟我说的呀。皇阿玛说,十四叔是我们大清的巴普鲁!” -- 雨霖铃(四) 九月十七, 是圣驾启程去木兰围场的前一日。 西藏的六世达(和谐)赖活佛桑格嘉措(其实这个人在历史上叫格桑嘉措, 不过既我要架空瞎写,就给他改个名字哈。)一路跋涉千里, 终抵热河,于此同时,蒙古各部宗教首领也集于外八寺。这是大清皇帝秋围前后的惯例,虽看似是个宗教性质的集会, 实则是皇帝礼遇活佛, 尊一人而安万人的政治策略。 既然本质是个政治性的集会,那除了论经之外, 更多则是商讨宗教政策,和划分宗教领地。 因此历代大清皇帝对此都十分重视。 皇帝在九月十六五日就出了避暑山庄。 这日王疏月陪着大阿哥用早膳。梁安进来道:“主儿,张公公从外八寺回来了。” 王疏月偏头朝通廊看去,见张得通挂着笑站在那里。 “给和主儿请安, 万岁爷让奴才来接您和大阿哥。” 王疏月站起身走出去道:“皇上那边忙闲了吗?” 张得通道:“哪儿能啊,和主儿您是知道皇上那个人的,什么时候肯给自个清闲, 不过万岁爷今儿留了一日给主儿,说是允诺带您去普仁寺见桑格活佛。您呐, 也不用备什么,晚些万岁爷和您一道回来, 明日就要启程去木兰围场了。 大阿哥从里面跟出来, 牵住王疏月的袖口道:“和娘娘, 我们给皇阿玛包些茯苓糕去吧。您今天做的茯苓糕特别好吃。儿臣喜欢吃, 皇阿玛也肯定也喜欢吃。” 张得通弯腰道:“哎哟,小主子,万岁爷今儿早上还特意提了一嘴和娘娘的茯苓糕呢。” 所谓的父子的口腹之欲的缘分,还真是神奇。 “好,那张公公,你侯一侯,我去更衣。” “欸,主儿您快着些。” *** 外八寺虽然叫外八寺,但到了贺庞这一朝已然不止八座寺庙。只是因为其中有八座寺庙受理藩院管理,又都修建在古北口外,才被称做外八庙。 普仁寺是其中第十座寺庙,也是最新建成的,是皇帝为六世活佛桑格嘉措修建,供他居住讲经之处。 王疏月牵着大阿哥的手走进普仁寺山门前的时候,太阳正将近正午。 山麓间,但凡遇见晴好的天气,便能看见云海翻涌流动,日光落在重檐歇山顶鎏金瓦顶上,辉映着背后牌楼上彩画,光华流转,色彩斑斓。 这是一座典型藏式寺庙,但细节之处又能看见汉式风格装饰。 一入山门,入眼的便是碑亭,为一块整石所造,碑座为一巨石雕成龟趺。大阿哥显然对那碑座有兴趣,拉着王疏月过去看,王疏月则在看那碑座上的文字,那字体她太熟悉,正是出自皇帝之手。 “恒卓。” 背后传来这一声,大阿哥被下了一大跳。忙转过身去请安。 “皇阿玛。” 王疏月也跟着一道行礼。 ”恒卓,过来。” 在这座宏伟的佛寺之中,又当着大阿哥的面,皇帝板着惯常的那一副严肃的面孔, -- 相见欢(一) 等眼前撞入大片大片的海灯的时候, 三人已经走到了东红台前。皇帝让张得通将大阿哥抱了下去。抬手理好马蹄袖口, 压平胸口被大阿哥抓出褶皱之处。 浩荡的仪仗都停在了石阶下面。 猎猎山风,由上而下迎面而来, 将殿宇间的碧树吹得沙沙作响,也将王疏月发髻吹乱了。 皇帝转过身的,伸手将她耳旁的碎发向后挽去。 “张得通,拿个篦子过来, 替和妃篦一篦。” 张得通忙应话去了。 宫人上前来替王疏月理鬓, 王疏月望向皇帝道:“容妾去梳洗一下吧。” “不用,你平时就是整洁的人。心也稳当。如今只是头发乱了, 算不上不敬。” 说完,牵起她的手道:“朕带你见桑格活佛。” 两个人并肩跨过“南无啊弥陀佛”的门额。桑格嘉措正在客殿中等待皇帝。 他穿着绛色僧衣,手上挂着一百零八颗的红玛瑙数珠。王疏月听皇帝说过。这位活佛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但也不知是不是身中住着神灵尊者, 他虽然满脸不满皱纹,却已经精神矍铄。面目平静慈悲。 皇帝与活佛相互见了礼。 桑格嘉措侧身向皇帝身后望去。 皇帝松开她的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推了一把, 示意她上前。平声提道:“行万福礼。” 王疏月应声上前与活佛见礼。 活佛抬头向皇帝道:“这位娘娘,不是皇上的正妻。” 这话让王疏月心里一阵惊悸。 皇帝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波澜。 “是, 她是朕的和妃。” 桑格嘉措点点头,转面向王疏月看来:“娘娘不是满蒙之人吧。。” 王疏月怔了怔:“我佛如何知道。” “娘娘, 佛法讲渊流, 每一个人都如同一条河(“渊流”这个概念不一定在清朝的时候就有, 这是现代藏传佛教的理论。), 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娘娘有娘娘的来处和归处。” 不知道为何,王疏也没有全然听懂这句佛语,但是却隐隐觉得有些悲伤。 就好像和身旁这个人的缘分不够长久,无法至始至终,终有一日要各自入各自的海,从此不再相关一般。 她眼光闪烁,皇帝却低头从新握住了她的手。 “我佛所见,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王疏月一怔,佛前发这种男女私情的小愿从来就不是帝王会做的事,然而他却发了,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但也没有因此怯掉他通体一丝的气势。 桑格嘉措双手合十,手中的念珠顺着他行礼的动作哗哗作响。 “吾皇是有情人,自当为吾皇与娘娘祝祷。” 王疏月内心的悸动如同眼前朦胧跳动的白盏海灯。 在活佛的面前,纵然她有话想说,终究浅薄苍白。世上最灵智的人,直直观看她与帝王的关联,王疏月觉得,活佛虽有话不堪在皇帝面前言明,但她的气数,宿命,都已无处遁形。 唯一保护着她的就是那只温暖的有力的手,五根手手指坚定地扣着她的血脉,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了他身旁现实的领域之内。以免面前那纯粹神性的东西洞悉她脆弱,漂泊的命运。 -- 相见欢(二) 从热河到木兰所需时日不多。 九月二十这一日,队伍便到了木兰围场。蒙古四十八旗王公在波罗河屯列迎圣驾。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行围, 除旧藩十四九旗之外, 连青海并远藩诸部都唯恐时后地朝谒踵集,先帝爷的容平公主和驸马也来了。皇帝与太后都十分高兴, 一方面命人准备行围事宜, 一面在东庙行宫设宴礼待蒙古诸部王公。 皇帝的日常还是如旧。白日几乎都不得闲。 但一进入木兰,他的心情好像变得比从前要开阔。 他带王疏月去巡视围场旁的哨所, 一路上跟大阿哥讲这座围场的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讲这里如何继承先祖之遗风,供八旗子弟整兵习武。如何屏藩京师及清祖陵, 俯控蒙古诸部, 又兼顾北方发祥之地。 跟大阿哥说话的时候,又偶尔看向王疏月。 她轻盈盈地走在皇帝身边, 映着木兰天高云淡的草原风光, 十分动人。 自从来了木兰,为了方便随行照顾,王疏月索性换下了嫔妃的氅衣,不再穿满绣。 也把妆容扫淡了, 那么安安静静地行在皇帝的仪仗中, 到真和寻常的宫女一样,毫不扎眼。 何庆有的时候大着胆子打趣儿, 万岁爷, 您又要让何主儿当南书房的差了。 皇帝不以为然。 却也要问王疏月一句:“委不委屈。” 王疏月听他说这话, 把茶往他手里一塞, 转身就往外面走。 背后传来皇帝慢半拍的声音:“王疏月, 放肆!” 她不怕他了,放肆就放肆吧。总之不会委屈。 再来,他带她来见山河大美。 对王疏月这样的人来说,委屈什么呢。 木兰围场地处塞罕坝草原,虽已渐近深秋,然而这里的其后却并不算寒冷。 这一日天气晴好,王疏月脱下了滚毛儿边的坎肩,穿了一身褪红色的氅衣,捏着一本书,坐在亭中看宫人们伺候大阿哥洗头。善儿过来道:”主儿,前面……皇后娘娘来了。” 王疏月放下书朝后看了一眼,果见紫檀木的屏风后面露了皇后的半截身子。 “瞧着大阿哥。收拾好了,带他出来请安。” 说完起身压平腰上褶皱,跨过门槛,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在木兰,妃嫔并没有晨昏定醒的规矩,王疏月又被皇帝拘在身边,到真的有大半月没有见过皇后了。她亲手奉皇后正座,又退到下面行了跪拜的大礼,皇后欣然受万,抬手示意孙淼去搀扶。 “和妃也坐吧。” 王疏月应了身,接过宫人呈上的茶,亲手奉到皇后手中,方退到她下手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本宫很久没见大阿哥了,今儿特来看看他。” “是,大阿哥收拾好了,就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到是很喜欢王疏月这副惯常柔和的模样。 “无妨,知道他好,本宫和成妃就都放心。这些日子,本宫也晓得,你为大阿哥操了不少心。” 王疏月也接了一盏茶:“说起来,这都是皇上,皇后娘娘肯给妾恩典,让妾得以亲近大阿哥。” -- 相见欢(三) 周太医在西边的稍间里等王疏月。 见她进来,照往常一样请了安。 规规矩矩地待她在榻上坐好, 才请出她的手来诊脉。 那时辰已近黄昏, 因为外面起了阴风,日头也就被扫没了, 她一进来, 就往琉璃屏风的阴影里坐,人本就瘦弱, 被这屏风的影子一修,就被削得更细了。 但那从柔软的袖口里伸来的手腕, 却是耀人眼目的。 王疏月的手腕比周太医看过的任何一只手腕子都要白。虽说医者百无禁忌, 但他还是不敢长时间望着那只观感强烈的手腕。只得侧身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地一处地缝。 她的脉象说不上好, 但好歹也不见大的不好。 对于周太医来讲, 那就是无功无过,在皇上面前,他的脑袋还是保得住的。 “如何。” “回娘娘,木兰的天好。听说娘娘近来也多又走动。想来是有益的, 娘娘的脉象比从前在京中, 要平和了不少。” 他一说“平和”,在场的人都知道是个托词, 不免露失望的神色来。 周太医收了脉枕放入药箱, 转过身来, 对王疏月说起了换药的事: “既然挪动了地方, 臣给娘娘开的药, 也要换一换,也许这一回的药会比之前的苦些。” 王疏月身旁的宫人本就失落,这会儿听他这么说,不大乐意了。 “这还要苦些,就您之前那黑汁子,已经害了我们主儿的肠胃。” 周太医忙伏身道:“臣该死。” 王疏月笑了笑。摆手道:“没那么多妨碍,良药苦口利于病,况我素来饮食有限。”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收了回来,衣袖儿理好后便翻出了素静通草暗绣,周太医这才发觉,这位宠冠后宫的和妃娘娘,今儿只穿了一件素缎的衫子,头上也只是簪着一根白玉簪子为饰,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光亮的东西。和她那白净无暇的皮肤一样,寡净,但却是十分入眼。 一时之间,他的神儿又被那只凝了雪一般的手腕给引走了。 直随着它案枕上抬起,而后静静的落回她的膝上,其间不得一丝的淫靡和不敬之意,他也是单纯觉得美。 说起来,在他行医的这么多年当中。王疏月是周太医遇倒的最优雅的一个病人。 寻常的宫中嫔妃,但凡知道自己有这些不足的弱症,要么愁眉苦脸,要么就是怨天尤人,药苦了要骂,不见效果也要骂。到只有王疏月,顺从医者的意思,尽力配合,沉静不多言语,丝毫不见急躁。 “今儿皇上不在,你起来回话吧。” “哎哟,娘娘可不要害臣,皇上在不在,臣都要把规矩守死了。不说这是该的,就说臣替娘娘调理身子这么久,起色甚微,皇上不降罪,臣这脑袋啊,是栓腰上的。” 王疏月笑了笑:“皇上不是明理的人,子嗣是天给的福分。你也为我费了很多心力了,尽力便好,其余的不用勉强。” -- 相见欢(四) 王疏月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张得通推看门,灯落进来, 一下子照亮了正殿。 王疏月抬起头来, 门外的天幕晴朗,风吹淡了云, 月光皎洁。 皇帝跨进来, 一面解开身上的外袍,往张得通手臂上一挂:“怎么不点灯。” 张得通没敢应声, 正要示意宫人去点灯,却听灯影中的女人冲皇帝抬起那双被绑着的手来:“这样怎么点啊, 您又不许人进来。” 何庆等人燃了灯。 殿中通明, 王疏月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但她的手被绑着, 只得将身子别了过去, 皇帝走到她身前,挡下她面前的光。 “你们都下去,没有朕的话,都不要进来。” “是, 奴才们告退。” 皇帝这才发觉她靠着榻屈膝侧坐着。手和脚都被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难怪她动弹不得。 皇帝仔细研究了一番她被绑着地方, 不由想起了大之前在养心殿西稍间之中。她也是用这种手段,对付病中的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由笑了一声:“这丹林部是这样捆人的。王疏月, 朕看你到像是丹林部放到朕身边的奸细。”说 着, 一手抬起她的手腕来。她手腕本来就白, 被绳子勒起了印子, 这会儿已经开始发青了。 “这手法, 和你以前绑朕的差不多。” 王疏月由着他调侃,抬头问道“大阿哥呢。” 皇帝半屈了一膝,蹲下来替她解绑,“手脱臼了,但现在已经接续上了,院正说没什么大碍。” 王疏月看着面前的皇帝,他垂着头,眼底没有惯常阴气,但他手上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王疏月忍不住疼,牙齿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儿。 皇帝也没有停手。 “长痛不如短痛,就还有两三圈了,忍着。” 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脚上的你自己解吧,免得朕手重,你要闹痛。” 王疏月无奈地低下手去,“奴才什么时候闹痛了。” 皇帝走到他身后的榻上坐下:“对,你是刚性,连骆驼都敢杀,拿什么杀的?” 王疏月将自己发间的那根白玉簪子取下来:“拿这个扎的。” 皇帝看了一眼那簪子柄部,果然还残留着血,再一看王疏月的侧脸,也是一盘骇人的血迹,他别过王疏月的脸,“张得通!传周太医来。” “等等。” 王疏月压住皇帝的手,“不是我的血,是那骆驼的,奴才没事。” 皇帝用手指延开血迹,见底下露出她雪白皮肤来,这才罢了手,却猛然提声喝她道:“王疏月,朕赏你的东西,你就这样糟蹋!” 王疏月解下脚踝上的绳子,抱着膝侧身,抬头看向他,声音不大,却说得十分稳:“您赏的东西,不就是该拿来行杀伐吗?” 皇帝一窒。 反正除了王疏月,这世上当真没有人能让他享受言辞博弈后,吃瘪的那种又苦又甜的乐趣。 “你就是赌朕会护着你是不是?王疏月,朕护不护你,得看情势,比如这一回,朕杀了你,王授文不仅一句话不敢说,还要长跪给朕谢罪。” -- 如梦令(一) “成吧,让你试试。” 说完, 他背过身到香案上去扫看。 王疏月也直起身来:“皇上找什么呢。” “朕的鼻烟壶放在什么地方, 你这身上的骆驼血太腥了。” 说着,皇帝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不同用于其他畜生, 这骆驼血粘连得厉害,甚至还能扯出丝来。他平时是一尘不染体面惯了, 此时张得通不在,他本想指使王疏月服侍, 但见她那一脸的疲倦, 又做了罢。 可是平时,绢帕盆水这些东西搁在哪里他完全不知道。 嘴上不好问, 只得撑着眼睛到处看。 皇帝在生活上的笨拙, 和其在政事上的精明实在是两个极端。 王疏月看着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由在一旁掩面笑出了声。 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又不得不忍住。 “服侍您洗个澡吧,看您这不自在的。” 皇帝冲着她的手腕扬了扬下巴, “手都伤了, 你还敢沾水。” 王疏月道:“没破皮,不碍事。” 一面说一面抬手替他解脖子上的扣子。 灯下她微微皱着眉, 手腕上有伤, 手指也不如之前的灵活。乌青处其实还是浸了血的, 稍微一动就酸疼。王疏月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 牙齿轻轻咬合着, 却还是忍不吸气。 她这个毛病在皇帝这里一直没有改回来过。本来人都有伤痛。且人有伤痛以后多会矫情忸怩,尤其是女人。 但王疏月不会说。 从皇帝第一次见她,在她脸上烫了一串儿泡子起,她就从来不肯开口说自己身上的感受。 但男人吧… 疼惜一个女子,往往是从这些女人不肯明说的伤害开始的。 其中最深刻的,当属第一次行房。 在床(和谐)上洞穿女人最柔嫩的血肉,让她流泪呻(和谐)吟,至此从感官上,肉(和谐)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收获独独奉献给自己的珍贵眼泪。之后,女人便从一堆凌乱的被褥里站起来,熨贴地走到男人心上了。 所以,王疏月柔弱,她身上的青紫,她月信时的寒疼,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渐渗入了皇帝那生铁肌骨的裂缝之中。 不过,对于王疏月皇帝而言,这还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在于桑格嘉措所说的——他们彼此的来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满清朝廷的铁骑对前明世道的践踏和奴役。 这似乎和男女之事之间,有着一种诡异荒唐的关联。 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之中,无疑也存在伤害,存在着强权者对失败者强加的印记。 但是伤害之后,两代君王在疮痍之上垂手抚慰,修补惊恐万分的人心,承认传承多年的文化,给异族生息的空间,扶持支撑这些从前这些前朝的子民重新开垦田园,生儿育女。 万亩青苗沁目时。 所谓水与舟,民与君,各自试探,斗争,妥协之后,彼此谨慎习得了相处之道。 王疏月不再怕皇帝。 前明遗人内心的不甘,后背的脊梁骨,也快要垮塌了。与此同时,那曾经屠城逼人剃头的刀,也被君王放下了。 -- 如梦令(二) 围猎的行程并没有受到过大的影响,皇帝的兴致甚至还不错。 “号称”在马背上得天下的大清, 入关后对后代子孙骑射功夫要求仍然很高, 要说在皇帝这一代,最厉害当然要数十一, 但除了恭亲王那个药罐子之外, 包括皇帝在内的几位皇子,平时也都不疏于训练自己马背上的功夫。 皇帝觉得王疏月一定是骑不得马的, 而且她似乎在为夜里大宴谋划什么,一大早, 皇帝还没有醒, 她就已经穿了衣起来,和张得通, 梁安等人在外面嘀咕着什么。 里面已经没有人上夜了, 自然就没人知道皇帝醒了。 皇帝也没出声,披了件外袍子赤脚踩到门口,一把推开了门,这一幕吓得张得通等人跪了一地请罪。 王疏月也下了一跳。面上那认真的神色还没有褪去, 又和惊吓混在一起。有些滑稽。 皇帝抱着手臂, 靠在门上看她。 自从认识王疏月,皇帝还很少见她对什么事上心。 “朕打扰你了。” “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去帮他把外袍穿上。 “您要去围猎, 仔细别冷着了。” 说完, 退了一步冲皇帝明朗地笑开:“我啊, 还没见过您穿行服的样子, 之前看得多的都是龙褂, 也不知道您穿行服好不好看。” 皇帝道:“朕今日要穿一件大红妆花的行服袍(这衣服历史上还真有,康熙穿的),梅花鹿皮的行裳。” 皇帝对自己的审美一向谜之自信。王疏月想了想那大红妆花的缎料子,也不知道是男人着红花俏呢还是骚,总之很难想象套在皇帝身上是什么模样,至于梅花皮,这个到有点意思,她很想看看。 “你一会儿跟他们说完了,进来替朕更衣。” “我还有好些话没吩咐清楚呢,怕误了您的时辰,还有,我不会穿行服,出了差错……” “没事,朕就想让你看看。出了差错朕也不处置你。至于你的事,不用勉强什么,成与不成,有朕。” 说完,他转身往里面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朕赏了你一身衣裳,今儿晚上换上给朕看。戴那只芙蓉花的簪子。” 说完,大步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何庆道:“和主儿,那身衣服奴才已经跟您挂上了,您一会儿啊让金翘姑姑伺候您换上。” “金翘?” 张得通忙应道:“是,她是奴才本家的一个女孩,别看年轻,入宫有十年了,稳当妥帖,善儿姑娘既去了,就让她以后服侍您左右,她若有哪处不好了,您就跟奴才说,奴才教训她就是。” 王疏月应好。 有话想细问,但显然这会儿不是时候。 里面皇帝又出声催了。 尚衣监的人候在外面,都仰着脸看王疏月,等着她的话。 王疏月无奈,只得对何庆道:“我吩咐你的事,务必让御膳房的人听明白,做到了。” 何庆拍了拍胸脯。 “主儿您放心,奴才今儿连万岁爷的差都不当了。就盯着您的事。保证不出差错。” -- 如梦令(三) 众人一道往帐前看去。 太监们在前面让开一条道,帐外点着二十几盏照明的灯, 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从灯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葱绿色春绸氅衣,外罩一件嫩黄色夹绒滚雪狐毛儿边的芙蓉绣坎肩。 的确与在场的蒙古女子不一样。 她身量轻小得多, 皮肤白得耀人眼目, 汉人女子缠足的传统,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风的孱美。 皇帝将酒杯往案上一放, 示意张得通斟酒。而后掐杯斟酌着她今日的装束。 总得来说,皇帝的话, 她王疏月还是肯听的。 只要是皇帝给王疏月穿戴上的东西, 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听话地穿戴起来。 在皇帝眼中, 她这一身很是明快, 和他今日行服极其相衬。 他心满意足,见王疏月也正向他看来,便冲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过大礼,周遭鼎沸的人声炸在她耳便, 有些言辞激烈, 有些则在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从整块的喧闹之中突出出来,只是混乱地在其中沉浮。 入宫以后, 这也是她头一次独自迎向这么多的人, 直面前明的汉臣与蒙古贵族之间无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实在很庆幸。 皇帝没有霸地得把她挡在身后, 相反他适时地让开了身子, 站到了她的身后。 但无疑, 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时最大的支撑。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经调动多布托在四川军队,科尔沁的蒙军也整装待发,准备与大清协同讨伐丹林部。这场征伐在她这一身葱绿嫩黄之后,寒光闪闪地蛰伏着。 因此,女人那细腻的心思,要为自己,为大阿哥讨回公道的执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衬于江山万里之中。于是皇帝这一步退得,真有几分“战则赠刀剑,败则遗怀抱”的风流豪气。 王疏月将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 转身向着松格台吉走去。 松格台吉并没有见过王疏月,他原本以为皇帝要维护这个新宠的汉妃,压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她径直走到人前来。他也没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要说她能独杀那只白骆驼,似乎牵强了。 “我知道,我失手杀了九白之一,台吉与诸位王要求皇上处置我。” 她在松格台吉面前开了口,人声陡然平息下来。 “我并不敢求皇上庇护,但也想为自己的过失,做些弥补,这才求皇上让我今日前来,为诸位进宴。进宴罢,我自会向皇上请求处置。” 达尔罕亲王在旁道:“这可是娘娘亲口所言,在座的诸位王公,文武官员可都是听得亲清清楚楚。” “是,我绝不食言。” 说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开口道:“何公公,端上来吧。” 外面候着的何庆高应了一声。 奉食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让了一步,宫人们会意,上前来将素瓷盘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 如梦令(四) 而此时松格台吉被这一块女人送上来的肉逼得快要疯了。 周遭质疑声四起,有人是甚至讥笑起他的忸怩来。 达尔罕亲王道:“真是麻烦得很, 我从来没听过你们丹林部不吃马肉的, 来来,本王亲自伺候你吃一口, 我们好听这位娘娘后面的话。” 说着, 抓起肉就要往松格台吉嘴里塞。 松格台吉急得头上青筋都爆起,却抵不住达尔罕亲王的强势, 喉咙里一哽,冷不防把那入口的肉吞了下去。 他狠力推开达尔罕亲王, 掐着脖子一番干呕, 拼命想把那肉从胃里呕出来。 “吃都吃了,台吉何必呢。” 一盏茶递到了他的手边, 仍然是那一只白净柔软的手, 袖口已经扁了下来,遮住了手腕上的乌青,她用一种极得体的姿势端着茶杯,呈到他面前。声中波澜未起, 从头至尾都是那一个柔软的腔调。 松格台吉往后退了一步。 “你敢用毒肉害我!你这个汉女!” 王疏月放下端茶的手。淡淡地望着他:“这怎么会是毒肉。这分明是我亲自进呈的马肉, ” “你还在胡言乱语!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就是那只白骆驼的肉!” 话音一落。 人声全部降下。 王疏月将茶杯放回托盘之中,点了点头。 “所以, 你不光知道这是骆驼肉, 你还知道, 这是那只白骆驼得肉, 你甚至知道, 那只白骆驼的肉里有毒。因此你才百般推迟,不肯入口。你说你凭眼睛能分辨得出马肉与骆驼肉的不同,这倒是说得通,但我不明白,你如何就知道,那白骆驼肉里有毒?” “你……” “松格台吉,如今,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骆驼肉,但是,并不是那只白骆驼。只是御厨在取肉之时没有放尽的骆驼血,连血一起炙烤而已。我已请太医查验过,那只死了的白骆驼的肉中的确有一种可以令人和兽发狂而死的毒,但从表面来看是看不出来中毒的迹象的,反而像惊厥竭力而亡。但会至血脉绷断,其状正如你眼前的这块肉。我听说,自从白骆驼死后,两个负责看守的守卫被你处死,你也从来没有查看过那只白骆驼。你不可能是事后知道其肉有毒,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只骆驼死之前,你就已经知道它被喂过毒了。” 达尔罕亲王是个粗人,王疏月这一番话说完,他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回头怔怔地看向松格台吉。 “什么意思……” 十二冷声在旁道:“原来是你们贼喊捉贼,松格台吉,献九白之礼本是表臣服之心,可你们丹林部早谋划好了,要借这九只畜生,陷我大清于不仁不义之地。可笑之极,你们表臣服之心,我们大清做破满蒙之盟的恶人,你们是不是还打着如意算盘的,要让外藩四十九旗,跟着你们一道反清!” 这话一说。 诸部的王公忙出席,齐声道:“臣不敢。” -- 忆王孙(一) 也许只有纯粹的食欲才能把皇帝的尴尬碾压掉。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食欲和性(和谐)欲是相贯通的。 其实, 皇帝的脑子很少有饥饿的感觉, 白日里他强迫自己用无数的东西将它填满,铸币所得币制, 户部的亏空, 北方的军情,夏季黄河的水患, 地震,天花疫病…… 但抱着周身干净的王疏月时, 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会想, 一切交给冥冥之中的本性。 所以,在酣畅淋漓之后, 皇帝总会从脑子饿觉当中逐渐感觉到胃中真实的饥饿感。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当她用柔软的皮肤贴着皇帝,沉沉睡去之后,皇帝却觉得自己很想爬起来,让御膳房切一盘牛肉来。 皇帝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总之, 王疏月是一个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 哪怕夏季里,胃和舌头都很懈怠, 但只要她在身旁坐着, 膳食看起来就很有滋味。 皇帝不怎么的讲究吃。 但男人对肉食似乎本能地钟爱。 血腥之物, 哪怕煮熟了, 散掉了血气, 只剩下发白发柴的糟粕,一样饱含执念和欲望。 木兰秋草干爽的秋风夜,马匹系在帐前。 皇帝的仪仗不近不远地候着,四周戒备的御前侍卫,用拇指抵开了刀鞘,冷月照银韧,寒光在高草之间如星点般闪动。 这座临时搭建的御帐距离张三营行宫并不远。 但他们二人却在无云的晴夜下,显得有些孤独。 帐子前堆着的松木刚刚点燃,浓烈的木头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来。 皇帝盘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红妆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黄色。他直面着火,五官的边沿连一点阴影都看不到,要说“正大光明”,对于王疏月而言,此时感受是最直观的。 皇帝虽一早起了意要带王疏月在张三营行宫之外烤这一回肉。但他其实也搞不了这块铁条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么把它往火上架。他这个人一专注起来,气场就有些吓人,哪怕是在折腾这块烤肉的铁饼盘。张得通和何庆看得心惊胆战的,张得通不敢说话,何庆抖机灵上前道:“皇上,您让和主儿伺候您吧。您是万金之躯……” “你让朕吃她烤出来的炭吗?滚远些。” 何庆忙闭嘴,跟着张得通退得远远的。 皇帝继续研究它的烤肉炙子。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洁白,还带着些乌青的痕迹。 “要说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说完,她从皇帝手中将炙子拿了过来,两三下便架好了。 “席上那块炭是我故意让御膳房烤成那样的。您去坐着吧,妾服侍您。” 皇帝捏过银刀,“你给朕坐回去。” 王疏月看着他手中的刀,皇帝这才觉得自个这捏刀模样有些骇人,忙把刀往背后一藏,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哪知道怎么吃鹿肉。” 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 忆王孙(二) 王疏的腰背终于软下来,连人带毡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怀中。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 云全部被风吹散, 抬头就能看见灿烂的星河。 人在原上,心也会跟着辽阔起来。 “主子。” “嗯?” “如果今日宴上, 我输了您会如何。” 皇帝低下头来看她, 也看周遭的山河。 无边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个变化无解的阵。这世上其实不是没有一个人都必须从混动之中整理出头绪, 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爱一个人也好, 买卖物件也好, 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但皇帝是解局人。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 有人解得不好, 因此就有了王朝兴衰,时代更替。对于皇帝而言,因为做了这个解局的人,很多东西就汇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争夺皇权, 也呕心沥血地守着祖宗基业, 他守祖宗基业,却也要让王疏月活得有生气, 自在开怀。 “四川那边的多布托已经开拔北上, 你输不输丹林部朕都要讨伐。不过如果你赢不了, 也许朕要被安个‘色令智昏’的骂名。” 王疏月笑了:“那我岂不是有功?” 皇帝低头看向她:“对, 你有功。要朕怎么赏你。” 王疏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闭上眼睛道:“我想想。” “王疏月,朕……晋一晋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他道:“比起这个,我有一样更喜欢的东西。” “什么。” 她温柔笑弯了眼目 悄悄握住它捏着缰绳的一只手。 “我不善言辞,但我很喜欢您。” 皇帝艰难地绷住下巴,但心里恨不得打马乐奔。 好在他身量比王疏月高,这才不至于让她看见他如今五光十色的表情。十多年的刻意冷峻的墙围一下子被王疏月掘开了一条口子,千言万语迸流而出,但不知道为什么,倒了嘴这个出口处时,却变成了一个字。 “哦。” 哦。哦是个什么东西啊。 皇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话已经出口,怎么样也不能笑。 “主子……” “别说话!” “哦。” 她竟然也“哦。” 皇帝抬起另外一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将她身上的毡子朝她头上拉去。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包起来。 “王疏月,回宫后朕要给你立规矩。” “哦。” “你……算了。” 他当真无话可说,毡中的人笑出声来,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好远。 如铃般的笑声,风里不知名的花香,马屁股上招摇得意的尾巴,还有面红耳赤的男子,以及他怀中柔软的姑娘。 皇帝和王疏月在木兰最后的一夜,就被皇帝这么在马背上,稀里糊涂地颠过去了。 *** 十月底。 圣架启程反京。于十一月初抵京。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回宫的那一日竟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王疏月亲手抱着大阿哥从大骆上下来,成妃在跪迎不敢起身,眼眶却红了一圈。听说木兰围场的事后,对于王疏月这个人,她真的再无话可说。 -- 忆王孙(三) 当然是不一样的。 初一这一日,西暖阁的支景窗上就贴了一大一小两个福字。 一个自成风骨, 一个亦是笔力不弱。宫人们从窗前行过都要忍不住看一眼。 所以, 母亲留给王疏月的“娱人悦己”四字,是念有回响的。 纯粹的给予, 最后也回换来风雨前为她张开的双臂。 这两个福字, 一个来自天下之主,一个来自于他的后继者。 这一年来, 她的人生并没有多么灿烂瑰丽,大多时候, 还是湮没在日复一日生活之中, 但有了她的陪伴,这些忙于案牍, 而麻木于日夜阴晴的男子们, 终于能从茯苓糕里尝出甜,从敬亭绿雪里品出回甘了。 年节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得快。 一晃眼,就开过了春。 这一年的开头,皇帝在前朝是神清气爽, 丹林部大败, 几乎被多布托和达尔罕王的军队全歼,其首领敖登被擒, 押解进京。而户部的亏空在皇帝重压之下, 也终于还出了近八层。但地方上番库亏空仍然数额巨大。于是, 朝廷从户部那里腾出了手, 开始清查地方藩库, 这可愁坏了几个封疆大吏。山西布政使为了解燃眉之急,提出了一个法子:“将该省加派的火耗银子题解番库,以二十万补全亏空。” 基于这道折子,皇帝逐渐开始思考琢磨起他“耗羡归公”的大革。 与此同时,一个名字进入了皇帝的视野——王定清。 王定清时任云南富民县县令,如果不是他在皇帝下定决心改毙火耗的时候上了一道:“火耗归公用以养廉”的折子,皇帝都不知道王授文把子自己那个儿子扔到了云南那偏远地境上去了。 这日程英在南书房当值。 皇帝在批折子,批到一半的时候,掐起一本靠在椅背上。 “这个王定清……朕怎么记得,他像是顺宁三十年的进士。如今还在云南几个县上轮转啊。” 程英忙起身回道:“皇上好记性,他正式顺宁三十年中的进士,将好那一年朝廷选调有才干的年轻官员治疗西疆,他便没有留任翰林去了云南。 “他这本折子写到朕心里去了。你写个片子给云南李泽玉,让他考一考王定清在几个州县上政绩,写个折子回朕。” “是。”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程英啊,这人年轻,还没被官场上折性子,他当官又当得远。还沾着山野气。朕看,王授文这个儿子不像他。” 这话一说完。皇帝又想起了王疏月。 等把这个王定清召进京来,他倒要好好看看,是不是这两兄妹的模样性子都不像他王授文。 他正在掐着笔在想这件闲事,张得通喜出望外地进来。 “万岁爷,大喜啊” 皇帝抬眼:“何喜。” “万岁爷,主子娘娘,遇喜了!太后娘娘和六宫的主儿们都去长春宫了。太后娘娘使了陈姁来问万岁爷,您这儿什么时候散。” 程英等人闻话,忙跪了一地给皇帝道喜。 -- 忆王孙(四) 王疏月笑弯了眼睛,也拿目光去试他:“真要脱吗?” 皇帝绷着下巴假装看折子, 心里稀里哗啦地打鼓, 就是不出声。 王疏月也没有办法只得抬手去解扣子。 那人的影子被外面的春光映在皇帝身后的绸屏上,春来日喧, 耳边鸟鸣嘹亮, 真是牵情啊。 将才端进来清春燥热的麦冬茶已经凉透了,皇帝却端起来一口干了。他侧着身子, 眼风扫王疏月的一只手。 袖口小,贴着她白若霜雪的手腕, 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暗花。 她真的听话把脱掉了外面氅衣, 春裳薄,除了外氅就只剩中衣了。 皇帝忙把眼光收回来, 抬头摁了摁额角。今日为她干的糊涂事还真不少。但这却真是前朝案牍之劳的调剂, 这会儿子她站在面前,一副准备侍寝的坦然模样,皇帝脑中拼命守着底线,一时之间, 把什么费神费思的政事都挤了出去。 “您一会儿要让妾这么出去吗?” “出去什么, 你给朕过来。” 说完,拉起他的手, 让她侧坐在榻边。顺手把一张薄毯拽过了过来。 脱都脱了, 再让她穿上就是真是打脸了, 但她身子弱, 这么将就着, 估摸着信期又得疼死她。皇帝昨日问了内务府一嘴,王疏月的信期,那可把内务府给惊死了。从来只有他们在备牌子的时候报的,还从没见过皇帝主动问起哪位主儿的日子。 知道王疏月还有几日就要遭罪,皇帝不想给她添苦。好在皇帝平时有歇午后的习惯,张得通会备一张薄毯子,这会儿将好用来裹她。 “你今儿都别出去了。朕要看折子。你……” 他指了指对面条桌上的几本书。“你自个去那儿找书看,不要乱动,也别给朕出声,否则朕把你撵出去。” 王疏月裹着薄毯子坐在他身旁。 “主子。” “干什么。” “您就不能对奴才好些。” 皇帝的额头上莫名奇妙地鼓起了一根青色筋。 “哦,朕对你不好,朕对你不好朕把周明按在你宫……” 要了命了,实话一出口,就彻底破功。 皇帝扬起那本无关紧要请安折子,真恨不得敲在她王疏月的脑袋上。 她忙在榻上改跪姿把身子伏在皇帝盘起腿旁。 皇帝翻了个白眼:“你跪着做什么,坐好,朕恼的是这本折子。”说完,扯了一半毯子遮住了她露出来的肩。 “你将听朕说什么了。” “您恼上折子的人。” “这就对了,自己找书看吧。”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把那本折子上的请安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好容易把脸上的赧压了下去。 王疏月裹着毯子去找书。 皇帝的书摞地并不整齐,有些摊开来,有些散放着,她随意拿了两本本,将剩下的自习罗齐整了。 这大概是王疏月入宫以来最放松的一日。皇帝在榻上看折子。偶尔动几笔朱批。 看起来复的是些无关紧要的折子。王疏月时不时地替他研朱砂,照看着他手边的那盏茶。闲时就靠在他身边,翻他看过的书。 -- 青玉案(一) 淑嫔流了眼泪。 她有一段天生的文弱风流姿态,举手投足之间与王疏月是有些相像的。 皇后看着她垂泪模样, 发觉在对女人审美上, 皇帝的喜欢的也许就是脆弱的身子和,单薄的命数。 “别哭了, 本宫还不至于苛责你们。” 顺嫔也道:“你今儿怎么了, 平时你是最要强的,如何难受成这样。娘娘这里还为你拖着周太医, 你也该知道轻重。” 谁知淑嫔的眼泪却止不住了。 掩面痛哭起来。 皇后忙叫让打水取帕子,一面又向她身旁的宫女沁儿问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心儿手指绞缠在一起, 面上也担忧得很, 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 顺嫔道:“主子娘娘既问了,就是关照你们主儿, 有什么说出口, 总有娘娘做主啊。你们主儿不说,你也跟着糊涂吗?” 心儿忙跪下道:“我们主儿昨日遭了主子爷申斥。” 此话一出口,淑嫔便哭得抽了肩膀。 “为何事遭申斥。” “昨儿是主儿父亲的忌日,主儿心绪不好, 因衣裳上的污处, 打了几个辛者库的奴才,其中一个受不住差点死了,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到皇上耳中, 就……” “行了, 本宫知道了。” 皇后念着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 且淑嫔待她向来尊重, 即便过去在皇帝面前得脸,也从不在皇后面前有任何的逾越,如今见她伤心成这副模样,到也有些心疼。 “这已经是对你宽恕了,你看前一朝静妃,因为责打宫女至死,被先帝爷贬了答应,架到西三所去住着,皇帝如今只是申斥,又不曾公然褫你的体面,你好好请个罪,又不是过不去。” 淑嫔抬起头来,妆容已经被眼泪融了一半。她带着哭腔道:“那身衣裳是前年生辰,皇上赏妾的缎子织造的。沾染了脏污妾是心疼,但妾不是故意打死人的,是施刑的人手太重。而受刑的人身子又太弱才至如此。可是,皇上连给妾一个面圣自辨的机会都没有,就下旨申斥……妾……。” 皇后安抚着淑嫔,放缓了声音:“本宫知道你对皇后的心,也知道前几日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心里不快。这样吧……” 她侧面问孙淼道:“辛者库那宫人叫什么,等她好些,仍叫她来,给淑嫔请罪。” 孙淼道:“那宫女叫李善,宫里人都叫她善儿。” 淑嫔一怔,“什么,善儿?从前和妃宫的那个?” 顺嫔道:“你自己责罚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 淑嫔捏紧了袖口。 “皇上……皇上还是……还是为了她和妃。” 顺嫔忙堵她的口道:“你这话就是胡说了,皇上日理万机,能关照得了辛者库的人,你打的人是男是女他都未必知道。即便知道,纵使他再宠爱和妃,也不会是非黑白不分,你这话里的怨怼可是大不敬。” “你知道什么,这偌大的一个紫禁城,有时奴才们的饭食都顾不过来呢,饿死的宫人也是有的,我不过责罚了一宫人过重,若不是她王疏月在皇上面前挑唆,皇上至于待我如此吗?我起先还想不明白呢,如今全想过来了,王疏月,好狠……” -- 青玉案(二) 雨水肆无忌惮地敲着窗。 次间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 地上在反潮,发青的砖缝里渗着水珠。 成妃想要撑起身来坐着, 奈何次间内无宫人, 而她但凡一使力,胸口便痛得要命。挣扎了一次, 人又跌了回去。王疏月忙侧坐到她的榻边, 撑着成妃直起腰背,又拖过靠枕垫在她背后, 慢慢扶她靠下。 女人的身子一垮起来,面色就跟着陡然枯槁无光。 成妃原就比皇帝还要大两岁的, 年近三十再也算不得年轻。气血亏损, 看起来竟然比从前更老了好些。 “秋围回来的时候,看着您还好, 怎么就……” “命吧。” 成妃望着王疏月笑了笑, “不过……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我这个人啊,稀里糊涂了一辈子,皇上想什么, 主子娘娘想什么, 我都猜不到,从前在府中做奴才就做得不好, 宫里的这一两年, 也是恬居在一宫主位上, 享了这么久的福……赚了……” 雨声之中夹杂着雷声在王疏月的耳边炸响。 床帐轻轻拂动, 扫在王疏月的手边。 成妃的话像极了人活至一生末尾, 回望自省的言语。无论她自认自己多么蠢笨,这三言两语却是无比灵透的,因而也令王疏月着实心痛。 “你不能这样说,您还年轻,大阿哥也还小。” “和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中用,再不能够争出什么命来了。你不知道,这两日太医院端来的药都淡了,我听说……他们也不想折磨地我痛苦,那药啊,都是个安慰的幌子……” “怎么会呢,太医院多的是医术高明的太医。” “再高明,能和阎王爷争吗?” 雷声响在头顶,屋子里的灯火一下子被震灭了。 成妃的脸在王疏月眼中陡然暗淡下来。王疏月站起身要去点灯,却又被成妃拉住了。 “不用点了,灯亮也晃眼睛。” 王疏月摇头道: “您今日让我来,就是要我听您这些丧气的话吗?” 成妃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王疏月的手,抬头凝向她。 “不是。我是想把大阿哥托付给你。” 王疏月一怔,“托付……” “你先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这个儿子,但我却又教养不好他,好在我的两位主子都对他好,皇后视他若亲子,用心替我教养,皇上也十分看重他,时常带他在身边,我这个做额娘的,反而什么都没替他做过。只是……” 她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有无可奈何之意。“如今,我身子不行了,皇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是知道咱们皇上的出身的,也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关系,我再糊涂,也不能让恒卓去走他阿玛的老路。”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王疏月的手。 “所以,我不能把恒卓交给皇后,但放眼整个后宫,顺嫔有顺嫔的心思,这几日没事就往我这永和宫里来,给恒卓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玩的,可我啊……冷眼瞧着,恒卓压根就不喜欢她。这莫名来的热情,也叫我心不安,至于淑嫔那个人,我就更看不透了。和妃,你在木兰奋不顾身地救过大阿哥的命,我信你是真心待我们恒卓好。所以,也就只有你了。” -- 青玉案(三) 王疏月朝她身后的宫人手中看去,却见宫人提一只食盒。 一时想起了成妃之前的话。 “是, 也是顺道来看看大阿哥, 他将才下了学,在里边呢, 你给他送吃食来也正是时候。” 顺嫔闻话面色悻然, 淡淡的应了一声:“是。” 转而又添道:“大阿哥和您到是亲近,只是有些事不好强求, 娘娘还是该看淡一些。” 王疏月笑了笑:“你指什么。” “大阿哥是皇上长子,娘娘是汉人出身, 如今虽然地位尊崇, 也深受皇恩,但大阿哥……” “大阿哥是成妃的儿子, 成妃如今尚在, 顺嫔不觉得在永和宫前论此事无礼且不敬吗?” 王疏月很少说这样重的话。 顺嫔怔了怔,之后倒是屈膝道:“是,是妾有错。” 王疏月却不再说话,快步从她身边行过, 绕过地屏, 跨入宫道中去了。 金翘忙撑伞追上她,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 鞋底搓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和着雨声竟有些刺耳。周遭原本鲜艳的红墙, 此时也被冲成了酱色。王疏月走得很快, 金翘几乎有些追不上她。 “您慢些, 衣裳都湿了。” 梁安几步追上来, “主儿,您淋不得雨,要皇上知道了,奴才们就都得死了。传雨轿过来吧。” 王疏月停住脚步。 抬起头来,慢慢地将几欲夺眶的眼泪忍了回去。 头顶的天很暗,浓厚的阴云没有散开的意思,梁安和金翘撑了两把伞,尽力遮着她的身子。梁安见她面色难看,本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见金翘在旁边冲着他轻轻地摇头,梁安也就再不好能说什么了。中只将伞撑好,在雨中静静地陪着沉默的王疏月。 王疏月为了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见了成妃,又听了顺嫔话,她心里起了一阵钝痛。 是为大阿哥,却也是为皇帝。 因为她分明从大阿哥的命运中,看到了皇帝影子。 他们是皇室的子孙,天之骄子,看似光芒万丈,本质上却也不过是上一代人争夺权势的筹码而已。无论是贺临,还是皇帝,他们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处如今的境地,也许并不全然是他们情愿的。皇帝当年在太后膝下,尊兄长,敬母后,如履薄冰的那几十年,一定也没有过好。 皇帝会时常睡不安稳,根源竟在于此。 王疏月想到此处,深深感怀于成妃的话。 “什么才是孩子的前途啊,不如跟着她,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放下。做一个富贵闲人吧。” 此时闭上眼睛,一弯辛咸便从眼眶滑入她的唇中,她砸吧了下嘴,试图尝得更清楚些。 梁安冲金翘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欸,咱们主儿哭了。” 金翘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撑稳了手中的伞。 王疏月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立了多久。 总之,她回到翊坤宫,已经过了酉时。天色昏暗,雨中的黄昏像笼着一层朦胧绸纱帐子,她着实有些冷,一进翊坤宫的宫门,就打了寒战。 -- 青玉案(四) “不用大内的补。从前您派发给卧云的钱还剩些,做东请您听场戏还是够的。” 皇帝笑了一声:“王疏月, 你又犯了朕的法, 朕给你的钱是公用的,你竟敢给朕私存。” “怎么能叫私存, 朝廷召我回京待选, 您府上跟着就没了下文,父亲和我去您府上见您, 您也不肯赏见。叫我如何能给您说账。”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说要带自己的女儿来拜见他, 只不过当时先帝正恨党争, 才因他与王授文程英那些汉臣私交甚密而申斥过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调的请见。缘分真是难说, 若他当年见了王疏月, 也许,还能与她在府里过一段纯粹清净的时光。 “算了,那些银钱放着。” “放着父亲也不敢用。” “谁说给王授文用?” 说着,他低头抬起王疏月的脸, 摸索着用袖口擦去她将才的眼泪。 “你把朕衣裳都弄湿了。” 他显然笨拙不够温柔, 两三下擦拭,差点没擂着王疏月的眼睛, 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 皇帝笑了一声, “行, 你自己擦吧。” 说着便松了力, 由着她扯拉自己的袖子, 一面平声说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来的卧云精舍。等朕带你回长洲,朕拿那些钱给你买簪子和绢花。” 他这么说着又想远想深了。 这一两年来的,皇帝时常从千头万绪的政事中抽出精力来,费神地琢磨着内务府供给女人们的物件,但凡他自认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赏给王疏月。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则是他赏什么,她就穿什么。何庆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说,“亏得咱们和主儿模样生得好看,气质也好。任什么色儿都压得不住,不然得给万岁爷折腾成什么埋汰样儿。“ 无论别人怎么想,皇帝乐此不疲。 男人和女人之间相处,有一个漫长又复杂的过程,但翻出里子来,也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供养她花团锦簇地去生活。 反过来。女人的回馈看起来单薄无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顾起居衣食。但却耗尽智慧和心力。 王疏月觉得今日她的眼泪有些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来。皇帝夜里踢了被,又在睡梦之间要茶。王疏月披衣起来去给他端茶,点灯回来的时候,皇帝却没有睁眼。 王疏月端着热茶坐在皇帝身边。 他睡得脸颊通红,伸手手四处去抓,王疏月忙将另一只手递给他,他抓握住之后,呼吸渐渐平宁。关于睡眠,皇帝十几年来一直视为隐疾,但王疏月是一剂良药,逐渐帮着他摆脱了晚睡,浓茶的习惯。 王疏月小口小口地抿着茶,静静地看皇帝模样,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 他要带她回家,那么她,也想反过来,试着给这个人间帝王一个真正的家吧。 -- 生查子(一) 王疏月再见到皇帝是第二日黄昏。 前面罢议,皇帝仍然没有去看小敛, 一个人坐在三希堂里面, 连晚膳都未进。 敬事房自然没人来递牌子,顺嫔请见也被挡了回去。王疏月冒雪走进养心殿的时候, 张得通亲自在通廊上迎她。“万岁爷今儿去见了回太后, 回来就一直在三希堂里呆到这会儿,连奴才都进不去。咱们养心殿上下是没辙了, 才请娘娘过来的。” 王疏月走过“恬澈”门,侧身对张得通:“既不是传召, 我来……” 何庆在旁道:“别人就算了, 和主儿您好歹帮咱们瞧瞧皇上,劝他进几口。不然奴才们活不好。” 王疏月没有再说话。 三希堂的灯已穿过锦支窗落到了她的脚边。 张得通和何庆都停了步子, 候在阶下, 周遭特别静,连松枝上偶尔落下一抔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疏月揭开棉帐走进去。 点在门前的灯被她遮去一大半,她的影子也就顺而落向了皇帝的书案,悉悉索索的翻页声 “来了。” “嗯。想您一个吃不好, 过来陪您。”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 撑开腰道:“张得通把你叫来的吧。用过饭了吗,没用过就将就那桌上的用些, 热第三回了, 朕看着也没胃口了。” 王疏月扫了一眼桌上的御膳。鲫鱼豆腐的锅子还滚着。 “我今儿也要了一道这锅子, 还没来得及吃就过来了。您既赏奴才, 那奴才就谢恩了。” 说着, 她径直坐到桌旁,拿起勺来舀了一口鱼汤送入口中。 鲫鱼的鲜甜和豆腐的清香在唇齿之间流窜,她自如地砸吧着嘴,皇帝拿着折子看她,终于笑了一声:“王疏月,你什么都雅,就是吃东西的时候特别蠢。” 王疏月没有说话,又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碟中细细地挑刺儿。 她在吃鱼,皇帝也定下神来批折子,过半个时辰,桌上便堆了一堆小山似的鱼骨。 皇帝搁了朱笔,走到她身旁:“你白日里没吃饭吗?” “嗯。在永和宫守着小殓。一会儿,我就跟写起居的人说,这是您吃的。” 皇帝摇头笑笑:“怪不得何庆他们老在朕跟前说你的好话,你王疏月维护起人来,真是连朕都要算计。” 王疏月望向皇帝,他眼睛好像有些发红。 “我知道您吃不下,但您不好了,做奴才的也要跟着您受罪。” 皇帝无可奈何地摆手:“行了,随你。“ 说完撩袍坐下道:“你今日在永和宫守了一日,累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您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不在,永和宫那边便是个人尽个人的心,我和成妃有多少情分,我就尽了多少心,不曾勉强自己也就不觉得累。” 皇帝细掐了掐这句话,到觉得很意思。 “你很少说这样痛快的话。” “是见您不痛快,才不想拿捏,索性胡说。说错话了,您就着骂我一顿,说不定心绪就开了。” -- 生查子(二) 父子之情是比男女之情更难梳理出头绪的东西。 在去木兰的路上,王疏月虽不着痕迹, 但却用尽心力, 好不容易让他们这对笨拙的父子有了些温热,这一日之间, 又被皇帝带回了冰冷的“君臣之别”上。 王疏月等不及张得通递话出来了, 径直过了恬澈门,走入后殿的庭中。 年关处, 大雪是寒骨的。 三希堂前,大阿哥穿着石青色的袄子, 跪在雪风中。一张脸已经冻得通红, 张得通就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不敢劝里面那位主子,也不敢劝面前这位小主子。 王疏月抬起头, 见三希堂的门是开着的, 风不断朝里头灌,吹得门上的挂帘上下翻飞。他人显然就在里边。 大阿哥虽然跪得不久,但毕竟人还小,绷着嘴憋着气, 倔强地撑着自己的小身板子。那神情和皇帝一模一样。 无论怎么看, 他们都是父子。 哪怕他们陷入人生的第一次实力悬殊的博弈,皇帝用强权逼幼子妥协, 幼子藏着爪子, 却狠狠地抠在地上。 所以, 帝王家的亲情如何能温养出根茎, 生长出枝叶, 皇帝恨先帝对自己的猜忌利用,博弈百场,最后赌上生死。王疏很想知道,皇帝自己还记不记得,最初那一场博弈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定不是所谓家国江山的大事。 其实,对于这父子二人,王疏月似乎仍然是一个外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要逾越过自己身份。可是木兰的时光是那么的好。普仁寺中皇帝笨拙地抱着大阿哥,大阿哥趴在肩头睡得糊里糊涂。两个年龄不同模样却相似的男子,艰难地在王疏月面前卸掉坚硬的壳子,互与温情的场景,深映入她的眼中。 如今她脑中都是当时的柔软。 眼前却是厚密的雪幕。 雪风透骨,大阿哥冷不防地吸了一鼻子寒气儿,雪期直往肺里钻,喉咙反呕,一下子嗽出声来。 张得通不忍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撩袍蹲下来皱眉劝道:“小主子,听奴才一句,跟万岁爷服个软吧。” 大阿哥喉咙发哑,说话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我不要她做我的额娘……” “张得通,让他犟!” 张得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敢再出声。躬身退到门帐前去,朝里小声道:“万岁爷啊,小主子身子金贵,今日又太冷了。这……” 正说着,大阿哥跪不稳,身子一歪,险些扑到雪地里。 王疏月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毛氅子,走到在大阿哥身旁蹲下来,将氅子裹到大阿哥身上。又将他将才按在雪地里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捂去。 “哎哟,和主儿,使不得…” 张得通见此,忙往下走要去扶。然而话还没说完,大阿哥却已经看见了王疏月。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却用手拼命地去掰王疏月环住他的手臂。 小孩子的力道毕竟不大,加上他已经被动得发僵,并不能使上什么力气。王疏月咬了咬牙,也不顾他要挣扎,一把将大阿哥连人带氅搂入怀中。 -- 生查子(三) 奉仙殿乃“同殿异室”规制。 后殿有九间阁间, 分别供奉不同代的列圣列后。中以穿廊相连。 王疏月走在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的檐下, 穿过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 独自一人走进供奉先帝后牌位的后殿阁间。其间她一直在回想,去年的秋天, 在热河外八庙普仁寺中,皇帝与桑格嘉措说的那一席话。 “娘娘有娘娘来处和归处。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 “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在这改天换地之后的王朝初几代, 异族为主, 汉人为奴的背景之下,她凭一己之力撞入王朝的血脉传承,父权子袭的阴谋阳谋, 实在是挫伤处处, 但这也正是所谓“有望同流”的代价。 奉先殿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 地上铺成的金砖, 闭合的后殿隔间门。这一切都象征皇族血缘的贵重与封闭性, 也反应出这血缘之中, 父与子,母与子之间, 脆弱的信任和敏感的戒备。 王疏月望着神牌前大阿哥的背影, 幼年的柔软被严肃明正的灯火吞光了, 越发显得倔强而疏离。所以这些皇家的人啊, 一代一代的更替, 所受的折磨却是相同的。皇帝少年时受过的伤痛已是陈伤。他明明是想维护自己的孩子, 但却又不自觉地把自己后代, 也摁入与他相同的命运里。 王疏月望向大阿哥身前的神牌。 铜底鎏金的牌身上,张牙舞爪地爬着九条鳞片指抓清晰的龙,上书她看不懂的满文,和跪在他下面的孩子,一道排斥着她这个汉人出身的女人。 大阿哥静静地跪在神牌前,渐渐从香火气味里闻到了王疏月身上的清香木香气。 他回过头来,正见王疏月独自一人立在门口。若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扑到她身旁,开心地唤她和娘娘,但这会儿他叫不出口。可再排斥她,他还是有知觉,记恩情的孩子,想着她将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阿玛争执的场景,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伤她的心。 想着,给鼓起嘴低了头。 “欸,大阿哥以后都不理和娘娘了吗?” 王疏月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先开口了口,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大阿哥却避开了。 “儿臣和您亲近,额娘在天上会伤心。” 他说得很认真。双手却不自在地往身后背去,试图和疏月拉开更远的距离。 王疏月点了点头,将手收了回来。 她也跪了一日,蹲着也像在受刑,索性抱着膝盖靠着大阿哥坐下来。 “那大阿哥跟和娘娘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大阿哥抿着唇没有出声。 王疏月温声续道:“大阿哥跟和娘娘说过,以后要像和娘娘保护大阿哥那样,保护和娘娘的。” “可是,您说您有皇阿玛保护,要儿臣保护好额娘和皇额娘……” “那如果你皇阿玛不保护和娘娘了呢。” 大阿哥抬起头来,竟见王疏月眼中藏着些晶莹,在灯火的映衬下闪着令人伤心的光芒。 -- 生查子(四) 四更天。 南书房外扫雪的人刚刚退走。 天还是漆黑的, 皇帝的仪仗在月华门前排成了一尾灯焰瑟瑟的龙。 皇帝被王疏月气得一晚上都在西稍间里辗转, 在值房里见到王授文也没有好脸色。偏偏今日叫大起, 再大的火也得压住。硬是把他火牙痛的毛病给逼了出来,扯得半边脸都在疼。 他捂着腮帮子从南书房里走出来, 张得通早就备着伞。但冰冷的雪还是迎面扫上了他的脸颊,虽然是冷,但却莫名得缓解了一些他的牙疼。他抬手理了理的领口, 眼光扫到了面前的雪地。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对着月华门前的灯火, 影子托得老长。 高的那一段影子,刚好抵着他的足尖。 皇帝抬头,见王疏月一手撑着伞, 一手牵着大阿哥立在雪里。 这个时候见这两个人, 皇帝有些错愕, 不自觉地松开领口处的手。 与此同时, 大阿哥也松掉了王疏月的手, 在伞下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弯腰伏地行叩拜之礼, 口中似乎还说了什么,但风大了, 皇帝并没有听太清楚。 张得通在一旁道:“万岁爷, 要不要奴才去乾清门上说一声……” 皇帝看着王疏月, 伞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尚看不出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这个人一旦站在雪地里, 无论她穿得有多厚, 皇帝脑中都只剩下周太医那一个声音:“和妃受不得寒。” 对,她受不得寒,让她回去算了。 但他明明是在生她的气,堂堂一个皇帝,怎么能让她王疏月拿捏住,且王授文就在后面的南书房里。他才因为他议火耗银的事议得肤浅而斥过他,顺便把堆在王疏月身上出不来的火气在她老子身上发了。如今似乎不能这么快就泄心气啊。让王授文这个老猴看透了,日后还怎么把持住君臣之别。 皇帝脑子一下子乱了,索性大跨步地往前面走。张得通连忙举伞跟上去。走到王疏远月和大阿哥身前的时候,还刻意停了几步,岂料想皇帝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前面,昂着头,下巴绷得跟刀削过的似的,一晃神就已经从从伞下走了出去。 张得通没来得及追。谁知皇帝却一个踉跄,差点直接些扑到雪里。 好在皇帝反应尚算快,赶忙用手撑了一把。但他分明听到自己腰上“喀”得一响,那爽快的痛,熟悉得几乎让他有些绝望。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愣了。 虽风雪冷得紧,张得通还是下出了一声冷汗,他忙低头去看,却见王疏月拽住了皇帝瑞罩的袖口。皇帝走得又快又急,那力道一带,若是王疏月没扯住松个手,皇帝真有可能摔出人生第一个狗那啥。 张得通赶忙摇了摇头,拼命把那不雅的三个字从脑子里摇了出去。 主奴这么多年,他还真不习惯像何庆那样,把一些不正经的话拿来揶揄皇帝。 -- 沁园春(一) 皇帝今日穿得端罩是黑狐狸皮的, 皮子十分保暖。于是里头除了龙袍之外就只穿着一层中衣。王疏月替皇帝脱下端罩和龙袍, 皇帝便忍不住吸了一气儿鼻子。王疏月挂好皇帝衣服, 忙回来往炭火盆子后面搬椅子,宫人都被打发到外面候着了, 又不能让伤了腰的皇帝做力气活,但她也是个手脚气力弱的人,就那么两三步远, 也只能用拖的。看得皇帝心惊胆战的。 “您坐炭火边上来, 我再去抱床毯子来,给您披着。” 皇帝在椅子上侧着坐下来,抬头道:“不用搞那些, 就这样不冷。” 王疏月听他这样说, 也就顺他的意思没去折腾。 她褪下手上的镯子, 挽起袖子, 皇帝的褪旁半跪下来。小心地翻起皇帝中衣的衣襟, 见衣襟下贴着斗大一块膏药, 黑色药膏子已经从油纸的边沿处渗出来了。王疏将皇帝的衣襟掖住,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腰背处, 肿得还当真有些厉害。 “主子, 我把膏药给您揭下来, 用药油给您推推。您今儿晚上沐过欲, 再叫周太医给您贴新的。” 衣服都拿给她扒得差不多了, 皇帝也没什么心气儿。索性认命地趴在圈椅背上。 “你给朕推, 你手上有把握的吗, 朕告诉你,朕的身子除了太医能……嘶……王疏月,你的轻重呢!” 王疏月拎着刚揭下来的膏药贴子,捂住了鼻子。 “这周太医的药,还是老样子,又黑又难闻。” 皇帝笑了一声:“你也他手底下的病人,不知道他那用药的脾性吗?他以前还给朕调过一个治火牙痛的方子,黑苦得厉害,但是对朕还是有些效果。” 王疏月嫌弃地把膏药丢到一边。拿起炭火旁的药油。 “您这些日子,火牙倒犯得少了。” 一面说,一面倒了些药油在手掌上,又在手心里仔细地搓开。 皇帝看着她那模样,心里也在打鼓,“欸,王疏月,朕问你,你真会吗?” 王疏月道:“您放心,我以前啊,看过《按摩经》(这本书历史上真有,成书在康熙朝。成人推拿二十四式。还有一本《小儿推拿三字经》古代养生趴的好东西,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今儿又跟金翘讨教了一日。” 皇帝哂道:“《按摩经》?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书,你在什么地方看的。” 王疏月将手贴在皇帝腰上,那被手掌的温度温暖后药油,一沾上皮肤,竟有些烫辣之感。王疏月其实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有把握,试探着推了两圈,一面应他的话道:“在卧云呀。卧云里有一本蝴蝶装的抄本,我当时就觉得纳闷,这么一本医理书,做了那么考究的装帧,于是就拿来翻了。” 说完,她就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手上,手掌打圈,仔细拿捏着力道,一圈一圈推按得十分认真。 明间里很安静。 外面也只剩融雪的声音在屋檐下滴滴答答。 -- 沁园春(二) 过了冬至, 皇后已近临盆。 内务府会计司送来了近二十名灯火妈妈里, 水上妈妈里来给皇后挑选。皇后近来腿肿得正厉害, 一应事都只让孙淼料理了。这日孙淼正半跪在脚踏上替她按腿。一面道:“内务府把备应之物送来了,奴才替您瞧了, 那春绸小袄子,白纺丝的小衫子都做得很鲜亮。” 皇后撑着神在看内务府为大阿哥添到翊坤宫去的项银子,神情不大好。加上那又是个阴云的天, 厚厚的雪云在天上的压着, 就是怎么下不下来,纵然点了灯,眼前还是晦得很, 她才看了一会儿, 就觉得眼底起来恍恍惚惚的斑点, 再看不下去了。 索性放下, 打发人发还回去。 孙淼看着自己的主子不自在, 不由道:“淑主儿那法子, 起先还是有效的,让翊坤宫那位好大的没脸, 可怎么到头来, 还是顺了那位的意思呢。这大阿哥……主子娘娘您教养了他那儿些时候, 还抵不过翊坤宫的几块糕饼么, 您的话, 大阿哥竟也不听了。” 皇后揉了揉额角:“罢了, 如今也顾不上了。” 孙淼忙顺着的她的话道:“也是呢, 他横竖也只是个长子,纵使皇上看重,也越不过娘娘您的嫡子。周太医说,你这一胎儿,可是小阿哥呢,您呐,可千万不能为了那些事伤神。等小主子平平安安出世,就什么都好了。” 皇后抚了抚已经高挺起来的肚子。听完孙淼的话,心里头却还是不安定。 从前成妃在的时候,王疏月对大阿哥再好,皇后也没起心思。皇帝有多介怀皇子过继的事,她比任何的人都清楚,她都争不到大阿哥,王疏月一个汉人出身的女人又怎么争得到。但成妃死了,这件事就变了味了。王疏月要这个孩子,是不是表示,在以后的的二十几年里,她也要在波谲云诡的夺嫡之宴上分一杯羹。 时局会变,神武门后的铁律都蒙灰,皇帝又是个重视汉臣,汉学,汉制的人。保不齐,日后还有更大的变数。 她正心绪难安。 太监来传话,说顺嫔来请安。 皇后此时到不想见她,却又听见外面传来啜泣声,又只得叫传进来。 顺嫔一进来就只管跪在皇后面前哭,那张原本就不算秀静的脸此时扭得难看。人到还是明白的,一面哭一面请罪,说自己没有能耐,辜负了皇后和太后对她的看重,还说要去寿康宫去在太后娘娘面前去请罪。” 皇后听着她一股脑把话倒完,才道:“起来吧。这也是你和大阿哥的缘分不够。且你也尽了力,太后这几日也不大安,让她老人家静静安养着,这事儿,你别在太后面前提了。” 顺嫔站起身:“可是奴才想不通啊,奴才跟大阿哥说起成妃娘娘病重之因的时候。大阿哥可是恨毒了和妃的啊,这和妃是给大阿哥灌了什么迷魂药吗?却叫他连亲额娘的死都不顾了。” -- 沁园春(三) 何庆来的时候, 王疏月正与金翘梁安一处在铜镜前给大阿哥挑明日的衣裳。 大阿哥叽里呱啦地跟王疏月说今儿一早皇帝考他书的情状。王疏月半蹲在铜镜前, 手叠在膝盖上, 含笑听他说着,时不时帮他挑一挑压在衣领下的辫子。梁安和金翘则拿着袍衫玉带一样一样地在他身前比划。 “欸, 主儿,您瞧这大朱红色绣云纹的好看不好看,咱们大阿哥精神, 这么穿一身, 在带那顶万字纹金边沿儿的如意帽,多鲜亮。” 金翘一面说,一面撑着手中的衣裳, 比给王疏月看。 王疏月点了点头:“嗯, 大阿哥喜欢吗?” 大阿哥道:“和娘娘喜欢, 儿臣就喜欢。” 王疏月笑开:“那就它了, 你金姑姑的眼光向来好。” 梁安道:“主儿, 别光顾着大阿哥, 您明儿穿什么。” 王疏月托着腮,“嗯……要不穿那件儿褐红的衫子吧。” 梁安回想了一下王疏月说的那件衫子, 道:“主儿怎么想起哪一件了, 那件颜色是好看, 像正色, 但又不是正色, 且既不是绫罗也不是绸缎, 也就袖口绣了些花样, 寡得很。” 王疏月拿过金翘递来的如意帽,冲着镜子给大阿哥带上,一面道:“就是寡些才好,那衫子在宫里原我是不配穿的,有心的人,一个不好说,就要问我大不敬的罪。好容易明儿能回一趟家,没了宫里规矩管束着我,还不能放肆一回?” 金翘道:“宫中非皇后不得着正红。你哪里懂主儿的心。” 王疏月回头笑了笑:“你也想错了,我没有那份心,我就想啊,能在外头好好自在一日。” 正说着,外面宫人道养心殿的何公公来了。 梁安忙亲自出去迎。 王疏月见他肩头有雪,朝窗上看了一眼。 “这又下雪了吗?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何庆跪下请了安,又道:“皇上挂念和主儿,要奴才来瞧瞧,看主儿睡了没。” 王疏月起身笑道:“咱们这儿给大阿哥看衣裳呢。” 何庆见屋子里又是端镜子,又是烧炭火的,到松了口气儿,他原正怕自个白眉赤眼地替皇帝问会王疏月明日穿什么会尴尬,恰好王疏月这里也正摆这起子事,他便忙顺问道:“和主儿,您明儿穿什么。” 王疏月应道:“去年在木兰,主子穿了一身妆红色的行服,我瞧着好看,我有一身褐红色的,比那妆红的暗些,明儿想穿出去。” 何庆笑道:“对对,和主儿,您人白,穿红的就显得更白了,一定好看。” 王疏月笑了笑,让金翘带了乳母来,带大阿哥下去安置。这才走到何庆面前,“万岁爷还没歇息吗?” 何庆躬身道:“还没,今儿像是政务多。和主儿,奴才跟您说啊,咱们万岁爷啊,又没翻牌子。” 王疏月垂头,轻应了一声。手指相互绞缠着静静落向小腹前。 何庆这个人的嘴巴没什么把门,为着能让王疏月知道那皇帝硬壳心下的柔情,总是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王疏月这一个月的信期拖得很长,今日将才要结束,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阿哥的事,动了忧思,今儿晚瞧得时候,又有了鲜色。 -- 沁园春(四) 王疏月扶着王授文站起身, 大阿哥则乖巧地跟王授文作揖, 唤他老大人。 大阿哥这一代的皇子都还小, 大阿哥年纪最大,但也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压根未到结交朝臣的年纪,因此其后势力多是母家的,然而成妃是蒙古旧藩出身, 亲族之中并无近支在朝为官。如今过继到自己女儿身边, 他王授文和王定清到是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倚仗了。 王授文这人为官有一门程英等人没有的脑子。这也是他和皇帝多年相处磨出来的智慧——政事上勤谨,家事上装聋作哑,王疏月入宫, 虽是为他和王定清的前途铺路, 但他面上只把王疏月当宫里的主子, 她越是承恩受宠, 他越要尊重疏离她。 王定清还没修炼到王授文这个老朽的地步, 见到自己多年未见妹妹, 眼眶里都泛了红。 他太想念她了。 母亲走后,王疏月算是他唯一的牵挂, 在西南地方上, 他听说贺临被囚, 就已经为她之后的前途担忧得要死, 后来又听说她辗转进了宫, 更是难安。如今见她气色尚算好, 秀秀静静地跟跟在皇帝身后, 一副年轻妇人的模样,身旁还跟着大阿哥这么个孩子,不由安慰。然越是心头暖热,眼皮里就越忍不住烫水。 他忙低下头去掩饰,到底还是叫王疏月看见了。 “哥,我回来,你怎么反哭了。” “哦,是是,臣知罪,臣在娘娘面前失礼了。” 皇帝见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请罪,心里着实无奈,他是想给王疏月一日的平静踏实,让她能在家里和父兄好好说几句话,松快松快,但显然王授文和王定清习惯了朝廷上的相处方式,这会儿跟他是没这份默契了。 “王授文。” “欸,老臣在。” “你还要让朕在你门口站多久。” “啊……这……老臣……” 他那请罪的架势一起来,眼看着就又要跪下去,皇帝忙一手撑住他的手臂。抿了抿嘴唇,强压性子道:“朕说了,朕这次是私行,是私行。” “既是私行,主子,您也改个口吧。” 身后传来王疏月的声音,王授文闻话一惊,忙给王疏月使眼色。 皇帝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回头问道: “改什么。” 张得通和何庆在旁也皆一怔,说起来,自从入了宫,他们从来没在皇帝口中听到过一个“我”字儿了。 王疏月看着父亲眉头都快皱到一处去了,只得垂眸笑笑。 “算了,是我放肆了。主子,我引您进去。” 说完,她蹲下身来对大阿哥道:“要姨娘抱着你吗?” 大阿哥挠了挠头,看了看皇帝,又看向王疏月:“您是和娘娘,您不是姨娘。” 王疏月顺过他的辫子,“今日咱们在王大人家里面,是你阿玛的私行,咱们啊,得改口。来,姨娘抱你进去。” 大阿哥似懂非懂得张开手。楼主王疏月的肩膀,孩子过了五岁,可真是一日一日地见长。王疏月搂着大阿哥直起身来,不由道: -- 乌夜啼(一) 皇帝不再说话, 任由她挽着手在穿山廊上走。 王家庭院的景致规整地很素雅, 有年生的香草藤上结着老果实。 皇帝四下看着, 他对女人的穿戴没什么审美,但对园林的叠山构水还是颇有心得。王家的这个后园和王疏月本人很像, 说不上有多好看,但一棱一角都是灵气,像是一个很性子极淡的人, 花了很多年的时光, 不心急也不刻意,一点一点修造出来的。 “主子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话都不肯说了。” 皇帝眯着眼睛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那座假山石,“好园子。” 王疏月顺着他手点的方向看去, “这处园子花了我母亲大半生的心血。” 皇帝侧身向她, 平声道:“王疏月, 你和你母亲像吗?” 王疏月点点头:“父兄都说很像, 可我觉得, 也有不像的地方。母亲的话不多, 也从来不会跟父亲红脸。” 皇帝哂了一声:“是了,不像。你跟朕红脸的时候可不少。” 王疏月抱住他手臂, 人却走到了他前面, 转身仰起脸望着他道:“我以后都不跟你红脸了。” 皇帝看着自己被她抱住的手臂, 不由地笑了一声, 人到是没动, 口中却还是不解风月, “算了吧。你的话朕不信。好好走, 不要扯着朕。” 王疏月仍不松手:“如今就我一个奴才跟着您,廊上滑得很,您摔了可怎么办。” 皇帝将她的手从自个手臂上掰下来,握入手中。 “朕若是摔了,先把你扔到下面垫着。” 王疏月低头笑出了声,皇帝扯了她一把。 “你笑什么。” “都出宫来了,您还只管说这些话,也是奴才好,这么两三年了,还没被你伤够。” 皇帝哽道:“王疏月,朕伤过你吗?” 这话一出口,皇帝又后悔了。怎么没有伤过她。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大阿哥从穿山廊那头跑来,一下子扑到王疏月怀里,那才真是险些摔一跤。王疏月弯腰搂住他。 “跑得这么急唷。” 大阿哥抬起头来:“姨娘,你和阿玛怎么走了。” 王疏月一抬头,见王定清也从后面跟过了来。 “大阿哥要来找皇上和娘娘。” 王疏月蹲下身,用自己的绢子擦了擦大阿哥额头的汗:“戏不好看吗?” “王大人说,三庆园的戏比这里的好看。” 王疏月闻话看向王定清,他这心倒是用的又细又准。 兄妹之间仍是有默契的,“主子,天还早,您又不喜欢家里的戏,要不咱们带大阿哥出去逛逛。” 皇帝道:“你带着恒卓去吧,朕还有事,要和你兄长议。” 王疏月全然没想到皇帝有这么痛快,还不等她欢喜,大阿哥已经笑开了脸,“姨娘,阿玛准我们出去了。” 皇帝对跟在后面的张得通道:“让何庆和图善跟着一道去。” 说完,又看向王疏月:“酉时前回来。” 王疏月蹲了个身,连应了两个“好。” *** -- 乌夜啼(二) “对, 够你万死了。” 王疏月挽起袖子来, 蹲下身来, 双手叠在浴桶的边沿上,屈膝蹲下来。她的头就在皇帝肩旁, 口鼻中呼出的气一阵一阵地散进皇帝的耳朵里。好在水汽蒸得够热,不然皇帝一定会连着打好几个战栗。 “就别说万死了。主子,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死, 除了十一和福晋逼我死的那一次。” 皇帝僵硬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和下来, 他靠在浴桶的边沿,宽阔的背脊就贴靠住了王疏月叠在边沿上的手臂。 肌肤之亲,心意吧, 也彼此不自知的相通起来。 “你应该知道, 若你敢死, 朕就立刻弃掉你们王家。”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 对于主子和十一爷而言, 我也就是颗棋子。” 她是棋子。退回到那个时候, 王疏月对于皇帝来说,究竟是不是棋子, 皇帝倒是不太愿意去细想。那会儿, 他还不是那么喜欢她, 于是她就显得嘴脸可恶。 “还好, 你当年没犯糊涂。” “是, 但我那会儿……很难过。” 皇帝侧面看了一眼王疏月, 她将头枕在手背上,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外裳脱去了,为了伺候他洗澡,连里面的夹袄也没穿,通共剩下那件品月色的衫子,里头衬着雪缎中衣。 “朕知道你那时候难过,王疏月,那是朕这辈子,看一个女人哭得最难看的时候。” 他总是说得这么实在,引得王疏月自个也开始回想,自己当年是如何在他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想着想着,不由把头藏在了手臂下头去笑。 半晌,方渐渐缓过来。 “我也没想过,要在您面前哭成那样。那会儿我就是觉得,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也许再也没有人肯信我,信我王疏月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皇帝回过头去,浴桶里蒸出的水汽蒙了他的眼睛。 有些话,对着王疏月他是说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信你。” 感觉到背后的人要张口,他立马又更了一句:“朕说王授文和王定清。” 欲盖弥彰。 奈何她有她的灵性去抓攫他话语中转瞬即逝的温情,也不会霸道去逼他承认,只是把他给出的温情内化于心中,再而安安稳稳地消化掉了。 “欸,这是在外头,我给您搓个背吧。” “搓……王疏月,朕问你,你是王授文教出来的女儿吗?” 王疏月已经摁住了皇帝的肩膀。 “不是,我是母亲和卧云教出来的人。主子,您如今身在民间,既连口都改得,如何不肯说几句民间话……欸,您别动,我在宫中指甲留得长,这会让也只敢拿手掌来服侍您,您好生坐着,仔细我刮着您。” 怎么办,总不可能这么光着身子站起来骂她。 皇帝认命的被她摁在浴桶里推搡着。 古朴雅致的闺房,临近水房的,不断散来柴火的气味。 -- 乌夜啼(三) 皇后再不能说什么, 又着实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怄气。 皇帝既下了逐客令, 她也只能心灰意冷地出来。 外面风刮地嗖嗖的, 打偏了灯笼。 天上的云也吹得不见了影,耀眼的日光落在门前的大理石地上, 几乎刺盲人眼,皇后用袖掩着光,正要下阶, 却见王疏月沿着阶上来, 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请安。 “主子娘娘安。” 孙淼对王疏月都有好气,扶着皇后劝道:“娘娘,天冷, 咱们回吧。” 皇后看着王疏月, 她穿着葱绿色半旧氅衣, 外面罩着银鼠坎肩儿, 也是半旧的, 面上淡淡的扫了一层脂粉, 秀秀静静地低垂着眼,那模样姿态, 一点错处都挑剔不出来。 皇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 面对着王疏月, 无话可说。 她本想就此走了, 却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端出应有的气度和仪态。 “身上好了吗?太医院来回过本宫的话, 说和妃这几月信期不准, 长短皆有。” “回娘娘的话, 奴才福薄。” 听她也在说场面上的话。皇后不由仰头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每回问起你身子,你都是这一句话。福薄,皇上把大半的福气都罩给了你,你这话不是辜负皇上吗?” 她则顺着皇后的话伏下身子,轻声应道:“是,奴才出言有失,奴才有罪。” 皇后深叹一声气,行过她跪着地方,往阶下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心有力的没福气,无心无力的却要担待福气,人世上的事搅起来令人头疼。” 这句话却有些禅机。 王疏月一时想深了。回过神来的侍候,皇后已经走下了长阶,人远影淡。 金翘扶着王疏月站起神,又望了一眼皇后远行的仪仗,眉头跟着皱了起来,轻道:“自从您跟着皇上从木兰回来,皇后娘娘待您,也不似从前那样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原是皇上子嗣不多,她忧心皇上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耽搁了,如今加上大阿哥的事,顺嫔的事,主子娘娘也为难,如何肯让她再似从前那样看待我。” 金翘弯腰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主儿也不能这样说,饶是这宫里人这样看待主儿,主儿对上恭敬,对下慈怜,哪有一样担不得皇上的恩宠呢。” 正说着,何庆从里面迎了出来,“哟,和主儿果是来了,万岁爷在里头都听到动静了呢,怕主儿站久了冷,叫奴才直接过来迎您。主儿快进去,这会儿风大,仔细吹着您了。” 王疏月明白,皇帝让何庆出来,是怕她撞见皇后被为难。自然也跟着猜出皇后的来养心殿的目的和结果。眼见殿中光暗香淡,又见何庆也立得谨慎不敢十地同自己说笑,便知道皇帝跟皇后发了隐火,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闷不乐。 “金翘,你先回去。风大,接大阿哥下学的时候仔细些。” “是,奴才知道。” -- 乌夜啼(四) 敬事房的人走了, 张得通和梁安才敢让金翘等宫人重新进去服侍。 王疏月不假人手, 亲自服侍皇帝更衣洗漱, 起更时方停当睡下。 皇帝知道王疏月有委屈,所以夜里没有别的动作, 只从后面搂着她。 四更时起身,仍然往南书房理政不提。 三月初,翊坤宫中的杏花开了一大片, 远远地看着如烟气儿一般。 小宫女们都放开了闷蒸了一个冬季的心, 换了轻薄的春裳,进出的脚步都轻快起来。王疏月是个没什么大规矩的人,也肯纵宫人们寻春乐, 这日, 正坐在庭中看几个小丫头收罗杏花, 金翘来说, 婉贵人来了。 正说着, 人已经进来, 在阶下向王疏月行礼。 王疏月放下手中的闲书:“正说着让人请你和宁常在看花的,你既先过来, 她们到少跑一处。” 婉贵人站起身。 “妾也是闲着, 今日外头太闹, 妾心里又不安, 便来娘娘这里坐会儿。” 王疏月示意金翘去端茶, 一面问道:“怎么了。” 婉贵人道:“这会儿虽然开了春, 可时气却不好, 二阿哥……哎,听说也不大好,皇上这几日政务忙,妾想去看看二阿哥,但也不敢去求。” 说着,颇有悲意的叹了一声。 王疏月道:“放心,阿哥所通共就照顾二阿哥一个,哪有不尽心的道理,春来的时候,万物都在发期里,昨儿大阿哥也咳得很。闹了半个晚上。” “那请太医了吗?” “请了。今儿他丢不开书,还是去上书房了。我正想着,着人早些去接。” 婉贵人将手交叠在膝盖上,望着满园烟霞般的杏花。 “可怜我们做母亲这样焦心……有点点疼都恨不得自己去受,娘娘您性子好,大阿哥虽没了额娘,但妾眼瞧着,您也是把真心堆给他了,在自个眼前照顾,宫人倘或不好,您也拿得住,有道理,妾的二阿哥就……哎,底下人,哪里体谅妾的心。如今就这样了,等过两日,皇后娘娘生产过后,谁还顾得上他啊……” 王疏月摇头道:“这就是胡说了,都是皇上的儿子,哪怕有嫡贵庶卑的道理,可也都是尊贵的皇家贵胄,你原口中是有限的,今儿是怎么了,竟地作践起二阿哥来了。” 婉贵人忙道:“娘娘知道,我本没什么主意,如今,永和宫主位娘娘也没了好多时了,我忝在这个贵人位置上,却是个什么道理都没有的性子,心里别的装不下,通共一个二阿哥,现还好,太后娘娘偶尔还肯过问,可若皇后娘娘的嫡子出世……我是个没地位的,皇上又不待见,二阿哥可怎么是好。” 王疏月听着,她这颗心和当年成妃到是一样的。 “你这么一说,我竟也不知道如何劝你了。” 婉贵人见她垂了眼,似想起什么,忙起来蹲了个福。 “妾倒该死了,不该在这个时候跟您到倒苦水,听说娘娘这几日也白遭了……” -- 满庭芳(一) 皇后生了嫡子, 无论前朝后宫皆是一片欢喜之相。 皇帝为这个嫡子取名恒阳, 取意“永日”之意。太后十分满意, 连日舒畅,把之前症候都清了不少。然而畅春园中, 裕贵太妃却已经病得认不得人了。 嫡子出生,自然有大赦,恭亲王趁着这个档口, 汇同张孝儒等几个老臣, 声泪俱下地又上了几本折子,虽是留中的留中, 驳回驳回。但在三阿哥洗三那一日,太后却亲往养心殿, 劝说皇帝顾念骨肉之情,准贺临回京,令母子得以团圆。 皇帝没有违逆太后的意思, 松口准了。 三月将尽。 这日日头好,天也融融地暖和起来,婉贵人来瞧大阿哥,正在明间里拿了缎料比划。 “娘娘这连着好几日都不出去了。” 王疏月翻检着丝绒线, 冲着地罩前的绣架子扬了扬下巴:“哪得功夫呀, 绣那样东西呢。” 婉贵人站起身, 挪到绣案旁:“哎哟, 要说针线上的功夫啊, 还是咱们汉人家的女儿强, 这江山图要是绣出来,可真不得了。您这绣了有快一年了功夫了吧。” 王疏月笑看了她一眼:“嗯。没剩多少了,想趁着这几日身上不好,赖得出去,一口气儿绣全了好。” 婉贵人道:“您身上还不好吗,周太医的圣手都调理不了,这样闹下去,得闹到多早晚啊,要妾说,您还是得狠下心来,狠狠地吃几济药,除了根子,才能跟咱们一样,有个自己的孩子多好。” 王疏月牵出线头来,金翘忙过来替她捻着,用手腕做轴,好让她绕。 “婉主儿在这儿,也能替奴才们劝劝我们主儿,奴才们多想主儿好的,可主儿吃周太医的药啊……” 说着,埋怨地看了王疏月一眼:“到像是吃腻了一样。每日进三碗,少不得要倒掉一碗。” 婉贵人笑了:“这样一说,到是周太医的不是,你们娘娘是什么雪做肌肤花为肠肚的人,怎么能一日三碗的喝,那样还能吃什么东西的。” 王疏月也笑了。“你到比他们想得明白。” 婉贵人道:“我哪有多明白,不过比娘娘早些跟着皇上,知道这皇家人用药的习惯。说来,恐怕是周太医被皇帝逼得太凶了,才急于要为娘娘调理好身子。娘娘,要我说,也急不得,从前像宁常在,为了成孕吃了好些坐胎的药,后来到真是有了身孕,谁知一遭没了,那身子却跟着虚旺起来,好几年了,都不受用。” 金翘道:“婉主儿,您才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说回去了,您这还让不让我们主儿安生吃药啊。” 婉贵人揉了揉额头,忙蹲身道:“瞧我,自己到在娘娘面前矛盾起来。不过娘娘有大阿哥,妾瞧着,是那样的亲厚,亲生的也比不了,到也没什么妨碍了。” 王疏月知道她一味不惹人生气,总是顺着话说,不由笑开,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我如今很安心。再有,我这身子除了不好成孕之外,横竖又不是什么大病,没事的。” -- 满庭芳(二) 裕太贵妃已经行过大殓, 此时停灵在宁寿宫中。 原本内务府对于怎么办这一场丧事十分头疼。 十二掌官内务府多年, 虽一切有例可遵循, 但是撞上了皇后诞子的日子,太后与这位太妃又有多年的宿怨。到底是不会巴望着她的身后事好。 一时之间, 十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更不敢找阎王皇帝问他的意思。 跟几个司官堂官混沌地操持了几日,横竖不像个样子。 恭亲王眼见这样不行, 硬拉下了二十多年的脸面, 又捧上兄弟骨肉情意这顶大帽子,几乎是跪下来求十二, 才逼着十二给自己的母亲张罗出了这场尚算体面的身后事。 然而皇后还在月中,太后又一句都不肯过问, 纵然内务府银钱使到了位,没有人物在灵前撑着,那些宫外王妃, 诰命渐渐也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告病的告病,早辞的早辞。 女人在金银堆里活了一辈子,无论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得到夫君的疼爱似乎都不重要。 对于嫔妃们的后代而言, 母亲的尊荣, 也是他们的脸皮。恭亲王一味只要仪制, 一味盯着香火不能断, 哭声不能停, 在灵前守不到两三个时辰,又忙忙慌慌盯着宫外“演杠”的事去了。好像只要典仪完整不出错漏,自己额娘的一生,就当真功德圆满了一般。 守灵的宫人到真的是哭得嗓子都喑哑了。 而太妃的金棺被围拥在这一片毫无情绪的哀嚎之中,依旧显得孤零零的。 殿外正,此时在为贺临搭建守灵的庐帐。 大片大片雪白毡子堆在阶前,几乎挡住王疏月的路。 内务府并工部的人见王疏月不好走,忙指过来一个掌事的太监赔不是:“和主儿恕罪,咱们这儿赶着工,来人啊,赶紧收干净,让和主儿好走。” 工部的人七手八脚地过来收拾停当,退到一旁。 金翘陪着王疏月踩上铺着白绢的石阶,香火的气息铺面而来,连金翘都不妨失仪弯腰咳起来。 “这烧的是……咳咳,什么香……都烈成这样……” 王疏月抬头朝明间看去,王妃和诰命都是每日从外面入朝来守灵,这些人大多老弱,撑不住一会儿便要到各处去休息。这会儿刚过了辰时,灵前只跪着淑嫔,宁常在,并恭亲王的福晋三个人。 淑嫔虽跪得仪态端正,仍不时拿绢子去掩口鼻。 宁常在跪在她身后,已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只有恭亲王的福晋,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虽也是精疲力尽,却仍然一个人守着火盆,盆中的纸灰四扬,有的落在金棺上,她抬眼看见了,又连忙撑着身子站起来去拂扫。 金翘轻声道:“恭亲王的这位福晋上月才小产了,如今这样撑着上来……很不容易。 ” “小产?” “嗯。听说是郁结所至。” 女人的郁结,若不是因为男人离心,那就是对前途的恐惧了。 金翘身在情爱之外,比王疏月看得还要毒些。 -- 满庭芳(三) 四月的天, 下过雨后就变得十分干净。 夜幕降下来之后, 天幕上铺满了碎玻璃一般的星星。 王疏月回到翊坤宫的时候, 金色翘和梁安都规规矩矩地立在西暖阁的外面。皇帝的仪仗如同一条璀璨的龙,盘踞在翊坤宫前。 宫门后, 驻云堂的灯亮着,屋檐上的残水如断线的珠子,伶仃地挂在窗前。 御膳房的太监端着杯盘碗碟有序地退出来, 王疏月侧到一旁相让, 顺势扫了一眼那盘中菜,有鱼鸭鸡肚, 皆摆得完整,几乎没怎么动过。 何庆眼看着这些东西撤出来, 皱眉道:“哎哟,可怎么在《起居注》上注笔哦。” 王疏月望向窗上的那段人的影子:“皇上时候时候来的。” 何庆应道:“来一会儿了。今儿养心殿,连奴才师傅都被关在外面, 陪着万岁爷见十一爷是王老大人,王老大人出来一个字儿都没没吐,如今……” 他压低了些声音:“奴才们也不知道,两位爷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会儿, 周太医在里面。和主儿, 您啊, 仔细些。” 他虽这样说, 但也是白嘱咐, 王疏月和皇帝的相处, 他摸都了现在,是既摸出些门道,又摸不出门道。想着,给了自己嘴上一巴掌,弯腰替王疏月打起了门前的帘子。 “奴才多嘴,您请。” 王疏月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在灯下写方子的周明。 “哎哟,微臣给和主儿请安。” 他原本没看见王疏月进来,请安请得急,膝盖磕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皇上吩咐,让微臣写了方子,在这儿候着娘娘,给您换换季之后的方子。” 王疏月道:“我之前吃的是黄太医的药,觉着是有些燥了。” “是,黄太医跟微臣说了娘娘如今身子,仍是寒气排不尽,郁在五脏六腑不出,若不用些温补的药,也不能见效。所以,方子出的烈些,不过,马上入夏了,微臣怕娘娘负荷不住过多的人参肉桂,还得等娘娘更衣后,仔细地请出手来斟酌斟酌脉象,才好定方子。” 王疏月点点头。 “好,皇后娘娘的身子还好吗?” “回娘娘,皇后娘娘原本是有血亏之症,但孕中调补得好,如今生子,反将之前的症候轻减了不少。” “嗯,那便甚安,您起来给皇上写方子吧。金翘,让梁安进来,给太医照看着灯火。” 说完,便把金翘也留在明间,自己一个人穿过地罩,走进了驻云堂。 皇帝这个时候,通常是千年不变的伏案姿势,今日却撑着一只手按在腮帮子上,低头皱眉,似乎不是很受用。王疏月刚一进去,就听着了一声皇帝吸口水的声音。 皇帝原本在想事,这会儿自己也被自己这个滑稽的声音惊了一下,忙松开手坐直身子,低头去拍自己的衣襟,见还不至于出流口水的糗,这才放心,从新将手摁回腮帮子处,一面又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 满庭芳(四) 夜里风雨如晦, 似乎要将余春的冷全都呕干净。 皇帝睡前口中包了周明调的黑药膏, 那半张脸肿得比之前还要高些。他在镜子前面纠结了照了好一会儿, 才肯放人进来伺候盥洗。 外面,何庆和梁安都以为皇帝要做泻火的事, 早早得就把敬事房的人传来在翊坤宫候着,谁知,敬事房的太监眼巴巴地在廊下守到下半夜, 才见张得通亲自举着小灯出来, 冲他摆了摆手。 “怎么,万岁爷牙齿肿成那样,竟……” “想被割舌头吗?” “不敢不敢。” 说着, 忙低了头, 连声道:“奴才告退……” 又是灰溜溜地被撵走, 敬事房的人搞不明白, 帝妃房事这种在紫禁城里, 无法完全隐蔽在人前人后的事, 他们在各宫的主儿那里都放得开手脚地去办差,唯一在翊坤宫却很不自在, 屡屡吃瘪, 诸多顾虑。 毕竟是太监。 大多不大明白情(和谐)欲虽是本性里带出来, 不堪忍耐东西, 但一旦遇上珍而重之的人, 就变得有所忍, 有所敬, 方有所乐。皇帝喜欢她在房事之中的那层模糊的意识,不轻浮,也不献媚。撑着她的温暖的肢体一半真诚,一半荒唐地肆意向他表达。 但这层意识和她王疏月这个人是一样脆弱的。 好在,几年过去后,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摸出了保护好这层意识的门道。至于他是怎么摸索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摸索出来,就是件很迷的事儿了。 王疏月听了一夜的雨声。 时不时地听到皇帝因牙疼而抽气的声音。 他应该被贺临气得不轻,原本王疏月在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何才能从他的雷霆之怒下,暂时保全贺临,如今看来,像是没有思量的必要了。 门外小灯微弱的灯光下,皇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王疏月身旁,他今日手脚规矩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一点点情(和谐)欲都不肯在她身上沾带。 王疏月知道,皇帝牙疼不可能睡着。但整整一个晚上皇帝都没有动,保持着正面仰躺的姿势,硬生生地同她一起到挨了天明。 四更天,雨停了。 伶仃的雨从树上滴落下来,落入廊下的水宕子里,叶中黄鹂鸟润了一个晚上的喉咙终于得以放开,嘹亮的鸣叫声勉强逼走了二人的乏意。 皇帝穿戴完毕,到乾清门听政去了。 那日御门听政,工部奏报了永定河治河工程竣工之事,其上游石景山上的惠济庙也相继动土。皇帝听后大为开怀,一扫之前贺临堵在他胸口的气,连带把牙疼都压下来了。 永定河本就是京城最大的一条河流。世人认为,自然界万物皆有灵,先代的帝王皆有“封禅”的习俗,对名山、大河、树木等自然界的物体进行敕封,有的封官,有的封神。皇帝做亲王的时候,曾多次替先帝巡查永定河工,甚至为了确认工程在大寒天里踩着的碎冰渣滓淌河。 -- 贺新郎(一) 皇帝不在, 皇后又还没出月子, 加上太妃新丧, 阖宫皆没什么大事可行。 几日后,南方新供的花卉送进来了, 这日婉贵人与宁常在一道,正陪着王疏月看花,品评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梁安匆匆忙忙地从地屏后面进来, 刚要唤金翘,却见王疏月婉贵人几个立在廊檐下面,忙打了个千, 把声堵了回去, 又向在旁奉茶的金翘使眼色。 金翘借了个故过来, 却一路被梁安拉到了后殿。 “怎么了, 你慌成这样。” 梁安道:“富察氏死了。” 金翘怔了怔:“哪个富察氏?” “啧, 还能是哪个富察氏啊, 之前镇国公府关着的那一个啊。” “十一爷的福晋?” “是啊,我听内务府外面办差的人回来说的, 斩首处死, 如今……” 他朝后面看了一眼, 确认王疏月等人听不见此处的声音, 方道:“听说她的外祖父气得在石景山下吐血。如今万岁爷不在宫里, 十二爷闷下了这个消息, 宁寿宫的十一爷恐怕还不知道。” 金翘这方明白过来, 他这故弄玄虚地把她拉到幽僻处是为了什么。 “这事……得瞒着我们主儿。” “可不是。” “怎么瞒啊……”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碎瓷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金翘忙走到树根阴下朝前面看去,只见小宫女正在捡不小心打翻的茶,见金翘看着她,忙跪下来道:“金姑姑恕罪。” 梁安也跟了过来,见此场景方松了一口气。 “起来吧,我们这儿有事,你们仔细点答应主儿。” “是。” 小宫女忙着从新沏茶去了。 梁安陪着金翘一道朝廊上看去。 王疏月坐在贵妃榻上,正与宁常在说笑。一面还出声宽慰将才那个点跌盏的宫人,此时尚在太妃大孝中,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银纹暗绣春衫子,发髻上插了两根白玉簪子,素寡得同新泥里养的荼蘼花衬在一起,迎着穿堂风,看起来人外柔软。如春风化雨,让人心平气和。 梁安不由轻声道:“你说咱们主儿这么好的人,如何要跟那些个蒙了心的糊涂人沾染上。” 金翘道:“别说了,好在主儿自己禁自己的足,横竖她也不出去,咱们只要把外面的难听话都关着,等这个月的守灵期过去,太妃起灵离宫,十一爷必跟着去,到那个时候,一切也就好了。” 虽是这样说,但话至末尾,她还是不由地深叹一口气,绣鞋碾着脚底的落花,眉头拧巴得厉害。梁安见她话越说越没底气,肩膀又不由自觉地耸着,一副逐渐要慌起来的模样。便拍了她一把。 “怎么了,你平时都最稳的。” “别动啊,我心突然跳得厉害。” 梁安道:“不是你说的嘛,这个月过去就好了。” 金翘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我又想起万岁爷去了永定河,皇后娘娘因为顺嫔和大阿哥的事,对我们主儿也不似从前那般了,如今出这样的事,我这心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 -- 贺新郎(二) 宁寿宫沾染不得, 她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况且曾尚平自从出了掌仪司, 在内务府就再没有了实权和地位, 敬事房的人如何肯帮着他调走梁安?这都值得王疏月深思。 也许除了曾尚平自己,还有人想她淌这片水。 王疏月一面想着, 一面拧眉走到门前。 曾尚平抠在门框上的手指已经关节发白。他艰难地仰头看向王疏月,头发上的水顺着额头不断往眼睛里灌,逼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他一连咳了好几声, 尽量把鼻腔里的雨水呛出去, 终于稍稍缓平了声音。 “和主儿……奴才想不到第二个能保下王爷的性命的人了……求求您,看在娘娘的份上……” “梁安。” “主儿……” “我有分寸,先放开他, 你们这样闹会让大阿哥和其他的人听见。” 梁安无法, 只得示意众人松开手。 曾尚平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翻身伏跪下来, 朝着王疏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雨水在他身下摊开, 沾染到了地上的绒毯,他又忙挪动膝盖跪得离王疏月远些。窗外悬着灯笼, 暖红色光落在他湿透了背脊上, 竟反出了银刃一样的白光来。 “你把话说清楚, 他究竟怎么了。” 曾尚平抬起头。 “滴水未沾, 求死。” *** 整个紫禁城都因皇帝离宫而喑哑暗淡, 独有宁寿宫像一个温暖的灯阵。手臂儿粗的白烛迎着透窗而入的雨水噼啪作响, 却并没有因此而示弱, 反而烧得更明更烈。魂幡被从殿门前取下来,安放在贡案下面。 贺临靠着贡案坐着,魂幡垂下了一半,静静地盖在他的手臂上,太妃的名讳书于其上,如今也明明昭昭的曝在灯烛下。 已近停灵的终期,白日里守灵的人早已经回去歇了,只剩下哭灵的宫人们,仍旧毫无情绪地嚎哭着,那哭声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帘撞向独自行在宫道上的王疏月。 素白的的衫子沾染雨,扫过漆黑的宫道。油纸伞上,雨声隆隆作响。 朱红色的宫墙下,打落无数最后一季的杏花。随着水流蜿蜒而下,像是被什么五行之力抓扯住一般,无畏被冲入各处宫门的门隙。 各处丛门深锁。只有宁寿宫因停灵之事,此时并没有落锁。 贺临眼前是一大片明晃晃的灯焰。又因其干胀发浑的眼而连成了一片讽刺的辉煌。 突然,这一片辉煌之后走进一个瘦弱的人影。 撑着伞,淡影席地。 “滚出去……” 唇干喉烈,他说出来的话都不甚清明。 哭灵的人暂时把哭声顿住,齐刷刷地向他看去。 贺临挣扎着拼命的用手掌夹抓起身边的一只香炉,用力朝着那个影子扔去,“滚出去!” 他的手虽然使不起力气,但香炉还是砸到王疏月的腿上,炉中的香灰扑撒出来,一下子染脏了王疏月的素衣。 她虽吃痛,却没有出声。只是皱了皱眉,用力咬了咬下嘴唇。 -- 贺新郎(三) “我蠢。” 他低头咬着牙齿笑了一声。额头上青色的经脉慢慢凸起来, 口齿之中不断地切咬着这两个字, 四五轮之后, 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蠢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吗!” 她没有怯,横冲直撞地把话顶了回去, 这么一句话猛地把时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宫前,她逼着他蹲下来, 然后亲手为他系披风。他还记得, 那日她给他系了一个死结,差点没把他给勒岔气。那种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像猫藏在肉垫子下的爪子, 偶尔露出那么锋利却可爱的尖儿, 刮蹭过皮肤, 感觉不到疼, 第一日不见开皮, 第二人却能见血痕。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了, 她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情绪依旧真实, 表达得也真实。但又拿捏得当, 不至于像他自己那样, 一根直肠子, 却绞杀了自己, 也绞杀了旁人。从根本上来说, 她还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就算贺临不想承认, 但看见她冒着风雨来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满身素孝,身染雨气的模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久违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这殿内已满是灯火,还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盏为长夜而点的永明灯,坦然地照着他的狼狈和无措,却没有一丝鄙夷和践踏的意思。 越要强的人,越容易被强力勒死。 松开那条勒脖线的手,不是虚假的奉承,也不是无谓的安慰,而是不带私心的关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来见我,你在贺庞那里也毁了。” 说着,他勉强捏了个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引得白烛灯焰也跟着震颤起来。他的眼睛里渐渐渗出了血丝,眼眶也红得厉害。 “你说我蠢,你才是蠢货,我这么个废人,值得什么……” 门外的风雨声越来越重,一声雷震,淹没了他后面的话。 雨水从门缝里透进来,沾湿了门前王疏月的衣群,刚才被他砸伤之处,被凉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皱了皱眉,将倚在门上的身子直起来,朝着贺临近了几步。 “那你就让我这一毁有些意义。” 贺临撑着通红的额头,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看向她。 “什么……” 王疏月抚着裙子,忍者腿上的伤疼,慢慢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素袖铺承于地,覆住了贺临按在地上的另外一只手。那柔软的质地,带着女人温凉的体温抚过他的皮肤,令他肩头几不自觉地一阵暖颤。 她目光含着真实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吗?” 说着,她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放绢帕递到他眼前:“为了太妃娘娘,为了福晋,你活着,好吗?” 贺临凝向那一方帕子。 丝绢质地的底上绣着芙蓉花的纹样,和她头上簪着的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样的花样。绢子薄,花样下面依稀可见她的手指,还和从前一样,白皙干净,柔软沉默,却似有灵,能述情亦能叙理。 -- 贺新郎(四) 贺临啐了一口。 刚要张口, 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住口。” 无比熟悉的感觉, 当年在乾清宫前面的雪地里, 她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喝斥他,他那个时候就搞不明白, 为什么她一骂,他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 他们要诬陷你什么!” “你不要说话, 你是先帝的皇子,后宫处置不了你,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呆着, 等皇上回宫。” “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的话, 这一回, 听话好吗?忍住你的性子, 不要害我。” 淑嫔道:“对, 十一爷, 福晋已经死了,和妃娘娘对您情深义重, 您可不能再辜负她。” “淑嫔你!” “贺临!” 贺临只觉脚下一个踉跄, 回头却见王疏月扯住了他袖子。 “别听她说话。” 说完, 她将声音渐渐放平, 目光若月辉, 手上一点一点使力, 将他往后拽。 “回来。” 此时此刻, 他真的很怕面对她中这不计前嫌的温柔和独当一面的勇气。 她之前的话,其实已经说得有些直白了,她有了爱的人,她和自己这一辈子的缘分,早就彻底断在他提笔写那封绝情信之时。 但是,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在南方修了几年书,多愁善感腻腻歪歪的汉女,至今他才真正地明白,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之下,竟有不输于富察氏的孤勇。 贺临的手指握得骨节处吱嘎作响。 “我不想害你,王疏月,爷真的不想害你。” “你既然觉得你害了我,就听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把你自己关好。这样才是帮我,明白了吗?” “好……我听你的。但你别出事……。” 王疏月点了点头。 “放心。” 说完,转身对淑嫔道:“带我去哪里?” 淑嫔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在长春宫等着您了。” *** 羊油蜜蜡点在雨中烧得噼啪作响。 纵使宫人用伞拼命护住,也抵挡不了风雨侵袭,去往长春宫的一路上,灯火时明时暗,也将王疏月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淑嫔行在王疏月身边,春绸氅衣时不时摩挲着王疏月的手背。 “今日可真冷啊,是不是,和妃娘娘。” 王疏月看了她一眼:“是你使人支走的梁安。” 淑嫔点了点头:“嗯。你把你自己禁足在宫里,你宫里的奴才又把翊坤宫看得跟个铁桶一样,曾尚平那个忠心的奴才进不来,我只好帮他一把。” 说着,她站住脚步。 雨敲打着二人头顶的油伞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天边雷闪,哗啦一声划开夜幕,也照亮了淑嫔的身形,她穿着一件银丝绣暗纹的藏蓝色氅衣,虽在雨中,脸上妆容却很妥当,像是在昏时卸掉后,又重新画过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不确定你一定会跟着那奴才过来。谁知你不仅来了,还在里面陪着十一爷一直未走。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会出如今这样的事吗?” -- 水龙吟(一) 五月, 翊坤宫中去年从云南移栽的木香开了一大片。 雪白的花簇像一团一团又一团的雪球, 掩映在浓荫之间。 西暖阁放着一重重撒银帘, 有些被玉钩子挽起一半,透着外面大好日光。行走的宫人都将脚步放得很轻, 生怕搅扰到暖阁里的人。 何庆抓着一把苍耳,往自己的脑门心儿上猛扎了一把,浑身一个哆嗦, 痛得耳清目明。宝子站在他身旁道:“庆公公, 您守了一夜了。早该下值了。” 何庆点了点宝子的太阳穴。 “这时候,陪着万岁爷熬个三四日都不为过,下什么值。今天晚上, 恐怕整个太医院都要搬到日精门上去上夜。” 说着, 两人朝明间里看去。 屏风后面, 周明和另外几个太医正在议方。 保子扒着门朝里面细看, 只见周明背后的衣裳透出好大一水渍。他按着额头, 沿着屏风来回地走动。时不时地应旁人几句话。 宝子回过头来道:“庆公公, 你说,咱们和主儿这回, 不会有事吧。” 何庆转身望向喜暖阁, 锦支窗没有锁闭, 窗中绸纱帐是新换的, 风一起就朝内鼓涨起来, 勒出一个男人的肩头。 他本想对宝子说什么, 看见这个肩头, 顿时不敢再出声了。 前一日。皇帝将王疏月抱回来的时候,整个翊坤宫的人都吓傻了。金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帮王疏月褪衣,只见有血,却不知道她伤在哪里。直到看看见她那双原本白润如玉的手,关节处的血肉触目惊心,一时不忍,竟哭出声来。 张得通和梁安都不能进去。 在明间听见金翘哭声,都暗暗地替王疏月咬紧了牙。 皇帝坐在王疏月的榻边,看着榻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始终一言未发。 然而,那日黄昏,长春宫的孙淼却在明间外面听见了一个沉闷的巴掌声。惊得她连忙跪了下去。不多时,皇帝从门中跨出来,金色龙纹绣黑缎靴从她眼前的地面上刮擦而过,行得决绝无情。 张得通跟着后面,在孙淼面前顿了一步。 “听见了什么了。” “没有,没有,奴才什么也没听见。” “嗯,进去伺候吧。” 夜里周太医连夜入宫,在翊坤宫一守就守到了今日。 山东的火耗改革终于在王定清和山东巡抚一派势力的博弈之间磨出了门路,王定清呈折回京,皇帝转递科道会,命议就此的折,并上陕西试行的方案,议出一个全国火耗银改革的办法。因此,白日里皇帝依旧政务繁忙,然而只要养心殿议散,便往翊坤宫来。 对于周明这些人来说,皇帝在翊坤宫全然是个没用的人,甚至像块烧得滚烫的爆炭,在那碳灰下面遮着,随时都要炸出火星来烧了他们。奈何他一坐就是一个通宵。或看折,或看书。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 王疏月身上除了手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伤,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整整烧了两日,一直没能压住热。头一日凶险异常,把周明和院正两个人吓得一整晚都在冒冷汗。 -- 水龙吟(二) 周明进来的时候, 何庆正服侍皇帝在驻云堂的屏风后面洗脸。 暖阁内只有王疏月一个人靠坐在榻上, 十根手指伸开摊放在一方白绢上, 血迹虽然被擦去了,但关节处还是青肿得厉害。不过好在, 她面色虽然很苍白,脸上却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周明暗暗松了一口气,请了安在榻边跪下, 看着王疏月迟疑了一阵, 轻声道:“欸……还是等皇上过来,臣一并回话吧。” 话刚落,却见皇帝一面擦手一面从驻云堂里走了出来。 “说吧, 有没有大碍。” 周明垂首应道“回皇上的话, 娘娘醒来就没有妨碍了。之前凶险是因为娘娘体寒, 有伤则更添寒, 所以热才发得厉害, 如今, 这手上的伤虽然看起来不好,但还不至于重伤胫骨, 娘娘毕竟年轻, 这会儿又是在四五月间, 最好养骨伤, 臣和太医院重新给娘娘开方子, 日后内服外用, 好好调理, 不会给娘娘留下陈患的。” 皇帝一边听他说,一边低头看向王疏月的手指。 显然,皇后留了余地,才不至于让她和贺临一样。 皇帝用手指轻轻地触了触她的关节处,竟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忙收回手:“这么疼吗?” 王疏月见周太医额头冒了冷汗,忙道:“过两天就好了。” 皇帝撇了周太医一眼:“和妃这样,夜里睡得着吗?” 周太医忙俯身应道:“回皇上,娘娘……可能是不大能睡得安稳,臣会给娘娘再开些安神的药……” “呵……周明,又是下热的药,又是治伤的药,又是什么,哦,安神的药,她这几年被你弄得肠胃弱成了纸,你还敢让她你吃这么多苦东西!” 周明被皇帝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却在腹诽,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折腾成这样,罪魁祸首是谁啊。但凡这位要命爷知道怜香惜玉一些,哪里会让王疏月身子弱成这样。如今,只顾骂人不知反省,还怪他的药苦,天地良心,谁不想这位主儿早些好了,大家一起升天啊。 他心里骂得痛快,表面却是只有磕头请罪的份儿。 王疏月原本想用手拉拉皇帝的袖子,谁知痛得不行,又见她坐在自己的床尾,索性拿脚抵了抵皇帝的腿。 “王疏月!” “主子您别吼,哪有病人不吃药的,您让周太医去开药吧。” “是啊是啊,良药苦口利于病,您看,咱们和妃娘娘是懂道的人。” 皇帝不耐烦地冲周明摆了摆手:“行了,赶紧下去写方子。” 周明心中对王疏月千恩万谢,哪里敢再说别的,站起身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刚一出去,却见张得通在明间里朝暖阁里张望,又见寿康宫的陈姁候在门口,心知有事,便连明间也不敢站,和其他几个太医一道退倒偏殿里去了。 皇帝这边正聚精会神的地在看王疏月的伤处,并没有在意张得通。 -- 水龙吟(三) 雨如烟幕的夜, 皇帝从寿康宫走出来, 天与地之间如同撒着干粉, 却轻而易举地沾湿了他身上大朱红色的袍子。宁寿宫与寿康宫相距不远,贺临的倚庐亮着灯, 像一个弓腰驼背的人,孤零零地瑟缩在雨中。 皇帝顿住脚步,张得通顺着他的目光朝倚庐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还来不及说什么, 皇帝已经转身走出了头顶雨伞的遮蔽, 朝着那光处行去。张得通慌忙举着伞跟过去,一面示意何庆去倚庐通传。 毡连被揭起。 简陋的帐内点着数十盏灯。贺临身着素孝站在帐中。孝中不剃须发,且因多日熬守, 人越发清减, 看起来竟有几分少年老态。 他站在没动, 沉默地望着皇帝。 两个人的影子一长一短, 双双叠错在一起。 张得通生怕贺临在犯浑, 忙道:“十一爷, 万岁爷驾临,您……” 话未说完, 却听见一声“算了。” 张得通一愣, 回头见皇帝笑了笑, 随手从背后拖过一把椅子, 撩袍坐下。 “何庆, 去找一件十一爷的素服过来给朕。” “你做什么。” “换衣, 宁寿宫敬香。” “既如此, 我替你找。” 相争的时候是激烈的碾压,相恕的时候却都沉默不开口。 贺临从箱柜中取出一件素袍递到皇帝眼前,张得通刚要去接呈,皇帝却自己的伸手,一把接了过来。 “她……还好吗?” “谁。” “王……不是。” “王疏月吗?” 皇帝换上素袍,低头反手系玉带,平声续道:“她没事,朕会护好她。” “好……” 说着,他目光有些颓丧,一个人退回到书案后面坐着。 “你想说什么,说完。” 贺临没有立即应声,周遭沉寂,原本夜中尚有蝉虫鸣叫,却也都被连日来雨给的打哑了。贺临望着自己摊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声道:“我错过了很好的一个人,我很后悔。”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句当着皇帝的面出口,已然是不容易。 同袍为兄弟,他们冠着同样尊贵的姓氏,却是两块不一样的铁,一个强极易折,一个刀枪不入。然淬火过后遇温流疏月,从此如沐春风,身覆白雪,面盖霜华。 温柔的真意,治愈万人之上的无情之伤。 这一点,两人感同身受。 “太妃要移灵了。往后,朕有两个地方给你去悔过。一个是三溪亭禁所,你若肯回去,朕就把多布托留在三溪亭的人撤了。还有的一个地方,是茂陵,你自己选吧,选好了,给朕上一道折子。” 说完,他转身撩开了毡帘。 “贺庞。” “说。” “你为什么不杀我。” “本来你死不足惜,但你这条命,差点换了她的命。所以,你好好活着吧。” 外面雨若夜中撒细盐。 皇帝从倚庐里走出来的时候,已近三更天。东边的天空泛出乌青色的光来,映着雪缎素衣,如同血污一般。张得通和何庆跟在皇帝的后面,一同望向前面随风雨翻飞的素袍。 -- 水龙吟(四) 正如“福祸相依”, 其实甜和苦也是并生的。 要和皇帝这个人在人世间相伴一场, “辛苦”是必历的劫。但他的“给予”却如同海上潮一般丰厚, 不单单给了她一个归宿之所,也给予她在人世间顺心而活, 自由行走地底气和勇气。 诚然他在感情上至今仍然是嘴贱舌毒的人。可古来帝王,再多情,再温柔, 最多也是将女人当作红香软玉来疼惜, 哪一个如他这样真正信奈过女人们的原则缓和底线,尊重过女人们人生和自由。王疏月看着他佝在自己面前,认真涂药的模样, 实有些动容。 “嘶……” 她本来想得有些深, 却又被钻心的疼痛给拽了神。 皇帝听着她牙齿缝里这一声, 赶忙移开手, 整个人都差点弹起来。 “朕……那个……张得通!把周明传进来!” 她忙挡下道:“不用, 哪里就能一点都不疼。” 说着, 她抿了抿唇,勉强缓和下面色:“要不, 的您跟我说点什么吧, 听着您说话就没那么疼。” 皇帝迟疑着坐下来。重新托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 “想听朕说什么。” “说您小的时候的事吧, 您说一件, 我也说一件, 要好玩的。” 虽说说什么都好, 可真的要皇帝说些什么不那么正经的话, 却实在很难。 他抓了抓脑袋,想讲个什么好玩的事,半晌,愣是一件都没有想出来。 “朕不是你,朕小的时候,日日读书,习骑射。玩什么?” 王疏月笑了。 “我不信您就那么乖,就没在什么地方淘气过,没摔过。” “呵,王疏月,你在跟朕胡说些什么!” “好好……那……您说说您之前出宫去永定河的事吧。” 这到比逼着他讲笑话好得多。 皇帝咳了一声,一面涂药,一面正经地跟王疏月讲起“永定河”治理之史,进而不知不觉地讲起他的少年时代,甚至谈及贺临和恭亲王,醇亲王这些人。说来也怪,自从登基以后,这些人早就成了他在前朝后宫的禁忌,人们一直把他当成先帝后代们的活阎王,坐在金銮殿上,随时催要那些人的命。 以集权的方式来推行政策,这是皇帝的为君之道。其间清除先帝子嗣的党羽,权衡满蒙汉三族势力,裁撤议政王会议,难免要收攫宗亲们的权力和利益。皇帝逼着自己独木桥上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骨肉疏离,却也越走越孤勇。 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的当成了兄弟们的阎王爷。 可是,对于贺临,对于太子,过去,他未必没有维护的意愿,未必不想要“与子同袍”“举杯把盏”“同仇敌忾”的情分。 “朕这一回去看了的永定河的故道。那条离京近,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他起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的头。说着,又觉得意思太严肃,自垂头自笑了笑,转而道: “顺宁二十年的春天,同醇亲王一道视察河工的时候走过一次,那年春很晚,过了二月,河里都还有冰渣滓,朕那会儿十几岁,程英那个人还在工部上当差,朕跟着他一道趟倒河里去看堤岸工程,你刚才不是问朕摔没摔过吗?这块疤……” -- 清平乐(一) 王疏月手上的伤整整养了两个多月。 得以从翊坤宫里走出来时, 时节已至于三年的七月, 热降风凉, 已有初秋之景。堆秀山御景亭旁的桂花开了一树,第一抔花香最是醉人。 十二和王授文, 马多济几个人在南书方的值房里候传。 王定清返京,程英陪着正在面圣。 虽已转凉,但王授文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 在向阳处坐了一会儿, 仍不免冒汗。转眼看向十二,他正捏着本黄壳子站在窗前出神。额头上豆大汗珠子随着脸颊滚下来。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像是彻夜未眠, 眼睛乌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王授文多多少少听说了, 十二近来被王疏月的册封礼闹得晕头转向的, 八旗各大旗主以及以醇亲王为首的几大宗亲王爷时不时地就要来踩踩他的门槛儿, 逼得十二在府里称病了大半月, 外头不信, 他只得声势浩大让王府的长史入宫去给皇帝告假。 皇帝直到他在宫外被围攻,于是同样声势浩荡地又是传太医, 又是赐药, 搞得十二跟大限将至了一样, 终于是把这些人给挡了回去。 十二和王授文都明白, 这些宗亲对于皇后尚在, 便册封副后一事颇为不满。若换成当年的成妃顺嫔之流也就算了, 要命的是王疏月出身汉人, 如今威胁正宫皇后的地位,不说宗亲了,就连蒙古旧番四十九旗,对此都有微词。 这些人了解皇帝处事作风,不敢上言辞过激的折子,于是便利用督察院的稽查内务府御史处拼命地掣肘内务府的册封事宜。稽查内务府御史衙门是先帝为了对享有特权的内务府实施行政监察而创立的,具体职责是:年终查核注销武备院送稽的,每年用过钱粮数目的四柱清册;每月初五和二十五日,注销广储司、六库等官员更调、交盘及取用存储物件之数目。 对于满朝清朝而言,此处绝不能出现所谓“奴才”监察“主子”的现象,因此,稽查衙门的几个御史都是八旗的旗人,在各家主子振臂一呼之下,纷纷附上。利用职权处处掣肘内务府。 掌仪司的司官一早来回了十二两次话,说稽查衙门派在司内“注销官”不肯销册,前前后后打点了好些银前都不中用。掌仪司整个衙门几乎寸步难行,只得停滞筹备皇贵妃的册封典仪。 十二一大早就五脏不安,如今见着王授文,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竟也不好对着他发。索性不理,一个人对着外面的乌桕树出神。 然而,他不说话也就罢了,奈何王授文这老猴要凑上来。 “王爷身子大安了。” “安什么?差点痰迷心神,蹬腿儿了。” 他是跟着皇帝长大的,平素言词上是有限的,这会儿对着王授文冒这些粗俗话,模样竟有些好笑。 王授文没有在意,拱手道:“本是该和犬子到王爷府上去请安的。” -- 清平乐(二) 内务府稽查御史衙门被裁撤, 查处了恭亲王, 安亲王门下的三四人, 这两位爷压根就没想到皇帝话不多说,连先帝的旧制都一股脑改撤了, 连日只想着如何在这些人身上撇干净,哪里还顾得上后宫里册封王疏月的事。 醇亲王则因皇帝巡河回宫,重提永定河南岸河工固修之事, 牵扯顺宁二十二年那件旧案, 在朝上臊得慌,也不好出头再说什么。 皇帝顺势从明面上取消了议政王大臣的职名(这个政策历史上出现在乾隆朝,在设置军机处以后, 这里提前。)。前后折腾了几十年的廷议, 交议, 终于在贺庞这一朝, 在那位汉人女子的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 彻底落了幕。 王授文同程英一道走过青天白日下的正阳门。 正逢风扫落叶的一日, 吹得街道巷弄一派干净清爽。有一种打扫干净了屋舍的利落感。 “皇上这几日痛快,王老, 你也跟着痛快啊。” 王授文没有应他。顺手取下头上的顶戴花翎, 任凭那秋日的风从他光亮的脑门上掠过去, 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经风吹后一冰凉, 其感如醍醐灌顶, 神清气爽。 他一路走, 一路回忆自己女儿入宫的这三年。 皇帝, 王疏月,自己,还有已经死去的妻子。 他是人世间再精明不过的世俗人。官场修为高深,人情世故也练得圆滑。但他这一辈子爱的女人却是一个最背离世俗的人,从不关照子儿女们前途和荣华,只教他们随着本心,坚强执着地活着。 以至于王定清成了一个一往无前的直臣,王疏月则像极妻子本身,看似温顺柔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地长着逆骨。 起先,王授文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尤其是贺庞这个人,会像他包容吴灵一样包容王疏月,可是一路走到现在,他又觉得,贺庞甚至比他做得还要好些。王疏月也比吴灵做得更好些。 吴灵从来没有真正看上过他在朝为官的野心,从来不肯承认他想要清史留名的抱负。如今他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她却早已仙去,后事不顾,一生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所以,就算他有话想说,有欢心愉悦想分享,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好在后一辈的人活得比他们圆满。 皇帝并没有把王疏月当成一个弱质的汉女,封个贵人就藏在深宫里悄悄宠着,相反,他带他见天地,领略遥远的民族和宗教文化,让她直面蒙汉之间的争端,给她尊贵的子嗣,认同她的过去,也珍惜她的良心。 而她也一直是迎上的姿态。无论多跟在这个帝王身后,走得多艰难,她都没有退过半步。 和吴灵不一样的是,王疏月认同贺庞为君的志向,理解对江山和百姓情怀,也看得见他杀伐决断之后的良心。所以,最后皇帝平定蒙古,清理户部亏空,提解火耗归公养廉,荡清宗亲争权夺利的势力……这些政绩功绩,她都有立场,为贺庞会心一笑。 -- 清平乐(三) 王疏月其实不会剃头。 但是吴灵从前给父亲和兄长剃头的模样, 她倒是看过不少。印象里母亲喜欢捏着父亲的耳朵, 来来回回地摆正他的头, 然后循着一个合适的位置下第一刀,接着就顺着路子, 一点一点把那些青茬儿削掉。 不过,看着皇帝的耳朵,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 宫里的规矩, 皇帝的身子是不能被触碰的, 就算是后宫里的后妃也不可以。 眼见着王疏月要上手,图善的目光就狠狠地跟了上去。王疏月不由地往皇帝身后撤了一步,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皇帝感觉到身旁的人怯了, 又见图善不仅没有走, 还根一棵松似的站在前面, 气不打一处来。 “出去!” “皇上, 这不和规矩, 理龙须一项, 奴才和礼部的人……” 话还没说完,却见何庆挂住了他的手, 一顿扯拽。 “和规矩和规矩, 大人知道什么, 咱们贵主儿啊, 最懂规矩的。” 说完又压低声音道:“走走走, 没见万岁爷不痛快吗?” 图善糊里糊涂地, 就这么被何庆三拽两拖的扯到恬澈门前的风口处去站着了。 王疏月看他果真站远了, 这才从新伸出手去。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色宁绸通草绣的氅衣,袖口处有几从凸绣的玉兰纹绣,轻轻刮蹭过皇帝的后颈。皇帝没有动,膝上摊着一本不知什么地方的地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 王疏月轻轻捏住皇帝的耳垂。这一幕看得礼部的连个曹官和张得通心惊胆战的。 皇帝背脊骨处似乎僵了僵,脸一路从耳根子红到脖子,却仍是一本正经地看着膝上的书,甚至还装模做样的地翻了一页,天知道那后面是章头部分,其上就两个字,皇帝盯着那两个字,愣是看了快有一刻钟。 “您把头再……抬高些。” 王疏月手上使了些力,张得通惊得都忍不住要开口了。 谁知皇帝“哦” 了一声,竟真的顺着她的力道,仰了一半的脖子起来。 王疏月端详着这个角度,似乎还不甚顺手,又道: “嗯……好像还要再往左边偏些。” 皇帝也没多说,顺话就歪了脖子,谁知刚一偏,却感觉自己耳朵被猛地一扯。 “王疏月!你不是说往左边偏吗?” “您偏多了。” 皇帝气得不行,转头,“腾”地就要站起来,却听见她在自己背后“嘶”地吸了一口气。知道是自己扯疼了她将才养好的手,赶忙把自己脑袋转回去。 这一来,瞬间没了脾气,只得拿起膝上的书,撩利索袍子,从新坐好,顺着她扯在他耳朵上的力道,往回又偏了些。无奈道: “正了吗?” “正了。您别动了啊。好生看您的书。” 虽然人有些麻烦,但和大多数汉人女子一样,她那双既拿得针,又拿得笔的手是真的很巧。虽是刀贴头皮,却一下一下,十分慎重妥当。看得张得通等人,也渐渐放下心来。 -- 清平乐(四) 王疏月的这一侧得以清晰地看见, 皇帝的嘴角牵拉出弧度。 但他这个人, 人前不肯过度显露悲喜。 自察后便强把那个弧度的扯了回去。只是因为太过勉强, 面部的肌肉一时僵一时舒,以至于神色恢复后, 嘴角处竟还有些微微的抽搐。 “赏。” 他退回王疏月身旁坐下,压着声音,吐了这么一个字。 周明磕头谢恩, 一面又道:“臣不敢居功, 这是皇上的鸿福罩贵主儿,也是贵主儿自个肯宽心,心定则神安, 神安则经血通畅……” 周明在背他的石头书, 外面则吹着不寒不暖的风。一道一道青树的影子, 摇曳在门户上, 时而鹧鸪鸣叫, 落花时节, 偶一相闻,真是情牵意动, 令人心如风下之在水, 波起纹荡。 王疏月望向清朗的窗外, 想着周明那句:“心定则神安, 神安则经血通畅。”不觉伸手, 悄悄地覆住自己的小腹。她还记得, 周明几年前跟她说过的话, 说她忧思过重,不易于成孕。 是了,才入宫的那一段时间,她怕贺庞,慎重地和他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她日夜皆有忧思,为父兄,也为自己…… “想什么?” 王疏月回过神来,见周明等人已经退了。 明间里,张得通在屏风后面的香炉子里添香。淡淡的烟香从屏风的缝里渗出来,扑倒她面上。 皇帝忙用手替她扇开,对张得通道:“不用焚了。” 一面又问她道:“你乐傻了吗?” 王疏月嗅着淡淡龙脑香,一时心清性爽,含笑摇了摇头,“不是,比起孩子,我有一件更开心的事。” “什么。” 王疏月扣住皇帝的手腕:“主子,我发觉,我的心结,解了。” “什么心结。怎么解的?” “是您解开的,至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养伤这段日子,我吃得,睡得,好像再也不用怕了。” 她不明说,皇帝也想不清楚她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可是这个孩子的到来,却令皇帝解了自己的一桩的心结。四年前的乾清宫雪地,他把她丢在倚庐外面跪了一夜,他以为王疏月从此损身,再不能身孕。所以他才把周明逼得日日都像在刀口子上走。 那是他身为皇帝,对于一个女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言明的愧。 好在…… 好在啊。 “朕要好好赏周明,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张得通。” “奴才在。” “传旨,让皇贵妃随居体顺堂。” 张得通刚要应是,突然反映过来,体顺堂,这是皇后随居住的地方啊。 “不是,万岁爷,体顺堂……” 皇帝压根就没理张得通,仍冲着王疏月自说自话,“朕告诉你,也就是朕,肯让你这样呆在身边。朕有很多政务要处理,你在养心殿,若敢搅扰朕,朕就把你撵回翊坤宫。” 他就是习惯性的把一番好意,拿这种揶揄恐吓的话说出来,且打死也不会承认,他为一个女人的处境,用了这么多心思去考虑。 -- 渔父引(一) 上书房在原本是乾清宫东南边的一处庑房, 先帝那一朝被辟为皇子读书的书房, 皇帝的少年时光, 有一大半都是在这里渡过的。其间因挂有“前垂天贶”、“中天景运”、“后天不老”三匾而具“三天”之称。 王疏月在门廊前下了辇,头顶正是那块“前垂天贶”。她不由抬头凝向那块匾额, 被前明视为外族入侵的满清皇族,真是把“天朝上国”的执念,打倒了自己骨血里头。 刘小福见梁安和金翘都没有跟来, 赶忙上来替她撑伞。 “主儿, 大阿哥在里面。您来。” 王疏月走跨过门槛,迎面入眼的便是悬挂在香案前孔夫子像。前面是四张高桌,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今日习的似乎是《五经》, 宫里下过钱粮, 内谙达已经下值出宫去了, 大阿哥一个人坐在一张高桌前面, 他背挺得笔直, 双手立书, 一遍一遍地默着之前讲读的文段。 刘小福刚要出声唤他,却被王疏月拦了下来。 她示意他候着, 自己则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 交叠双手放在膝上, 静静地朝大阿哥看去。 不知不觉, 他在她身边都长这么大了。和皇帝很像的是, 他的身段虽然不是很魁梧, 却挺拔端正。仪态也修炼得很好, 初长成的少年气质清俊而不见一丝戾气。 跟着她王疏月的这些年,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坦荡真诚的话。 哪怕偶尔还是会被皇帝训斥,可挨了骂,回到翊坤宫里,靠在王疏月怀中静默一会儿,就又平复下来了。一年又一年,他成长的十分安定。甚至不那么害怕自己的阿玛。偶尔也敢跟着王疏月,大着胆子表达情绪。 这是她养出来的孩子,就像当年母亲教养兄长一样。 女人们拿着自己对“人情冷暖”细腻的理解,努力给予着子嗣们面对人生的心力。比起父亲一味的灌输和责骂,这些纯粹的东西,让他们成长得踏实,更柔和。 但这样的性格,是需要安定感来慢慢滋养的。 于是,翊坤宫上下都为她有了自己骨肉而开心的时候,却也只有王疏月,看出了大阿哥的不安,心疼他此时难以言明的慌乱。 大阿哥不知道王疏月进来,一直没有回头。 闭着眼睛拼命的默诵。默到不顺畅的地方,就掐一把自己的虎口,然后从最开头,从新默一遍。王疏月朝他的手上看去,竟见已经被他自己掐得东红一片西红一块的了。 怎么说呢,虽说气质心性不像皇帝,但那分别扭劲儿却是一样的。 王疏月抬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偏头去看他的侧颜,仔细地从眉眼间寻找与皇帝相似的地方。 大阿哥有所查觉,放下书回过头来,刘小福忙道:“大阿哥,皇贵妃娘娘来了好久了。” 大阿哥站起身,看向王疏月的腹间,竟半晌都没动。 刘小福小声道:“大阿哥,请安啊。” -- 渔父引(二) 长春宫, “怡情书史”内戏台上, 南府外学(南府外学也叫内廷供奉, 是在南府承接表演的民间艺人,南府里太监艺人叫‘内学’)陈小楼正在唱新打的《黄鹤楼》选段, 他未上油彩面,只穿着一身水蓝水的单衫子,手执一把黄色缂丝凤梧牡丹图紫檀木刻寿字炳团扇, 眉眼间尽是戏中深情。 皇后靠在黄绫坐垫上, 半闭着眼,看不出来是醒着还是睡着。 孙淼打起帘子进到室内,见只有西面的窗户开着,透着一丝光,落在戏台子上面。室的气儿有些憋闷。 “主子……” 她半跪在皇后身旁唤了一声。 皇后睁开眼睛, 却没有起身:“怎么了。” “淑嫔来了。向您辞行。” 皇后没有应声, 半晌才慢慢地深吐出一大口气儿,从那掐得出水的唱声之中, 穿出一句: “传她进来。” 说着,又示意陈小楼把戏停下。 戏台上的人, 用修长的手指压下扇柄儿, 端端正正地朝皇后这边行了一个礼, 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淑嫔跟着孙淼走进来。这到是她第一次进“怡情书史”。 皇后从前并不喜欢听戏, 这个地方也就荒着, 但不知为什么, 自从王疏月有孕后, 皇后却时常传南府的人进来唱戏。除了日常去寿康宫问安之外,就只在宫里照看三阿哥,外处不甚走动,就连每月初一,十五这样侍寝的正日子,也不大经心了。 淑嫔看着气氛阴沉的内室,小戏台上还遗放着一根男子的衫带。西面的窗开着,外面晴暖的日光落在台面儿上,把刚才踏台板之人的步履痕迹都照得清清楚楚。 “奴才明日启程去畅春园。特来辞一辞主子娘娘。” “畅春园清净,好好静一静心,将养身子。” 淑嫔笑了一声:“奴才有没有病,娘娘是知道的,何苦在奴才走的时候,还要说这些话来扎人,奴才不好了,娘娘就好了吗?” 皇后垂下眼。 “你想说什么。” 淑嫔走到她面前,扶着榻沿儿跪下来。 “元年,跟着万岁爷一道入宫的潜邸旧人,如今在娘娘眼前的,还剩下几个?前年为了大阿哥过继给那人的事,皇上囚了顺嫔终身,如今,又为了那人的一处伤,要把奴才也关到畅春园去。早知是如此,奴才到不如狠一狠心,替娘娘在慎行司里料理了她。” 皇后闭上眼睛。 “你就那么恨她?” “能不恨吗。” 淑嫔陡然凄哀下来,她和我一样,明明都是汉人,可为什么,她的父亲能做皇上的内臣,她的兄长可以任封疆的大吏,她可以封皇贵妃,甚至还能怀上龙胎,而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些竭力隐藏的哭腔。 皇后无言以对。 她从来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与这些人一路从王府走到紫禁城,虽然,顺嫔也好,淑嫔也罢,她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但至少,她们尊重她嫡妻的地位,行事作风,也从不是为了去颠覆她的位置。不过是要在皇帝身上争点可怜巴巴的宠爱,或者在宫人们面前要点体面。 -- 渔父引(三) 大阿哥跟着梁安出去了, 王疏月这才起身走进驻云堂。 怀孕之后, 翊坤宫各处桌角椅背的锐处都被梁安等人细致地包了起来。周太医说, 王疏月的身子寒,这一胎的怀像也不是很好, 受不得一丁点惊动。于是,阖宫紧张,她平时也十分小心, 行走坐卧都尽量避着坚硬处。 其他地方都还可以将就王疏月, 但驻云堂是皇帝常坐的地方,并不能似西暖阁那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包得乱七八糟,毕竟那方雕花木案可是照着南书房的规格造出来的红木大案,每一条线都凝聚匠心。王疏月自己也不见得肯让梁安去糟蹋它。 只不过, 在其旁行走的时候, 就要格外留心些。 “放心走。” 王疏月正走到书案前面,想要绕过桌角走到后面去。但那桌角和一旁的书架靠得近, 从前因为她瘦到不觉得,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显怀的缘故, 竟有些局促。正要侧身, 却听着皇帝头也没抬地吐了三个字。 与此同时, 一只带着翡翠玉扳指的手扣在了桌角处。 “走啊。” 王疏月看着他扣在桌角处的手。骨节分明, 修长有力, 稳稳包住了桌角那一块尖处。 “大阿哥不让我动, 您也这样折我寿, 我如今啊……就是翊坤宫的废人。” 皇帝一面看那本《地震记》,一面笑 “张口乱说,朕长命百岁,就短不了你的。” 说着,他架了笔,抬头道,“横竖就这几个月,你废着吧,你在卧云给朕当了那么久的差,该朕白养你几日。坐。” 王疏月依言坐下,见皇帝手上那本册子并不是公文奏折,便轻道: “您在看什么呢。” 皇帝闭眼舒肩往椅背上靠去,顺势将册子摊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疲倦道:“三河知县写上来的东西,这人笔力好,这些个倾塌,死伤的数字,都给朕罗列地扎肺。” 他说完,又沉默了须臾。 “震后……时疫起来了。” 烛火跳跃,书架前的一盆兰花影纠缠着他的人影。 王疏月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薄荷脑油的气味。她抬头看皇上,他的脸遮在册子下面,看不清表情。手仍然摁在桌角,不仅没有松,反而越来越使力,关节处渐渐发了白。 他想事的时候,就习惯这样使劲儿的捏握。好似想要不轻易露出悲喜,就必要把情绪捏碎一样。 王疏月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将他摁在桌角上的手拽了回来。 皇帝没有出声,可刚收回来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捏成了拳头。 王疏月无奈地掰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直到彻底摊开他的掌心。这才侧了脸,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 皇帝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冰冷过。 面儿一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渡热了王疏月的耳朵。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胡乱摆布,只在她安静下来之后,温声问她。 “你做什么。” “累了,趴着陪您歇会儿。” -- 渔父引(四) 雪光盲了皇后的眼, 她不得已低头闭眼。然而眼前却还是一片耀眼的雪白, 空落落的。 “你走吧。” “小楼来了, 娘娘不肯听小楼唱一段?” “天寒地冻,你能唱得了什么。” “为了伺候娘娘, 便是天寒地冻也要割开了嗓子,让里头淌出血来润了喉咙,也要伺候娘娘尽兴。” 他是唱惯了戏的, 那口中没有限, 混乱胡说,把什么割喉淌血的话生生地说出口,那清亮婉转的话声, 似曲指成扣, 在皇后端雅的面门上, 荒唐敲打一般。 孙淼看了自家的主子一眼, 觉得这话甚不妥, 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妥。正要开口劝皇后回宫, 却听皇后道:“你前日在怡情舒史里唱的那出是什么,其中有一句:可怜侬在深闺等,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陈小楼抬起头, 仍塌腰跪着。 “《春闺梦》(这个戏是程派的戏, 大约在193x年出品, 这里借用, 不要考证了啊。)唱段, 新婚三日即与郎君分别的张氏, 因思夫心切,梦见丈夫回来,在梦中与丈夫相会。后面是: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这肠断的人。” “唱这一段吧。唱完就拖下去打二十竹杖。” 孙淼闻言一怔。 “娘娘,这……” 皇后没有应孙淼的话,只低头看着陈小楼。 “知道为何?” 陈小楼将身子伏低,唱惯了青衣的人,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段病弱风流。 “知道,小楼不配忧娘娘之所忧,只配呕心吐血,讨主子娘娘的欢。”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触到皇后金鞋。牡丹绣纹衬出那只手有别于男子的苍白细腻,皇后猛地又往后退一步。那只手失了倚靠,就落在了地上,轻轻捏成了拳。 “娘娘开心,打死小楼也该。” 皇后闻话,眼眶莫名一红。但心里却是又气又恨。 她不肯再说话,转身往浮碧亭中走去。 漏冬的寒雁扑腾着翅膀落在水间,水中的枯荷像经过一场大火得焚烧一般,显出灰烬的颜色来。 陈小楼在雪风里挣扎出了腔调。没有丝竹管弦做配,缠绵婉转全现于他那副嗓子里。他没有起身,跪唱《春闺梦》中张氏思郎的那一段唱词。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风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这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悻,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皇后沉默地坐在亭中。 枯树枝头落而未化的霜雪,伴着他的声音,一抔一抔地落下来。孙淼立在皇后身旁,眼见着皇后眼中氤氲出水光,婉如明月入寒水,竟有凄惶之感。 -- 渔家傲(一) 帝后相向坐下, 皇帝饮了一口茶, 声放得很平。 “路上好行吗?” 皇后颔首作礼:“雪虽大, 但尚可行,谢皇上关怀。” 皇帝习惯性的“嗯”了一声。尾音落在茶盏之中, 荡起一圈纹来,而后又静静的地平复下去。整个次间寂静无声,皇帝一时觉得, 眼耳皆有些空落。 这几年, 消闲时光皇帝都对着王疏月。不需要刻意想什么,她总能勾起他的口舌之欲,乱七八糟地和她混说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偏之后想起来,还觉得极有意思。 此时对着皇后却不似如此。 他们是夫妻, 但相处之间的条条框框实在太多。行礼, 寒暄,刻板地关怀, 谢恩,这几样东西是要写进《起居注》的。 后世翻阅时, 便可见注笔道:“四年十二月初四, 后请旨觐见, 帝询后:雪路尚可行? 若是不知前因后果的后来人读此注笔, 也许会临文赞颂, 本朝帝后伉俪情深。 皇帝却的反过来, 想起早年王疏月那拿绳子绑他手腕的荒唐事。 若王疏月是皇后, 那这么一幕也该被记到《起居注》中去,他这个在皇帝的形象和名声,在史料上也就跟着埋汰了。 想着,不禁摇头一笑。 “说吧。何事见朕。” 这句话竟比之前有了些许的温度。 皇后稍怔了怔,抬头将好看见皇帝嘴角一晃而过笑容。皇后很少看见皇帝真实的笑容,一时竟有些恍惚。 “妾的话,恐会令您不悦。” 皇帝放下茶盏,“不用和朕说这些,你的话,朕会认真听。” “既如此,妾要问您一句,您听到了如今朝内朝外,对皇贵妃的质疑之言了吗?” 原本就没有烧得很暖的炭,此时好像是烧喑了,红星火子暗下来,过后竟然渐渐熄灭了。 皇后望着皇帝,他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半晌抬头道:“质疑什么?”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皇贵妃,德不配位。” “放肆。” 他声音并不大,带着对皇后惯有的一份尊重。却还是引得皇后背脊一颤,若换成是平时,此时她就躲了,可如今,最不能出口的话已经出口,皇后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更惧的了。 想着,她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跪下。 “自从皇上册封王疏月之后,直隶至三河一代地震,县镇余生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又接寒灾,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人心不安,钦天监不敢言语,但京师内外,朝中上下已有质疑之言,虽未写在奏折上呈报皇上,但无一不是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妾身为皇后,与您一心同德,绝不能见您为人臣所诟。妾叩请皇上,废王氏皇贵妃之位。以安天下之心。”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肺中早已气尽。肩膀塌陷,抑制不住地喘息起来。与此同时,她看见面前露出半双黑缎金色绣龙纹靴,皇帝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而来。 -- 渔家傲(二) 四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在风雪路的尽头埋入雪堆。 皇帝封御笔的那一日, 张孝儒披枷带锁, 同孟林社的几个举子一道, 被投入了刑部的大牢,刑部拿人那天, 王定清和王授文坐在正阳门外的酒楼上吃酒,王定清喝了二两绍兴的女儿红,脸色微红。楼下正为八旗某家门户的喜事唱堂会, 陈家班踏台板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脸浅,唱得也不得劲儿。 王定清起身走到楼梯口,擎着酒杯往下看去,底下几个人闲道: “听说,张中堂是陈小楼的戏迷, 如今他下狱, 陈小楼也不踏台板了。以后这京城的堂会,就要看王家班了……” “哟, 王家班。这话,双关了啊。” 王定清听完这一句, 不由笑了一声。 “张孝儒和父亲当年同朝为官, 都是前明旧臣, 却各为其主, 如今……” 他看了一眼雕窗外的大雪, “尘埃落定啊。”他说着, 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 花生皮儿落到干冷的地上, 稍一碾就成了灰。 楼下的小厮上来回话道:“老爷,少爷,宫里来了人,说是替咱们贵妃娘娘,给您送东西。” 王授文没有抬头,只平声道:“请梁公公回去吧。就说老臣无功不敢受赏,遥祝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来年吉祥。” 那小厮犹豫了一阵,轻声又道: “老爷,来得不是从前的梁公公,是万岁爷身旁的何庆何公公。” 王授文一怔,未及说话,便听王定清道:“去请上来。” 不多时,何庆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和一坛酒走了上来。 “请老大人安。老大人,新春大吉啊。”说完,又向王定打了个千,“小王大人,大吉。” 王定清笑道:“何公公怎么来了。” 何庆笑道:“贵主儿的差,就是咱们的万岁爷的差,遣哪个奴才来,不都一样嘛。贵主儿知道老大人慎重,头一年还肯受她的年礼,这几年,竟连梁公公亲自来送,都进不了府门了,所以,奴才今儿,索性来这酒楼上撞撞运气,免得吃您府上的闭门羹。” 说着,他打开食盒。 “这是贵主儿亲手做的韭菜饽饽,贵主儿说,她还是那句话,虽已十分地做了,但味道还是和夫人做的有差。希望老大人别嫌弃,正月天冷,早些回家,热热地吃。” 说完,又将另一坛酒呈给王定清。 “小王大人,这是贵主儿给您的,这坛花雕是绍兴的贡酒,贵主儿说您好这一口,去年就在万岁爷那儿留下了,可惜去年年节您不在京中。” 王定清伸手接过那坛酒,喉咙一热,不由脱口道:“这个丫头……” 话声未落却被王授文喝斥了一声:“定清,不得如此无礼。” 何庆道:“老大人,这是在宫外,您和小王大人,是贵主儿的父兄,奴才就算听了什么,也没有多嘴的胆子。” 王授文应了声“是。”看向那只食盒,迟疑问道:“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吧。” -- 渔家傲(三) 第二十六章:渔家傲(三) 除夕那夜, 听了大半夜的北风。 第二日, 大年初一, 皇帝于子起驾出宫,去堂子祭天祭神。这堂子本是满族民间的神庙, 大清入关以后,禁止民间私设堂子,只有皇家可以造。如今全国唯一的堂子位于玉河桥东, 长安左门外。路途较远, 皇帝大夜冒雪而出,回程时雪驻风止,云散见星光。 皇帝去奉先殿祭过祖先,又在太和殿升座。 王授文和程英向皇帝献贺表,宣礼官念毕就已经过了辰时, 群臣山呼万岁, 各就其位,和皇帝一起喝新年第一杯早茶。因直隶灾情还未稳当, 皇帝心情并不上佳,因此例行的太和殿午宴, 也进行得有些沉闷。 翊坤宫里此时却很热闹。大阿哥今日不用上学, 梁安便跟王疏月提议说, 午间吃暖锅。金翘一面替王疏月换手炉一面道:“今日御膳房不好叨扰, 忙着太和殿的事呢。翊坤宫小厨房的人, 我昨儿看着都让调走了好几个。要我看, 咱们主儿的饮食都是有规矩的, 你还是别带着小主子闹了。” 梁安道:“ 这有什么要紧的,横竖我看那铜锅子是现成的。主儿吃不得辛辣,咱们索性拿整鸡吊出汤来,配野鸡胸肉,猪里脊肉,再来两三盘青叶儿菜,就着热热地吃一锅子,又热闹又简单。多好” 大阿哥难得不上学,如今王疏月有身孕,不能带着他去雪地里撒欢去,他正闷着,听梁安这么绘声绘色地说着,愣是听出了趣儿,口舌生津,五脏俱暖。忙回头拉着王疏月的手道:“和娘娘,儿臣想吃暖锅。” 王疏月刚好捂暖了手,见他过来玩闹,便抬手理了理大阿哥挣乱的领口,含笑道:“吃吧。去年你还对那暖锅子没什么趣呢,跟和娘娘说,不如烤的兔肉好吃,今年倒是经不住梁安说。” 说着,又对金翘道:“你去小厨房吩咐,我听梁安那样说,也不麻烦,难得年节里大阿哥听着开心。 ” 金翘站直身子,看了梁安一眼:“主儿如今身子贵得很,奴才看还是慎重些好,这暖锅子一来,动用的器皿又是从前不大用的,小厨房的人今儿也不齐全,难免有毛手的人,若出了差错,奴才们还怎么活。” 这话一说完,大阿哥也垮了脸,坐在炭火旁不再说话。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就不开心了。” “金姑姑说得有道理,还是和娘娘您的身子重要,儿臣不吃了。还是吃烤兔肉吧。” 王疏月将他拉到身旁的:“别听你金姑姑的,和娘娘不能陪你吃,但晚些啊,和娘娘让你皇阿玛来陪你吃。” “啊?可是皇阿玛今晚要赐宴蒙古宗亲的。” 王疏月刮了刮大阿哥的鼻头:“那也没什么,让他赐宴回来,陪着咱们大阿哥再吃一顿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大阿哥被王疏月逗乐了。 “那皇阿玛岂不是要撑着了。” -- 渔家傲(四) 王疏月等到梁安回来, 已过了午时, 是时婉贵人也听说了长春宫的事, 来王疏月处探问,正坐在炭盆旁与王疏月说话。 梁安甫一进西暖阁, 便扑跪了下来:“主儿,出大事了,三阿哥遇了痘劫, 这会儿整个长春宫都乱了。” 王疏月之前就大概猜到了, 这会儿听他说明白,下意识地搂住了身旁的大阿哥。 婉贵人慌道:“这可怎么好,先帝的子嗣虽多,但没长成的大多都是损在这个劫上,我……我得去瞧瞧二阿哥。” 王疏月唤住她道:“你先别慌, 这个时候阿哥所比咱们这里严谨, 你去了,反而让他们乱。你先回宫, 安心地坐着等。” 婉贵人心里着急,人也就没了注意, 听王疏月这么说, 方稍定下神来:“是, 是我糊涂了, 我这就回去, 使人去看看, 若没事, 也好安心。” 说完,带着的人去了。 金翘见梁安还没说到要害处,忙又接问道:“万岁爷知道了吗?怎么说?” 梁安应道:“哦,万岁爷从太和殿出来就过去了。下旨把三阿哥挪出紫禁城去照顾,皇后娘娘不应,在长春宫的地屏前面不顾体面地跪求了好久,万岁爷都没有松口。主儿……还有一件事,奴才……要跟您说……您千万不要气,龙胎要紧啊。” “你说。” “主儿,钦天监好像奏报了个什么‘月宿冲阳,庶儿冲犯太子星’奴才也不太懂,但听长春宫的人说的那些,好像是说主儿冲克了三阿哥什么的……” 金翘听了急道: “梁安,你在主儿面前胡言乱语些什么!” 梁安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哎哟,是奴才该死,让这没把门的嘴胡说。” 王疏月垂下眼睛,抿了抿唇。 三阿哥的名讳里有阳字,月字就不言而喻了, “‘月宿冲阳,这个月字,说的是我……” 她脱口解了前面半句,后面半句的意思她不肯往下解明的。 然而,大阿哥却已自己然明白过来,抬起看向对王疏月,轻声道:“庶儿,说的是儿臣,太子星,指的是三弟弟吧……” 这话似乎剥开了新一轮皇家子嗣相互残杀的序幕。 尚不安世事的少年,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就这么被推上了贺庞与贺临相似的道路。大阿哥如今还唤得一声‘三弟弟’,殊不知,这三个字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莫名颤栗。 王疏月本想去牵他的手,忽觉自己的手发颤发凉,又赶忙收了回来。 “别怕……” 话未说完,谁知道大阿哥竟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的手天生温暖,就是太小了,还不足以包裹住她的手掌。只得用五根手指,紧紧握住王疏月的拇指,坚定地不肯松开。 “和娘娘,跟您在一起,儿臣什么都不怕。” 王疏月心头一暖。 “大阿哥不知道,和娘娘……对不起你。” “和娘娘不怕,儿臣会保护好您,也会保护好您腹中的弟弟妹妹。” -- 定风波(一) 钦安殿中供奉的是北方神玄天上帝, 又称真武大帝。 这处地方皇帝平素来的并不多。 大清笃信黄教, 但也不排斥道教, 逢大丧间,也偶尔在钦安殿设置道场, 行追荐之礼。如今不在丧期,也未逢祭日,因此除了管事的太监和负责看守的侍卫之外, 并没有闲杂人。 钦安殿管事的太监叫肖敏, 是个耳眼心都明白的人,见皇帝的仪仗在月台前出的丹陛前停下。自己就赶忙地下了须弥,不等皇帝开口,便回道:“万岁爷,贵主儿奉主子娘娘之命入殿祈福, 奴才们皆不敢怠慢, 知道贵主儿身子重,奴才唯恐有闪失, 已让伺候贵主儿金翘姑娘进去,仍旧照料贵主儿的起居。 皇帝抬起头, 正殿的门是关着的, 左右各有一颗枝繁叶茂的白皮松。 雕花的老门掩映在松枝后面, 门上的刻纹一时被遮得凌乱破碎。 何庆见皇帝没有开口, 便出声问道:“贵主儿在什么地方。” 肖敏忙道:“在正殿中。” 何庆点了点头, 侧身走到皇帝身旁, 轻声道:“万岁爷, 要进去吗?” 皇帝立在白皮松下没有动。 是时,日薄西山。 皇帝恍惚记起第一日在翊坤宫中见她的时候,那日也有辉煌的金阳坠在西方的远山上。 那时,皇帝问王疏月,为什么放着东暖阁不住,要住在西面,王疏月说她爱看黄昏,喜欢北宋欧阳修的那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时皇帝恍惚发觉,那时王疏月说得不是真话。 前明王朝与满清天下之间的龃龉阵痛,已经渐渐在皇帝这一代君王的手中平复下去,但随着汉人的妥协臣服而来的,是满清宗室对这一堆在不同色的天幕之下,重新破土的汉文化的敌意。 儒家学说,教人不断地入世,在实在的政治关联之中,去寻找自我与家国天下的关联。而不要自缠于王朝更替的宿命。 于是,汉人们逐渐用这种的入世思想治愈了亡国之伤,他们认为,他们忠的是天之子,是君王,而不是所谓鞑子异族。于是,一条心横下来,就又能说服自己,像在前明时一样,去关照民生和社稷本身。这一点,远比比蒙古四十九旗,整个八旗贵族,以及以醇亲王为首宗亲要纯粹可敬得多。 而这些纯粹的观念,也得以帮助皇帝放开手脚,不受束缚,扯掉先帝爷那一朝,罩在八旗子弟门面上的那一层遮羞布,真正地把户部的银子收回来,真正地在税制上,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真正地让国库充盈,让有志,有学之仕各有所得,真正为民生社稷做些实在的事。 这些的确都是放眼所见,于国有利的好事。君臣之间,也算是相互地成就。 皇帝让王授文,程英,王定清这些人,从日薄西山的前明末代,走到如今,初见破晓。但也有很多汉人死在这条彼此磨合共进的道上,死在剃头易服的屠杀之中,死在前一朝惨烈的文字狱中,死在二十年前的黄昏之中,再也没能活过来。 -- 定风波(二) 平昌四年的整个正月, 因为皇三子的痘症, 以及直隶至三河一带的时疫, 京师一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官宦之家知道帝后的忧虑,皆不敢大肆饮宴, 宫中亦忌了歌舞,阖宫都为避痘而闹得惶惶。 王疏月和皇长子仍然被锁闭在钦安殿内。 然而钦天监正使则莫名其妙地告了长病。 之后,孟林的举子结社被刑部查封, 通共锁拿了四十几人。几乎全部判了徒刑。 这是除文字狱以外, 朝廷对科举仕子较为惨烈的一次清理。 除了孟林,全国其他地方的科举结社也遭到了一轮清查,所谓“文从王道”,这四个字实实在在地压在了入仕者的头顶。再无敢轻论直隶天灾与国家之失的关联。 初十,皇帝在南书房下了一道旨, 张孝儒流放宁古塔, 也就在同一日,这位年过六十, 历经明清两朝的老状元,呕血猝死于刑部大老之中, 临死前依旧高喊:“先帝后嗣, 唯太子最贤, 圣祖爷啊, 老臣愧对您的重托, 护不好太子爷, 老臣无颜见您啊……” 皇帝在养心殿听了奏报, 握笔一直沉默。 是时十二和王定清皆在,王定清禀道:“听说张孝儒的儿子不敢领回其父尸首,阖家闭门不敢出。” 皇帝闻言,暗喝了一声:“混账。” 而后传旨,将其子庭杖四十,命其即刻为父治丧。 这个罪臣的丧仪最初是灵堂寥落,但后来,十二,程英,王授文等人亲临吊唁。给朝中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前来吊唁的前明老臣便逐渐多起来。再后来,翰林院的年轻一代,有从前仰慕其学识人品的人,也纷纷前来,于灵前致哀。 从明白面上看,皇帝最终弃了这个劳苦功高,但政见不合的老臣。却又打容下了文人世界对他这位“百士之师”的缅怀。其间,甚至还带有皇帝对其“功”与“过”,无私的分鉴之意。 既严斥其“罪”,也钦证其“功”。 连王授文都不免感慨,皇帝的帝王心术中,有一丝十分隐晦的悲悯。这丝悲悯极不好修炼,其后是皇帝本人此生,亲生所历经过的,但世人皆看不见的惨烈和隐忍。这份悲悯最终将皇帝这个人的形象深刻映在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里。令他们又惧,又敬。 但这件事让在京的蒙古王公里内不安。 他们深恐皇帝了结孟林结社之事,接着就要因王疏月之事,停皇后的中宫笺。 然而,一连十多日过去,皇帝并没有驳皇后的中宫笺表。 只不过,钦安殿的护卫到是在皇帝见过王疏月后,全部换成了图善的人。 *** 初十四这一日,四更天。 十二与王授文一道入宫。 皇帝在南书房阅折,那日要在乾清门叫大起。皇帝三更时就起了,王授文与十二入内之时,皇帝已经喝过两道敬亭绿雪茶了。 “朕在想,朕得痘症那一年,皇贵妃跟朕提江南有种痘之法,后来,时任杭州知府的朱红光也给朕上过种痘除疫的折子。” -- 定风波(三) 孙淼慌地忙跪下, 磕了个头急道:“主子娘娘啊, 您万不能说出去这样的话, 这可是……大不敬啊……” 一时之间,皇后好像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为荒唐的一个字——敬。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 敬了这一身凤袍多少年,敬了满蒙之盟多少年,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 长生天并没有给她善终, 反而诸多报应。报应在她自身,也报应在子嗣之上。 她有些糊涂了。 “皇上呢……本宫……” 她说着,挣扎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下没有力气,猛地扑到孙淼的怀里。顾不上狼狈, 抓拽着站起身, 颤声道“本宫……要见他。” 孙淼见皇后实在虚弱,面上从除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病态的潮红, 余下不见一丝血色。 忙一面朝外唤人,一面道:“娘娘, 这会儿见不到皇上, 您先躺下好好养着, 皇上……去……” 她不肯往下说, 撑着皇后坐回榻上。 “娘娘, 你您还是歇息吧, 奴才把药端来给您……” “去什么地方了!” “是, 娘娘啊,皇上回养心殿了,去时留了话,说……不见您。” 皇后一时抑制不住里内翻腾冲撞的血气,猛地一弯腰,便呕出一口乌红色的血来,而后便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泄尽,连挣扎都挣扎不动,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从头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吗?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相对痛哭,彼此疗抚慰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宽慰她几句。 就这么难吗? 皇后忍痛闭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这样温柔的场景,她竟然连想象都有些困难。 夫妻十几年,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哪一刻对着她敞开过自己。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个好皇帝,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辅佐明君的贤后。皇帝对她呢,好像也还不错。就算偶尔言语严肃,但也把她的尊荣护得很好,十多年来,从不在外伤其体面。 从前,她以为这就是帝后之间,最好的相处。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过来,无穷尽的所谓“尊重”其实是“疏离”,连礼节也不过是他打发相处“尴尬”的手段罢了。 他不爱她。就算了有了血脉羁绊,他还是不爱她。 正如他所说,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娶她们蒙古的女人。 皇帝或许真的只是不想因为她,而破了蒙古和满人的姻亲之好。才和她这么貌合神离地走到了今日。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究竟哪里没有做好。 或者,王疏月那个人,究竟做好什么? 想着,她不禁瑟着肩膀,朝里面翻了个身,蜷缩起膝盖,把自己痛苦地蜷进被褥之中,心下如大雪茫茫,身则如放冰窖,怔怔地,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混沌着…… 皇后呕血。这可是大事。 进来的宫人们都被吓得惊叫出了声。稍微镇定些的已经忙不迭地去传太医了,一时之间,长春宫人影,脚步声,磕碰声,乱成一团。 -- 定风波(四) 皇三子的丧仪最终比照亲王丧仪而行。 皇帝辍朝三日, 宫中所有宫人皆穿孝服,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的皇室贵族, 公侯伯一下骑都尉品级以上官员、公主、福晋以下二品夫人以上命妇尽集于皇宫,每日两次向皇三子灵柩贡献祭品。直至元月二十这一日,金棺方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 元月二十五这一日, 行大祭礼, 皇帝亲临祭所奠酒,直至酉时方回。 那一日起了大风,将翊坤宫中的一颗乌桕刮倒了,树干直直地压下来,打碎了树下用于养荷的两个青花大瓷缸子。清白相间的瓷片子散了一地,梁安领着宫人们正慌张张的收拾。转身见金翘掩门出来,忙迎上来道:“没吓着我们主儿和小主子吧。” 金翘压住廊上随风乱舞的挂帘, 疑道:“这风也刮得太妖邪了些。要说大阿哥到没什么, 主儿却不怎么好, 歇午起来,我就瞧着她不大受用, 晚膳也没用什么, 我说去请周太医来瞧瞧, 她还不肯。” 梁安直接起身,将手中的碎瓷投在木盘中,拍了拍手的, 端正被风吹歪的帽子。 “周太医在皇后那儿, 主儿不想多事吧。” 正说着, 取内务府领炭的宫人们回来了,宫门一开锁,穿门风就呼啦啦地刮了进来,吹起地上的枯叶土渣滓,直往梁安的脸上扑,慌得他连忙拿袖子去挡。 “你们糊涂了,明知主儿不好,进来就赶进把门关上的。” 小太监们忙手忙脚乱地去关门。 “是是,奴才们该死。”的 门重新合上,风却没有止住,檐下的灯笼被打得东偏西歪,锦枝窗上哗哗作响。 梁安不由得捏了捏领口,缩起手道:“嘶……都要开春了,这风刮得,比过年前还冷。今年这个年生啊……好像是不怎么好。” 金翘侧头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明知道我们主儿是为这些没根的话遭了钦安殿那一场罪,之前将养得那么好,若不是在钦安殿里抄经祈福受了寒,这会儿怎么会不安起来,眼见要临盆了,你不知谨慎,还起头在这里瞎说,主儿听到了,心里会好受吗?” 梁安被她责问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转过身,发狠催促还在庭中收拾的几个小太监去了。 金翘正要进去,何庆却过来传话,说皇上过来了。 翊坤宫宫中的人都有些发慌,宫里连日都在的忙皇三子的葬礼,皇帝一直独歇在养心殿,从未入过后宫。今儿是大祭礼,照理说皇帝回宫,应由皇后接驾,怎么会又忽然来了翊坤宫。 梁安向金翘道:“怎么备,你说,今儿万岁爷会不会歇下。” 金翘摇头道:“你什么意思。” 梁安捂了嘴:“我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意思,万岁爷那么在意主儿的。我是担心主儿今儿不舒服,恐怕连日常服侍都做不得,这几日咱们刚回来,又都是紧着主儿的东西在打点,别的不说了,万岁爷惯喝的茶,惯吃那几样点心这会儿都是没有的。” -- 天净沙(一) 她的一席话不着痕迹, 却轻而易举地解出了皇帝与先帝的那一场父子缘分。 身为帝王, 他太想要一个人, 懂他喜怒哀乐的同时,还能给他一种类似于, 用裸绸包裹他周身,封闭而私密的安全感。 皇帝一面想着,一面低头看向趴在他怀里的王疏月, 她轻轻闭着眼睛, 人在孕中,未施粉黛,却越发显得清秀真实。 “你觉得朕的结能解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很难吧。我与父亲的心结,这辈子也许都解不开。更不用说您这样的人。可是……” 她仰头凝向他的眼睛:“解不开又怎么样呢,在世为父子, 本来就是前世今生的债, 该偿的偿还,该还的还,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相伴地越久,爱恨就越深, 但神佛, 本来就是要我们经历之后, 才得以真正开悟。所以, 我和您都不要自苦, 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吧。” 是吧。 是啊…… 皇帝在心中无声地应下她的话。低头又道: “那你和朕, 是不是也要经历之后, 才会开悟。” “哈……我就是俗人,哪里能开什么悟,我唯一想的,就是陪着你,陪着孩子们,把我这糊涂的一辈子,糊弄过去,就完了。” “所以,朕呢,跟着你糊弄吗?” “您要把奴才吓死吗?奴才可不敢这样说。”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快,像是真急了,人也撑着坐了起来。 皇帝抬眼望着她,灯暗处,她影子柔和曼妙,极弱极美,脸颊带着一丝潮红,竟然有些促狭,可爱得很。 皇帝不由摇头笑出了声。 就这么一声,听得地罩外头的张得通和何庆都松了一口气。 自从皇三子死后,一连十几二十日,皇帝的情绪都很压抑。 这还是皇帝第一回对着谁笑。 何庆不由地也跟着这声笑咧开了嘴:“我就说嘛,还是贵主儿有法子,咱们这几日在万岁爷面前劝的话,恐怕都是惹烦的。原不该说的,只要万岁爷见了贵主儿,就都好了。” 张得通点着头,而后竟轻轻地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保佑贵主儿这一胎平安。” 话虽轻得很,却还是被何庆听清楚了,他弯下腰去看自个师傅的脸,乐道:“师傅,连您都为贵主儿念起佛来了……” 张得通一窒,他一辈子公道惯了,从前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宫里,都不肯轻易地为那位娘娘,哪位主儿说一句话。可现在,他却是真心地希望王疏月好。 虽说皇帝可以有的很多的妃子,但毕竟王疏月这个人,对于皇帝来讲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让皇帝逐渐向内收敛起“煞气”也逐渐向外舒展开自我本身,逐渐了解人世间爱恨情仇的生与灭,逐渐活出了人情味。 若她能平安有寿,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的皇上主子,一直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老天对皇帝这一生的补偿。 张得通这样想着,也不再板着脸去教训自己的徒弟。抹了一把脸,自顾自地笑笑,而后吩咐道:“出去候着吧。” -- 天净沙(二) 话才说完, 外面已经肃然下来。 王疏月伸手搀着吴宣起来, 抬头朝窗外看去。外面原本在晒花儿的宫人, 现已分列两旁,跪在地屏后面, 人人屏息垂头,没有一丝摇晃,也没有一声咳嗽。 皇后自有皇后的身段和姿态, 嫔妃去长春宫请安是规矩, 相见时该问的,该训的也就一气儿说完了,平日里,皇后若无大事,甚少亲至嫔妃们的寝宫。加上三阿哥染病到病故, 诸事忙乱。连着好几个月, 皇后都在哀痛之中,连嫔妃们每日的请安礼都叫免了。王疏月已有两三个月, 未曾见过她的面儿。 翊坤宫的宫人都知道自己的主儿临盆在即,又都听说过天象冲克之说。深恐皇后要则难王疏月。皆越发恭谨, 不敢造次惹恼。 皇后仍穿着素衣, 手腕上挂着一串老料檀香佛珠, 除此之外, 周身再无其他饰物。面上的妆容却是细细匀过的, 远山眉画得浓淡正宜。可纵然如此, 仍旧遮不住她眉目间的憔悴, 眼尾处细纹不服脂粉,竟比不施妆时,看着还要明晰。 皇后没有行规矩在明间落座,授王疏月的礼。径直穿过明间,走进西暖阁。在皇帝平时常坐的那把禅椅上坐下,对正要起身的王疏月道:“皇上都免了你的行礼,你就坐着吧。” 王疏月依言,扶着金翘的手从新坐下,但坐定后,仍是弯了弯脖颈,作礼道,“奴才谢主子娘娘体恤。” “体恤。” 皇后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体恤你的是皇上。本宫是锁你在钦安殿的人,何曾体恤过你。听说你为此又沾了寒,今日本宫来看你,你不想跟本宫说点什么吗?” 王疏月垂眼,轻声道:“奴才知道,奴才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不能体贴主子娘娘的心意。所以,您不问,奴才也就不敢开口。” 皇后看向窗外笑了一声:“呵,你在说三阿哥的事吧。皇贵妃,你太聪明了。你若敢劝本宫节哀,本宫还真有话斥你,偏你说你不敢开口……呵呵,本宫竟也开不了口了。” 说完,她将目光从满园耀眼的春色之中收了回来,叹道:“算了,你不说就不说吧。以后,也没必要去给本宫的三阿哥上香,免得三阿哥见了你,反而会怪本宫这个皇额娘,没有本事,护好他这个孩子。” 王疏月心里一颤,不说别的,单单这话,在这样好的阳春时节说出来,真是哀伤。 “娘娘还是信冲克之说吗?” 皇后摇头,看向王疏月的胸口:“皇贵妃是什么心,自己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冲克之说真与不真,其实在于皇贵妃。所以,反而该是本宫问问你,你信不信。” “娘娘,奴才是个没什么指望的人。” “三阿哥没了,皇贵妃,你说这话太虚了。” 一句说完,引得立在一旁金翘和吴灵双双露出惧色,王疏月却不再应话了。 宫闱生活多年,她与成妃,婉贵人这些人的相处,大多还是凭着本心。 -- 天净沙(三) 皇后走后, 翊坤宫上下, 皆抚胸松了一口气。 金翘搀着王疏月坐下。 吴宣则看向窗外, 见孙淼正在地屏前送皇后。 不禁道:“皇后娘娘把她放到娘娘身边是什么用意。” 金翘一面替王疏月盖上绒毯,一面道:“还能是什么用意, 夫人,您是汉人,又是宫外的人, 一辈子没有生养过, 哪里知道宫中嫔妃,子嗣,为争大统之位手段有多厉害。皇后从前,对嫔妃们也算是好的,那是因为, 诸如淑嫔, 还主儿这样的嫔妃没有子嗣,婉嫔虽有个二阿哥, 却是个没主心骨的糊涂人。加上后来,中宫又有了嫡子, 地位稳固, 咱们主儿, 才勉强有个安生。如今嫡子殇了。主儿养着大阿哥, 若主儿这一胎再是个阿哥, 您想想, 这宫里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吴宣是续弦, 不曾有过自己子嗣。 如此虽有些凄凉,但她这个人心平,因此也免去了不少内宅的争斗,甫一入宫,只见皇帝对王疏月宠爱,并没有看清她的处境。听金翘这样说,忙道: “那可怎么好呢,娘娘,这个孙……什么……留不得啊。” 金翘道:“这也是糊涂话,孙淼姑姑是皇后娘娘的人,连奴才和梁安都不能不听调遣,咱们主儿,撵不了她。” “那可怎么办……皇上,娘娘,求求皇上。” “无证猜忌皇后,我们主儿也是大罪。” 吴宣语窒,只得一脸担忧地望向王疏月。王疏月没有说话,只是冲她淡淡地笑了笑。 “奴才……竟没想到,娘娘在宫里,处境是这样的难。” 王疏月捏了捏她的手腕:“您知道就好了,但以后出去,可千万别跟兄长他们说啊,他们比姨母要明白,心里已经不好受了,您再一说,父亲到还好些,哥哥那个人怕是要哭了。” 吴宣急道:“都这个时候,娘娘还只管玩笑。” “您也别急,好在,她是长春宫的掌事姑姑,不会经手细碎的事务,我会防范,金翘,你和梁安不要与孙淼冲突,明面上万事都要听她的。” “是,奴才们知道,主儿的药,还是在太医院,周太医亲自看着熬制。我昨儿问过了,这事儿皇上虽没吩咐,但周太医自己怕得很,前几日那么冷,他都自己缩那儿守着火,亲自沥药,亲自交到梁安手上送来,这一样绝不会有差错。至于饮食上,万岁爷准了小厨房专门伺候您,那里的人,奴才过了好几遍,都是妥当的。咱们已经防范成这样了,应该是没有妨碍的。孙淼……奴才亲自去盯着,绝不让她碍着您小主子。” 王疏月点了点头。 “横竖就这几日。你们辛苦。” 金翘蹲下身撩起王疏月的下裳来看。一面道:“奴才们怎么样都是该的,说起来,奴才入宫这么久,也就遇见您这样一个主子,身在皇贵妃的位置上,还对底下人这样。” 说完,只见本来就水肿得厉害的膝盖,经过将才一番跪,跪压处此时已经发白了。不由心疼道: -- 天净沙(四) 孙淼入翊坤宫, 也并没有逾越的动作。 每日不过在宫中日常照管, 查看内务府各处送来的诸如槽、木刀、木锨, 以及黑毡等物件。辰时则回长春宫回话。 金翘和梁安皆不知其意,越发防范得紧。药食上的事, 都是仅着吴宣的手来伺候,金翘和梁安轮着日子上夜,其余的宫人也都深感自己主子素日里待下的好, 没有不用心的。 皇帝处理完政事, 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驻云堂中看折子,一看就看到起更,王疏月人懒,那会儿早就睡熟了。 皇帝到也不在翊坤宫折腾,看完折子, 不过偶尔在她榻前坐会儿, 随手翻两页她翻过的闲书。 她不愧是修过卧云的人。临盆前竟已翻起了忽思慧的《饮膳正要》以及许国祯的《御药院方》。大有要自己给自己掐脉调养的架势。皇帝觉得有些好笑。想她是不放心周明这些人、还是她真起了学医的心,把这些天书当正经书看起来。 想着, 便随手捡了一本往明间里走。一面走一面看她在留白处写下的正儿八经的批注。 明间里吴宣和金翘正在挑红豆,见皇帝走出来, 忙跪让到一边。 皇帝已经走到门口, 又退了一步回来, 冲着金翘扬了扬手上的书。 “跟你们主说, 这本书朕翻翻。” 金翘应了是。 送走皇帝走后, 方扶着吴宣站起来。 想起皇帝刚才的话, 便进去收拾王疏月搁在手边的其余几本书。 那几本书都厚得跟砖一样, 金翘拿到灯下细看时,竟都是医书药方。不由地对吴宣道:“主儿以前也偶尔看些医书,但也都是为了照顾小主子的身子。有孕后,到看得多起来,昨儿周太医来请脉,奴才没在里面陪着,夫人在主儿身边,可听着周太医说什么了么,我见主儿是自那日以后,正经地把这些书给搬出来的。” 吴宣坐在灯下,长了一口气。 王疏月的母亲吴灵死在什么病症上,她再清楚不过。 二十几年前,吴灵难产,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 ,虽捡了命回来,却也是母子皆受损。王疏月小的时候多病,逼得王授文这种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大儒,都在山庙子里给自己女儿买替身,好在后来随着年岁大了,才慢慢好些。至于吴灵,生产之后的恶露一直淅淅沥沥的,不曾干净。 后来,连男女之事也逐渐断绝了。 吴灵到是一直在劝王授文娶几房侧室,对王家的香火好。但王授文总说:“定清已长成,疏月也贴心,对祖宗他已有了交代。家中人多了,难免要撑门面,闹亏空,不如这样清清静静的好。”于是,二十几年来,竟当真没有纳一房妾。 一世为夫妻,不管他素日多么酸迂市侩,做丈夫这件事上,自己这个妹夫是做得顶天了。 但这毕竟是在民间,夫妻情好,在一起过着赌书泼茶的日子,外头的人看着表上好,也就不能说什么。但此事发生在紫禁城内,却变得有些血淋淋的。 -- 木兰花(一) 周明仍然没有松口, 在地屏前来回踱了几步。 吴宣知道王疏月对他说过什么, 也知道他此时在为难什么, 一面是王疏月母子的性命,一面是自己侄女的一生, 两面儿都损不得。眼见周太医额头渗出了汗珠,她也顾不上礼数,一把扯住周明的袖口:“太医, 您要保下我们娘娘啊……”说着就要跪下去。 周明赶忙扶起她,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娘娘母子平安,微臣才能平安,微臣一定竭尽所能, 只是……” 话音未落, 只见孙淼走过来传话。 “周太医,皇后娘娘传您过去问话, 您跟奴才来。” 周明一怔。“这会儿吗?” “是。皇后娘娘要问皇贵妃母子的轻情况,请您即刻过去。” 周明无法, 只得应是。 跟着孙淼走了几步, 又回头对院正道:“那药再缓缓, 等我回来。” 院正叹了口气, “你先回话去吧。我们也有也有我们的分寸。” “院正大人, 下官……” “周大人, 皇后娘娘等着呢, 走吧。” 周明前脚刚被带走,金翘便满手是血,慌慌张张地从西暖阁里出来。 “夫人,周大人呢。” 吴宣跺脚道:“说是皇后娘娘传去问话了……哎呀,娘娘怎么样了。” 金翘眼睛发红:“大不好呢,娘娘身子太弱了,虽含了人参提神,可折腾到现在,也快竭力了……奴才心里都慌了……对了……万岁爷……” 吴宣闻言,紧接道:“是了,咱们都慌神了。娘娘疼了这么久,也该去请万岁爷来拿主意啊。” 金翘点着头,续道:“您先进去守着,我去找梁安,让他去传话,这会儿虽晚,但张得通听说是主儿的事,一定会通传的……”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面走,却迎面撞上了梁安。 “这会儿,咱们翊坤宫的人出不去。” “什么意思。你脸……怎么了……” “先别管我脸怎么了,长春宫的郑三元带人守着翊坤宫的进出口,说是皇贵妃贵重,为求周全,一应取用之物,只准使内务府各处月前备下的那些,翊坤宫不准闲杂人等进出。我将才与那狗奴才理论,他非但不放,还给了这一耳刮子。” 金翘脸色一白:“咱们的人一个也出不去吗?” “出不去了,孙淼一早就盯着今日了,主儿今儿晚上一发作,她就命人守了宫门。金翘啊,咱们之前生怕她在主儿的药食里做手脚,日日防范厨房和药房去了,如今看来,她的用心竟是在主儿生产的鬼门关上。我刚过来的时候,见周太医跪在偏殿里听训,这怕也是长春宫有意为之,这要紧关头上,主儿身边没了周太医,可怎么得了。” 金翘多了跺脚,“好恶毒的心,主儿身子不好,若有好歹就是天命,长春宫……长春宫最多被训斥,连顶罪的人都省了啊。” 梁安道:“这会儿翊坤宫里都是长春宫的人,你就不要说这些了。咱们主儿福大命大,长春宫也不敢明着下手,他们不过是赌主儿熬不过去。既如此咱们就再不能咒主儿了,你赶紧进去守着。我再和禄子他们想想办法。” -- 木兰花(二) 皇帝所有的脾气, 忽然被她那一句:“我不怪你。”给摁灭了。 抬头又看见了她那双无波的眼睛, 眸中含着水光, 辉映枕边的一盏灯。乌缎般的头发此时全部垂散,有些遮在手臂上, 有些压在脖颈下。金翘和吴宣在榻上堆满了大毛皮子,虽已是三月,却拥得她像一只幼兽。 “你是不是哭过啊。”她温柔地问出声。 “放肆, 朕会哭?再胡言乱语, 朕也给你记一顿板子。” “你给我记了七八回板子了……等我好了,一并清算了吧。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 “你……” 皇帝哽得咳了一声,继而转向一旁,自嘲般地笑了笑,口舌之争上, 王疏月向来是他的死穴。怼不赢, 或者说,舍不得赢, 总之最后他要缴械。此时索性不争了,仰头望着房梁叹道:“算了。” 一面说, 一面终于站起身, 走到王疏月的榻前, 撩袍屈膝, 蹲下身来。伸手握住她露在细风里的那只手。两个人手掌的温度并不想相同, 她虽被拥在毯子里, 手掌却是冰凉的。皇帝索性用两只手包裹住她的手掌, 一点一点地将掌心的温度渡给她。 王疏月慢慢地侧过身,含笑望向他。 “贺庞。” 她还在叫他的名讳,这回皇帝没有斥她,认命地笑笑,淡道: “说嘛。” “我们汉人喜欢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孱弱无力,却越发显得温柔,暖融融的透窗风拢动耳旁的碎发,虽已为人母,但眉目间仍是女子干净的少年温意。 “那是说,我的命是天定的。我和你的缘分也是天定的,若不是在乾清宫前面跪那一夜,我也就不能走到你身边来。所以啊,你信我嘛,我的身子不是你伤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皇帝没有立即应他的话,转而望着她那只纤弱的手。那手的拇指和皇帝自己的拇指轻轻摩挲在一起,克制又温柔的肌肤之亲,让他渐渐松开了喉管。 “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都猜得到。” “我不猜,早就被您气死了。” “哈……朕有那么气人吗?” “不光气人,有的时候,还有些吓人。” “比如呢。” “比如……周明吧,这几日恐怕快被你吓死了。” 皇帝不应声,鼻腔中却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抽出一只手,拂了拂她脸上的碎发。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骂朕。” 他说完,很接地气地吸了吸鼻子。 王疏月不禁想去捏捏他的鼻头。 说起来,皇帝不吼人的时候,看着还算是温柔的。 “您不恼,好好跟我说话,我就不骂您。” “朕什么时候没对你好好说话……”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小。接着逐渐回忆起过往的相处,交锋。他这个人,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回回都输,还次次不让,这几年被她牵着,该说的,不该说的,胡乱说了好些。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 木兰花(三) 一晃到了六月。 西三所里住着的顺答应病死了, 皇帝没有旨意, 其丧仪也就在皇四子出生的热闹和喜气里, 草草了了事。 与此同时,内务府了结了选秀之事, 各宫都添了新人,皇帝独不准任何人住进翊坤宫。 五月初四这一日,是敬贵人的生辰。淑芳斋戏台, 皇后传了戏与太后及六宫共乐。 散戏后, 皇后又独自在戏台下坐了一会儿。 湛蓝色的天幕映着红墙金瓦片的戏台子,台子后面那株颇有年生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花朵饱满,花瓣新鲜厚,一点败像不见。 皇后望着那玉兰花出神。不觉拂掉了手边的扇子。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捡了那把扇子,恭敬地递了回来。皇后侧面看时, 却见陈小楼洗了油彩, 换了一身淡青色衫子,正躬身站在她身旁。 是时, 戏台下面,升平署的内学们刚刚卸了面, 纷纷跟着管事的太监出来。 人散如花落, 眼前的景致有些寂寞。 然而风扫过空荡荡的戏台, 却摇不下一朵玉兰花。 皇后并没有接那把扇子。 一旁的孙淼会意, 上前替她接了。 陈小楼这才跪下来磕了个头, 直身望了一眼皇后。 “奴才见娘娘心绪好了许多。” 皇后仍是冷言冷语。 “本宫没有让你说话。” “是, 奴才该死。” 他说完, 毫不留情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皇后的手中的茶盏震荡,原本静静映于其中的人脸,一下子破碎开来。她这才发觉,自己竟把这盏冷茶握了大半个时辰。不禁自嘲一笑。那么热闹的戏文,她竟然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唱《春闺梦》。” “近黄昏了,这出……太凄凉,奴才给您换一出吧。” “本宫不喜欢听热闹的。” “是。还唱张氏梦里那一段吗?” “对,起句唱‘细思往事心尤恨,生把鸳鸯两处分……” 陈小楼应了是,回身重新踏了板子。 戏台上的绝妙好音又起来,皇后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听着他一句一句地细抠着唱腔,终于听至: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不由潮了眼,再听下去,竟忍不住落了一滴眼泪。 孙淼问道:“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 她抬手指向戏台:“这唱戏的人,若太知冷知热,就很龌龊。” 孙淼不明白,自己主子为什么会突然之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直身朝戏台上看去。 后宫里除了这些伺候戏曲的外学之外,几乎是见不到除了皇帝以外其他的男人。在宫中这么些年,她看惯了皇帝的姿态和做派,刚硬不折,行走坐卧,自有一身硬骨头。 所以,她实在看不得陈小楼那比女人还要细的腰,比女人还要软的小腹。 “这些人都是玩样儿,娘娘正经远了他们才好呢。如今,翊坤宫的那人身子还不见起色,侍不得寝,这日子一久啊,跟咱们主子爷的情分一定会淡的,娘娘该趁着这个时候,多去见见万岁爷。三阿哥没了,您还得再有一个嫡子啊。” -- 木兰花(四) 王疏月安然地靠在皇帝怀中。 “我不想他和您从一样不开心。恒宁有您的疼爱, 我就想更多对恒卓好些, 要他们都一样, 好好地在咱们身边长大。” 皇帝回头朝驻云堂里看了一眼,大阿哥一仍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后面写字。 二十多年前, 皇帝自己也是这副模样,在长春宫与太子一道习字,那个时候, 他不敢写得过好, 也不敢写得过差,写得过好,好过了太子,皇后便目光不悦,写得过差, 又会皇帝被喝斥无用。在皇后身边的日子, 他过得一直都不自在,直到开府后, 才得以放开手脚。 父母之于皇帝,慢慢地, 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名分。 皇帝少年时, 从没被父母真心实意地疼爱过, 所以, 好像也就不知道怎么去疼爱自己的下一代。 后来成妃诞育大阿哥, 顺嫔产下大公主, 婉贵人诞育三阿哥。皇帝最初也肯去看看抱抱, 但手笨,孩子们又没道理的总是哭。他这个人想惯了复杂的事,习惯了君臣之间的相处,反而看不得自己放下身段,去哄他那些听不明白他说话的孩子。 满清的皇室重尊卑。 即便是父子,也是主子与奴才。 皇帝不肯谈父子亲情,嫔妃也好,子嗣也好,也就都不敢跟皇帝论父子亲情。以至于大阿哥从前在皇帝面前,总是小心地守着规矩礼数,大多时候,连头都不敢轻易抬起来。 所以大阿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敢让自己吃瘪的呢。 皇不自觉地笑笑,脑子里到真认真地回忆起来。 这么一回忆,关于怀中这个女人和自己长子的生活琐碎——共同握笔的手,茯苓糕,剪掉的灯花,打散了又重新辫起来的辫子,剃头的银刀……细枝末节,尽皆复苏于眼前。 纵然皇帝从不避涉漫长浩瀚匆忙的时代河流,觉时不我待。 始终夙兴夜寐,勤政爱民。 但这那于国于民的大功绩,并不能打破他自己的铠甲,让他袒露脆弱的肉身,自如地做一个人。这世上真正治愈他,让他温暖的起来的东西,是翊坤宫日复一日,不断变换的阴和晴,是有王疏月在的岁月和生活。 所谓“不避涉历史长河,也斟酌一日阴晴。” 她给了皇帝一个向内而观的口子。 让皇帝逐渐明白,自己或许不是个冷情冷心的阎王爷。 有的时候,至少在王疏月面前的时候,皇帝觉得自己偶尔还是可以很温柔的。 “疏月。” “什么。” “朕在想,今年是太匆忙了,等明年等汛期过了,带你去南方看看。” “南方……” “嗯,王授文也一道。陆成定去年领了黄河河都督的职衔,但王授文和马多济都不大认可这个人治河之效。朕看了他上来的陈情折子,很多地方,朕还是认可的。这个人是朕挑的,朕要给他时间,不会时间给够了,朕也要亲自去他给朕修的堤岸上走一走。顺便,带你回一次长洲,去看看你们王家花去朕半个王府的卧云精舍。” -- 桂枝香(一) 月辉落进养心殿前琉璃门后的狭长院落。 宫人们屏息侍立, 秋来生灵寂静, 除了太后的声音, 大千世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了。 皇帝负手走到窗前。 “皇额娘,你养了朕一场, 又辅佐朕登基,您该了解,朕是个什么样的人。朕登基以来, 囚禁兄弟, 削压宗亲,斩杀皇额娘族亲……” 他说着,噙笑转过身,朝太后的看去:“此些朕从未自省。在眼中,于朕不利者则于大清江山不利。即便于兄弟手足, 父母妻儿而言, 朕有千罪万错,但何方抗一生?过身后, 自有后代子孙执御笔,为朕盖棺定论, 其时将极尽溢美之词, 就像朕对皇父做的一样。” 太后怔了怔, 颤声道:“皇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的杀伐比皇父多, 待臣子比皇父严厉, 对妻儿, 父母比皇父淡漠。朕在此位, 伤人实多,但朕坐在这个位置上,身边总要留一个人吧。皇额娘,朕曾当着桑格活佛发愿,有愿与王疏月同流。” 他说完,顿了顿,放平了声音,听不出过多的情绪,却听得张得通等人骨缝震颤。 “她若罪孽深重,无妨。抹得去,朕替她抹了,抹不去也无妨,无非朕替她抗。她是朕的嫔妃,她的功过世人评述不到,朕握笔定她名声,朕怎么写,她就能怎么活。” 太后听闻此话,不由浑身颤抖……扶着陈姁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你……” “皇额娘,不光是王疏月,皇后和您也一样。疆土山河,朝廷市井,皆可鉴朕在位的功过,朕则一人定尔等是非,朕怎么评述,你们就怎么活。” “你……哀家养了你一场,你竟说出这样的话。” “朕一直记着您是朕的嫡母,也一直记着您对朕的养育之恩,这些无需皇额娘再提,朕与皇额娘之间,有很多朕想忘而忘不了的陈年旧事,也因此,朕险些让恒卓走了朕的老路。朕自愧心胸狭隘。唯恳请皇额娘,自足安乐,让朕奉养您百年。” 他把话说绝了。 这一向是他为君,处世的风格。 太后了解先帝,因此也看得出来,皇帝虽然是先帝的子嗣,却一点也不像先帝那样重怀柔。 皇帝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权衡,他着眼的是社稷民生,是边疆的平静,山川河流的安定。他大刀阔斧地革新这么些年,把先帝舍不得斩杀的,不忍心放逐的,不敢剿灭的,全部料理了个干净,以至于宗亲贵族,蒙古旧番起初都对他为政之道大有意见,可久而久之,却也只剩下忌惮和暗服了。 毕竟户部清查欠款之后,两库再无亏空,耗羡归公后,国库充盈远胜过先帝那一代,剿灭丹林部之后,蒙古再无叛乱。哪怕经历山东直隶那一场大地震,户部和工部依旧从容。 这些年来,皇帝诚然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正如他所言。 山河日月鉴君王功绩。 -- 桂枝香(二) 皇帝哂了一声。“勤能补拙, 记着。” “嗯。儿臣记忆住了。”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梁安带他下擦脸。自顾自地斟了半盏茶, 却见王疏月的姨母还怔怔地跪在地上没起来。 “哦,那个……” 皇帝当着王疏月的面, 总是不大愿意让她的亲人受自己的压迫。然而他又是个严肃惯了的人,一声落地震荡人心人脑,吓人得很。前两年, 跟着王疏月去王家府上的时候, 就把王授文骇了个半死。那会儿他也是竭力地想做个人的模样,谁知王授文还是当他是阎王。他越故作平和,越让王授文惶恐,到最后他索性放弃了。 因此,要他此时换一副面孔, 也实在不容易。 不过王授文和他那样惶恐地相处惯了, 那般战战兢兢的也是无法,吴宣毕竟不大见他, 不知道他那要命的架势,他那形象, 也许还有得救。 于是他想了想, 决定伸一只手虚扶吴宣。 可那手的影子落在吴宣面前的时候, 愣是把吴宣吓得肩头一颤。皇帝的手傻僵在那儿, 扶也不是, 收回来也不是。他看了一眼王疏月, 那女人像是怕他尴尬一般, 立在地罩前的黄花梨花架前,认真地挑她的枯叶,皇帝趁着她没看见,赶忙把手缩了回来,还掩饰性地摸了摸耳后,全然没发现花架前的人偷偷笑弯了眼睛。 “伊立。” 他坐在那儿拿捏了半天,什么好话都没有想出来,最终还是不尴不尬地吐了这两个字。 吴宣依言站起身,仍旧不大敢抬头看皇帝。 说起来,吴宣到不是第一次的见皇帝,之前她入宫照顾王疏月的时候,皇帝也时常驾临翊坤宫,不过她性子怯慎怯,皇帝一来就赶忙地躲了出去,像这样认真面见,却还是头一回。 “奴才谢皇上恩典……” 她也回了个最不出错的话。 之后两个人一个僵着脊背坐着,努力地想怎么能看起来平易近人些,一个低头绞着袖子,恨不得把头都缩到脖子里去。当真分不清楚是谁在给谁不自在。王疏月放下手中的花剪,不由低头笑出了声。 皇帝看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王疏月朝他走了几步,偏头看着他的背含笑道: “主子啊,您今儿坐得跟根湿火棍子似的。能戳人了。” 这话一出口,惹得何庆险些笑出来,拼命憋着,也没忍住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儿,皇帝一个眼风扫过去,他连忙垂头去掩饰。 这边吴宣先是一怔,继而见皇帝没发作,也忍不住被王疏月那接地气的‘火棍’二字给逗笑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忍着气性道: “王疏月……” 王疏月听着这一声唤,只是笑却不应声,屈膝向她蹲了一个礼仪。 相处了这么久了,她之于皇帝仍是一味五味俱全调剂。 议过西藏的战事,又酣畅淋漓地跑了一回马,如今当着她的亲人面,吃这么一瘪,皇帝莫名得觉得自己五脏通泰,六根清净,竟莫名其妙地神清气爽起来。 -- 桂枝香(三) 皇帝看起折子来, 就没了时辰。 王疏月照看着四阿哥和大阿哥睡下, 方从偏殿出来。 再走进西暖阁时, 何庆正立在书桌旁添茶,见王疏月走来, 便放下茶壶要退出去。 谁知还没来及转身,又听书案后的人道:“你留着,让她去安置。” 说着, 又从折本后抬起头, 手一矮,对她轻声道:“乏了吧。” 王疏月立在软烟罗质的垂帐前,没有再往驻云堂里走。 “嗯。咱们四阿哥太闹了。” 皇帝端过茶盏喝了一口,放了盏随手压了茶盖,“去睡吧, 朕手上还有几本。” “好……” 王疏月虽这么应着, 心里却有些担忧。 敬事房的人早巴巴地在外面等着了,而皇帝也脱了外袍换了一件褐色的燕居衫子, 这也就是要歇在翊坤宫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无措。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主子……” “嗯。” “您今儿在我这儿安置吗?” “嗯。” 皇帝合上手中的折子, 从新取了一本翻开, 了无情绪道:“不用伺候朕。” 他都这样说了, 王疏月能说什么呢。 只好怔怔地走回暖阁中, 金翘进来伺候洗漱。那一夜起了阵不小的风, 哪怕是合上了所有的门窗, 仍就稳不住室内的影子, 晃得王疏月有些恍惚。金翘半跪在地上,拿玫瑰花汁子水替王疏月泡手,见她看着驻云堂里的人出神,忍不住道:“主儿,您今儿……能侍寝吗?” 王疏月的手在水中一颤。金翘垂眼,也不敢看王疏月,续道:“在这样下去,中宫过问起来,您又是大罪,您不该这样纵着害您的人,让万岁爷和您离心离德啊。” 离心离德。 这四个字啊,可真是刺心啊。她虽然也懂,阴阳之乐是男女本能,都说酣畅淋漓的房中事会烘暖男女之爱,那若不能酣畅淋漓呢,当真会离心离德吗?王疏月想着,忍不住又朝驻云堂看去。 灯下的人仍然认真严肃地对付着他政务。 窗外摇晃的一丛竹影正落在他脸上,他严肃不笑的时候,一直有些阴翳。但又有一种内化于心的冷静和自持。 诚然,相对女人而言,男人的人生还是要丰富很多,当他们不想圄于男欢女爱之中时,他们还能把自己放到更复杂更广袤的天地里。尤其是皇帝这样权势泼天的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男女之事酣畅极致到让女人为他疼,为他作践的地步。然后,从容地从她们的卑微之中脱身,穿上华服,自如得投身那一片只有男人能涉足的广大天地之中。 但王疏月回忆了一番和皇帝的云雨之事。皇帝却从来没要求过她什么。他唯一喜欢做的,就是摁压住她的四肢,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想那么多,打开身体和内心,直面恐惧,欲望,羞耻这些复杂的情绪,然后,把自己全然地交给他。 所以,他在这一方面懂得很多吗?好像也并不是,反而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只习惯一种刻板的姿势,像极了他平时为人处事的方式。但却能让王疏月坦然地纵情其中。 -- 桂枝香(四) “我懂……” *** 十二月, 一抔大雪垂松后, 便入了皇帝登基后的第五个冬季。 四阿哥小, 王疏月也畏冷。内务府早早地就给翊坤宫贡上了炭,哪怕外面是大片大片灰白色雪影, 西暖阁内依旧暖得似三四月间。 月初,西藏的战乱进入了后半程。 王疏月时常看皇帝在驻云堂里写大段大段的朱批。臣将在外,只言片语皆过经过脉, 传递着朝廷的目的和态度, 不仅在藏的马多济和王定清等人要一字一句地揣摩,皇帝本人在落笔时也要字字斟酌。 皇帝忙,后宫里的事就闲。 直到渐近年关,宫外的敬贺陆续送进来,各处的年节赏赐也开始挑备, 各宫才开始渐渐忙碌起来。 新入宫的几位嫔, 敬嫔,敏贵人, 定常在,这几个人到也到乐得来王疏月翊坤宫里坐坐, 一坐就是大半日, 围着炭火逗弄逗弄四阿哥, 说些宫中日常吃喝的闲话, 敏贵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 偶尔陪着王疏月起兴致, 赌几局书, 冬日那因雪冷而出不得门的日子,打发地飞快。 金翘和梁安等人却不是那么自在。 “这些娘娘主儿们,除了去长春宫请安,就爱来咱们坐着,一日来三回,主儿到要认真穿戴三回去见他们,好损精神的。” 梁安笑道:“咱们为主儿着想,那些娘娘主儿怎么会关照主儿的身子。不过是万岁爷为了西藏的战事,不大进后宫,得闲只在我们主儿这儿坐坐,她们想得个机会,面圣而已。” 金翘立在王疏月身旁,替王疏月研墨。 是时她正在替大阿哥写字帖,墨浓,笔力恰当,风骨自成。 她写得入神,没大注意听二人说话。 “主儿一做上这些笔墨上的事,就不肯搭理奴才们了。” 王疏月听了这一句,这才暂放了笔,朝手心里喝了一口气儿,笑道:“你们又说什么闲话了。” 梁安接道:“还能说什么,还是宫里的主儿的娘娘们呗。主儿这几日见她们,身子不乏吗,要不,您也学学皇后娘娘,没事啊,也召那些南府的人来奏奏曲儿。敏主儿,婉主儿这些人,能陪着主儿松乏松乏也就罢了,敬主儿,定常在这些人,出身蒙古啊,心都在皇后娘娘那儿,还非得在咱们这儿一座半日的,用的是什么心,主儿您心里明白的啊,推不见也成的啊。” 金翘听完这话,也道:“说起来也怪啊……皇后娘娘从前是不爱听戏的,最多是逢年过节,陪着娘娘听听,自从三阿哥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时常传召南府的人去长春宫唱戏。” 梁安撇了撇嘴:“可不是,主子娘娘哪里懂咱们汉人这些好东西。” 王疏月托腮翻着自己将才写的几页字帖,含笑道:“你们又开始了口中没限了,虽我这儿没什么禁忌,可万一主子撞进来,听到了,你免不了又要挨板子。” 金翘笑道:“可不是,他就是闲得皮痒。” -- 风流子(一) 一路上都是应季而开, 喧闹无比的杏花艳云。 直到寿康宫略显古朴斑驳的宫墙前, 戛然而止。 明间内, 敬嫔,敏贵人, 婉嫔,宁常在和定常在等人都在。然而众人皆面色暗沉,一言不发。皇后坐在太后的下首处, 握着一只白玉雕花茶盏静静地打量, 只在王疏月进来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垂了眼。她现在,好像越来越不肯看这个女人了。 敬事房掌事太监的吴细福瑟瑟地跪在地上。两颊绯红,像是已经掌过嘴。听见王疏月进来,也不敢抬头, 把额头重重地朝地上在砸了两下, 算是给她请过安。殿中原本就因为人多而有些憋气。致使那额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也显得十分沉闷。 王疏月看了一眼婉嫔。 婉嫔虽然目光躲闪,却还是趁了个空, 抿着嘴唇向王疏月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便昭示出了这是一个设给王疏月局, 看客齐全, 等她下场。金翘也感知到了气氛不大对, 不由捏紧了扶着王疏月的手。 “皇贵妃来了, 就坐吧。” 太后平静地开了口。倒是听不出过多的情绪来。 雕花隔门吱呀地响了一声, 两三个宫女提着水壶进来, 给各宫的主儿添盏, 走动得虽多,愣是听不见一点悉索的脚步声。 王疏月依言在皇后身旁坐下。 皇后仍旧没有看她,只平声问了一句:“说皇贵妃不在翊坤宫中啊。” 王疏月欠了欠身:“是,回娘娘的话,奴才送大阿哥去上书房。” 皇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太后却道:“虽说抚育皇子是你们的责任,但伺候皇帝才是尔等身为嫔妃的本分若为子嗣而心无皇帝,那便是不可恕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微妙,敏贵人和婉嫔不约而同地朝王疏月看去。 一旁地敬嫔应声道:“太后娘娘训斥的是,是奴才们该死。” 太后叹了一口气,朝皇后道:“哀家本来不想再过问后宫之事,但自从皇贵妃生产以后,后宫再不闻嫔妃遇喜之事。敬事房回禀说皇帝忙于西藏战事,不入后宫,哀家听了也就罢了,可今日查问起来,竟不是如此。吴细福。” 吴细福被太后这么一唤,浑身筛糠般地一颤,忙伏身应道:“奴才……在” “慎行司的杆子在外面候着你的,你若再有一句虚言,即刻打死。” “是是……奴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好,从实说,皇帝这半年是否真的不曾入后宫。” “不是……” “照实说。” “是是……万岁爷时常宿在皇贵妃娘娘的翊坤宫中……” 他一面一面心虚地看了王疏月一眼,两股颤颤,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 “那为什么敬事房不曾有皇贵妃侍寝的记档,你们当得什么差!” “奴才们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一言吓得吴细福请罪的声儿的都破了,那原本就比男子要尖细的声音划开了皮儿,刺入王疏月的耳中,逼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 风流子(二) 她要如何消解掉“裸(和)露”带给她的刺痛。 她不知道。 与这相似的刺痛发生在五年之前。 那时她还王家的府邸, 母亲的灵柩刚刚送走。白幔素幡还来不及收敛干净。宫里来了人, 说要行内务府的规矩相看她。 吴宣被陈姁挡在外头, 与她同在私室的人是那个早自尽了的春环。 她让王疏月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向帝王家要尊严, 要尊重,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或许在她身处的年代,地域, 女人们真得不应该读太多的书。 书读得多了, 便会知道““尔其山泽,则嵬嶷峣屼,巊冥郁岪。溃渱泮汗,滇淼漫”(出自《吴都赋》)山河漫漫,名都缀其间, 然一双缠损过的脚, 不堪游历,也就无幸领略。又或书读得多了, 女人就会逐渐地清醒,逐渐地在意自己身体感知, 逐渐正视迎面而来的恶意。这样的清醒, 时常会化作冰刃尖刀, 切划开皮肤, 直割心肉。 皇帝见到王疏月的时候, 她独自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 整个西暖阁就只点着一盏小灯, 把她纤瘦的影子照在垂花帐上。外面的明间里, 包括周明在内,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只有梁安打起皇帝面前的帘子,顺着皇帝的目光,担忧地朝暖阁里张望着。 皇帝的手交叉握在背后,捏得关节发白。 他朝里走了几步,一下子挡住了王疏月面前那唯一一盏灯。她彻底陷入阴影之中。 “朕问过周明了。你不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所致的喑哑。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拖过一把禅椅,重重地怼到榻边,撩袍在她面前坐下。 “王疏月,朕在问你!” 榻上的人肩膀颤了颤,头仍就埋在膝盖之间。 她似乎认真地洗过一回澡,发间还有淡淡的澡豆香气。身穿一件香色的春绸素衫子,剪裁合身,越发勒出了她那副瘦骨头。白皙的手腕露在袖子外头,光线越暗,越显得凝雪结霜。 “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命我入畅春园养病,不得伺候主子。主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主子,您……回去吧。” 话音落下,站在地罩后后面的梁安,清晰地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晃。 接着他抬起手,摁了摁心肺处,站起身,在暖阁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他一面走,一面拼命地将身子里的无力感逼出去。从前无论政务有多么复杂,只要他肯费功夫,抽丝剥茧之后,总能摸清脉络,而后一阵见血的扎入症结所在。可女人却是一堆拆解掉就再也装不回去的骨头。皇帝不肯那么直白地和他谈论她的身子,是出于某种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给予女人的尊重。谁知,他不想伤道她,她却在用话伤自己。 什么叫:“回去吧。 ” 他都告诉她了,自己习惯她了,她竟然还敢让他回去。 皇帝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 风流子(三) 皇帝这几年好像真的说了很多矛盾的话。 最初开始相处的时候, 他迫切地想磨掉王疏月身上那些在卧云精舍的书香里长出来, 着实与紫禁城相互龃龉的逆刺, 让她和皇后,成妃这些人一样, 麻木顺从地为他的人生锦上添花。他至今都还记得,他逼近她的脸,用极具压迫性的口吻告诉她:“你是朕的奴才, 朕怎么想, 你就怎么想。” 可如今泼天的权势在手,大可把控住满清朝廷对汉人的统治,令每一个汉人都对俯首称臣,把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化为他光华流转的人生织锦上麻木又绚丽的花。可是,他却再也不能把卧云中那段纯粹自由的时光还给她了。 说到底, 他维护皇权凌驾于她所热爱的人生之上。 所以, 他这个人本身,也是伤她的人之一。 “王疏月, 算了,朕不骂你了。” 说着, 他半撑起身子, 玉佩膈着的腰腹之处, 血流失了桎梏, 猛然通常, 却引出钻心的疼痛。他闭了闭眼, 温声道:“但是王疏月, 你如果肯骂朕,朕会好好在你这儿听着。” 怀中的人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摇头。 那夜晚里,他和衣拥着她在怀中睡。东风刮了一整夜,窗外满是悉悉索索的落花声,大抔大抔的杏花落进庭院青花瓷缸子里。 冷月清风葬幽花,惊心动魄。 她亦睡得很浅,时不时地惊厥,手胡乱地在他身上抓扯,好像梦到了什么令她慌乱,却又羞于启齿的事。皇帝捏着她的手腕,放到自己胸口。她才得已渐渐平息。 次日,天放大晴。 张得通进暖阁里给皇帝叫起,却见皇帝正侧坐在榻上,低手解着自己的腰间的那枚青干种翡翠龙纹玉佩。 顺着那绳节往下看,却见王疏月的手正握着那玉佩的穗子,睡得正沉。 张得通道:“要不,奴才唤贵主儿起来伺候。” 皇帝头也没抬,仍旧笨拙地对付着腰带上的绳结。 “朕走了也不要唤她,让她睡。她爱吃什么,就让这边的小厨房给她做,大阿哥这两日也可以早些下学。再告诉周明,这两日不要来请脉,六宫众人,凡要请安,都在外头磕头,皇后和太后处但有传召,让梁安用朕的话挡回去。” 说着,他回头看了榻上的人一眼。复平声道:“朕要让她安安静静地休息几日。” 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日常细碎的东西。 张得通听得有些发愣。皇帝却已经解开了腰上的玉佩,轻声轻脚地站起身来,往明间走去。 张得通忙追出来道:“万岁爷,那等贵主儿醒来,奴才再让何庆来取您的玉佩。” 皇帝没有回头,跨出了暖阁,一面走一面道:“给她了。” “那是先帝爷……那个,您从未离过身的啊。” “让她收好。” “哦,是是。” 张得通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跟着皇帝往外面走。 刚走到廊上,却又见梁安与内务府的人在廊下说话。几人见皇帝出来,忙跪到一旁。 -- 风流子(四) 长春宫封禁的消息传得很快。皇帝似乎丝毫没有要保全皇后最后一丝体面的意思。内务府当日就从长春宫伺候的宫人, 只留下了孙淼并两个宫女, 一个太监服侍。 王疏月在翊坤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那一日的黄昏。 小太监们去接大阿哥下学了, 金翘尚在养杖伤。 翊坤宫里是时人息寂静,只听见无数的杏花敲窗的声音。王疏月坐在偏殿里守着四阿哥, 半岁来大的孩子还不通灵智,咬着手指睡得正香。梁安轻声轻脚地推门进来,打了个千儿道:“主儿, 您晚想用些什么, 奴才好叫小厨房备上。” 王疏月抬头轻声应道:“主子说今晚过来用膳吗?” “哟,这可没说。万岁爷这突然封禁了长春宫,寿康宫的老娘娘怕是有话要与万岁爷说的……我将听何庆说,万岁爷散议后就去寿康宫请安了,这会儿还没信儿, 要不……奴才使人去何公公那儿给主儿问问?” “不必了。” 王疏月揉了揉在日影下有些发晕的眼睛, 淡露了一个笑。 “煮些粳米粥吧。前两日的腌黄瓜也好吃。” “欸好好。” 梁安接连应着声。 能看到她这一个笑,不说梁安了, 翊坤宫中所有人终于都放下了悬了几日的心。想王她疏月从寿康宫回来的那一日,一言不发地在西暖阁里一坐就是大半日, 问她不说话, 饮食也不在意, 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连大阿哥和四阿哥都不肯见, 梁安是至今后怕。 还好有皇帝。 好在有皇帝啊…… 梁安在心里替这位万岁爷念了好几声佛, 方躬身对王疏月笑道:“不拘什么, 主儿您肯用膳啊,奴才们就安心。哎!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啊,害了主儿身子的人总算是得了报应,咱们主儿也能宽了这份心,从此啊,主儿您就是这后宫第一人了。” 这一声“后宫第一人”说得响亮了些,惊醒了睡梦中的四阿哥,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王疏月。王疏月顺手拿起放在膝盖上的那枚青干种翡翠龙纹玉佩去逗弄的他,四阿哥没有哭闹,所有的目光都集到了那枚玉佩上,时不时伸手去抓捏。 梁安也看得喜笑颜开。 “都说孩子最懂做额娘的心,前几日,主儿不好的时候,四阿哥也常哭,如今主儿不难过了,小主子也跟着开怀,真好啊。” 王疏月看着四阿哥的笑脸,含笑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没事了,前几日到让你们跟着忧心了。” 梁安忙道:“主儿哪里话,我们都是的主儿的人,主儿好,就是我们好,主儿不好,我们就天打五雷轰。奴才是这样,金翘姑娘也是这样,翊坤宫的心啊,都是齐的。” 他提起金翘。王疏月心里到有些担忧,回头问道: “金翘还好吗?传太医来看过吗?” “主儿搁心,好着呢,这宫里打宫女和打太监还是不一样的,奴才们皮糙肉厚,打得狠些也没关系,宫女们大多是旗下人,哪里能遭得住折腾,掌刑的人手底下都是有轻重的。又是传太医用了药,金翘啊,养几日就好了。” -- 谢春池(一) 整一个春季, 皇帝的事务都非常繁忙。科尔沁的达尔罕亲王亲自上书为皇后请罪陈情。 然而这本折子在南书房的御案上却整整留中了大半个月未发。皇帝一面压着这本折子, 一面开始着手对理藩院进行改制。 四月底。十二奉命监理理番院, 此即“以王公大学士兼理院事”。 监理的这道旨意是王授文替皇帝拟正的。 那日南书房值所里的人都下了值,南书房中也通共剩下了王授文和十二两个人。皇帝在临摹祝允文的《唐诗将进酒曲》一卷, 那是一副草书,笔势游龙摆尾,笔锋凌厉。皇帝写得酣畅淋漓。 至末尾处, 皇帝自如地收了最后一笔, 方抬腕自赏,随口唤让掌灯。 又对十二道:“你过来看。” 十二应声走到案前,撑案细观,笑道:“皇上的笔力越发劲了。” 皇帝握着笔,平声道:“从前虽设理藩院四司, 但在蒙古旧藩眼中, 仍是当年未入关那个蒙古衙门,如今理藩院官制体统与六部相同, 何该有力强治。” 观字说政。 十二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大清入关后,满蒙虽为君臣, 但两方都在刻意弱化这一层关系。蒙古的先后与三代君王联姻, 中宫之位, 以及遵循立嫡传统而来的大统传承, 无不彰显着蒙古的尊贵。先帝那一朝倚重蒙古, 自己的儿子凡娶蒙古旗女子为福晋者, 若有夫妻不敬之事传之朝内, 轻则下旨申斥,重则有降爵之惩。 但这毕竟是一个阶段内,短暂的荣辱与共而已。 君臣有天地之大别,为君为主者,类皇帝这这样的人,早就把眼界四海天下地放了出去,怎肯让自己后代子嗣的血脉被迫延续自蒙古一脉,怎容忍治国安天下的大事,要受蒙古势力的掣肘。 十二想完这一通,不由抬头对皇帝由衷道:“皇上圣明。” 皇帝应道:“木兰其所乃八旗游牧地方,甚属紧要。”说着,他就着手中的点向王授文道:“这样,王授文,你手上拟的旨放一放,今儿晚了,明日你和程英,并豫王都议一议,看在理藩院下,如何设巡按御史的职。议好了拟旨,朕一并用玺。” 王授文忙起身应“是。” 十二道:“皇上,今年八月的秋弥……” 皇帝压手示意他暂时止声,自己从案上拿起那本留中半月的折子,“朕晚上复达尔罕的这一本,等朕复完,再同你议八月的事,你如今且知道一样,今年的秋弥,朕是要去的,也要奉皇太后去热河行宫疗养。但今年不同往年,内务府和热河两处,着手必要的事,余下的,让朕再想想。” “是,臣明白。” “嗯。跪安吧。” 十二辞出去,王授文也正准备跟着一道辞出。 谁知还没开口,却听皇帝道:“王授文,朕有话问你。” 王授文只得站住,回身垂首候着皇帝的问。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靠坐在书案后的禅椅上,平声道:“朕听豫王说,你不肯准王定清向内务府递职名请见皇贵妃。” -- 谢春池(二) 五月初五是端阳。皇帝头一日遣何庆来传话, 准大阿哥明日不上学。 于是, 这日一大早, 大阿哥就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细云纹袍子,带着金边绣祥云的瓜楞帽, 兴高采烈地来西暖阁请安。 刚走到到明间的前面,便见尚衣监的人和张得通候在外面。 张得通见了大阿哥,忙过来打了个千道: “小主子来给贵主儿请安?您略站站。” 大阿哥点了点头, 乖顺道:“张公公, 皇阿玛在里面吗?” 张得通应道:“是啊,不过看时辰快出来了。” 大阿哥“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他旁边。 张得通不由笑了,弯腰道:“小主子,难得万岁爷准了您今日上书房的假, 您怎么不多歇会儿。” 大阿哥仰头道:“不能晚了, 和娘娘说了,今日端阳, 皇阿玛准了小王大人入宫,我有好些书上的疑惑要问他。还有, 和娘娘还说了, 要给我和四弟弟系彩绳。我昨日看和娘娘和金翘姑姑编的, 可好看了。” 张得通乐呵呵地看着这个一脸明快的孩子, 想着他和皇帝当年也算是一样。宫中对皇子的教育向来严苛, 一年当中除了年节和自己生辰, 都不能弃学。在上书房里被师傅管得七荤八素地不说, 各宫望子成龙的娘娘们,也不肯让他们下学后清闲。 大阿哥跟着王疏月到还好。 这么多年王疏月看起来一直是一副了无指望的样子,对自己没有,对大阿哥和四阿哥,也似乎无甚期望。大阿哥这才好歹没像皇帝当年那样,十一二岁的年纪,愣是活得跟个没胡子的老头似的。要当年的皇帝,为根什么彩绳高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张得通虽是这样想的。 此时暖阁里的人却是另外一种心思。 皇帝今日不叫大起,于是穿戴上甚是很随意。 五月一开头,太也热了起来,他便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常服袍子,腰上系着龙纹佩。看起来到比春时显得更加爽落。 王疏月墩身在他后面替他系玉带扣,也不知是不是新制的原因,那玉带的接扣处有些涩,王疏月扣了好几次也没扣上去,皇帝这个人性子急,无趣地站久了就不自在,晃眼看见王疏月放在茶案上的五彩绳,红黄绿三的搭在一起,倒是很亮眼。 皇帝好奇,伸手正要去拿来细看,却被背后的人连人带玉带地拽了回来。 “别动,好难扣的。” 皇帝觉得自己地胃被人猛地勒了一把,险些岔气,想发作又不肯吼王疏月,自己跟自己怄了一瞬的气儿,竟彻底没了脾气,悻悻然地把手收了回来。拿带着煞气的话来剎性儿道: “难扣就让尚衣监的人来弄,弄好了朕再赏他们板子。这点事都伺候备不好。” 王疏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主子,今儿过节,哪里又兴打人的。您不动,我就顺手,这不就扣好了吗?” 说着,她又弯腰理了理皇帝的袍脚,温声道:“好了,您议事去吧。” -- 谢春池(三) 王疏月牵着大阿哥的手走到王授文面前, 半屈了膝, 方得已平视自己这位躬着身的父亲。 “父亲长了好些白胡子。” 她的话促狭, 引得王授文一怔,抬头却见她张明快的脸就在面前。一手牵着大阿哥, 一手撑在膝盖上。那模样和他当年初见吴灵时一模一样。 那时,吴灵也是这般将脸怼倒他脑门前,伸手揪着他的胡子, 对他笑道:“你说,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胡子呀。” 血脉传承这件事真是神秘得可怕。 “娘娘……臣……” “父亲,女儿一切都好。”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反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应了他之前的那一句。 王授文喉咙一哽, 眼眶顿时烫得难受。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见大阿哥松开王疏月的手,向他作揖, 口中道:“老王大人。” “欸欸,好……大阿哥如此老臣受不起。” 说着就要行礼, 却听王疏月温声道:“父亲受吧, 他也是您的晚辈。” “娘娘……” “和娘娘说得对。” 大阿哥接过声来, 续道:“皇阿玛跟我说过, 老王大人和小王大人都是我们大清的股肱之臣, 儿臣要以礼待之。” 说完, 他又侧了侧身, 朝王定清行了一礼。 王定清回了礼,朗声道:“一晃大阿哥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 王疏月牵回大阿哥,含笑向他道:“兄长又何时娶亲呢。” 王定清笑了笑:“娘娘要臣寻一个知心人,臣何敢辜负娘娘期许。必得知心人,方行嫁娶,至此后,永不相离。” 此话动情,亦令人动容。 王疏月竟觉自己再无话可问,无立场可催。 说来也冤孽,王家这一门,到王授文这一代,算不得人丁兴旺,可至父亲这位老文人起,到王定清,到她自己,个个都是执念深重的情种。 “好。” 她垂眸笑笑,“那我等着兄长的好消息。” “是,娘娘安心。玉体常安,才是吾辈之福。” “我明白,我会顾好自己的身子。” 一番寒暄,三人心中皆有一阵无解的,又温暖又酸涩的疼。 一时相顾无话。 大阿哥拽了拽王疏月的衣袖:“和娘娘,您说了要让小王大人给儿臣讲后藏治理策论的……” “是了……和娘娘都忘了。” 说着抬头看向王定清:“兄长,我知道您和父亲都在避外戚之嫌,但望你们相信,我绝不是要让孩子们私交朝臣。他是主子的儿子,虽年幼,却是个有胸怀的孩子,希望兄长放下介怀,但他有所问,尽不吝赐教。” 大阿哥也在王疏月身旁作揖道:“请王大人不吝赐教。” 王定清低头看向那行礼的小孩,回道:“请娘娘放心,臣自当倾己所知。” “多谢兄长,驻云堂已备好浓墨香茶。” 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摸了摸大阿哥的头:“王大人就要远任了,关于后藏之治,大阿哥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尽,听明白了,也说给和娘娘听听。” -- 谢春池(四) 君臣际遇。 父女情分。 纵然是一生大论。但在茶香暖烟里说开来, 也带上了丝儿, 混着艾草气息的人情味。 是时, 小厨房包了红枣糯米的粽子。那圆润的油浸的米粒,肉调和着猪油脂的饱满的枣儿肉, 在父女,叔侄的消闲言谈之之间,渐渐蒸出了香味。 金翘打发人用大竹框子盛着, 端了进来。 王授文就着那份儿热气剥开粽儿叶。 熟悉的气味铺面而来。他低头咬了一口。耳边突然回响起吴灵清亮的声音, 一时之间,他禁止不住恍惚,仿佛那人此时就在身边,伸手去拈他胡子上米粒儿,笑道:“粘吧, 都粘胡子上了。” 他喉咙陡然一酸。 抬头, 却看见一只素白的手,端着茶盏伸到他面前。 “爹, 喝茶。” 他忙接过茶盏来,低头饮茶来做掩饰心里的悸动。一面哑声道: “欸, 好, 喝茶, 喝茶……” 不多时, 小厨房摆了饭食。 父女一道用过午膳。王疏月又将四阿哥抱了过来。 睡饱了觉的孩子, 一经逗弄就甜笑起来。眉眼之间像极了皇帝, 但脸盘轮廓又挂着一丝王疏月的柔和之态。 眼见自己的外孙冲着自己笑, 那笑容啊,令他心如浸蜜糖,仿佛一下子就卸掉了一直抗在肩上的“枷锁”。至此后周身通泰,背脊也得已挺直。 其实,在自己女儿的地方和有吴灵在的王家是一样的。 一粥一汤,幼子的笑声,着实都充盈着温柔而磅礴的生活气息。 于是,王授文也不肯再说伤心事。 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折磨着吴灵与王疏月的症候。 直到将近酉时,内务府遣了人过来接引。王疏月抱着四阿哥送父兄二人至宫门口。暖红的夕阳在翊坤宫前的庭院里的铺就一层金辉,王授文行过辞别的大礼,起身仰头,这才对立在阶上的女儿轻声道:“你母亲从前看过一个姓肖的大夫,那大夫与你母亲颇有医缘,只可惜他早年丁母忧,回了云南乡里。娘娘诞育皇子之后,臣便托了人在云南寻他,日前竟也寻得,娘娘,你若不曾灰心,可跟皇上提一提这个人。” 王疏月应声,轻轻蹲了个福。 “多谢父亲。” 王授文忙退后让礼。 一时心头还有很多未说尽的话,然而实在太多,千头万绪全部哽在喉咙里,竟不知如何才能说尽。 他索性揉了揉眼睛,低头狠心道:“娘娘保重。” 说完些站不稳,颤腿朝后退了两步。 王定清忙上前扶住父亲,抬头对王疏月道:“我等此一别,便不知何日再能与娘娘相见,临别万语千言,五内俱焚,只不知道何以陈心中之情,此时,唯望娘娘珍重自身,往后岁月,对吾等,勿牵勿挂。” 王疏月点了点头。夕时的风轻轻拂动她耳旁的碎发,吹润了她的眼眸。 “好,亦望兄长一路平安,父亲……平乐安康。” 一番话至此,三人都不肯再多惹情绪。各自止了声。 -- 占春芳(一) 昌平五年, 中秋夜。 一条灿烂的星河横梗于天幕。天暮下静谧的长春, 歇山顶上黄琉璃瓦辉映着明晃晃的月光。略显斑驳的宫墙上, 映着乌桕树的乌青的影子。所有的生灵都因人气儿隐退,而露出蠢蠢欲动的爪牙。 草木知情, 所以枝叶越发苍冷。 何庆陪着王疏月行到长春宫的宫门前。 冷月清辉铺了一地。地上满是枯萎的落叶,鞋履踩踏上去,便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王疏月抬头望了一眼宫门上的匾额。阳刻的满汉文字皆笔力雄浑端正。昭示着其主人从前是如何的端正和顺。如今入眼, 却满是唏嘘之感。 何庆见王疏月怔怔地出神, 上前轻声道:“贵主儿,万岁爷说了,一切您自主,您若肯进去,那奴才就在这儿候着您, 您若不肯进去, 奴才就送您回去。” 王疏月点了点头。 低下头,避开那厚堆的落叶, 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皇帝封禁长春宫,起初本有侍卫看。, 但后来, 太后直言, 皇后未废尊位, 不得视为囚徒, 便只命正门落锁, 从而将看守的侍卫都撤走了。 此时过来开锁的是内务府宫殿司的人。 这一样差事看起来简单, 却并不是那么的好办。宫殿司的人生怕王疏月出了差错,自己要搭命,于是一面开门一面道:“贵主儿,还是奴才带人跟着您进去吧。” 王疏月抬起头。 一阵清冷的风便穿门而出,直往她袖口,脖颈里灌。 整座宫苑都没有燃灯,唯有一丛秋海棠,肆意张狂地开在月色之中。 秋海棠,八月春。 南宋时的唐琬又给她起名断肠花。 此时正值中秋夜。 寒风寂,人枯槁,花繁盛。真真好一场幽艳的大梦。 王疏月不禁肩头一颤。 再远看时。却见明间的门紧紧地关着,窗上透着一盏小灯的光。 其间一个宫人都看不见,只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个喑哑的唱腔在幽静的宫苑里缠绕,曲不成调,词不成句地唱着《春闺梦》中,张氏梦醒时的唱词。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受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王疏月抬脚走入庭中,踩叶声打破了那一阵令人憋闷的幽静。唱腔却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明间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昏黄的光扑出来,直落在王疏月的面目上。 立在门前的是一个纤瘦男子。 他梳着干净油亮的辫子,身着淡青色的梅花绣衫子,脚上穿着一双讲究的黑缎面儿鞋,面上露着欣喜。“主子娘娘……皇……” 他的话没有说完,再看清了王疏月之后,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 占春芳(二) “你……你给本宫住口……住口!” 她吼得破了嗓子, 身上的劲儿也跟着吐尽, 出了着往前一倾, 额头重重地磕在榻沿上,顿时泛了乌青色。 陈小楼不敢再说话, 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吸了吸鼻子,朝后退了几步, 一双柔情流转的眼睛却仍然悲哀地望着皇后。 “滚出去……” “是是, 小楼滚,您不要生气,小楼滚……”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一步一步不舍地退到纱屏旁,方把落在皇后上的目光收敛了回去, 而后扶着屏面转身, 饶到屏后去了。 王疏月望着那纱屏上透出的背影。 男人生成那副柔软纤细的模样,留在这清净的长春宫宫中, 似有一种寺中养妖物的荒唐之感。他又叫陈小楼,若把姓隐去, 单唤后面两个字, “小楼……小楼啊……”听起来十足的轻薄风流。和皇后的一生, 格格不入。 人渐渐地走到那一丛断肠花下去了。 青衫朦胧罩艳蕊, 人淡如烟, 秋风一起, 就在花下幽然散了。 王疏月回过头来, 皇后含泪仰面躺着,目光怔怔地望着香案上的那一块匾额——敬修内则。 “都说你是半个卧云,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解吗?” 王疏月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去。端正雄浑的笔力,使得每一笔处笔锋都如同杀生的刀子,一柄一柄,悬在人的头顶。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忍出声去应答。 皇后咳了一声,闭上眼睛,竭力地压平喘息,哑道: “我最初,不算太懂。后来,他有一日心情不错,指着这块匾额,对我解过一次。我至今……都还记得,他说……敬修出自《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所以……敬修是修养自身严肃恭敬的态度……内则……内则……欸,内则是什么……” “《礼记》的篇名。” “哦……对,还是你们汉人知道的明白。是啊……《礼记》的篇名,好像说的是女人在内要遵循的道德吧……”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这四个字,我没有一日敢忘……哪怕我今日沦落至此……我也还记着。” 她的确没有忘记过这四个字。 从王疏月在乾清宫的毡帐中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一直擎着这块匾额。为此,她从来没有画过出挑的妆容,从来不穿鲜色衣衫,她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那个看似冷漠的夫君,实则拥有着常人难解的,十足热闹的审美情趣。 他隐秘地爱着大红大绿,她却日复一日地满身灰青。 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在他们漫长的相处之中,有那么一日,她穿一身正红的衣裳去养心殿看看他,跟他笑笑,他也许也会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对着她笑笑。 然而,这一切她都不会懂了。 到底是谁蒙蔽了她,好像是皇帝那个人,又好像不是。 他们明明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可偏偏,就是走到这一步了。 -- 占春芳(三) 王疏月低头的望向那盏茶, 清亮的茶汤映着头顶的满月, 冷清凄凉。 她伸手想要接下那盏茶, 一时之间,却犹豫了。伸了一半的手, 又怔怔地收了回来。 “既是留给皇上的,那便等皇上来喝吧。” 端盏的人手指颤抖,满眼哀伤。 “皇上啊……” 她突然笑了笑, 声音里有一丝绝望。 “奴才去求过万岁爷很多次, 求他来看一眼我们主子。” “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贵主儿,其实主子娘娘和奴才们心里都知道,皇上再也不会来长春宫了。哪怕您不恨娘娘,没有让皇上至皇后娘娘于死地。可皇上和娘娘的缘分, 到此……也尽了……” 说着, 她复又将茶举平。 “贵主儿,您喝了这一盏茶, 我们娘娘也就能把心放下了。” 王疏月终于伸手端起那盏茶。 盛茶的盏是剑盏,釉质极其厚, 釉色是青黑色的, 其中又撒着如同雪花似的冷纹。茶汤盛在其中, 色并不好看。但茶香却格外的冷冽, 如同韶华盛极的花, 急于在践花时节从人间归去, 在一夜之间, 把所有的馥郁都吐尽了。 次日日初时,就要绚烂的一败涂地。 王疏月低头饮了一口。 茶味苦得令人呲牙皱眉。 皇后想要对皇帝说的话,她这一生的感受,她的孤独和辛酸,悲和欢,自珍,无奈…好像全都贪心地,一次煮在了其中。 王疏月抬起手,闭着眼,好不回避其苦味,由着茶汤从唇齿间趟过,又慢慢地渗进喉咙之中。 饮尽茶时,月上中天。 乾清宫的中秋家宴还没有散。舞乐之声穿过高树与层楼,传入长春宫中,后殿的怡情书史前,那个喑哑的声音跟着前面的丝竹管弦和了两句,盛世太平乐曲,四海升平的词句,堂而皇之地对抗着长春宫沉寂。 王疏月放下茶盏。 孙淼含泪向她磕了一个头。 “谢贵主儿。” 说完,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对门前候着的太医院的人轻声道:“好了,你们进去伺候主子娘娘吧。” 几个太监应声正要进去。却听得背后一声:“等等。” 几个太监忙回过身来:“贵主儿,您有什么吩咐。” 王疏月一言不发,跟了几步上去,伸手端过那一碗药,抬腕,将那碗中的全部倒在了地上。乌黑的药汁顺着台阶流了下去。 太监们面面相觑。 “贵主儿,这……” 王疏月放下药碗,平声道: “主子娘娘已经受不住这些了……今儿是中秋,让娘娘歇一晚吧。” 众人不敢说话,唯有孙淼的眼中蓄泪,在王疏月身后叩头不止。 王疏月转过身,听着背后额头与地面磕碰的声响,由不地加快了脚步,往长春宫外走,一面走,一面抬手抹着脸上眼泪。 和皇帝相处这么多年。身为嫔妃,她慢慢解开了皇帝很多的心结,教他如何做一个丈夫,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帝后之间,大清朝廷与蒙古草原之间那无数个死结,却好像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 占春芳(四) 第二日, 皇帝在热河行宫的万树园中与桑格嘉措一道观看了火戏, 已经年越六十的老活佛, 亲自扮演文殊菩萨,为皇帝了一回羌姆(即打鬼, 这是一种黄教的驱鬼舞蹈)。 星月夜,又归至普仁。 皇帝同桑格嘉措在妙法庄严殿中对面而坐。 论经论,谈宗政。浩瀚的星空在外, 清风穿户, 撩动大片大片的经幡。 王疏月牵着大阿哥的手,一道坐在摇动的灯火,静静地下旁着那二人的对谈。 明亮的海灯把皇帝的照在一副巨大的经幡之上。 皇帝盘着腿,坐在蒲团上,腰背笔直, 眉心轻锁。手边放着一盏浊饮的茶(即奶茶, 区别于汉人喜欢喝的清饮茶),此时业已见底。 两个人已经谈论了很久, 话题仍旧艰刻难懂。 其中涉及到部族的信仰与宗教派别的划分,相互渗透, 彼此牵制。 谈至深夜, 又逐渐演变成了对黄教经典, 《菩提道次第广论》, 中“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三要的辩论。 大阿哥托着脑袋, 从头到尾都听得十分认真。 王疏月撑着下巴, 看看皇帝, 又看看大阿哥,这两个一本正经的男子,他们虽然隔代而生,性格也大相径庭,为人的品性却顺着血脉传承,是那么的相似。 陪在这两个身边,哪怕一言不发,心里也安宁而满足。 想着,不由地笑弯了眼睛。 灯影一晃,大阿哥抬手揉了揉眼睛。 抬头看向她:“和娘娘,您笑什么呀。” 王疏月松开撑下巴的手,低头轻声道:“我在笑啊,上回咱们大阿哥来的时候,还没走到殿里,就趴在你阿玛身上睡着了。这一回,却听得这么入神。” 大阿哥鼓起嘴来:“那年儿臣还小。” 王疏月应道:“是啊,一晃眼,和娘娘的大阿哥,都长这么大了。长大了的大阿哥,听懂了多少。” 大阿哥朝皇帝看去。 皇帝掐着手上扳指,低着头似正在思索着什么。桑格嘉措的言语之中夹杂着藏语,王疏月虽然听不懂,却多少能猜到,他们辩到了形而上学的混沌之处。交锋之间,各有主张。 大阿哥道:“之前说的,儿臣大多听懂了,可是……活佛说的,出离心,菩提心,空性见……儿臣听不大懂。和娘娘,您听得懂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伸手拨了拨灯芯。 面前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将大阿哥的脸照得红扑扑的。 “和娘娘……也不是恨懂。” “哦……” 大阿哥目光一暗,王疏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哎呀,儿臣长大了,和娘娘就不要捏儿臣了,桑格活佛会笑儿臣的。” 王疏月叠臂趴在他身边,笑道:“哪里大了,你若是大了呀,就会慢慢听懂,你皇阿玛和桑格活佛的经论了。” 大阿哥不解,“为什么大了才听得懂。” “因为,我佛讲‘苦难即菩提’啊,少年时,无忧无虑,人生八苦皆在外,是亲近不了佛陀的。和娘娘就是这样。” -- 尾声:小重山 那夜里。热河行宫下了一场深秋的暴雨。 烟波致爽殿的西跨院里。大片大片的柏树树叶, 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一盏小灯孤零零地燃在锦支窗下。皇帝屈膝坐在榻上, 一本正经地看书, 也不知是在看哪一行,有多难艰刻难懂, 总之,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翻过去一页。 王疏月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 压下了他膝上的书。 那日她穿着藕荷色的中衣, 袖口处绣着银色的暗云纹。衬着那只凝了雪般的手腕,流露出风流婉约之态。 “做什么。朕还没看完。” “半个时辰,就看了这么一页呀。” 皇帝一窒。 “朕在想事。” “想什么。” “……” 皇帝无言以对。这半个时辰, 他脑子里过了很多荒唐的事。想她白璧无瑕的皮肤,微微发凉的掌心, 还有那根掐之即断的脖颈。无数官感强烈的画面撞在他的脑子里,令他心乱如麻, 连话语也跟着迟钝起来。 “不要放肆。手拿走。” 身旁的人摇了摇头, 愣是没有动。 皇帝索性一把摁住她的手塞回被褥中,“冻得跟根棍子一样,仔细膈朕。” 话一说完, 却见她脸色微红地被裹在被子里,睁着一双水波荡漾地眼睛正看着他。 皇帝觉得自己脑子突然空白了。 他们太久没有享受过男女阴阳的大乐了。以至于皇帝有些忘了, 要撩开这层极乐的纱, 需要从什么地方起手。 然而她毫不回避地望着他。隔得那么近, 纵然灯火不算太明亮, 皇帝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那些柔软的绒。 他一下子乱了,但又不肯露怯,伸手胡乱地把压在身下的那本书拽起来试图掩饰…… “朕在想正事……不要……招惹朕……” 说到后面却自己都心虚了。 他很想念这一副温暖的身体,可是越想念,就越是想要珍重它。 “你该修养修养。朕……” “你去哪儿。” “你管朕去哪儿,朕去……朕去看折子。” “贺庞。” “不准叫朕的名字!” 他的脸猛地烫到耳根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赤足踩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对着她。找不到话来掩盖此时的尴尬和情(和谐)欲,他便习惯性地拿硬话去怼她。说完之后,又后悔,恨不得去外面洗一把冷水脸。 王疏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望着他,没有说话。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脑袋,望向一旁,半晌,方小声的说了一句:“朕没说对。” “不是,是我放肆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不知道说什么……那什么,随便抓了一句,你爱叫就叫吧,朕不说你。。”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不肯看她。 王疏月笑了笑,伸手牵住他的手,仰头道:“我身子真的好多了,我也很想你。” 皇帝觉得自己背脊上好像被一只软软的虫子发狠咬了一口。那阵疼啊,又糊涂又辛辣,猛地窜到他的耳根处。他不禁伸手至她的领口处,她也温顺地仰起头,那如鹅颈般优雅的脖子上甚至看不见一根经脉。 -- 番外1:长洲少年时(一) 王授文其实是一个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人。 其仕途一往无前, 人生也一路蒸蒸日上。好像无论过去有过怎样的挣扎, 都已是过眼云烟, 不必再回头去看。 但他一直很想念吴灵。 他甚至觉得,他和吴灵之间的情感, 经历一次由淡到浓,再到淡的过程。最后随着她的离世而化成一缕心头香,在过后漫长的时光之中, 始终萦绕不散。 平昌十五年的深春。 四月间, 正值杏花开放的时节。皇帝南巡,正驻跸在长州,王疏月同行, 王授文也奉命随扈。年前, 王授文收到王定清从四川寄来的家书。其间说:妻诞下第二子, 母子皆安。请父亲在母亲生祭之日, 将此讯代为相告。是时礼部刚放过春闱的榜, 翰林院职闲, 御前的政务也不算繁忙,王授文得了两日的闲时, 便向皇帝告了假日, 独自前往杏园。 吴灵死后的第二年, 王授文便命人把她的灵柩送回了长洲, 葬在杏花园旁的王家祖坟园中。其实, 长洲虽然是王授文和吴灵的故乡, 却不算是他们生活最久的地方。王授文年轻时在抚顺做过官, 后来大清入关,他又跟着当时的五王辗转到了京师。一生颠沛至此终于在官场漩涡中心安定下来。艰刻的政治环境,富庶的生活,混成了一堆光怪陆离的假象,对于男人这种动物来说,却又极富吸引力。 王授文在京师是有归属感的。 吴灵却总是说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上长洲。 “你们王家在长洲有卧云精舍,有杏花园,之前,要不是看在这两处地方的份上,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哦,感情你就是看上王家这两处产业,没看上我这个人啊……” 吴灵每回听她这么说,便会拿手臂去缠他的肩,将头枕在他肩颈窝子里,哈着热气撩拨他:“不是不是,我也是逞一时嘴上之快,我嫁给你啊,是你这个人好,老实……” 人好,老实。 也不晓得是夸他还是在损他。 不过,这些话吴灵后来到也说得不多。尤其是当王授文在官场上混出了些名堂之后,她也逐跟着渐上了些年纪,越发逼着自己平和性子,慎重言辞。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以至于王授文都快忘了,当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揪他胡子的那副刁钻可爱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人事皆变迁。 说到女子那一块,也是一样的。 女子啊,一旦出了嫁,便要开始掌中馈,生子,管着一家子吃喝拉撒睡的琐碎事,所以性格脾气,总会有所改变。 不过,当王授文把吴灵一生回溯一遍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长洲吴家的那位吴二小姐。 *** 太幸年间,王吴两家在长洲都是一方清贵。 家学严谨精深,男子皆科举入仕,女子也尽识文断字。 王授文与吴灵的姻亲是时任苏州知府的程顺西家的夫人保的媒。 -- 番外1:长洲少年时(二) 吴侬软语的“吴”, 灵犀相通的“灵”。 天知道王授文从的吴家回去以后, 把这句话在心里默了多少遍。 王夫人私底下来问自己的儿子, “吴家那位二姑娘,可合心。” 照理说自古少年爱美人, 大方说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王授文想起她纠着自己胡子的模样,却禁不住一阵脸红一阵脸白。 “她……太不守规矩……” “那就是不好?” “欸, 儿子可没这样说啊。” 他说着声音有些着急, 吴夫人笑了笑。拍了拍的肩膀道:“娶妻,要紧的是模样和性子,姑娘年轻时, 哪里都是持重的。吴家是书香门第, 他家的女儿, 定不会是骄纵之人。你啊, 虽然肯做学问, 但却沉闷了些, 母亲看,吴二小姐进退有度, 和你是良配。” 王授文没有露什么神色, 嘴上也只是道:“儿子但凭父母做主。” 这一做主, 当真把吴家二小姐娶过了门。 吴家是清贵。 到了吴老爷这一代, 祖上的产业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 加上年轻的男子少, 有那么一两个做官, 也都在偏僻地方上外任上。王家这边却是人丁兴旺,王授文这一辈的男子之中,年纪大一些的,已有好些做了京中官,又或是地方要员。王家生怕吴家觉得他们轻慢了吴二小姐,因此婚仪隆重,三媒九聘,样样都尽善尽美。 王授文从前在学中的友人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个一头闷在圣贤书里的大葫芦,从不跟着他们浓词艳曲里下功夫,虽是洁身自好,但总归是有些无趣,想着他这娶了妻子,从此就该把阴阳大穴打通了吧。该是能和他们品品什么“玉体横(和谐)陈”这样妙词儿了。因此借着酒性儿拉着这位新郎官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得王授文也是六根混乱。所幸喜酒不能避开,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不一会儿就醉得找不着北了。 这些的不靠谱的友人,这才放过了他。 后来,便是春宵一刻值……值什么……呢? 对王授文来说,绝不是值千金。 然而,那却是人生一世,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时。 就算如今是站在吴灵的墓前,就算高草森森,时节又在践春孤寂之时,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王授文仍得以通心通肺地笑出声来。杏花园里的穿园风送来醉人的杏花香气,拂动她坟上的草,在日影下如同绒毛一般摇曳。 王授文蹲下身来,望着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坟茔,目光里满是少年时的柔情。 “还好女儿没有随你的性子,若是像你当年那样,张牙舞爪地嫁给皇上,我们王家,就都完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拔去一把墓上草。“吴灵,我就是对你耳根子软,就是对你太好了。” *** 他对吴灵有多好呢。 好到,容她在新婚之夜,摁着自己,把自己留了好几年的胡子都剃了。时隔很多年,他为了要面子,一直不准吴灵跟别人提起那天夜里的场景,奈何她还是告诉了她的姐姐,后来她姐姐又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了两个小辈听。 -- 番外2:春闺梦里人(一) 陈小楼以前, 一直不愿启齿。 教他唱戏的人, 是一个被赶出宫的太监。人称张爷。 照理说, 太监一旦被赶出宫,若不是从前有积蓄, 便很难在世上活下去,但好在他从前是在升平署唱戏的优伶。于是出宫后,得以辗转到了一个在京郊流动演出的戏班子里。 张爷这个人吧, 长得倒是其貌不扬。 圆脸, 圆眼睛。身子呢有些胖。有一副天生的笑像,就连对着戏班门口卖老叶烟,说话结结巴巴的那位老大爷, 也都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没有宫中人的气焰。到像是一尊弥勒佛。 不过, 那个时候, 从升平署出来的人都是伺候过宫里大场面的。 那会儿刚兴了“外学”这个职, 城内城外唱戏的名人, 都想要抓到这个升平署“外学”职位, 入宫去见识见识。 如今,不用入宫做外学, 宫里到出来这么一个“内学。”来到戏班子里。 这个城外不入流的草根戏班自然把张爷奉为圭臬。 再加上清朝廷下了禁令, 不准许女子为伶。因此整个戏班子的男子, 长年在祖师爷的香火案前练功吊嗓, 出名至立门户之前, 都没闻过女人香, 而这太监身上却常常散着一股淡淡梅花香气。 陈小楼记得, 那是一种女香,气味十分高雅,像是宫里的古方子。 那时,戏班子里的少年们,没事都愿意围着他,讨些香膏儿回去躲在被窝里偷偷嗅。要不然就是缠着他,让他说些宫里的事。 然而宫里的秘辛都是不能流传的。 他被他们缠得不行了,才真真假假的说几句。陈小楼也会巴着他们听些,但怎么说呢,他就是看不上这个太监。好好的大男人,没了办法才入了这涂脂抹粉的一行,但好歹他们还是男人,就算娶不到大户人家的闺秀,但赚了银钱,日后还是可以和那八大胡同里窑姐儿们快活,无论如何都比太监好。 “欸欸欸,张爷啊……你们在宫里都是怎么伺候那些主儿的啊。我听说……” 唱戏的人,插科打诨,嘴上都是不积得的,乱起八糟地调侃一通,说得年纪轻的红脸,年纪大的难为情,却又不妨血气翻腾,纷纷睁大了眼睛,张开嘴等着那太监回答。 张爷却道:“升平署的人,和你们一样的,都是祖师爷赏下的饭。伺候主儿们,自然是用我们的这张嘴。” “嘴啊……哎哟,张爷张爷……” 都是有道行的,张爷哪里输给这些人,两三句就撩起了香浓幕厚的火。引得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他面前挤。唯有陈小楼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楼,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听啊。” “不听。没意思。” 他说完转身就走。却听见背后有人唤他,“陈小楼,是觉得咱们为人下贱吗?” 陈小楼站住脚步,“吃祖师爷的饭,不下贱。但你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哄着他们乐一乐的。宫里的那些主儿,和那戏文里的嫦娥是一样的,怎会有你说的那些腌臜事。既是假的,不听也罢。”、 -- 番外2:春闺梦里人(二) 三六九等, 一等隔一重天。 陈小楼隐约记得, 这好像也是某出戏里的唱词。曲调是一支《寄生草》, 铿锵顿挫,惊心动魄。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听不出来, 张爷话声之中,那心肺胀碎之声。 总的来说,还是道行不够。 然而, 这种道行啊, 很微妙,和人的经历年岁都有关,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彻底说明白的。 陈小楼逐渐发觉, 后来跟着张爷学戏, 学得不光那唱腔上, 和身板上的功夫, 还有这一行中人的处世之道。 靠嗓子和身子吃饭的人, 是绝对干净不了的, 太干净了,喉咙里的声音就腻滑不起来, 腰肢手腕也会过于僵直, 因此, 除了唱好戏, 还要通情爱,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情爱,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 都要知道那么一点,但又不能沉迷于其中,否则,就没有一副硬心肠,从戏台上一出又一出的喜怒哀乐中抽离出去。 老皇帝死的前一年,张爷死了。而陈小楼也在京师唱响了名头,自立门户建立起了陈家班。他给自树了一个名门落魄子弟的名声,私底下也结交一些八旗的贵族子弟,跟着他们讨论些玉器宝马。因他身姿婀娜,模样清秀,举手投足之间,又自成一段风流,那些个纨绔子弟听说了,无不打马前来拜会,想和他亲近亲近。 然而,他也有他学来的手段。 若即若离,将近即远。 绝不让他们沾染到自己,又能撩拨得他们心眼儿的发痒,喜争先恐后地为他一掷千金。 有了这些人的追捧,陈小楼一跃成了各大家门第攒堂会时,争相邀约的名角。 只可惜那鞑子老皇帝一蹬腿儿西去了,宫里下了禁戏令,上至亲王贝勒,下至文武百官,甚至是普通百姓之家,都不得听丝竹之声。 陈家班在京师里没了吃饭的地方,人心涣散,好些看着赚钱无望的人,都背着行囊回乡里去了。当时捧他场子的子弟中,有一个下三旗子包衣出身,叫里鏳的人,是十二爷的家生的奴才。听说这位陈老板想去升平署当“外学”的差儿,为了讨他的喜欢,便给借自家主子是内务府的头儿,自己在内务府也算吃得开,殷勤地给他铺了一条路。 “欸,虽说先帝爷的大丧,处处都咽气儿,戏不能开锣,但没禁了大家伙儿评戏论戏的吧。陈老板这样的人,也是该入宫见识见识,这后头出来啊,不就是菩萨镀金身,能做咱们京师的戏首了吗?” “哟,大人真能圆满小楼这个的愿,小楼定重谢。” “重谢什么,今晚……” “大人啊,国孝还热着呢。” “欸,是是,我该打嘴。” *** 入紫禁城,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大丧期一过,除服,白幕雪旗一夜之间全都收敛不见了,满眼都是新一朝,万象更新的气象。升平署在排演新的大戏,京师里,各家戏班子也都重新上了油彩面,装扮搭台。 -- 番外2:春闺梦里人(三) 对于陈小楼来说, 大部分的喜怒哀乐都是别人的。 唱再哀伤的戏文, 也只能眼眶含着泪, 绝不能流淌出来,以免沾染油彩, 更不得因为哽咽而的伤及唱腔韵律。 要不怎么说戏子无情呢。 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行当修养。 不过,陈小楼在怡情书史的小戏台给皇后唱《春闺梦》的时候,却觉得皇后与自己有某种相似的“修养”。 那会儿隆冬刚刚过去, 还没有遇春雨。 怡情书史里炭火焚得旺, 把黄花梨木的禅椅都烤出了干木纹。初春的阳光白亮亮的,落在身上却没有什么温度,只把那些积年尘埃照得熠熠生辉, 不断地在眼前沉沉浮浮。皇后就坐在尘埃的后面。她穿着雪色的无绣衫儿, 外罩松鹤整绣的白绫坎儿肩, 她坐得十分端正, 面容哀切, 眼眶红肿, 但至始至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陈小楼唱:“可怜奴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她才慢慢塌了后腰, 把头竭力向后仰, 咽喉处因为吞咽而起伏, 没有戴护甲的手指紧紧地抓握在一起。 她因该是个红尘道上的失路之人。 但她仍然不肯失身份。 在往后日复一日的相对之中, 陈小楼逐渐明白过来, 他与皇后这两种看似的相像的修养之间, 隔着万丈悬崖。 天生高贵的人啊, 连心碎这件事,都做得这样精心。 看起来啊,总有一种要求自身滴水不漏的狠毒。却又如完瓷一样,美得让人生出打碎她的欲(和谐啊和谐)望。 陈小楼想起,自己以前问张爷,他怎么有胆子觊觎鞑子皇帝女儿。张爷端着一只老料的自紫砂壶,讲究地啜了一口,抬头望着院子里的四方天,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她虽然富贵,却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孤独之人,没有人保护她,连她的父母都不在意她,这才让她遇到我们这些下贱心毒的虎豹豺狼。她太想有人陪她了,所以,我们勾勾手,她就跟着我们走了。” 他说完,又笑得有些自嘲。 “不过,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因为她走不了多远,就会自己把自己的脚绑起来,如果连绑住都没有办法阻挡自己向前,那她就会把前面的虎豹豺狼全部杀了。啧啧,你看看这些女人,多狠,多厉害啊。” 这是一袭充满着荒诞的戏剧性,甚至有些矫情。但如今,当她在皇后面前从新想起这番话时,却着实心惊肉跳。 金玉孤冷。 人们要么想抱着她,让她沾染上世俗的温暖。要么,就觉得她做作,想要把她从博古架上拿下来。 摔碎她。 而陈小楼却觉得,自己似乎两者都不是,又似乎两者皆是。 想到这些,难免背脊恶寒。 好在那一段西皮流水已经唱完。他走下戏台跪下来给她磕头。素白色衫子扫了扫她金鞋边。她像受了什么惊一般,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 “你……叫什么。” -- 番外2:春闺梦里人(四) 不配。 就算最后她被收回了皇后的金册, 禁锁在长春宫中, 身边只留下两个奴才伺候, 彻底沦为紫禁城中囚犯。她还是不准他靠近。 自从长春宫正门挂锁以后,整个宫苑就只剩下怡情史书后面的一个角门可开闭, 留给内务府传递东西。起初内务府还肯顾着她的一些体面,但后来见皇帝对皇后是彻底寒了心,也就渐渐不那么上心了。饭食粗陋, 也不再供给她平素惯饮的碧螺春。 但她还是强撑着自己体面。 衣着要得体, 妆容也要妥当。有茶便饮茶,没了茶就用蠲来的水煮滚,再泡开干晒的梅花和菊花。一面听陈小楼唱《春闺梦》, 一面小饮。听完就静静地望着那道锁闭的宫门, 直到杯中的水彻底凉冷, 再也腾不起一丝白烟。 那道门再也没打开过。 陈小楼的嗓子唱哑了, 皇后也病得再也下不了床。 谁知那个时候太医院的人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殷勤, 一日两三次的来请脉, 孙淼求她躺着就好,她却不肯, 非要一日两三次地穿衣起来去见太医。而太医院进过来的药, 一日比一日浓苦。一日比一日多。 她起初还能喝得下去, 后来烧了肠胃, 就很难受用了。 太医院无法, 只得派人来伺候。 陈小楼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掐住脖子, 被迫仰起头, 痛苦地把那些焦黑如墨汁的汤药吞咽下去。然后又忍不住呕出来,呕得少便罢,呕得多了,便还要重遭一次罪。他很想冲上去把那些人都推开,然而每一次都被人连拖带打得拖出去。直到里面消停下来,才得以重新扑到她面前。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是他的皇后啊……” 皇后直愣愣地躺在榻上,汤药沾染了榻脖子下面的绣着如意纹的龙华。 “呵……你这个戏子懂得什么,这是本宫和他的夫妻之恩。你看,我害他爱的人,害他的孩子,他还是不肯废掉我。” “这是什么夫妻之恩!他若对你还有一点情意在,怎么会让你受这么大的苦。” 皇后眼角趟过一行泪,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快秋天了,皇上要去秋围,要见我的族人……他不准这么快死。” “时清……” “滚!谁准你叫本宫的名字?” “他叫过你的名字吗!” 皇后一愣,眼前陡然暗下来。她叫博尔济吉特时清,这个名字她自己都快忘了。过去,皇帝一直唤她皇后,哪怕是在行房事之时,他也从来没有唤过她名字。然而,他却好像喜欢连名字带姓地叫王疏月。 照理来说,唤位分比唤名讳更加尊重。 可是“皇后”这两个字,如今却像从霜雪地理挖出来的一般,几乎可以冻伤她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放手,试图用最后一点体温去抱住它。 “你给我住口!我是蒙古的公主,生来就是大清朝的皇后,我的名字只有当今皇帝可以唤,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 番外3:月沉江自流(一) 王疏月的大葬在十月初。 深秋多雨, 几乎是在每日日落时分降下。从京师到茂山的西陵, 上到百官, 下至抬棺的匠役都有些疲惫。 皇贵妃的灵柩安停在芦殿,接连几日, 秋雨如旧。 皇帝坐在灯下看折子,何庆强撑眼皮在一旁伺候着。风呼啦啦地刮着窗户,无数乌暗的树影在皇帝的素袍上摇晃。何庆打了个晃眼儿, 一个没站稳, 险些把头磕在墙上。赶忙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子。刚醒过神儿来,却听皇帝平声道:“下去吧。” “奴才该死。” 皇帝翻了一页折子,伸手蘸笔, “无妨, 朕有事会传你。” “欸。是……” 何庆应着话, 推门从房中走出来。外面的雨还没停, 芦殿不比紫禁城, 灯火不大多, 几盏黄绸宫灯悬在屋檐下面,这会儿也被晚来的风雨打得明明灭灭。何庆把手缩到袖子里, 吸了吸鼻子。外面答应的太监, 见他站着没有走的意思忙上来问道:“何公公, 您伺候万岁爷一日了, 还是趁着这时辰, 去歇会儿吧。奴才们醒着精神呢。” 何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门, 拢着手摇了摇头。 “跟着你们再守守, 等着万岁爷传水了,再说。” 他这么讲,其他人也就不敢再多话了,纷纷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站规矩。 风声雨声不绝于耳,无论穿得多厚实,都不免感到背脊骨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自从皇贵妃死后。皇帝从来没有人在任何人面前露过哀切之色,无一日废过朝政,哪怕是在辍朝之期,军机处的几个大臣,也都日日悬心候着。 算来整整三十年的时光,从南书房到军机处熬死了好些人,王授文,程英这些老臣都已经不在了。很少有人知道,皇帝对这位汉人出身的皇贵妃,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意。他们只是唏嘘:头一回见皇帝亲视嫔妃的棺椁封掩,亲送大殡,还要亲自扶棺,送她去自己的帝宫。 好在,何庆尚算明白皇帝。 然而越是明白,就越是忧心。从前王疏越在的时候,他还得以从皇帝面上窥探到一些常人的喜怒哀乐,可当王疏越死后,皇帝好像又变回了从前,言辞凌厉,却不露任何的情绪。 他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叹了一口气。 正想退到后殿的台阶上去眯会儿。还没起步,却看见不远处,同亲王恒卓冒雨走过来。门前伺候的宫人连忙上前去撑伞。何庆也跟着迎了上去。 “请王爷安。” “嗯。皇父安置了吗?” “还未。王爷……这是有事要禀奏吗?要不……” 他朝身后看了看,回身迟疑道:“要不,明日再奏吧。万岁爷辰时去给皇贵妃娘娘奠酒,在灵前陪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又和张总宪议事,这会儿,将是要安置的时候。” 恒卓点了点头。刚要张口,却听里间传来皇帝的声音。 “谁在外头。” 何庆忙走到窗下应道:“万岁爷,是同亲王。” -- 番外3:月沉江自流(二) 恒卓回想着, 不由地眼眶有些发潮。 雨水轰隆隆地打在伞上, 深秋雨夜着实冷, 一阵冷风灌入他的领口,如手一般抓痒了他的喉咙, 他站住脚步,不妨地咳了一声。 何庆忙稳这伞,忧声唤道 :“王爷。” 恒卓抬臂摆了摆手, “无妨。” 一时之间, 他自觉得胸口处因丧仪大事而憋了很多日,本质上来说,十分私人的那种悲痛, 一下子全部涌到了嗓子眼儿里。 然而很多话, 还是不能跟这些奴才们说。 哪怕是看着他成长的人, 身份天差地别, 就算怀着同种的怀念, 也绝不是相通的。他一面想着, 一面朝那停放王疏月的芦殿看去。四盏灯笼摇曳在屋檐之下,窗上只有恒宁一个人的影子。那才是在此时此地, 得以与他共情的人。 “王爷……要过去吗?” 恒卓点了点头, 伸手握住伞柄, “何公公回吧。我自己过去。” 何庆松开伞, 退到雨里行了个礼, 目送其走进芦殿内, 这才叹了口气, 冒雨去了。 恒卓推开木制的木,门内的香烛气便与门外的雨腥气混在了一起,竟莫名有些呛人,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声。恒卓在灵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在茶案上。 “才煮滚的,烫的啊,哥。” 这是儿时在翊坤宫中的称谓,就他们两兄弟,在王疏月面前,玩玩闹闹都没有什么顾忌,所以连年序也不用论,就“哥哥”“弟弟”地互相的叫唤。后来他出宫建府,王疏月倒是不准恒宁再这么随意地唤自己,正经场面要称爵名,平日里也要加上年序,认认真真地作揖,唤他“长兄”。 起初他也不习惯,王疏月却笑着对他说,“长幼有序,你该受的。” 后来,朝廷又传出一些令人心慌的话。涉及立储,十分的微妙。 恒卓那个时候从才明白,王疏月之所以让恒宁守长幼的礼节,也许是因为,她悄悄地看明白了,身处和皇帝当年相似之位的自己,内心的慌乱和不安。 那时他的确睡得不大安稳。 王授文虽刚刚故去,但王定清时任的两广总督,已然是封疆大吏。加上皇帝一直没有册封皇后,宫中只有王疏月这位汉女出身皇贵妃。一时之间,上下都在议论,连玄武门后面的老规矩都让后代子孙给破了,照着如今,王家在皇帝心头分量,以后这太子之位,说不定真的会落在皇贵妃的儿子头上。 恒卓的老师张博平为此替恒卓不平,耿直斥责朝中传讹之人,却被接连弹劾,皇帝虽按下不表,但各处不同势力的却也令当时在户部办差的恒卓举步维艰。然而这些人,大多走过王家的门路。他每每要处置,要落狠手时,却又因为王家而犹豫。 几番下来,他心里不痛快,见到恒宁的时候,也觉得不像从前那么自在。却又一腔愤懑无处述,自己一个人闷了好几日。后来,连福晋问他,也懒得回应。 -- 番外3:月沉江自流(三) “哥。” 恒宁的声音把他从那一段回忆里拽了回来。 “啊?” 恒宁指了指案上的茶水, “没什么, 茶不烫了。” 说完, 他给自己斟了一盏,托在手中, 慢慢地走到他身边,靠着茶案地边沿站着。 “你怎么也过来了。” “来传皇阿玛的话。” “哦。” 他说着便要放茶行跪,恒卓忙挡住他, “不是口谕。皇阿玛让你不要长守, 早些安置。” 恒宁站直身子,冲着他笑了笑,“才这个时辰怎么叫长守。”说着, 他端起热茶来, 喝了一口。从新在他身边靠下。 “我听张博平他们说, 等母亲下葬, 皇阿玛会派你走一趟蒙古。” 恒卓没有否认, 却也没有出声, 端茶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话。 “兄弟几个里面, 我到是谁都不肯服, 但哥你, 我是服的。” 他声音里带着坦然的笑, 听起来很舒服。恒卓借着灯火侧面望向他, 他才过二十五岁, 面目清俊, 眉目之间着实有几分王疏月的影子。性格也像她,温和爽朗,时时让人如沐春风。 朝中很多汉臣都喜欢结交他,甚至不顾避讳地大赞其贤。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出身,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有个好心性。不卑不亢,不避事,也不张扬,用心竭力地办朝廷的差事。私底下写得一手极好的字,尽得其母的真传。然而,这大部分都是假象。 认识二十多年,恒卓一直觉得,这个“宁”字,当真是错给了他。 恒卓想着,慢慢收回目光,伸手端起那盏半冷的茶,陪着他一道靠下。 “也就你会这样说话。” “不这样说,怎么说呢。哥你不容易啊……” 他说完,也侧向他,举杯在他的杯盏上一碰:“张博平那些人,一直希望你对狠些吧,我看着哥在他们面前替我抗了这些年,真的替你累。” “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我还这么年轻,人虽然笨,眼睛又不瞎。” 他说得恒卓想笑。 少年时代,恒宁是恒卓的跟屁虫,无论他走哪里,他都要跟着。在上书房第一次默诵《诗经》,默完《秦风》里《无衣》那一篇,回来非要把王疏月和恒卓拉着并排坐着,听他一个人,认认真真地高诵。 那个时候,他也像如今一样想笑。总是荒唐地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是个傻的。 后来他长大了,稚气退掉了之后,也渐渐修出了些性子,人前讲究长幼,身份,人后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在他面前,什么话都是实打实地说,连去年,张博平等人上奏,指责他在工部办差不善,他也堂而皇之地摊在恒卓面前说,说完甚至还不忘问他:“哥啊,你说这回我要在养心殿跪多久……” 恒卓气儿不打一处来。 “跪多久!我看你得去宗人府里跪着。” “欸,对,说不定还真的去宗人府里住着,到时候,你得替我跟我母亲多要几盒子茯苓糕。” -- 番外4:佛系女性主义和假性大男子主义 这是一个不负责的庞月狗血(一定要注意, 极度狗血)现代篇yy。 q大有一个周末读书会, 最近很热闹。 因为历史学系公认的那位男神教授, 已经连续几次带着他那副斯文败类般金边眼睛,一本正地坐在最后一排旁听了。传说这位教授三十二岁, 未婚,没有女朋友,养了一条特别肥的金毛, 但是好像是因为觉得它太丑了, 从来不肯牵到学校里面来转悠。除此之外,还能够查到信息就是一堆耀眼的头衔,和大把大把名字长到读不断句的论文。一身生人勿近, 近者怼死的气势,搞得历史学院的学生对他又爱又恨, 其他学院的学生对他充满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一连两周的读书会, 王疏月都觉得自己很不自在, 好像后面总有双眼睛在看她,但等她回头的时候,除了黑压压的一堆学生之外, 又没有奇怪的人。转身回来,那双眼睛却又出现了。以至于她时不时地要伸手去摸摸脖子。 正坐立不安呢, 同事张敏撞了撞她的胳膊。 “欸, 你老是回头, 是不是也在看那个贺教授。” “贺教授?哪个贺教授……” “我去!” 她夸张地叫了一声, 转眼看见几个自己的学生转头看她,赶紧收敛下来,凑到王疏月耳朵边上道:“贺庞啊。你应该很熟才对啊,他不是你爸那个历史学院的吗?黄金单身汉,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好像还是个富二代。啥啥都好,不过好像衣品差了点,不过没关系,男人的衣服可以女人买嘛。” 王疏月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推开她的凑在自己肩膀上的下巴。 “你好多学生在呢,别这么夸张好吗?好好的一个高校教师,还是社会学的,不应该有点专业觉悟吗?男女关系的本质是什么……是……” “得得得,你可别说了。” 她说着,脸就垮了下来,坐直身子,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一边看一边说。 “大学女教师,也是大龄单身社会女青年。也是需要被关爱的好吗?欸,难道你也要学你的日本导师,致力于搞女权主义运动,身体力行,决绝婚姻,拒绝生育吗?” 王疏月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回到道:“那也是后现代女性主义的一个先锋分支,我们可以讨论。至于我自己嘛,我是一直致力于从学术角度去探索和理解她们的。” 张敏放下小镜子,瞥了她一眼。 “我看你快成她们的一员了,你看看你,去年电气工程学院的林教授追你,你没答应,后来外国语学院的那什么bill还是billy的追你,你也没搭理人家,都要男性绝缘了。喏,你看看……” 她说着敲了敲她手上的那本硬壳仔书,“连来读书会做分享都带这种英国先锋女作家的书。你再这样下去,我们q大的广大男性老师,恐怕都要绝望了。欸,对了,你昨天不是说,你今天读书会结束后,要去见一个相亲对象吗?谁给你介绍的啊。” -- 番外4:佛系女性主义和假性大男子主义(二) 像王授文这样的老派帝都学者总是喜欢把一切都安排特别讲究。 茶安排的是凤凰单枞,茶点则是潮洲的顺果, 馅料中有海米, 凉薯, 佐以胡椒粉和洋葱,香菜调味。兰馨荔香压解辛辣之气,配得很有功夫。贺庞自斟,一个人喝过一道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七点过后又开始下起了小雨,窗外面的灯光湿漉漉的,马路上则是一片灿烂的红。 帝都的晚高峰遇上下雨天——全城大堵车。 贺庞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外面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又抬手看了一眼表。 倒退回去几百年,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是翰林一个周姓大学士的私宅, 门前道路尚不及如今的一半, 却因为其主人是一位不舞权不弄政的清流派人事,因此几十年间门庭冷落, 几可罗雀。贺庞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为还户部欠银, 在前门大街挑书担时, 被一个寡居妇人调笑的传闻。那样一个仕途中的方外人, 一定想不到, 几百年后的今日, 他的家门前这条街道上会日夜轰隆地碾过无数车轮, 而车上下来的女人们,衣着自由,堂而皇之的露着白皙的腿…… 在贺庞看来,文明推进的本质是爆炸性质的。只不过因为人的寿命有限,每一段生命都被收纳在相对静止的时代,所思所想都无法走出一个共同的框架,也是因为这种局限性,人的思维才不至于失控。 所以,记忆太多这件事,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诅咒。 人就是太会做比较,是比较之后再做选择的动物。如果占有过多的信息,过多真实经验,反而会变得纠结。 好在时间是线性的,记忆要被寿命切断,无法像桑格嘉措所言,从这一世流淌到下一世。因此,比较的时间范畴被迫缩小,人才得以满足。 自以为看尽千帆,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贺庞在一世又一世的记忆之中反复比较,做过无数次对历史认知,和自我认知的颠覆与重建。 不过,在这一段漫长的“比较”之中,王疏月一直站在他思维金字塔的塔尖上。 就是喜欢她。 甚至连她现在提留着高跟鞋,狼狈地四处张望地模样,他也觉得可爱。 “王疏月。” 站在茶坊门口的王疏月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 一时间之她尚分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但那语调之熟悉,好像在她耳边唤过无数次一样。 然而,她还来不及细想,就被后面跟上来的吴灵从头到脚数落了够。 “你说说,你爸怎么回事,说好了去接你的,怎么把你丢下了。你这鞋怎么回事,欸,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王疏月用手指勉强顺了顺被雨淋湿的头发,挽住吴灵的手说:“算了妈,你一会儿可别又说爸,他也不想啊,今天周末,谁知道下这么大的雨,学校正门堵得很,我要等着爸来接,估计现在还没下高架。” -- 番外四:佛系女性主义和假性大男子主义(三 母胎solo的人,最经不起粗糙的撩拨。 从原始社会到21世纪, 男女之间的本质其实根本没有做过任何的改变。直接放肆的耍流氓总会令对方心慌意乱, 无限地倾向于深不见底的潭水还不自知。更别说,那人还在流氓的皮相外面披一件几乎闻得到故宫陈木香的雅袍。 这种人因该叫什么? “斯文败类。” 王疏月捧着热咖啡对着办公室的窗户吐了四个字。 “喂, 你没课了吗?” 张敏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你刚说谁斯文败类啊。” “我哪有说什么。我在看外面的天。今天……说不定会见初雪。” “哎哟, 这话像是恋爱中的女人说的。欸欸,你是不是等到你的都教授啦。对了, 快让我八卦八卦,你昨天那位相亲对象怎么样啊。” 王疏月生怕这个话题一旦聊开, 自己顶不住要露怯, 忙转身就往办公桌前走,含糊地回头应付:“能怎么样, 我爸安排, 见一见就回家了咯。” 张敏还不死心,一路跟过来追着问:“那你躲什么?不对哦,你之前给我吐槽那什么电气男和外语男的时候多开心啊,这一位……欸, 你不吐槽啦。” 王疏月放下咖啡杯打开电脑, 胡乱点开一个课件。 “人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吐槽什么……” “那你耳朵红什么?” “我没红!” 张敏拖过一张椅子, 挨着她坐下。 “姐妹看你这回有戏, 老铁树要开繁花了。” “打住啊, 说得跟我妈一样……” “哈, 阿姨平时对我这么好, 在你的终身大事上,我跟阿姨站一队。” “我妈才不着急呢。” “那我跟王教授站一队。” 王疏月跟她贫不下去了,“行了,上课去吧。你不是还有两节课吗?在十二教的。” 张敏似笑非笑。“成,我下了课再来问你。” 张敏走了,王疏月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想着她刚才的话,虽然是在调侃,其中有几句却和贺庞昨天的话有些关联。《来自星星的你》在国内火爆的时候,她也跟风追过。然而社会学是一个非常有时间性的学科,每一个的课题的分割都伴随着的明确的时间界限。王疏月一直觉得,剧集里的那位都教授,还好是个外星人。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类,伴随着朝代颠覆,文明更迭一路活过来,那颗血肉做成的心脏,恐怕早就被切得七零八碎了吧。还怎么气定神闲地去撩女明星? 所以学历史的人还是不懂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跨学科课题。 总是恨不得亲身经历,保有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占有所有的一手资料,却不曾想,这种爆炸式的充盈,对人脆弱的内心而言,对不断更迭的社会关系而言,是多么大的诅咒,会使人自己陷入多么大的混乱之中。 王疏月一时想得有些过于深入了,正在出神,张敏的电话突然打来了。 “喂,疏月,你看看你桌上,是不是放着一个猫爪子的u盘。” -- 番外4:佛系女性主义和假性大男子主义(终) 这就莫名奇妙地要去和那藏着尾巴的斯文败类约会了吗? 王疏月抱着毯子窝在沙发里发了一会儿愣,突然觉得经过下午一番对谈, “斯文败类”这四个字, 又不那么贴合他了。 讲述历史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带着某种慎重和克制。毕竟那是绝对的不可知之地, 只能谦卑地去考证。 这样的慎重, 王疏月在父亲上身看见了很多。但贺庞那个人身上却没有。 他讲起句几百年前的诗句,声调很是自然, 身上没有凌厉的气场,在平和之余, 却透着游刃有余的从容。甚至没有因为其主已逝, 其心遥不可考,而对那些古老的诗句产生来自时代的疏离感。 从实来讲, 他站在黑板前目诵文句时的神情, 莫名有一种……自悯。 君子自悯。 必深藏惨痛。可他那么年轻,究竟在自悯什么呢。 王疏月裹了裹毯子,抬头吸了两口鼻子。 “月儿。” “嗯?” “想什么呢。” 吴灵端了一杯牛奶坐过来:“还不睡。” “在想明天穿什么。” 吴灵回头看了一眼大打开的衣柜。 “有什么可想的,那穿得跟圣诞树的一样的, 还会挑剔你不成。穿……” 她说着站起来, 走到衣柜前面翻检,“穿这件羊剪绒的白大衣吧。可爱。” 王疏月无奈地笑, 拖长声音:“妈, 我都二十七岁了……”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 妈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和贺……教授出去啊。” 吴灵头也没回, 认真扒拉着一堆围巾, 淡定地说了四个字:“我是你妈。” “先别跟爸说。” “为什么。他知道了估计能多吃几碗饭。” “我……什么都还没想好。” “没事。” 吴灵回过头:“人和人是要相处的,慢慢来。对了,明天去那儿逛啊。” “他说逛故宫。” “什么?哈哈,不愧是你和你爸一个学院的。当年你爸和我谈恋爱,就是在大冬天里逛故宫,冷得我手都僵了,他也没舍得给我买点糖炒栗子,你那爸爸,人呆得狠欸。想不到那小子也要带你逛故宫,故宫有什么好逛的……倒是后他准给跟你爸一样,跟个猴儿似的到处跳,跟你炫耀啊,这个地方住过谁谁谁……这个地方发生过历史上什么什么大事……一副臭屁模样。” 王疏月笑着打断她。 “妈,你说得笑都快藏不住了。” “你懂什么。” “怎么不懂了,镜子口红,项链胸针,故宫那文创品牌出什么你买什么,淘宝账号都快成钻石vip了吧。” “那都是你爸的老土品味!好了,不说了。你们……哦对,你们要逛故宫,那这白的就不合适了。嗯……” 她又认真地回到王疏月的衣服堆里去扒拉。不一会儿就又拎出了一件。 “这件好,这件红的,还红得特别正,你买了有没怎么穿过,明天穿着去拍照,肯定好看。” “这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