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娇媳妇》 001 “水丫儿——水丫儿,你醒醒——” 叶青水努力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睡在简陋的小土屋里。叶阿婆正在叫唤着她。 叶青水诧异了一会儿,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祖母的梦了,这一梦仿佛梦回了四十多年前。 身体尚还硬朗的叶阿婆眉角下沉,板着脸说:“如果小谢对你不好,就告诉阿婆!” “你就是太死心眼了!” 老人家粗硬的指甲戳在叶青水的脑袋上,戳得叶青水直呼疼。 疼痛太过于真实,老人家的呵斥也穿破耳膜,叶青水眼眶里包了一团的泪水,她猛然地一跃而起,捏着老祖母粗糙干瘦的手掌唤了一声: “阿婆!” 她瞥了眼屋里破破烂烂的摆设,缺胳膊短腿的桌椅上贴着薄薄的红纸,这是她刚结婚没多久的摆设啊…… 她重回七十年代了! 七六年,红旗公社的一大队来了一批新知青。其中就数谢知青最扎人的眼,他满腹文化知识,待人有礼,轻易地俘获了叶青水的心。 后来叶青水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她投河设计了谢庭玉来救她。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幕被某些有心人看见了,随后传得沸沸扬扬。 在这个男女关系大防的年代里,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湿哒哒地被男人搂了也抱了,清誉没了。谢庭玉就是不甘心,也得乖乖地娶了叶青水。 以至于后来谢庭玉为了回城同她了离婚,愧疚于心的叶青水毫不犹豫地应了,半点拖拉都没有。只是,他回了城就没了消息。 若干年后叶青水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忙碌的身影,当时他已经是身居高位的zf要员,身上满满当当的荣誉头衔,民间传闻他雷厉风行、心胸狭窄,得罪过他的人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当年吐过他一口痰,侮辱过他的红旗县县委书记,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全家锒铛入狱,当夜食物中毒暴毙在监狱里。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叶清水每每想到这些只觉得后背有点凉。她以前自以为爱过他美好的品质,但却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个人。 叶青水抬眼,看到祖母佝偻的腰。 叶阿婆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这会儿挺不直了。她很要强,要强了一辈子,最后折在孙女的亲事上。现在外面谣言纷纷,叶阿婆用她在大队的威信,强行堵住了那些伤人的流言。 外边的人是怎么传的,叶青水心里大致有点数:首都来的文化人,怎么可能看得上穷沟沟里的女人?这就跟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似的,叫人大跌眼镜、扼腕痛惜。 上辈子结婚的那段日子的甜蜜,都抵不过周围人嗤笑的眼神。叶青水的腰从此再也没有挺直起来过,离婚后那种愧疚和自卑才缓和了,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叶青水每每想起这个就不禁感叹: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自卑怂包的叶青水,已经死在上辈子了。 四十几年前她还傻,四十几年后她不傻了。 -- 002 叶青水家里的人口十分简单,叶阿公叶阿婆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参了军,大儿子光荣牺牲了,小儿子尚还在部队里。阿公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三个女人。虽说是孤儿寡母,但好歹是光荣的军属之家,在整个大队里颇有些声望。 叶青水拍好蒜米,奢侈地滴了几滴猪油炒了一个红薯叶菜,菜叶青翠欲滴。她摆好了碗筷没多久,叶阿婆和叶妈陆陆续续地来柴房吃饭了,与此同时,叶妈声含热切地说:“水儿,再多摆一个碗。” “小谢的朋友今儿留在咱家吃晚饭。” 好在这个叶青水是从四十年后穿来的叶青水,按人头和食量煮饭的习惯早就改掉了,否则这会儿该尴尬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年头,在农村不提前和主人家打招呼就留饭也不是很厚道的。 叶青水还没琢磨出造访的会是谢庭玉的哪个朋友,他的声音就比人先到了。 “玉哥,不打扰吧?”男人的声音洪亮的声音中透出一分热情和轻佻。 “嗯。”谢庭玉简短地回应。 叶青水抬起头来便扎进了男人的打量眼神中,这……是沈卫民,他同谢庭玉关系很好,一样来自祖国的首都。在叶青水的印象里,从首都来的知青大多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不太瞧得起乡下人。 也不知道今晚的饭菜,能不能把这种条件好的“大少爷”招待好。叶青水默默腹诽。 她亲手给沈卫民成了一碗饭,米多红薯少,很有诚意。 谢庭玉端坐下来后便拧开了瓶酒,叶青水瞟了眼,她认得这牌子:竹叶青,山西货,入口清柔酒劲绵长,山西人善酿醋善酿酒,一瓶得三块五毛钱。红旗公社里一个公分值一毛三,大队的壮劳力每天能挣八个公分。上辈子她是不知者无畏,这会儿的叶清水只觉得谢庭玉挺阔绰的。 淡青的酒瓶被谢庭玉握着,清澈的酒水缓缓倒入叶家那粗陶的大海碗。这种安静的气度,让暴躁的沈卫民缄默了三分,旋即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盯了叶青水足足三秒。 像是要将把谢庭玉算计得结婚的心机女人好好看清楚。 大有一番替兄弟打抱不平的架势。 沈卫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夹了块红烧肉放到碗里,“我叫你叶同志可以吗?” “叶同志,别看咱玉哥现在吃嘛嘛香,啥都不挑。他小时候可招人嫌了。不爱肥肉偏只爱瘦肉,哦,太瘦也不行,梅花肉他最喜欢吃。小时候他妈可愁死了,恨不得扔了。米饭咽不下去,面条也不爱吃 ,咱叔托人买回来的奶粉他从不多看一眼。今后嘛……” 他懒懒地说,“就得麻烦你多关照了。” 叶家是什么条件?篷屋陋室,吃饭连盏煤油灯都不舍得点,柴房的墙壁被柴火灰熏得发黑,结婚那天沈卫民来了看过后只觉得两眼一黑,不知道谢庭玉回京怎么和父母交代。怪只怪这农村女人太有心机,一个赛一个彪悍,连男人见了都怕。 -- 003 叶青水吹得腮帮累了之后,便回家洗澡洗头了。 乡下人不太讲究卫生,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天天勤快洗澡,叶青水家里没有壮劳力,砍不了几个柴,冬天的时候她能几天不洗澡。 叶青水洗着澡的时候,下了狠劲搓自己,搓下了一层皮才满意。 洗完澡后她才有闲工夫照镜子,水银镜里清晰地映出了她十七岁的模样,脸上瘦巴巴的没有多少肉,她的脸在夏天的时候晒伤了,唯独一对眼睛有些亮。额头上留着时下农村流行的锅盖刘海,又厚又重。这一年也正好是碰见谢庭玉的第一年。 她把刘海往上拨了拨,把额头露了出来,才感觉到熟悉的模样。 叶青水说:“我睡觉了。” 正在看书的谢庭玉很快取出自己的被子,动作利索地打起了地铺。毕竟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他很懂自己。同床是不可能同床的。 他不是没有发现叶青水的改变:她睡前会洗澡了,还顺便洗了个头,穿着干净的衣服。小丫头也开始讲究起卫生了。 这个转变对有洁癖的谢庭玉来说,很友善。他连笑容都真心了一分。 “嗯。” 不仅如此,他还眼尖地注意到她露出的皮肤粉红粉红的,显然是用力搓过了的,露出的脖子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刚刚她还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 谢庭玉皱了皱眉。 他说不上来叶青水的转变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彻底歇了对他的念头还是心机深沉,以进为退? 自诩心思比别的男生多开一窍的谢庭玉,这会儿也没法判断了。 不过吹了油灯之后,困意袭来他很快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 次日,叶青水醒得很早。 她早早地就起床做饭了,她摘了肥嫩的茄子用面粉裹着,同白菜做了素馅的包子。这些面粉是谢庭玉的,她用起来觉得有些不太顺手,做早饭的时候,她思考着生计问题。 七十年代可不是听着好玩的,叶青水对这个年代的回忆是拧一拧能挤出苦水来的。 粮票、布票、工业券,这些全都是她没有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昨天的肥肉剩了一些下来,炼成香喷喷的猪油,茄子用猪油炸过又甜又香,嫩嫩的流油。因为用的面粉是谢庭玉的,叶青水自知理亏,所以小小地迁就了他的口味。费劲儿地给他弄了素馅的蒸饺。 叶青水挖了挖装油的瓮,正好把昨天从牙缝里省下的猪油用光。 柴房里蒸的包子和饺子香气把叶妈勾醒了,叶青水说:“阿娘,去刷个牙再来吃饭。” 刷牙那是念了书的学生娃儿才做的事情,一辈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是不做这件事的。刷了牙,就代表着学习城里新派的那一套,要吃商品粮了。 叶妈有些抗拒,叶青水把新折的杨柳条儿塞到她手里,“玉哥是讲究人,咱不能埋汰了他。阿娘不是很尊重读书娃吗?” 叶妈以前是唱社戏出身的,对自己那口牙爱惜得很。后来嫁叶爸以后,做了农民的媳妇,也就丢开了这个习惯。 -- 004 饶舌编排人的社员当然没脸站出来,只是左顾言他,装作不知道。 谢庭玉当然也没有向大家提供饭后茶叶笑料的意思,他淡淡地道:“既然没有人吭声,我就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有些话不当讲。先礼后兵,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下次让我听见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散了,干活。” 谢庭玉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有魄力。 在一旁吃瓜热闹的路人,都原以为首都来的知青看不上叶青水这种乡下小丫头。说不定还会在旁边看笑话,结果却不是——农村里碎嘴的婆娘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应该羡慕叶青水白拣了便宜,还是应该批判指责她不要脸不检点。 谢庭玉敲山震虎的一番话,也让一干女知青心里不是滋味,更是不平了。 这样好的男人,到头来就讨了这么个磕碜人的媳妇。于是,叶青水发现收获了更多的嫉妒、厌恶、酸溜溜的眼神。 叶青水心情很舒爽。上辈子叶青水害羞自卑得就像闷葫芦,总是在默默承受恶意。 那时候的叶青水总在想:她们那么有文化,那么有见识,她争不过她们。吵起架来,万一又让阿婆阿娘伤心了,可怎么办? 但是恶意并不会因为人的宽容忍让,而有所改变。 那时候的叶青水信奉吃亏是福,现在她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抽回去!手伸得太长?举刀砍了! 晌午的日头太烧人,生产队队长便提早放了社员下工。谢庭玉归还了农具之后,默不作声地跟在叶青水身后,他看着她沉默了一上午,心想这村姑心里估计难受了。 叶青水不知道短短的一条路而已,谢庭玉就已经脑补了这么多了。 她回到屋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叶青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些零碎的钞票儿,厚是厚,加起来拢共才十块五毛三分。 这些钱,还是一分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她按照市价还了一块钱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这一块钱,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水解释道:“你的面粉和大米,加起来差不多十斤,零零碎碎的猪肉什么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了,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粮票也记着。”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拿女人的钱,尤其是她还一脸坚定。他低头看,小丫头那双黑眼睛清澈得倒影出他的影子。眼神很平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些浓烈又炽热的感情。 于是,谢庭玉很懒散地说:“我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当然,为什么不要。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你对我这么好,甚至还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难道是想永远留在我老叶家吗?” 叶青水调侃道,也没有去看谢庭玉什么表情,自顾地叠好了这沓毛票塞给他。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钱,他淡淡地道:“小丫头,这些话你也敢说。”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稚气未脱的模样,偏偏还一脸笃定地劝他不要对她好,否则他会留在叶家。谢庭玉听了好险没笑出来。 -- 005 猴子全名叫张援朝。 张援朝自从知道叶青水就是设计陷害玉哥的人之后,就不怎么想搭理叶青水了。 张援朝还不懂事的时候,仗着亲爹是供销社主任,收了一群狐朋狗友的小弟,他已经琢磨好了,要是叶家那女人太极品,他背地里给人使小绊子轻松得很呢!现在的他甚至有点生气:兄弟们都同仇敌忾,准备好一致对抗叶青水,谁知玉哥本人却毫不介意。 居然……还让他帮叶青水排队? 张援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叶青水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他威胁地和叶青水说:“赶紧麻溜地去离了婚吧!” “你和玉哥不合适。别说你了,这城里的姑娘仔细数数,怕都没有几个能配得上他的。” 张援朝有个亲戚在市革委会工作的,当初谢庭玉乡下的时候是坐着小车来的,给他背行李的是虎背熊腰、穿松枝绿的兵哥。张援朝见了,都快羡慕死了。这个亲戚提醒他,“首都来的,看着像领导的孩子。他要是去你那儿,你适当关照一下。” 说好的照顾,照顾得玉哥被乡下的村姑给拱了。猴子觉得面子上不太过得去。 叶青水听了猴子的话,没说什么。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回忆,上辈子谢庭玉带她去过一次首都的家,那是真的气派,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她去过一次就更加自卑了,后来谢庭玉提离婚,她也不敢纠缠。上辈子经历过的最卑微穷酸时刻,就是勉强谢庭玉的这一年了。 叶青水现在回忆起来,都能替自己感到一点憋屈。 猴子刚威胁了叶青水两句,就被谢庭玉打断了。 他说:“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谢庭玉问了售货员,“有牙膏吗?我要两支。” 售货员取了牙膏,很快报价:“一张工业券,八分钱。” 谢庭玉瞥了叶青水一眼,目光落在了她被晒得干裂的双颊,红扑扑的像苹果,还有些红血丝。真有点磕碜,他想起自个儿妹妹雪白的肌肤,她用在脸上的东西从来不嫌贵。于是谢庭玉又问了售货员要了一盒雪花霜。 雪花霜属于“奢侈品”范畴,不是必需品、消耗少,一盒就花去了一块五毛。村里的姑娘没有几个会用它的。 这份贵重的礼物送到叶青水的手上,沈卫民又冷哼了一声,猴子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谢庭玉。 谢庭玉说:“走了。” 说着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沈卫民也跟上他,一块消失在人海中。 叶青水看着手上的东西想:谢庭玉恐怕是顺手还了她给他的一块钱。多出来的部分,算是大少爷出手阔绰了,真的是挺骄傲的一个人。她虽然也计划着要买雪花霜,但眼下它们还不是她的必需品。这些东西,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 叶青水把泡打粉买到手后,便去探摸了县里的“黑市”。所谓的黑市,也就是民间偷偷摸摸买卖交易的地方。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粮食等一应物资由国家统一供销。供不应求的情况之下,黑市就应人民的盼望诞生了。 -- 006 吃饱了饭,谢庭玉感觉到很愉快。 然而叶青水却纠结了起来,她算了算自己手里微薄的“存款”,面对大款谢庭玉, 她掏出了白天谢庭玉买的雪花霜放到他的桌面上。 “我没有钱给你,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谢庭玉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实诚的人,很难想象她会设计赖上他。前段时间的她还恨不得见缝插针去知青点看他,他回头看一眼就能满脸通红。现在连他的东西都不要了? 这思想觉悟得还是挺快的。不过谢庭玉却有点心情复杂了。旋即他想,她什么心思,他在意做什么? 谢庭玉把双手枕在后脑勺,轻描淡写地说:“给你你就拿着。” “今天的炒饭还挺好吃的,以后这些就算作我的伙食费吧。” 谢庭玉的口味还是挺挑剔的,他不是没有吃过好吃的东西,京都有名的饭店他都沾过嘴儿,叶青水做的饭还挺好吃的,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算了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等以后我攒够钱了再买给自己,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叶青水的皮肤还是很好养的,随了她阿娘,冬天捂一捂就白了。实在不必浪费护肤品,上辈子三十岁的时候,还依旧有人说她长得像十七八的小姑娘。粉软白皙的,像灵秀山水养出来的姑娘。 现在太磕碜人了,是夏天的时候干活太厉害了被晒坏了。 叶青水垂头看着他睡在地铺上,他凌乱的黑发不复白日的清爽和齐整,微微带着一点儿洗过的湿意,棉布领口敞开了一点儿,反射着月光的柔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高兴。 饶是老黄瓜刷漆装嫩的叶青水,也忍不住多瞅几眼。谢庭玉还真挺不错的,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口味了。 但叶青水不禁想:如果当初她那个孩子有机会生下来,肯定也很好看。 那是谢庭玉高考完后某一次醉酒乱性后的事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这么多年了,叶青水依旧对那个陪了她三个月的崽崽儿很难忘记。如果那时候她谨慎一点,它就能来看看这个世界了。 谢庭玉看着她把雪花霜放下,好像一眼也不多瞧的样子,他嗤笑了一声。 “这就叫好了?” “还你的饭钱而已,你一个小丫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谢庭玉看着那小村姑脸上微微憧憬愣神的模样,有些一言难尽。 叶青水努力地点点头,拍着胸脯说:“我没多想,只是我不喜欢欠钱的滋味。” 她怕谢庭玉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整天躲躲避避,处起来不自然。叶青水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我真的不会再赖上你。我现在比较喜欢阳刚一点、有男人味的男人。” 谢庭玉听完了,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叶青水想起一件事,问谢庭玉:“你的洋车儿,你不用的时候,能借我用用吗?” 洋车儿即是自行车,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作为全大队仅有的拥有洋车儿的男人,谢庭玉每次骑着他的洋车儿呼啦地从田埂边路过的时候,都能引来一串艳羡的目光。 -- 007 这个倒爷听了仿佛不敢置信,他的嘴唇蠕动了片刻,而后黝黑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的感激。 他一跃而起,“好嘞,那真是太感谢同志您了!” “您要多少,我帮您挑大个的拣!” “大妹子”这个称呼转变到“您”的敬称,没有一丝阻碍,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鸡蛋的价钱也不贵,一分钱一只。叶青水掏出了三毛钱,添上一点儿五两的粮票就可以买下小半筐了。她用装包子的棉布,裹住了这些娇弱的蛋蛋们。 这年头鸡蛋就是很精贵的补品,无论是坐月子的女人还是生病的老人小孩,都梦寐以求着能喝上一碗糖水蛋。但是由于计划经济的缘故,规定了每家至多只能养三只鸡,多养了就是割社会主义的尾巴。抱着三十多只蛋,叶青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富足。 有了蛋,她就可以做点有营养的糕点了。 叶青水收收好了摊子,看了看日头,时间还早得很,她攥着兜里热乎乎的钞票,打算去门市补给粮食。时间还嫌太早,镇上赶早排队的人也一脸困倦,没有闲工夫盯着她黑乎乎的脸看。 快轮到叶青水买糖的时候,她发现张援朝张小公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售货员旁边“视察工作”。 猴子乍然抬头看见了叶青水那张脏乱的脸,嘴里的茶水差点没有喷出来。 叶青水发现他认出她来了,心底也微微地皱眉,她记得谢庭玉身边那一圈兄弟朋友对她不太友善,要搁在平时对她有偏见,叶青水无所谓。但出来投机倒把碰到熟人,这就不是叶青水愿意的了。 还没等张小公子开口,叶青水忍痛割爱、麻溜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剩下的包子塞到他手上,热情地说: “啊呀——张同志真是好久不见,有怪多的话想要和你说的,不过后边还有很多人排着队,现在就不好和你叙旧了。” 张援朝的嘴巴蠕动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拿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多看了几眼之后,他嫌弃地挪开了目光。 这村妞儿把自己捯饬得是一次比一次寒碜。难为了玉哥每天都得对着这么个媳妇。 “两斤面,五两糖、三两油,二两肉,谢谢同志!”叶青水脆声地道。 她买到了粮油迅速撤离队伍,骑上洋车儿的时候,叶青水饿了一夜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揉了揉肚子,忍着饿意赶回了家。 门市部里,张援朝攥着手里尚存余热的包子,心里哼哼地想着:绝对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一点小恩小惠岂能收买他金子般坚定的心?不过他得瞅一眼,村妞给他送了什么口味的包子。浪费粮食好像也不太好。于是……他决定忍痛吃了敌人送来的糖衣炮弹。 然后,他拆开了包装的纸,深吸了一口气。 包子的甜丝丝的豆香儿味攫住了他,再咬一口,流沙般柔软甜蜜的滋味轻轻溢出,像甘霖抚慰了久旱的沙漠,未曾尝过美味的舌尖像是得到了抚慰,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 008 一路上叶青水和谢庭玉并没有说什么话,搅和了一趟浑水的叶青水本人倒是并不在意那些知青怎么看她,但是谢庭玉却开了口: “你刚才背得很好,一字不差。你的记性很好。” 他赞扬道。谢庭玉的速记能力很强,叶青水才刚刚念出三四个字的时候,他就觉得熟悉。再听下去,还真能够一一对得上他念的那句话。 叶青水瞥了一眼,咳嗽地道:“谬赞谬赞,那句话我背过很多次。” 其实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天才。当年谢庭玉离开后,她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留下来的这句座右铭。背过很多次,倒背如流。因为,这就是他的座右铭。 “原来如此。”谢庭玉微笑地说。 “嗯嗯。”叶青水不在意地摆摆手。 叶青水心里在盘算着怎么和谢庭玉算口粮的问题。家里大到米、面,小到油盐酱醋,很多都是他添置的。叶青水吃着这口软饭,总吃得不太得劲。尤其还是吃谢庭玉的软饭。因为她今天挣了钱了,正好也有钱还债了。 他们俩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叶青水打破了沉默,又开口说:“我——” 谢庭玉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微微含笑,“等吃完了饭再说吧。” 天大地大,吃饭的事儿最大。 叶青水点了点头,洗了手吃饭。她坐到饭桌上的时候,阿婆和阿娘见人都齐了,纷纷下了筷子,朝着喷香的肉菜夹去,这叫蘑菇酿,蘑菇用碎肉堵着,为了增鲜,叶青水还剁了胡萝卜莲藕茄子,肥肉早就被蒸化了,融入汁水里油汪汪的,精华全融在蘑菇头里。 虽然山里头野生的蘑菇个头不大,吃起来却香。 谢庭玉每吃一只,都能感觉到蘑菇里溢出的汁水,又烫又鲜,难怪叶丫头会急着叫他回家吃饭。凉了就没有这种好滋味了。 虽然肉也没有多少,并不像在家里能吃得满足,但这种介于吃到了又没吃痛快的感觉,更让人惦记。 叶妈吃完一抹嘴,嘴上的油光令她感到幸福。 不过她并不知道今天的这两顿饭完全是女儿辛苦劳动换来的。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自打女儿结婚以来,大队上好多人都羡慕他们拣了这么一个有钱的女婿。女婿让她们不年不节的时候也能吃得上肉,隔三差五地吃一顿大米饭,还有精贵的面食。真是撞上了一门好亲事。 叶妈有些愧疚,要是水丫能早点给小谢生个大胖娃娃就好了!于是她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活,刚吃完饭就催小两口回屋亲亲热热。 叶青水顶着亲娘只差没写明“催生”的目光,尴尬地和谢庭玉回了屋。 叶青水咳嗽了一声,便开口说了:“家里的那些米粮还是得算给你的,这是欠你的钱。” 她还有点积蓄,差的是票据而已。叶青水借了谢庭玉的笔,唰唰地算了几笔账,然后递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弯腰趴在桌上算账的侧影,两根黑亮的大辫子从两颊坠下,记账的时候她的目光非常专注。 -- 009 很快叶青水得到了一张结实的网。 深更半夜,她拎着手电筒和一只木桶摸着黑准备去水潭边捉螃蟹。她走得静悄悄的,田野上万籁俱寂,只有老乡家里养的狗偶尔吠两声。嗅到她的气味了,吠声才停下来。 叶青水摸到了水潭边,晚上的螃蟹会出来觅食,她放静了心思用心地听,听见细微咕噜咕噜声,那就是螃蟹吐泡泡的声音,用手电筒照着徒手就能抓到一只。拿到手上掂量,个头适中,不算大却也不小。徒手抓太费神,所以她准备撒网。 叶青水的目光来回扫荡着找着诱饵,只要是肉就行,放在网里能吸引螃蟹来啄食。 她找了半天才捉了三只田鸡。 “我的妈,有蛇啊——” 正蹲在水潭边放网的叶青水闻声,动作迟疑了片刻。 她拿手电筒一照,不远处的田埂里有两个男知青,其中一个还是沈卫民,另一个男知青脸色都白了。他看见有光,喘着气地跑过来。 沈卫民大半夜地见了叶青水,表情有些古怪。不过叶青水看得出来,他脸上有强撑的镇定。 她看见旁边有条很肥的蛇虎视眈眈地盘旋着,静静地盯着沈卫民。 沈卫民说:“跑什么跑,跑了蛇追你怎么办?” 叶青水提灯,忍不住笑,“我给你照着,你尽管跑,蛇见了光就眼昏花。” 沈卫民没好气地瞪着叶青水。 那个小年轻听了很快跑来叶青水身边,他嗫嚅地说:“半夜肚子饿得慌,睡不着……就来……” 他磕磕巴巴惶恐的话没说完,就对上了叶青水骤放精光的眼神。 叶青水看着沈卫民腿边的蛇,只觉得肚子突然就很饿。 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肚子里油水不够,一顿吃光了还想着下一顿,更何况她是从不愁吃穿的年代穿过来的,大鱼大肉享惯了,一朝回到解放前,实在是饿得发慌了。 这条蛇蛇,在叶青水眼里跟几斤的肉没区别。 小年轻的腿肚子软得慌,说话更结巴了,“沈哥你……别动。” 他的话刚说完,叶青水手法娴熟、姿势快如闪电地逮住了蛇头,蛇身,使劲地掐着它的三寸。 “来搭个手帮忙。”叶青水把蛇递给了沈卫民,小声说。 沈卫民犹豫地掐住了蛇,即便他的脸色发白。她掏出一把小刀,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杀蛇剥皮。 沈卫民和小年轻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两相对比之下,叶青水弯着唇跟捡了便宜似的处理蛇肉,却是很不合时宜。 沈卫民的看法又深了一个层次:这女人果然彪悍。 小年轻嗫嚅着说:“我们……还、还吃田鸡吗?” 他的肚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尴尬的叫声。 叶青水忍不住抿嘴笑了,首都来的知青也不完全是像谢庭玉那样的阔绰人,半夜饿得两眼发昏来捉田鸡吃也不稀罕。 她掂了掂这差不多有两斤重的蛇,本着见者有份的习惯,叶青水大方地问:“想吃蛇肉吗?” -- 010 叶青水躺在床上跟烙馅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刚才困意袭上来,习惯性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让她陷入了沉思。 在那个年代里,离婚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谢庭玉走了之后流言又起,可怜的、惋惜的嘲讽的目光,逼得叶青水背井离乡。叶青水在谢庭玉身上跌倒过一次,很快爬了起来。得亏他的抛弃,否则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叶青水永远都是一个村妇了。 这样的卑微,一辈子只有一次。 后来走出农村的叶青水,见识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也认识了很多良师益友。目光不再狭隘,过去的事情如往事随风而去。然而回到四十年前,叶青水再见到谢庭玉这个人,居然还会下意识讨好。 这让她有些惆怅。 第二天,叶青水仍是要早起炖蛇羹给阿娘阿婆吃。 蛇肉在乡下并不稀罕,生产队的社员偶尔也会捉到蛇,拿来泡酒。蛇肉不好处理,炒着容易碎,处理不好吃起来一嘴的泥腥味。所以乡下人喜欢拿它泡酒,蛇酒年头搁得越久越香,是不得多得的宝贝。 叶青水熬粥,水滚之后放下腌了一晚的蛇肉。 蛇肉和米粥都煮得透透的,带着米酒的香味,切得细细的葱花姜丝撒下,粥质浓稠,熬得出了油。叶青水把昨晚搁着没喝完的一点儿蛇汤倒掉了。 家养的三只母鸡飞快地扑着翅膀去啄汤里的青菜叶吃。 正蹲在地上刷牙的谢庭玉看见了叶青水倒的蛇汤,眼神不由发深。 叶青水见他盯着地上的汤看,视线挪到另一边并不理会他。这是她捉来的蛇,爱咋处理咋处理,爱给谁吃给谁吃。谢庭玉管不着!她倒完汤了,手脚麻利地洗干净盆,摆好碗筷吆喝阿娘阿婆来吃早饭。 谢庭玉见小丫头突然凶起来的目光,唇角冷淡地抿了抿。 半夜不睡觉乱跑,脾气倒是见长。 不过她人生得柔弱瘦小,凶起来的模样也凶不到哪里去,瞪着眼跟个软软的小姑娘似的。 谢庭玉已经自觉地代入了老师的角色,作为一个合格的老师,面对顽劣不懂事的学生,合该好好教训,得让她知道哪些事是不对的。 比如一个女孩子,深夜不睡觉到处乱跑。 吃早饭的时候,叶青水给家人都盛了粥,摆了筷子。独独缺谢庭玉的一份。这种待遇还是破天荒的头一份。昨晚不就是……口气差了点,小丫头居然还生气了? 谢庭玉见了唯独缺了自己的筷子,还算积极地去盛粥取筷子。面对好吃的,他的脾气还是很好的。 蛇肉纤薄,熬得软而不烂,肉质滑腻可口,粥的味道越淡,越显鲜味。 香喷喷的一碗粥,喝得肚子暖暖地,特别舒服。小丫头外表看似柔弱可欺,实则性格叛逆诡变,如果能用读书压一压她的性子,以后说不得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她的心还挺软的。 昨天夜里,谢庭玉其实是碰到了沈卫民这两人的。沈卫民从没对叶青水有过好脸色,上次来叶家甚至嘲讽了叶青水几句,不过叶青水回过头来还会请他喝汤吃肉。这让谢庭玉有一丝惊讶。 -- 011 叶青水戴上了洁白的口罩,顺手也把自己过长的刘海扎了上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清爽干净。 白天的活并不重,她挣到属于自己的工分后很快回家开始学习。 谢庭玉也很早就下了工,他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衬衣才过来检查叶青水的功课。 叶青水见他身上穿的白衬衫,洗得忒讲究,这种白衬衫不禁勾起了叶青水痛苦的回忆。上辈子的谢庭玉经常奴役叶青水给他烫平衣服,这个年头家里当然不会有熨斗这种物件,她是拿热开水装进搪瓷壶一点点推的那种烫。 这么齐整的衣裳,谢庭玉是不穿出外面去的。毕竟现在还不是那个人人都丰衣足食的年代,乡下有些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得穿,出门溜一圈,补丁少于三个的都拎不出几个来。谢庭玉能维持这样子,已经是最大的体面了。 真没看出来,他私底下还挺风骚的。但这辈子他也甭想奴役她再干一点点活了。 谢庭玉发现了叶青水的变化,不禁问:“怎么戴口罩?” 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力地咳嗽了声,不好意思地说:“发了好多痘,不能见风不能晒日头,怕吓着人。” 谢庭玉伸手想摘她的口罩,叶青水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来熟”,愣住了。 “这、这动手动脚不太好吧……” 她义正言辞地说:“我可也是大姑娘了,不能这样动手动脚了。” 叶青水乌黑的脑袋,微微地抬起来,巴掌大的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对黑黢黢的眼睛。那眼睛里透出的灼热的芒,携带了一丝浓烈的明媚。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对眼睛最好看了。 谢庭玉听了差点没被呛到。 谢庭玉困惑地看着叶青水,叶青水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回来,那清亮亮的眼睛里没有了昔日那股浓烈执着的感情,仿佛随着那一夜的心凉,消失不见了。 人的心思,会变得那么快吗? 谢庭玉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角眯成一线,脸色也淡去了几分。 熟悉他的叶青水知道他心里指不定不高兴,这人虽然对人挺好的,但是脾气还是挺不好的。她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念书。毕竟赶跑了这个老师,叶青水上哪去再找个不要钱的老师哟。 她念得又慢又认真,即便偶尔嘣出了含糊的口音,她也停下来自己给自己纠正了。 谢庭玉随手翻了一篇古文出来,又难又艰涩,“你念这个。” 叶青水轻轻地“哦”了一声,她瞥了一眼,谢庭玉指的那篇文,她上辈子背过,这一次让她念没有什么困难。 沈卫民下工后不久也朝着叶家来了,他是来找谢庭玉的。他大大咧咧地进了谢庭玉的屋子,他看见谢庭玉占着桌子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墙根,而墙根那边是叶青水捧着书在念。 他嗤笑了一声,“玉哥,你小媳妇开始上进了啊?” 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谢庭玉的冷眼。 “咋咋呼呼地说些什么,你去外面等着。” -- 012 晚上。 谢庭玉靠在书桌边上,闲闲地捣鼓着自己的收音机。它年久失修,音色已经不大如前,经常掺着杂音,喇叭里偶尔飘出来的嚓嚓电流声会让人烦躁。不过谢庭玉现在的心情还挺不错。 因为吃完晚饭后,他见装螃蟹的桶里还余下四只螃蟹,这意味着明天他还能再沾沾螃蟹的鲜味。 当初从知青宿舍被迫搬出来、住进叶家的时候,谢庭玉的心情不算美妙。 但现在他已经能适应了,叶青水的屋子虽然不大但还算宽敞,一人占半边,余下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小丫头平时也不闹腾;叶家的伙食也比知青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好吃多了。以及,这个名义上的“媳妇”,好像也不纠缠他了。 于是,谢庭玉感觉很不错。 谢庭玉见叶青水打了盆水进屋洗脚,一眼看过去,纤瘦的丫头垂着头弯腰扑腾着脚丫。她依旧戴着那块口罩,细细的绳别过小巧的耳朵。厚重的刘海扎上去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 谢庭玉不禁皱眉了,“戴着口罩,戴上瘾了?” 叶青水还记着白天他那句“毛都没长齐”的仇,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才没有戴上瘾。叶青水在洗澡的时候配了点草药敷脸,敷完药戴上口罩隔绝灰尘。 “睡吧,很晚了。” 叶青水倒掉洗脚水,很快钻入被窝。 只要够大胆,叶青水放眼瞥过去,就能看见睡在地上的谢庭玉。她暗暗下定决心,等有钱了她一定要买块布做成屏风遮遮羞。 别说谢庭玉避她如洪水猛兽,叶青水自己也很坦承,年轻的男女总是有着使不完的热情和劲头。 荷尔蒙散发得多了,容易憋坏。 她在等一个时机,再忍一忍,等明年高考完了,谢庭玉走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 半夜,夜凉如水。 叶青水小心翼翼地爬出被窝,她拎着渔网去水潭边钓螃蟹。 这回她很幸运,网到了一只泥鳅,肥肥的。这让她稍微纠结了一会:到底是拿回家吃,还是拿来钓螃蟹。 叶青水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努力地咽了咽口水。 “等挣了钱,吃个够。” 她钓了半小时,把网提起来掂量,比上一次还多,手里沉实沉实的。 她心里想着:今天卖完包子挣了钱,一定要去门市买点猪蹄。 猪蹄两毛钱一斤,还不要肉票。虽然比不得纯肉那么实在,但它物美价廉,高蛋白还营养丰富,拿来煲汤喝、拿来炖着吃,补血又补身。她现在十七岁了,月经还没来,想来是缺营养缺得过了头。急需补一补。 叶青水脑海里浮现起热腾腾的猪脚汤,口水又忍不住流了。日子过得太穷了,哪哪都缺,想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叶青水不禁发出穷人的叹息。 她提着螃蟹回到柴房的时候,看见平时用来装水的水缸里泡着一块半斤重的肉。暗淡的月光下,肥肉泛着莹白的光。着实是漂亮极了。 叶青水稍稍回忆了一下,谢庭玉今天没空买肉,阿婆和阿娘压根不会买肉来吃。那只可能是沈卫民留下的。 -- 013 叶青水惊讶得手里的书都掉到地上了,顾不得捡,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牢牢地锁着她,仿佛能透过她外表厚厚的乔装看穿她这个人。 叶青水没觉得自己在谢庭玉面前,能瞒得住投机倒把这件事。 毕竟两个人就同住在一屋檐下,有啥动静都一清二楚。谢庭玉只要眼睛不瞎,他迟早能发现。 被他发现就发现了,只不过……挣钱这种事毕竟算不得“光彩”。 在这个时代投机倒把就是做坏事,要求这个年代的人理解投机倒把是不太可能的,要是让阿娘和阿婆知道她去挣了投机倒把的钱,怕是会被吓死。只是不知道,谢庭玉是怎么看的? 她摘下了笨重的草帽。 “你……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 书店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热情大方地说:“这款书得要批条,卖得最好的就是它呢!” 售货员嘴里所谓的批条也就是购书票,叶青水没想到买书也得需要票券,她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购书票,只好忍痛割爱、灰溜溜地把书放回去。 这时候谢庭玉才开了口,“我这里有。” 他掏出皮革钱包,从里面找出一张购书票来,顺手把数学书拿了起来扔进了叶青水的篮子里。皮革质地的钱包,摩挲着起来看就很有质感。 “我有话和你说。” 叶青水被他拉着出了书店。 叶青水跟在谢庭玉的身后,望着他高高的背影,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把她推到小巷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半夜不见了人,我以为又掉进河里了,出来找找。”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篮子上,若有所悟,仿佛这几日的行踪都有了解释。 “投机倒把……这件事多危险知道吗,你也敢沾?” 谢庭玉看着她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少女纤细的背部被汗水打湿,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睑含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的眉目透着劳动后的疲惫。 叶青水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妙。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蹙着眉头、根本没意识到危害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痛了。 谢庭玉毕竟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长大的三观正直的青年,思想正派。 何况他现在在叶家吃住,为了维持这伙食良好的三餐,小姑娘被逼去挣钱,这里面多少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么一想,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谢庭玉,没办法坐视不理。 他见叶青水垂下头,淡淡地道: “不够钱了是吗?你要是没钱,我可以给你。毕竟我现在吃住都在你们家,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做这种事了,把篮子和布给我——” 谢庭玉说着拿出了一张大团结出来。叶青水疑惑地捏着钱,冷不防地觉得莫名可笑。她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 “你用什么立场管我,还给我钱?” 听这口气,多么像挽救失足少女……上辈子的那个傻青水如果听到谢庭玉这样关心她,恐怕恨不得感动得流下眼泪。现在的叶青水听了谢庭玉这种居高临下、可怜她的口气,只觉得愤怒好笑。 -- 014 周恪捏着叶青水递来的钱,泪水在眶里带着旋,他很想像爷爷那样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但是想到家里的窘况,他就哭了。 有了这些钱,他可以给爷爷看病买药。 周恪说:“姐姐,我以后帮你卖包子。”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别的不说,她怀里这颗珠子要是真的,这两三块钱还真的算不上什么。古董在这浩荡的十年被打上旧封建的烙印,属于“破四旧”的范畴。但凡名贵的瓷器、书画、建筑都要被打砸烧毁,但是留到了以后,身价数千倍地翻。 这珠子就算不是古董,但色泽这么好,叶青水拿着也觉得烫手。她把珠子还给周恪,周恪不要,推来推去,谢庭玉最后帮她收下了。 “你好好照顾你爷,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起走出了筒子楼。 叶青水走到隐蔽处,掏出琉璃珠仔细地看了看,晶莹剔透、映着熹微的晨光宛如浩瀚蓝海,微微波澜,让注视着它的人感觉双目神清气爽。 谢庭玉说:“不用看了,是真的。” “把篮子给我。” 他伸出了自己的大手。 叶青水想起刚才和他吵的架,还没吵完就被打断了,现在她也不生气了。 她捋了一把额边落下的碎发,轻声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出来摆摊,恐怕我刚才就不出那些药钱了。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我很穷,所以你不要干涉我。我明白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你不赞同也好、鄙夷也好,只求你不要偷偷去举报。因为……它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投来的灼灼目光,那打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看透。 她笑了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地说:“你认为投机倒把是不对的、是违法的事情,但是你看看现在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不对的呢?其实很难说我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吧,就好比你会容许家人朋友去黑市买东西,却不允许我去卖东西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 谢庭玉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推着车说:“这些话不能随便乱说。上车吧。” 叶青水看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叶青水不为所动,拒绝道:“我自己走路回去。” “等会还有劳动。”谢庭玉说完,把她拎上了车。 他的力气大得很,话少却不容拒绝,说一不二。这个倒是让叶青水很熟悉。 单车呼啦地飞驰起来,叶青水被上下颠得摇晃,她忍不住揪住了谢庭玉的衣角。 他穿着睡觉的时候套的大汗衫,棉布已经被洗得发白,却仍旧很整齐,布料服帖地勾勒出他高大的骨架、清瘦却有肌肉的躯体。 一路沉默无话,谢庭玉不说话,叶青水也没有话说。 许久,叶青水才试探他的口气,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谢庭玉轻声地笑,“你还会在意我生不生气?” 他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私底下竟然是那样看待他的。 -- 015 叶青水清楚谢庭玉说的记仇,不是嘴巴上开开玩笑,他是真的记仇。 她特意挑了三篇篇幅简短的来背,被谢庭玉制止,他“善意”地提醒她:“笨鸟就要先飞,你落后了人家这么多,怎么可以净是挑简单的呢?” “就这三篇吧,今日事今日毕。要背完才能睡觉。” 他挑出了三篇文言文,让叶青水去墙根背。 叶青水站在墙根,从下午背到吃饭,吃完饭晚上又继续,国文真的是她两辈子的死穴。晚上九点,灯肚子里的煤油已经快耗尽了。 叶青水见谢庭玉从她床底掏出自己的被子,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 她不禁松了口气,眼前一亮说道:“要不明天再检查吧,对不起妨碍你晚上睡觉了。” 谢庭玉可是记仇得很,他没忘记这小丫头是怎么骂他的。 他淡淡道:“一点都不妨碍。你背,我可以边听边睡觉。” 叶青水硬着头皮开始背诵了起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谢庭玉舒服地躺在地上,被子是今年新做的,散发着簇新的味道。地板清凉清凉,渗入身体似有清风拂过,小丫头细声细气的背书声,温柔软糯,像一双柔软的手,有催眠的魔力。 谢庭玉半睡半醒之间,说:“背错了,重来一遍。” 叶青水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忿忿地说:“没有!” 她低头,老老实实地又背了一遍。 谢庭玉又说:“漏了一句,重来。” “多背几遍也是为了你好。” …… “还错,再来两次!” “错了又错了,三次……” 谢庭玉叹了一口气:“唉,念五次再来背。” 叶青水反反复复背了十次,背得烂熟于心了,谢庭玉才没吭声,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地上已经睡熟的男人,睡得可香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白皙的脸上,男性的喉结尤其突出,清风吹得舒服极了,要是他不习惯打呼噜,现在呼噜声怕是已经能震天地响了。 年轻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梦,现在叶青水看着只觉得牙痒痒,恨不得提脚起来踩一脚。 …… 第二天,叶青水就不和男人女人们一块干活了,她去畜牧站抱了三只猪仔回来,每只有多重都要登记在生产队的小册子上,她还从畜牧站领了一点猪的口粮。 从供销社领来的猪口粮很少,如果单单喂这么一点,猪仔肯定胖不起来,叶青水肯定得每天上山打猪草。 这年头养猪不容易致富,20~99斤重的小猪每天能领两个工分,100~300斤的封顶了每天能领四个工分,远不如下地干活能挣工分。不过如果能把三只猪仔都养成肥猪,那倒是还划算一些。 叶青水怕养死了猪年底工分光溜溜的、没有口粮领,于是特意去打听到了大队里擅长养猪的刘知青。听别人说,他是在畜牧站工作的。 叶青水来到知青点之前,本着不想惹事的念头,戴上了口罩。她明白知青点那边的知青,因为谢庭玉的缘故,对她都有些看法。 -- 016 “是啊,嫂子。” “我认你做玉哥,她可不就是玉嫂了?” 偏偏刘一良没有眼色,没看懂叶青水尴尬的眼神。 刘一良很想吃叶青水做的饭,于是使劲地讨好她。他想起以前叶青水经常来知青点找玉哥,很明显地她可看中玉哥了。刘一良就觉得嘴甜一点准没错。 于是在谢庭玉灼灼的注视下,刘一良又多叫了声。 “嫂子的饭可香了,不是我吹的,这几天我啊是吃啥都不香。沈卫民这小子背着我偷偷来了一回,今天正好有空来一趟,嫂子不留我吃一顿吗?” 刘一良也是还打着光棍没找媳妇的人,见过叶青水这人,吃过一顿饭之后,刘一良也琢磨过来了。还是玉哥有眼光,看得见玉嫂的可贵之处。 玉哥这么挑食,啥也不爱吃的人,讨这样的媳妇,保证喂得他白白胖胖的。 叶青水这下是涨红了脸。 谢庭玉和她做好了离婚的约定,但是离婚毕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叶青水没有告诉过别人,想必谢庭玉也是吧。 她忙不迭地阻止刘一良,恨不得找针线缝上他的嘴。 “留留留!你快别这么叫我了,怪不习惯的,叫我水丫吧!” 她自证清白,小声地和谢庭玉说:“先和你说明白,这可不是我让他叫的。我才不是他的什么玉嫂金嫂银嫂,以后你和他说说,被叫得多了这让我以后怎么嫁人。” 那个表情,那个拍着胸脯恨不得撇清干系的模样,让谢庭玉感觉非常微妙。 虽然他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但是…… 谢庭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转头恳切地同刘一良说道:“一良,请你以后有空来教教水丫怎么养猪吧,她没有经验。” 称呼这件事就这样被谢庭玉刻意忽略地揭过了。 但刘一良却不这么想的,叶青水和谢庭玉说悄悄话这个动作落在他眼里,他偷偷笑了笑。 “这有什么有空没空的,我人就在知青点,嫂子有空随便来找。” 叶青水真是怕了刘一良了,她扔下一句话就赶紧走了。 “我去做饭,你们继续聊聊天。” 刘一良默默地注视着叶青水去了柴房,随着第一缕青烟冒起,柴房里飘来属于食物的香气,他脑海里不由地脑补起叶青水在起火、切肉,洗米做饭…… 这时候,他可真是羡慕谢庭玉。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媳妇的,不光脾气好、模样也没的说,连做饭的手艺都这么好。 刘一良也想找这么个手艺好的媳妇,缺衣短粮的苦日子过得多了,稍微吃点好吃的东西就能让人惦记很久。他倒不像玉哥这么阔绰,人自首都来的,家里条件特别好,能隔三差五沾点肉味。 刘一良干的是要卖苦力的技术活,每月能从畜牧站分到一点粮票和肉票补补营养。他把这个月发的肉票都带身上了,就图能敞开肚皮吃顿好的。 他用力地咳嗽了声,“正好来了,家里还有挑水砍柴的活没,我顺手干了。” -- 017 也不知道周恪的爷爷最后活过来没有,如果只是因为穷而治不起病,那真是一种遗憾。 叶青水想到这里,便又想进城投机倒把了。 这几天累倒是累死,腿都跑断,但是钱却没有挣多少。她原来打算走薄利多销的路线,早点卖完早点收摊。眼下看来这样不行。既然都走投机倒把这条不归路了,她怎么可以这么老老实实。 老实是要挨打的! 叶青水决定涨价!既然要涨价,那么做出来的包子也不能太敷衍了,她也要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卖包子,面要够软够香,馅料里的肉要实在、汁要香。连那包子刚出炉的温度,也是那么恰到好处。温度这里是没法控制的了,毕竟路途遥远,不能及时吃到刚出炉的包子。 叶青水想到这里,便想到了刘一良和张援朝。 要是能弄到猪肉、鸡鸭、鱼,有足够的食材,她还担心个啥劲儿。熬制一天一夜的老火浓汤,像顶级名菜开水白菜那样,整只鸡只取一碗精华汤水,用靓汤煮白菜。把追求口感做到了极致,就是米其林厨师的水平。 难就难在,张援朝和她关系不够好,他能帮忙么?叶青水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刘一良那边,听说畜牧站和肉联厂联系很大。 次日,中午干完活的叶青水从柜子里掏出了珍藏好的琉璃珠,用布小心翼翼地裹好,进城。 叶青水先去了一趟周家。 周家一如既往地破旧、开了门一股子陈年腐朽的味道,叶青水捏起了鼻子,不禁担心:周老爷子不会……想不开已经走了吧?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消失了,她看见周老爷子挑着粪桶在水池边清洗。他绷着一张脸,嘴唇干巴巴的,脸上的病容没有好多少,却是比她上回来的时候强多了。叶青水松了口气。总算是挺过来了呀! 周存仁淡淡地瞥了叶青水一眼,收回目光。 反倒是周恪见了她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姐姐你来啦!” “你很久不摆摊了,老是有人来问卖鸡蛋的郑哥哥你几时来。” 叶青水琉璃珠掏了出来,笑眯眯地和周老爷子说:“您真是目光独到,一眼就看出那本书不能看。” 周恪说:“我爷爷是老师,以前专门教书的。他数学和物理都很好!” 周恪的话被周存仁打断了。倔脾气的老人歪着嘴,冷冷地哼了声,“东西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不用特意拿来。” “这可不行,如果非要我收下的话,我得多付一些钱。”叶青水这回掏出了三块钱出来,塞给了周恪。 叶青水目光扫了眼这破旧的房子,房子虽小,却五脏俱全。老爷子的床边柜子上,摆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偏偏着收音机边还缀着密密麻麻的电线、电路板,刻度表头,这就让叶青水觉得有点意思。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叶青水把从家里带来的包子掏了出来,送给周恪。 周恪的眼睛顿时红了,他把钱还给了叶青水,“好啦姐姐,恪儿去找了个砸石头的活,一筐石头能能挣五分钱呢!爷爷说得对,生活上咱们得靠自己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会好好帮姐姐卖包子、还你的钱。” -- 018 没事, 没事…… 如果说这句话的谢庭玉不是一脸凶戾的话,可能还有一丝信服力。哄人都不会哄,特别别扭生涩。叶青水在他的臂弯里,都感觉到他臂肘的僵硬, 让人很难受。他的肌肤散发着汗蒸蒸的热气,呼吸又热又急促, 低低地喘着的气,让人觉得, 嗯,还挺男人的。 叶青水的心“嘭”地跳了跳, 赶紧挪开了一步,戴上了口罩。 随后火速赶来支援的沈卫民、张援朝以及刘一良气喘吁吁地骑遛着单车抵达,只不过他们来晚了十分钟, 战场的硝烟早就散了,不仅散了,连尾气都快凉了。他们只远远地看见他们冷冰冰的玉哥在…… 在哄村姑。 见了这一幕的众人,脸色缤纷各异、精彩极了。 “玉哥在那边。”猴子说。 “看样子应该没有什么事。”沈卫民说。 不,怎么会没有什么事呢!猴子在心底里呐喊,沈卫民也是一脸复杂的表情。 唯有刘一良笑眯眯地看着, 露出小弟欣慰的笑容。他紧张地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还好没有出什么事, 不然有的后悔的, 哎——你们怎么了, 傻站着干啥?” 三人这才走上前。 谢庭玉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 他淡淡地问叶青水:“他们怎么你了?” 不是仔细看过一根头发都没掉么, 这口气是怎么回事?地上被撂倒的流.氓苦不堪言, 有口难言。 叶青水闻言,回忆起刚才来只觉得很后怕。她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不让我走,要收保护费,还扯掉我的口罩。” 叶青水接下来有点一言难尽了,她嫌弃地说:“这个流.氓让我亲他一下、和他处对象。不同意就不放我走……” 她隐去了几句过于恶心人的话。 地上那个被打得几乎成一滩烂泥、正在装死的躯体,开始发抖。 “哦,是吗?” 猴子前一秒还算淡定,这一刻已经是脸上已经满是凶意了,他走过去啪啪地扇了两巴掌: “记住今天,再碰就搞死你们——” 谢庭玉淡淡地道:“什么再碰不再碰的,今天就扭送公安局,治他流.氓罪,对吧水丫?” 地上的八个流.氓屁滚尿流地求饶,“没有没有,我们没有伤害她。” 于是众人视线齐齐投到叶青水这个“受害者”身上。 只见她一脸肉痛,忙着弯腰一根根地拣着骨头,捡得差不多了还四处张望有没有漏掉的。谢庭玉见她那一脸惋惜的表情,笑了。 真的是粮食大过天。 沈卫民和张援朝见了,齐齐无话可说。那是一种对乡下人再也明白不过的理解。叶青水捡完了骨头点点头,“我正想说这件事。” 她危险地看着混混们,笑眯眯地说道:“记录下来存个底,万一以后回头报复我怎么办,如果我出事了,肯定就赖你们。” 混混们:“……” 谢庭玉一锤定音,“送去吧。” …… 等去公安局录完口供,太阳已经下山了。星月疏朗,山村里黑黢黢的一片。 -- 019 叶家。 得知要趁着夏天挖井的叶青水, 一脸愁苦地趴在书桌上。 谢庭玉此时已经干完活洗完澡了,回到屋子里。他淡淡地说道:“担心也没有用,该来的迟早要来。我……听说你和那些女知青打赌了?” 这是谢庭玉从沈卫民那边听来的消息。 沈卫民原话是这样的:“玉哥,水丫可真了不得了。她敢和女知青打赌了。水丫放下狠话, 让女知青闭嘴少说闲话。” 谢庭玉戏谑道:“水丫,这回你可得好好学习了。” 虽然这个姑娘口口声声和他说要学习文化知识, 但除了背点国文之外,其余的一点也不用功, 倒是懒得很。 叶青水觑了他一眼,脸上的愁苦半分不减。 担心也没用? 谢庭玉哪里知道情况, 当年这里连续两个月大旱,他们大队根本挖不出水井。没有水了,大队好些社员就去偷隔壁大队的水, 被发现后打得不可开交。闹出了一堆麻烂的破账。 于是最后公社决定去修水库,这水库一修就是好多年。不仅劳民伤财还收效甚微,叶家村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后来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农民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明知挖井是做无用功,还要硬着头皮挖上数月,叶青水是不愿意的。上辈子阿婆就是干挖井这苦活, 累得不慎从高处摔下扭伤了腰, 从此在床上一病不起。 叶青水眼神不禁流露出困惑, 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谢庭玉揪了揪叶青水的大辫子。叶青水的两根大辫子, 黑光油亮。摸起来软软的, 像陷入了乌云之中。 “哎呀, 你在干什么?”叶青水吃痛地皱眉。 谢庭玉说:“我说,你得好好准备。” 叶青水这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睨了谢庭玉一眼,“我被她们这样为难,还不是……因为谁?” “所以——你得好好帮我,这次我想要借你的书看,你没有意见吧?” 单调枯燥的劳动生活,需要一点精神粮食。叶青水很爱看书,早就对谢庭玉那收藏了一柜子的书垂涎很久了。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过,她宁愿慢慢攒钱去书店买。但是书店的书哪里有谢庭玉的藏书这么有趣。 好多书都是他从首都那边寄过来的,内容有趣,精装的书籍看起来文雅贵重。偶尔劳动完后,谢庭玉都会坐在桌边,闲闲地看书书。手边放一杯清茶,修长的拇指偶尔翻动着书页。 这跟村子里劳动完后就抽烟、聚起来打牌的臭男人迥然不同。上辈子这样的谢庭玉、他的所有模样,全都是叶青水向往、渴望的。 但现在的叶青水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变成她曾经向往的样子。她不会再羡慕谢庭玉,她变得爱看书了。 谢庭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叶青水很开心地去他的几只大木箱子翻书,她翻完了一口箱子翻第二口,跟坐拥了几亩良田的仓鼠一样窃喜。 晌午浓烈的阳光注入窗子,撒下一地的剪影,叶青水微微屈着腰蹲在地上,拇指划过一本又一本的书,翻了很多本,怀里的书山越摞越厚。 -- 020(补全) 谢庭玉听了只是瞥了一眼, 并没有应和。 一旁的汉子听完噗嗤地笑了:“谢知青还怕没有水喝吗,多得是人愿意送哟!” 谢知青没结婚前,明里暗里想要和他谈对象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送水算什么, 最夸张的还有送饭的。每个人每月的粮食都是定量的,粮票珍贵, 能从牙缝里挤出口粮来给别人吃那一定是感情很深厚才舍得。 真真是让一干单身汉既羡慕又嫉妒,大家一样单身没对象, 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可喜可贺……谢知青终于有对象了。从这几天的迹象看过来, 他又沦落成和他们差不多的待遇,险些没人送水喝。不过如果他没有水喝,中午一块吃饭的时候, 大家也是乐意分点水给他喝的。 沈卫民拇指摩挲着下巴刚冒头的青茬,来自众人的调侃令他仿佛感受谢庭玉正在一点点渗透这个小山村,在这里扎下他的根。这种感受很微妙。 他幽幽地道:“玉哥,你可要记住说过的话。” 谢庭玉喝完了水擦了擦汗,又继续干活了。 他和沈卫民说:“嗯。” …… 秋收前,叶青水经常去水潭网螃蟹, 靠它做蟹粉包挣钱。农忙起来后, 水潭的水也差不多见底, 螃蟹已经很少了。她也有一段时间没去黑市, 兜里的存款越来越少。于是叶青水把从倒爷手里买来的鸡蛋腌了, 用她的十三香老卤水来腌。 一连腌了好几天, 她揭开盖子用筷子夹起来卤蛋变成了深棕色,一根筷头插穿了,蛋黄同它的外皮似的是一样的色泽。这卤蛋跟国营饭店的卤蛋,不是一个类型的。叶青水把卤蛋切开拿来拌饭,被卤汁直接浸泡过的蛋芯柔糯易散,绵软如沙,又香又下饭。使人吃完唇齿留香。 拿来蒸着米饭吃,也很够味。,吃起来香得要命。 叶青水有预感,如果一直卖卤蛋她也能挣钱。 这种腌制品不容易放坏,而且蛋可比肉好买得多,隔壁倒爷就有源源不断的蛋源。她手脚麻利地用卤蛋蒸了碎肉,肉是谢庭玉买回来的。 她正欲炒个青菜的时候,阿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吟吟地和她说:“水丫,有人来找你。” 阿娘说:“难得有女知青来咱这里,还是来找水丫的。她们是你刚交的女朋友吗?” 叶青水闻言摇摇头,她擦了擦手从柴房钻出头来看了一眼,是那几个女知青。 女知青扬起手里的纸,努努嘴轻声细语地道:“叶同志你前段时间说欢迎我来,我们今天就来了。” 她正经严肃地说:“叶同志你说的没错,达者为先,我们不能用学历来看人。我们用它来交流交流,今晚你好好做这个,明天我们再来一趟。” 叶青水点点头,抓过来看都没看塞进了兜里。她送走了这帮叽叽喳喳的女知青之后,又折回柴房捣鼓她的一方小天地。 -- 021 liangzhu, 究竟是量柱、还是梁祝……叶青水并没放在心上。 因为叶青水的国文很弱,没有听说过“梁祝”这个典故,叶妈唱社戏唱的也大多是打地主、红军长征一类曲目,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白的糯米牙, 唱起红歌来嘹亮又动人。跟那种缠缠绵绵的爱情风马牛不相及。 当年叶青水从谢庭玉这个坑里爬起来后,从一开始的刻意回避, 变成了顺其自然,久而久之她很容易地把它给忘了。叶青水以前不知道的名字, 以后也不会知道。她从来不会刻意回忆起一点关于谢庭玉的事情。 她在意的是,刚才她居然轻而易举地吹出了那首曲子。难道这是触景生情的魔力吗? 叶青水的表情变得微妙, 像前段时间不禁脱口而出讨好谢庭玉的话一样,让她心里难平。她憋得脸红了,渐渐地由原来落了谢庭玉两三步, 变成后来落了十几步。 谢庭玉走在前头许久听不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皱了皱眉:“怎么,还不走?” 他看见叶青水脸上淡淡的红晕,愣了愣。 他也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被戳破了害羞,还是被日头晒的。 但走的那一段路却是树荫环绕, 一路不断有山风徐徐吹来, 在那之前叶青水的脸也不是那么红的, 还好好的, 被凉凉的浓荫映得白白的。 谢庭玉想:他倒是没说什么话, 她就害羞了? 谢庭玉似深思了一会, 那对笔直浓密的眉峰微微挑起,说:“水丫像我妹妹似的,要我哄着走吗?” 叶青水摸了摸脸,重新戴上了口罩。 叶青水是去过谢家的,谢庭玉的妹妹有钱而且高傲,跟女版的沈卫民似的一样,这种话在叶青水眼里,就跟骂人似的。 她恼怒地啐了一口:“我和你妹妹不一样。” 谢庭玉淡淡地道:“嗯。” 回到家后把水倒入缸里,四桶水只够填满一个水缸,但两缸水才够一天的量。谢庭玉很自觉地又提着四只空桶去山里打水了,叶妈看着小两口携手回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终于知道闺女为什么不要她一块去打水。 叶妈不由地推了推叶青水:“愣着干啥,跟上小谢啊……两个人手脚麻利些。” 叶妈看见这一对小新人心里是既欢喜又欣慰的,这让她仿佛想起了当年和丈夫蜜里调油的日子。 “嗯,阿娘。” 叶青水并不是很愿意和谢庭玉一块去运水,可是有段山路是要爬坡的,谢庭玉推着车顾得了前边的水,后边就顾不上了,得有个人在后边稳一稳。这样叶青水不得不又跑了一趟。 谢庭玉推着车,拍了拍车后座:“上来吧。” 叶青水看着他什么都不懂、一副坦然的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跟自己较个啥劲。 谢庭玉教的又怎么样,还吹不得了? 于是她伸手随意地摘了一片叶子,匀了一口气,呜呜地吹了起来。 漫长的山路,有清风徐徐吹来,吹散夏日的酷热。从这一刻开始,婉转明媚似春光的《梁祝》前奏,反反复复地循环起来,优美动人。 -- 022(补全) 叶青水当然不能拒绝, 因为她正在为肉而发愁。刘一良虽然能借着在畜牧站的工作,隔三差五给她点一点骨头、猪下水打打牙祭。但毕竟量实在是太少了,留在家里自个儿吃都不够,更不可能卖给客人了。 “好。”叶青水并不是很在意钱的问题, “如果你能保证给我足够的鸡鸭、也愿意给我跑腿。” “这有啥难的!我叫钱向东。”倒爷说。 第二天钱向东真的给叶青水捉来了两只鸡,叶青水瞅了眼钱向东的鸡,有些明白为啥他的鸡蛋很难卖得出去。 这鸡提起来轻轻的,个头比一般的家养鸡都要小。蛋的个头都没有供销社卖的大, 难怪他的鸡蛋一分钱一只都卖不出去。供销社的鸡蛋一只都能卖两分钱了。 钱向东看出叶青水的嫌弃, 顿时乐了,他说:“你可别嫌这鸡小, 这可是纯正的山地鸡。肉紧实, 满山乱跑的,一斤顶供销社的两斤呢!你可抓紧嘞, 它生猛得很。” 最后两句像是炫耀一样。 再生猛的鸡,也挣不开叶青水这双能颠锅能砍骨头的手。她摸了摸鸡翅膀又瞅了瞅鸡屁.股,屁.股油腻腻的, 看起来肚子有油水,鸡的质量倒是没得话说。 叶青水偷偷去后山把鸡给杀了,小心翼翼地把鸡毛埋好。 一只鸡拿来做包子, 另外一只个头实在太小, 骨头多, 叶青水也懒得慢慢剔骨削肉, 心里打算自产自销了。 用鸡肉和鸭肉来做包子算不上很好的选择, 因为鸡鸭肉肉质紧实,少肥肉,蒸出包子不够油不香,需要额外添油进去。叶青水捏着鸡肉,有了更好的主意,鸡肉做糯米鸡很好吃。用米、板栗、鸡肉、山菇包在荷叶里蒸熟。一口咬下去糯米嫩得发油,有米有肉又有板栗蘑菇。 而且糯米难消化,扛饿,吃起来实在。 叶青水把鸡肉吊在井下保鲜,另外一只个头不大的鸡她嫌肉少,趁着别人去干活的时候,叶青水垒起了土块,用荷叶把腌好的鸡包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家抱柴火,生火烤鸡肉。烤得火候差不多了再把土窑拍平,撒上一几层沙保温,用窑里的余热焖鸡肉。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鸡叫窑鸡,别的地方也称做叫花鸡,非常考验盖土窑的技术和对火候的把握拿捏。 叶青水嗅着这香喷喷的鸡肉味,馋得口水直流。耐心等了差不多一小时,她抱着烫烫的窑鸡鬼鬼祟祟地回到家里。 这时候谢庭玉恰好回来取一样东西,顺便去柴房扒拉一点东西吃,他正好和叶青水撞个正着。 叶青水见了谢庭玉,心里有些惭愧,她刚刚才琢磨趁着谢庭玉中午不回家,和阿婆阿娘一起把鸡吃完。念头刚起就恰好撞到他了。 她脸上撑起灿烂的笑容,心虚地递上野鸡,说:“我刚刚在山上逮到一只野鸡,正好你回来了,尝尝看?” 这只鸡看上去还不足三斤重,不大,家养的鸡是不舍得那么小就宰了的。说它是野鸡倒也没有人怀疑。 -- 023 沈卫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念头是:玉哥没砸坏吧? 一阵滚滚的烟尘过后, 依稀映出男人弯腰抱着怀中女孩的情景。他的背部直接被滚落下来的混凝土擦到了,刮得血肉模糊。至于有没有内伤还暂时不知道。 在刚才那一瞬间,谢庭玉用手捂住叶青水的眼睛,危机解除后他感觉到掌心有了一片湿意。 他艰难地、戏谑道:“没砸到你, 哭什么?” 说完他四肢虚软无力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埋在叶青水的脖间。旁边的社员赶紧一哄而上,“送公社卫生所!担架呢?” 叶青水看见男人因疼而紧紧皱起的眉头, 红润的唇色瞬间失了血色, 变得极淡。 谢庭玉的太阳穴抽抽地直痛, 这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模样, 让人看不过眼:“哭什么,死不了。刚才敢舍己为人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叶青水才发现自己脸上是一片冰凉的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眼睛微微的刺痛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低头拭了一把泪说:“眼睛进了沙子,真的不骗你。” 刚才车厢暗扣滑落下来的时候滑下一片砂砾, 叶青水眼睛进了沙子,因此那时她才闭上了眼。弄出眼里的砂砾她再回头一看,谢庭玉已经被人送去了市里的医院。 沈卫民脑海里闪过的第二个念头是:都这样了刚才还在狡辩, 敢情这两个人都在糊弄他! 他不知道是该数落谢庭玉、还是数落叶青水好,最后抿了抿嘴唇一个字没说。刚才那险境, 要是没有叶青水的提醒, 结果怎么样不好说。但谢庭玉这种反身保护了她的举止, 简直是令沈卫民震惊。 大伙饭也不忙着吃了, 沈卫民捡起地上落下的饭盒, 跟了社员一块去医院。 大医院里的有经验的老医生给谢庭玉仔细检查了一轮, 把错位的骨头正了回去。正冲、洗伤口、敷药打针。来来去去花了一个下午。 叶青水再见到谢庭玉的时候,他的外衫已经被扒掉了,系着绷带侧着靠在椅子上。眉峰如聚,乌黑深邃的眼里带着疲惫,额头满是大汗。被汗打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衬着苍白的面色,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颓废美。 本来他就是皮相生的很好的人。 沈卫民拿着一盒冷掉的饭,递到谢庭玉的面前。 “吃吧玉哥,折腾了这么久一粒米都没有下肚呢!” 沈卫民拿起勺子想喂谢庭玉,但他眼珠子一转把饭盒递给叶青水,“你来喂。” 叶青水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想推给沈卫民喂,但看见谢庭玉这一幅虚弱可怜的模样,她不禁心软了。看在他还算有良心给她挡石头的份上,可怜可怜他。 盒饭早已凉掉了,青菜也变得蔫蔫黄,好在肉的味道还不错。叶青水撇掉了他不喜欢的肥肉,挑着瘦肉给他吃。 临近晚上,除了早上几只包子之外肚子里粒米没沾,谢庭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 024 叶青水预计错了, 她给沈卫民送饭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路上碰到了一点事,等到她回到家之后,进了柴房摸了摸锅里熬着的鸡汤,锅底的火早已熄灭, 鸡汤少了一半,叶妈和叶阿婆已经喝过了。 叶青水看了一下日头,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动作很拖拉,但是谢庭玉肯定等不及了。上辈子和他相处了一年, 叶青水别的没有学到,但是对他什么时候会生气, 倒是挺灵敏的。 她常常把惹他生气, 但也把能让他消气的方法摸透了。 叶青水把鸡汤端到谢庭玉面前的时候,谢庭玉懒洋洋地靠在床柱边,他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还挺快的。” 男人的语气有些平淡, 让人难以听出嘲讽的意思。但它就是嘲讽。 叶青水点点头,“你等很久了吧, 饿了没?先喝点鸡汤吧。” 谢庭玉不是很高兴, 但见到叶青水这么狼狈的样子,他心里的烦躁消了几分。谢庭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伤得如此严重, 没有人陪护、也没有解闷的东西, 收音机听了一个上午已经没电了。 这时连肚子饿都没人端饭,这种新奇的体验对于谢庭玉来说, 很糟糕。 但他的视线滑她的脸, 小姑娘此刻狼狈极了。额间沁出了晶莹的汗珠, 露出的一点脸蛋热得通红,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流着,时而滴下来。那口罩沾着路途滚滚的烟尘,已经不干净了。 小丫头虽然耽误了很久,但一回到家就马上来喂他,勉勉强强还算有良心。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蹲下来,靠近一点。” 叶青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谢庭玉抬了抬那尚算健康的左手拇指,划过她的耳朵,小小的耳朵温温的,透出红意。也许是害羞了。他的拇指勾过,解开了她的口罩扔到了一边。 当温热的指尖触到叶青水的耳朵的时候,有一点痒,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旋即谢庭玉用力地拧着她的耳朵,胡乱地扯掉了她的口罩。 他嫌弃地说:“去洗把脸再来。” 叶青水吁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忍一忍,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伤的。于是叶青水冲出去舀了一勺水把脸洗干净,才回屋子。 谢庭玉再看洗得清清爽爽的女人,水泽浮在她白皙的脸上,晶莹柔亮。束着的两条大辫子柔顺地垂在腰间,她端起碗舀起鸡汤习惯性地吹了吹,暖暖的鸡汤有一股家的温馨。 有红枣有枸杞还有黄芪、当归,都是些活血化瘀、补血补气,看得出来煲它的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其实……谢庭玉并不知道那黄芪、当归都是叶青水到深山里采来调理身体的,炖鸡汤的时候只是顺便扔进去的而已。不过饶是这种顺便的细致,也令人感动。这些中药都加得那么恰到好处。 谢庭玉吃完了一碗鸡汤,才问:“怎么今天还有鸡肉吃?” 虽然鸡肉在谢庭玉眼里并不算珍贵,但是对于贫穷的叶家来说,鸡肉味很有可能一年都沾不了一次。母鸡是拿来下蛋的,杀了就没有蛋捡了。可能连坐月子的媳妇都没福气喝上鸡汤。原本谢庭玉还想托人买点麦乳精的…… -- 025 叶青水睡醒过来, 在草席上伸了个懒腰。她涂了一层防晒的药汁到脸上才戴上口罩出去上工,谢庭玉骤然伤了,给她带来的麻烦不止一点点,压榨了叶青水很多的休息时间。 这一觉睡得差点迟到了,叶青水匆匆地戴好口罩, 对谢庭玉说:“有什么事情你先忍忍, 实在忍不住就拉个响铃, 隔壁家李婶家的二虎听到会来找我的。你现在尿急不急,我拿夜壶给你?” 谢庭玉姿势标准地坐在床上认真地听广播, 除了身体上的一些伤, 他身上那不见丝毫烦躁,那淡然又镇定的气度,好像跟悠闲度假的人似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狼狈。 谢庭玉听她叨叨絮絮的言语, 破天荒地嗯了一声。平时这种解手的事情都是等沈卫民来了他才愿意做的,憋着也不肯拉下脸请叶青水帮忙。 叶青水递了一只夜壶给他, 扭头走出了屋子。 等再进屋子的时候, 她发现谢庭玉一贯冷静的脸,有一丝丝的异样:耳朵有点微微的红。 叶青水无心多想, 倒了夜壶很快去上工了。因为日头已经很迟了,她仍坚持先去叶阿婆那里才去上工。她给叶阿婆带了满满一壶的凉水,让阿婆在一旁休息喝水, 她自己干了大半的活。 阿婆咕哝着说:“水丫啊, 阿婆还没老, 手能抗肩能挑的。” “我只是在井边上提一提泥。” 叶青水跟往常一样念叨说:“阿婆老了, 眼睛花、腿脚也没有年轻人那么利索了,您可一定要小心脚滑,干活的时候看清楚别踩空了。” “晓得哩晓得哩!” 叶青水帮阿婆干完活,才去做自己的活。大队的女劳动力分成五股,错落在不同的地方,七八个劳动力打一口井。 这一天,叶青水干活的时候格外的不顺、心跳越来越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谢庭玉吵着没有睡够、还是最近太累的缘故。 当她终于倒完最后一筐泥准备下工的时候,有人吆喝她:“啊呀!有人摔倒井里头了,青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婆!” 叶青水手里的铲子哐当地掉了下来,她脑海里的弦“嘣”地断了,整个人跟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叶阿婆那。 “阿婆啊—阿婆——” 叶阿婆已经被人抱着从井里头拉出来,她的脑袋被磕出了血,风烛残年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头发乱糟糟,粗土布的衣服也擦破了。 叶阿婆先摸了摸叶青水的脸,粗厚的拇指揩掉孙女的眼泪,“水丫不哭……阿婆没事,脚脖子扭得疼——” “而已”两个字没说完,叶青水眼泪哗啦啦地流着,心碎地抱着狼狈的老太太,她埋怨着自己:“都是我的错,阿婆,阿婆我背你去医院。” 叶青水此刻对自己对于命运的屈服,不满攀升到了极点。 早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为什么不干脆让阿婆歇在家里,避过这个灾难。 明知道这口井打不出水,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白费,为什么还要做沉默的人。 -- 026 原本谢庭玉只是随口调侃的一句而已, 却没料到叶青水是真的当成了真,说干就干。 叶青水像忙碌的小松鼠似的挑挑拣拣着她需要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翻着认真地看了下去。她时而沉思时而蹙眉,手抓着白纸不住地写写画画。她的身上有一股韧劲,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一般, 那样埋头使劲琢磨着劲头, 如果没有人打断她, 恐怕她可以看到明天早上。 谢庭玉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学习的时候也有这么认真就好了。 他叫了叶青水好几次,叶青水都支支吾吾敷衍地嗯了几声。 于是, 叶青水做晚饭的时间就这样错过了。 等叶青水认认真真地写满了半本子的思路, 再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幕沉沉,叶妈端着一碗红薯粥笑吟吟地敲门: “水丫, 吃饭啦。” 叶妈走进屋子正好抓到女婿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儿的视线,心里有些惊讶。毕竟在她的眼里, 一直都是女儿追着女婿跑的, 实打实地死心眼。别看叶妈平时看得挺开的,她是使劲地往女儿女婿身上抠糖吃, 才能说服自己安心。 叶妈对叶青水说:“今天你们都躲在屋子里,叫了你好几次都不应,阿娘就做了晚饭。” “你们快吃饭吧。” 叶青水肚子饿得很, 接过了红薯饭很快就吃饭了, 她抬起头再看看谢庭玉面前的红薯饭, 心想:他肯定瞧不上农村这么寒碜的饭。 加上他这段时间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 于是叶青水和谢庭玉说:“改天去给你买点麦乳精吧,你这样的病人跟我们一块吃饭可不行。” 说着她把谢庭玉的那碗红薯饭抢了过来,风风火火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下碗面。” 叶青水端着饭走出了门,犹豫了一下,于是她把那碗红薯饭自己吃完了,吃得饱饱撑撑的,一连吃了两碗饭,胃胀得不行。 叶青水是个实诚的人,虽然从农村走出去,经历了外面的风风雨雨,但本质上还是那朴素又节约的人。谢庭玉是病人,叶青水拿了他的照顾费,在伙食上决不能委屈了他。本着节约粮食的心肠,叶青水也不舍得把这碗红薯饭拿去喂鸡。 谢庭玉看见她把红薯饭抢了过去,躲到门外自己偷偷吃完了。虽然她以为自己躲在屋檐下屋里人看不见,但是地上落下的朦胧的影子却出卖了她。 从窗口泄露出来的点点萤光如流金,散在地上,地上那道小小的黑影,拿着筷子一口口地把饭吃完。谢庭玉注视着她把一整碗饭吃完,让人心里有莫名的复杂。 谢庭玉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像叶青水那样傻的女人。 …… 叶青水来到柴房,早上做包子的时候还熬了一些骨头汤,柴火一直没熄,她特意留着熬老高汤,第二天拿它来做汤包吃,这样汤底精细的汤包她打算卖一毛钱一只,跟国营饭店的价格一样。 -- 027 另一边, 知青点。 周婷婷回到知青点后,展开叶青水的手稿仔细地读了起来,看着看着就看入迷了。 有人叫她,也没有反应。别人见她这一幅入迷的样子, 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看,看完之后又去和孙玲玉悄悄说: “我看到周婷婷在看叶青水的东西,叶青水要做找水仪, 没想到她还能有这种想法。” “看样子挺有模有样的, 你们测的点真的准吗?” 孙玲玉听了, 根本没兴趣去周婷婷那里探个究竟, 她回道:“准,怎么不准。叶青水还想做找水仪,她不是疯了吧,什么都敢想。” 她拇指点着雪花霜往脸上擦, 和何芳打趣地道:“不是我看低她,叶青水要是有这种志向,母猪都能上树。” 何芳惋惜道:“可惜了谢知青。” 周婷婷忍无可忍, 她说:“谢老师再好也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三天两头提起他是什么意思?” “叶青水再不好, 我看也比你们强多了。别总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说不定要闹笑话的!” …… 次日。 叶青水早早起来把糯米鸡做了, 裹着糯米鸡的荷叶是她提前摘了泡好, 下水焯了去涩, 糯米是夏天新晒的, 用荷叶包着蒸了软糯可口,带着荷叶清新的香气,米的表面油汪汪地凝着,看起来极了。咬一口黏滑软糯,米油里带着香。 她一共做了四十个糯米鸡,一只一毛钱,七七八八地除掉成本和人力还能挣个两块多。 叶青水也想多做几只,但是荷叶摘多了秃得太明显容易被发现。 她把糯米鸡交给钱向东的时候,不由地问:“这几天我没进城,周恪还好吧?” 钱向东不太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周恪了,他摸了摸脑袋说:“还好,和以前一样,就是很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他还以为你不干了。” 叶青水说:“等明天我去城里买点东西,顺便去看看周恪。” 叶青水琢磨了一晚上的找水仪,有个地方卡住了百思不得其解。天亮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周恪的爷爷不就是个天大的好帮手吗? 钱向东说:“那保准成。” 叶青水做完早饭,伸了个懒腰回屋子睡了一个短短的回笼觉。 睡到天亮的时候,沈卫民按时地来叶家照顾谢庭玉的每日排泄。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两个人早已经洗漱完毕,谢庭玉清清爽爽地吃完了早饭。 谢庭玉见了他,眼皮不带掀一下。 去茅厕的时候,沈卫民开始犯起了难,他问谢庭玉:“昨天水丫是啥表现,她没有……什么吧?” 谢庭玉没有回答他,让他看着办。 沈卫民把兄弟背回屋子之后,走到叶青水的面前犹豫了很久。 叶青水正拿着她的本子设计着找水仪。 她见了沈卫民这一幅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她不假思索地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道歉的话就算了。我知道你心里就是那样想的、也瞧不上我这种村姑,你放心,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没有想过会拖累你玉哥一辈子,我和他早就约好了离婚的事。” -- 028 叶青水此刻的表情带着一点乞求, 企图这个老人家能对此感兴趣、给她指点迷津。 上一次周老爷子送给叶青水的是一本物理方面的著作,里边充斥着大量的电学方面的知识。 叶青水靠着这本厚厚的大部头书开拓了思路。她也注意到老人家的书桌上摆着很多电学的原件,虽然很多都很陈旧、电线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这让空有理论基础、而实际操作很差的叶青水着实眼前一亮。 周存仁淡淡地瞥了一眼她,继续洗着手里的恭桶。 叶青水毫不气馁, 她叙述道:“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井里的水也干了。现在乡下都是靠着人力来挑水,再过段时间乡下就要种后季稻, 没有水就没法种稻子。” “咱们公社找水源很困难, 打井也打不出水来, 我琢磨了一个方法, 想做个靠谱的找水仪。找得出地下水,吃水问题也就能解决了。” “我遇到了很多难题,周老师能帮帮我吗?” 谁知周存仁听完淡淡地哦了一声,丝毫不感兴趣, 又低头又擦着他手里的恭桶。水龙头的水涓涓地流着,细如丝线,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根本不带搭理叶青水。 漠视的眼神让人难以亲近。 周恪也在一旁听着,他推了推爷爷:“爷, 姐姐和你说话呢。” 周存仁绷着一张老脸, 脸上的皱纹犹如深深的沟壑, 他坐在水池边洗着恭桶, 筒子楼上的邻居打开门怒骂: “周老头, 臭死了, 你洗完赶紧滚滚滚,吃饭都倒胃口。” 周存仁笔直的腰塌了几分,他更加倔地挺直了腰使劲地洗桶,更没有心思理会叶青水了。 周恪挠挠头放下了手里的桶,他和叶青水小声说:“姐姐你等着,你有啥不会的留着,回头我帮你提提。” 小孩子眼里认为的“请教”,只是简单的请教功课写作业那样的事。但这一次不是。 叶青水摸了摸他的脑袋,摇头:“快去吃糖吧。” 叶青水叹了口气,她抱着自己的本子蹲在周存仁面前,更小心翼翼地说道: “周老师,如果这个找水仪做出来了,乡下能种得上稻谷,城里也不会再断水了……” 老头子不为所动。 叶青水又换了一种说法,“我知道您很喜欢吃包子,特别是大肉包子,您能帮帮我吗?” 周存仁动了动唇,轻蔑而倔强地哼了一声。他的双眼虽然浑浊,但眼神却犀利清明,从一开始对待这个女娃子的态度都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跟他热情可爱的孙子简直南辕北辙。 叶青水心里有些失落。 周存仁冷漠的表情没有绷多久,很快就有红小兵钻了出来,“周老头,厕所都被粪堵死了,你麻溜点扫干净运到乡下!” 周存仁挺得板直的腰突然佝偻了起来。 叶青水忽然眼前一亮。 她兴致勃勃地说:“恪儿,我们去扫厕所!” 庄稼人最不怕的就是这种脏和累,大队种地穷得买不起化肥家家户户都得去拣粪,叶青水还养猪每天扫粪呢! -- 029 挖到五六米还没出水的时候, 大家都饱含着希望,不约而同地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旱了那么久打水难也是应该的,再咬咬牙,往下打肯定出水!挖破了岩, 岩下的水又甜又清,更好喝呢!相信知青娃娃们的没错,娃娃们可比他们有学问多了。 于是社员们忍着烈日、星夜兼程地赶工,等挖到九米、十米、甚至十五还没有出水, 每个人心里又经历了一次激烈的变化。他们脸上涌出了绝望的表情,这半个月以来的每一滴血汗,都白流了。 河里的水干了,井里打不出水来, 要吃水只能靠肩挑手抗、从几里地之外的深山里舀水。这样背水累也累死人, 哪里种得下粮食?更不论种水稻这种吃水的粮食。 绝望过后, 每个人的心头都涌出了复杂而精彩的情绪。 “知青不是拍着胸脯说能打得出水的吗?啊?这咋回事?” “还有学问哩!看这学问真是害死人,还不凭咱老农民有见识, 好歹搁以前咱五口井也能打中一口。” 大队长叶老六目光复杂, 年过半百的男人蹲在了黄土地, 粗糙的双手揪着花白的头发,深陷苦恼。 他问被推荐去上工农大学的何芳:“怎么没水, 没水怎么种田……” 何芳也愣住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后, 坚定地说:“仪器上显示的是有水的……指不定是埋得深, 接、接着打, ” 一股浓浓的不安笼罩在了何芳的心头,这些日子大伙一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打井行动,让她这个领头人有着组织者的荣誉。水井挖到了十米深都打不出水来,这无异于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惶恐地意识到:决不能承认错误,承认错误就是推翻过去一切的努力。承认自己错误的决定、使整个大队浪费了上百个劳动力,这是要开会检讨的,检讨会一开,她的工农兵学员的资格很有可能会被取消! 何芳咬紧牙,坚持道:“这是一只拦路虎,企图粉碎我们的意志和决心。往下打,没有错!” 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的眼神淹没了她,连孙玲玉都有些动摇了。那些质疑的眼神里有着怀疑、失望、愤怒,还有吃人的眼神。 社员们压抑了一个月的疲惫、痛苦,像一桶油,被何芳的一句话轻轻擦了擦,溅出火花一下子爆发了。 “这井挖不出水吧?” “去他.娘的坚持,嘴皮子碰碰不把血汗当回事。这种知青真是废物,浪费粮食。这半个月害得老娘辛辛苦苦天天睡不着觉。” “亏得俺们还推荐你去当工农兵,挖不出就挖不出还撒谎,脸都不要了。” 何芳像溺水一样的,感受到了被愤怒的眼神包围起来的滋味,也体验了叶青水被戳着脊梁骨百口莫辩的感受,不,她的情况甚至比叶青水还要糟糕。 孙玲玉的眼神有些迷茫了,她和大队长说:“咱们再重新测测,到底挖不挖得出水。” -- 030 孙玲玉听了嗤笑了一声。 叶青水懂用找水仪都不错了, 让她来做? 那就是痴人说梦话。 别说她是不相信叶青水能做得出这种玩意,在外边随便拉一个人出来恐怕也不会相信。叶青水一个小学毕业的,字认不认得全都很难说,还敢妄想着一步登天做找水仪?孙玲玉打量着叶青水, 她痛快地点头: “你要挖得出来,我在批.判大会上认错都行!” 孙玲玉毫不犹豫地说这番话的时候,谢庭玉皱起了眉头。 这得是多瞧不起叶青水,才能这么痛快地答应这件事。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谢庭玉会善意地提醒一两句, 但是这个孙玲玉就…… 谢庭玉轻声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还得上药。” 孙玲玉憋红了脸离开了。 叶青水把药粉给谢庭玉抹完了, 她听见他说: “这段时间你很辛苦。” 停了水的这半个月以来, 叶青水不仅要每天去几里地之外的深山里打水回来、照顾家里的伤患,还得每天往城里跑、加上投机倒把,这段日子下来腿都跑瘦了。 叶青水听了心里不禁哂笑, 他懂些什么?这点辛苦比起上辈子来说算什么,更辛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是尝甜的时候。 “不辛苦。” 她轻声地说, 说完给他穿上了衣服。 谢庭玉说:“等你打出水肯定要让很多人吃惊。” 叶青水心里又笑了一声, 这可真的不一定。 下午她和周婷婷拿着“自然电场找水仪”仔细地把农田附近都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岩下水源, 电场感应越强烈, 水埋得越浅。叶青水圈了个找水仪感应最强烈的点,留着打井。 她去找了大队长叶老六, 企图分几个劳动力去挖新井。 叶老六听了沉默了半天, 他揪着头发叹气, “水丫啊,现在大家都赶着打水井,赶着后季稻播种。平时姑娘家吵吵嘴六爷不说你,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添乱了……” 这种语气就像是大人哄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似的。 周婷婷甩了把马尾辫,愤愤不平:“这是我们辛辛苦苦努力了半个月的成果,怎么能说是无理取闹呢!”她开始试图解释叶青水做的这个找水仪的不同。 但是叶老六没多听,就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娃娃咧,你别跟俺说这些,俺听不懂。水丫还就真没这个能耐,她懂些啥。咱现在赶着打井种水稻,别整天净胡想捣乱的事。” 周婷婷气得肝疼,她自己去请社员来打水井,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懒惰的人不愿意干,勤快得要命的人指望着权威的知青。一边是从首都来的有文化的知青,另外一边是勉强念完小学的山里野丫头。 哪边轻哪边重,一目了然。 “要是咱自己真打成了水,你们可别巴巴过来打水。这水井名字就得叫‘青水井’,从开始到打成,一点点全都是水丫努力的成果。村里没有人帮过她、不但不帮还奚落她。” -- 031 叶阿婆、叶妈和叶青水三个人合力, 趁着村里人还没有来上工挖井的时候,把家里的水缸全都挑满了水。十几年从未满过的四口大水缸,破天荒地在这个缺水干旱的天里满了! 叶妈喜盈盈地看着家里的水缸,笑道:“今晚咱可以随便洗澡了!” 虽然叶家有辆洋车儿, 去深山里挑水没有别人那么费劲,但是叶妈和叶阿婆总不舍得这么浪费水,在这种酷热难耐的时节里,每天都是用水凑合着擦擦身的。隔好几天才舍得痛快洗一次澡, 但这比起其他连吃水都困难的社员,洗澡都算是奢侈的。 现在打出水井, 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叶青水看见这口清澈的新水井, 也松了口气,这大半个月里吊得高高的心终于能落回肚子里。 周婷婷欢喜地又喝了好几口井水,她擦了擦嘴, “旱死人了,这些天喝水都不得个痛快。” 要说论缺水困难, 谁都不比女知青缺水。她们没有男人的力气, 很多都是娇生惯养的城里人,懒得要命。一个人去打了水, 其他的人都想要分。可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 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不患寡而患不均, 久而久之, 知青点的女宿舍缺水缺得厉害极了。都是一群年轻人, 还不凭鳏寡独户的老农民能挑水呢! 水井打好了,周婷婷高兴得都快掉眼泪了:缺水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叶青水用清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感受着地下清泉的凉意,凉丝丝的,沁人心脾。深山老林里的泉水水质甘冽、清甜,纯天然无污染,这么好的水拿来磨豆子、做豆腐都很好吃。 叶青水说:“咱们这里是最不应该缺水的,既不深居内陆、往年下雨也不少,坏就坏在岩溶地貌不好挖水。” 所以,那个劳民伤财的水库工程应该是可以缓一缓了吧?这两三年缓一缓,全力耕田解决温饱问题,等到以后分田到户了,叶家村也能富裕一点了。 周婷婷不停地点头:“青水你说得都对!” 周婷婷笑了,她趁着天还不亮,也挑满了一缸水。 大山里的清晨薄雾浓浓,鸡鸣声叫醒了社员,大队长领着整个生产队的人,开始了一天忙碌劳动。十几个挖井点,七零八落地分散在田野周围。当三三两两的人路过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叶青水那口井有没有水。 但是当一群人路过的时候,偶尔有个人探头多瞅了一眼,就是这么一眼,足以让人震惊。 “等、等——大爷的水丫头,挖出水了!” 刘一良和沈卫民这会儿也来掘井了,两个人的手里各拿着一张饼子边吃边走。他们远远地落在后头,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从山脚下看能依稀看见一群人围在他们的井口边,黑压压的一片脑袋。 只见他们平时鸟不拉屎的井边,一个个社员拼命地摇着井上的辘轳,探着脑袋抻长脖子往下看,一副恨不得跳进井里头的模样。 -- 032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谢庭玉年轻的躯体开始沸腾、发热, 他嗅着她身上甜甜的味道,很想靠近一些、更近一些,抚摸她。 谢庭玉轻轻地把手放在小姑娘的背上,发现她并没有注意。 他稍微拍了拍叶青水头上掉的灰尘,淡淡地道:“你的帽子掉了。” 叶青水浑然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爬上爬下的时候她就知道破纸帽掉下来了。 “不要紧, 头发脏了就脏了, 今晚可以烧水洗头。” 谢庭玉含笑道,“嗯, 水丫出息了能打出水井了。” 叶青水将他一把放在茅厕边上, 让他扶着墙。 谢庭玉双手扶着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叶青水从很远的山里砍回来的,大队自己种的林木是集体财产不能随意砍伐, 她只能跑去更远的深山老林里砍了一根木头回来。谢庭玉稍稍可以靠着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就靠扶着这根木头解手、洗澡擦身。 这根木头被她细心地削得光溜溜的, 一根毛刺都没有。 叶青水远远地朝着田野的方向眺望, 此时日头很烈,田野上的社员依旧忙碌得如同工蚁, 孜孜不倦地打着原先的井。 她自嘲了一下,这真的是一种不被信任的感受。 …… 下午的时候,叶先进和叶金福两个大队长上了叶家登门拜访。他们去找了叶青水, 叶青水正在猪圈里喂着猪, 她穿着蓝黑花布衫上衣、下身是灰色长裤, 脚踩着一双草鞋, 看背影跟普通的农村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叶先进打了声招呼,“叶同志,听说你弄出了个找水仪?” 叶青水认得这两个生产队长,上辈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社员,没得跟这两个队长说过话。 叶青水点了点头。 叶先进竖起大拇指夸了一遍叶青水,啧啧称奇。 他说:“可以让我们瞅瞅这找水仪不,它是怎么找水的?” 叶青水洗了个手,回屋把她的宝贝找了出来,它很简陋、本来就是用收废站的旧电器的零件组装成的,很是其貌不扬。这个小家伙却被珍而重之地垫在旧衣服上,擦拭得纤尘不染。 叶青水清了清嗓子,和他们解释了一番它的原理。她的声音温和笃定、不疾不徐,虽然隔着一层口罩削弱了声音的清晰度,从她嘴里嘣出来的术语本身也让两个大老粗听不懂。但却让人觉得这就是真正的肚子里有墨水、有几把刷子的人。 叶先进拍着大腿说:“别的话我也不啰嗦了,就请叶同志帮我们找找水吧!咱们今天就开始挖井,第二生产队的所有人都挖,不信这几天挖不出一口水井来。” 叶青水对其他两个生产队没有什么意见,她点了点头,找了周婷婷一块带着找水仪去测量。这回测的范围更广了,测出了五个出水点。 两个生产队的队长说干就干,叶先进说:“要是能掘出水,一口井奖励一只鸡给你们!” 叶青水虽然穷,但还真的不缺鸡,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乡里乡亲的,都是一份子。” -- 033 人民群众的怒意是沉默的、压抑的。 叶青水打的井七天就能出水了, 他们可以自欺欺人。但是连隔壁二大队才用三天也挖出了水,这种刺激就再也忍无可忍了。 即便是村里打出了一口井水,缓解了缺水的焦渴,但是在这种劳动得不到回报、人被愚弄的重重打击之下, 社员们出离地愤怒了。 他们扔掉了掘井的工具,手提着锄头团团地围住叶老六和何芳。 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叶老六,“队长,这井能挖出水吗?” 叶老六享受惯了社员的顺从, 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堵着质问的经历。 “怎、怎么不能?”叶老六涨红了脸。 “能,你就自个儿挖吧!你挖个够!” “叶水丫挖七天能挖出水、二队的挖三天能出水,人挖井挖得跟喝水似的简单。俺们这里赔了老命都不见一滴水?你还敢说挖得出水,要不要脸了?” “我看这些知青不靠谱, 还是要去问问青水娃娃。” “呸, 我看六叔是老脸都不要了。瞧着人家女娃娃年轻俊俏眼睛都迷了, 勒上裤腰带连北在哪儿都都分不清。” 农村婆娘粗俗难听的言语令何芳脸色变青。 村民们一时之间群愤激起,妇联主任见了赶紧来拉架劝和, 好说歹说之下才把最气愤的几个人劝妥帖。但骂骂咧咧是少不了了, 非但如此村里辈分大的还想扯着叶老六打一顿。 何芳孙玲玉见了这种架势吓得花容失色, 虽然知道这些农村人粗鄙,但平时大伙一块劳动的时候, 他们干活也绝不含糊,没想到这样可亲可爱的劳动人民背后还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扛起锄头来一巴掌能敲碎人的脑壳, 这种彪悍的民风实在让人害怕。 周婷婷和叶青水几个人没有活干、没参与劳动, 自然是没机会目睹今天这热闹的一面。 …… 愤怒的社员们和大队长发生了争执之后, 之前打井的工程也搁浅着不了了之。知青失去了村民的信任、就连大队长也不再被信任。那些废井也被愤怒的村民用土填了起来。 何芳见了这样的场景眼睛都要红了,她疯了一样地上前阻拦。 “革命尚未成功,怎么可以中途放弃?你们在破坏生产!” 社员嘲讽道:“革你老娘的命!这口坑留着摔死人?” 他们轰轰烈烈地运回泥土,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一个月的劳动填得满满的、以示决心。叶老六见了突然打了个激灵,这些人愤怒得恨不得把人架上检讨台扔泥巴的架势,让他想起了那疯狂的几年。 他摘了草帽,手脚不利索地抽了一根草烟,点了许久都没法点上火。 井是没法继续打下去了,妇联主任不得不亲自去了叶青水家一趟,虽然她也不太相信这叶青水真这么厉害,但这个丫头有股邪门的气。 她做了多年调和工作,抓男女关系抓得一赛一个的严。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寒碜的丫头片子,连高中都穷得没机会念,居然把首都来的男知青生生折了下来。还整天和女知青斗嘴吵架。听了流言,妇联主任打心底地不喜,觉得她不是个善茬。 -- 034 何芳干完活回到宿舍后, 目光落在孙玲玉手里的报纸上。 虽然大队的知青也不少,但有那个闲钱订阅报纸的还真不多,一巴掌可以数得过来。每个月订报纸需要一块钱,但光是邮费也要一块钱。社员要劳动堪堪一星期才挣得来两块钱。 何芳只瞥了一眼, 对孙玲玉说:“冬梅怕是还不知道谢知青伤了的事情,你写封信回一回她吧,顺便去催催谢知青。” 孙玲玉撇撇嘴,“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我跟她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孙玲玉家里是双职工的,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小领导,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却很有面子。不过孙玲玉的家庭跟谢冬梅的比起来,那还是差远了。她才不愿意去结交大院子弟。 这回丢了这么大的脸, 孙玲玉连上工都不愿意上了, 怕出去看见别人嘲讽的眼神, 她受不了那样的冷遇。更何况是去叶青水家呢?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叶青水了。 孙玲玉拒绝去叶家。 何芳好说歹说也劝不动她,她笑着说:“要不我帮你去一趟吧。” 不仅如此孙玲玉也不愿意写回信, 心灰意冷地把信扔到了一旁。 何芳捡起了信, 催着她写。孙玲玉只简略写了几句回去过去, “何芳,你去寄信的时候顺便帮我寄一寄。” 何芳拿了她的信笑了笑, “我看你那天看了一会就把信扔了,人家还提了一嘴新嫂子的事, 你再添上几句?” 孙玲玉把信摊开, 垂下眼帘, 手里攥着粗大的钢笔心里很茫然。她现在对叶青水的感觉非常复杂,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任谁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颠覆原本固执的认识,都会有这种复杂的心情。 她慢慢吞吞地、勉强地添了一句上去。 “你的新嫂子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何芳看了,目光闪了闪,她把信收起来把它放到自己的信旁边。 “你把报纸借我看看吧。” 晚上大家吃饱喝足,正是拿着孙玲玉的报纸轮流传阅的时候,有个人咕哝:“咦,怎么少了一页?” 另一个人笑骂道:“不是男知青上厕所没带手纸,又给用掉了吧?” 女孩子啐了一口:“这样呀,真是缺德。不讲究个人卫生,草纸有这么贵吗?” …… 叶家。 新鲜的一周的报纸被送到谢庭玉手上的时候,他仔细地看了一轮。 他问叶青水:“这是啥时候的事?” 叶青水看到谢庭玉手里的报纸,脸色陡然爆红。她回忆起一周前被采访的经历,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回头却被人写得如此夸张。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接受采访。 叶青水的观念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并不觉得上一回报纸是什么隆重的事。但这年头上一次报纸那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吹遍全村的事情。 报纸上的照片也很模糊,拍了张她弯腰干活的侧影。看上去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人。 -- 035 叶青水去看了看雪花霜和百雀羚。 她到了护肤品的柜台, 玻璃罩下只有简单的几种护肤品。包装都很简陋,柜台上空闲的地方还贴着女明星的海报,这一刻叶青水才有了一种真实的年代感。 蓬头发的女星,脸蛋圆润眼神烟视媚行, 天然美得惊人。简陋的画质仍掩不住那股娇憨的美貌。 胶片粗糙的质量、包装的简单幼稚,紧俏的商品,这些都是七十年代的感觉。叶青水掏出了两块钱顺利买到了谢庭玉要的东西,还掏钱买了两分钱的水果糖。 果糖扔进嘴里, 浓浓的糖精的味道,年代的味道更浓了。 售货员很少碰见这么大方的客人了,她还以为这个客人得缠磨很久呢!这两款护肤品虽然不算贵,但在县城里的销量却不是很好, 一天能卖得掉一盒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这个客人的穿着, 跟百货商店里其他客人相比起来, 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售货员抬抬眼皮,不远处有个很英俊的男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女客人, 穿着打扮比城里人还精神, 顿时明白了, 她不禁皱了皱眉。 售货员抓紧机会说:“小妹呀,你可别光会疼男人。自己都不收掇收掇, 倒是把他收掇得人模狗样儿的。” 叶青水笑了一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想说不是对象,但想何必跟不相干的人解释。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不禁摸了摸鼻子, 手上拎着布和一套衣服, 心里有点热。 叶青水走过来把他手上提的东西接了过来, “你去张援朝那里坐坐还是跟我一块去看周老师?” 谢庭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和你一块去。” 他问叶青水,“你刚刚怎么看了那么久,都想要?” 谢庭玉问这句话问得很自然,在他眼里,都买下也没有什么问题。他想起妹妹那琳琅满目的梳妆柜,再看看叶青水屋子里那孤零零的一片镜子一把梳子,同样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相距太悬殊了。 叶青水愣了愣,没想到谢庭玉会这么问。 她解释道:“看女星的海报很漂亮,看迷眼了。”叶青水顿了顿,感慨地道:“城里人可真会打扮。” 谢庭玉纠结了一会,才轻声说:“你也好看。” 你比较好看。 谢庭玉挺含蓄的,面皮薄,这种程度的话已经能要了他的命了。他还没有说出来,但脸却已经很热、心也跳得有点快了,掌心也热得发汗。这回腰疼腿痛脑壳痛、唯独心里还是快活的。 叶青水愣了愣,觉得谢庭玉还怪客气的。 她对他说:“谢谢。” 谢庭玉白皙的面皮微微发红,他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等会你快点下来,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叶青水来到周家,周恪正好卖完包子回来。 他手里拿着叶青水做的糯米鸡,方块型的,荷叶一瓣瓣打开,糯米拌着荷叶的清香,板栗清甜软糯,鸡肉香喷喷地泛着油花,一口咬下去极富层次感,酱香诱人,米粒吸饱了热腾腾的水汽,又香又软。 -- 036 叶青水想起上辈子谢庭玉支唤她做的那些活, 把她里里外外支唤个够,心里就来气。 现在和以前看上去区别好像也不大。但是这辈子要不是看在谢庭玉伤了的份上,她会愿意伺候他? 谢庭玉不太明白原来还好声好气的小姑娘,怎么就突然翻了脸了。 他揪了揪手里的辫子, 扯着她的手拉到了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布料落在了叶青水的怀里,沉沉的,一共三块布。哔叽布料色泽光鲜亮丽,料子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的确良布料可以相比的。叶青水摸了摸还摸到了一片雪白的棉布、深黑的绸布。 的确良火爆的原因之一是凉快轻薄, 但并不是很值钱的料子。虽然哔叽也不算是,但是哔叽是用可以来做学生服和军装的料子,价格比的确良贵上不少。黑色的绸布、哔叽和白色的棉布…… 叶青水瞟了一眼,真是阔绰。买布跟不要钱似的。 谢庭玉双目注视着她, 头一次放缓了语气, 语气轻软:“水丫帮帮我, 我哪里懂做衣服。” 他顺手把那套蓝色的长袖衣服递给她,“这是给你买的。” 叶青水有点惊讶, 没有想到这件衣服竟然是给她买的, 原来她在百货商店的时候没有自作多情。 不过她摸了把衣服仍是推拒了:“我平时要喂猪干农活的, 我穿那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谢庭玉目光滑过她纤细的身躯,单薄却日渐窈窕。春天的时候还是一团孩子似的稚气, 现在已经有些一点女人模糊的影子。 她总是穿着暗沉破旧的衣裳,站在一群穿着打扮朴素却得体的年轻姑娘里头, 渺小而又普通, 沉默的时候像灰扑扑的影子, 不惹人注意。跟那些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比起来,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年轻女孩爱打扮、爱做新衣服,她不爱。 谢庭玉也没见过叶青水穿过一套合身的衣服,她总是穿着要么宽敞肥大、要么逼仄短小的旧衣服。她跟谢庭玉认得的女孩子都不一样,丑也丑得有点可爱。谢庭玉想不到她穿漂亮衣服的模样。 他说:“那就留着不干活的时候穿,你总得有件压箱底的衣服,留着下次登报纸的时候穿。水丫换上看看合适不合适?” 叶青水不生气了,算他还有点良心。 但她却没有依谢庭玉的话试衣服,她接过了布料说:“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穿不上这种款式的衣服,明天进城我把它退了再扯块布,我自己做衣服。你妹妹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谢庭玉想着叶青水就算不喜欢也应该会高兴,但万万没料到她要退衣服,还错以为这些料子是给冬梅买的。 谢庭玉嘴角泛起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语气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百货商店的衣服是不能退的。” 叶青水没有回他,只是笑了笑,他这种阔绰人恐怕是没有豁下脸退货的经历。 这年头商场里的成衣是很少的,没有像后世那样有各种型号可以选择。老百姓大多是扯了布找裁缝做的,只有那些着急结婚的新人才会舍得买成衣。于是退换货也是不可避免的,这一身的布票得攒个大半年才攒得出来,谁舍得糟蹋。 -- 037 阿婆抚摸着油墨印的报纸, 浑浊的老眼轻轻地泻出一抹怀念, 想起了些什么事情,鼻子老酸了。 她感慨地道:“孝党也是个懂事的娃娃,水丫是随了他的……一样那么有出息。好多年了,孝党怕也快忘了水丫长啥模样, 娘就把报纸烧了让他瞅瞅。” 阿娘听着听着鼻子也忍不住酸了, 想起水丫她爹一眼都没见过女儿,别说烧照片让他瞅瞅了,就是这么多年水丫也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他晓得的,娘啊不用烧了,咱水丫好不容易挣了这份荣誉, 俺想留着。” 阿婆想了想也是, 不烧了。 谢庭玉听完,说:“没事, 烧就烧了吧……我回头再找一份给阿婆留着。” 阿婆顿时又开心了, 她拍着巴掌说:“还得买两统草炮, 响亮响亮, 咱水儿这回可是有大出息了, 这十里八乡的庄稼能种上还是她的功劳, 往上数三代还没有谁比水儿有出息的。” 阿婆说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忽略掉了丈夫和儿子。 阿婆不仅掏出了积蓄买了穷人舍不得买的草炮,还买了奢侈的香烛, 烧了报纸后她放了冲天的一响, 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不明白哪家有了喜事, 竟肯放草炮。那是快绝户的人家突然生了儿子、升官发财这样天大的喜事才舍得放一鸣惊人的草炮的。一统炮七块钱,白干活一个月都买不到。 不仅如此阿婆还走家串门,逢人便说自家的孙女上报纸了。不到一天,全村人都知道叶家的水丫上了大报纸了! 于是就有人问:“大伯婆啊,你说你家水丫上了报纸,报纸呢?” 叶阿婆兴奋得过了头,都忘了得先给人看一轮再把报纸给烧了,没法马上甩出来让大伙瞅瞅这个荣耀的时刻。 她豪爽地道:“我给烧了,让水她爸也瞅瞅。” 正在干活的知青听了,休息时私底下议论说:“乡下人眼皮子真浅,脸皮也厚,不仅抢了人家功劳还到处炫耀,真不害臊。” “还放了草炮,怕全村人不知道似的。” 叶阿婆还没老得眼花耳聋,她还浑身热血的时候,突然沉下了脸。 她竟然听到那帮惹人厌的知青娃娃诋毁她乖孙女。以前也是这帮人嘴碎到处传的流言,叶阿婆听到跟戳心窝似的。 以前站不住脚跟,只能仗着在村里的威望强压下那股流言,新仇加旧恨,现在叶阿婆腰杆子挺得非常直。 “你这知青娃娃啥也不懂,胡咧咧个啥?” “说话难听得很!” “我水丫咋得罪你们了,整天不干活光说她坏话!” 这还是叶阿婆头一次不顾脸面和年轻人吵起来,争执起来的还是这么劲爆的内容,一时之间村里的人都惊呆了,凑了上来听八卦。 叶青水还在家里煮潲水打算喂猪,这时有人急急忙忙跑来说: “水丫,你阿婆和人吵起来了……” 叶青水很诧异,用抹布擦了擦手解下围巾很快出门去找了叶阿婆。 -- 038 晚上, 沈卫民来了叶家一趟。 谢庭玉现在已经很少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了, 沈卫民也不常来叶家了,今天他来叶家是为了听说了一些事、询问而来。 “今天的事儿玉哥听说了吗,现在水丫怎么样了?” 谢庭玉没有吭声,于是沈卫民前后学了一遍, “起因是水丫她奶说水丫上报纸了, 几个女知青不信,多嘴说了几句风凉话,被叶阿婆听到、起了争执。后来水丫来了,打了沈燕一巴掌……” 沈卫民只是在客观地叙述,没有掺杂个人的情绪。 谢庭玉听完, 微微挑起眉角, 眼里明显地含着笑。 沈卫民见了,停下来问:“玉哥你笑什么。” 谢庭玉说:“挺好的。” 沈卫民瞪着眼看谢庭玉, “好什么好?” 谢庭玉默默地啜了一口水, 也示意让沈卫民喝水, 他淡淡地道:“打得挺好。” 这语气温柔得像能滴下水似的, 怪磕碜人的, 沈卫民听了差点没有被水呛住, “现在就这么护着人了吗,玉哥,你……” “不是吧?”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脸上含着的淡淡的笑, 看着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沈卫民的脸色有些古怪了。 谢庭玉迎着沈卫民诧异的目光, 说:“嗯。” 简短干脆的一个字回答,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她确实是登报纸了,阿婆也没错。” 沈卫民几乎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回家了?当一辈子农民?” 谢庭玉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说道:“现在我们不就是农民吗?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谢庭玉用着一种明白人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沈卫民。 “你帮我一个忙。” 说着他言归正传,板起脸来斟酌地道:“首先,你帮我去县里买一份10月x日的《人民日报》,然后你帮我去寄份材料,顺便帮我找队能吹会唱的……” 男人们的窃窃私语,一点点从屋里传出来,模糊、微弱。 正在猪圈里喂猪的叶青水百无聊赖地想:谢庭玉肯定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沈卫民呢? 指不定他还会私底下说她的坏话,就像以前那样。 叶青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屋里的谢庭玉笑了笑,“不说那么多了,你走吧,你在这水丫不愿意回屋,她在外边指不定喂了很多蚊子。” 沈卫民为谢庭玉过河拆桥如此之快的速度,瞠目结舌。 …… 夜凉如水。 叶青水累了一天,肚子抽抽地痛,反复辗转难眠,这辈子第一次初潮,来得不太顺畅。今天叶青水的情绪低落,肚子更是犯起了疼。 谢庭玉看见了动静,慢吞吞地挪下床,摸着黑来到叶青水的身边。 他落下了轻轻的一生叹息,“水丫,去床上睡。” 叶青水身体不舒服,听到谢庭玉的声音更是烦躁,她闭上眼佯作睡着的模样并不搭理他。 谢庭玉很快就没有声音了,估计是起夜去茅厕了,平时怕他一个伤残起夜磕着碰着,叶青水多半会起来帮他,但此刻叶青水没有多余的心思担心他。 -- 039 薄薄的, 入口即化, 鸡肉与蛋白糅合成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味。浓稠的汤汁味道醇厚,吃完令人齿间留香。 汤是吊了一夜的筒骨老高汤,很有营养,一碗芙蓉鸡片量不多, 却足够谢庭玉慢慢品尝。他眯着眼睛, 弯弯的眼瞳里流泻出止不住的愉快。 每天的午饭时间,也算是谢庭玉养伤之后的最期待的时候了。 眼见着一片又一片的鸡片儿入口,沈卫民肚子里的咕噜声大了起来,他为此跑了一天,饿得很, 非但饿得很, 还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渴望。 只见谢庭玉的拇指握着瓷白的汤勺,舀起一片薄薄的片片儿, 玉色的鸡片凝着一层稠糊, 颤巍巍的好看极了, 美味又精致。那勺子悬在半空中…… 沈卫民死死地看了一眼, 额头青筋暴起, 转身“刺溜”地匆匆忙忙夺门而出。 叶青水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 “怎么不留你朋友吃顿饭?” 谢庭玉平静地掀了掀眼皮, 他说:“没他的饭吃。” 叶青水很爱惜粮食,也不喜欢吃剩菜,因此都是按人头吃饭的。叶家的饭特别香, 全村怕是拎不出几个能像叶家这样隔三差五吃得上肉的人家, 谢庭玉常常觉得不够吃。 每次吃完都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特别是刘一良几个来吃饭的时候,这种感受尤为强烈。谢庭玉至今还惦记着两个月之前那道卤汁小排。 自那次之后,叶青水再也没有做过了。 谢庭玉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次卤汁小排骨?” 叶青水收回了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一滴汤汁都没剩下。他的食量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胃口在农村估计能吃穷娘,也不知道之前在知青食堂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青水瞟了他一眼:“养伤的时候不能吃太多酱油,留疤不好看。” 谢庭玉的背有一条特别狰狞的伤,特别深,别的伤口都快要消失了,它还依旧留着。那么好看的背,留着一条伤口,像残缺的画似的。 谢庭玉正在屋子里做着复健的活动,闻言,他停下了步子,背靠在墙上直视着她,忽然问: “不好看,你很在意?” 叶青水琢磨着这句话,感觉他有点在意。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点介意这个吧。叶青水已经在尽力给他涂药换洗了,别的地方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它还是不肯好,无力回天。 她连忙说:“怎么会。” “男人留道疤才有味道。” 谢庭玉听了,如刀裁似的眉舒展开来,他勾起唇,薄薄的唇角带了一点弧度,很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那我要吃卤汁小排骨。” 叶青水的脸皱成一团,她还是觉得养伤不能这么作死,她没有吭声捧着空碗就离开了屋子。 谢庭玉用背贴了贴墙,结实的墙壁带着一阵冰冰凉的舒服。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骗子,明明就很在意。 …… 四天后。 -- 040 谢庭玉是头一次牵着叶青水的手, 还牵了一路。她有些紧张, 根本没有在意手被他握了一路。 女人的手软软的,凉凉的,离开了,谢庭玉的手掌心还有一点软润的触感。 周存仁此时在台下坐着、并不在台上, 叶青水经过第一排的时候, 他常年绷着的严肃的面孔,罕见地多了一丝的笑容,他说:“上去吧,大伙都在等你。” 叶青水犹豫了一下,摘掉了口罩。口罩摘下的那一刻, 仿佛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 明亮的白炽灯光如线, 照得人纤毫毕现,灯光落在棉白的衬衫上, 新制的衣服反射的白光, 耀眼如雪, 视线往上挪几寸, 浅浅的淡粉色的薄唇, 山水清澈的眼瞳像坠了漆墨, 黑白分明。 她穿着黑裙子、白衬衫,慢慢地走上台上,像一个误入的人一般。 细白的脖颈柔白, 乌发黑眼。干净、通透。 叶家村来凑热闹的那些知青、以及村里的社员见了, 脸上的表情精彩各异, 诧异、震惊、甚至不敢想象地揉了揉眼睛。 那翘首盼望、恨不得抻长了脖子使劲往前看的姿态,如果不是严肃的场合,那震惊的心声已经能够沸腾起来。有人窃窃私语地低呼: “那是叶青水吗?” “咋变得那么俊了,跟换了人似的。” 叶家村的人也觉得很惊讶,以前他们顶多是觉得叶家的闺女长得五官端正,却也没有想到现在出落得那么标致。 搁在从前叶家水丫说是全村一枝花还有点勉强,但这回穿得整整齐齐,白衬衫黑裙子,雪白的丝袜,脚上踩着一对洋气的皮鞋,说她是城里人都敢信。 标致俊俏得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清纯得跟水似的逼人的眼。他们好像有点明白了,为啥人谢知青才下乡不到一年,火燎燎地结婚了。 谢庭玉靠边站着,听见了叶家村位置上不小的骚动,他淡淡地呵了一声,他的目光随着村里人的目光而移动,最后落在叶青水身上。 他深邃的眼睛略过一抹惊艳,旋即而来的是更浓稠的暗沉。 他的小丫头,像一颗朴实无华的种子,掉进泥里,慢慢地破土发芽、抽条,打朵。 村代表是叶大志,他胸前配着朵花,拿了一个大大的红信封、一张奖状递给叶青水。 他站在叶青水的身边说:“这就是叶家村研究出了‘电脉冲天然电场法’的叶青水同志!” “她勇敢创新、不懈研究最后解决了乡亲们吃水难的问题,她身上体现了农业学大寨的精神……” 叶大志像是背稿子似的,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嗓门洪亮、声调情感抑扬顿挫,说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民间的乐队又吹起了号角,热热闹闹地吹了一曲。 叶青水简单地陈述了发明找水仪的思路过程,她说:“我们村挖水井,一直挖不出来。我便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以图寻求到解决方法。当我的爱人告诉我,g省的特殊地貌影响了找水仪器的判断,我决定就要研究一种新型的找水仪,它能因地制宜、结合咱们岩溶地区的特性,找到地下水。” -- 41 谢庭玉看清了叶青水旁边站着的男人。 他的手攥得有些紧, 连自己太用力了都没有发现。 叶青水挣了挣手腕上的手, 没挣开,她拧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钱向东发现自己的合伙人正在被一个男人揪着,而且面露不悦,他不由地说:“大兄弟哎, 你都把人姑娘的手腕给拽红了。” 谢庭玉听了脸色更黑。 叶青水生气了, 用力地拨掉了谢庭玉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谢庭玉紧握的手空无一物,心头涌上了一股怅然,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悄然地爬上心头 他冷着脸, 淡淡地说:“水丫你在做什么?” 叶青水这才回过头来看他, 挺拔的男人背逆着光,白皙的面庞被晒得通红, 额角脸颊汗珠不断地涌下。她想象着他是怎样地晒着火辣辣的太阳, 又是怎样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走到黑市的…… 他还背着一只背囊。 叶青水的语气稍平和了些, 她说:“我不是和你说过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叶青水从谢庭玉的背囊里翻出纸和笔, 她迅速写了一张白纸出来递给钱向东。 “刚才我说的就是这些, 回头你帮我仔细打听打听……” 钱向东从叶青水的手里接过了白纸, 谢庭玉的拳头不自觉地攥了起来。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在悄然地变化了。 叶青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低气压,谢庭玉就那样黑着一张脸站在旁边。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叶青水也谈不下去了。 她赶紧把的谢庭玉拉扯上了车, 自己跳上单车踩了起来。 谢庭玉心里到底是不痛快。 他冷冷地问:“那个人是谁?” 叶青水这才解释道:“你好像不太高兴?你不喜欢黑市, 我才没有把你带过来的。那个人是个倒爷, 平时就是他帮我卖东西的,如果没有他,恐怕我就要每天起得很早去县城里了——” 原来还是帮她卖吃食的。 听语气,她还很感激他。 谢庭玉撇了撇唇。 “知人知面不知心,水丫你也长大了,要注意和男人保持距离了。” 听听这语气,谢庭玉的声音降到了冰点。 叶青水不太懂怎么就惹得后边这位大少爷不高兴了,难道是怕她被占便宜?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钱向东为人还是信得过的,一心只想着挣钱,跟那些流.氓混混根本不一样。 谢庭玉的担心纯粹多余。 叶青水想到谢庭玉今天做的这些事,把谢冬梅的衣服鞋子都借给她穿,让她体体面面地出现在表彰会上。 她感激地道:“谢谢你肯借衣服给我穿,还有鞋子。”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等我洗好了,再给冬梅寄过去——” 谢庭玉听到衣服鞋子,心里越发烦躁。 有些想撬开叶青水的脑子看看,她到底想的是什么。做到这种份上了,她还是什么都不明白,难道世界上脚型一样的女人会有这么多吗? -- 042 叶青水神情恍惚地想起上辈子那混乱的一夜, 谢庭玉喝得酩酊大醉, 眼神却清亮逼人,跟一匹孤狼似的,死死地盯着猎物不松口,一改平时那斯文稳重的一面。 那夜的谢庭玉粗鲁又兴奋, 弄得她很疼很疼, 回想起来还有点头皮发麻。 但是那时候深爱他的叶青水来说,疼痛也是他赐予她的一份礼物,他让她蜕变成女人,她的身体永远地打上了他的烙印,他的味道。他也变成了她的男人。 那种满满地被蜜糖填裹着的心, 哪里还分得出神来考虑他给予的疼痛? 夜里谢庭玉的汗水滴到她的眼睛, 他的吻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和急切,从来不亲她, 一夜之间让她尝了好几遍。 谢庭玉从小接受了军队式的训练, 体力非常好, 别的男人能折腾三回很快结束, 他的三回能折腾半宿, 这种回忆对叶青水来说简直可怕。现在叶青水回想起来, 那种粗鲁和迫不及待,再来一次,这种念头稍稍一想她就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叶妈眼睁睁地看着闺女骑着车回来, 吃了好大一惊, 她看见闺女脸上带着泪水嘴唇红红的, 像被欺负的模样,不禁担心地敲起了门。 屋子里传来了叶青水闷闷的声音:“阿娘,我没事。” 叶妈还是不信,想进来看看。 叶青水说:“真没事,阿娘快去上工吧。这么晚了。” 叶妈捂着嘴偷偷笑,她说:“今个儿俺闺女出息了,娘和你阿婆都去看你了。” 叶青水没有想到连阿娘都知道这件事,却被谢庭玉哄着不告诉她,这么一想起来,叶青水更是恨得牙痒痒了。 过了没一会,谢庭玉回来了。 他诧异地发现常年不落锁的门,居然被锁住了,推不开。 这个小丫头倒是脾气见长。 谢庭玉说:“水儿,你开开门。” 叶青水没有想到谢庭玉居然回来得那么早,剩下大半程路,光靠两条腿走好歹也得走个两三小时。 谢庭玉透过窗子,看见了惊疑不定的叶青水,他觉得有些好笑: “水儿,你就舍得把一个伤患扔在野外。要不是有过路的汽车,可能天黑我都走不回来……你这样对我,还不让我进门。” “我身上这伤到底是为了谁啊?” 叶青水想着两个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好歹会尴尬一阵子。没想到谢庭玉还能浑然像没事一样,还能厚着脸皮说出这样的话。她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快点,阿娘看着我久久不进屋,像是要过来问情况了。” 谢庭玉骗叶青水说。 叶青水听了立刻就坐不住了,她很怕叶妈来询问情况,解释不通,只好赶紧去给谢庭玉开了门。 谢庭玉走进屋子,稍稍吃惊,他放到叶青水床上的东西被一股脑地扔在了地上。 好在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被子被单枕头下还垫着席子。 叶青水抬起头来看谢庭玉,她说:“我看你的身体恢复得也差不多了,床就不给你用了。” -- 043 傍晚。 叶青水弯着腰收拾着东西, 她把床帘儿重新立了起来。那块遮羞布自从谢庭玉伤了以后, 叶青水就时常忘记把它竖起来,因为有它隔着,不方便照看谢庭玉的情况。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谢庭玉行为举止很规矩, 叶青水也彻底地摆正了自己的态度, 歇了心思,先前想着,这块布也就没什么用了。 但没想到今天谢庭玉竟然亲了她。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叶青水不敢深思。 也许,需要问问谢庭玉是什么意思才能懂了。 傍晚谢庭玉回来的时候, 发现房间大动干戈地被“改造”了, 挑了挑眉。 他手里拎着一块棉布,把它放到桌上, 稍微拍了拍它上边的灰尘。 早上的事情, 谢庭玉深刻地反思了一会,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毛毛躁躁对待一个姑娘, 把她惹哭了, 恐怕是把她吓到了。于是他买了一块布, 打算送给她。 谢庭玉还是破天荒地考虑起讨好女人的事情。 谢庭玉说:“水儿,对不起。” 叶青水整理衣服的时候,手微微发紧, 她赶紧把衣服收拾好。 她清了清嗓子, 眼神清亮地和谢庭玉对视: “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青水口里无论如何都没法吐出“亲嘴儿”这个词, 耻于承认。 她感受到身上有道灼灼的目光,很有侵略性,叠着薄薄的被单的手停下了动作,把它拥入了怀里。仿佛这样才有点安全感。 现在叶青水可真是怕他钻牛角尖,突然想试试女人的滋味。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纠结着皱着的脸。 心下轻笑。 “没什么意思,我不是跟水儿说了吗,要是再惹我不高兴,我就亲你。” 叶青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咬了咬牙,对谢庭玉说:“我只把你当哥哥看。” 她生气地说:“我们一开始就说的——你对我没有感情,结婚只是迫于压力,你救了我帮了我,我不做让你困扰的事情,也不逼着你……离婚也要好好离。” 生气的时候,她的脸蛋都憋红了,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根子,眉头紧紧地拧起来。 谢庭玉记性很好,回想起这件事他琢磨了一会,他什么时候和她说过离婚了。 他玩味地笑:“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水儿那时候好像和我说过,要尽力补偿我的损失的。” 叶青水的话噎在嘴里,那么久了这些话他都记得清楚。 “是……我是说过,等我有能力了,我就尽力补偿你。” 谢庭玉脸上浮起清淡的笑,很浅,狭长的眉角轻轻眯起,整个人的面庞犹如被点亮了似的。 “嗯,那么水儿现在就尽力补偿我。今天是我不对,我买了一块布给你,你看看能做件睡衣吗?” 谢庭玉注视着她嫩生生的脸,日渐成熟,夹杂着一股女人娇柔的韵味,眉眼尚未褪去的青涩,他回忆起早上做的那些事,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行径。 以前的谢庭玉恐怕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好这生嫩青涩的这一口。 -- 044 叶家村。 清晨醒来, 昨天夜里叶青水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让谢庭玉清醒过来, 熬得眼睑微微泛青。 她刚醒来揉揉眼睛看清地上睡着的男人,大吃了一惊。 男人半裸着上身,胡乱地衔着一点儿薄被盖。被子单薄的一角横在腹部。 八块腹肌清晰地浮现在叶青水的眼里,皮肤白皙得比女人还好, 却一点也不女气, 反而很性.感。脖颈两道锁骨,极具冲击性。两米长的席子都不够他睡,他整个人斜着睡在席子上,修长的腿委屈地跨着。 虽然前一个月,他因为伤口的缘故, 也是没办法穿衣服睡觉的, 但那时候好歹有绷带遮着。 等他伤好了,他就很自觉地穿上了衣服, 叶青水哪里想到这一大清早地就看见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 入秋了, 山里的夜里温度很低, 不盖被子睡觉很有可能会着凉。谢庭玉这种糟蹋自己的行径, 也让叶青水生气。 但她不会再提醒他了, 她沉着脸从谢庭玉身边经过, 打开门。 谢庭玉很快也醒了过来,他声音沙哑地问:“水儿,今天吃啥?” 他很快站了起来, 穿上衣服, 收拾好地上的铺盖。 他覆在她的身后, 含糊又轻佻地说:“你刚刚怎么看了我那么久。” “还……还满意吗?” 叶青水脸色一僵,没想到他刚才已经醒了,却在装睡。她凉凉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白花花的,跟女人似的没有男人味。” 谢庭玉的表情有些微妙,没有想到得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评价。 他低头瞟了眼自己。 领口以上的部分,还是浅麦色的,领口以下泾渭分明地显得白。没下乡之前还好,黄得均匀,下乡之后反而白了。 谢庭玉干活的时候,很少像别人一样随便脱衣服,因为时不时有姑娘来送水,谢庭玉避讳。 没想到叶青水居然嫌他长得白。 长得白能怪他? 叶青水刷完牙,很快去做早饭了。 她想起谢庭玉昨天欲气这么旺盛,想必是需要降降火的。她从仓库取了夏天晒干的百合干和莲子出来,泡发,绿豆和莲子放入水里加点柠檬汁浸泡一会。 柠檬是叶青水在山上采的野柠檬,个头小,特别酸。 叶青水加大火煮沸,焖一会,再加大火煮沸,焖三十分钟,如此反复加火蒸焖,得到的莲子绿豆口感软糯甜蜜,绵绵地像沙一样。最后再加入百合、冰糖。 叶青水把煮好的绿豆百合莲子羹盛出来放凉,男人吃清心败火,女人吃美容养颜。 谢庭玉刷完牙,自己再上好药才来柴房吃早点。 因为蒸炖绿豆百合莲子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甜丝丝的,令人胃口大开。谢庭玉坐下趁热喝了一碗,莲子软糯如沙,带着一股自然的清甜,粥里揉杂的百合花的滋味,淡雅芬芳,喝完了嗓子润润地舒服,唇齿留香。 谢庭玉说:“味道很好,水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 045 次日, 暖融融的朝阳还未升起, 农家门前矮矮的草堆凝着一层早秋的白露,雾气浓极了,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钱向东擦了一脸的汗,他提了一只瓶罐, 叩响叶青水家的门。 叶青水把新鲜出炉的早餐递给钱向东, 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落入了她的手里。 掂一掂还挺沉的。 钱向东说:“你那什么丁的我不知道是啥,问了一圈都没有。牛奶是早上刚打的,这东西隔久了容易坏,趁早喝光了。怎么,你家里有嫂子下崽儿了, 还是拿来给老人家补身体?” 叶青水点了点, “牛奶、黄油……” 她没有想到钱向东的动作这么快,她摇摇头, “没有嫂子, 想拿它做点好吃的。” 夜里嗖嗖的凉风, 把谢庭玉吹醒了。他看见门外泻出的一点暖光, 叶青水纤细的背影紧贴在门边。 他听见了小姑娘感激地和那个黑市臭奸商说: “辛苦你了。” “要不要喝碗热水吃点东西, 垫垫肚子再走?” 钱向东摇了摇手里热乎乎的烧麦和糯米鸡, 又拍了拍腰间别着的水壶。 “大妹子谢啦,我去黑市了。” 谢庭玉皱起了眉头,心里不太是滋味。 他使劲地咳嗽了声, 叶青水的注意力才回到房间里。 她说:“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你继续睡, 我先去做早饭。” 叶青水把牛奶分成了两半,一半搁在水井下边保鲜,另外一半煮沸了当早餐让阿婆和阿娘补补身子。 早餐的时候竟然有牛奶喝,叶阿婆和叶妈震惊了。 除了凌晨四点就被人强行吵醒的谢庭玉,脸色有点不太好。 叶青水拿谢庭玉当做挡箭牌,和她们解释,“玉哥要补补身体,他昨天托人买的。” 谢庭玉握着陶瓷碗沿着碗口啜着牛奶,听了叶青水的话险些被呛到。 每当有这种时候,叶青水倒是总想起了他。 阿婆和阿娘闻言,亲热地和谢庭玉说:“小谢,你多喝点,这牛奶贵不贵啊……婆不喝了,留着给你喝。” 叶青水唇边的笑容一滞,谢庭玉的手握成拳头掩在唇边,不禁失笑。 叶青水甜甜地和阿婆说:“阿婆,牛奶不能留的,留了就馊掉了。” 阿婆试着喝了一口牛奶,热乎乎、香喷喷的,比那精贵的麦乳精还要好喝。喝一口奶,再吃只肉包子,幸福得要让人不敢想象。 阿婆才喝了一碗,肚子饱得不行,砸吧砸吧嘴,还有一股子香味。喝完了不仅嘴里有奶香,整个屋子都有股暖暖的奶香。 这一天,叶青水很积极地跑去了山里的果园,她摘了一串香蕉。 一共五厘钱,因为没有带厘票,叶青水给了一分钱。虽然是自己大队种的水果,但想吃也还得规规矩矩掏钱买,但也很便宜。 看果木的社员很实诚,他咧开一嘴快掉光的老牙,“水丫呀,你等等俺给你这些。” 他掏出几个熟得要软掉的芒果,塞给叶青水。 -- 046 何芳刚想去男知青宿舍借点东西, 经过沈卫民的宿舍的时候, 听到了她一道熟悉的男声。 她惊讶地躲在了屋檐后。 房间里低低地、模糊地传来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听了半天,何芳才很吃力地零零碎碎听见了几个词:“离婚”、“水丫”、“不喜欢”。 她把它们连在一起,心底涌起一阵狂喜。 谢庭玉终于受不了叶青水, 要离婚了吗? 接着, 说话的两个人前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何芳屏住气,蹲在屋檐角下。她注视着谢庭玉离开的背影,隐约地看见他侧脸……好像有个巴掌印? 这是叶青水打的吗? 何芳一时之间是既生气、又心疼。 她放在心尖尖的男人,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动, 叶青水凭什么敢打他? 何芳的眼里划过一抹愤怒。 …… 叶青水抱着满满一罐的芒果香蕉甜点去了县城里, 呆在家里要面对谢庭玉,这让人透不过气来。 叶青水宁愿顶着日头去黑市卖甜品, 也不愿意留在家里。 情急匆忙之下, 她甩了谢庭玉一巴掌。 现在叶青水想起来还是有点惊疑不定。 谢庭玉那种脾气不算好、又爱记仇的高干子弟, 这辈子恐怕就没挨过女人的打吧。短短三天之内, 她就打了他两巴掌…… 恐怕是要被他记上很久了。 但这下谢庭玉估计是清醒过来了。 叶青水的脖子还残余着一点痒意, 上面还留着很不舒服的气息。 活该!要是再晚一点, 恐怕就要被乱摸乱亲了。 这么想这一巴掌打得有点解气,叶青水心里毫无负担地载着她的甜点去城里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是除了春节之外, 民间最隆重的节日。手头上有点余钱的人家, 尤其城里人, 回家团圆、访问亲友,肯定少不了水果和饼干零嘴。 供销社里头的糖果点心很贵,一块钱一斤,都顶得上猪肉的价格。 叶青水打算挣这一笔快钱,这年头工厂制造的糖果一股子糖精味,饼干也是最简陋、防腐剂用得重重的,远远比不上新鲜的西式甜点好吃。 叶青水还想起一件事,入秋了,她的小叔叶忠建也要退伍回来了。 他除了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带了一身的伤。 当年为了生计,叶忠建十六岁的时候就谎报年龄,报成十八岁入伍。从军七年,每一次出任务都是最拼最累的。他是最危险的排雷工兵,一旦有纤毫的误差,就要承受爆破的误伤,直到今年他旧伤复发,再也没法呆在部队里了。 小叔回来以后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个走路都不太顺的“瘸子”。 回来以后他谈婚论嫁都很不顺,不过小叔对叶青水很好,经常给她塞零花钱。每个月二十块的津贴基本都原封不动地寄回家里。他的津贴用来偿还阿公生病欠下的债,七年后,他再也顶不住了,含泪退伍。 如果家里没有小叔,恐怕孤儿寡母早就饿死、累死了。 -- 047 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落在她的耳边, 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 叶青水迟疑了一会说:“不好。” 这在谢庭玉看来仅仅是半年前发生的事, 对于叶青水来说却是阔别了几十年。当年那种青涩又懵懂的感情,早就找不到踪影了。 谢庭玉低头,仔细地注视着叶青水的神情。 她那一泓跟泉水似的清透明亮的眼眸里,是平静、认真。 谢庭玉完全没有想到, 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完后还是被小丫头拒绝了。 叶青水趁着他发愣的时候, 迅速钻出了他的臂弯。 叶青水看见谢庭玉错愕得骤变的脸色,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他也会因为离婚而发愁。 “其实你根本不怎么喜欢我。” 她漆黑的眼里透出一道打量的目光。 谢庭玉紧紧地盯着叶青水,一字一句地说:“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们再好好考虑一年好吗?” “要是一年以后, 处得还是不好, 我就顺你的意离婚。” “要是不答应……” 谢庭玉看着她仍旧冷若冰霜的脸,感觉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头疼。 说完, 谢庭玉冷着脸把叶青水整个人轻松地扛起来, 像扛着破布袋一样地扛在肩头。 叶青水感觉到一阵天翻地覆, 胸口重重地撞到他结实的背上, 倒挂一样地被他扛在肩上。她的脸腾地憋红了, 感觉很羞耻。 谢庭玉拍着她的屁.股, 威胁道:“不答应我只好……” 金子般的光落入他暗沉的眼睛,像溅落在深不可测的漩涡,翻不起一丝水花。 叶青水羞耻得脸色爆红, 凭她对谢庭玉的了解, 应该不会做那种强迫人的事, 她坚持说:“不应。” 谢庭玉胳膊紧了紧,浑身僵了起来。他果真把她抱回了屋子里,把人扔到床上。 “还不应?”这两个词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谢庭玉的脸黑如锅底。 叶青水被颠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看着谢庭玉就势解扣子。 她对上他那双被惹得狠了、愈发凶悍的眼睛,吓得打了个哆嗦,这才改口: “应、应应。” 叶青水晕乎乎的脑子,这才想起两者的区别。一年后也是她想离婚的时间,虽然和谢庭玉的说法不一样,但是本质上没啥区别。 她不答应,该离的还是得离。 “但是你以后不能做这种事。” 谢庭玉看着她躺在被窝里,脸蛋爆红,明明害怕却强撑着镇定,可爱得要命。 谢庭玉的手指有点痒,不过他强忍住了,黑眸里溢出一丝笑意。 “应你应你,我没有水儿这么小气。” 叶青水被气得脸红了又白,咬着唇没吭声。 …… 叶青水不知道该不该信谢庭玉的话,但接下来的日子,谢庭玉仿佛忘记了以前的争执,一切都照常过,规规矩矩、就像他说的那样。 叶青水隐约松了口气。 叶青水在田里干农活,谢庭玉过来送饭。 周婷婷又冲她挤眉弄眼。 -- 048 被子很软, 又轻又软, 陷进去软得就像棉花一样。 这是叶青水在秋天庄稼丰收了之后,买了棉花亲手弹出来的。被子里有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温馨,清淡, 似有若无。 谢庭玉烧得浑身都不舒服, 跟火炉子似的,他钻进了叶青水的被窝,浑身被暖意包裹着,呼吸间闻到的全都是叶青水的气息,甜甜的、暖暖的, 有一种踏实、安稳的感觉。 烧得迷迷糊糊、心烦意燥的他, 忽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宁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枕边人规律的呼吸声。 叶青水被一个滚烫的身体贴着很烦躁, 她刚想把他乱放的手挪开。 但谢庭玉提早一步, 很快挪开, 他的声音仿佛被烧得钝钝的, 沙哑含糊, 有一种让人心痛的脆弱。他迷迷糊糊地仿佛在说梦话: “水儿呀, 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 他有点困惑,喃喃自语:“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呢……” 半夜谢庭玉烧得稀里糊涂, 嘴唇也干涩得起皮, 发烫, 他在梦里尝到了姜汤滚烫的滋味,还有一股苦又涩的滋味,一勺又一勺,不断地灌着他。他不喜欢这股味道,嘴唇紧紧地闭起来。 叶青水拿着勺子,恨不得用它戳破他的喉咙。 要不是看在谢庭玉可怜的份上,她才懒得理他。 …… 清晨,树梢上啄着果实的小鸟唧唧喳喳地鸣着。十月份深秋,空气夹杂着的清冷的干燥,薄薄的霜打在枝叶上。 谢庭玉醒来发现自己流了一身的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脑袋清醒了,浑身特别有劲。 那么严重的发烧,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想着昨晚抱了满怀的待遇,今晚不会再有,他遗憾得不是滋味。 昨晚叶青水没有拒绝他,半夜迷迷糊糊间谢庭玉仿佛尝到了姜汤辛辣的滋味,醒来后嘴里也一股姜的大碴子味,他心里头忽然有点甜。 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就是嘴硬心软。 谢庭玉把从前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于是浑身充满了劲。 想想晚上那香喷喷的满怀软玉,生病居然能有这种待遇,这么一想,谢庭玉就不想好了。 清晨,天还不亮,叶青水起床的时候,拨开了谢庭玉额间湿润的碎发,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了。她不禁感叹:谢庭玉这身体壮得跟牛似的,于是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叶青水毫无负担地去上工了。 叶忠建见到侄女天不亮就起床干活,而侄女婿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脸不禁有些黑。 但他是长辈,初初相处,没好意思数落侄女的丈夫。他最后什么也没说,抡着锄头到田里干活了。 在叶忠建眼里,谢庭玉就是个长得过分俊俏的小白脸,听说是城里来的知青,恐怕就是这幅模样把他水丫哄得团团转。 叶忠建上完工回来,见谢庭玉仍旧待在家里,他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 049 叶小叔回来之后, 叶阿婆开始琢磨起他的人生大事了。 她早早就把儿子送去部队,一转眼就耽搁了这么多年,人也老大不小了,媳妇却没个影子。 叶阿婆心痛地牵着叶小叔的手,“你瞧水丫都结婚了, 你是她叔, 你的媳妇还没个着落。” “我对不住你阿爹……” 他嫂子的眼神也盈盈闪动, 像是有眼泪要掉下来。 叶忠建今年才二十四岁,比起侄女也就大了那么七岁, 小时候叶妈是既当嫂子又当妈, 看着他长大。 叶忠建与其说像叶青水的小叔,倒不如说更像哥哥。 他把侄女背着长大,小时候教她斗蟋蟀编蝈蝈。那时候家里穷、正是艰难的时候, 但是叶小叔用一己之力让叶青水高高兴兴地长大成人,她缺了个爹, 日后的性格也没有变得扭曲阴暗。 每一年, 叶小叔被问到人生大事这个事情,都羞涩得跟蒙头青的年轻儿郎似的, 笑着不说话。 这会儿却唯恐不及、颇有些抱头鼠窜的味道。 叶阿婆拍着他的膀子说:“成,娘知道咧!” “你给我等着。” 叶忠建已经二十四了,搁在村子里头算是大龄男青年了, 旁的农村男人二十岁, 娃儿都能去供销社打酱油了。以前叶忠建还当兵, 忙一些情有可原。可现在人也退伍了, 再不谈亲事就说不过去了。 叶小叔被“催完婚”后,看了一眼在一旁闲坐着没事干的侄女,迁怒一般地瞪了她一眼。 叶青水用无辜的眼神看他。 这可不能怪她越过了小叔先一步结婚,实在是他自己太拖拉了。 一个星期后,叶青水干完农活回来,她听到了阿婆愤怒的声音: “俺看十里屯的那个杜家就是打劫,当初说得好好的一百块彩礼。咱二娃退役回来,立马涨到了三百块的彩礼,还要盖新房子,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吗?这样的媳妇,俺叶家讨不起……” 阿娘叹了口气说:“可是二娃就中意人家。” 这时传来了小叔的声音,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缓缓地开口:“嫂,没什么中意不中意……我这腿不行了,就是个残废,我不耽误人家。” 男人这样果敢的声音,仍是不免透出一丝失意,沙哑难耐。 阿娘为难地说:“二娃可别说这种话,三百块咱凑凑还是能凑得上的。只是这新房子……” 叶青水听了一阵,眼眶不禁发热。 “小荷”,这不就是她婶婶的小名儿吗?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在议论亲事了…… 上辈子小叔结婚很晚,人拖到三十多岁了才勉强娶妻,等生了孩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但是那时候的小叔跟现在截然不同。 八十年代的时候,市场经济完全开放了。小叔脑子灵活,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挣钱,变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从此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年纪虽然大了,但那时候一群水嫩漂亮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但他后来还是娶了二婚的小荷婶婶。 -- 050 谢庭玉的人缘不错, 这一招呼,大队很多壮劳动力都愿意来干活。 粗粗一点人头,三十来人总是有的,同时, 他也花钱额外请了个经验的老工匠来盖房子。 在农村请劳动力来盖房子是不花钱的,谁家要盖房子,打一声招呼都会有人来搭把手。只需要在开工前和房子落成时, 给劳动力做一顿饱饭吃。按理说, 做一顿有肉的饭吃才算体面。 为了做好这包头、收尾的两顿饭, 主人家会特意和亲戚朋友借肉票、粮票。 叶青水也佯作去和别人借了粮票、肉票。 前前后后竟然还借到了两斤肉票, 她去供销社一口气割了八斤的肉回来。 从薄雾濛濛的清晨开始, 叶青水就在忙活着建房子的开工饭。她捏了把肥瘦均匀的肉,把八斤猪肉分成两部分。一半腌好,拿来做东坡肉。 另一半五花肉下锅油炸, 炸得猪皮酥软金黄,芋头也切成薄片油炸,一层五花肉贴一层芋头, 放到蒸笼里, 淋上勾芡好的料汁,加大火猛蒸急焖。 那滚滚的势不可挡的香味,从柴房的窗子里钻出来,一缕接着一缕。 当叶大爷家柴房的青烟缕缕冒起的时候, 就是左邻右舍的村民抓心挠肺的时候。 叶十三嗅着香喷喷的肉味, 口水馋得都掉下来了。 “这叶家的丫头到底在做什么, 咋能做得这么香!” 十三婶拍着丈夫的脑袋,“看你这幅饿死鬼上身的熊样,去,拿起碗,咱去叶大爷家吃饭。” 他们答应了帮叶青水家盖房子,这一顿肉肯定跑不掉。 别的帮着叶家盖房子的人也翘首以盼,虽然不确定叶家会不会厚道地做一顿肉犒劳大伙,但就算没有肉,伙食也会比寻常时候好。 这人就像骡子,得让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活。 太抠门的人家,盖出来的房子也会小家子气、抠抠索索。 中午,干完农活的社员来到叶家的宅基地,叶阿婆和叶妈热情地摆好桌子、碗筷,吆喝着大伙吃开工饭。 当叶青水陆续从柴房里端出肉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包围了所有的人。 清风席卷着肉鲜美香甜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他们小小地“哇”了一声,脸上涌起一阵欣喜:当真有肉吃! 这肉真香! 香得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大伙嘴里的口水不住地分泌起来。 叶青水把肉端上,亲手给每个人分肉,每人分得一扇扣肉和一块芋头,东坡肉三块。桌上的青菜随便吃。 前脚叶青水刚把肉分到碗里,后一刻社员马上低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 那色泽鲜红、被炸得酥软的猪肉皮,皱巴巴地发红,一口咬下去酥酥软软地滋滋出油,扣肉雪白得沾着酱汁的肥肉,蒸得发软,一吮就破。芋头浸泡了肉香,软糯香甜,香进了心尖里。 可怜这些人里头,绝大部分的社员上一次吃肉的经历还是在新年,这也是他们头一次尝这么好吃的肉。料足味鲜美,肉肥汁厚,一时之间,席间吧嗒吧嗒的砸吧声不绝于耳。 -- 051 靠近她的时候, 她身上有暖暖的花香袭来。 甜甜的,像夏天栀子花的味道。 谢庭玉彷如被迷惑了亲完之后,就愣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心里隐隐的情绪,痛快地别过脸去准备挨打,过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 他才问:“这回不打嘴巴子了?” 叶青水感受到眼皮上的一片炙热, 像烙印似的, 痒痒的, 让人难以忽略。 她有控制不住的烦躁、也有厌恶, 委屈、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起来,她莫名地看了眼谢庭玉,控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 叶青水看着他主动地别过脸, 她抬起手来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叶青水愤愤地想:她可怜他个什么劲儿! 谢庭玉这种高干子弟,衣食无忧,这辈子恐怕没吃过什么苦, 稍微一点不平他就受不了。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吗? 她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 小叔为了生计,进了部队远走他乡,家里穷得嗖嗖抖,她才是最需要可怜的。 叶青水咬唇, 怒目圆瞪。 谢庭玉的话音刚落, 把脸转过来, 视线随意地一瞥,他微微地勾起唇角。 他低落的情绪已经被冲淡了不少,谢庭玉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玉蝈蝈,拇指轻轻拈起它的两条触须。 谢庭玉的唇蠕动的片刻,肚子里的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简单的一句话: “谢谢你。” 谢谢你,选择在这种时候折了一只蝈蝈给我。 叶青水没有回应。 她在想,这声谢谢来得可真容易。 这辈子这么轻易就换来了他的道谢,上一辈子叶青水绞尽了脑汁,蝈蝈叠了一只又一只,叠得手都肿了,叠了一堆蝈蝈来安慰他。 叠了一只,小心翼翼地和他说:“庭玉的出生礼物。” 又叠了一只,“奖给会说话的一岁的庭玉。” …… 叠到第五只,迟疑地安慰他:“妈妈走了也没关系,玉哥很坚强的。” …… 一直叠到了第二十只,谢庭玉眼里的冷漠才微微融化。 叶青水回想起这些往事,不禁摇了摇头,低下头心里有些触动。 到底还是有些安慰的,原来他那时候的难过,不是欺骗她的,是真真切切的难过。 至于……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上辈子叶青水没办法深入了解,这辈子也更没有资格过问。 临睡前,叶青水打了一盆热水洗脚,洗着脚的时候看见谢庭玉坐在书桌边,一脸稀罕地玩蝈蝈,玩了许久。 叶青水有些无语地挪开了视线。 男人骨子里跟狗似的,上赶着不要,甩掉了才稀罕。 …… 中秋节的时候,叶家和杜家终于说通了婚事。 叶阿婆来把小儿子寄回来攒下的津贴,拿了出来,自己又凑了几十块,凑够了三百块的彩礼。三百块虽然不算多,但也算不小的一笔开销。 这边的姑娘谈婚论嫁,有时候甚至不要彩礼钱的,条件一样困难的人家,看对眼了提一袋小米、一篮鸡蛋就能谈下媳妇。 叶阿婆由此对这个三百块的儿媳妇,有些不满。 -- 052(大修请重看) 叶青水并没有很快入睡, 她把脑袋靠在枕头上,窗子漏下几缕月光,她听着耳边微弱的呼吸声,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似的。这种深夜的静谧给人一种踏实温暖的感觉。 凌晨四点多, 叶青水醒来的时候发现谢庭玉搂着她的脚睡着了。 叶青水默默地伸回了自己的脚,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起床去柴房。 清晨, 谢庭玉被一阵哐哐的敲敲打打的声音吵醒。 他看见叶青水正埋着头刨着木板, 随意扎的头发上沾着几缕卷曲的木屑, 她手里的动作虽然笨拙、却很有章法。 叶家正在盖新房子, 捡几块不要的木料方便得很。 谢庭玉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愣住了。他问:“水儿,你做什么?” 叶青水头也不抬地回道:“给你做张床。” 谢庭玉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塞。 他在叶青水身边蹲下来,凑近她, 看见她没穿棉衣,鸡心领口里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脖颈,风一吹, 额头薄薄的微汗缓缓滴下。 谢庭玉说:“水儿你把木头放一边, 我自己来做。” 叶青水听了,放下了才锯了一半的木头,把它们统统交给了谢庭玉。 …… 初冬,一场雪下完后, 杜家终于答应松口把杜小荷嫁到叶家。 原来是杜家老大思来想去, 认为既然人已经确定要嫁到叶家, 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粮食,干脆早点把人嫁了省事。 然而叶家的新房子还没有落成,就这样挑这种不尴不尬的节骨眼巴巴地把女儿嫁来了叶家,着实不太体面。 于是叶青水把自己的屋子让了出去。 家里最大的两间屋子一间是叶青水的父母住,另一间是叶小叔的,但叶小叔入伍的时候跟侄女换了房间。 叶妈倒是很想把自己住的房间让出去。然而她的丈夫英年早逝,把这个屋子让出来当新房,名头上不太好听。 叶妈还担心女婿心里多少有些意见,正想劝住女儿,这件事还是算了。女婿那样讲究的城里人,哪里能让他住那么寒碜的屋子? 谁料谢庭玉听完水丫这个决定后,非但没有意见,应和起来反倒很积极。 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一下雀跃了起来,小房间,这不就意味着他不用睡木床了吗? 他言辞恳切地同叶小叔说:“原本这间屋子就是小叔让给水儿的,咱们住了很久也够了。现在是小叔娶媳妇要紧。” 那语气,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直把叶小叔这个大男人感动得不轻。 叶小叔现在已经彻底扭转了对谢庭玉的印象,这个侄女婿虽然废柴是废柴了些,家务活一窍不通,但是脾气好、又通情理,还是个知识分子,水丫没看错人。 谢庭玉说完之后,面含微笑地回屋子,他兴致勃勃地把他那张新做的简陋的小床拆了,扔到柴房里当柴火烧。 搬屋子的时候,谢庭玉承担了搬屋子的重活,叶青水整理房间,夫妻俩配合起来,没多久就把新房间捯饬得整整齐齐。 -- 053 分完年猪没两天, 就是过年前最重要的腊八节了。 腊八节的时候要喝腊八粥,城里有城里的一套庆祝方式,吃国家粮的职工有单位发福利,乡下则会有戏班子到乡下摆台子唱戏, 在年前弄得热热闹闹的。 戏班子也不要几个钱,要是村民能给一顿饱饭吃,那也成。 腊八那天,村子里男男女女凑在一块过得热闹极了。 每逢热闹的节日村子里都有传统唱山歌节目, 今年冬天收割完最后一波庄稼后, 大队难得地慷慨,从财政里拨出一斤豆油、一斤带壳儿花生作为头等奖励。 在这个传统的山沟沟里, 唱山歌这个活动是难得一见的开放包容。 没开始就有知青跃跃欲试, 为了丰厚的奖励上去唱了几嗓子。北方男人彪悍浑厚的嗓子唱着南方缠缠绵绵的小调儿,可把台下的人笑得七歪八倒。 “别笑别笑, 我现学的,还是唱咱大西北的信天游好听,等着——我唱给你们听。” “哥哥好来实在好, 虽然你人穷志气高。 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走起路来就好像水上漂……” 叶家村里年轻的夫妻、订了婚的对象会上去唱几句。叶小叔就红着脸拉着杜小荷去唱了一首。 叶小叔的气韵沉厚,平时说话的时候听不出声音好听, 但一张开嘴就把人给震住了, 歌声热情奔放, 博得了很多掌声。 上辈子叶青水在台下, 羡慕地听完别人唱的山歌,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谢庭玉许久。 希望他也能上去唱一唱,即使……不唱情歌也是好的。 可是并没有。 他跟不知趣的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对乡下这种“陋俗”漠不关心。 叶青水偶然间听到谢庭玉唱过歌,他唱歌的声音可好听了,气息平稳,音域广阔。 谢庭玉站在叶青水的身边,拿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水儿,你发什么呆?” 他扯了扯她的辫子,笑着说:“这种时候还能想出神,歌不好听吗?” 叶青水摇摇头,她对上谢庭玉那双似乎洞察的眼睛,嗫嚅地说: “每年都是这样,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回去熬粥。” 谢庭玉漆黑的眼微微闪,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 叶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水丫,你看你看!小谢上去了。” 叶青水低着头耳边嘈杂的声音,淹没了叶妈的声音,她仿佛视若无睹地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 但是忽然热闹的人群突然沸腾了起来,惊呼了一声。 旋即迎来片刻的宁静。 低沉醇厚的男音缓缓在耳边漾开,浪漫温情、音域宽广。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 炎炎烈日,寂静无人的山路里,山花开得绚烂,谢庭玉拿起口琴,沉默又欢快地吹着这首异域小曲。听见这熟悉的调子 ,叶青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错愕地转过头,目光投向戏台。 四目终于相对,男人不其然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继续唱: -- 054 叶青水听到他轻浮的话, 柳眉紧拧,渐渐有倒竖的趋势。 谢庭玉轻轻地呵了一声,他许久没说话,沉默了片刻后不甘心地问:“哎。” “水丫, 我今天给你唱的那首歌,你听到了吗?” 他目光深深地投向她,注视着她。 说着他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 极力地克制着脸上不断涌上的酒意, 那对漆黑宛如墨玉的眼眸里盛着一弯明月, 也倒映着她纤细温柔的影子。 那样柔和的眼神, 是叶青水不曾见过的。 叶青水的心有些浮躁, 在这种暧.昧的氛围下,承受着他灼热的眼神,她下意识地瞥过了脸。 叶青水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回答这个问题。 她想了一会, 问他:“你……喜欢我?” 谢庭玉清俊的脸浮起了一抹红意,他轻咳了一声。 这种情啊爱啊的话,总是那么让人难以启齿。话到了嘴边, 却让人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叶青水脸上的迷惑, 不禁纳罕,这丫头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太迟钝。 谢庭玉迅速地说了一声:“rлю6люte6r。” 他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叶青水说:“你大声点,我没听见?” 谢庭玉脸黑了,他硬声硬气地说:“不喜欢, 能对你这样耍流.氓?” 隔壁适时地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动静过后, 两个人俱是一阵沉默。 叶青水心想:好在新房子就要建好, 新房子又大又宽敞,隔音还好,爱咋折腾咋折腾。 谢庭玉一张俊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他忍不住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叶青水赶紧扯了把谢庭玉,捂住他的嘴,瞪着他:“吵什么吵,去喝你的粥。” 新婚夜还这样打搅人家,小叔估计以后都有阴影了。 谢庭玉走出房间的时候,自己也松了口气,庆幸前段时间没有乱来,否则—— 那叫人多难为情。 他揪着叶青水散落的头发,说:“你也一起,我……我想喝点别的粥。” 叶青水也没法子继续呆在屋子里了,她跟着谢庭玉一块去了柴房。 锅里装着叶青水特意留下的腊八粥。 她用碗装完了粥,搁到另一边。顺便抓了两把米清洗,舀了一勺浓浓的筒骨汤,装到锅里熬粥。 谢庭玉正想制止她,但话到嘴边停下了,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说的那句“想喝别的粥”,只是想把她引出来、陪陪他而已的一个借口而已。 谢庭玉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一边,看着她熬粥。 耳边有锅里水开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柴火“呼呼”燎着锅底的声音,在这个静静的夜里,分外明显。谢庭玉感觉心窝被填得很满,这种平淡的温馨,是他很久都没有经历过的。 叶青水煮完了粥,停了下来。她把手交握起来,搓了搓,刚想放到嘴边呵口气。 谢庭玉的一双大手落了下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 谢庭玉这时候已经不想再想什么一年之约了,心头喷薄的美妙的感受,让他忍不住亲近叶青水、更亲近一些。 -- 055 叶青水坐在卧铺上, 视线环顾四周。 一节车厢只住五六个乘客。 周围没有想象中的拥挤、吵闹,很井然有序。当然,这趟车也还是上辈子那趟车,叶青水那时候是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一切都新奇得很。 跟快活的小鸟似的, 叽叽喳喳地和谢庭玉说了很多话。 那时候叶青水问他:“他们怎么没有一起上车?” 谢庭玉只是简单地说:“他们买票晚。” 这会儿叶青水看见前后左右严肃的乘客, 心想自己应该是坐上了领导专列。 这哪里是买票早晚的问题。上辈子的谢庭玉, 真是会糊弄人。 一旁的谢庭玉忙活着打点行李、买午饭,他走进车厢把两盒热腾腾的饭递到了叶青水的面前。 他擦了擦随身携带的筷子, 很热情地邀请道:“来尝尝午饭?” 专列的菜肴丰富极了, 有油焖大虾、红烧排骨、莴笋炒肉、酱菜一小碟,水果两只。丰富的菜色,跟火车上难吃的快餐形成鲜明的对比。盒饭是谢庭玉掏的钱, 虽然叶青水没资格管他的钱,但不免觉得有些浪费。 她还备好了干粮, 准备应付几天。 谢庭玉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想了这么多。 他只说:“吃吧, 虽然没有水儿亲手做的好吃。不过路途还很长,吃饱了睡个觉。” 叶青水动起筷子, 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她很久没有吃过虾了。大虾鲜甜, 肉质弹牙, 吃得她忍不住弯起眼睛。 谢庭玉擦了擦额角的汗, 随手脱下了黑大衣。 他看着叶青水满足地吃饭, 最后吃了一只苹果,她的脸颊跟苹果似的红润,编贝一样的牙齿咬在果肉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谢庭玉摸了摸她的发尾,拇指不住地缠着,开始和她说起了家里的事情。 “我爸今年五十岁了,话很少不爱笑,到时候见了他不要多想。他不太招人亲近。我的继母和妹妹,水儿打个招呼,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还有水儿,” 叶青水说:“说这么清楚做什么?” 叶青水注视着谢庭玉脸上带着的春风得意的淡笑,总忍不住打击他。要是让他知道她心里还想着离婚,岂不是要气疯了? 但是看着谢庭玉眼里的期待,嘴唇蠕动了片刻却没有继续打击他。 原来被他小心翼翼呵护、对待是这样一种滋味。 乘客看着这一对年轻的夫妻,不由地相视一笑。 男人说:“说这么清楚还不是怕你第一次上门害怕吗?”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北方男人京都口音跟南方姑娘绵软的口音,不时地交织在一起,令车厢里的乘客不禁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 专列的速度比普通火车要快,中途极少停站,没有几天就抵达首都了。 下火车后,谢庭玉自觉地提起了所有的行李。 叶青水提着自己的背包,“这个不用。” 谢庭玉揪了揪她的辫子,另一只手强势地夺了过来,“给我吧,放着这么好的劳动力不用,水儿心疼我?” -- 056(小修) “是……这里是。”徐茂芳回应道。 心里的震惊缓过去之后, 徐茂芳心里升起嫌弃。 谢庭玉怎么就……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徐茂芳处处都不如谢军的前任夫人,因为她是二婚的,总是会被大家拿来跟温芷华相提并论。比如她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人家一口气生了双胞胎儿子。她的学识谈吐也不如温芷华、样貌不如温芷华,连养孩子也不如…… 她被温芷华压了大半辈子, 可是现在, 她的女儿是准大学生, 而她的儿子去乡下当了农民,娶了一个农村媳妇。 徐茂芳僵滞了片刻的脸, 重新恢复了热情的笑容, 可是热情也不达眼底。 “水丫,快进来。” …… 另一边。 谢庭玉领着媳妇走进了军属大院,他边走边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那棵树你看见了吗,它和我年纪一样大……” 他兴致勃勃地和叶青水介绍, 走一路说一路, 从来话不多说的冷淡的男人,此刻变得就像是刚恋爱的愣头青一样。 叶青水明白谢庭玉说这么多话, 是为了降低她的紧张。 然而实际上叶青水一点儿也不紧张。这份碎碎念的体贴,只让她听得脑袋有点疼。 叶青水坐了一天的车,犯了晕车反应, 地上的雪厚厚的, 一个不留神, 叶青水在谢庭玉面前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谢庭玉错愕地看着裹成球的小姑娘摔地龇牙咧嘴, 赶紧上去拉她。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青水摔得这么狼狈,脸上丰富的变化还这么可爱,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谢庭玉也不放在心上。 他放下包袱弯下腰来,伸出双手拉她,猝不及防地被她带得滑了一跤。 他蹲在地上,顺势拍了拍她脑袋上的雪花。 谢庭玉忍不住呵了一口热气,雪地里的他眉眼愈发俊朗,他温柔的笑容跟坚冰融化成春水一样,温暖动人。 “水儿心眼可真小。” “快起来吧,人多了要闹笑话的。” 军区大院里三三两两路过的熟人,见了谢庭玉热情地打招呼。 “哟,这不是庭玉吗?” “今年带媳妇回来了?” 路过的中年妇女不禁打量起谢家这个新媳妇,乍一见面她就摔了个跤,着实不好看。 只见雪水污了她一身,本就朴素的棉衣看起来更寒酸了,这幅狼狈的模样让明婶不禁皱起了眉。 初次印象不太好。 不过,明婶对谢家新媳妇的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她想看看新媳妇究竟长啥样,能把谢家儿子迷得找不着北。 要知道,谢庭玉可是大院里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整个大院翻遍了,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头找不到哪个比他有出息,听说他眼光很高,婚事也就一直没定下来。 结果挑来挑去,挑了个……乡下媳妇?大伙有些说不出话来。 明婶默不作声地绕了过去,正要低头看人,只见谢庭玉突然伸手把这个摔得狼狈的媳妇抱了起来,背在了身上。 -- 057(小修) 谢庭玉没错过母女俩对土特产不屑的目光, 他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特意带来的土特产拿到厨房小心存好。 那小心翼翼封存的举动,仿佛将它们视若珍宝。 谢冬梅望着他积极干活的背影,不禁跟母亲嘀咕起来:“哥哥在乡下吃苦了。” “他以前不喜欢吃猪肉的。” 她知道哥哥不喜欢吃猪肉,鸡肉鸭肉牛肉羊肉都可以, 唯独猪肉不喜欢。非但如此, 猪肥肉他是一点都不沾, 这种习惯搁在这年头,跟得富贵病似的。 徐茂芳想着谁吃苦都轮不到谢家的大少爷吃苦, 谢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 谢军年纪也大了,折腾了这么多年没有再生下儿子。 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他吃苦。 可能谢庭玉这辈子唯一吃的苦就是到乡下当知青, 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好日子享够了活该自讨苦吃。 不过徐茂芳奇怪的是, 时隔一年再见他, 他脸上没掉一点肉,反而肉眼可见地更丰润了一些。好像还长高了一点, 看起来比起以前更结实了,人瞧起来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缺衣断粮的乡下,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养人, 肯定是温芷华偷偷给他汇了不少钱。 徐茂芳用力地点了女儿的脑袋, “没出息。” 在这一点上丝毫不懂得积极进取, 连个乡下女人都能把谢庭玉勾走。 徐茂芳以前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谢庭玉越长大越有出息,与其便宜了别人家的姑娘,不如撮合了他和冬梅,以后婆媳关系都用不着处了。 但是看两个人相处起来没有一点想头,徐茂芳才歇了心思把女儿的户口转过来。 她要早知道谢庭玉眼光这么差劲,哪里还有叶青水的事? 谢冬梅捂住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充满了控诉。 徐茂芳这才又想到别的,笑逐颜开,“冬梅,妈听说你最近和周平淮走得比较近是吗?” 周平淮是大院里另外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跟谢庭玉比起来不分伯仲,他长相周正,家世背景也好,唯一欠缺些的是他家里的人口没有谢庭玉这么简单。 不过兄弟姐妹多,反过来也是一种助力。 谢冬梅想了想说:“是啊,我不是和姥姥学了裁缝吗?他有样东西要修补,这几天正在请教我……” 谢冬梅到了年纪特别爱美,她的姥姥在当地是有名望的裁缝,谢冬梅和她学了一手的裁缝手艺,靠着这门手艺,她穿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好看,一水朴素的黑灰蓝里,她即使穿着黑裙子,也比别人的黑裙子穿得好看。 徐茂芳更满意了,适龄的少男少女可不就是这一点两点互相帮助、一来二去看对眼? “邻里之间还提什么帮不帮忙的,他既然有困难了,梅梅你就要好好帮他,改天咱请他上门。” * 下午,熟睡中的叶青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她抬头一看,推开门进来的是谢冬梅。 -- 058 说着, 谢庭玉一把将叶青水揽起, 扶着她上了楼。 当楼上咔嚓一声响起,门被关上了,谢冬梅才回过神来。 谢冬梅望着桌子上热腾腾的饭菜,又看了一眼楼上, 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哥哥他……” 徐茂芳眼神闪了闪, “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你爸他也快回来了。” * 直到上了楼,走到目之所及的尽头,谢庭玉才把叶青水一把搂起来。 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她感觉谢庭玉变得有些不一样, 直到她被放在柔软的床上, 她才缓过神来。 她的脚踝处渐渐地传来一丝膏药凉凉的触觉,抵消了火辣辣的疼痛感。 谢庭玉蹲在地上, 认真地给她擦脚。 他凉凉的声音落在了她的耳边, “痛不痛?” “对着我还挺凶的, 对别人就没有脾气了。” 白炽灯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 不同于乡下落后的煤油灯, 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的侧颜深邃英俊, 日渐饱满的肌肉,散发着一股男人的魅力。 而他毫无顾忌地把她的脚揽入怀里,她的脚丫踩在他胸膛, 隐约可感受到柔软的布料下那结实的肌肉。 叶青水突然收回了自己的脚, 自己拿膏药擦了起来, “不、不劳烦你。” 谢庭玉把膏药抢了回来,“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谢庭玉还挺喜欢帮她上药的,她的脚丫子圆润小巧,白里透着粉,摸起来很舒服。他捏着她的脚,目光渐渐幽深。 脚传来一阵痒意,他指腹的薄茧轻轻地擦过叶青水的肌肤,弄得叶青水脸一阵青一阵红。尴尬过后,叶青水不禁地喃喃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谢庭玉瞥了她一眼,认真地说:“把你带回家过年,不是让你受委屈的。” 这句话,叶青水的心蓦然一动。 上辈子她来到谢家是怎样的情形?谢庭玉有没有维护过她?叶青水想了很久,认为是没有的,但这会她看着谢庭玉那认真柔和的眼神,突然不太确定了。 叶青水总是猜不到谢庭玉的想法。 谢庭玉低下头来,趁她愣神之际,用力地亲了她一口。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边,女人的肌肤嫩得跟蜜桃,一抿能抿出水似的,甜甜的令人流连忘返。 谢庭玉亲完后,迅速地夺门而出,声音从门缝清晰地传过来:“下去吃饭吧,我爷爷奶奶也来了,来见见我媳妇。” 说完他闷笑了一声,笑声极低,隐约透出一丝轻佻的调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水丫,你可要好好表现。” 叶青水听见了,抱着自己的腿,思索了一会,最后穿上了鞋下了楼。 谢庭玉的爷爷奶奶已经退休了,两个老人家过着清闲且自在的养老生活,叶青水上辈子只见过他们寥寥数面,潜意识里觉得是很难搞的两位老人。 尤其是谢庭玉的爷爷,身为一族之长很有威严,他是一个很严肃的老人,不苟言笑,脸上挂着常年不化的冷冰冰的表情,让人难以亲近。 -- 059(补齐) 徐玮这是第一次见到叶青水。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他才走上前粗着声说:“弟妹好。” 徐玮没有跟这样水灵灵的小姑娘说话的经历, 只好粗着嗓子支支吾吾问候了一声。 叶青水笑了一声,她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甜柿酥饼出来,招待客人。 谢庭玉也不禁扬起唇,他和小姑娘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哥, 徐伟。” “这是……想要和水儿道歉的卫民。” 谢庭玉淡淡地道。 自从被叶青水撞见他在背地里埋汰她之后, 沈卫民就很少去叶家了。连过年前,乡下那顿香喷喷的过年杀猪饭都没有叫得动他。私底下,沈卫民也极力避免和她见面。 沈卫民傻愣愣的眼神,谢庭玉回想起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个人从那次之后, 几乎没有再碰过面, 看来这两人心里都拧下了疙瘩。 谢庭玉特意点了沈卫民的名。 沈卫民这才如梦初醒,他从脖根一路红到了脸上, 像被人当头一棒喝, 清醒了过来。 在客厅里坐着准备看电视的徐茂芳, 听了继子的话, “啊”了一声, 疑惑地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谢冬梅说:“卫民哥为什么要……和嫂子道歉?” 整个大院里这一代年轻人里, 要论最靠谱的后生,大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谢庭玉。要论最混不吝的当数沈卫民。 谢庭玉自愿报名“上山下乡”,那是为了磨砺精神意志、响应国家的号召, 但是沈卫民被扔去了乡下, 那绝对是被他爸抓着鸡毛掸撵下乡的。 要让沈卫民道歉? 谢冬梅听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是沈卫民本人却仿佛心甘情愿, 他红着脸,硬着头皮给叶青水鞠了一个躬,双手握拳,粗声说道: “嫂子,是我不对,你忘掉以前那些不愉快吧!” 上辈子叶青水常常会为沈卫民轻视的态度而困扰,但是这辈子却无所谓了。 然而她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待她之后,一个两个反而变了模样。 沈卫民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叶青水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说: “那些事,我也没放在心上。” 沈卫民道歉了之后,脸更红了。不过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红了也看不出什么迹象。 徐玮拿起了托盘里的甜柿酥饼,虽然吃过饭了,但拿起这酥饼时还是很想吃。酥饼外圈沾着香喷喷的白芝麻碎末,一口咬下去软糯酥脆,层层薄片透着柿子的暖香。饼芯是甜甜的柿子酱,甜儿不腻,口味暖融。 口感很不错,快过年了,徐玮随口问: “哪儿买的年货?挺好吃的,回头买个十斤回家。” 谢庭玉轻淡的声音里泄露着难得骄傲,“你弟妹亲手做的。” 徐玮又吃了一块,赞叹道:“弟妹好手艺。” 他这会明白过来了,今晚吃的那顿可口的饭菜,也是出自这位小弟妹之手。徐玮想起大院里那些传言,只觉得传言有几分可笑。 等叶青水取了碗到厨房里洗后,沈卫民用胳膊捣了捣谢庭玉,哑着声问: -- 060 “水儿这么好, 他们会喜欢你的。” 叶青水听完翻了个身, 提醒他:“你爷爷奶奶今晚话很少,可不像是喜欢我的样子……” 谢庭玉顿时无言。 他的脑海不由地浮现起送奶奶出门的画面。 奶奶温暖的手握住他,她脸上收敛起了笑容,“庭玉, 你奶不会把你媳妇吓跑的, 用不着这么护着。奶也没有盘问她啥吧?要是换成别的老太太,哪里有这么轻松……” 老人家后槽牙酸,拈酸吃醋地说:“人老了惹人嫌,我知道了。” 谢庭玉有些忍俊不禁,他轻声说:“哪里的话, 谢谢奶奶。” “她胆子小, 我这边已经是罄竹难书了,就盼着奶这边好歹能给她一点念想。奶要是吓跑了她, 谁给你抱曾孙?” 听到曾孙, 颜淳满肚子的话顷刻间消失, 所有的期待都化为了实质。 她用力地拍着孙子的肩, 严肃地说:“媳妇念没念过书, 从哪里来的没关系。” “人都是会变化的, 你奶会好好帮你教媳妇。你要加把劲,今年争取抱个娃娃。你奶盼得头发都白了。” 谢家的人丁实在是太稀疏了些。 谢庭玉耳根隐隐泛红,接不上话来。 黑暗中。 谢庭玉停下遐思, 目光一移, 他隐隐笑, “要是咱们动作快一些,恐怕孩子都能有了。奶奶喜欢你都来不及。你要不要……”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发颤,带着灼灼的热情。 叶青水没有说话,闭上眼睡起了觉。 谢庭玉看着她翻过去的背影,眉宇皱起。 深夜,清冷稀疏的月光从窗外落下。 叶青水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三点,那是她起来做早点拿去黑市卖的时间。醒来后打开台灯,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才知道原来这个时间点是三点。这是她近半年来头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时间观念。 在大山里呆久了,再一次回归城市的生活,感受还是有些强烈的。 起码起夜也不用再找火柴点煤油灯了。 不知道谢庭玉当年是怎么由奢入俭,习惯了山沟沟里的生活的。他住在叶家的小破屋里,适应得非常好,苦活累活脏活,无一不能干,他比叶青水这个地地地道道的农民还要像农民。 叶青水倒头睡下,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她身旁已经空了,摸上去一点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可见谢庭玉起得很早。五点整的时候,部队的起床铃响起,操场断断续续传来操练的声音,洪亮整齐有力,磨得叶青水难以入眠。 叶青水洗漱完毕下楼的时候,徐茂芳母女俩已经在吃早饭了。 徐茂芳说:“水丫呀,今天可起得有些晚了。” 她和善的话音落下,看了眼谢军。徐茂芳又说:“昨天你们刚回来,长途跋涉是累了些,但也歇了一整个下午。昨天我和冬梅都很期待和你聊聊呢,我们想知道庭玉下乡的事。” 徐茂芳叹息了一声。 -- 061 叶青水也想去逛逛首都的百货商店。 这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商场里摆着的商品琳琅满目, 有些牌子还远销各地,远不是落后贫穷的小县城所能比及的。 谢庭玉看着她眼里的期待,领着她去了百货商店。 他问叶青水想买什么。 叶青水想买一块表,但是她不打算告诉他, 只含糊地说:“买点蛤蜊油。冬天太干了, 阿婆和阿娘的手都皲裂了。你的收音机也快没电了,要买付电池。嗯……小婶婶好像怀上孩子了,买点营养品好有个准备。” 谢庭玉问:“都是别人的,你的呢?” 她? 叶青水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什么好买的。” 她要买的东西太贵,自行车两百多一辆, 手表大概也是两百多块, 而且都是需要票的玩意,她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 看看能不能收得到票。 这边的黑市肯定比小县城的要繁荣。 谢庭玉领着叶青水去买雪花霜, 叶青水站在干净的玻璃柜前, 逐一看过去, 风靡小县城的蛤蜊油、雪花霜柜子里仅仅占据一隅, 更多的是百年老字号的“孔凤春”、“谢馥春”, 除此之外还有宫灯牌,迷奇、万紫千红、大宝……令人眼花缭乱。 谢庭玉挑了最贵的三盒打包,付钱。 他们又逛了营养品专柜, 叶青水这回拦下了他, “买麦乳精就可以了。” 麦乳精可是精贵的高级营养品, 城里人也不常吃。但她看谢庭玉的样子,目光绕过麦乳精、径直落在奶粉上边,叶青水心思一紧。 买奶粉这种稀缺品,如果只是价格贵叶青水还可以承担,但是它还得凭票限量认购。难不成谢庭玉还能拿出奶粉票不成? 谢庭玉顿了顿道:“麦乳精不通乳,生孩子就不能喝了。” “还有这种说法吗?”叶青水说。 谢庭玉点头,解释道:“麦乳精里有麦芽糖成分,麦芽糖是从麦芽中提取的,麦芽具有退乳、健胃消食的特性,以前中医就经常拿它来退乳。” 售货员看着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认真地讨论起来,不禁莞尔: “同志怀孕了吗?”她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肚子上,“说到通乳,这位男同志说得对,喝麦乳精确实不行。不然买点奶粉吧!” 商店里很少能看得到这么好看的年轻夫妻,售货员的语气也比寻常时候更温和体贴。 叶青水连忙摇头,脸庞臊得慌,她赶紧买了三罐麦乳精才算了事。 “我买给自己喝、给阿婆阿娘喝,行了吧?” 叶青水顿了顿又道:“现在买这个也不会出错,孕期补补营养这个够了。等生了孩子,再喝下奶的鲫鱼汤也不迟。还没生就想着通乳的事情,你想得可真远。” 谢庭玉心想:这算什么,他想得还能更远。 比如兜里揣着的热乎乎的奶粉票,这是他从奶奶那讨来的,可以留给她和她的孩子补补营养。 不过叶青水并没有注意谢庭玉脸上细微的表情,她已经抱着三罐沉甸甸的麦乳精,仔细地打量起来。 -- 062 说着, 谢庭玉连去置办年货的兴致都没有了, 只想拉着叶青水回家。 “不用去买布,家里就有现成的。” 谢庭玉其实并不缺衣服,他的衣服很多,衣柜里一色的衬衫、风衣、中山装、绿军装。 衣服整洁如新, 皱褶都很少见。 每天都能穿得干净整洁, 穿出一丝不苟的味道,叶青水稍稍一想,就能脑补出他在读书年代是何等模样,他到了乡下后,随便穿件不打眼的的确良都是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她无奈地笑了:“你慢点, 衣服又跑不了。” 叶青水回到谢家, 问了徐茂芳借了针线,米尺。 谢庭玉翻箱倒柜, 很快就找到了布, “你看看这些能做吗?” 他把家里的缝纫机也带了过来。 叶青水惊喜地发现谢庭玉家里居然还有缝纫机, 谢庭玉随口说:“哦, 这是冬梅的, 她以前跟着她姥姥学过一段时间的缝补。” 只是谢冬梅没有耐心, 缝纫机买回来用了一段时间就闲置了,平时也不过用来缝缝衣服。 叶青水打量着谢庭玉手里那块黑色的料子,凭手感分辨出它是羊毛面料, 纹路清晰, 光泽自然柔和, 大约是打算用来做中山装的。 谢庭玉在她面前自然地伸出双手,“量一量吧。” 叶青水犹豫了一会儿。 虽然她能够通过看人确定三围,但是谢庭玉这样邀请似的长开双臂,一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叶青水无奈,只得拿着软尺,弯下腰测了起来, “你站好不动。” 她双手绕在他的腰后,拇指一对,男人结实而挺拔的腰身几乎抱了满怀。 谢庭玉不觉地弯起了唇,拇指稍稍一动,打开了留声机,放了一盘他最喜欢的音乐。 袅袅的古典音乐缓缓地漾开,旋律优美,在宁静的午后散发着幽香。同她的发间弥漫着一样的香气,香甜淡雅。 叶青水踮起脚,测了他的肩宽。 谢庭玉配合地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视。 她清亮的眼眸仿佛含了光芒,宁静柔和,唇角带笑,让人不觉得跟着一块笑。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玉哥确实又高了一点,要多费几尺布了。你等等,我有缝纫机,做衣服很快。” 谢庭玉颔首微笑,他撑着下巴半卧在椅上,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 叶青水说干就干,她坐在缝纫机边,埋头工作起来。 曼妙悠扬的音乐里,夹杂着哒哒噔噔的缝纫机声,谢庭玉眉宇舒展,找了一本书看。 室内的暖气温暖得仿佛春天,冬日稀疏的阳光带着温柔,屋子里叶青水在做衣服,谢庭玉在看书,互补相扰,但气氛却融洽宁静。 …… 徐茂芳在女儿的帮助下做好了午饭。 她解开围裙,保养不错的脸上挤出了皱纹,早知道就不把新保姆辞退了。 谢庭玉讨的这个乡下媳妇,真没有一点眼色,来到婆家一点活都不干,反倒让婆婆来伺候她,这是什么道理。 家里穷还没有文化,性格也不讨人喜,等这几年的新鲜劲过去了,还不得跟李爱军他媳妇一样,灰溜溜地卷铺盖回乡下。 -- 063(补全) 谢庭玉说的话, 叶青水并没有轻易忽略, 因为他并不是那种随便说这些话的人。 但为什么若干年之后不爱从政的他却依然走上了那条路,叶青水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下。 她把缝纫机整理好,用眼神示意谢庭玉:“你把这个拿去还给冬梅。” 谢庭玉认真地说, “没什么必要, 你用。” 虽然谢家的条件好,但谢军对孩子奉行的就是艰苦朴素的教育方式,他很少会给两个孩子零花钱。谢庭玉继承了母亲那一份财产,手头宽绰。 要是认真算起来,这台缝纫机还是谢庭玉借钱给妹妹买的。 叶青水嘲讽道:“我可不敢用了, 这套衣服剩下的用手缝也可以, 你快还回去,免得让人不开心。” 重要的地方叶青水已经用缝纫机缝过了, 剩下的收收尾就好, 总归中山装用纯手工车线也不是太难的事, 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谢庭玉双手放在小姑娘的肩头, 把她摁在缝纫机前坐下, 他温声道: “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这是她做得不对,你要是用双手缝这衣服,岂不是会很累?我可舍不得……” “要不我把冬梅再叫上来, 让你出出气?” 叶青水笑了出来, 她说:“这样可是要把你的家人都得罪光。” 叶青水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谢家人是什么样子的,上辈子她就领教过。这一次就当来首都找单车券的。 别的事情千万不往心里去,等高考完之后她就跟谢庭玉桥归桥、路归路。她如今没有把自己放在谢家媳妇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为此而动怒。 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了什么事。旁人的三言两语,着实无关轻重。 谢庭玉看见小姑娘的眼里果真没有怒意,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担忧还是该松口气。 …… 叶青水最后还是被谢庭玉劝着用上了缝纫机,反正这套衣服是做给他的。 叶青水效率很高地做好了一条裤子,她把裤腿管用熨斗烫得直直的,挺阔又工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伸了一个懒腰。 谢庭玉已经睡着了,冬日的午后,屋子里的炉火很暖,跟外边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叶青水从行李里翻出了钱包,硬硬的结实,里面静静地躺着五百块。 她穿好棉衣,裹上围巾、帽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门。 谢冬梅正在屋子里默默垂泪,徐茂芳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哥说你几句怎么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总归还是谢家的女儿。”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农村来的姑娘可真不能小看,对她这个继子的影响还挺大的。 大厅传来一阵关门的咔嚓声。 谢冬梅擦掉眼泪、抻长脖子从窗户往外看,她看见她那个穿得土气嫂子,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家。 “这种天气也出门……她要做什么?” 谢冬梅有点好奇,她咕哝道:“首都这么大,嫂子还真不怕迷路啊?以前乡下的远方亲戚来首都探亲,连公共汽车都不懂怎么坐。我去跟着看看。” -- 064 赚了钱自然是很开心, 叶青水顶着一脸的笑容回了部队的大院。 虽然今天挣得多, 但花得也多,一来二去跟钱从口袋左边进、右边出没什么两样。 但毕竟手表和单车票买下来了,叶青水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放在平时,这么轻易把这些大件买下来, 叶青水是不敢想的。 不来首都, 过年前去县里卖这些票券怕也只能挣个五十来块。 叶青水望着部队大院刷得洁白的粉墙,心想:明年就不用再来这里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难怪谢庭玉带她回首都前,三番两次地跟她说家里的情况。 小时候碰到这么多糟心的事还能在这个家里顺顺利利长大,性格光明磊落、不自怨自弃, 确实很为难谢庭玉了。 相比之下, 还是叶家更有人情味,叶青水不由地想起家里的事。 家里刚建了新房子, 放着去去味儿, 等年后她回乡下差不多就能住了。 年尾她在家里腊的腊肉, 现在也该腊好了, 煮一锅满屋子的香味, 远远不是现在在谢家吃的半成品腊肉能比得上的, 阿娘和阿婆一定吃得很开心;等过完年,她把奶粉带回乡下,小婶婶见了肯定很高兴。上辈子小叔当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 年纪大了才老来得子, 这辈子年纪轻轻就能抱上娃了, 叶青水打心里高兴。 叶青水这么想着想着,唇边不觉地上扬。 她回到谢家看见谢冬梅母女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 徐茂芳问:“你嫂子刚才出去做什么了,看起来挺开心的。” 谢冬梅说:“哥哥陪她买了一块手表,能不开心吗?浪琴的女表,一块起码得两百。” 徐茂芳心里纳闷,“你哥刚在房里睡午觉,怎么陪你嫂子买手表?” 说到这里,谢冬梅不太高兴,“哥哥不仅陪嫂子买手表,他还教训我,在商店里见了我都不搭理!” “噢,刚才我还碰到了华姨。” 谢冬梅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徐茂芳狐疑更深了。 下午的时候谢庭玉的确就在家里睡觉,她还给继子送了一次水果。他还能插了翅膀跑出去和叶青水逛商店? “叩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打断了徐茂芳的狐疑。 谢冬梅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孙玲玉,她的视线再一转,孙玲玉还带了一个人,女人冲她露齿笑了笑。 “冬梅,这是何芳。”孙玲玉介绍道。 …… 叶青水回到谢家的时候,谢庭玉已经醒了,正在洗衣服。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自来水管里流下的水透出一股刺骨的冷,手泡在水里不自觉地发僵。 叶青水看见他任劳任怨地洗着自己的衣服,连忙说: “放着我来吧。” 今天叶青水忙活着卖票券、逛黑市买东西,忙到了临近晚上才回来,这点琐屑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时之间给忘了。 北方午后稀薄的阳光映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一个男人弯着腰龟缩在不大的厕所,偏偏那脸上的认真的表情,仿佛对待最重要的事情一般。叶青水看了心思不由地复杂起来。 -- 065(捉虫) 这番话无异于一个深水炸.弹, 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了。连准备开口帮女儿求情的徐茂芳都张张嘴, 想说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谢奶奶伸起了手,做了一个“先别说”的手势。 孙玲玉嘲讽的话音刚落,几个人脸上就露出了质疑的表情,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孙玲玉也是在y市的红旗公社当知青的, 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叶青水关系好, 帮着人说话。 孙玲玉看着那一双双质疑的眼睛,那满脸的不相信跟当初的她差不了多少,打死也不肯相信自己会被一个高小文化的女人比过去。 她推了推,把那张报纸递给他们看。 孙玲玉今天本来不用来谢家的,但是她回到首都之后才发现自己被人拿来做筏子, “写信”到谢家诋毁叶青水。 她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虽然她不喜欢叶青水, 但她也不喜欢这种被冤枉的滋味。 这张报纸是孙玲玉在何芳的家里找到的,她在何芳家看见这被单独撕下来的半张报纸, 女知青宿舍那张不见了的报纸的事, 也终于有了答案。 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收了起来, 藏到了包包里。孙玲玉围观着眼前这些热闹, 把它拿了出来。 几个人将信将疑地把报纸拿到手里, 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一遍, 面面相觑。 他们沉默了许久,没有一个人吭声,因为……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谢庭玉在乡下随便找了个媳妇结婚的消息传开了。 山沟沟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只能让人联想起贫穷、落后、闭塞, 在那种小地方长大的姑娘, 怎么能比得上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 而且谢家的媳妇是文盲, 勉强读过小学,大院里有人问过了,就连谢家的人也没有否认。 今天他们才知道,原来谢庭玉是为了救人,才和人家姑娘有了肌肤之亲,他在流言压迫下不得不娶了她。他们不由地惋惜,暗叹谢庭玉不好。平时这么谨慎的人,咋就一不小心着了道呢? 但是大家都接受庭玉媳妇是这个样子之后,突然又有人嘲讽他们。 你们还不如一个只念过小学的乡下女人,人家出息着! 大院的子弟再怎么没出息,没有大学念,但好歹也能念完中学,这怎么就不如一个高小文化的乡下女人了? 孙玲玉一张报纸拍下来,惊醒了大伙。 叶青水真的有文化,有什么证据? 满满一个版面的专题报道,这不就是证据吗? 看完一版满满的报道之后,这些先入为主的男孩子女孩子们陷入了沉思,几乎不敢看叶青水的眼睛。 有个人说:“谢嫂子真厉害。” 一个人开了先头之后,后边的几个人也渐渐放得开手脚,不再别扭。 “我看报道,嫂子平时干完农活还能抓紧时间,这种精神很难得了。我家有很多物理方面的书,嫂子有空可以来借书。” “我对这个电场很感兴趣,嫂子要是有空,我们交流交流。” -- 066(补全) 叶青水听谢庭玉这么说, 愣了一下。这衣服……明明就是谢庭玉点着名要送给妹妹的, 他怎么好意思要回来? 叶青水插了一句:“确实是你送给冬梅的。” 谢庭玉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不能随便送给别人。” 谢庭玉还记得叶青水第一次穿这套衣服时候的惊艳,她黑亮的辫子落在洁白的衣裳上, 贝齿微张, 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当她落落大方地站着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就是最好看的风景。 这一幕,跟种子似的落在他的心头,生根发芽。 他怎么能允许别人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衣服, 到处炫耀? 话说到这里, 已经不必再争辩了。不管叶青水送给谢冬梅的,谢庭玉都坚持把它要回来。 谢冬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恨恨地剜了叶青水一眼, 她流着眼泪回到了房间, 把裙子脱下, 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谢冬梅哭着跑回了房间, 认得她的几个朋友呆得有些尴尬。徐茂芳已经明白婆婆的意思, 脸色灰败。 谢奶奶说:“我们要准备吃晚饭了……就不招待你们了。” 看完一场大戏,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纷纷告退。 何芳的脸“唰”地白了, 她匆匆地说:“我家里还有事, 先走了。” 其他人也陆续说:“谢谢徐阿姨的招待。” “多谢招待。” “有空再叙旧。” 谢奶奶客气地说:“这次招待不周, 让你们见笑了。” 这些人离开谢家后,走在路上脑海里还想着刚才谢家的事。谢家这个新媳妇是真沉得住气。 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说完后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不争辩、也不和人闹得红脸。 然而另一边谢冬梅已经哭得不成样了。 这样的人,身上才有谢家媳妇的风范。 “咱以后得离谢冬梅远一点,今天这一出是把咱当筏子使呀。” 可不是?其他人点头。 万一谢家的媳妇真像传言中的没素质、没见识,还设计谢庭玉的婚事,今天过后,她怕是连年夜饭都吃不了早早就被赶回乡下了。 谢家的老太太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年轻的时候性子火爆极了,眼里一粒沙子都容不下。 谢家。 谢庭玉问:“水儿没事吧?” 今天他去裁缝铺取叶青水的新衣服,顺道去买了糖葫芦,这才错过了这件事。但一回来看到家里这种局面,大家纷纷看向叶青水,继母紧绷着脸,奶奶脸色失望。 谢庭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奶,你误会水丫了……其实她很好的。” 谢奶奶脸上的失望还没褪去。 她的心头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是淡淡的,毕竟谢冬梅不是谢家的孩子,更不是她亲自养大的。有段时间她还因为大军正经的儿子不养,养别人家的闺女而生气。 这时的失望,只是失望儿子的心血白白浪费。 -- 067 言笑晏晏的人群突然寂静了几秒, 旋即爆发出惊叹。 “这、这个是珏珏吗?” 当年谢家走丢了一个孩子, 谢军夫妻俩因此争吵不休,最后闹得离婚收场,整个大院没几个是不知道的。现在看见谢庭珏,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跟谢军同一辈分的叔叔伯伯们纷纷感叹:“像……真是太像了。这两兄弟长得跟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 珏珏终于回家了。” 谢奶奶尤为激动, 她愣了半天,连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之后她才对谢庭珏说:“来奶这,给奶摸摸。” 谢庭珏依言来到谢奶奶面前,弯下腰, 一双粗糙温暖的老手抚摸着他的面庞。 眉毛、眼睛、鼻子, 嘴巴…… 失散多年的兄弟被找回来了,这可真是所有故事的圆满的结尾。 不过谢庭玉的神色莫辩, 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的眼神滑过了谢军、温芷华, 最后定格在奶奶的身上。 谢奶奶这才想起来, 拉着谢庭玉的手, 和谢庭珏说:“这是你的弟弟庭玉, 你还记得吗?” 叶青水看见谢庭珏也挺震惊的,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连身高都差不多, 站在一起真是难辨真假。 谢庭珏被找回来的事, 热闹了好一会儿, 徐茂芳小声地提醒: “吃饭吧!再不吃饭,菜都该凉了。” 这时大伙才开始动筷。 这么丰盛的饭菜,让人看到都感觉到幸福。闻着年夜饭飘出来的香味,有的人打趣道: “老谢,咱们今天算是有口福了!你家这菜做得可比往年有水平多了——” 这可不是,这些人原本还以为今晚得吃大葱拌馒头,酱菜配稀饭,哪里想到是迎接他们的是这样一顿有肉、有菜、有汤、还有水果点心的年夜饭。 这顿丰盛美味的年夜饭,简直让人误以为谢家换了一个女主人。 大家忙不迭地就坐,开始吃年夜饭。 听大院里别人家传的:谢家的腊肉好吃。 夹一块腊肉来吃,吃完砸吧砸吧嘴,传言果真没错,腊肉韧劲十足,把肉的鲜美存了下来,肉味浓郁,令人回味无穷。 黄金饺咧开笑嘴,一口咬下去流一嘴的汪汪的油,嘴里满是山珍的鲜味,素中带油,蛋饺嫩滑,那些平时恨不得顿顿吃肉的兵蛋子们,下筷下得比谁都快。 “财源广进”很快就被瓜分完了。 军人们吃饭速度那叫一个快,从年头到年尾忙碌了一年,年夜饭是他们吃得最轻松的一顿。 满嘴的油光,有吃肉的滋味真让人感到幸福。 这年头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机会,也就只有在年夜饭的时候了。每年来谢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们都得捎上一斤肉票、一斤粮票。 今年这顿年夜饭别说一斤肉票了,两斤肉票都值啊。 他们吃完菜之后,仍嫌不够,用面饼沾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汁,就这样吃掉了最后一滴酱。装菜的盘子被抹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另一边的骨头堆成山,这一桌就跟仿佛跟没有上过菜似的。 -- 068(补齐) 叶青水义正言辞地把谢庭玉送给她的衣服推拒了。 “你的衣服, 我不想要。” 不是不能要, 是不想要。 不是因为贫穷的自卑、不是因为舍不得穿、只是因为她不想要它、主观意愿地不想要。 谢庭玉弯起的嘴角蓦然僵起,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时候叶青水还会拒绝他的馈赠。 叶青水退后一步,撇过视线,“你不要这样对我, 你以前对我说过什么话, 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叶青水的心这一刻很浮躁,她后悔来到谢家,后悔尝了一回老太太的关爱、谢庭玉的呵护。 要是按照她所预想的,她来到首都之后面对的应该是人人喊打、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的局面。 如果不是孙玲玉那个意外……她或许已经被徐茂芳找谈话,被徐茂芳委婉地“可怜”、劝她退出谢家。 她会说:水丫啊, 齐大非偶, 你不了解谢庭玉、你们差得不止一星半点,你们长不了的。 你在乡下种田的时候, 他在学习文化知识。你饿得没饭吃的时候, 他能善良地把自己的粮票肉票捐给贫困生。 那时候从徐茂芳怜悯的眼神里, 叶青水似乎能看见自己的一生。她这样的乡下女人, 撑死了也就嫁给城里的工人。更有可能依旧嫁给庄稼汉, 生下来的娃以后也继续种田耕地。 如果现在按照上辈子的路子走, 叶青水过几天就可以顺水推舟离婚,一身轻松回乡下。 可是他呢? 他怎么想的,叶青水从他的眼神里, 似乎读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我们……要个孩子? 他怎么可以要孩子? 他不配要孩子!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回到乡下就离婚吧。” 叶青水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她虽然想用风轻云淡的态度和谢庭玉说话,但是说着说着,往事如风,一幕幕涌上眼前,叶青水不禁哽咽了: “来到首都、我也算见过大世面了,原来在山外头有这么大的城市,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 “你会的许多东西,我都不会——你以前也经常嘲笑我笨、嫌我穷,长得也不好看,笨手笨脚不会干活,嘴巴笨也不会说话,不能体会到你的心情。” “可是啊……我挨饿的时候你富有爱心地捐款赈灾,我在家种田的时候你正坐在宽敞的教室学习,我每年都要穿着破衣服而你却总能穿得体面。我长得不好看,没有文化,家里也没钱,但帮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有努力去做的,每次的学习我都有好好珍惜,我也想变得聪明、有出息……” 等一等—— 谢庭玉被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错愕地看着叶青水,看见她流下了眼泪。 这是谢庭玉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疼,百口莫辩,这些话,他、他……什么时候说过? “我不是这样想的……”他想揩掉叶青水眼眶边的泪珠,但是叶青水拍掉了他的手。 -- 069 叶青水几乎在一刹之间, 抬起了头看他。 她朦胧的思绪开始发散、蔓延……最后视线定格在他清冷的面孔上。 是了,上辈子的谢庭珏,这个时间并没有回到谢家。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方便吗?” 叶青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皱起眉头的谢庭玉。 “你先回去, 大哥有几句话想说。”谢庭珏说。 谢庭玉犹豫了片刻, 最终点头, 他把外套脱下来围在叶青水的身上,叮嘱道:“天太冷, 别在外面吹太久的风。” 谢庭珏看着叶青水泛红的眼眶, 心里不禁有些触动、一抹歉意涌上了心头。 他说:“你来首都看到的那个人,是我。” 谢庭珏停顿了片刻,注视着她。叶青水额间的软发被朔风轻轻地吹起, 那双清透的眼眸泛起了朦胧的疑惑。 “报纸上的离婚声明,也是我发的。” 她的眼神, 一动不动。 “后来的庭玉, 也是我。” 叶青水累了一天已经很疲惫了,加之情绪起伏很大, 又吹了一路的冷风,这时候脑子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但她听到谢庭珏的这句话,只感觉双耳“嗡”地一下, 忽然消音了。 她迟钝地想:“什么叫做、后来的庭玉也是我?” 谢庭珏仿佛陷入回忆一般, 缓缓说道:“78年, 谢家出了很多意外。先是父亲调职, 然后爷爷奶奶双双去世,庭玉出车祸意外身亡,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人,他让我顶替他的身份去念大学、去读书,以后再寻机会……” 耳边呼呼的北风吹了起来,吹得枝丫乱颤,冷得能冻人的耳朵,吹入心里,把人的心冻得一片僵硬。 “并非我想隐瞒你,是他不愿意告诉你。他怕你太难过……” 叶青水只感觉到耳朵被冻风吹得一阵轰鸣,脑袋重重的、像被冻住了一般。 她的人,也被定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谢庭珏。谢庭珏的话非常荒谬、令人难以置信。 谢庭玉活得好好的,他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死了? “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 谢庭珏感慨良多地道。 “其实你困顿时从老板那里得到的资助,是他的;你买下的铺子房子,也是用他的钱补缺漏的;你的师傅——也是他想给你找的……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时的叶青水已经怀孕、又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流产了,她从那以后再也没嫁人,而谢庭玉的墓就在山水之间,遥遥望着她。 热烫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叶青水生气地说: “你不要说了。” 谢庭珏平静地说:“他的墓,就在你阿婆旁边。每年你扫过你阿婆的墓,也会看到他。他的墓前有一颗枇杷树,因为有段时间你很喜欢吃枇杷,他希望你能看得见。” 叶青水眼前一黑,眼泪轰地一下子砸了下来。 十八岁那年,她刚刚怀了孩子,害喜吃不了饭,偏爱吃酸溜溜的枇杷。 -- 070 次日, 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响,室内却温暖如春。 叶青水迷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迟尺的容颜,仿佛跟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似的, 她伸出手正欲摸摸他的脸,想看看他这么多年有没有被地下的白蚁侵蚀。 这是那个在山上孤零零了几十年的男人,等她知道的时候, 他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了。 不过叶青水的手刚伸出被窝,就被谢庭玉抓住了。 大手温热有力,他还是鲜活的。 叶青水彻底地睁开了眼睛,忍不住地会心一笑。 “早啊, 水儿。”谢庭玉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的脑袋上, 揉了揉。小妻子这个清晨甜蜜的笑容,真让人看得舒心。 谢庭玉的唇边漾着明显的笑容,早已经把昨晚的忐忑不安抛到脑后。 这是他们同床以来的第一次相视而醒。他们之间隔着的再也不是冰凉凉的床, 谢庭玉也不用再面对叶青水的背影。 谢庭玉想:水丫果然是爱他的。 他们之间的误会虽然不少, 但是水丫最后还是心疼他。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用心疼的目光偷偷瞥一眼自己,他闷闷地笑,挤了牙膏和她一起对着镜子刷牙洗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起他们的的身影, 男人的高大挺拔、女人的娇小纤细。 谢奶奶在楼下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庭玉、水丫,吃早饭!” 谢庭玉在叶青水出门前, 拦了一拦。他握起拳头轻咳一声:“水儿今天穿新衣服吧。” “我帮你看过了, 好看的、很合身。” 叶青水撇过头看他重新把那条专门由裁缝定制的裙子拿了出来, 淡淡的蓝白色, 朴素静雅,衣领绣花。 晚上的时候看着不显眼,早上再看一看,手工精巧细致,确实是一流的裁缝才有的火候。 谢庭玉说:“穿上吧。” 叶青水为难地看着他,犹豫了半天才勉强穿了起来。 谢庭玉站在门外,木门推开,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叶青水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挺直的脊梁背清瘦窈窕,棉裙之下露出一截少女纤细白皙的小腿。 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及腰的乌发柔顺富有光泽,双眸清透莹润,她穿着一身蓝白色碎花裙子,身上带了一抹学生气,机灵秀气。这是叶青水罕见地打扮自己的时刻。 加上那一身雪白的皮肤,谢庭玉仿佛以为自己拐了一个小姑娘似的。 谢庭玉看了半天,用手握拳掩住嘴边的笑意:“我就知道这条裙子适合水儿,穿起来很好看。” 尤其她眼底的淡漠、压抑一扫而空,看起来更与平时不同,宛如被擦掉灰尘的珠玉,让谢庭玉忍不住侧目。 叶青水和谢庭玉走到了楼下,谢爷爷破天荒地夸赞了一句: “水丫今天真精神。” 谢爷爷是个锯嘴儿葫芦,能夸叶青水精神已经是极大的赞扬了。谢奶奶热热闹闹地说:“你们快吃,趁着庭玉她妈在,等会你俩好敬茶。敬完茶拜拜祖祠就可以随便逛了。” -- 071 “这一次, 请你嫁给我。” 叶青水看着他略带紧张、却又自信的脸,迎着习习吹来的风,他弯起唇露出淡淡的笑。 两辈子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谢庭玉说这句话, 嫁给他。 叶青水脑海里浮现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 上辈子的他,会气急败坏地用她不懂得的方式说“我爱你”,会用看似冷淡却笨拙的方式关心她, 会在离开之前许诺她未来,但是叶青水从来都没有理解过他。 那个他,从来都没有让她明白他的心。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那时候的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一时之间叶青水的鼻尖有些酸。 谢庭玉用着带汗的手攥住她, 有点迟钝、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愿意?” 叶青水看着这个惹得她伤心了一辈子的谢庭玉, 恨也是恨得牙痒痒的。 她摇摇头说:“要看你的表现。” “你可是惹我难过了很久,当时我也想过和你离婚。但想想这年头贸然离婚恐怕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说着她耸了耸肩,绽开笑颜:“但现在我也明白了, 离婚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谢庭玉看着她笑容灿烂的脸蛋, 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闷在了胸口。 游客把拍完的相机还给了他们,乐呵呵地说:“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刚结婚没有多久吧?” 他看了看手里的相机, 相机是稀罕货可不便宜。除了新闻记者专门给配的之外,普通人家也用不起。 叶青水笑着说:“你误会了, 他不是我丈夫。” 虽然首都风气比小地方要开放, 但是抓男女作风也是抓得很严, 一时之间游客的眼神有些古怪了。如果不是夫妻, 这样亲昵的举止被举报到单位,工作丢不丢是一回事,评先进肯定是没门了。 谢庭玉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他搂过她的腰,和游客纠正道:“她在跟我闹脾气,她就是我爱人。” 叶青水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她的嘴就被谢庭玉用手堵上了。 游客看着这对年轻俊俏的夫妻,善意地笑了笑。 谢庭玉抓紧时间带着媳妇把首都好看的景点逛了一圈,一天走下来,即便是叶青水这个体力很好的农村姑娘都气喘吁吁。 …… 大年初二,叶青水开始陆陆续续收拾行李包袱,准备回乡下。 谢奶奶很舍不得。 她说:“就不能多留几天吗?以后奶就吃不到水丫亲手做的饭了……” 清淡鲜美的蒸鱼、浓郁喷香的丸子、甜滋滋的红烧肉,还有香喷喷的腊肉、腊肠、这么一想谢奶奶浑身都泛着馋。 叶青水做的肉有股特别的滋味,吃起来能让人感觉到幸福。 那顿年夜饭才过了一天,谢奶奶就开始盼着明年的年夜饭了。 谢奶奶还记得刚刚接到孙子从乡下寄来的“结婚消息”时的担忧、生气、但是现在看着小姑娘越看越满意,没有像她更合适的了。 她捏着叶青水的手,宠溺地说:“咋没戴奶给你的手镯,这手光秃秃的,怪素的。” -- 072 谢庭玉说着自顾地去翻自己的行囊, 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用几张报纸寥寥草草地裹着,看起来很随意。 叶青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谢庭玉慢条斯理地把报纸一张张展开,从里面取出一颗雪白的羊脂玉, 宛如凝脂雪乳一般,籽粒凝润滑亮。 叶青水看了一眼,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定定地看着它出神。 叶青水非常喜欢珠宝翡玉瓷器,尤其是有历史底蕴的古董,上辈子她为了沉淀自己,还特意去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古董珍宝。 谢庭玉看着她呆愣的眼神, 说:“咱不是欠了周老爷子一颗珠子吗?” 谢庭玉记得叶青水收了周家的珠子后一直很惦记, 把它埋在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看。在他眼里并不值多少钱的东西,她却记了很久。从那以后但凡叶青水去县里, 一定会捎点粮食给周恪。 她从来不会去想趁火打劫, 占别人便宜。 既然如此,他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作填补了。 “拿这块玉还给他吧。”谢庭玉说。 叶青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好好教训一顿。他知道拿着的宝贝多稀罕吗? 这年头金银珠宝虽然不值钱, 但也没有这样白糟蹋钱的人。 珍宝的价值永远都不会陨灭,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 渐渐显出价值。但凡从祖宗那儿继承下来的东西, 都要好好珍藏。 要不是叶青水祖上十几代全都是佃户、贫农, 除了传了一屁.股欠债给儿孙, 什么宝贝也没有。否则叶青水能守着宝贝一辈子。 叶青水把玉收好了,双目一派清明,她叹了一口气道:“人家的宝贝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们,倒是你,咱们家的宝贝也不能随便送出去。” 相比起这个净往家里倒腾东西出去的男人,叶青水就自觉多了。 他们去到首都后,当晚谢奶奶给叶青水塞了九百块的彩礼钱,大年初一那会婆婆封了两百块的红包给她。加起来足足有一千一百块。 七十年代末,有几个人能见到这么大一笔钱?这么重的彩礼钱,也只有娘家要卖闺女才要得出口。 叶青水只拿了两百块,离开前她把剩下的钱偷偷地藏在了谢奶奶的枕头底下。 他们都是年轻人,勤快些,凭借自己的双手总能挣出一份前途。 谢庭玉听到叶青水提到的“咱们家”这个字眼,心忽然跳了跳,有些急促。 他笑了笑:“好,听你的。” 谢庭玉以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让叶青水忘记之前的坚持,不料她接着之前的话头重新提了起来: “你的箱子装的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看吗?” 谢庭玉勉强笑,“水儿乖,不看行不行?” 叶青水沉默着不说话。 她琢磨起来,谢大哥提醒她看的东西会是什么? 这些东西他一定也看过…… 上辈子,他收拾谢庭玉的遗物的时候,大约是打开过它。那时候叶青水去大学找“他”,他能完好地扮着谢庭玉的角色,连她都难以分辩出。所以,里面一定有他的日记。 -- 073(微修) “怎么是做梦, 周老师太小看自己了。要是把您编写的这些书印刷出版,肯定能挣一笔不少的稿费。” 叶青水回忆起来,上辈子她虽然没有参加这一场高考,但是谢庭玉参加了。准备考试的那段时间, 她比谢庭玉还要紧张,每每有了新消息出来总是很积极打听。 叶青水还记得,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 来自s市印刷厂的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被卖到脱销。为了买到珍贵的资料书,很多人早早就来排队,书店刚开门十分钟不到书就卖光了。有些人还到处托了关系,托了s市的朋友寄来了这本书。 叶青水翻阅了周存仁的手稿, 泛黄的本子上写着重修订第三版。 她心里肃然起敬, 即便是没有抱着任何希望、仿佛在做“无用功”的工作,周老爷子的态度也非常严谨。 叶青水的目光渐渐充满了希望,她相信这些凝结了他心血的书, 一定能出版! 周恪忽然抬起头, 漆黑柔亮的眼瞳里流露出渴望,“太好了,太好了!爷爷, 咱们有钱治病了!” 周存仁听了叶青水的话,缄默了许久。 “出版?” 叶青水用力地点头。 周存仁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霎时, 一股暖流涌上了他的心头, 令他的胸口热乎乎的, 他低下了头继续写、才能控制住没有露出失态的激动。 叶青水从自己带来的背囊里把腊肉取了出来,说:“来之前不知道,现在周老师得了这个病,不能吃它了。周老师要多补补营养,吃点软的、流质食物。” 好在叶青水还买了五斤的面、三斤的米,说话之间正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和票券偷偷地放在里面。 “恪儿知道怎么照顾爷爷吗?” 周恪点点头。 虽然这几天他都在噎干饭,但是给爷爷吃的都是软乎乎的粥。 “要多喝温水,心态也要好。”叶青水说。 说完她捋起袖子,去供销社买了十斤煤球,利索地扛了回来。 她擦了擦汗,“这本我可以拿回去誊抄一下吗?” “你拿吧。”周存仁说。 叶青水离开之后,周恪才打开了她留下的草编袋子,他动作迟缓地从里面掏出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最底下垫着零零散散的钱票。 去年新打下的面粉白花花的耀眼,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大米粒粒晶莹饱满,清香扑鼻。五十块钱和三十市斤的粮票。 这么多…… 周恪吸了吸鼻子,抱着粮食眼泪簌簌地掉。叶青水给的这一袋救命粮,成为了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回忆。 直到死,他都记得曾有一个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手把他拉出了泥潭。 * 叶青水骑着单车往百货商店驶去,这一趟来县里她是想来买单车的,她有单车票还带了钱,买单车并不麻烦。 她兜里揣着厚厚的手稿,只觉烫烫的、沉甸甸的。 周老爷子的药费,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虽然说指着他的书能出版、挣一笔稿费,但是手稿成书以前还有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 074 叶青水被他放开, 大口地喘了好一会的气。 她低头擦了擦眼睛,只感觉到面红耳赤,不敢去看谢庭玉。 这在她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没料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偷偷抬起头看他, 意外地发现谢庭玉的耳朵也红了。 不仅耳朵红,他白皙的面容浮上了淡淡的红,宛如浅淡的粉花, “嘭”地炸在了叶青水的心底。 叶青水忽然有了一丝底气。 她摸着手里的表,终于下定决心,她抬起头来教训他:“以后不许你乱花钱。” 谢庭玉听见小姑娘在训斥他,听得他的心窝软得一塌糊涂, 哪里还会拒绝。 他连忙说:“不乱花钱了, 我把钱全都交给你。” 谢庭玉说着用力地抱紧了她,心贴在一处,才知道这种温馨可人的滋味是原来是这样。 他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 叶青水没想要, 但还是帮他数了数,整理了一下。数完之后她噗地笑了笑。 谢庭玉面庞褪去的红,又涌了上来, 他轻声地说:“钱不多,以后可能还得指着水儿养。” 其实谢庭玉还想说, 他在首都还有房子、一些固定财产, 这些以后都是她的。但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 那个欢颜笑眼、勾着唇给他乖乖地数钱的小姑娘, 谢庭玉又觉得心窝发暖。 这样就好。 数了两遍钱之后,叶青水才确定谢庭玉的现有财产是五百零二块三毛一角五分。 虽然不算多,但是放眼看过去红旗公社没几个知青能像谢庭玉这样腰包厚。 知青都很穷,每个月只有知青办补贴的十块钱津贴,四十来斤的粮食,饭票菜票若干,也仅仅是能让自己吃饱而已。因为力气小,每年能从大队分到的粮食少得可怜。 相比之下,谢庭玉已经算得上很有钱的男人了。 如果搁在上辈子,叶青水恐怕会被这笔“巨款”吓到。不过这段时间下来,她挣的钱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数了。 叶青水把钱还给了谢庭玉。 谢庭玉说:“水儿你拿着,我的钱都给你。” 他的大手包着她,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容拒绝。 叶青水想到谢庭玉大方随性的性格,花钱确实不少,还喜欢送她东西,有时候送给她的东西都是很不必要的。 想到这里,叶青水把这些钱票收了起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大团结递给他。 “我先帮你存着,不要你的钱。要是缺钱了可以找我要。” 谢庭玉把全身上下掏空了,换来了十块钱,但是他的心却被填得满满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他落下了一个淡淡的“嗯”,揉了揉叶青水的头发。 叶青水没有躲,她的头发又被他弄乱了。她看着男人英俊的侧颜,他身上清浅的皂荚香有着暖暖的味道,她想她应该多给他一些的机会。 不要因为害怕而习惯性地拒绝。 当谢庭玉的手落在叶青水的脸上的时候,叶青水轻轻地蹭了蹭他微微带着汗的掌心,笑着说: -- 075 * 叶青水和谢庭玉背着满满一包的翡翠珠玉古董回到家中, 夫妻俩把门窗都封得紧紧的,谢庭玉才把背囊里的宝贝一件件地取了出来。 用干净的布将它们身上落在的尘垢一点点擦去。 珠宝闪烁着光泽,差点闪到了叶青水的眼,她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宝贝, 仿佛白菜一样“廉价”的古董。 叶青水有些语无伦次,她说:“我、我……我们该怎么处理它?” 这里面随便一件,放到十四年后都能炒出天价, 面对这么烫手的东西,叶青水只觉得心脏儿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 面对它们跟面对一堆钞票似的,金山银山似的钞票。 这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巨额的财产。 谢庭玉耐心地擦拭着它们,动作温柔细致, “这是属于水儿, 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连周老师的药费都是你付的。” 叶青水听了心情更复杂了,何德何能、被人如此对待。 或许在别人的眼里、在时代背景下,这些古董珠宝并不值钱, 但是在珍惜他们的人眼里, 它们却永远是无价之宝。 周老爷子肯定是很珍惜它的,否则不会这样费尽心思把它们藏起来。 叶青水瞟了男人一眼,“药费能值几个钱, 况且还是救人的……” 作为丈夫的谢庭玉从头到尾怪叶青水乱花钱,反而很支持她。 但要是换成别的男人, 老早就吵开锅了。谢庭玉莞尔道:“要换成别人, 周老师也不舍得给。” 这一刻, 叶青水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是心安理得地占为己有,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盘接受,还是…… 当叶青水想到医院里那个病重的老人,想起他每日清扫公厕、受了几十年清贫,想起他点起油灯,用命苦熬着写下的一页页颤抖的字…… 叶青水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她对谢庭玉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咱不贪这个便宜。咱们把它藏好,替周老师藏,等他们想通了就还给他们。” “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谢庭玉听了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看着小姑娘纠结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拧了拧叶青水的脸。 “看你纠结的模样,以后带你去看看爷爷的珍藏才好。” 这些古董虽然贵重却也有价,但有些东西却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刘一良说得没有错。 谢庭玉辛辛苦苦擦完了古董,弯下腰来趁她不备,偷偷亲了一嘴。 “我水儿真好。” 叶青水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口,她整个人都木了,被亲到的侧脸宛如触电一般,直接连到心窝子。 而谢庭玉却转过头把古董收起来,目光清正,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春日妍丽,澄澈浅淡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热得脱掉了繁重的毛衣,仅随意地披着件小背心,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肌肉紧实饱满,充满了力量。 -- 076(补全) 叶青水吃完了碗里的韭菜水饺, 肚子饱饱的、心里暖暖的。她擦掉了眼泪,心里充满了希望。 当他们高高兴兴地整理起手稿的时候,夫妻俩碰到了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手稿不仅仅是被弄脏了,其中缺了好多页!如果不仔细翻看, 真的很难发现这个问题。 叶青水的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了一阵怒意。 次日,夫妻去出版社要遗失的稿件,一无所获。 出版社的人振振有词道:“怎么可能少了?要少了, 也是你们自己弄丢的, 同志还有别的事吗?我们工作可是很忙的!” 他拉住媳妇说:“算了, 跟他们理论也没有用。” 人微言轻,这些稿件在他们眼里不值钱,当然也不会用心对待。 回到家后谢庭玉翻了翻剩下的手稿, 说:“给我看看能不能修复。” 叶青水又气又怒,恨不得把那些人拎出来都教训一顿。但谢庭玉已经开始裁好牛皮纸,拿起笔慎重地思考了一会, 开始动笔。 谢庭玉的记性很好, 之前他读过周存仁的手稿, 修复起来并不算难。 叶青水看着他伏在案边,从中午一直写到下午,写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他仍没有写完。匆匆地吃完一顿晚饭,谢庭玉又开始写了。 这种靠记忆把内容原样复制下来的活, 非常艰辛, 谢庭玉时不时皱起眉、犹豫不决。叶青水在旁边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又非常心疼、自责。 临到睡前,谢庭玉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看见媳妇捧着一壶热水,既不敢上前、又不想离开,就这样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愧疚。 叶青水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谢庭玉写完了最后的一个符号,放下笔。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忽然戏谑道:“可以来帮我揉揉肩。” 叶青水手里的热水壶险些一滑。 她想谢庭玉伏案写了大半天,身体确实也受不了。 叶青水放下了水壶,给谢庭玉揉起肩。阿婆有轻微的关节炎,叶青水经常给她推拿按摩,技术还不错。 谢庭玉彻底地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 肩部僵直的肌肉感受到了那双手传来的柔软,酸疼过后是无尽的舒适,过了一会,过了电流似的感觉从尾椎蔓延上来,渐渐攀升,谢庭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躁.动,仿佛被藏着一团火。 叶青水还想给谢庭玉按摩一下腰,但是手刚挪了几寸,谢庭玉就跟被火烧了似的弹了起来。 他略为狼狈地撇过头,“舒服多了。” 叶青水唇边刚刚浮起一个偷笑。 谢庭玉转过头看见小媳妇在偷笑,他登时把她摁到了桌上,咬着她的唇狠狠地地亲了一口。 “你笑什么?” 叶青水摸了摸谢庭玉的右手,那里有道深深笔痕,隐隐发红,是赶着写了一整天字被钢笔印下来的。她心疼地看着他的手,喃喃道:“辛苦你了。” “如果早知这样,我就不会去找他们。” -- 077 叶小叔见了偷偷地笑, 他吃完饭摸了摸媳妇的肚子。 “春花,铁牛?你睡着了吗?阿爹要去干活喽……”他喊着宝宝的小名,跟它打招呼。 叶小叔自觉地抱了一堆柴火在院子里劈柴。 小荷在旁边给他擦汗,男人虽然退伍了, 还是个腿脚不灵便的,当初嫁进叶家的时候,她已经想好要过苦日子了, 从没奢想过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叶小叔是个很勤快的人,他虽然腿瘸了,但很多活他都争着干。 自去年他退伍回家后,年底清算工分的时候, 叶家整整多出了两千个工分, 今年他还有望被评上“劳动积极分子”。 这让叶小叔干起活来卖劲得很。 他自己心里也有计较。 村里谁都说是水丫嫁得好,水丫嫁了人之后叶家的日子就过得滋润了。叶家这两年完全是沾了侄女婿的福气,攀上高枝了。 确实也是, 叶小叔也承认, 叶家造房子的钱有一半是侄女婿给的。 叶小叔暗下决心,凭他自己也能给家里挣出一份家财来,绝不让外人小瞧他们叶家。 房子的钱他努力攒攒总能还给侄女婿的。他家水丫又不差, 谢家那小子明明是碰了好运气才娶得到水丫的! 于是,小荷便看见丈夫劈完柴又去挑水、喂鸡、喂猪, 吃完饭后就没喘过气, 勤快得一刻也不得闲。 叶青水把锅里剩下的饭一粒不浪费地吃光了, 她擦了擦嘴,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能吃、像被饿怕了似的。吃得多、力气也大,她现在能一口气挑满八缸水。 谢庭玉也吃了三碗饭。 叶家多了两个男壮劳力,年底分到的粮食翻了两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扣扣索索节约口粮了。 小荷看着那对互相对视的小夫妻,想起早上上工的时候别人给她悄悄说的话,她把自己没有舍得喝、打算坐月子再喝的奶粉取了出来。 她冲了一碗奶出来搁在叶青水面前,温烫的牛奶,乳香四溢,香得人嘴馋。 叶青水哭笑不得地说:“婶婶自己喝就好,给我喝浪费。” 她偷偷跟婶婶小声说:“我没怀。” 这种事还让人误会,叶青水瞟了谢庭玉一眼。都是这厮惹出来的。 谢庭玉也尴尬地张了张嘴,含笑道:“多些婶婶关心。” 小荷惊讶极了,不过倒是也会意地笑了笑,这两口子感情渐渐变好,家里人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加把劲,水儿可比小叔结婚早的。这碗奶水儿喝了吧,补补身子。” 她的手落在了肚子上,那带笑的脸温柔极了,仿佛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叶青水想起自己曾经错过的那个孩子,心头不住地遗憾。 …… 不光是小荷婶婶误会了,沈卫民也以为这夫妻俩多半是有“喜事”了。就说新年那会,瞧着他们俩那股甜蜜劲,孩子算算也该有了。 他和刘一良琢磨着要送点啥礼物给谢庭玉。 谢庭玉听了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你们破费,这事还太远,不想这么多。” -- 078(微修) 叶青水偷偷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的“小道消息”没几天就传遍了全村。 她去上工的时候, 有几个妇女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肚子看。 “好好的咋做了孩子,谢知青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 “多可惜啊……” 看春耕时这夫妻俩的那股热乎劲儿,哪里像是要堕胎的模样。只有往山沟里头走,更偏远的地方才有验男胎女胎, 查出是女孩就打掉。这种行为是会被叶家村的人轻视。 这年头多子多孙是福气,条件也不像六十年代那会儿会饿死人了,再穷的人家也不会狠心把自己的骨肉弄死。再说谢知青也是个读书人, 家里条件也好,犯不着嫌弃闺女。 乡下结过婚的妇女们摇摇头,看着叶青水白嫩嫩的脸蛋,胀鼓鼓的胸脯, 清纯纯地跟水似的, 不由地戴上了异样的目光。 不会是私底下偷了汉子吧? 叶青水饶是心平气和,也被气笑了:“我压根没怀过孩子,哪来的流产?我看看谁在污蔑我的名声, 看我不两个耳刮子扇过去!” 这件事情刚发酵了一天, 就有人查出叶青水在那段时间,确实有让村支书开过介绍信去市里的人民医院,跟那张流产单子对得上。一时之间, 大伙盯着谢知青的脑袋,觉得绿油油的。 这么好的男人都留不住媳妇,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娶妻娶贤的说法果然没错, 讨媳妇不能光看脸, 长得太招人惦记了, 回头就给男人戴绿帽。 连周婷婷都来问叶青水:“水丫,你应该没有怀过孩子吧?” 叶青水眼神冷了下来,她郑重地说:“没有。” 周婷婷看着叶青水误会了,她用温暖粗糙的手握住了叶青水,情真意切地说:“我信你,你永远都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不是来怪罪你的。” 一年的时间相处下来,周婷婷也算摸清了叶青水的为人。 她很少见到像叶青水这么有上进心的农村姑娘,别人干完活闲暇时候就聚在一起搓叶子牌、睡懒觉,到城里吃喝玩乐,但周婷婷每一次去叶家,看见的不是叶青水劳动的身影、就是她伏在桌前认真看书的背影。 叶青水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无论是做找水仪、还是劳动,总是最积极、热情的,当初为了做那个找水仪,她跑遍了图书馆、一本厚厚的书翻了七八次。 周婷婷点头用着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相信你。” 她相信当初这个能在人群的攻讦之中仍坚持自己、响亮地喊出“达者为先”的姑娘,她一定有自己的骄傲。 她相信当初这个能够忍受枯燥、一遍遍地探索改进找水仪,最后带着大家掘出清甜的井水的姑娘,她一定也有自己的坚持。 周婷婷说完之后,支着耳朵在旁边偷听的孙玲玉,也别扭地说了一句: “我也信你。” 孙玲玉想得可就简单多了,她觉得叶青水这个女人有些邪乎。每次碰到这种情况,误信谣言的那些人多半最后都要被打肿脸,没有一次例外。 -- 079 叶青水避开了赵燕, 让她出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她私底下偷偷问谢庭玉:“你打算怎么做?” “赵燕说的应该是真的。”谢庭玉说。 他掏出那张单子,递给叶青水看。与此同时,他找了本书, 从上面撕下了一张布满了何芳字迹的纸。 叶青水点点头,赵燕刚做完手术,生怕这件事暴露出来, 恨不得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哪里有那份心思把它扯出来,赖在叶青水身上。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叶青水名声坏了,赵燕也上不了大学,最后得益的还不是何芳? 谢庭玉解释道:“何芳其实是个左撇子, 左手能写字、右手也能写。不过她以前借过我的书, 在上面留下过字迹。跟这张‘流产单’上的字迹对比起来是一模一样的。” 叶青水对了对单子上她名字的落款,再看看谢庭玉这边的字迹对照,不得不佩服起何芳来。 但凡她和谢庭玉之间的信任少一点, 这件事的结果怕是就会不一样了吧? 叶青水看向谢庭玉的眼神忽然带了气。 她想她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累, 有多少是替谢庭玉受的。要不是他,何芳何至于总是针对她、陷害她? 世上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叶青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谢庭玉沉默不语, 半晌他看见媳妇依旧冒着火气的眼,举起双手投降地说:“好好好, 都赖我……怨我。我和你道歉, 可以吗?” 谢庭玉想起了很多往事, 在谢家媳妇被人嘲笑的时候、有何芳的影子。挖水井时媳妇被人瞧不起, 也有她的影子。甚至更早以前,他们结婚时那个流传全村的误会,恐怕也有她的影子。 回想起来,这一点一滴里似乎都有她的存在。 点点滴滴,聚沙成塔。 如果没有那个流言,谢庭玉也许一开始就不会误会当初叶青水跳河的用意,他们不会一直拖到新年才和好。如果没有那些流言,叶青水在村子里名声也不会那么差、一直传到首都的大院…… 谢庭玉握住了媳妇的手,他说:“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谢庭玉把赵燕叫了进来,跟她说了一会的话。 叶青水走了出去,提起篮子和知青点的女知青们一块去山上挖野菜、采蘑菇。 一路上叶青水碰到了很多村里人。 有些人冲着她指指点点,“水丫啊,俺信你,你不是那么没良心的。” “水呀,快跟谢知青解释解释吧!人是讲道理的,俺听着这流言心窝子戳得狠。可怜的水丫。” 叶青水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们,我会好好解释的。” 但也有些家里条件差、一大把年纪了还没说上媳妇的。听到这种桃色新闻,兴奋得要命。 “是不是谢知青那方面不行呀?啊?你倒是说说看,看看俺能不能帮帮你。” “叶水丫,女人家不能这么野,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 080 周存仁一件件地数着:“我一个半截身子进了土的老头子, 本来也没想过治病。这是他们给我买的大米、鸡蛋、隔三差五给我送点水果,来医院看望我。还给我买了很多纸,让老头子闲下来可以写写书……” 别的床的病号也纷纷附和:“是啊,他们小夫妻俩确实有空就来医院探望老人家。可孝顺啦!咱之前还以为他们是周老爷子的儿子儿媳, 原来不是呀!他们夫妻俩是真正的好同志啊……” 听完这番话的所有人都惊讶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叶青水长了瘤子,而是他们夫妻默默无闻地帮了这个老头子? 这件事真的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家里条件刚刚好转的叶青水, 居然会无私奉献帮助一个患重病的老人家。 这时候记性好的妇联主任认出了周存仁,他不就是那个……和叶青水一起捣鼓出了找水仪的那个落魄知识分子吗? “啊呀,原来是周老师啊,我记得您……去年那个表彰会见过。” 妇联主任这么一说, 其他几个也记起了周存仁。 叶青水和这老头子有师徒的情分在里头, 难怪会带他来医院、经常探望他。 整个病房的人都认得叶青水,这样一来,流产这件事好像跟她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她……之前看着像是怀孕吗?”有个人不由地问了一句。 周存仁板着脸, 生气地说:“她当然没有怀孕, 这么大的喜讯我咱不知道。你们今天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妇联主任负责村里的纠纷调解,虽然她一直对叶青水心存意见,这会听到这里, 也不由地为他们之前的想法汗颜。他们平白冤枉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同志。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来看看周老爷子的……”妇联主任笑眯眯地说。 几个人帮着周存仁打了热水、洗衣服、清扫病房。 一个小时之后才得以脱身, 他们去了妇科。 妇联主任查了查妇科室当天的记录, 虽然没有确切的流产手术记录, 存根单子用的全都是潦草的化名, 毕竟这年头打胎还是很阴私的事。如果真是何芳这个未婚的姑娘做手术,肯定轻易也不会留下证据。 于是他们拿了何芳的照片问了当天做手术的医生。 医生看了照片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个姑娘,当时还问她这么年轻,咋不要孩子了。还是头胎呢,重男轻女的思想可真要不得。” 她摇摇头。 轰隆隆的一片巨响,落在这五人的心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个人心思各异。 男人愤愤不平地说:“要是咱没来这一趟,岂不是要被蒙蔽了?” “好在及时挽救,还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这个何知青……”妇联主任脸上涌出一抹严肃: “行径恶劣,这回该要做出表率。” …… 何芳这几天听着谢庭玉被“戴绿帽”的流言越传越甚,他几乎都不出工了,怕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埋汰媳妇偷了人。 -- 081 何芳出事之后, 叶青水才知道村子里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流言,多半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她被送去公安局,叶青水也算了却一桩积压心头已久的心事。石头被搬开了,心一下子就轻松了。 仿佛重新见到了太阳似的, 被晒得暖暖的。 不过叶青水并没有时间仔细琢磨何芳这件事,因为她很快就忙碌了起来,叶家的柴房里不断地溢出“砰砰砰”的砍骨头的声音。 毕竟她邀请了周婷婷宿舍的女知青来家里吃饭。 叶青水兴高采烈地提了一袋羊蝎子回家, 阿婆和阿娘见了纷纷皱起眉来。 “水丫呀,你咋买了这堆羊骨头,多浪费钱。你们还没有生孩子,该得要精打细算, 不然以后有了娃看你怎么办。你这馋丫头!” 阿婆点着孙女的额头, 囔囔道。 从过年开始又是发喜糖、买奶粉、又是请村里人吃收工饭,这些在叶阿婆眼里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现在能过上吃上肉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叶阿婆哪里想到吃完了一顿还有一顿? 叶青水护住头, 连忙说:“这是一良送的, 没乱花钱。” 阿娘听了低头闷笑,并没有阻止女儿。她知道女儿这阵子受了委屈,心头不快, 吃点好的心里头快活。 她说:“水丫懂得分寸的,她请的是几个知青娃娃来家里头吃饭, 不是自己嘴馋。” 谢庭玉听到媳妇买了羊蝎子, 眉头一皱, 羊肉实在太腥臊, 他很少碰。不过只要是媳妇做出来的,他都吃。 叶青水把砍完的羊蝎子抹上良姜,没有错过谢庭玉嫌弃的眼神,她笑容甜甜的、满足地跟男人说:“玉哥,你可别小瞧这堆骨头,能好吃得让你尝了忘不了!” 回到家之后叶青水才发现,刘一良不仅给了她羊蝎子、还塞了些羊腿骨、羊排,难怪提起来沉甸甸的。腿骨用来煲汤做汤底不能更合适了。叶青水捧着研钵,耐心地把香料磨成砂质,把羊蝎子腌了。 次日中午,知青点女宿舍开始热闹起来。 “大红我的球鞋去哪里了?” “我穿这一身行吧?” “躲边上去,让我也照照镜子,你都霸了镜子多久了?” 几个女知青忙活着打扮自己,有个人扒了扒自己的粮袋,随口问: “婷婷,等会咱要不要提点粮食过去?” 周婷婷有些哭笑不得。 想想自己当初去叶家蹭饭的时候,还是刚从田里干完活,一脸风尘仆仆地去的。好在人家也没嫌弃,热情得很。 她摇摇头,“带粮票就好了,只不过是去吃个饭而已,你们用不着这样。” “那可不行,这可是叶青水头一回咱吃饭。”孙大红说。 女知青这边闹出的动静,让整个知青点都知道了。男知青那边刘一良数好钞票,跟沈卫民说:“今个儿我不去饭堂了,你自己去。” 刘一良看了眼总是落单的沈卫民,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心底也暗自爽快,谁让他以前总是嫌弃嫂子。嫂子记性可好了。 -- 082 叶青水的手有些发抖。 她摸着盒子, 好像真的感觉里边躺着的就是书。这不大不小的箱子,能装点啥。 谢奶奶可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长辈,会像阿婆那样时不时给她纳千层底、缝被子、酿蜂蜜,谢奶奶最可能做的事估计就是——天冷了汇一笔钱给孙子, 在乡下别吃苦了。 叶青水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几缕金汞般的阳光落在崭新封面上,上面赫然写着“数理化丛书”,新印的书泛出淡淡的油墨味。 在这一刻, 叶青水的唇角不禁上扬。 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没想到奶奶那边的速度这么快!” 她惊喜地说。 谢庭玉早就猜出了盒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因为刚才的他除了领了一个包裹之外,还领了一张汇款单,收款人是周存仁。 这是从首都出版社汇过来的一笔稿费。 叶青水还拆出了谢奶奶写的信, 她在信上说: “展信佳:庭玉、青水, 你们寄来的手稿经过半年的时间,终于印制出来了,出版社那边也把稿费汇了过去, 请你们通知周老师去领取。这些书的意义很大, 也碰上了好的时机。 八月,首都召开了一次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会上提出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意见。奶奶去听了, 很受感动。这对广大青年来说是一次珍贵的机会,你们要好好把握。” 叶青水看到这个消息, 眼前一亮。 真是瞌睡正好递上枕头来了, 她方才担心谢庭玉因为钻研沼气而耽误学业, 有了谢奶奶的提醒, 怎么着谢庭玉也得留个心眼复习。 她没想到谢奶奶能提前两个月知道这个消息,恢复高考这个消息直到十月份才正式公布的。 叶青水虽然知道恢复高考,但却没有正规途径通知周围的人抓紧时间复习。提前一个多月得到这个消息,就是赢在了起跑线! 叶青水捂着这薄薄的纸,激动地说:“玉哥,奶奶说会恢复高考!” 谢庭玉读完了信也愣住了。 国家……恢复高考了? 心底说不激动,这是假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进入大学,不必靠推荐。当年谢庭玉也有机会被推荐去念大学,可惜这个机会被谢军搅和了。 他很快微微一笑:“嗯,好好复习,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我们去医院吧这个消息告诉周老师吧!” * 市人民医院。 周恪抱着热水壶刚打完水回来,他疲惫地从怀里掏出一堆钱票放到柜子里,锁上。 一分的钢镚儿落在柜子里头,叮叮地擦碰,听起来很多。 但是这还不够周存仁一天的医药费。 虽然叶青水走的时候预存了两百块的药费,他们手头上还有一百块,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医生建议爷爷动手术切除胃里的瘤子,做手术、化疗、吃药…… 生了这个病,就跟无底洞似的,哪哪都要钱,三百块大约只够花两三年。 周恪已经不想再问叶青水要钱了,叶姐姐愿意帮助他们是她善良,但他们不能总是扒着人家。虽然也把家里的古董拱手送人了,但是周恪清楚他们还是在占人家的便宜。 -- 083 上大学? 这三个字儿周婷婷念得最准确, 知青点里的知青们听了愣了一愣,但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他们仍旧各干各的。 有人讨论起来,“周同志这么高兴, 她今年被推荐去上大学了?” 另外一个人嘁了一声,“她怎么可能上大学,这么多年净卡着她的成分, 连民众推选都报不上,她哪来的大学读?” 随着山里荡漾的声音越来越近,周婷婷疯狂奔跑的身影也出现在知青点。 她推开大门,仰起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要恢复高考啦!” “咱们可以考大学了!” 她在说什么? 正往水缸里舀水的人, 手上的勺子错愕得掉了。 正在吃饭的人, 忽然喉咙一噎,剧烈地呛住了。 蹲在灶边烤红薯的人,烫了一手。 大伙寂静了两秒, 热热闹闹的知青点安静得连跟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但很快, 人群沸腾了起来: “恢复高考?” “啥,你再说一遍?” “周同志,你刚刚说啥?” “婷婷, 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净说胡话!” 恢复高考, 这句话他们听着每个字都认得, 但凑起来怎么听着这么不可思议? 居然恢复高考了? 这年头大学生意味着什么? 被推荐去上大学的工农兵, 一毕业就有包分配的工作, 进厂子当技术骨干、进单位吃商品粮,熬够资历了还有单位的福利房分配,此后的一生衣食无忧、从此命运改写。 管你是不是农村户口,上了大学进了单位,统统都是城镇户口了。这年头城镇户口多值钱,每个月发商品粮、按人口分各类票券,子女还能在城里读书识字。可以说这是寒门学子跳出农门的唯一可靠的途径。 否则每年一个的工农兵名额,怎么会抢得头破血流? 为了争这么个名额,他们叶家村上百名知青要跟全县的知青竞争,每年红旗公社只推荐五十个知青去念大学,说成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几十道目光焦灼地落在周婷婷的身上,那眼里带着的炙.热的温度仿佛能够从她的身上烧出一个窟窿。 因为疾跑而涨红了脸的周婷婷,激动得说不顺话。她顺了一会气,才激动地组织语言: “从首都那边传来消息,咱们国家可能会恢复高考!” “这是谢知青的奶奶写信告诉他的!咱们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这些知青很多是来自五湖四海,只有最近几年的才是从首都来的。那些从首都来的知青,都知道谢知青家里条件背景不错,他奶奶说的话,肯定也有道理! “真的吗?”有人不可思议地喃喃。 “真要变天了!”有的人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 “这个消息真不真?”有人问,即便是假消息,也足够让人落泪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如果要恢复高考,他们就能公平竞争、堂堂正正去念大学了! 周婷婷点点头,“现在只是提出了恢复高考的意见……” -- 084 虽然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并没有落实, 但叶青水夫妻俩从谢奶奶那里知道今年可能恢复高考后,也明显地抓紧了时间复习。 谢庭玉每天都密切地关注着首都传来的新闻。 同时,谢庭玉也着手准备起沼气照明、取暖的研究了。 他跟村委说明了自己意图,村里的干部弄明白沼气是什么玩意儿之后都很震惊。 就靠这玩意儿, 他们就能像城里人那样用上电灯?甚至还不用烧柴火? 城里人虽然不用烧柴火,但是每个月买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有这样的好处,城里人咋不用它? “谢知青, 你说的这个‘早气’真那么灵?”村委会主任操着一口浓浓的地方话问他。 谢庭玉点头。 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了自己收藏的报纸,他说:“用沼气照明、取暖,其实并不是没有先例。在一些经济条件好一些的地方,早已经用上了。” 村里的几个干部们听完了, 面面相觑, 他们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 一斤煤油要三毛多一斤,条件困难些的还用不上。因此每年秋收的时候,村里还有人把豆子榨出油, 用豆油点灯。柴火虽然不要啥钱, 但是上山打柴也是要费人工的。但是沼气呢? 听谢知青说把大粪、稻秆子沤烂,它们会生出沼气。 大粪又不要钱!乡下还能少了大粪和秸秆子? 他们几个爽快地同意了! 谢庭玉于是跟他们磨着嘴皮子要了盖沼气池的经费,还仔细说了沼气灯的开销, 几个文化程度浅薄的农村人连忙摆手: “谢知青,你尽管弄吧!要成了, 咱叶家村就是十里八乡头一份!” 这听起来多光荣, 在这个闭塞的小乡村里, 祖祖辈辈都用油灯来照明, 天一黑,舍不得浪费煤油的人家只能躺床上睡觉,要这能像城里那样用上电灯,明晃晃开着像白天似的电灯,那日子过得该有多舒适。城里用电还得交电费,但是乡下用沼气却是不用花钱。 他们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不是个傻的。研究沼气这可是个大工程,有利的事情干啥不做,放着这个好的人才不用,白白浪费吗? 叶青水一个丫头片子都弄出了找水仪,这说明谢知青只会更厉害! 上一回叶家村出尽了风头,这一回要弄出了沼气会更加惹眼。 风不风光倒无所谓,狠狠地省下一笔钱、方便生活才是大事。 村主任拍着谢庭玉的肩头,殷切地说:“谢同志,不管这个沼气池弄不弄得出来,你有这份心造福 ,明年的工农兵大学一定让你上。” 谢庭玉倒是不在乎这个名额,他婉拒了。 这让村干部们更觉得谢知青真是一个无私贡献、不求索取的好同志。 谢庭玉拿到了经费,让人去建了沼气池。村里的干部特地召集村民开了一场动员会,叶家村今年要实现沼气照明、取暖! 村民们听完了科普扫盲,顿时热情高涨。说到要盖沼气池,一点名,壮劳力全都举手了。 -- 085 谢庭玉听完了媳妇的想法, 仿佛无动于衷。 叶青水一急,连忙说:“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过几天我要去省城一趟。” 谢庭玉已经深知媳妇的秉性,还能说啥。当初那么反对她去黑市做生意, 她也没有听,既然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他只能尽力去护着她了。 他说:“我和你一块去。” 为了做沼气池, 谢庭玉要到城里采购大量的砖头、混凝土原料,靠大汽车拉,开介绍信去省城里也容易。下一回拉材料的时候,偷偷腾个位置放书, 还不用人辛苦拉。 几天后, 村里的干部纷纷表示还要另外再开一口沼气池。 村支书家已经用上沼气煮饭了,初见成效,享受了不用烧柴火的便利, 观望的人家渐渐站不住了, 凑了钱出来再盖一口沼气池。 一口沼气池才三十来块,一家十几口努力干半个月的活就能凑够钱了,盖成一口就不用打柴、更诱人的是以后还能用上沼气灯。相比起花钱买煤油来说, 花三十块钱买下晚上的光明,很值得! 谢庭玉准备去城里进购砂石原料的时候, 揣着介绍信带着媳妇顺便去省城里走了一趟。 叶青水在省城最大的国营书店里找到了周存仁的辅导书, 她看到这些书被冷落地被人扔在角落里, 狭小的空间把崭新的书页挤得发皱, 根本不受人待见。叶青水心情有些复杂。 她找来书店的售货员问,“这套书多少钱?” 售货员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叶青水,这款书已经送来近半个月了,只卖出去了寥寥几本。因为它是一套的,足足几大本,定价不便宜,这个年轻的学生娃肯定不会买它。 她兴致缺缺地说:“这些书不好卖,我推荐另外一套给你吧。” 售货员给了一套热销的书,叶青水看了一眼,这套不就是去年她买过、却被周存仁鄙夷的书吗? 叶青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存仁的心血受到冷遇,而这种欺世盗名、漏洞百出的书却卖得火热,她郑重地说:“请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售货员被这个年轻的姑娘顶了一下,冷冰冰地说:“五块八毛。” 叶青水说:“我要买一百二十五套。” 售货员拿着一种震惊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叶青水,上下打量她。 叶青水这才拿出了介绍信,说:“我是县中学的采购员。”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打消了售货员怀疑的目光。 售货员收回眼神,感觉自己简直是疯了。这种卖不动的书,管它谁来买,只要不压在仓库占地方就好! 叶青水兴高采烈地把书打包好,由谢庭玉一包包地搬了出去。 分到省城的书大概有一两千套,但是叶青水没有这么多钱全部买下来,只能趁着这趟东风跟着分一杯羹喝。她想到日后一书难求,甚至写信到沪市托人关系买书的局面。 这中间产生了多少差价,全都由学生承担。 -- 086(小修) 首都出版社先出版的是周存仁的教辅书, 其次他编写的教材也陆陆续续出版。 这些书分送到各个书店,恰好引起了一些中学老师的注意。 七十年代的教材内容知识点编写得很糟糕,内容散乱且错误很多,不提普通老师, 就连重点大学毕业的有经验的老师,上课前也很需要花费心思备好教案。 但周存仁写的教材,却是一股清流, 令人眼前一亮。 教育部门组织了若干老教师编写审阅试卷,周存仁就占了一个名额。 叶青水和谢庭玉来医院探望老人家,从病友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叶青水心里很替周存仁感到高兴。 “周老师这回可真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不是, 叶青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老头子的时候, 他浑身充满了一股颓丧的死气,好像正在闹自杀。 现在再看看,即使是生病, 他也仍是矍铄有神, 面带红光。 参与高考出题阅卷是个苦活,其中必定要经历长达一两个月的封闭期,领到手的津贴估计还不够周存仁一个月的药钱。但是教育部肯邀请周存仁, 意味着认可了他这个人。 这对周存仁来说是一种肯定。 无关成分、也无关出身,这一回是他的学识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周恪听了泪眼巴巴地坚持道, “爷爷不能离开医院。” 周存仁却笑了笑, “能, 爷爷会按时吃药。” 他叮嘱着这对夫妻, “好好考试,争取考上重点大学。” 他拍了拍叶青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尤其是你。” 考大学不容易,从农村考上大学更难于登天。但叶青水是周存仁遇到过的难得地有天赋、也勤快的学生。这样的好苗子,不应该埋没在乡间。 况且,在周存仁看着谢庭玉不是普通人,家庭背景应该很不错,叶青水如果多了一层大学生的身份,以后没有人敢轻易小瞧她。 周存仁绷着一张脸,严肃地说:“考不上大学,没脸见我老头子。” 叶青水心头一暖,笑吟吟地道:“我会的,决不让您失望。” 周存仁离开了医院,奔去了省城出高考试卷。叶青水也开始了高考的最后一轮冲刺。 她没有仗着重来一世的经验,小瞧高考,反而把它看得很重,连吃饭上厕所的间隙,都要拿出课本背一背。 叶家的长辈们对他们小夫妻俩要参加高考的事,重视极了。全家人紧张兮兮的,叶青水做个饭都要被叶小叔撵回去复习。 夫妻俩对照着周存仁出的试卷做了几轮,叶青水仗着复习早的优势,碾压谢庭玉几十分。 那阵子正是谢庭玉开始“不务正业”,给村里建沼气池。 过了一个月,谢庭玉稍微腾出了一些空隙,抽出时间复习了一会,每次都有很大的进步。不过仍旧是让叶青水有些紧张。 十月底,村里的知青点火热地开班复习,成立互帮互助小组。 叶家这一对小夫妻白天各忙各的活,回家挑灯互相监督。 -- 087 叶青水真如同谢庭玉所说的那般, 用上了沼气灯来复习。 叶妈在灯下缝衣服,再也不用总是惦记着省那点煤油了。灯光比煤油灯强了不止百倍,在灯下缝衣服还嫌太亮眼。以前不挨着煤油灯缝衣服,还找不着针眼。 叶妈笑眯眯地说:“小谢可真是争气, 脑袋生得天生比别人聪明。” 叶阿婆每晚都要照着灯光入睡,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原来城里人每天晚上就这样过的。”她咕哝道,“真是享福。” 叶青水听了阿婆的话, 忍不住笑,“这就叫享福了?城里人还能有电视看,有电话打,有冰箱用……” 真正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叶青水暗下决心, 等政策开放了, 一定要多挣钱把这些大件买回来。 叶阿婆从来不敢想这些近乎奢侈的玩意儿,她连忙摆手:“够啦够啦……” 叶青水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拍成电报寄给了谢奶奶。 沼气的用途很广, 不仅仅是眼前的照明、做饭。还能用来孵化家禽, 后世兴起的大棚蔬菜也是靠沼气灯来进行光合作用,残渣用来养鱼、做猪伺料。 现在谢庭玉给叶家村弄出了沼气池,可算是给村里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谢奶奶收到电报的时候, 嘴上说着:“庭玉这家伙又不务正业了,都快高考了还琢磨着给村里弄沼气工程, 得到了表扬有啥用。今年能评个先进, 高考不要啦?” 但她心里却骄傲得不行。谢奶奶太清楚孙子是啥德性, 要没点把握, 能撂下担子去“不务正业”? 可是谢奶奶的塑料姐妹们皱起眉,听到这个消息连连劝谢奶奶督促孙子准备考试,心里埋汰起来。 谢家的孙子太不争气了! 下乡种田都把脑子种生锈了,本来选择下乡就是个错误,现在自己条件已经比不上同龄人了,还不知道把握机会。 难道这是谢家的“韬光养晦”吗? 首都的其他几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很快就把谢家抛在了脑后。 …… 谢庭玉弄完了沼气这些事,认真地投入了高考复习的行列。 叶家村弄出了沼气池,解决了照明和取暖问题,这个消息宛如炸开的锅,一下子变成了这十里八乡的焦点。 隔壁村子的、甚至隔壁县城的、从大老远跑来取经验的人络绎不绝。 村里的干部威风了一阵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村里的干部嘀咕道:“谢知青为了解决咱村的困难,牺牲了个人时间。他原本可以考上一个好大学的,咱可不能白白耽误了这块好料子。” 于是他们给谢庭玉奖励了丰厚的工分,把谢庭玉放回家让他好好复习。 奖励工分相当于给他减轻了劳动时间,不出工也能挣到工分。一共四百三十个工分,恰好到高考结束为止。 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让见缝插针挤时间复习的知青,羡慕又嫉妒。 不过他们也羡慕不来,全村上下就谢知青懂得弄沼气、能揽得上那个瓷器活,别人不行。 -- 088 叶青水拉着谢庭玉走, 拉不动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谢庭玉轻咳了一声,提议道:“不急,回家换身衣服再去。” 结婚还得拍照, 这么重要的日子穿得寥寥草草地去领证,谢庭玉没办法接受。 叶青水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军大衣, 虽然是厚棉衣,却被他穿得挺阔修长,看起来精神抖擞。加上他这幅好皮相,哪哪看都很有男人味。 哪里需要换衣服了? 早上考了最后一科, 叶青水想着时间还早, 便迁就了男人这点吹毛求疵的小毛病。 磨磨蹭蹭换了一身新衣服之后,谢庭玉换上了熨帖笔挺的中山装,特意把头发梳成大背头, 照着镜子看起来还算顺眼, 他捋了捋鬓侧的头发才走了出去。 叶妈笑吟吟地提着半桶黍米喂鸡,乍然碰到了女婿,吓了一大跳。 “小谢咋捯饬得这么精神。你们要去干啥?” 叶妈简直要被女婿闪瞎眼, 她倒是知道女婿生得挺不错的,但平时他不怎么捯饬自己, 这稍微一捯饬, 叶妈差点不认得女婿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 果然没错。 平时谢庭玉也就是在乡下皮相好的知青, 这么一捣鼓,俊得跟电影明星似的。颜值蹭蹭地陡然拔高。 谢庭玉真可谓是春风得意,他温和地说:“跟水丫去领结婚证。” 叶青水倒是梳了梳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揣上了新鲜出炉的几个大肉包子出门。 她看到谢庭玉的时候,愣了愣。 她直接给看愣了。 谢庭玉伸出温暖的大手来,“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叶青水把热包子装在书包里,坐在他的车后座,弱弱地说:“玉哥看起来真精神。” 她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清汤挂面的素得发淡,跟他站在一起像丫鬟似的。 谢庭玉忍不住弯起唇,心里幸福得冒泡。 “是水儿做的衣服好看。” 他穿的这一身衣服,可不就是媳妇在春节连夜赶着做的那套么?不算厚的布料熨帖地贴在他身上,令他感受到温暖。 “你冷不冷?”叶青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问他。 这身衣服本该是春天穿的,现在穿还嫌太薄了?谢庭玉心里甜得要命,到连迎面刮来的冷风都是暖的。 “不冷,暖和得很!” 他身强力壮,就算穿着短袖打雪仗都不怕。 骑了大半天的车,他们到了红旗县革委会登记结婚。 同一天来结婚的还有其他几对夫妻,就属谢庭玉这对新人相貌最出众,尤其是男方长得星眉剑目的,冷得像高山的寒雪,但是一脸春风得意的喜气融化了坚冰,看得人直直地发愣。 “长得比电影的男主角还俊!”未婚的姑娘心里默默地想着,再仔细看脑子都要发昏了。 他骑着一辆凤凰牌单车,手上戴着的是几百块的表,穿着体面整齐的中山装,这样硬性的条件直直把今天领证的所有男人都比了下去。 准备领证的女人,眼馋地收回了目光。 -- 089 沈卫民说完, 微妙地感觉到冷飕飕地降了几度,叶青水的眼神忽然有点……吓人。 叶青水听完,表情凝滞住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微妙。 谢庭玉……长这么大没喝醉过! 他上辈子是怎么回事? 叶青水想到一种可能性, 她的耳边“嗡”地响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逆流而上,冲上了脸。 上辈子谢庭玉欺骗了她。 她一直以为他是酒后失控, 一点也不记得那一晚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那一晚他根本没醉。 谢庭玉再回过头来,英俊的面庞已经带上了一点酒意。 他还没有意识到叶青水的变化。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脸上仍是一派春风得意, 他对媳妇说:“他们太能闹腾了,我喝了好多酒……” 谢庭玉脸上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心底却是从所未有的灿烂, 今天高考完了、喜上加喜的是跟媳妇领了证。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喝酒更是不在话下。 如果两个人的关系,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他随意地把手搭在媳妇的肩旁,不经意之间把头悄然地靠在她肩上, “有点头晕。” 正在一旁倒酒的沈卫民看得一脸目瞪口呆。 酒缸子说出这种话,良心不会痛吗? 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 默默地把话吞进肚子里。 自作孽不可活, 玉哥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能喝酒的事情已经被揭穿了。 这种时候沈卫民觉得自己应该装聋作哑, 他倒酒的动作更快了 “玉哥, 来,再来一碗,不喝个痛快怎么能歇下。” 因为谢庭玉给村里建了几口沼气池,知青点的用灯问题顺带着被他解决了。知青们哪里舍得放过他,感谢他都感谢不过来。 茅台酒是高档酒,平时并没有机会喝得到这么好的酒。知青们自己不舍得喝,但是敬给谢庭玉却是很热情。 “对,谢同志,这杯肯定是你的。” “感情深,一口闷。谢同志把这碗喝干了,我敬你!” “希望咱今年都能考得好,最好能考上大学!干了这杯!” 丰盛的饭菜、醉人的酒香,大家开始谈天说地、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刘一良说:“现在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虽然今年我可能要落榜了,但是好歹高考恢复了,明年我还会继续报名的!” 他爽朗地笑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周婷婷说:“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我们很有希望。我们比别人提早复习了一个月,单单论这一点别人就比不过咱。” 沈卫民说:“说出来就不怕大伙笑话,物理卷子我是交白卷的!” 他的话音刚落,大伙发出了笑声。 谢庭玉不断地被人敬酒,他心里高兴索性喝得痛快、并没有拒绝,他一杯接着一杯喝。清澈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谢庭玉不断地往嘴里灌酒,仿佛把酒当成白开水似的喝。 男人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叶青水只是看在了眼里,却没有劝阻。 旁边沈卫民抹了一把脸,不忍再看下去。 -- 090 次日天还没亮, 公鸡已经打了几次鸣。 昨夜下了雪,厚厚的雪给窗外的老树裹上了一层银装。 谢庭玉醒来睁眼看,媳妇正睡在他的怀里,近在迟尺。呼吸间都能嗅见她发间的香甜, 谢庭玉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笑了,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的甜。 他就这样看着怀里睡得沉沉的媳妇, 眼睛一瞬不错, 就这样盯着她睡觉的容颜也觉得很满足,他的心房就这样被一点点填满。 虽然屋子里的暖炉早就灭掉了,但被窝却是暖暖的, 谢庭玉的身体也暖暖的,热得如同熔浆流过。 叶青水很快也醒了,她只感到腰酸背痛, 腰跟折断了似的。刚一起身, 她就不受控制地跌回被窝。 叶青水看着一旁咧嘴笑得正灿烂的男人, 狠狠地剜了一眼。 谢庭玉低头轻轻地亲了媳妇的额头, 温声说道: “水儿你等等。” 他从外面端来搪瓷盆,从暖壶里倒了一点热水, 兑了洗脸水端到媳妇面前。谢庭玉亲手把毛巾拧干, 让她洗脸。洗完脸后又细心地递上牙刷。 他贴心得仿佛一个二十四孝丈夫。 “我跟阿婆他们说你不舒服,昨天喝太多酒了要歇会。” 叶青水一把扯过了毛巾, 扔在水盆里。 臭不要脸, 到底是谁喝太多酒了? 谢庭玉愉快地笑笑, 并不再取笑她。 “我去做早饭,你身体还不舒服,等会我端到屋里给你吃。” 谢庭玉走了之后,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摸起来一片平坦,软软的很温暖,叶青水盯着它看了半晌,不禁好奇。 这么容易就来了吗? 叶青水不太确定,有点忐忑不安。 虽然时间对得上,但是这辈子充满了变化,它会不会再来一次呢? 想起昨夜的混乱,叶青水的脸庞热了起来。 谢庭玉很快做好了早饭,他切了一点猪肉,混着萝卜熬了粥。粥熬得稠稠的,熬得出了油,萝卜软闷闷的入口即化。 叶青水红着脸,喝着他光明正大地端进屋子里的粥。 “阿婆……他们怎么说?” 谢庭玉满不在意地问:“说什么?” “今天没有活干,不用上工,为了这个高考你熬了那么久,今天睡个懒觉怎么了?” 他懒洋洋地说。 说着说着,他看着媳妇脖颈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眼神逐渐发深。 要不是惦记着她身体太弱,否则哪里能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叶青水没有谢庭玉脸皮这么厚,平时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耽搁住了,她是不会起那么晚的。今天吃个早饭还得人特意端进屋子。这让人怎么说? 但叶青水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长辈们怕都不会多想,有哪个结婚的夫妻能像他们这样,快一年了才圆房的? 叶青水彻底放下了心,吃完早饭还能再睡半天。昨夜她基本没能好好睡觉。 她把碗里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叶青水摸了摸肚子,她现在可是两个人了,要多吃一点。 -- 091 周存仁万万也没有想到谢庭玉的数学居然拿了满分。 他对谢庭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是学生的丈夫认知上, 上次水丫被村里人诬陷私自到医院做人流手术,这个年轻人找到了医院。 那次周存仁就领教到这小子诡谲的心思,绝对不像他的外表表现出来的人畜无害。 “这个考生应该不是应届生吧……” “他不是应届生又怎么样,数学和化学都是满分——”一个阅卷老师说。 光这两科加起来都有两百分, 直接就上了大学分数线。别的科目再差劲,总归也得多个一百分吧? 上了三百分就可以填一个好的大学,这对于乡下的考生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的一次蜕变。 乡下教育资源这么匮乏, 这个考生能考成这个分数恐怕是到乡下插队的知青,重新变回城市户口对他来说已经不错了! 几个省城里的老师心里默默地想着,数学和化学的满分竟然不是他们学校的,他们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们还期盼着今年他们学校能出一个省状元开一个好头。 学校辛辛苦苦培育了三年的学生, 竟然比不上一个在乡下干了几年农活的知青, 这对学校来说该得是多大的耻辱? “找到了,他的物理是九十五分!”物理组的改卷老师终于翻到了谢庭玉的卷子,看到九十五分的成绩, 他的心忍不住一热…… 这个考生不仅数学化学考得好, 物理也不差。 这下,整栋楼的高考阅卷老师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在找这个考生剩余两科的试卷。 如果谢庭玉只是单单考了两科的好成绩, 还能让省城里的老师酸溜溜的。但是第三科成绩也出来了,成绩好得令人侧目。 这已经不单单是关乎省状元的事情了, 今年……他们省很有可能出一个全国状元! “把谢庭玉的语文和政治试卷找出来!”主持阅卷的组长沉着下令。 他的面庞虽然冷静, 但是心却一片澎湃, 翻起试卷的时候动作太野差点翻烂了考生的试卷。当他从别的老师手里接过谢庭玉的语文政治试卷的时候, 他的眼前一亮,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了: “他应该就是全国状元了吧……” 整洁隽秀的字迹,干干净净的卷面上鲜红的分数赫然在目。 语文,90。 政治,93。 五张试卷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掀起了一阵哗然。 这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第一年就能有学生考得这么高分? 这个考生所有科目的成绩都出来了,阅卷组的组长已经有九成的把握肯定他是省的最高分。 个别考生偶尔也有一科考得高分,但每一科都这么均匀发展的,只有他一个。 其他几个老师已经被这个“乡下来的”考生弄得彻底心服口服,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一科考满分也就算了,他还拿了俩。 “等等,先别把成绩报上去。”组长强压下内心的澎湃,他顿了顿说: -- 092 叶家村。 等到天快黑了, 谢庭玉才慢悠悠地牵着媳妇的手回到了村里。 还没进家门口,叶青水就能听见阿娘的声音。 阿娘在说谢庭玉的好话,远远就能听见她一个劲地夸谢庭玉。 记者们这会来到了叶家,采访着叶妈。 叶妈可是女婿的无脑吹, 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谢庭玉人长得精神又俊俏,对女儿也好, 还带着她一起进步。 现在还把水丫一块带进了大学。 叶妈此时就是谢庭玉的最忠诚的拥趸者。 “庭玉他人特别孝顺,家里的家务活他都干,最见不得老人家干活。高考那段时间他特别辛苦,为了给村里建沼气池, 他每天都早出晚归, 但院子里的鸡鸭、猪他都喂得好好的,早上起来就能看到他柴也劈好了,饭也做好了。” “村里没几个男人能像他这样有耐心, 他对家人特别好。” 记者听着听着, 脸上的表情都木了。 这是来采访高考状元的,怎么听着听着,听出了一种“别人家女婿”、“别人家丈夫”的酸溜溜的感觉。 叶青水听了有些脸红, 因为喂猪是她的活。高考那段时间她常常看资料看到深夜,早上有时候起不来。 听到这里, 叶青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阿娘, 我们回来了。” 叶妈并没听到女儿的声音, 她继续吹着女婿:“我家孩子除了有这些优点,还长得特别俊,跟电影明星似的。” 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来自各地的记者面无表情,表情麻木,心里默默地想:牛皮吹到这里就吹大了…… 作为省城名报纸的记者,还能没见过明星? 不过当记者们扭过头去,目光投向刚刚回来的夫妻俩地时候,惊讶得愣住了。 借着屋子里漏出的光,他们终于看清了今年高考状元的真颜。 朦胧的月光依稀洒在男人的肩头。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一双修长的腿,目光再往上挪一些,记者眼里划过一抹惊艳。这个青年长得俊俏清隽,五官仿佛上帝精心雕琢佳作。 他穿着不算厚的黑色风衣,在寒风中立着,那股冷淡的气度比电影明星还要迷人。 所谓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高考状元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像一块玉。 记者们吹了一天的冷风、吃了一天的灰尘沙土,在这一刻他们麻木的心脏,重新焕发了活力和热情。 长得这么好看的高考状元,恐怕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份。 今年的高考状元还真是一个惊喜,打破了他们对高考状元单薄贫瘠的印象。 谢庭玉松开了牵着媳妇的手,他看着家里陡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稍稍惊讶了一下。 “这些人是……” 记者们立刻把相机、录音机统统开了起来,话筒递到谢庭玉面前,激烈地问了起来: “恭喜谢庭玉同志,你考取了今年全省的状元,据消息很有可能一并斩获今年的全国高考状元,请说说你的感受……” -- 093(微修) 与此同时, 首都的试卷也陆续批改完毕。 招生考试院划了今年的分数线,给考生作为参考标准。 考生的分数还在陆续整理中并没有公布,然而这时理科、文科状元已经出炉了。 谢奶奶还没来得及把孙子的报道看第三遍,军属大院传来一阵热闹的躁动。 谢奶奶放下报纸, 走出去看了看,原来是军属大院来了一群记者,大院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四面八方的邻居觉得很新奇, 纷纷赶去凑热闹。 邻居跟谢奶奶说:“听说咱大院出了个高考状元,记者都堵到大院门口了,咱去看看。” 谢奶奶心里嘀咕着:“乡下那边已经采访了一轮,都已经上了报纸, 还来一轮?” 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又嫌采访很麻烦。 但为了不给孙子丢人,谢奶奶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照了好几趟镜子才出门。 家属大院门口有警卫员, 记者还没有走进门,便被那一溜身高八尺、身着松枝绿的兵哥震慑住了。 他们没有资格进军属大院,只好在大院外的一块空地进行采访。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问:“大清早就这么热闹, 这是怎么了?” 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喜气洋洋地说:“咱大院今年出了个高考状元。” “周家那个孩子太长出息了,这回可是给大院挣够了面子!” 为了应付采访精心打扮的谢奶奶, 听到这些话, 脸色有些古怪。 她问:“状元是周家的孩子?” 周家的奶奶丁晓红满脸的红光, 嘴巴一直没合拢过。 周奶奶听了谢奶奶的话, 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骄傲地说: “前几天才我提起平淮自己估了四百三十分,他说填首都的重点大学不太有把握。今天就闹出了个状元。这孩子还是谦虚了点……” 她忍不住笑了出声。 谢奶奶问:“我有些糊涂了,平淮那孩子今年考了多少分?” 周奶奶提起孙子话匣子跟打开了一样,“是四百五十三分!他没把握就少估了十几分。” 谢奶奶淡淡地说:“恭喜,孩子考得这么好确实不容易。” 谢奶奶说完便回家了,并没有留下来凑热闹。 大院里的其他家属却被记者这一番阵势惊住了。 家属们路过门口看见有电视台在采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这是……状元啊! 这么多年以来,家属大院还是头一回出个状元,左右邻里们羡慕地看着周家。 此刻在家属们的眼里,正在被采访的周平淮仿佛镀上了层金子。形容他是金疙瘩,一点都不为过。 在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眼里,读书才有出息。 能念得下书的人,以后的发展差不了,高考状元更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军属大院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文化的军官晋升空间大。 更何况周平淮是首都的状元,他在十几万考生里的第一名,人家是万里挑一,他是十几万里挑一。 出息出大发了! -- 094 叶青水舀了碗水漱了漱口, 她正要把碗放下,一滴温温的水珠溅到了她的手,滑到了碗里很快和清澈的水融在一块。 “你……” 叶青水震惊地抬起头来,只看见男人迅速地扭过头, 狼狈地抹了把眼。 她没有想到谢庭玉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半晌,谢庭玉才不可思议地又问:“我真的要当爸爸了吗?” 叶青水迟疑地点头。 应该是吧。 她的月事已经迟了半个月了。 叶青水的掌心也落到了肚子,摸了摸, 也没有摸出什么差别。它才不到一个月大,叶青水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 刚才是她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谢庭玉激动地抱起了媳妇,低头贴住她的额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婶婶在旁边抿嘴笑, 给叶青水递了一片橘子皮。 腌得酸酸的,谢庭玉尝了一口都酸掉了牙,但叶青水吃完后, 胸口里翻涌的反胃被压了下去。 谢庭玉看了看那盆二十斤的腊肠, 心窝热乎乎的,殷勤地搬来一张凳子让媳妇坐下。 “你闻不得这个味道,来这边坐, 你教我做腊肠。” 他仿佛把她当成了磕不得、碰了怕坏的瓷娃娃。 叶青水也乐得支唤丈夫。 叶婶婶帮忙灌肠衣,就这样谢庭玉在媳妇的指导下, 协同叶婶一起做完了剩下的腊肠。 夫妻俩回到房里后, 谢庭玉看到媳妇估分的那张纸, 心里火热热的岩浆瞬间迅速冷却变成岩石。 谢庭玉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叶青水为了考试, 认真复习的日日夜夜。 “对、对不起……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了宝宝,我会努力做个好爸爸。” “但它会耽误你的学业,如果你不想要它,也可以……”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庭玉难过得哽咽了。 叶青水忍不住笑出声,“我要它。” 时代的特殊性造就了七七级的大学生是今年2月份入学,跟七八级入学的时间前后只相差了六个月。毕业的时间也仅差半年。 叶青水的预产期是九月份。 她已经算好了,她可以先上一个学期的课,中途办理休学手续,等生完孩子再转入七八级。时间恰好,不会耽误太多。 谢庭玉惊喜地抬起头,眼睛倏而一亮。 他心如同“嘭”地绽开了烟花一样的美丽,甚至头脑发热得恨不得抱起媳妇到外边转三圈。 但他克制地,亲了亲她,大掌微微颤抖地落在她的肚子上,跟他们的孩子打招呼: “孩子,爸爸妈妈都爱你。” 他抬头看着媳妇清秀的面容,“谢谢你水儿,谢谢你没有放弃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你们娘俩。” 谢庭玉既惊喜又惭愧。 初为人父的骄傲和喜悦,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他需要更迅速地成长起来,给她、给孩子、给这个家遮风挡雨。从今往后,他肩上的担子会变得更沉。 但谢庭玉甘之如饴,此刻只感到心里暖暖的,甜蜜又幸福。 -- 095 以前家里的光景差, 家里三个弱女人干活挣不上钱,每个月都指望着叶小叔寄工资补贴日子。 叶妈扣扣索索了这么多年,哪里舍得花钱买好吃的东西。 她已经琢磨好了,家里给这小两口摆大学酒最多买个二十斤的猪肉, 再添上年底大队里分的二十斤猪肉,足够把亲戚朋友请来吃个痛快了。 用一头肥猪做酒菜,这酒席可以铺得多大? 以前建房子摆收工饭, 一个人吃一块肉就吃完了,再想吃一块都没有了。 跟一头肥猪比起来简直寒酸得没法看。 现在村里的干部们把一整头大肥猪奖给了他们,这样的荣誉,让叶妈心里甜滋滋的, 比喝了糖水还甜。 她抬起头来, 干脆地应了下来。 穷嗖嗖地推来推去,给孩子丢分。以前叶家穷,但叶家出了两个重点大学的娃, 以后还会继续穷下去? 回到家之后, 叶青水拟了一个酒宴的单子。叶家虽然分了一头猪做酒菜,但也不能啥都不拿出来,光指望着村里这头肥猪做菜, 这不叫节俭、这叫净占人便宜。 她拆开了谢庭玉的奖励津贴,里边有八百块。 叶青水取出了两百块, “拿它添点鸡鸭、鱼、面粉、大米、青菜……” 以前叶家办喜酒, 采买的活计是叶青水一手包揽。但毕竟前两次摆酒摊子张得小, 只请几十个人来吃饭, 二十来斤的猪肉足够对付。 现在叶家要摆的可是几百斤肉菜的活计。冲着全村规模的流水宴去办,寒酸不了。 眼下叶青水怀了身子,这种杂事就落到了谢庭玉身上。 谢庭玉也不想让孕期的媳妇操劳,定下酒菜之后,他接过单子便开始忙活起来。采买食材、下帖子、借桌椅、起灶头、请大厨……哪一步都不能漏了。 好在他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知青点的女同志胆大心细、手脚勤快,大家一块张罗起来很利索。 谢庭玉算了笔账,与其在供销社买鸡鸭鱼,倒不如在乡下收。票据不用不说,还免去了中间的差价。 他张罗了两天,在村里收了二十只鸡、二十只鸭,活鱼买了四十斤。仅仅买肉菜便花去了一百多块。 叶妈知道女儿女婿出了两百块办喜酒,嘴巴惊得半天都没有能合拢得上。 叶青水笑吟吟地抿嘴,说道:“我和玉哥的高考补贴一共一千四,阿娘不要心疼。挣钱就是拿来花的。” 即便是这笔数额巨大的意外之财,也无法缓解叶妈的心痛。 她碎碎念地数着:“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 早知道村里给那头大肥猪,她就不应下来。哪里知道拿了一头肥猪,还要出更多的钱办酒席。 在她看来,念大学不用花钱? 首都的东西哪哪都贵,女儿到那边念书总不能太寒酸吧? 谢庭玉给媳妇泡了一杯牛奶,含笑地说:“阿娘,以后我们还会挣更多钱。” 等到真正摆喜酒的那天,叶妈的嘴都惊讶得合不拢了。 -- 096(捉虫) 温芷华在军属大院门口就止步了, “我还有工作,就不逗留了。” 她脸上挂着能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清冷,“下次我再来看望青水。” 叶青水还没有想好和婆婆的相处模式,她点头:“那您下次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谢庭玉没有任何表示, 只是在一旁双手抱肩,遥遥地看着母亲开车离去。 谢庭珏不禁摇摇头,他其实也没想好如何同温芷华相处。 上辈子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 这辈子相处的机会倒是挺多。温芷华对待他的那份热情,仿佛要把双倍的愧疚都倾注在他身上。 其实她不欠他什么,谢庭珏在乡下过得还挺不错的,他的养父母待他极好。父爱母爱他都拥有。 反过来看, 倒是弟弟看起来过得不错, 实际上挺苦。 谢奶奶牵着孙媳妇一路回到了谢家。 “以后水丫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叫周嫂,伍嫂不在你叫芳姨也是一样的。”谢奶奶说。 伍嫂是谢家雇的保姆, 不过她并不住在谢家, 她早晚各来一次,干完活就回自己家。 谢奶奶摸了摸叶青水的肚子,“刚下火车, 肯定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扫了眼桌上为他们小夫妻俩准备的食物,探了探装着土豆粉条的瓷盆。 火车晚点, 食物早就凉透了。 “唉哟, 凉了, 不能吃。水丫, 奶奶给你热热。” 徐茂芳听到婆婆这句话,脸上挤不出笑。有媳妇在场,怎么可能轮到她这个做婆婆的动手。 徐茂芳站了起来,“妈,你快别动了……我这就去热热。” 徐茂芳重新烧了煤炉,把饭菜热了一遍。 她的脸沉了下来,幸亏这次没有把周嫂辞退了。 否则按照这个家庭地位,还不得她这个“婆婆”来伺候那乡下丫头? 想到媳妇不太爱吃土豆炖粉条,谢庭玉站了起来,他温和地说:“不用劳烦芳姨,我来做就好。” 谢奶奶在厅里偷偷望了一眼,孙子切菜做饭的动作熟稔得行云流水,仿佛这些是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媳妇肚子饿了,他就很自觉地去做饭。 谢奶奶有些欣慰。 孙子这一趟下乡,总算没有白去。她这个孙子别的啥都好,就是小时候家里的条件比较好。 他除了学习之外,别的一点杂活都不用干。谢奶奶还担心孙媳妇吃不惯保姆做的饭,没想到孙子自己就能做。 谢庭玉给媳妇做了她最喜欢的酸辣萝卜丝,又下了一碗清淡的蔬菜面。瘦肉切得碎碎的,配着胡萝卜、菠菜、莴笋、营养很充足。 谢奶奶吃了一碗,味道还不错,就是忒清淡了些。 徐茂芳尝了一口,差点没有喷出来。 素得跟没搁盐似的,只吃一顿两顿还好,要是以后全家都跟着孕妇这样吃,她会受不了的。 要不是明白婆婆的脾气,徐茂芳差点怀疑这是他们祖孙俩特意给叶青水抬身价,在她面前来个下马威。 -- 097 叶青水在床头数着钞票, 在县城里摆一个月的早点摊子才挣三十来块。 别看早点摊子不起眼,如果政策放开了,能让人好好摆摊子了,月入千把块变成万元户压根不是问题。 □□十年代还有戏言称造大炮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足可见这些小本生意挣钱。 怀孕的头三个月叶青水没有精力再做生意了,她怪不适应的。 叶青水离开红旗县后,把卤蛋的方子留给了钱向东。钱向东不愿白占便宜, 一次性给了叶青水三百块的买断这笔卤蛋的生意。 现在叶青水看着自己的腰包日渐鼓起,浑身都有劲。 不仅不会经常孕吐了,连吃饭睡觉都香了许多。 谢庭玉洗漱完,坐到床上注视着妻子, 看着她高兴地数着钞票像偷了腥的狐狸。他盯着她如粉的唇瓣, 忍不住亲了一口。 “有这么高兴吗?”谢庭玉问。 叶青水瞥了一眼男人,她抿着唇,嘴角跟抹了油光似的。 “你不懂, 这叫享受劳动果实的甜美。” 她那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这种靠奶奶补贴零用钱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谢庭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笑了。 …… 周冬梅听到徐茂芳跟她说,叶青水做腊肠卖给大院里的人。 即便是已经离开了谢家的周冬梅,这会听到了也嫌丢人。 “她就不能安生点, 好好安胎吗?” 徐茂芳提到这个,眼里也不由地泄出嘲讽。 “你也知道她从乡下来的, 眼皮子浅, 哪里知道名声的重要。” 把自己弄得跟乡下卖货郎似的, 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徐茂芳在大院里碰到老熟人, 他们迎面就是一句:“你家青水还做腊肠吗?” 那种语气,让徐茂芳臊得满脸通红,直想往地下钻。 徐茂芳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场面,饭后在大院里散步的习惯都生生改掉了。 但她自己却没有想过,劳动不分贵贱。当年她母亲也是靠着一手裁缝手艺拉扯大她、养家糊口呢! 周冬梅说:“可怜了我哥,好好的一个京大学生,讨了这样一个媳妇。” 想想他以后要跟叶青水这种女人过一辈子,真是太可怕了。整个家档次都被她拉低了,周冬梅想到自己回过头来还要讨好这种人,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 且不提在大院里做生意算不算投机倒把,为了这一块两块钱,豁出脸给别人干活,叶青水得有多缺钱? 徐茂芳和周冬梅这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院里同样娶了乡下媳妇的李爱军。 日子是过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水深火热。 周冬梅和徐茂芳母女俩替谢庭玉感到丢脸,谢庭玉丢不丢脸? 谢庭玉是觉得丢脸的。 他开学的那天,叶青水取了五十块给他。 “男人身上得带点钱。” 她想了想说:“虽然食堂便宜,但是你饭量大,多吃点,别净想着省钱。” 谢庭玉攥着这皱巴巴的五张大团结块,心里热乎乎的,既惭愧又感动。 -- 098 次日, 张红英碰到了谢奶奶。 她迎上去就问:“你家庭玉和青水都搬出去住了,你知道这事吗?” 谢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愣住了,“咋回事?” 张红英身边的好姐妹扯了扯她, 跟谢奶奶说:“没有的事,你别听她胡说。” 掺和人家的家事,强出这个头做什么? 万一人家小两口是自个儿愿意搬出去, 不是被继母赶出去的呢?回过头来人一家子亲亲热热,张红英到时候岂不是落得里外不是人。 谢奶奶虎着脸,愤慨地问:“你让她说,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张红英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给谢奶奶听, 谢奶奶沉下脸, 气得不轻。 谢奶奶跟张红英道谢,她回了谢家一趟。发现孙子孙媳果然不在,小夫妻俩连平时穿的衣服都收走了, 屋子空空落落的。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徐茂芳怎么敢这样做? 更让谢奶奶生气的是, 她竟然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徐茂芳刚买完菜回家,看见婆婆沉着脸正坐着等她。 徐茂芳脸色一白,“妈, 你怎么来了?” 谢奶奶抓起茶杯,重重一摔,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徐茂芳恨得咬牙切齿, 她没有想到谢奶奶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 肯定是那两个小王八蛋在背地里告状! 她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她跪在婆婆的面前,一脸悲愤: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劝水丫。这阵子她每天都捣鼓腊肠卖给大院里的人,我看她挺着个大肚子,家里也不缺她的口粮,你说她为啥要那么辛苦干活。 这件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咱们家是那种苛待儿媳妇的人家吗?那个孩子太敏感了,我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她以为我嫌弃她。” 她有对他们做什么吗?说了不到三句话,这对小王八蛋倒干脆利落,直接搬出去了。 这哪里是诚心要搬出去,这明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徐茂芳越说越愤慨,心里倒是生出了一丝委屈和悲愤,连眼泪都有几分真了。 “我知道我也真是说错了,但他们搬出去这几天我天天都求他们回来,只差给他们跪下。都说后妈难做,以后我再也不多嘴,劝这劝那,反倒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要不是谢庭玉是谢奶奶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偏心得厉害,否则这会儿媳妇又是抹眼泪又是跪,哭得好不伤心的样子,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觉得她做错了。 她哪里不对吗? 她关心儿媳妇,劝儿媳妇不要为了挣钱累着自己,反倒是青水心思敏感,一声不吭愣是搬出去住了。 谢奶奶赶紧摇了摇头,哪里都不对! 这哪里是心思敏感的问题,关心和嫌弃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出来,徐茂芳要本着一脸的关心,水丫又怎么会一气之下搬出去? 连向来都懂事的孙子都一块搬走了,可见这哪里是这一句两句的“关心”的事。 -- 099 谢军确实有几分动摇。 周冬梅不到三岁就来了谢家, 一直住到十七岁。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都有感情,何况周冬梅还做了谢军十几年的女儿。 但谢军也只是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因为谢奶奶正拿着凉凉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道庭玉夫妻俩的事了吗,你就没有啥表示?” 谢军皱着眉,跟谢奶奶说:“茂芳已经跟我提过它了, 既然您已经处理好,这事就这样揭过了。” 他自打知道这件事后,眉头上拧成的结就没有打开过。 虽然儿子儿媳闹得住不下去,但谢军觉得徐茂芳处理得太僵硬, 但也不算有过。谢家又不是日子困难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谢军认为自己还算是比较开明的长辈, 容许儿媳妇干这些事。要是换成周家那个老头子,早就吹胡子瞪眼了。 “青水身子也重了,有什么事比安心养胎要紧?”谢军说。 周冬梅听了有些高兴。 谢家终于有个正常的人了, 一贯清贵的谢庭玉不能免俗也就算了, 连从书香世家出身的谢奶奶也迷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沾上叶青水的人真是有些入魔了。 徐茂芳心里也有些热,她连忙点头附和道:“没错!” “我们家缺这一块两块吗,我们只盼着水丫身体好。” 谢奶奶要不是还不服老, 没有像大院里那些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否则保准要提起棍子抡过去。 “这是一块两块钱的事情吗?”谢奶奶生气地质问。 她怎么不懂, 叶青水这丫头哪里只光光是为了挣钱, 她需要的是一份事业, 一份认同感。这就跟谢奶奶一把年纪还在工作一样, 谢家虽然不缺吃穿,但这样的日子容易把人养废了,毫无进取心。 在谢奶奶看来,靠劳动换取想要的东西,可比整天靠一张甜嘴哄零花钱的强上百倍。 也比只会讨好男人的家庭主妇强千倍。 去年过年,谢奶奶给了孙媳妇包了一千块。临走前这丫头却偷偷把钱地留在老人家的枕头底下,谢奶奶心窝子热了许久。红包老人家愿意给,是她的一份心意,但千把块也不是大风随便刮来的。 这丫头心眼实诚,她要是只为了赚这一块两块,何必身子重了还干活,收下了奶奶的红包岂不是更快? 要是把它给周冬梅那丫头,恐怕她收得比谁都利索吧? 谢军撇过头,并不和老人顶撞。 徐茂芳跟女儿对视了一眼,周冬梅悻悻地看了继父和奶奶一眼,只好捏着鼻子又回到了厨房。 她缠着她那个乡下嫂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嫂子你累不累?” “你坐下来歇一会吧,看你忙活大半天了。” “喝口水再做,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沏的茶。”周冬梅脸上带着笑,真情意切地捧着一杯热茶给叶青水。 “嫂子,你放着我来。”周冬梅说着洗了手又来掺和。 叶青水诧异了,她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啥事。不过用脚指头想想也能想明白,这大小姐在争表现,谢军好不容易回一次家。 -- 100 谢庭玉一沾枕头就倒, 除了在乡下修水库那段时间,叶青水再也没见过他这么疲惫了。 不过叶青水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几天后,沈卫民偷偷摸摸地半夜来到谢家, 找谢庭玉。 他偷偷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叠大团结出来,递给谢庭玉:“喏, 玉哥这是你的。” “咱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我可就看你了……” 沈卫民紧张地看着兄弟。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在意一件事情了, 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却又很煎熬, 跟烙饼子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 叶青水看到沈卫民收回了手, 谢庭玉也若无其事地把钱装回了口袋, 虽然春天穿得衣服不算厚,但把一叠钱塞进去看不出个痕迹。 叶青水把手放到谢庭玉的面前,摊开。 男人目光注视着她,无奈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放到了她的掌心。 叶青水愣了愣,这是一叠硬硬的、厚厚的钱。这个厚度, 加起来恐怕也有小一千了。 叶青水吃了一惊。 沈卫民捂着脸, 抹了一把脸。 他见瞒不住了,来到夫妻俩的房间, 一五一十地跟叶青水说了出来。 “玉哥从废的定影液里提取出了银……” 原来在这段时间里, 谢庭玉也在挣钱,不过他挣钱的法子有些独辟蹊径。 谢庭玉很久以前就发现了照相馆废旧的定影液里含有银, 他在实验室研究了几天, 用简单的方法把银提取出来。他和沈卫民两个人一合计, 租了一辆车每天去照相馆收废旧的定影液。 这年头除了官方统销统购之外, 民间禁止私下售卖金银。谢庭玉从定影液里提取出银之后,沈卫民负责把银转手出去,一点点慢慢兑换。 银在以前是流通的货币,搁到现在也是珍宝首饰的原料,流通性极强,放在哪里都是极受欢迎的东西,绝不缺买主。 叶青水听得眼睛都发亮了。 难怪谢庭玉的化学能考满分,这有文化的人赚钱的方法跟寻常人都不一样。 沈卫民心砰砰跳地伸出手指,“我都觉得是在做梦,一百公斤的废影液,能析出差不多一斤的银。” 一克银多少钱?叶青水脑子里立刻冒出了这个问题。但当男人把另外一捆厚厚的、热乎乎的钞票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叶青水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还是玉哥脑子灵活,我都服了他了,寻常人哪里想得到从废影液里能提出银来,”沈卫民说。 不过这个活也不轻松,两个堂堂的大学生下了课就踩着三轮车搜遍整个市的照相馆,亏得首都人民兜里有几个钱,照相馆的生意不错,他们正好碰上刚过完年,客流量正是大的时候。 否则要在红旗县那种小地方,每天能收到一百斤的废影液都不错了。 沈卫民离开之后。 谢庭玉取出钱,跟媳妇说:“这次一共挣了三千四百多块,我和卫民一人一半。” 叶青水数了数钞票,扣去成本分到谢庭玉手上的还有一千五百八十块。 -- 101 在这年头, 懂得英语的人才特别稀少。 华国和米国甚至还没有开始建立友好关系,结合六七十年代的背景,学英语的人才称为凤毛麟角都不为过。只有专门研究这门专业的人才会特意接触英语。 华大和京大虽然早已开设了西语专业,许多教授也是当年有过留学经验的人才。但七七级这一届通过高考考进来的学生, 却没有机会接受系统的英语教育。 这场英语演讲比赛,俨然成为了英语专业高年级生的囊中之物。 别人还在念着abc的时候,他们已经能流利阅读英文报刊、口语也能应付简单的日常需要。 然而尴尬的是, 前边已经出场了几十个选手, 目前已经上过场的最高分、以及第二名都是来自外语学院的学生, 第三、四、五名分别被京大和华大瓜分。 虽然输给外语学院也不算得上丢脸, 所谓术业有专攻, 偌大一个学校,人家起码有超过一半的学生系统学习过西语。 输得这么惨,前三差点就被外语学院包圆了。 京大的学子很不服气。要再给他们两三年学习的时间, 花落谁家还不一定。比如周平淮,如果这是一场俄语演讲比赛,他一定能用流畅又地道的口音征服评委, 自诩绝不会哪个差。 然而此刻他只能坐在观众席。 外语学院的老师很看重这次比赛, 场上最高分97.5是他们的学生,京大和华大初赛复赛名次高的学生,在决赛分数都没有超过97分。 剩下上场的那个七七级学生,也不足为惧。 英语系的学生是这么想的, 包括轮到谢庭玉上了台之后也仍旧没有改变想法。 又轮到一个京大的选手上场, 场上甚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外语学院的老师们坐直身体, 看清台上站得笔直的青年,又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目光。 他一上场,报告厅的京大学生就沸腾起来。搞得老师们一头雾水还以为是啥厉害的人物。 “谢庭玉,那个……高考状元?” 谢庭玉谁没听说过,毕竟他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个全国状元,他在京大的名气还挺高的。 不过看报纸上写的内容,没参加高考前他到乡下当了两年的知青,断了两年没有学习他怎么可能比得了天天学习的学生? 高考分数高,长得又跟电影明星似的,难怪这么受欢迎,一出场就跟捧角儿似的。 但……比赛是比拼真正实力的地方,又不是来比脸的。 不是这些老师瞧不起人,谢庭玉是七七级的学生,还是从农村考进来的,能走得到决赛已经很不错了。 谢庭玉同志还不知道因为自己这张脸的缘故,无辜地被人轻视。 他站得笔直,朗声开口。 “我演讲的主题是《青年强则国强》。七十九年前,梁任公曾说,‘少年强则国强’而今站在这里我却要说,青年强国才更强,‘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我青年’” -- 102 谢庭玉给媳妇打了盆水, 给她擦脸擦手。 张红英在一旁瞧着这夫妻俩,不禁捂嘴笑,扭过了头。 虽然她男人对他也挺好的,每个月按时给工资, 但是哪有谢庭玉这样温柔。这年轻的夫妻过日子就跟蜜里调油似的,看得她都怪不好意思的。 …… 徐茂芳把从家里“顺”来的调料,带去周家给了周冬梅。 她来到周家门口, 并没有进去, 只是敲了敲门。 徐茂芳以前的妯娌周大家的媳妇, 开门瞟了一眼, “哟, 徐太太有空来周家啦?” 偌大的四合院里,一共住了三家人,一家占一排。周家上下拢共二十几口人, 全都挤在这四间房里。 这里曾经是徐茂芳的噩梦,还没走进去就能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东边家的丈夫打了媳妇一嘴巴, 西边家的婆婆正在教训儿子, 小孩子扯着嗓子的哭声让人烦不胜烦。 周冬梅来到周家之后还闹着想要单独的一间房,认清周家的现实之后,她捏着鼻子跟周家其他几个女孩子一块挤在一间房住。 徐茂芳把调料交给女儿。 周冬梅拿着这包调料,惊讶极了。 徐茂芳说:“拿去验验里边有啥, 那个死妮子就是拿它腌腊肉的。这个月她起码挣了这个数……” 她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块, 周冬梅的心脏扑咚跳了起来, 一阵发紧。要是有这五百块……不,有五十块,她就不用住在这种糟糕透顶的环境了。 周冬梅拿了香料,徐茂芳带着女儿,找了药店有经验的老中医辩了辩味道。 老中医分出了几味香料,把剩下的拿出来尝了尝,他摇摇头。 “有几种磨碎了,炒过也煮过,太杂了,我认不出来。” 周冬梅有些失落。 徐茂芳把香料收下,嘴上骂了几句:“这死妮子还防着人!冬梅你别怕,有妈在。” 过了几天,徐茂芳拿到了一大袋的香料,给女儿送过来。 徐茂芳兴高采烈地说:“尽管拿去用,用完了妈再拿给你。” 周冬梅也没问母亲是怎么拿到的,她甜甜地道了一声谢。 有了香料之后,周冬梅做腊肠就容易多了。她把从亲妈那拿到的五块钱生活费全拿了出来,买了肠衣、猪肉,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做了二十斤的腊肠。 周家的小孩几天没吃过肉了,看着院子里晾着的猪肉掉了口水。 周冬梅也深知周家人贪小便宜的秉性,她去学校就把腊肠摘了,带到学校的宿舍晾着。晒足一周后,她私下偷偷把腊肠转手卖了出去。 虽然尝起来味道不如叶青水做的,一斤腊肠卖两块钱也有人要。 四十块挣到手之后,周冬梅尝到了甜头,嘴里再也不提嫌弃这种腌臜的食物了。徐茂芳也断断续续地拿了几次香料给她。 有了源源不断的供应,周冬梅挣起钱来都手软。 …… 周冬梅挣到了钱,孝顺地掏了十块钱出来给徐茂芳。 “妈,给你拿去花,扯块布裁件新衣服穿。” -- 103 “等等, 要走可以,把水丫的香料留下。” 徐茂芳想要的就是这袋香料,哪里舍得撒手。 她抹了一把眼泪,仿佛蒙受了巨大的羞辱 , 她看向谢军。 谢军的脸色愈发紧,“把它还给水丫,你想吃腊肠我给你钱, 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完,徐茂芳还是抱着香料不舍得撒手,这种时候谢军的反应让她心寒。 两相争执不下。 于是谢庭玉看着儿媳妇,叶青水撇开视线。 谢军只好对谢奶奶说:“妈——” 谢奶奶生气了, 随手拿了一只花瓶扔到徐茂芳的脚下, “放下!” 碎瓷乱溅,徐茂芳尖叫了一声,连连倒退了两步。她很有骨气地把香料扔下, 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叶青水蹲下来, 捡起了香料。 张红英心疼地说:“好东西都让人给糟蹋了……” 叶青水没有料到徐茂芳会趁着今天偷香料,毕竟张红英还在家。以前她偷香料都是一点点匀,哪里像今天这样直接偷了大半袋。 她有些惋惜让这件事扫了大家的兴, 原本谢奶奶高高兴兴地添了肉加菜庆祝,哪里想到徐茂芳胆子这么大……叶青水皱了皱眉, 只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她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便抛到脑头了。 临到吃晚饭的时候, 谢庭玉才回来。 他被临时叫去了学校, 因此耽误了许久。 回到家后,谢庭玉发现奶奶鼓着脸,爷爷默不吭声地吃饭,媳妇低着头,再一看谢爸他很快就吃完饭了。 而饭桌上缺了一个人,徐茂芳并不在场。 大家的兴致都不高,谢庭玉微妙地发觉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晚饭后,谢奶奶才跟他说起:“以后你芳姨不跟你们一块住了,她回徐家了。” 嫁了两回的老闺女,好意思回徐家? 徐茂芳有没有脸回娘家,谢奶奶压根不会理会。她说:“她偷了水丫的香料……奶给你保证,一定要给水丫讨个公道。” 果然是偷香料的事,谢庭玉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却也为徐茂芳的运气而惊讶。 讨不讨公道的,谢庭玉压根不在乎。 要是让徐茂芳像以前那样哭一哭、服个软认错,这种公道有什么意思? 谢庭玉要的是徐茂芳彻底离开谢家。 媳妇没有几个月就快生产了,家里有徐茂芳这么一个人,谢庭玉去学校都不能好好安心。 * 周冬梅来到约定的地方,等着她的香料。 “什么,叶青水不肯给你香料?” 徐茂芳说:“何止不给,她还想把我赶出谢家。” 周冬梅听了脸上一片失望,她说:“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向她买也行。” “她的香料多少钱一两,两块钱够不够?要是她不肯卖,咱们跟她合伙也行……” 做了一段时间这个生意,周冬梅实在是不想放手,说话做事也变得圆滑了一些。 合伙?想起叶青水,徐茂芳就咬牙切齿。 “冬梅,咱们不碰这些了好不好?你把你姥姥的裁缝铺接了,还愁没有零花钱用吗?” -- 104 叶青水摸了摸长命锁, 外壳冰凉,却让人心里暖暖的。她盯着儿子们静谧的睡颜,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初生婴儿的皮肤细嫩脆弱,手丫小小的, 叶青水用拇指丈量了一会,脚掌还没有她三根手指大。 谢庭玉带了相机过来,趁着媳妇傻乎乎地掏着儿子的脚丫子凝视起来的时候, “咔嚓”一声拍了下来。 “奶奶,孩子还没有取名呢!奶帮他们取个名儿吧。” 谢庭玉眉开眼笑,浑身洋溢着初为人父的骄傲。 别看谢奶奶给她的两个儿子取的名字那么简单,一个叫谢军, 另一个是谢民, 但是在那些年头里甭管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取出来的名字都得本土化、要朗朗上口容易记。 谢奶奶怪嗔地说:“奶就知道光指着你们不行。等生完了这才想起给他们取名。放心,你爷早就准备好几个名字了。” “小名也得琢磨琢磨, 总不能一直叫老大老二……多难听。” 大名让长辈取了, 小名当然得夫妻俩自己取。 谢庭玉回想起昨夜,长这么大他从没对哪一夜有过如此深刻的印象。然而昨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煎熬。 终于等到天亮了, 两个小儿的哭啼声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降落人间。 这一幕让谢庭玉永生难忘。 他不假思索地说:“哥哥的叫辰辰, 弟弟叫光光怎么样?” 辰辰和光光。 叶青水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咬出来的小名柔软可爱得不可思议, 让她的心窝软成一滩水。 叶青水挨个亲了宝宝们一口。 “爸爸给你们取的名儿真好听, 宝宝喜欢吗?” 她握着他们的手,在心里默默说:“辰辰、光光,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这辈子还愿意再来给我们当孩子。 这辈子叶青水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爱护这两个宝宝,给他们做最温暖的避风港。 …… 叶青水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七天,一个星期后便出院了。 年轻的夫妻俩一人抱着一个小孩儿,脸上的笑容甜蜜蜜地满足,仿佛抱着的是万贯家财也换不来的宝贝儿似的。 叶青水用柔软的棉布裹着宝宝,仔细地拉下遮风布,一点冷风都不让他们吹到。 回到家里后,谢庭玉把孩子依次放到了床上。 刚出生的婴儿爱睡觉,谢庭玉也不吵宝宝,他就这样地看着孩子们,怎么看都看不腻。原来他和媳妇的五官,糅杂在一起是这样的。 大儿子长得比较像媳妇,个头也比弟弟大很多,活泼好动一些。 小儿子长得像他,爱睡觉,眼睛无时无刻都眯成一条缝。 叶青水回到家,惊喜地发现厨房有熟悉的味道。 谢庭玉倚在门边,轻松地笑了笑:“水儿,你看看谁来了?” 叶青水一转头,眼眶差点红了。 厨房里正在给女儿熬酸梅汤的叶妈转头一看,露出一嘴糯米牙:“还愣着干啥,来喝碗酸梅汤。我记得你最爱喝了。” -- 105 叶妈说:“快去吧。” 叶青水点点头。 她背着书包里沉甸甸的课本, 心里充满了向往。 叶青水来到学校后,七八级的同学给她开了一个班会。 “叶青水同学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休学了几个月。她的理科成绩也很不错,在g省排第二名, 对了,去年g省的第一名是全国状元。她是个优秀的同学,希望今后大家能够互帮互助。” 叶青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 下身是黑色长裤,隐约露出纤细洁白的脚腕,头发柔顺的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温柔。 班上的同学并不多, 女同学更是稀少得可怜。物理系男女比例高得吓人, 有叶青水这样一个年轻又清秀的女孩子加入,着实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 简短的班会课很快结束。 叶青水对照着课表,听了三堂大课。有一节数学课, 刚上课前教授就开始了随堂测。 叶青水在家认真地跟男人学习过, 怀孕的时候也没有落下课程,碰到突击考试她也没慌,叶青水提起笔思考了一会, 流利地写了起来。 年级主任巡堂看到这一幕,终于放下了心。 这个插班生毕竟落下了两个月的课, 京大的学习任务紧而繁重, 如果不是看在她高考成绩不错的份上, 院系方面极有可能不会同意她休学的请求。 叶青水交了试卷后, 下课铃响了,一个女孩子走到她面前。 “我叫潘丽娟,309宿舍的宿舍长,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刚才写的数学试卷有困难吗?” 叶青水摇摇头。 潘丽娟笑了笑,“不要害羞,毕竟你落下了两个月的课。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要问。我带你去宿舍吧。” 叶青水跟着潘丽娟来到了宿舍。 她办理了外宿手续,毕竟还有两个宝宝在家里等着她,不过宿舍之间的关系她还是想处好的。毕竟在这年头能考上京大的学生都是非常优秀的。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之后,每个人都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宿舍里两个是本地人,叶青水嫁给谢庭玉之后,户口随了丈夫,也算半个京都人士了。 潘丽娟是从河北农村考上来的,学习非常刻苦。 另外两个是从南方来的,一个是沪市、另外一个则是鹏城。 来自鹏城的姑娘提起家乡的时候,叶青水眼前不禁一亮,鹏……城! 余诗注意到叶青水的惊诧,笑着说:“你大概没有听过鹏城吧?它在羊城下边,靠海。” “鹏城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有些落后,很多人都没听说过。” 不……她听说过。叶青水怎么可能没有听说大名鼎鼎的鹏城,这可是大名鼎鼎鹏城!这是日后那个gdp总量能排进全国前三的城市。 这个仅仅是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发展成一线的年轻城市,这个城市的gdp总量甚至可以是别的省加起来的gdp总合。 -- 106 腊肠, 是那个腊肠!徐茂芳肚子钻心地痛了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庭玉、庭玉!我肚子疼……” 徐茂芳捂着肚子,恐惧地尖叫起来。 谢庭玉眉头紧皱,却纹丝未动。搞不清楚徐茂芳是真痛、还是假装痛。 徐茂芳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我真的肚子疼, 不、不骗你……我的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 谢庭玉看见她脸色确实一片苍白,连忙推开门,对门外的妇女主任说: “芳姨肚子疼, 我去叫车,你帮忙照料一下。” 妇女主任惊慌失措地冲进屋子,把人背在背上,两个男人很快把徐茂芳送到了医院。 一阵人仰马翻的急诊过后, 徐茂芳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 医生一边写着病历, 一边说: “你吃错什么东西了?” 医生凉凉地说:“化学药物影响胎儿的发育,你这胎很可能产生畸形,建议手术流产。” 不, 徐茂芳不敢相信, 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畸形。 它这三个月都乖乖的,它不会有事的! 徐茂芳攥紧了冰凉的被褥。 谢庭玉确认她没事后才离开,临走前他看了徐茂芳一眼。 “你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徐茂芳听到后又惊又怒, 非但不感激谢庭玉送她来医院,反而恨极了他, 为什么他现在才告诉她这件事, 让她白白吃了那么多毒腊肠? 连带着徐茂芳把做腊肠的女儿也恨上了。 她打电话把周冬梅叫了过来。 周冬梅显然已经被谢庭玉的人找过了一通, 一进病房就扑到亲妈的床头, 激动地说: “妈,这次你可不能不管我……” 她显然还不知道徐茂芳住进医院的原因,只顾着控诉着谢庭玉。 “谢庭玉拿表姑流产的事要挟我,他说表姑是以为吃了我的腊肠才流产,准备要找律师告我。” “表姑流产的事情怎么能栽到我头上?他如果要告我,我的名声就完了——” 卖不完的腊肠扔掉太可惜,周冬梅为了节约成本、贪便宜,往里面加了防腐剂。哪里想到周佳慧吃了就流产了? 但周冬梅知道自己手脚确实不干净,哪里敢让谢庭玉告她。 刚从抢救室出来的徐茂芳,此刻脑袋嗡嗡地鸣着,头痛、肚子也痛,女儿还一直在耳边哭哭啼啼。 吵得徐茂芳脑子炸开了一样,肚子钻心地痛。 “你、你别哭。吵得我肚子疼。帮我叫叫医生——” 周冬梅楞了一下,这种时候母亲竟然还嫌她吵。 “妈,你跟爸求求情,让他管管谢庭玉。做了十几年的兄妹,他怎么能这么无情?” 徐茂芳在剧痛之下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快,找、找医生!” 急诊室又一阵人仰马翻。 * 谢奶奶知道了儿媳妇流产的事情,即便不喜欢这个媳妇,这会儿也皱起了眉。 “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怀了孕还折腾。” “看在她好歹是谢家媳妇的份上,庭玉代奶奶给你芳姨送点补品,奶就不去了。她要是舍得认错,你就把她带回来。” -- 107 张红英找来了两个帮手, 虽然说她是给叶青水找帮手,但也是叶青水卖人情给她。 在叶青水这儿干活,每个月的工资有保障,张红英帮忙干了大半年, 家里焕然一新,连家具都换了套新的。张红英要想找两个吃苦耐劳的人,闭着眼都能找得着。 很快, 叶青水看到了两个新的帮工,其中一个叫梁金,年纪四十上下,包着头巾、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丈夫跟张红英的丈夫是同事。 另外一个是十七八的姑娘, 嘴巴跟抹了油似的, 名叫赵小玲。 谢奶奶从叶妈那儿得知孙媳妇要开“厂子”,也吓了一跳。 叶青水为了办厂子的各种手续,跑了好几天。 谢奶奶戳着她的额头, 咕哝道: “难怪辰辰和光光这阵子委屈巴巴的, 小脸都瘦了,原来是你这个当妈忙得脚不沾地。你想办厂子是件好事,不过也得注意学习。” 谢奶奶问清了情况之后, 给叶青水介绍了一个老朋友。 谢奶奶的老朋友正好是干这个的,仅仅三天叶青水的各类执照、手续全都办齐了。 叶青水把它命名为“辰光香肠厂”。 张红英琢磨着这个名字, “辰辰和光光的名字拿来取名, 听起来倒是挺气派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腊肠卖出去。 以前在军属大院里是靠口碑拉来的客源, 现在放开膀子干了, 每天做那么多腊肠能卖得出去? 销路这点,叶青水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开厂子之后,叶青水并没有急着让人做香肠,而是把三个员工集到一块,细化分工。 原本那一套做腊肠的方法,叶青水也丢弃不用了。 她重新教了一套方法,原本简单的十几个步骤的做法,升级成三十多个步骤、每一步都分得仔仔细细,力求味道更好、质量更有保证。 这样做出来的叫辰光香肠。 别说熟练工张红英,就算是金姐和赵小玲都被折腾得够呛。 一个星期后,“辰光”开始做香肠,生产出了三百斤。叶青水跟张红英拿了一部分到大学门口零售。 大学生消息灵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没过多久,学校外边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小摊子。 个体户来摆摊子,倒没啥好埋汰的。堂堂一个大学生来摆摊子,就有些新奇了。 香肠摊子便摆在了京大的门口,叶青水的舍友们碰到了这个小摊子都惊呆了。 饶是贫穷如来自农村的潘丽娟,也掏出了节省下来的十块钱买了香肠。余诗、任盈盈也围在摊子前,买了好几袋。 “青水,你加油,尽管干!”潘丽娟说。 要是赚不到生活费,叶青水会不会辍学回家务农?越往下深想,潘丽娟甚至都准备掏出下个月的生活费,拿来支援舍友。 在潘丽娟眼里,叶青水此时俨然已经成了挣不到钱就要回乡下种田的可怜女学生。 余诗看着叶青水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了。 -- 108 叶青水笑了笑, 继续解释地说:“我家里条件其实还行,没有你们想得这么困难。” 几个女孩子听了反倒一脸“理解”。 为啥? 她们觉得叶青水是自尊心强,不愿意接受同学的帮助。能豁得出去当个体户的人,多半是已经被生活逼到了一定程度。不然她怎么会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 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几个人心里也暗自注意,以后尽量少提一些这样的事、揭她的短。 叶同学也未必会接受这些帮助。 叶青水如果知道她们心底里的想法,估计更要哭笑不得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才结束不久, 人们心里对做生意的印象仍旧停留在“投机倒把”上。以前做生意是要蹲大牢、要劳改,要被戳着脊梁骨嫌弃的的。 现在虽然政策开放了,但大众的印象一时之间还没有扭转过来。 但凡日子过得下去,哪个会选择去干个体户。万一哪天政策变了怎么办? 个体户豁下面子虽然能挣点辛苦钱, 但真正受人尊重的, 还是那些进单位里吃国家粮的公职人员。 叶青水的观念受到后世的影响,心里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干个体户丢脸。 至于在学校门口摆摊子,咳咳……这点确实不太雅观, 可是它不违法乱纪, 距离流动摊点的管制出台还早得很,没有人能说它不对。 接过了厚厚的笔记后,叶青水拿出了她从家里做的一些糕点出来分给舍友们, 感谢她们热心的帮忙。 余诗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还特意买来给我们吃, 真不用这么客气。” 潘丽娟也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还要养两个娃, 省着点花钱吧。” 叶青水想了想,不打算费劲儿跟舍友解释了,“等考完试了来我家坐坐吧,我亲手做顿饭给你们吃,感谢你们的笔记。” 这点潘丽娟她们倒是双手赞成。 “老早就听说辰辰和光光了,他们真的长得很像吗?” 叶青水摇摇头,“有些地方还是很不一样的。” “能生得出双胞胎,青水你也是很厉害了。虽然负担重是重了些,但也很甜蜜。” 这一点叶青水承认,这对双胞胎兄弟虽然让她吃了很多苦头,但她从来不觉得是负担。生之前是沉重的负担,生完了之后看着他们渐渐长大,一天一个样,心里只剩下甜蜜了。 这阵子他们渐渐长大了,食量也变大了,提前攒下的奶水根本不够喝。叶青水无论多忙,中午都得跑回家喂饱他们。 叶青水分完了糕点后,去了物理系的办公楼一趟。 她恭敬地跟年级主任鞠了一个躬,满脸恳切地说:“穆老师,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坚决不再摆摊子了。” 年级主任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他说:“叶青水我知道你,你前年做了一个自然电场法找水仪,现在它已经在全国范围内用上了,当时你还不满十八岁。” “我知道你有几分天赋在,你千万莫要骄傲。踏踏实实学习,争取四年以后为学校争光。” -- 109(补全) 四周围的学生向这里投来注视。 叶青水认真地说:“谢谢你的好意, 我没有任何困难。” 魏静和崔惜文不太看得起叶青水,她们俩个平时也是抱团在一块儿。虽然是同一个宿舍的,但却很少跟潘丽娟她们来往。 叶青水感受到魏静投来鄙夷的视线,她轻声地对魏静说:“你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很幸运, 不过……我并不羡慕。” “我自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叶青水说完后,坐下摊开书本复习起来。 周平淮的朋友张孝国,恰好坐在叶青水的后座。他眼前一亮, 推了推周平淮,“不得了,我听到了什么?平淮还不去帮帮忙。” 原来这还是一朵贫穷的丁香花。 周平淮看了一眼,魏静和崔惜文两个女同志就红了脸, 也就在没有说话了。 下课后, 周平淮来到叶青水身旁,问她:“方便借我课题笔记看一看吗?” 叶青水抬起头,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庞映入眼帘。 落在笔记本上的手指也是干净红润, 骨节分明。这要是搁在校园剧里, 这么养眼的画面恐怕能让女孩子想入非非。 不过叶青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天天对着谢庭玉那张脸也产生免疫了。她浑然无意地点头,随手交出了笔记本, 复而埋头写起试卷。 周平淮看到笔记本上清秀的名字,再看到她是七八级学生, 眉间有着释然。 心里思忖:难怪大半年始终没有碰到叶青水, 原来是她是七八级的学生。 …… 一周后, 西单那边的店铺开业了, 辰光香肠厂的利润也渐渐上来了。 一斤腊肠的零售价是两块,批发价是一块五,香肠厂每天的收益持续在三四百块。一个月下来扣除铺面租金、水电人工费,还能净挣八千块。 这个数字彻底让叶妈震惊了。 她兴奋地对女儿说:“水丫,咱们挣钱啦!” 叶妈点着钱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干这个这么挣钱。” 她至今还对女儿白白送出的那“四头大肥猪”而耿耿于怀,心痛不已。但一周的账算清了之后,叶妈哪里还记得四头肥猪的事,就是十头肥猪这会儿也忘记了。 巨款在身,叶妈也不敢把钱留在铺子里。每天结算完之后,热腾腾的钞票刚入手,她就跑到银行去存。 叶妈以前还没有万元户的概念,但是现在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好像小小也能……挣上一万? “水丫,你说咱再开另外一家店咋样?”叶妈提着建议。 她想卖香肠能这么挣钱,多开几家店铺岂不是能挣个盆满钵满? 叶青水摇摇头,“一家就够了,不能太贪心。” 传统食品行业的天花板就在这里,这年头人民的消费水平还不算高,香肠这种食物也走不了大量销售。再多开一家门店也是浪费。 要是有标准的流水生产线,香肠能够过塑包装销往全国各地,那倒是能挣钱。 想想再过几年时间,华国开始城市化发展,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转移,这些流动人口带来的红利,总能够拉动香肠的销售。火车上、汽车上总得有点吃的吧? -- 110 周家。 周平淮无意间看到这则新闻, 顿时了然。难怪这段时间在学校里见不着谢庭玉,原来他跑到米国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他错过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但周平淮也无法生出遗憾。 谢庭玉能作为代表派遣米国,口语能力已不仅仅是能拿到口语竞赛冠军的水平。这种能够轻松自如地应付国际交易往来的水平, 周平淮扪心自问也是很难达到。 周平淮看完了新闻,平静地关掉了电视。 李蓉却随手摔坏了一个杯子,面色难辨。 周平淮看到了这一幕, 深深地皱起眉,仿佛随着谢庭玉回城之后,母亲这些迹象越来越多,偏执得可怕, 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母亲了。 “我们不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 术业有专攻,人有长短,没必要总拿谢庭玉做比较。谢庭玉也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你闭嘴!”李蓉怒不可遏地叫道。 “要是你真的肯给我争口气, 这么多年来怎么会处处不如他?” 处处不如谢庭玉?周平淮没想到他的母亲心里竟是这样认为。 如果首都高考状元都算拿不出手, 京大经济专业年绩点第一,多项大奖获得者也满足不了她,周平淮实在没有办法再给予她更多的荣耀。 周平淮摇了摇头, “您现在变得有些可怕,您需要冷静。” 说完他转身就走, 即便是周末也扭头回了学校, 不愿在家多逗留。 李蓉的身体气得发抖。 过了几天, 部队的调令终于下来了。十几年没有调动的谢军, 破天荒地升了一级。 而周平淮的父亲周远却仍旧没有调动,周老太太捶着大腿骂:“谢家那个窝囊废哪里比得上我阿远。” 李蓉冷冷地说:“就凭他没有得力的父母,连儿子也比不上人家的儿子出息。” “阿蓉,你听听你这说的啥话,这还是人话吗?”周老太太听了心膈应得慌,痛骂了起来。 李蓉耳边充斥着喋喋不休的辱骂,心跟油烹似的。 脸色越来越难看。 * 三环外破旧的小平房里,徐茂芳面色苍白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温度凉凉的。 她前段时间刚做了流产手术,身体差得跟漏风的房子似的,怎么吃补品都补不回原来的状态。 她开始后悔起跟谢军离婚,也渐渐地后悔跟婆婆吵架。 “上个月来你家的那个年轻小伙,是你儿子吗?” “高个子,小伙子特别精神长得也俊,他上报纸啦!”徐茂芳的邻居用着一种小老百姓震惊的口吻说。 徐茂芳盯着报纸,那灼热的视线恨不得把薄薄的这一层纸烧掉。 她一把撕掉了报纸,“呸,他算什么儿子,这个狼心狗肺的——他也能有今天?” “他连他弟弟都害,他根本不是人。” 老天爷怎么不把这种人给收了? 徐茂芳把自己流产这笔债归到了谢庭玉的头上,她怪谢庭玉明明知道腊肠有问题,却从不打算告诉她,冷漠地看着她吃完了。 -- 111(小修) 任盈盈看了其他两个人惊讶的表情, 她认真地打量了叶青水一眼。 毕竟是地主家的小孙女,老早就察觉出些不对劲了。叶青水虽然穿着朴素,但是哪里穿过有补丁的衣服?衣服上细密精致的针脚、车线,恐怕得是经验丰厚的师傅才能做得出来。 “你们这是啥表情, 难道咱青水配不上谢庭玉吗?”任盈盈反问。 任盈盈想这夫妻俩可真有意思,一个是去年的省状元,一个是考了第二名的榜眼, 理科两朵花全被这夫妻俩摘下来了。光想想都觉得可怕。 不愧是高考状元,连媳妇都讨了个榜眼。夫妻俩双双京大的例子,放眼看去着实不多。 潘丽娟收回了震惊的表情,“不不不,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昔日她们印象里那个被老男人逼着生了两个娃, 险些逼着退学的小可怜,摇身一变,变成丈夫优秀耀眼、有钱人家的媳妇, 任谁都会震惊吧? 跟谢庭玉盛名在外相比, 叶青水着实算得上低调。 夫妻俩在学校里交集也不多……同学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俩唯一的联系就是都同在一个省份高考,不过谢庭玉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而叶青水却是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 几个女生想到宿舍里时常看不起叶青水、嫌弃她穷的魏静, 此刻皆有了一种莫名的喜感。 连她们都被叶青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魏静知道了恐怕更难以接受。 潘丽娟已经回过神来了, 她用力地拍着叶青水的肩膀, 哈哈大笑起来: “干得好, 不愧是青水。” 谢庭玉是谁?他这段时间很出名, 天天在新闻里露面。恐怕整个京大上下除了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名气人尽皆知的学生,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就是她们宿舍的一员?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她明白自己跟谢庭玉的夫妻事实肯定瞒不住舍友,也无意隐瞒。只不过这件事却不是值得宣扬的,大学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的,她只想安安静静念书。男人好,那也是他自个儿有本事。 “快吃饭吧,饭都凉了。” 叶妈也笑道:“对,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今天敞开肚皮吃,管饱!水丫多亏你们的照顾,她都跟我说了。” “叶妈妈太客气了,都是应该的。”余诗说。 粮食珍贵,这会儿丰盛的菜肴摆在面前,恐怕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能够吸引住这些女孩子的注意了。 烤鸭肥得流油,皮厚脂薄,肉嫩甘美。羊肉鲜得能把人的舌头吞下去,各色的点心更是让人挑花眼睛。三个女孩子的面前,很快架起了一座小山包。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令女孩子的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叶妈忙活了一个秋天,从一个懵懵懂懂的乡下来的妇女,变成手下管理着一家谱子的老板娘,但要说实话,她也没有好好吃过啥好东西。 这些食物,对于过去的她来说是做梦都不敢肖想的存在。 -- 112 谢庭珏把肇事的司机抓了起来, 当场扭送了公安局。 肇事司机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因为儿子生病心里压抑而酗酒,他对自己酒驾的事实供认不讳。谢庭珏认为这场车祸绝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 要求肇事司机向公安坦白同伙。但司机却不承认谢庭珏的指控。 谢庭珏听了直直地把人揪住,“你说,姓李的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你儿子的命是命, 我弟弟的命不是命?” 镇定自若的男人才开始露出慌张。 等谢庭珏处理完这件事再来到医院,弟弟已经做完了手术,正睡在重症监护室。 谢庭珏隔着玻璃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紧抿着唇, 面容冷峻得可怕。 * 谢庭玉刚回国就出车祸这件事, 引起了外交.部的重视。 毕竟他之前是贴身跟随领导的翻译,除了口语流利之外,身手很好, 骑马、射箭各项运动也很不错, 在米国的时候让访问团狠狠地长了脸。 找个会英语的人不难,但是找一个身手好、同时各项技能拔尖的人,着实不容易。 待在领导身边的人都能轻易遇害, 这对政府来说无异于火辣辣的一巴掌。 这件事必须查个彻底。 很快,公安部那边查到肇事司机得到了一笔巨款, 汇款的户头是徐茂芳女士。 谢庭珏在这个结果还没出来之前, 已经去找过徐茂芳一次。 他来到徐茂芳租的小平房, 房间阴暗潮湿, 发出一股霉味。 此时并没有人在家,家里的物件也被清空。 徐茂芳的邻居说:“你还不知道吗,她搬走了。跟咱说她女儿发大财了,要跟女儿到南方挣钱。” 虽然徐茂芳的通缉令下来了,但人却跑得不见踪影。 谢军知道这个结果后,吃惊得无法言语,“茂芳怎么会这样做……她……” 谢奶奶的心绞痛犯得更厉害,她愤怒地摔烂了拐杖: “我们谢家有哪里对不住她,自从有了她,庭玉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如果徐茂芳在她面前,她怕是能生生活吞了这个女人。 谢庭玉年幼时因为新来的继母,被迫离开父亲,从此他跟着爷爷奶奶一块生活。好不容易长大了,徐茂芳又开始挑剔他娶的媳妇,哪哪都跟他过不去。 老两口千辛万苦把孙子拉扯长大,在他身上浇灌了很多心血。如果不是仇恨支撑着他们,这两个老人家恐怕双脚一蹬就上西天了。 谢庭玉的命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他走了,老人怕也是会受不住刺激心脏病发去世。 谢庭珏深知这一点,提醒谢老太爷:“庭玉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您可千万要挺住,庭玉还需要您给他讨回公道。” 谢庭珏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不像看上去的简单,摆在明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的三两只傀儡。谢家的落败,是众人推墙倒的结果。 上辈子沾手过这件事的人,谢庭珏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去查。 -- 113(微修) 谢庭玉的眼角不住地溢出泪水, 顺着眼角流下浸湿了枕头。 怎么也擦不完。 他的胸口仿佛缺失了一块,剧烈地痛起来。 他仿佛回到了叶家村。 二月份的叶家村,冰雪消融,山水秀丽, 鸟声清越,枇杷树开始结出果子,澄黄的果子肉质饱满, 汁水丰沛。 谢庭玉看到自己从镇上买了一斤枇杷回来。媳妇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接到果子的那一刹眼睛溢出碎光。 她吃得狼吞虎咽,他不着痕迹地轻皱起眉。 她吃完了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笑, 怕他嫌弃她吃相粗鲁。 “玉哥, 这不就是那篇《项脊轩志》里面的枇杷吗?” “我要是把它种成树,以后每年都有枇杷吃了。” 他看看剥了一桌的澄黄的果皮,联想到《项脊轩志》, 寓意并不好。 “这种树种它做什么?晦气, 扔了吧。” 谢庭玉看到自己毫不客气地把她攒下来的果核扔了,但叶青水却爱惜地把它们捡了回来,用石灰水浸泡, 等到下了一场湿淋淋的春雨,把果核种到地里。 她那种傻乎乎、执拗认真的模样, 让谢庭玉动容。 他笑叶青水傻, “果苗哪里是这样种的, 这样是种不出枇杷的。” 但叶青水依旧每天都盼着种子发芽。 种子没发芽, 谢庭玉的成绩下来了,省城的记者、县里的领导接二连三地来到叶家村,登门造访。同时他也接到了来自首都的噩耗:爷爷失足落水身亡、奶奶心脏病发作相继离世。 谢庭玉失魂落魄地看了许久的电报,意外来得太突然,让他隐约猜测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于是他给首都的朋友挨个打电话,听完结果心不住地往下沉。 谢庭玉心情沉重地收拾了衣物,录取通知书。 叶青水依旧在院子等着她的枇杷苗发芽,那不谙世事又快乐的模样,让谢庭玉看了越发沉重。 叶青水问他:“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庭玉没有回答她。 她把他送到了村口等汽车的岔路口,春天枯枝爆出青芽,早春的山茶花次第吐蕊,草地的露珠浸湿了两个人的鞋裤。 汽车久久不来,仿佛特意留给这对即将离别的夫妻,腾出了足够长的时间。 叶青水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眉开眼笑地吹起了小曲。吹的是《梁祝》。 空空的青山,映在她的眼里,清澈得仿佛画卷。 谢庭玉终于忍不住纠正她,“这首曲子不好,以后不要吹了。” 他吹了一首《送别》给她。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晚霞铺在平静的池塘里,乌鸦飞在枝头粗嘎地叫了两声。 叶青水的眼睛,仿佛深邃星海,熠熠生辉,她听得眯起了眼睛,唇边漾着单纯开心的笑容。于她来说,这一次送别,只是暂时的离别。 他要北上念书,他们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但这一次离别,于谢庭玉来说,却是茫茫无前路,不知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 114 叶青水哭了又笑了, 她从谢庭玉的怀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鼻涕眼泪沾了他一身。 谢庭玉一点儿也没嫌弃,他摸了摸媳妇的脑袋。 “我去给爸妈、阿娘、爷爷奶奶报讯,让他们放个心。” 叶青水连忙拉住他, “别,你让我来。” 谢庭玉可是被医院下了植物人的诊断书的人,他一个电话打过去, 估计两个老人家听了太过惊喜,一口气没喘上来,喜事变丧事。 叶青水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喃喃道:“你知道吗?” “无论是爷爷奶奶, 还是阿娘, 他们都认为你要睡一辈子了,所以这个电话得我来打。” 谢庭玉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的大掌包媳妇的手, “让你们担心太久了, 对不起。”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给谢奶奶打了电话。 “奶奶,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电话那头, 谢奶奶闻言没有太意外,叨叨絮絮地说:“能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那个冰箱有结果了?奶和你说, 你不要总是忘记吃饭, 年纪轻轻的容易落下一身病……” “不, 不是这个,奶奶你听我说——你得准备准备,放慢呼吸,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太过惊喜……” 谢奶奶奇怪地咕哝道:“有啥稀奇古怪的事,还让奶不要太过惊喜,你啊,别总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奶心里承受能力大得很,奶——” 谢庭玉凑到了电话筒旁,“奶奶,我是庭玉……” 谢庭玉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播,音色不减,醇厚、沙哑的声音传了过去,微弱的声波滋滋发响。对面忽然传来了赫赫的急促的喘气声。 叶青水差点眼睛发红,“奶,你快吃药,药在你的左边口袋。” 谢庭玉笑了笑。 许久电话那头才慢悠悠地传来淡定的声音,“奶没事……奶就是太高兴了,你和庭玉在医院等着我,我跟你爷去接你们。” 谢奶奶挂了电话,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掏出了手绢,擦了擦,嘴角是下沉的,但眉眼却是笑的。 没一会儿,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颜老同志的孙子在医院醒过来了。 “总算不是天妒英才了。” 都是在首都教育界、文化圈混的人,哪个不知道京大那个出了名的才子谢庭玉。 他的数学非常棒,除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会骑马、射箭,作为代表在米国访问的时候给华国人狠狠地长了脸,谁知刚回国就出了车祸。 谢奶奶给老伴打了电话,颤巍巍地告诉他,“老谢,我同你商量一件事,很重要。” “咱们庭玉——醒了!” “啊?”电话那头的谢爷爷懵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你说……庭玉他怎么了?” 老人家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 一家人怀着激动的心情,着急地赶到医院去看望谢庭玉。 还没走到门口,他们发现谢庭玉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虚弱地躺在床上。 -- 115 为了筹办婚礼, 谢庭玉当天检查完身体便出院了。 医院里的医生见了谢庭玉能走能说话,无论是思维还是条理都很清晰,无不感叹奇迹。 “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医生问。 毕竟受过重伤,谢庭玉仍能感受得到脑部眩晕, 但这点疼痛对于获得新生的他来说,不值一提。 须知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痛得麻木, 行将木就。 他微笑道:“没有。” 谢庭玉回到家后,家里的两个宝宝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小孩子跟见风长似的,一天一个模样。原来,这是他们曾经失去过的孩子。 他把辰辰和光光抱在怀里的时候, 唇角不觉地上扬。当年目睹媳妇流产的时候有多无助, 此刻抱着孩子就有多满足。 这是他和媳妇失而复得的珍宝,是老天爷弥补他们的礼物。 谢庭玉一手揽起一个宝宝,仔细端详着他们。 他刚离开宝宝们的时候, 辰辰和光光轻得跟羽毛似的, 还没有褪去双胞胎的娇弱。现在再一抱,沉实了许多。 与谢庭玉阔别了数月,认生的宝宝们没有哭闹, 反而含着拇指,吐着泡泡咧开嘴笑。 谢庭玉深知宝宝们不随便让人抱的脾气, 这会儿心房暖暖地涨了起来。 “辰辰和光光还记得我。”他笑着说, 感到非常满足。 毕竟他只照顾过儿子们短短四个月。 谢庭玉以为孩子记得他, 殊不知却是叶青水时常把孩子抱到他的床头, 每天教他们认爸爸。否则俩宝宝哪里肯给他随便抱? 昏迷的爸爸虽然不能陪孩子们玩了,但是却能陪他们一块睡觉。 齐光冷不丁地被人抱起,他愣了愣,看清了来人之后,小孩儿口齿含糊地叫:“叭……” 他憋红了脸,流了一嘴的口水,吃力又兴奋地叫了起来:“叭、叭!” 幼子稚嫩又清亮的声音,仿佛划破天际的拂晓。 这声含糊的爸爸,彻底让谢庭玉惊呆了,当场愣住。他手肘的肌肉僵了僵,心房仿佛被电流直击穿。这一刻,谢庭玉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错愕和美妙。 他机械式地转过头,问媳妇:“他们会说话了?” 叶青水嗔了他一眼,“是呀。” 说到这里,叶青水心情颇为郁闷,她说:“他们现在还不会叫妈妈。” 谢庭玉只不过照顾了宝宝三个多月,她可是照顾了他们九个月,教他们叫“爸爸”的同时,也教了他们叫“妈妈”。 然而九个月过去了……俩宝宝还是只会叫爸爸。 谢庭玉忍俊不禁,他点了点齐光的鼻子,“妈妈伤心了,光光快哄哄妈妈们。” 叶青水瞪了男人一眼,手脚麻利地给孩子冲好辅食,“他那么小,哪里懂得你说什么?” 谢庭玉低头亲了一口齐光,目似含光,温柔如同深海。 “来,叫妈——妈——ma、ma……” 齐光啵啵地吐了一嘴儿的泡泡,攥起肉乎乎的拳头。 谢庭玉不禁哑然失笑,低头给幼子擦了擦口水,不再强求。 -- 116 “可喜可贺!” “还好谢学长醒了, 否则以后咱恐怕得接到青水的改嫁请帖……” 这段时间叶青水有多苦,她们都看在眼里。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泡在实验室,她原本圆润的脸蛋迅速消瘦。父亲长眠不醒,俩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可怜。 叶青水说:“人到就好, 不用特意准备别的东西。” 她清楚她们的秉性,特意强调道。 叶青水离开后,几个人讨论起了包礼金的事。潘丽娟商量着问:“你们家乡结婚礼金包多少合适?” 任盈盈说:“五块八块都有, 顶破天了十块。” 来自鹏城的余诗说:“我们那边礼金很少,一般就包一块钱。” 其他两个女孩子噗嗤地笑了出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她们合起来忍痛包了个三十块钱的礼金。 十块钱够一个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 搁在当下这个红包包得真的很厚了。 然而, 等潘丽娟三个人去到钓鱼台国宾酒店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塞点钱进去。 因为这个酒店……高端得得出乎她们的意料。 这年头开得起车的人凤毛麟角,然而酒店门口来往驶过的车如流水, 走进去后是满目的假山流水、亭台轩榭, 偌大的园林古色古香。 酒店大气端庄、奢侈靡丽,在清代的时候曾是皇家园林,这让朴素艰苦习惯了的人走进去, 乍然间仿佛走进了新的天地,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如果不是有门童引路, 三个人恐怕还找不着厅在哪里。 周婷婷已经随新娘新郎官来到了酒店, 她充当着伴娘的角色。周婷婷看见了这三个女孩子, 热情地招待了起来。 婚礼是中式的, 伴娘叫做“送女客”,潘丽娟三人还没有坐下,门外的鞭炮声响了起来。 八门花炮同时响起,热闹得宛如过年。 * 办喜酒这一天,叶青水天没亮就起床了。 化妆之前,叶妈端着一碗汤圆儿笑眯眯地说:“水丫吃点,等会不会饿肚子。” 为了吃上这趟喜酒,在乡下的叶阿婆和叶小叔、叶婶婶,连带着小侄女都来到了首都。 叶妈给女儿绞面,用粉线把她面上的绒毛剔除,这道工序叫做开脸。叶阿婆拿着梳子给孙女梳头。她手里捧着孙女柔亮的秀发,眉开眼笑地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当年在乡下办的那趟喜酒,太匆忙,回想起来脑子里只留下了仓促的印象。当时在乡下也没有条件,穷酸得很。水丫连件像样的衣服没有,那场喜酒着实不像结婚。 而如今满目的双喜大字,处处细节都很是用了一番心意,连请来的喜娘也是有着多年丰富经验,每一刻的时辰都有讲究,这一回才真正有了办喜酒的喜气。 叶阿婆拆了孙女的头发,一梳到尾。 梳着梳着,她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当年那个呱呱坠地的小孙女,她的一声啼叫,让沉浸在失去爱子的她,感受到了活下来的希望。 -- 117 七月盛, 暑假。 谢庭玉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学校那边的考试已经陆陆续续考完了。因为这场车祸他错过了所有的考试。 叶青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他却仍要赶回学校参加补考。 新宅子除了家什之外,一点生活用品都没有。于是搬家的任务便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谢庭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物特别多, 偏生还是个念旧的人,一个屋子都装不完他的东西。叶妈找了辆拉货的板车,跑了好几趟。 炎热的夏天, 叶青水屋子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穿着一身深蓝色格子的裙子,用绸带扎着两根辫子,看上去十分素雅、清淡。 叶青水终于把他所有的物品都取了出来,他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很珍贵的资料, 叶青水收拾打包起来的时候格外地小心翼翼。 她企图找箱子把书装起来, 而她从角落找到了一口落了灰尘的木箱。当叶青水打开它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 这口箱子已经被用得很久了,箱角边缘的油漆已经被磨损得掉了许多。叶青水记得它, 谢庭玉在乡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箱子。 叶青水的目光流连在箱子, 她怔怔地看着里面盛满的东西,发了许久的呆。 她伸出手拾起了箱子里的一只淡黄色的草蝈蝈,这只草编的蝈蝈已经上了年头了, 触须被风干腐蚀得已经断了一根。 那破旧的身躯,足可以见它曾经被人用浆糊精心地修复过, 这个当年她随手编的玩意儿得以保存了三四年。 这是叶青水某一次撞见谢庭玉难过, 为了哄他而编的。 三年过去了, 它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金黄油亮。编蝈蝈的草也变得极为脆。 叶青水又捡起另外一沓东西, 这是泛黄的试卷,上面有她稚嫩的字迹,旁边也有他用心标注的批语。 “1976年6月10日,进步很大但仍需努力,她有些不服气。” “1976年7月26日,受伤了,抬不起笔。水丫照顾我。” “1976.10.6,物理很好,但国文尚弱。” …… “1977年冬至,默完一篇古文,她答应同我回家一起过年。” “1977年秋,在谷场和她看星星,下定决心要送她和孩子一缕灯光。” 厚厚一沓的试卷和草稿纸,叶青水从头看到尾,一张一张地翻着,仿佛透过它们看见了当时写下这些话的青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弯起唇角。 叶青水把它们一页页地整理好,捋平那些发卷的页角。 叶青水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从来不许她碰的那口箱子吧? 77年春天的时候,他终于松口给她这口箱子,可是叶青水打开它后看到的全都是书,完全没有料到它居然装着这些“无用”的东西。 叶青水回忆起了前世,不禁感慨万分。 上辈子的她一直耿耿于怀,为着谢庭玉当年的严厉和呵斥而难过、伤心。 -- 118 又是一年开学季。 八一级的新生入学, 一张张新的面孔给校园注入了新的活力。 谢庭玉在大三的那一学年,提前修完了所有的课程,并通过了外交部的实习考核,开始在外交部工作。 此前他曾跟随华国访问团访米, 这段经历为他吸引了很多拥趸者,许多学生在报纸上看到谢庭玉的风采,复习时深受鼓舞。今年有不少新生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而报了京大。 新生入学的时候, 跑了数学院几趟也没瞧见谢庭玉的身影。 “谢学长去了哪里?” 谢庭玉此刻在哪儿?他正在给媳妇换被单、洗衣服,任劳任怨地当后勤人员。哄完孩子之后,他还得买两个小菜下厨,给媳妇带饭吃。 叶青水的“飞霜”项目正在紧要的试验阶段。可以说除了吃喝拉撒之外, 其余时间都泡在了实验室。他除了给她带了饭之外, 还带了儿子们的奶瓶。 俩个娃娃虽然吃起了辅食,但还没满一岁尚未断奶。夏日炎热,奶水搁久了容易馊, 叶青水忙得没空跑回家特意喂奶, 谢庭玉只好在送饭的时候顺便携带了奶瓶。 午饭时间到了,他提着热腾腾的饭来到女生宿舍下边等着。 几个女孩子回到宿舍楼下,看到了这一幕冲叶青水唤了一声:“309的姐夫来了。” 谢庭玉把饭盒端到媳妇面前, 饭盒里装着三菜一汤,营养十分均衡。 他无奈地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奶瓶, 递给媳妇。 叶青水回到宿舍先把宝宝的口粮挤了出来, 递给楼下正等着的男人, “你快回去吧。” 谢庭玉接过了奶瓶, 把媳妇拉到角落里,趁着没人的时候摸了摸她的脸蛋,用力地嘬了一口。 “瘦了,今晚早点干完回家。” 叶青水捂着被他亲的地方,低头忍不住笑了。 她回到宿舍吃起了男人亲手做的饭菜,一个清蒸鱼、一个虾仁炒蛋,青菜搭配甜汤。 潘丽娟说:“项目也快收尾了,趁着谢学长来了你收拾一下,跟他一块回家吧。” “对,青水你可别糟蹋了谢学长的心意。这一个月以来他天天给你送饭,风雨无阻。看在这一片苦心上,你可怜可怜他吧。” 要说叶青水哪一点最让人羡慕,那就是她和爱人之间的相处。两个人无意间撒出来的狗粮总是能把人喂撑。 暑假的他们办的那个低调奢华的婚宴自是不必提,原以为叶青水嫁到那样的人家,规矩肯定免不了,但婆家很尊重她,凡事以她的意愿为主,两个相处的一点一滴也很让人羡慕。 谢庭玉家庭条件好、能力佳、长得也英俊,和叶青水相处起来却没有一点架子。 任盈盈认真地提醒着叶青水,“今年京大来了好多新生,好像都不知道谢学长已经结了婚。我听说他的仰慕者可多了。” 叶青水吃着鱼肉的时候,差点噎住了,听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青水早就知道谢庭玉这点招人的特性,当年他在乡下的时候就很招女孩子的喜欢,他对着人冰冰冷冷的时候,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冲着人笑的时候,能把人暖得心都化了。 -- 119(补全) 自打叶青水生了双胞胎儿子后, 来探望两个宝宝的人越来越多。 探望的人都说谢庭玉和叶青水这对夫妇有福气,连带着还夸谢家有福气,有哪户人家能够一口气生两个娃娃的? 宝宝渐渐长大,脸也长开了, 两个男孩子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加上两个都生得白白嫩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胎记,家里除了叶青水和谢庭玉之外, 没有人能准确认得出他们。 叶青水怀孕时, 给孩子做了许多小衣裳。 夏天穿的小褂子、冬天穿的小棉袄,小小的一件看得人心都化了。 叶妈心疼布料,跟女儿说:“不要做那么多了, 够穿就好。” 这么多布搁在以前给一家子做套衣服都绰绰有余,她感慨道:“现在的小孩日子过得真好,不愁吃不愁穿, 不像你, 你小时候就过得苦。” 叶青水小时候穿的衣服, 还是叶阿婆拿着她的出生证, 到县革委会领的三尺布头做出来的。 这是政府对新生婴儿的福利政策,一块婴儿裹身布, 叶青水裹了大半年。 再大一点儿, 手巧的叶妈就把裹身布裁成衣服,等女儿长大了一点就放出一寸。新三年、旧三年, 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样, 一块布叶青水穿了五年。 直到叶青水五岁的那年, 她摔了一跤,衣服彻底裂开烂得不成样,这块布才终于寿寝正终。 叶青水听了叶妈的话,含糊地应了下来,但是埋头手里的针线仍旧未停下。 她含笑地说:“婆婆买了布,多准备点总归不会出错的,听医生说怀的是两个呢。” 父母总会忍不住把自己没有的东西,加倍地偿还给孩子。正如许多年前,摔破了衣服的小青水在山路上默默垂泪,那时候的她多么盼望自己还有另外一身好点的衣服。 叶妈目光落在亲家母送来的布上,叠起来看足足有一巴掌厚,非常可观。这是大户人家才有气派。 她不说话了。 叶青水生产完,还真的一口气添了俩个大胖小子。 之前为孩子准备的衣裳都派上了用场,正正好够两个孩子穿,不必再手忙脚乱地再添置新衣服。 叶妈抱着外孙,一颗慈母心猝不及防地被唤发了。她给两个嚎啕大哭的小子洗完了澡,笑眯眯地给他们换上了柔软的小衣服。 “辰辰这眉毛这眼角,随了水丫。鼻子挺挺的,像小谢!”叶妈越看越稀罕。 血缘的力量当真不可思议,她抱着软绵绵的外孙的那一瞬间,心就彻底跟他们绑在了一块儿。 后来叶青水办了“辰光食品厂”,手把手教叶妈如何管理。叶妈磕磕绊绊地学了半年,每天都勤快地到厂子里监工,等有了门店之后她就管收钱。 叶妈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当初嫌亲家母太浪费,结果轮到她了,她反倒也阔气地给她心尖尖的外孙买了几斤羊毛,即便花光了她的工资也不眨一下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