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 第1页 《断骨》作者:睡死不醒【完结】 我有一个爱人,他为我留下一把琴和一把断发 我背着琴,怀里揣着他的白发,离开皇宫,抛弃我的百姓子民,流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在树下弹着琴唱着歌,天地拂过轻风是他,风中花香是他,静谧时光中风光霁月都是他 我有一个爱人,他不在我身旁,但我知道,没有人将能够让我们分离 长风送我到黄泉,君在奈何停笑颜 双君主cp,神经病病攻x基因缺陷小美人受 第一人称,中短篇,主攻,be,狗血,让自己爽就行了的虐文产物(对不起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爽起来) 【基调】不虐感情,过程有点狗血,结局有点难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奈罕,旬柯 ┃ 配角:爱妃 ┃ 其它: ☆、断骨(一) 雨后天光霁,风来时吹散雾气和阴寒。我穿过平日里来回往复必经小桥,远远见到那茂盛的树下坐着灰衫的男人,他低着头正在弹一把琴,那琴的材质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色,那弦在他手中铮铮作响,在几近崩断的边缘奏出凌冽而动人的声音。 他弹着琴,整个人随弹琴动作而动,他全然沉浸在弹奏中,看不到头顶树叶有残留的雨露打落在身上,看不到来来往往过去路人投来的或是赞叹或是惊怪的目光,看不到除了这把琴之外的任何事物,他半阖着眼弹奏出凄美绝顶的歌。 琴声翻扬千里远,世间万物皆成他的听众,听他诉说无言的悲伤。 我被琴声吸引,我走下桥,站在离大树远远的地方听他弹奏。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有一种错觉,他并不是在弹琴,而是在对着某个我们谁都看不见的人轻声低语。 一曲入尾声,尾声高亢激昂,忽而又在某个被拉到最高的颤音斩断,余音袅袅飘散开来,男人低头将薄薄的嘴唇贴在琴端头上,仿佛亲吻爱人。 他侧头时显露出精美绝致的容颜,含露的眼神与他薄唇一同抚过琴身,那一幕绝美而癫狂,我却感到细密的悲伤渗出织成罗网,将他紧紧缠绕进来。 男人抬起头,静静目视前方远处。我随他目光看去,只见远处有马蹄声踏破尘土,喧嚣而来。 · 马上的女人穿着华贵衣衫,那衣物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一辈子可能都无法触碰到的东西,我看着眉眼细长、眼角勾着一片殷红胭脂的女人跳下来马,走到男人面前。 她一言不发狠狠一巴掌甩在男人脸上,然而面前的男人除了头被打歪到一旁去,再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他转过头静静看着女人,忽然露出轻松肆意的笑容。 女人浑身都在发抖,插在发鬓间那只珍贵的簪子微微摇动,让我想到在雨中被摧残的娇柔花枝。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仿佛眼角的那片红晕扩散到她的眼中,她对着男人低声吼着:“王,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么?” “王,你留下整个国家,留下我,独自带着这些——” 她纤长手指点了点那把琴,愤怒越发深重,仿佛在对某个人发泄自己的怨怒:“独自带着这些没用的废物,离开你的子民,离开你的国家,离开你的皇宫,离开爱你的、一直都在守候着你的人,来到这里?!” 女人的声音到后来越来越低,因为在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面前,所有语言都是苍白并且无力的,她在动也没动的男人面前忽然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气势,所有的来势汹汹消散在无声的沉默中。 良久之后,她低声问:“这就是你的选择么?” 男人又是一笑,手指轻抚过琴弦,微微点头,却一句话都不说。 女人扭头离去,往前冲了几步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住脚步,半侧头冷冷笑道。 “既然你都不在意,”女人细声细语吐出如从修罗王口中说出的狂言妄语,“那这连城七十二座,便由我拱手送予王的敌人。” 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男人依然只是摇头笑笑,伸手拨了几下弦,见背着东西的我还愣愣站在一旁反应不过来,高声呼喝道:“你是谁?” 我想了想,走到男人面前单膝跪下:“我是您的臣民。” 男人不甚在意我这个礼节是否周全,只是信手拨弦,笑着微微摆头:“那应该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罢。不过既然曾经亦是我的子民,不如听我说说故事。” 他转过脸露出下着秋雨的眼眸,明明是微笑的神色却让人感觉有细细密密的疼痛刺在心间。我忽然有些难过,低头道:“愿听王言。” 他似乎有些开心听到这样的话,手上的节奏也跟着急促几分,如雨滴打落枝头繁花,落下一地苍凉和奢靡。 “我曾经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 ☆、断骨(二) 我曾经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 不止是父王母后这样认为,身边伺候的人无一不是这般认为。 我知道他们惧我、畏我,尽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之外,再不敢多与我说半句话。他们很怕死,也怕痛,更怕受到折磨,可惜的是,在我身旁无一不会遭到这些,所以他们竭力躲我远远的,偶尔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深切的恐惧和忌惮。 我知道他们在背地里怎么议论我,我也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虽然贵为王最出色的王长子,有着几乎无人可以相比的容貌和外形,有着令全朝新老众臣皆为之拜服的远见卓识,可是,只要有一点不可理喻的嗜好,那么我这个人所有的优点都将为之失色。 -- 第2页 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但凡是曾经属于我的东西,当我抛弃它的那一天,我会亲手将它撕裂损坏,落下一地残迹让宫人们去收拾。 不管是人,还是物。 小时候扔掉的东西会被我兴致大发花费甚至一天的时间慢慢打碎,被我嫌弃的宫人也是这样,我会耐着性子一点一点让他们在我手中断气,像是一个被抛弃后玩坏的人偶变成断肢碎节,我看着那些人乞求无力的目光会很开心,听到他们逐渐发不出痛苦的哀嚎声也会很开心。 长大后我的习惯依然没有改掉,反而变本加厉。我曾经统治过的的城池在我无法保住不得不撤退时,会被我下令亲自屠城洗劫,直到确定只给敌人留下个一干二净后才会离去。 从父王手中接过王位后,我坐在高高的王位上,目光穿过苍穹和云雾,高兴远眺远方七十二座城池,这些都是我的东西,都是我的玩物,我当然有资格随意处置他们。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一句,“暴君”,可是我并不在意,我并不将暴君视作为打骂的言辞,我听过更为毒辣狠厉的话语,见过更为苛刻的责打,所以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我可以随自己开心打碎任何一个人或者事物,但在我的宫中,只有这么一个人我舍不得打碎。 她是我的爱妃,是我最珍贵的玩偶,我很小的时候从母后手中接过如瓷娃娃一般精美的她,我爱惜她所以舍不得伤害她半分,但也只是远远看着,欣赏着。 · 天气逐渐地干燥起来了。我赤脚袒露胸膛坐在寝宫大门外弹琴,平生既不爱好网罗美人珍宝也不爱打战,我只爱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弹弹琴,等待一场急雨冲破这令人烦躁压抑的天气。 我弹得一手好琴,那些伺候的人虽然怕我,却每每又在我弹奏时凝神屏息去听。 “崩——” 琴弦在我指尖下拨断,我看着渗血指甲不甚在意摆摆手,对惊惧惶恐冲过来的宫人说:“给孤换一把琴来。” 宫人却迟疑不动,半晌才躬身回答:“王,这桐木琴是宫中最后一把,新的琴还未做好送来……” 我从台阶上起身,走到宫人面前,拨断琴弦的琴一击拍在他头上,宫人闷哼一声倒下去,头破血流却不敢发出一声。 “连把琴都拿不来的废物,”我冷笑着,“要你有何用。” 我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琴准备拍下,身后忽然伸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环住我腰间。未见其人未闻其音,最先嗅到浓郁的香气,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王,这些不长眼的奴才怎么又惹您生气啦?” 我握住那双娇嫩的手将身后那人拉扯到怀里,爱妃侧靠在我怀中噘嘴抱怨着:“真是讨厌,弄得到处都是血。” 宫人喘着气起身,跪在地上顶着满头的血求饶。 爱妃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到处是血有点败坏心情,尤其是爱妃今天换了一身新的衣裙,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她在我怀里撒娇:“王,快点让他滚下去啦……妾身看着头都有些晕了。” 我这才摆手让如释重负的宫人下去,将沾了血的琴扔在一边,也没有了继续弹奏的心情,搂着爱妃沉默不语。 她侧过头来贴着我的脸颊,温柔抚摸着我的胸膛,温热的指尖传来的温度让我不陌生也没有不习惯,只是不知为何有些疲倦。 当她的手放在我腰间时,我睁开眼将她轻轻推开,站在台阶上目视远方。 爱妃趴在阶梯上,微微垂着头让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我听见她低声问:“为何从来都不碰我?” “王,我不是您最心爱的人么?” 爱妃腾地一下站起身,扬起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看着我,我虽看出她眼中伤痛和狼狈,却半点感觉没有。 “你是我最心爱的人,”我听见自己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再一次如是回答,“也只是我最心爱的人而已。” · 爱妃是我最心爱的人,是从那个时候就一直陪伴我至今的人。 我在心中一遍遍对着自己说着,我要爱护她,宠爱她,就算我是君主,依然能够像这天下每一个对待自己妻子极好的丈夫一般,尽职尽责让她感受到我的爱。 可是我无法做到与她亲密相拥,每当抱着她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茫然,我为什么要抱着这个女人,我又为什么要对她做这样的事情? 我对她做出这些事情,与对其他任何一个人做出,有什么区别呢? 夜深后我久久未能入睡,站在月下看着空明澄澈的影子,纯白月色晃动中仿佛投下一片纯白的虚影,我拿着我断了弦的琴,迷蒙中似乎看见一个对我微笑的人影。 · 第二日朝堂之上,边关急信来报,邻国君主亲征来犯,边境城池陷落,十万火急。 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让增派兵力,并且将一部分收入预算填进打仗支出中,又让人催促边关将士夺回城池。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一仗一打就是一年,直到第二年的这个时候,我坐在湖上亭中看月影倒映水中,旁边候着宫廷里的御医,信使来报神色匆忙,我只是摆手让他暂且等候。 “孤觉着这恐怕是一种病,您怎么看呢?”我用手支撑着头,望着恭候在面前的御医问。 御医行了一礼,拱手低头道:“王,若是为病,请恕臣不可救治。” -- 第3页 若是有人敢在我面前说出自己“不能”这种话来,恐怕早已被我当做没用的废物抛弃掉。但我只是哈哈一笑,因为他是御医,我从来不动御医,从来对他们都有极大的耐心。 “既然医生说不能治那便不能治吧,”我不甚在意摇摇头,“您先下去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对大夫如此看重,一年到头我也病不了几回,最严重的病大概就是这喜欢在扔掉东西时破坏他们的习惯,可是御医都说了不能治,我也不能怎么样。 御医行礼后准备退下,退下之时他似乎低声说了句“有人可治”,但我没听清,也不太关心,只让传信的人上前来汇报。 信使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双手呈上黑红两封以蜡为封的信函。 他擦着额头的冷汗,伏跪在我脚下说:“王,边境十六城一朝沦陷,邻国君主送来亲笔书信,一为议和,二为……” 他说话时声音哽在喉咙间,我拿过两封信慢慢地拆开来看。黑色的那一封说的正是议和之事,我倒是好奇我的城池在他手中,为何还要送来书信与我议和?等到拆开红色那封信时我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笑起来。 “求亲?”我拿着字迹工整的信笺反复看上面几行字,“求的还是我的爱妃?” 信使神色一滞,俯身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我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感到有趣极了:“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邻国君主啊,真是有意思,侵占孤的领土,还要将这十六座城池作为聘礼,前来迎娶我的爱妃?” 我大笑起来,将两封信掷在信使身上。 “传孤令下去,回信说孤将亲自于三日后拜访贵国!” “商议议和,”我微微眯起眼,“以及求亲之事。” 信笺飘飘然落在地上,红色信笺朝上展现在眼前,清隽笔迹寥寥两行字—— “愿以十六城,求取王所爱。” ☆、断骨(三) 朝堂上大臣们争吵不休,我听得无趣,吵来吵去不过就是两件事,是否答应邻国君主以爱妃换取沦陷城池,是否赞同我提出要亲自出使邻国的想法。 像是有一大群苍蝇在下面嗡嗡作响,我百无聊赖一只脚蹬在王座上,将新得的琴放在膝上拨动,调试弦音。我正玩得起劲,惊觉周围四下一片寂静,抬眼看去时底下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大部分人都屏气凝神,少部分人口中低声喃喃着“王上恕罪”。 我这才将琴放到一边,微笑望下去:“诸位得出结果了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许久之后宰相起身出列一步,低头恭敬回答:“王,臣等以为,一国之君不当亲临邻国宫廷,异国他乡非我势力所在,恐生惊变。” 我笑着拊掌:“宰相意思,就是让孤把爱妃远嫁邻国吧!” 宰相明显露出怔愣神色,慌张跪下连连磕头,大呼不已:“臣不敢!臣不敢有让王妃远嫁的想法!以王之妻作为换取城池筹码,只会让他人笑话我国无人,实属大耻……” 他冷汗涔涔磕着头,慢慢地也说不下去了。我漫不经心将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扫过下面所有的众人,我足智多谋、维系着这个国家运作的大臣们,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忽然让我感到有些失望。 “你们根本不懂,”我沉声道,“这是一个选择。” 身旁侍从捧着那一黑一红的两封信,我盯着它们,再一次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选择。要么,孤亲自赴约商议停战之事,要么,就接受求亲,将孤的爱妃嫁给邻国君主。” 下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了。我觉得好笑,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孤和爱妃的选择,孤已经做出选择,剩下的,就要看爱妃怎么选了。” 我抬头示意身旁随从,两名宫人连忙撩起王座旁侧帘幕,盛装的爱妃在宫人扶持下缓缓走出,那双因为勾了胭脂的眼眸显得过于狭长和凌厉,冷冷俯视下面我的臣子们。 爱妃的美从来不容人质疑,但我有的时候并不喜欢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会让我有一种隐秘的不舒服和阴冷感。我并不转头看她,只是语气平静陈述一件事:“爱妃,你愿意嫁给邻国君主么?你从前是王妃,以后也会是王妃,你一辈子都会是王的女人。” 爱妃将目光移到我脸上,许久之后才跪在我面前,声音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既然妾身注定一辈子都将是王的女人,”她说,“那么我选择做你的女人,一辈子都是你的女人。” 我大笑起来,对下面的人说:“听见了么?爱妃不同意,看来,只能由孤亲自走一趟了。” · 我料想当时在场听到我最后这句话的许多大臣们都会在心里默默说一句,“祸国妖妃,全都是暴君惯出来的”。 下朝之后我便催促准备出使邻国一事,爱妃坐在我面前,神色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 “王,”她怔愣望着我,“是妾身将王置于险境了,是吗?” 我无奈笑着摇摇头:“并非。我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不然也不会在昨晚就让人去准备我亲自走一趟的事情。 爱妃露出不解神色,但我并没有打算要解释,只是对她笑了笑。 “爱妃,你要记住一件事情。”我说,“今日你在群臣面前拒绝以自己换回孤的十六座城,这是你的选择,这也是你的自由,你没有义务牺牲自己去帮他人争什么,或许他们会在心里骂你不明事理……但若今日你的选择是答应,他们也不会感谢你,只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 第4页 我看着依然迷惑不得其解的爱妃,笑着摇摇头,在她身上我仿佛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坐拥七十二座城池,山川海河连绵不绝,天下有贤有才之人皆俯首称臣为我所用,我振臂呼山海,我风光耀眼,我受人尊敬仰慕。 可是我亦是这皇宫的囚徒。 我生而为王,我生来就是献祭给这个国家的祭品。 ☆、断骨(四) 我将精兵停驻在边境,带领部分随从和护卫进入邻国宫廷,不得不说这个举动着实危险,若是邻国这位君王真要动什么别的心思,我猜测我的军队把我救出来的可能性不太高。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就会失去一个暴|政君王了。 顺利进宫后,不多时我便见到了邻国的君王,这位以雷霆之势踏破我国边关,夺取我十六座城的王,即便是在自己的宫廷中,依然身披重甲、头戴钢盔将自己严严实实封藏起来,甚至不露出一丝一毫让外人窥见。 同为君王,我们都没有向对方行礼,只是平等会面后,邻国君王微微点头,吩咐人安排我们落脚,并且邀请我参加晚上的招待宴会。 这里的宫人带我四下转了转,我察觉到一种完全不同于我自己宫廷中的轻松氛围,看来这位邻国君主除了有将自己包藏起来不见人的特殊癖好之外,似乎并不像我对周围人那么苛责。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是轻松从我面前过去笑着行礼,大家彼此之间都相互熟知,亲如家人一般。 我忽然有些羡慕,我的宫廷又清寂又冷,在那里十分孤独。 为我安排的住处外有一大片种了莲花的水池,层层叠翠几乎铺满整个水面,生机勃勃令人耳目一新。我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水池,不知不觉太阳西落,便想起要去参加宴会。 宴会早已安排妥当,我与邻国君主并排入座,我座下依次是陪同使节大臣身后是随从侍卫,另一侧则是这个国家的大臣们。 中间空出宽敞场地,歌姬舞女载歌载舞,明晃晃灯火下觥筹交错,大家都在轻轻松松说话喝酒,就连一路上心情不太好的使节大臣都受到此等氛围感染,不由得多喝几杯。 邻国君主依然是全副武装,即便白日从宫人处打探得知“王貌有异,不得已遮蔽之”,但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或许人都是这般,对于某种被刻意藏起来的事物将抱有极大的兴致,那种对隐秘的探求之心会让人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 他在宴会上既不喝酒也不进食,只是从头盔留出的一线缝隙中观看底下热闹歌舞,比起他正襟危坐的姿势,我盘腿歪歪倒倒样子看上去一定像个浪荡子,不像是一位君王。 “陛下,你怎么不吃不喝?”我笑眯眯晃着手中酒杯,朝他举了一下然后仰头一口饮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本来打得笔直的背脊微微一动,冷清低沉的声音从盔甲下传出,带着几分特殊质感的回音:“不必称陛下,您也是一位君主,我们是一样的。” 他避开我的问题反而说到其他地方去,我一时微怔,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孤该如何称你?直呼其名么,王,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次他并没有立即回答,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我感到有些无趣,便收回目光望着下方歌舞,这时候才听见身旁声音响起:“阿奈罕王,您不记得了么?” 我感到有些迷惑:“记得什么?还有,你知道孤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这次我等来的是更为长久的沉默。啧,真是无趣的人啊,宴会过了这么久,我和他说话不过几句,并且让我有一种全部都是我在自言自语的错觉。 “阿奈罕王名声远扬在外,孤自然听说过。” 他一说话我又忍不住去接,仔细想了想这人可能就是这般古怪性格,太过计较只会给自己添不快,索性放松下来靠在后方,我笑着举起酒杯让宫人添酒:“什么名声?暴虐无道,还是脾性怪异?” “不。” 这次的回答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不但是他不再说话,我也有些无趣了,只顾着自饮自酌。 灯下美人们衣裙翻飞,明眸映着水一般晃动的光,我忽然想起远在故国的爱妃,开口问:“为何想要得我所爱?” 这次他竟然转过头来,只是我看不到他眼睛,便猜测那是一个表达诧异的动作。 “幼时一见,一念至此。” 他回过头再次端正坐好了,只留给我一句令人迷茫不已的话。 幼时一见?我不记得爱妃幼年时身在何处,如此说来她曾经还与面前这个连相貌都不肯露出的男人有过一段我所不知道的过往? 我感到茫然,懒得追问,便又道:“哦,是么,那要怎样才将十六城还给孤?一定要我的爱妃吗?” 这次没有等到他回答,座下不远处一位大臣忽然端着酒杯起身,行过礼后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却是朝我躬身说话:“素闻阿奈罕王精通乐律,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听?” 我看了眼下方令人目眩歌舞,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感觉身旁有些不对,转头依然看不见那人神态,却见他按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 看来又是一场好戏了……我失笑道:“孤确实会弹琴,不过随意弹弹罢了,称不上什么精通。” -- 第5页 那名大臣带着满脸令人不快的笑容,拱手微微躬身站立不动,我笑今日这一遭恐怕是过不去了,使节大臣突然拍桌而起:“狂妄!竟然让我君王如这些人一般为所有人弹奏?贵国便是这般待客之道?!” 邻国君王抬手正要说什么,我却摇摇晃晃起身笑道:“不就是弹琴么?拿孤的琴来,今日高兴便要奏乐为乐,什么待不待客的,退下罢,莫要失礼。”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我接过随从双手奉上的琴,朝着下方走去,本来带着它想的是万一真被拘禁在此地,闲的时候还能弹弹琴自娱自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处了。 旁侧高台上一众乐师,我走过去自顾自找了个空地坐下,他们忘记继续弹奏,神色怪异看着我低头调试琴音。不仅仅是他们忘记自己手上的事情,就连舞姬也停下来抬头望着我,座中大臣脸色更是精彩纷呈。 我拨出一个高音,抬指缓缓抚过琴弦,乐音逐渐缓了下去,流水一般低而绵长的琴声在我手中溢出,逐渐充盈整座大殿。 每当弹琴时我便会忘记自己是谁,全然沉浸在弹奏中,偶尔抬眼一望那些人或多或少露出陶醉神色,噤声屏气听我弹琴,仿佛被我摄取心魂一般凝神不动。 我忍不住微笑,手中弹奏不断,这时候想起去看高坐在席上的他,只见他依然保持着凝固不动的状态,只是头转向的方位明显是在我这里。 如果我能够看见他的眼睛,我想那双眼睛里一定全是我的身影。 ☆、断骨(五) 弹完一曲后没坐多久,身旁的君王率先离席,下面的人稀稀疏疏走了不少。我也觉得有些醉意,便让人带我回去休息。 夜深后我坐在水池旁摆放的假山上醒酒,依然带着我的琴。 我坐在月色下弹琴,琴声引来了人,我沉浸在弹奏中没有去看那是谁。直到一曲收尾,我低头见他仰着头,望着坐在高处的我,即便是看不到半点他的神态,但那个偏头的动作彻底暴露他的痴迷。 也正是这个动作,我借着月色看到一线缝隙中纯白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停下弹琴的动作,他依然保持那个动作望着我,这让我心生作弄的念头。 于是我拿着琴从高高的假山上跳下去,这一跃正好扑到他面前。这位看起来十分稳重的君王失声大喊:“小心!” 我并没有摔倒,反而借着扑到他身上的动作一把掀翻碍眼的头盔。 那一瞬间我看到的只有满眼的白,流逝的风在我身边驻足不前,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月色照耀着白色的发丝令人眼前晕眩。纯白色的眼眸因为错愕微微睁大,直到头盔当啷一声落地,他才像是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后退半步,甚至惶恐抬手想遮住自己的脸。 那个动作带着点可怜的滑稽。我看着自己的指尖中一缕白丝滑落,很快便反应过来,心情复杂笑了笑:“原来你……孤还想着能够有能力夺走十六连城的人会是怎样凶神恶煞的样貌,原来你不过是这般。” 他听见我笑声似乎冷静下来,静静回视我打量他的目光,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将自己暴露在我眼前。 这让我能够仔细打量他。他真的长得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奇丑无比或者是凶恶狰狞,只是真的白,目光所能及一切之处都是白,全白的发丝在月下泛着银光,皮肤也是不正常的纯白,就连眼眸瞳孔都是蒙了一层白雾的浅淡,嘴唇颜色也浅得近乎粉色。 但是只看他眉眼,会觉得这个人还有些好看,他暴露出来的是一种有些脆弱的美,不免让我多看几眼。 他静静看着我许久,似乎见到我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语气带了几分我无法理解的古怪:“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么?” 我想了想,笑笑说:“你让孤想起来……想起来一个什么呢,应该不是人,没有侮辱的意思。那是孤很小时的事情了,曾经得到了一个很精致漂亮的人偶,也是你这般,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关于那个很好看的人偶记忆模糊不清,像是一团在水中晕开的墨笼罩在某个地方,阻止我去看清楚曾经我得到过的东西。 于是我又说:“孤忘记了什么时候得到的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失去了他,不过你们很像,看上去都十分干净的样子,就连眼睛都是一模一样的纯澈。” 他眨了眨白色的眼睫毛,微微颤抖着让我想到振翅欲飞的蝴蝶,纤细又美丽,与我记忆深处某双眼睛交叠重合,可是我依然茫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明明有这样的印象,但是那些细节消失得仿佛被水洗过的沙滩一无所有。 至此为止我深信我从不曾见过他,如果我曾经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半点没有记忆。 “你的人偶,”他低声一字一句说,“有名字么?” 我诧异挑眉看他,很奇怪为什么在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他黯淡的眸子里忽然多了光彩,虽然并不明显,但只是那一点点的变化都被我捕捉。 但是这个问题,我还真能回答。 “名字?”这次我没有沉思太久,很快便想起来了,“大概是叫……小柯吧。” 我很清楚记得那是我小时候孤独一个人的时候,母后送我的玩具,我很喜欢他,所以给他取了名字,那个名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最心爱的人偶的名字。 -- 第6页 他愣了一下,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弧度时仿佛也在勾着人心弦,眼睛里的光芒越发明显。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笑,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想说什么?” “忽然想起来,还没有为您介绍自己。” 他的语气依然十分淡漠,如同他的人一般冷寂,全然不似他眼中所表露出来的那种欢欣。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哦?”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介绍自己,不会觉得有些晚了么? “旬柯,”他定定望着我,神态说不出来的认真,“阿奈罕,我是旬柯。” ☆、断骨(六) 我缓缓笑起来:“旬柯?好啊,孤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孤对你们一无所知……”我忽然想起宴会上事情,若说心里半点没有芥蒂也不太可能,于是顺口提了一句,“不过孤看贵国对孤十分了解?不但知道孤名字,还知道孤擅长什么。” 他神色有片刻的怔愣,忽然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语气竟然让我听出来一丝……小心翼翼? “宴会上不是特意安排的,”旬柯说,“那位大臣是主战一派核心人物,其实在此之前孤并不知道他们打算在这次宴会让你……” 他的声音说着便低了下去,在我沉默无言的注视中终于完全消弭。我觉得很有意思,不但是这个人让我感到很有意思,他对我的态度也让人匪夷所思。 “无所谓,孤并没有将宴会的事情放在心上。”我说这话时盯着他一举一动,见他露出隐秘的惊喜神色更是不解。 如果是之前对他半点没有暴露出来的样貌感到好奇,现在则应该是对他若隐若现的奇怪心思生出好奇,我虽然不是一个喜欢探寻他人秘密的人,但不知为何今夜这个人让我一再破例,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越是不得其解越是心痒难止。 于是我心头一动,想出来一个好办法。 “不过,邻国的君主,你夺我土地便罢了。”我冷冷地笑着,将我的琴放置在地上,“垂涎我所爱之人,是不是该对我有所交代?” 旬柯骤然愣住,眼中迷茫不已:“垂涎……谁?” 他的茫然让我感到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感,我讲这种怪异感归结为他明明有觊觎的心思却不肯坦率承认,于是继续冷笑说道:“到这个时候还装糊涂恐怕晚了吧!旬柯,我们既然同为君主,都想要得到同一个女人,那么就以公正的方式进行对决。” 我走向旁边立在暗处的护卫,随便找了一个人抽出他腰间的剑,转身指着他:“拔你的剑,来与我一战……若是你赢了,十六座城权当孤嫁爱妃之贺礼,不过若是我胜了,邻国的王,将你的军队从我疆土上撤出,永不得再打孤爱妃半点主意!”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我,眼中迷茫未消散,平添几分怯意:“与您一战……?” 我发现这个人在褪去武装他的盔甲后,彻底暴露出来的是内里的柔软,柔软到近乎一碰即碎的脆弱。这个认知让我心中感到莫名的烦躁,本来只是试探的心思越发变得坚定。 我想要验证什么,又想要推翻什么,可是不管是验证还是推翻,我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愤怒情绪在血管中流动的感觉让我浑身都在微微发着抖,我低声怒吼一句:“拔剑!拔你的剑,来与我来战!” 他沉默看着我许久,许久之后才说:“……阿奈罕,你的要求,我不会拒绝。” “你要我与你一战,我便应下这一战。” 他抓住绑着盔甲的绳索,素白的手指猛地用力彻底脱下身上穿着的铠甲,如我一般只着单薄的衣袍,抽出佩在腰间的长剑。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交接,我看到他眼中诸多复杂的、隐忍的情绪,让我更为烦躁不安。 “来吧!” 我大喝一声,举剑朝着他猛地刺去。旬柯以剑格挡,但在我压制之下连连后退,两柄剑刃上同时折射出冷冷的月色,接连从我们眼睛上擦过。 那道光在刺向他眼睛时,他像是被火灼一般不舒服地连连眨动眼睛,这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契机,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留情转动长剑刮擦着旬柯的剑身,借此将剑尖直指他的身体。 然而这个大胆的举动同时也是在暴露我的要害,旬柯收剑回身,刚刚好避开我的攻击,我正要再往前一刺,却发现他已经横剑朝我握着剑柄的双手落下。 我的手会在这一击下被废掉…… 这是我此刻脑中唯一的一个念头,然而我从小就是这种犯险冒进的性格,我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自己,甚至不在意这条命,对于我来说,只要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不是不能牺牲的。 所以即便是意识到旬柯的剑会划断我的手腕,我也没有停下对他的攻击,然而最后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他露出有些难过的笑容,然后—— 他扔开了自己的剑,我的剑也在破空的呼啸声中,刺入他的肩膀! 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他的白发,有几滴血溅在他本来就是雪白的脸上,当他伸手抓住没入身体的长剑剑身时,另一只手也朝我伸出来。 他仰起头看着我,沾了血的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魅之感,然而他又是那么的脆弱,脆弱到仿佛只能依靠我,所以不顾一切、也不管痛苦地朝我伸出手来,带着乞求一般的目光注视我。 -- 第7页 我想起他在月色下仰头望着我,陶醉在我琴声中的模样,想起他专注望着我的目光,想起他一头白发落满月色的模样,许多记忆中的不在记忆中的东西狂潮一般涌向我,几乎将我吞没,让我如同溺水之人只能去抓取浮木。 他抓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在依靠着我,还是我在借助他脆弱的身体支撑自己不被记忆的浪潮覆没。 我们如同迷失在沧海中的两个孤独无依的人,唯有彼此才是救赎。 · 旬柯满脸惨白一头朝着我栽倒,我喘着气将他抱在怀中,抽出刺入他肩膀的长剑试图为他止血,却因为被他紧紧握住手腕而无法自如动作。 周围皇宫护卫纷纷冲上来:“王!王上!……” 混乱如潮水一般的嘈杂,很多很多的人吼声在我耳边,还有斥责声和发怒的声音,他们在担心他们的王,我怀里这个人。 “谋害我国之王!阿奈罕王,还真是居心叵测!” “应当抓起来,把他关起来!” “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般,只低头望着旬柯浅浅的眸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在痛苦中恍然多了一分笑意。 “真好啊。” 我听见他叹息一声说出这样的话,然后他转头朝着四周低吼一声:“都退下!任何人不得伤害阿奈罕王!” 霎时眉眼间多了凌冽的帝王肃杀之气和威严,我不由得微微一怔,却感觉胸口猛地被一压——他歪头靠进我怀里,吃力喘着气阖上眼,眉眼因为痛苦微微皱起,疲惫地陷入沉睡。 在这一刻他终于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在我怀中沉沉昏过去。 ☆、断骨(七) 最后是我送他回去包扎伤势,因为他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不放开,我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以失败告终,明明昏睡过去的模样那样脆弱,却像是一只小兽霸道守护着自己的东西,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夺走。 我不免有些失笑,心中明白他的用意。他在怕如果放开手,可能会有人以刺伤君王的罪名将我关押起来,不管我身份是什么,动手的人是我,伤了他们的王也是事实,所以即便被囚禁起来似乎也变得理所当然。 不过我不明白他保护我的用意,或许是不想因此让两国交恶,再一次陷入苦战之中? 旬柯流了很多血,即便是御医来过后处理伤势的血迹依然多得令人胆战心惊,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满头的白发铺散开来,问旁边正在收拾的御医:“情况如何?” “需要静养。”御医看上去对我还比较恭敬,回答问题时态度也十分认真,“伤势不算重,不会危及性命,但是王上身体向来虚弱,这样的伤对他来说算是严重了。” “哦?”我微微挑眉,表达自己的不解。 “阿奈罕王,您可能不太了解。”御医拱手说,“王上天生身体有缺陷,故而这般全身皆白的模样,身体比之常人也更为虚弱,若是受伤出血便不易痊愈,并且畏惧强光。” 我不由得一怔,低头去看还在沉睡中的他,安静乖巧地紧闭双眸。大概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越发的白了,然而之前的血迹未完全擦净又给他添上一份艳魅的颜色。 御医走后,我便坐在床边静静等待他醒过来,他不松手,我哪里都没有办法去。 忽然觉得这个举动有些幼稚可笑……想到这里时我竟忍不住自己笑起来,在我发笑时他醒过来了,迷蒙睁开一双浅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仿佛还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我又是什么人。 我率先指了指自己已经被抓出淤青的手腕:“放手?” 旬柯仿佛对这句话理解了许久,然后才慢慢松开手,指尖的温度残留在我皮肤上,缱绻不散。 他慢慢地捂着肩头坐起身,低头轻声问:“没事吧?他们应该没有为难您吧……” 我愣了片刻忍不住好笑,这个人醒来后一不担心自己身体如何,二不问责我伤了他,反而问起我有没有事? 虽然感到好笑,但心底有一颗种子在某一个契机被种下,慢慢地开始发芽生长,某种我无法抑制的情绪在发酵膨胀。 我坐在床边没动,甚至侧身朝他靠过去了一些,果不其然见到他脸上浮起几分窘迫和不自在。 我说:“刚才——” “嗯?” “为什么扔掉剑?” 他明明有自保的机会,如果那一剑朝我落下,他本不该受到这伤。 旬柯许久没有说话,他侧过头不看我,像是打算用无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我等得有些无趣了,正打算说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却听他低低的声音响起:“我如果不扔掉剑,就会伤到您的手,我……我很喜欢你……的琴声。”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忍不住笑起来:“你很喜欢孤的琴声?” 旬柯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纯白色的眼睫微微垂着,眼中却映着周围的烛火。 “很好听……”他轻声说,“我很喜欢。” 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然而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时不知为何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旬柯抬起头定定望着我,问:“你会觉得不舒服吗,这种话从我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 -- 第8页 “哪样的人?”我倾身一手压在他身侧柔软的被褥上,一手捻起一缕他垂落在鬓边的白发,将他困在我身下与床榻之间,“是在说这个吗?为什么会觉得这样会让孤感到不舒服?” 他动了动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后才低声说:“他们说……说是因为母后是父王的亲生妹妹,他们说这是作乱有违人伦,而我生来就是灾厄,是他们罪孽的化身……” “大家都很害怕我,或者是讨厌我憎恶我,都离我远远的生怕会遭到什么灾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没有人敢靠近我,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但是我很喜欢你的琴声,是真心的。”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既然你真心喜欢,那我感到高兴才是,怎么会觉得不舒服呢!” 听我说出这话,他陡然抬头睁大眼,仿佛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许久无法回过神来。 那双干净的眼眸中映着我的影子,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在一个人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间鬼使神差般让我伸出手想去轻轻碰一下他的眼睛,然而他突然起身朝我扑来。 我半点没有防备被他猛地扑倒,半倚在床上,身上伏着身体微微颤抖的他。 旬柯伸出手有些凉意的指尖探入我掌心中,这明明是一个令人感到被冒犯的举动,但我吃惊于自己竟然没有半点无法适应的排斥感,反而十分容易便接受他这样近靠近我。 那种感觉陌生到极致却又让我生出几分怪异的熟悉,当我差异于自己脑中混乱的念头时,旬柯低下头贴近我,像是一只收敛了爪牙乖巧的小兽在我脸上轻轻蹭着。 “阿奈罕……”他低低如呓语一般说道,“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他的动作很轻,幅度也十分细微,带着像是担心会招惹我一般的小心翼翼。然而正是这动作越发让我感到自己发生奇怪的变化,心头那颗生根发芽的种子长出茁壮的枝丫,如网一般茂密的藤蔓绞缠着我的心。 心痒难止,身体在彼此的接触中变得炽热。我有些不耐烦伸手扣住他下巴,在他受惊和怔愣的目光中一口咬住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虽然苍白,却被我咬下第一口时便红润起来,竟然有几分娇艳欲滴的动人神采。 我第一次生出亲吻一个人的冲动,对方还是一个如我的男人,但这般炽烈如火不但要将我吞噬,还要将他与我一同覆灭,我想这样也好,让我们一同被烧成灰烬,不分彼此就这样消逝,也没有什么不好。 旬柯只是小小地发了一会儿愣,而后主动伸出手攀住我肩头,隐忍而顺从回应我的亲吻,即便自己力有不逮才一会儿便喘不上气来,但他半点没有推拒我的意思。 当我再度恢复理智清晰时是因为看到他肩膀上染血的绷带,我轻抚着身下白雪一般的人,在他纯白的眉毛和眼睫毛上落下缱绻的亲吻。 “是你先招惹孤的……” 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亲吻,他雪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红晕,一手抬起遮住眼睛像是不敢看我,却半点没有要违逆我的意思,听话得让人想要将他整个吞下去。 “阿奈罕……”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低声叫着我的名字,被我强制抓过手与我十指紧紧扣在一起,露出的眼睛湿润得发软,眼眶周围一圈染了一层绯红。 这般天然自成的绯红比这世上任何一道胭脂更为动人,他哽咽一声,带着哭泣的音调又说了一声:“……阿奈罕……阿奈罕……” 我听他一声一声抽泣和断断续续的低吟,低下头深深地亲吻他。 等他放松下来后我将他抱进怀里,让他在我怀中慢慢平复下来。 旬柯脸还是很红,呼吸凌乱。他吃力拉扯着衣服想拢在一起,却被我抬手摁住更为贴入我怀里。 彼此温热的皮肤紧紧贴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却又不陌生……我揉着额头仔细回想记忆中并没有曾经与谁这样亲密地抱在一起过,于是慢慢地笑了笑。 “你别动了,”我低头故意在他耳边吐气说话,“要是伤口又裂了出血,一会儿那些人来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子,说不得要又吵又闹把孤这个轻薄他们王上的登徒子打一顿。” 旬柯露出有些着急的神色,连忙伸手搂住我的腰,小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不会的,才不会的!我绝对不会让那些人伤到你半分……” 我轻抚着他的一头白发:“没事,睡吧。” ☆、断骨(八) 归国的时间往后延迟,毕竟人是我伤的,就这样丢下不管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索性留在这里照顾旬柯。 他的伤势恢复果然十分慢,又要为了国事操劳,即便带着伤也休息不好,所以恢复得更为缓慢。 难得的有一天清闲,他本来应该早早歇下才好,可是我去的时候他却没有睡,而是坐在靠窗的床侧看窗外月色。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洞开的窗户,这才发现他所坐在的窗边正对着我的住所,不由得笑了一声。 旬柯听见我笑像是受惊一般转过头来,还是有几分怯意避着我的眼睛:“你来了。” “怎么还不睡?”我走过去坐在他床边,“特意在等孤来么?”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许久之后才小声应了:“……嗯。” 我低头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拨弄他脸侧有些缭乱的发丝,他一边享受着我的触碰,一边却又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惬意。 -- 第9页 我笑他:“明明就该多休息一下,你还睡不着么?”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因为你说晚点要来啊……” “孤只是说来看看你睡没睡,”我说,“不管你睡下没有,孤看一眼就走啊。” 我这样说只是故意在逗他等着看他反应,果不其然旬柯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但他什么都没说,依然只是乖乖地点头:“那我这就睡了。” 我大笑起来:“骗你的,这么晚了你忍心赶孤走吗?孤就在这里赔你。” 旬柯看了一眼窗外对面,明明走不了几步就能走到的地方,我面不改色撒谎,他心安理得接受,我们心照不宣,昏黄烛火下有什么东西脉脉流淌滋生,静谧却又美好,尽在不言之中。 “阿奈罕,”他说,“我不想睡,我想听你弹琴。” 我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没问题啊,孤给你弹琴。” 我让宫人去取来我的琴,我在投下月色的窗边坐下,背后是满池的碧绿和莲花,等拿到我的琴时,我看了专注望着我的旬柯一眼,沉吟片刻便抬手拨开第一个音调。 我弹琴时从来不会刻意去学习什么音调曲谱,从来都是即兴而发,想到什么便弹奏什么,所以大部分时候弹不出一曲完全与之前重复的乐曲,有时候甚至是断断续续的不成完整,不过每个人都很喜欢,即便是这样也喜欢。 所以我知道旬柯也会喜欢,尤其是这曲是为他而弹。 我少有弹这样舒缓绵长的乐曲,偶尔在没有思绪的时候睁眼便能看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我,凝神一般深深注视我,那样的眼神让我有一种被视若珍宝的满足感,于是我更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坦白我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并且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取悦他——甚至是讨好他。 这并不会让我感到有半点不自在,因为我当做是理所应当。 我心中有万千的话难以从口中直接说出,我被我的子民们当做是暴君却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因为我知道别人需要的并不是我说出自己遭遇过什么,才会彻底变成他们现在眼前的这样一个人,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令自己感到舒适的认知。 这个认知便是,我是暴君,我用强权令他们心有怨言却不得言说。 每一句我不曾说出口的话,我都用我的琴说与他们听,每个人都被我的琴音打动,但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听懂我用我的琴声说了什么。 唯有他。 直到见到他在月色下抬头望着我的眼神,即便不是那么的清晰,但我还是看出来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想说什么,他听懂了我的一切。 也只有他。 此时此刻我知道他也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他是如此沉迷在我的弹奏中,那样的神色仿佛沦陷已深,难以从中脱身而出。 于是我想,我要更加卖力地讨好他。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当我想要讨好一个人让他更为我痴迷沉醉时,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动作都能取得很好的成效。 一国之主放下身份去讨好一个人,我没有感到可耻或者屈辱,并不可耻。 或许因为对面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让我心甘情愿通过这样的方式,只为了看到他露出沉沦的神色。 琴音逐渐收尾,我懒散靠在窗边信手延长余音,旬柯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朝我冲过来伸出双手扑进我怀中紧紧搂住我。 我一手拨着琴,一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白丝,微微笑起来:“旬柯,你根本就不是喜欢孤的琴声,你是喜欢……” 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以一种带了几分自暴自弃的坦白打断:“对,我就是喜欢你,阿奈罕,我喜欢你的一切,不管是什么。” 喜欢?我心底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我能够如此真实地感觉到他深切的喜欢,可是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喜欢,为什么对一个才见一面的陌生人便能生出如此深刻的情意? 他不管不顾说出这句话后,神色忽然多了悔意,惴惴不安打量我神色。我一时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朝他露出笑。 大概是我的漫不经心让他更加感到不安。旬柯抬起头语气有些惶恐:“阿奈罕,你是不是觉得被这样一个怪物喜欢上,是一件十分恶心的事情……” “怪物?”我拨琴的手一停,有些失笑道。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二次自称“怪物”,他在我面前频繁地暴露对自己深深的厌弃。这个人满心对我的喜欢,却对自己充斥着满心的排斥,他明明如我一般是一位叱咤一方的帝王,却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坦诚自己内心那一块阴暗。 旬柯低下头去:“是的……怪物,我就是一个只能活在夜晚的怪物,不敢在白天出没,面对着阳光只能将自己严实封藏起来……” “我不敢直视太阳的光芒,”他的声音轻轻的,“也不敢直视你的光芒。” 我朝后选了个合适的角度靠着,这样的姿势让我更好地将他抱在怀里,他契合在我怀中,这样的默契仿佛早已在某个我不记得的时候达成了。 “旬柯。” “嗯?” 我摆弄着他的白发,笑了笑说:“你不是不敢行走在阳光下的怪物。” 他睁大眼看着我,眼中的期待和欣喜如光芒一般浮现。 -- 第10页 我从他的白发抚到他白色的眉眼,手掌贴着他的脸颊。 “你是月色下的精灵。”我将手贴在他脸侧,手指抚弄他的嘴唇,让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在我的触碰下变得润泽时,他的脸也慢慢地浮上红晕。 这时候我才低下头去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很美,你比精灵更要美。” 而他回应我的,则是一言不发起身,伏跪在我腿上。 “阿奈罕……” 他的身体和声音都在微微发着抖,然而却那样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半点不留余地的将他呈给我。 旬柯朝我伸出双手,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柔软的恳求。 “阿奈罕,抱我……抱抱我吧。” 我差点没按耐住逞凶的冲动,这个人又在勾我,每次都是他这么勾人,根本让人无法控制得住自己。 “这是你自找的,”我掐着他的腰将他脸朝下按住,俯身下去在他耳侧流连亲吻,“别怪孤对你不客气。” 他在我蛮横的挤压下费力呼吸着,浅浅地笑着:“我想被你弄疼。” ☆、断骨(九) 纵然我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过分粗暴,但最后伤口还是裂开了,旬柯蜷缩在我怀里昏昏沉沉睡去,眼角带着还未消散的红痕。我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还是叫御医进来看看。 重新包扎好裂开的伤口后御医离开了,我搂着他坐了一会儿有些困便将人圈在怀中睡下了。后半夜旬柯在我怀中不安分动了动,我睁开眼来再次摸了下他额头,似乎有些发烧了。 本想起身去叫御医,然而发现他的白发缠在我脖子上,只得一点一点慢慢取下来。我一边将那些白发取下来一边看着他沉睡的脸,不由得想我一个敌国君主就睡在旁边,他竟然这么放心睡得不省人事,还真是心大啊。 我终于将那些头发全部取下来了,却不急着起身,而是侧卧在旬柯身边,伸手从他面部轮廓慢慢勾勒而下,一直摸到他喉咙处,在那处凸起喉结上轻抚着。 “孤要是就这么掐死你了,”我自言自语道,“恐怕你也不会知道吧。” 他连我的话都听不到,又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把他掐死。我不免嗤笑自己一声,正要起身旬柯似乎被我动静吵醒,睁开眼露出迷茫的眼神,呆呆地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阿奈罕,你怎么没有睡?” 他这样子看得我好笑,忍不住俯身过去:“看你啊。”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问:“你想看睁着眼睛的我,还是想看闭着眼睛的我?” 我怔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一时间忍不住笑,回答说:“都想看,那你不是要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 看他露出纠结神色我终于大笑起来,阻止他试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动作:“老实躺着,孤去给你叫御医。” · 我迷恋上在这里生活的感觉。 白天醒来等待旬柯下朝,抱着他在床上腻歪,等他处理公务时我就在一旁弹琴,夜晚降临一天到了尽头,我们相拥而眠。 我在这里不需要考虑任何国事相关,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拿来烦我,我可以抱着我喜欢的人,做一整天我喜欢的事情,这里的生活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何为自由,那是我二十多年来人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我享受着短暂并且美好从容的时光,直到使节大臣忧心忡忡前来拜访,告诉我爱妃亲自驾临两国之边境处,亲自来迎接她的王。 我这才幡然想起来,我离开我的故土已经很久了。 于是我打算离开了,旬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十分舍不得我,他看着我许久才问:“阿奈罕,我可以跟着你一起回去么?” 他眼中带着不管不顾的决绝,我微微一怔,许久之后才说:“你的国家……而且你不担心去了那边……” 他迫不及待打断我:“没关系。” 真是傻子。 我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拿他没办法:“那好吧,你就跟着孤,不管孤去了哪里,你都要跟着。” 他用力点点头:“嗯!” · 爱妃看见我带着旬柯来时只是好奇却没说什么,不过在看到旬柯展露满头白发和苍白面容时眼中露出惊骇神色,然后是不知从何而起的妒恨。 我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按照旬柯所说幼时见过她便有了一番心意,就算爱妃无法接受也不该表现出这般敌意,这让我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爱妃古怪的眼神很快便被我抛到脑后去。回到自己宫殿后,我看着旬柯乖乖站在旁边,忽然想起他最初明明是想要我的爱妃,最后不知为何到手的竟然成了我。 于是我想逗弄他一番:“旬柯,孤的爱妃就在眼前,你现在还想要她吗?” 旬柯有些茫然看着爱妃,然而不等他说话,爱妃便腾地起身,眼中压制着怒火:“王,您这是何意,特意将敌国君主带回来,带到我面前来再次询问一遍?” 她这怒火发得我不得其解,心想是不是一直来将她惯宠坏了才这么无法无天,我习惯没有斥责她的无礼,想了想话题毕竟是我挑起,于是压制住火气说:“当初邻国的王称对你有爱慕之心,孤只是随口一问。” 这一番解释不但没有平息她的怒火,爱妃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转头瞪了旬柯一眼,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谁要这个怪物爱慕!” -- 第11页 我登时怒上心头,起身喝道:“住口!来人,把她给孤送回宫中,好好反思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爱妃狠狠瞪着我,转头推开宫人,独自离开了这里。 我发誓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爱妃进行如此重的惩罚,宫人散去后身旁忽然冷清了下来,我朝后退了几步瘫坐下来,旬柯默默走到我面前,俯身跪在地上抓着我的手在脸上蹭了蹭。 他说:“阿奈罕,我并没有喜欢王妃,从来都没有。” 我被他弄得忍不住发笑:“你不是说的王妃,难道你一直都指的是孤?这个时候才来解释有些迟了吧。” 旬柯却认真点点头,仰起头问:“你不相信吗?” “我信啊。”我漫不经心笑着,随口应了下来。 爱妃总是喜欢嗔怪我没有心,她说我心里什么都不在乎,几乎鲜少将什么当真,现在想想还真是这样,即便是有其他想法,我依然能够在嘴上说出不同于心中所想的话。 旬柯一动不动看了我许久,看得我想低下头去亲他,呼吸交织那一刹那忽然听他开口道:“阿奈罕,我想永远,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我轻声叹了气:“那就永远都和我在一起吧。” ☆、断骨(十) 爱妃关禁闭出来后性情变了许多,她不再明面上与旬柯争锋相对,只是目光中的厌恶和警惕藏也藏不住,远远地看着他,也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她的怪异之处,我依然喜欢和旬柯待在一起,每天除去必要上朝时间,我都将他带在身边,我是如此痴迷于他在我身边的时光,感觉自己隐约有从“暴君”向“昏君”的倾向。 在这件事情上爱妃还是有些无辜,毕竟大臣们谁都没想到让他们的君主沉溺的不是嫔妾,而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是邻国敌对的君主。 这个认知让我在面对旬柯时失控,每当他被折腾到失声抽泣时我就喜欢在他耳边压抑着莫名的兴奋说:“你再大声点……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了,邻国的王被孤欺负哭了。” 旬柯羞愤欲死,只能继续小声哭着求我放过他。 · 我天天和旬柯腻在一起,我猜爱妃对此一清二楚,但让我感到迷惑的是她置若未闻,反而扮演起贤良后妃的角色,每日都会亲手为我做一些吃食。 起初我怀疑她是不是想暗害我,暗中让人检查过那些吃的,都没有什么问题。时间一长我也就放下心来,爱妃就算再有诸多不满,但她应该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一旦死去,从此之后她在这个世界上也再也没有了依靠。 有时候我也会将那些吃的分给旬柯,他在这里反而成了没事人,所以被我养好了些,气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 我只是没有想到,爱与恨同价,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点点滴滴累积下来。 爱愈满,恨亦是如此。 · 我下朝归来,接近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或许不是争吵声,只是有女人单方面的怒吼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心头一阵不好的预感,快步上前猛地推开门,爱妃抽泣着从里面跑了出来,扑进我怀里。 她哭得伤心极了,仿佛遭遇了什么十分不堪的事情,我扶着她肩头,皱眉望着里面,我知道旬柯在里面,可是爱妃为什么会哭着跑出来? “王!”爱妃抓着我胸口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救我,救救我……” 她一边哆嗦着,一边害怕地转过头去,身后白衣白发的旬柯赤着脚走出来,在看到我和我怀里哭泣的爱妃时微微一怔,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王!妾身今日本想来为您送吃食,可是王不在,妾身就将东西放在此处,本打算离开,可是、可是……”她用长袖掩住半侧脸,低低地抽泣,“可是他突然冲出来,拦着不让我离开,意欲对妾身行不轨之事……王,王……” 我被她一声声哭泣闹得头大,皱眉望向满脸错愕的旬柯,低声问:“这可是真的?” 旬柯反应过来,忽然着急起来朝我迈了半步,脸色微微涨红:“阿奈罕,你听我说……” 我心里说不出来的烦闷,声音也多了几分不耐烦:“孤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旬柯愣在原地,眼中露出我熟悉的不安和脆弱,许久之后,他才用故作平静的声音回答:“不是真的。” 我抱着爱妃转身,懒得再看他一眼,对身后侍从摆手。 “将他带下去,关在偏殿。” · 爱妃被我哄了许久才睡下,我坐在旁边看她平静的睡颜,满脑子都是旬柯那双浅淡的眸子,他眼睛里的伤痛像是针一般刺在我心头。 我想我是伤了他吧,那样的神情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 爱妃睡下之前一直在问我如何处置那个人,我俯身微笑望着她:“将他送回他该在的地方。” “可是……王就不打算惩治一番他吗?”爱妃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让我感到厌烦,索然无趣道:“他毕竟是邻国君主,借着友好来访名头到我国土,若是擅自动他恐怕会引起两国不和。” …… 夜深了,我独自离开爱妃的寝殿,去了旬柯所在的偏殿。 我去的时候起初还没有找到人在哪里,后来才发现他在偏殿后门的台阶上坐着,怀里抱着我的琴,像是准备弹琴,又像是在抱着琴发愣。 -- 第12页 我走过去时惊动了他,他抱着琴惴惴不安起身,看我一眼飞快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 我大方在台阶上坐下,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巡夜的军队从这里经过时都是十分安静的,而且他们也不常来,是我特意吩咐少来这里打扰我。 “孤喜欢在这里弹琴,”我说,“所以会在这里放一把琴。” 旬柯愣了一下,小声说:“我以为……这是一把被废弃的琴。” 我发出一声笑:“像你一样?” 旬柯不说话,抱着琴重新坐到我身边,小心翼翼朝我靠近,见我什么都没有说这才偏头靠在我手臂上。 他低低地问:“阿奈罕,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孤生什么气,生气的人不该是你吗。” 旬柯用力摇摇头:“我才不会生阿奈罕的气。” 我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亲吻,等到亲到他情迷意乱气喘吁吁这才将人放开。 我抱着他,伸手绞缠他柔软微凉的白发,叹了声气:“旬柯,孤明日就送你回去。” 旬柯迷蒙的眸子看了我好一会儿,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瞬间唇色发白:“你……你要送我回去?” 我凭着一介私心将他留在身边,却忘记他本来如我一般也是一国之主,在这里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如果我不在他甚至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直到这次爱妃的事件我才猛地醒悟过来,我不该将他这样留在身边。 “是的,你该回去了,旬柯。”我平静地看着他说。 他看着我,许久之后忽然扑上来抱住我,死死不放手。我仰头望着头顶月色,终是不忍心将他推开。 “你说过的,你明明说过的!”他带着哭腔埋在我怀里说,“你明明说过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不要再一次将我推开好不好……” 再一次…… 我有些晃神,不明白这个再一次从何而来,只是听到他低低哀求的声音说不出来的难过,再将他抱在怀中,拍哄着他。 “旬柯,”我在他耳边说,“孤没有说过要和你分开,只是你回去,孤才会放心。等到下一次,孤就来看你,然后陪着你。” 他不管不顾抱紧了我,无声哽咽着:“你骗我,你全都是在骗我的……” “孤不骗你的,”我耐心哄着他,拿出来对待别人从未有过的耐心,“你听孤的话,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 旬柯一直都很听我的话,所以即便是再有多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 我坐在台阶上,为他弹了最后一首曲子。 天将亮,我们也该分别了,我抱着他亲了亲,牵着他的手起身,身后忽然传来匆匆忙忙脚步声。 转头正见爱妃满脸愤恨瞪着我们,她眼眸发红,哑声问:“王,您早就看出来了。” “旬柯爱我,”我转身平静地对他说,“所以他不可能对你如何。” 爱妃惨白着脸笑了笑:“我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将他关起来,也是为了安抚我吧,不让我将你们的事情宣扬出去。” 我对她说:“孤不能看到你伤害他。” 爱妃瞪着我许久,眼泪慢慢地从眼中滑落,她流着泪望着我,质问道:“您将他放在了心中更为重要的位置……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说:“因为只有他,才让孤知道何为喜欢与爱。” 那是她努力了十余年都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 爱妃颓然趴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着。带着旬柯离开时,我听见她凄厉再一次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才是陪伴你最久的那个人,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走进你的心?!” “孤只是习惯了你在身边,时间一久就忘记了将你推开。” 我轻声说着,握紧了旬柯的手:“习惯并不是喜欢,再有多么漫长的陪伴也是一样的。” 旬柯转头望着我,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我喜欢看他这样对我笑。 然而我忽视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我听到了爱妃不甘的尖叫声,但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兵刃对准我。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那把匕首朝我刺来,然而旬柯忽然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正要推开旬柯,却见爱妃手中匕首方向一转,朝着旬柯直直而去。 她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听见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才失控吼出声:“旬柯!” ☆、断骨(十一) 旬柯安静躺在床上,我让所有的御医都来了,他们在我身边来来回回穿梭,皱着眉不时叹气摇头,半点没有透出什么好的征兆。爱妃跪在旁边笑得像个疯子,她一边大笑一边说:“阿奈罕,你救不了他的……”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把她带下去,关起来。” 旬柯还在昏迷中,那一刀并不深,但是血流一直都没有能够止住,一天过去后,我看到的只是染血的绷带,御医们跪在我面前,深深地埋下头去谢罪。 “王上待我们不薄,臣等心有惶恐,无力救旬柯王。” 我坐在旬柯身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将他的手攥在自己掌中,慢慢地说:“……为何?” “旬柯王天生身体有缺陷,然而我们发现他身体中有一种毒素,这种毒会让他身体愈合能力被干扰,尤其是本来愈合能力较差情况下,这种毒更为有效……” -- 第13页 御医们纷纷低下头去,我转头环顾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救我的旬柯。他就躺在这里,我只能看着他血流不止,连我也救不了他。 “你们是要孤看着他死啊。” 我笑着笑着,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摸到了温热的湿意。 但是我也想起来他为什么会中这种毒了,我在爱妃的宫里见到她,她一见我就大笑得停不下来,笑声中是报复得以成功的快意感。 我等着她笑,等她笑够了才说:“你早就筹划好了一切,你没有在饭菜中下毙命的毒,而是用这种慢性毒|药,等待时机将他刺伤,虽然不会立即死去,但也无药可解。” 就算我也被下了这种药,但我身体愈合能力比旬柯好太多,所以药物对我来说不如对旬柯来得更为有效。 “这是比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加可怕的方式啊。” 爱妃笑着笑着落下泪来:“阿奈罕,你要为了他杀掉我吗?”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孤不会杀掉你……” 我推开门走出去:“你陪伴孤很久了,就算孤不爱你,也不会杀你。” · 回去的时候旬柯还在睡,我抱着他坐了一会儿,大概是太疲惫了,我低着头抵着他的额头打了个瞌睡。 我梦到小时候读书学习,父王虽然对我寄予较高期望但他并不是对我最严厉的人,反倒是母后,她才是对我最为苛刻的人,她希望我在各个方面都达到父王的要求,甚至是做得更好,成为一个优秀到完美的人。 可是我生来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成倍的努力能够让我达到她的希冀,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办法。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那么多,大多数时候都不能符合她的心意,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没有办法。 所以她也只能绝望地朝我吼叫,鞭打我,苛责我,质问我为什么做得还不够好,我回答不出来,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求我做到这些,我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但她从来没有满足过。 每每父王考察我功课,我对答如流令他满意赞赏点头,看到母后露出同样满足的神色,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苛求我了。 可是我的性情在这一日日严苛的要求中逐渐变了质,私底下一个人时我时常长久而沉默独处着,后来我爱上了打破东西、毁掉一个人来发泄情绪的方法,我的行为逐日过分,母后却在这件事上对我完全纵容。 她怕我孤独,怕我一个人被闷坏,于是想办法送我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她送了我一个玩偶,纯白色的玩偶,像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 像我怀里这个人一样纯白的玩偶。 我感觉到脸侧似乎有温热的触感,睁开眼发现怀里的旬柯醒了,他苍白并且虚弱,眼神却比过去以往都要温柔,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你醒了啊。”我低声说。 “是你还没睡。”旬柯说。 他应该是想逗我笑,可是我笑不出来,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说不出来是难过还是疼痛。 “孤救不了你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本来还想送你离开,可是孤要食言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轻抚着我的脸,许久之后才展露出脆弱的笑容。 “阿奈罕,你再抱抱我,好吗。”他挣扎着起身跪在床边环住我肩膀,“我有点冷,我想被你抱。” 我没有动,只是说:“你和孤曾经拥有的一个玩偶很像,你们都是轻而易举就容易碎掉的,孤不敢碰你,你随时都有可能会在我面前破碎。” 他埋在我肩上低声笑,笑声里没有半点负担和阴霾,干净得让我想到那晚的月光。 “不会的,”他抓住我的衣角,“我才不是那么易碎的玩物……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才不会坏掉的。” 我像以往那样将他按在身下亲吻,我伏在他背后大口喘息,我恨不得让他感受到我的痛苦,又恨不得能够替他承受这些,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灌入一锅沸腾的水,热气让我失去理智,我沉浸在对这个人的爱欲和恐惧失去他的胆战心惊中,唯有紧紧将他抱住才能够让我稍微安下心来。 我在他耳边如同梦呓一般喃喃道:“不要走……” · 夏日到了尽头时,他告诉我:“阿奈罕,我要走了。” 我坐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轻声说:“你要去哪里,旬柯,阿奈罕就在这里,你又要到哪里去呢。” 他望着我,微微地笑着,眼神缠绵不舍却依然温柔。 “对不起啊……”他说,“我必须要独自先到一个地方去了,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 他又说:“我本来说要来接你,我等到了这一天,我很高兴啊。那封信不是写给王妃的,是写给你的,但是很抱歉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听见自己冷静地问:“你要去哪里,那个地方,孤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他不说话,看了我许久,直到我又说:“孤想和你一起去……” “可以的。”他回答我,“你等我走后,你可以来找我,但是那个地方很远很远,在找到我之前你要走很远的路,走过这个世间许多路,才能看到我去的地方。” “你看秋风将起,风吹往的地方,就是我所在的位置。风起时你跟着风的方向走,风停时你就暂时歇脚休息,等到有一天走到风停下来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等你来。” -- 第14页 我点点头:“好,你等着我。” ☆、断骨(十二) 我稀里糊涂坐在床边,坐了一夜,感觉到怀中渐渐冰冷,心头的茫然和刺痛让我有一阵子落泪的冲动,可是我又想起来旬柯没有丢下我,他还在等着我,于是又高兴起来。 我又想到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抱到他,心里再次难过得不行,但我又想等我找到他,一定不会再让他从我身边离开,这一次我们怎么也不会分离了,于是再一次地感到开心。 身上冷得很,我缩着肩膀趴在床头睡了一觉,在梦中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像是被我遗忘了的事情,梦里那些场景起先是模糊斑驳,无法看清楚,而后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无比清晰出现在我脑中,让我惊异于这些竟然是我曾经的记忆。 那些都是十来岁的事情了,从那个时候我作为王长子的天分和出彩展露在所有人面前,他们对我非凡的能力感到惊艳,就连素来严厉的父王也感到无比欣慰。 母后是最高兴的一个人,她多年来的教导有方终于有了结果。我在万众瞩目的台面上接受所有人或是仰慕或是惊叹的目光洗礼,却在没有人看得到的暗处独自蜷缩起来,像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 那种奇怪并且残忍的嗜好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发现自己好像也想起来了。 母后严厉要求我做一个令父王满意的王长子,她逼着我学习枯燥的我不愿学习的东西,美名其曰是为了我好,每当我露出不情愿时,她先动辄鞭打禁闭,让我自己反省,我饿到不行了才会向她道歉求饶,这时候她就抱着我痛哭说:“阿奈罕,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如果你不争气,你的父王就不会要我们啊。” 我就在这样鞭责和哭声中慢慢长大了,在外面我谈笑风生,可是回去后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话,甚至疲于看他们一眼。 母后也不喜欢过多人与我接触,说的是担心我被带坏,所以我身边只有一个伺候的宫女。她知道母后在背后怎么对待我,我能够清楚看到她眼睛里的怜悯和同情,可是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所以也经常不理她。 但她会在母亲将我关禁闭时悄悄给我送一些吃的,替我细心处理被打出来的伤口,我习惯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说不出来有多喜欢但也渐渐地无法离开这个人,我知道我需要这样一个人,我需要这样的一份关心。 直到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发现宫女在我宫殿外被打得血肉模糊,生死不明,母后端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趴在地上逐渐没了气息。 我心头发颤冲上去阻止他们,母后却让人将我拉开。 在我愤怒的咆哮声和吼叫声中,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过我的人终于不再动弹。母后终于动了,她走到我面前,狠狠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她化了艳妆的脸依然看得出风华逝去,岁月的刻痕留在她曾经美艳的面容上,她失望并且厌恶看着我说:“你真是让我失望,成大事者怎么会在意这些蝼蚁的性命,你身为尊贵的王长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卑贱的宫女向我低头!” 我跪在她脚下,卑微地低着头,发出软弱无力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夺走这世界上我唯一能够拥有的温暖。 母后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一滩血污,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般难以容忍地转过头:“下贱的东西,与人私通,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我低着头,对她说:“对您来说,杀掉的不过是一个私通的卑贱宫女,可是对于我来说,失去的是心的一部分,从此之后,您的孩子,再也不会拥有一颗完整的心了。” 母后勃然大怒:“你是在谴责你的母后?你今日为了一个下贱的宫女,一为她低头求情,二为她指责你的亲生母亲?!” “给我滚下去!滚去好好反省自己,不承认错误不准出来!” · 这是最漫长的一次监|禁,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呆,因为我没有再向她低头。她本来以为我会像从前,很快就无法忍受独处黑暗的孤寂和恐惧向她认错,但是这次我没有,我觉得在这里面和在外面没有什么区别,索性一坐到底。 大概是最后被发现快要死了,她才慌慌张张叫人把我接出来,安排了新的人来好生照顾我。 可是等我醒了,母后来了,看到的只是满地的血污和充斥在屋子里浓郁的血腥气息。 她吓得几乎晕厥过去,我坐在宫人四零八散的肢体中,坐在满地的血中,眼前是那些人痛苦的神色,耳边是哀求的声音,可我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宫女死前最后看向我的一眼。 我满脸的血迹笑得开心:“母后,这些玩偶惹我生气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会接近我,但她找了很多人来给我看病,都没有用,那些被送来的可怜宫人依然会因为我一时莫名其妙的动怒被我厌弃,厌弃之后我会将他们拆解后才让人送走,我的身边就如地狱,每一个来到我身边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但不知为何这件事很好地被母后向父王瞒下了,我依然是父王面前光彩耀人的王长子,我一天比一天优秀和令人瞩目,终于得到父王完完全全的关注,而我的性情也一天比一天怪异。 母后慢慢地接受了,她纵容和包庇我奇怪的嗜好,只要我还是王长子,只要我能够让她王后的位置不会被动摇,我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忍耐下来的。 -- 第15页 越来越多的人被悄无声息处理掉,母后憔悴不已,最后,她牵着一个纯白的孩子来了。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像是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又像是一只小小的怪物,躲在母后身后怯生生望着我,纯白色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看上去很白的人,身上却穿得破烂,脸上也有些脏,我看了一眼觉得有些没趣,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很快他就会消失在这世上,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母后叹了声气,疲惫说:“阿奈罕……让他陪着你吧,稍微忍耐一下,可以吗?” 我冷笑一下,什么话都不说。 母后丢下那个玩偶独自离开了,他开始还有些害怕地看着我,看到我许久没有动作,于是自己走过来小心翼翼拉住我的手,声音很轻:“你是阿奈罕吗?” “对我是,”我冷眼瞥他,“你没有听说过我吗?” 他被我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喏喏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很可怕,可是,是我去求王后,想来陪着你的。” 我觉得他真是一点都不怕死,不免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很可怕,你还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没有人敢主动靠近我,你竟然自己送上前来。” 他犹豫抓着我的手不放,低着头说:“因为我那天看到你了……阿奈罕,你像太阳一样耀眼。” 太阳?我只觉得可笑至极,忍不住嘲讽道:“你知道吗,就算是太阳,最后也会变成虚无的黑色。” 他许久没说话,我有些无聊打算离开,却听见他说:“你在我心里,是永远不会陨落的太阳。” 我生气了,转身恶狠狠捏着他单薄的肩膀:“我会杀了你,别跟着我!不准说奇怪的话,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被我吓得一个哆嗦,看上去要哭不哭,强忍的表情很是搞笑,我差点没忍住笑起来。 “我、我……”他磕磕巴巴地说,“我还没有名字,我不想这就这样连名字都没有就死去了。” “骗人!”我继续虎着脸吓唬他,“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有!” 他急着为自己解释:“我一出生就被送走了,我的父母……没有来得及给我取名字。” 我觉得他在骗我:“你活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有人给你取名字?那他们管你叫什么?!” “叫‘喂’……或者不理我……”他低着头说,“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他们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哦——”我随口应了一声,“那你想叫什么名字,你想要我给你取名字么?” 他低着头小幅度点了点:“我想要一个名字,你取的都可以。” “啧,真是麻烦死了。”我不耐烦皱了皱眉,第一次遇到个杀掉前还要我取个名字的人。 于是我带他回去,本想去书房翻翻书取个名字,可是把人拉进屋里我就后悔了,他好脏,脏得根本没法进我整整洁洁的书房,于是我打算叫人来带他去洗干净,临到叫人又发现人都被我杀了。 于是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抱着他去洗干净。 我把他脏兮兮的衣服扒下扔掉,给他穿着我的衣服,大得有些不合身,更加衬托出他长期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躯。我抱着他去了书房,我们在书房里翻了一下午的书,准确来说只有我在看,他瞪着书眼中露出茫然神色,显然是不认识字。 最后我说:“麻烦死啦,取什么名字啊……就叫小柯好了。” 我随口一说,他反倒是露出珍而重之神色,看上去开心得不得了:“我有名字了!” 我冷眼瞥他,看他在我怀里欢呼雀跃,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杀掉他让母后来收尸。 可是他又缠着我说:“阿奈罕,你认识好多字啊,可以教教我吗?” 一个要死的人学那么多有什么用,我有点不耐烦,可又想到这会儿又没什么事,教他一下似乎也不是大事,于是带着他一起看书。 看到晚上我们才回去睡觉,他本来想主动承担服侍我的工作,可是笨手笨脚到差点没把一盆水泼到我头上,我拿他实在没办法了,最后竟然变成我去亲自照顾他。 烦人精。 我想,一定要早点杀掉他。 · 可是我总忘记杀掉他这件事,慢慢的时间一久,我才惊觉我已经完全忘掉了这件事,而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他喜欢黏着我,不管我去哪里都要跟着,我独自在书房看书的时候也会带着他,把他抱在怀里,教他读书写字。 后来,我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所学的一切帝王之术,也全部教给他。 小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我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容忍他不在,我再一次的,对一个人产生了依赖之心。 我喜欢抱着他坐在一地阳光下看书的感觉,也喜欢他晚上睡觉的时候钻进我怀里,紧紧抱着我睡上一夜,也喜欢吃饭的时候我吃一口喂他一口。 他也很乖,不管我说什么都会听我的话,偶尔我会起坏心欺负捉弄他,他被我弄得要哭不哭,就拿委委屈屈的眼神望着我,于是我只能大笑着去哄他。 大概是跟在我身边吃得比较好,同处的这些年来他长开了不少,比以前脏兮兮的一团好看多了,只是他在外人面前依然是害羞内向的,只有在我面前会展现不为人知的活泼一面。 -- 第16页 我曾迷茫自己对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许我一直都是将他当做我的玩物,可是我的心很清楚告诉自己,我对他并不是这样简单的情感,长时间的相处,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将他当做是一件没有生气的玩物。 那么,他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呢? 直到他成年的生辰那晚,我给他庆贺生辰后,他满眼感动和欢欣抱着我,亲了亲我的嘴唇。 那种被亲吻的感觉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我有一种……脑中什么东西瞬间明了的恍然。 他缩在我怀里,忐忑不安抬头望着我:“阿奈罕,你会讨厌我亲你吗?”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低头看了看他:“不讨厌,可是,我们都是男人,你和我是一样的,但我也想亲你。” 他没说话,只是再一次亲了我,这一次我回应了他的吻,这是一个黏黏腻腻、潮湿而漫长的吻,我第一次这样深的亲吻一个人,说不出来的激动和振奋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 我第一次产生情动的冲动,我控制不住自己继续亲他,触碰他,在他身上留下属于我的印记,虽然知道这个人已经是我的了,我并没有安全感,大概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才会相信这个人完完全全被我占有了。 就算已经成年了,但他在我身下还是小小的一团,他疼得哭,一边哭一边叫我的名字,却不让我停下。 那段时间我沉溺在他温柔的接受和容纳中,我想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他身上,我是那么的喜欢他、舍不得他离开,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断骨(终) 又过了一阵子,从邻国来了很多陌生的人。 母后慌慌张张来找我,她要带着小柯离开,我一时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下意识不愿意他被带走,小柯也不想离开,他挣扎着拒绝。 劝说无用,时隔多年母后终于再一次对我动手了,她让人粗暴地分开我们,可我还是不放手,我不肯放走小柯,她终于发怒了,夺过宫人手中的武器亲自劈头盖脸朝我打来。 我将小柯护在怀中,默默承受她发泄一般的殴打,小柯在我怀里哭了起来,他哭得伤心极了,我想伸手安慰他,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头破血流,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母后咬牙切齿愤恨道:“把他关起来!” 她仿佛将多年来对我行为的忍耐都发泄在了这一次,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独自被关在黑暗中的感觉了,我有点不习惯,还十分的冷,没有小柯在我睡不着,心里像是有个地方空了一块。 被关了整整五天,第五天门打开了,外面微弱的光亮都让我有些无法适应,一个人扑了进来,他将我抱进怀里。 伤势都没有好好处理过,我在神志不清时睁开眼看着外面来的人,忽然有些不认识他了。 但他紧紧地抱着我,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我茫然地睁着眼,听见他哭着说:“阿奈罕,阿奈罕,她凭什么这样对你,凭什么啊……” 我有气无力笑了笑:“没关系啊,都已经习惯了,以前就是这样。” 他又说:“你一直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吗……阿奈罕,我要走了,他们要我回国去,阿奈罕,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 他离开了,我抬头在朦朦胧胧中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 · 母后大概惊异于我出来后没有再吵着闹着要找那个邻国送来的质子,我像是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我生命中,不过我只有模糊的印象,好像有谁陪了我许久。 御医来为我处理伤势后,母后带来了一个女孩子,她对我说,这个人就是此前一直陪着我的人,要我好好对她。 我有些茫然,我对她很陌生,心里半点没有激动和喜悦,但她依然成为了我的爱妃。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后来我慢慢地忘记了那种感觉,父王死后我顺理成章接替了他的位置,顺便将母后送去陪他,我成为伟大的君王,我坐拥七十二座城池。 · 而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小柯说过要回来接我,接我远离这黑暗的囚笼。 他一声一声说过爱我,说过要永远跟着我。 我曾经忘记了一切,但是我记得要在宫中备好御医,因为他身体差随时都可能生病,所以我下意识记着要准备很多御医,我怕他生病了没人治,可最终病无人可治。 那封信确实不是给爱妃的,是给我的,“愿以十六城,求取王所爱”的意思,不是想用十六座城换我的爱妃,而是想将十六座城还给我,重新换回这么多年来我们错过的爱。 可是我们都不曾想到,当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那一天,我却不记得他了。 “幼时一见,一念至此”,也不是对爱妃说的,那也是他要对我说的话。 可是我怎么就,忘记了我的小柯啊。 · 我久久地伏在床榻边,宫门被人猛地推开,我听见很多杂乱的脚步声冲进来,爱妃在我身后带着哭腔质问道:“阿奈罕,你就这么放不下那个人吗,他是个男人啊。”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我心如火焚之后残留下来的一片荒芜,满地灰烬令人悲恸。 我说:“爱妃。” -- 第17页 “当他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也死了啊。” 旬柯说:“阿奈罕,我死后,你可以用我的尸骨做一把琴,这样当你离开这里去找我的时候,你弹着琴,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啦。” 于是我将纤细的脊骨留下来,然后将他焚尽后小心仔细装了起来。 我环顾着四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方,这是我生活了多年的囚笼,我从生来就被困在这里从来都无法逃离,我从未感受到什么叫做自由。 直到遇到小柯。 我想,是时候应该离开了。 我的小柯,他终于来接我了。 但是爱妃拦住我,不让我离开。 她知道我有离开的想法了,于是说动军队一起来阻止我。 我背着我的琴和我的小柯,好笑地站在台阶上面看他们跪在地上恳求我不要离开,明明我曾经是令他们深恶痛绝的暴君,现在他们却惶恐我会离开。 我觉得有些累,于是去了偏殿,又是一轮明月垂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我在月色下弹琴给他听。 夏日已经完全结束了,秋风起,风去的归处是他所在的地方,所以我也该走啦。 少有的在我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宫人带我穿过偏僻的道路,他在凄冷的宫门前送别我,身形佝偻着擦拭眼睛。 老宫人对我说:“王,奴知道您这么多年一直都不开心,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我微微一笑,背着简陋的包袱转身走了。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 我的子民们渴盼我为他们带来的安稳和平和,我似乎生来就该担负起这职责,他们总是会口口声声告诉我,你是这个国家的王,你应该牺牲自己,为百姓谋求更好的生活。 可我并没有这样觉得。 我也只是一个人,我会哭会笑会爱会恨,我从来都不该为谁的未来肩负重责。 第二天一早,老宫人被发现吊死在曾经我住过的宫殿门外,皇宫之内一片慌乱,只不过这些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跟着秋日里的第一阵风,走了很远很远了。 风停歇时我在某棵发黄落叶的树下弹了一首曲子,这天地间风来是他,行云是他,纷纷扬扬落叶是他,每一滴无声垂落的露水还是他。 弹琴时每一个抬头的瞬息我看到的都是他的笑容,这样我就知道他一定很喜欢我为他弹奏的曲子,即便是一时没有办法拥抱他,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身旁,不曾离去。 我对前来寻找我的爱妃说:“爱妃,你还记得孤曾经对你说过什么吗?” 我又说:“你没有义务牺牲自己去帮他人争什么。他人与我何关呢,我又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让自己痛苦呢?” 爱妃哭了许久,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是在哭失去了我,还是失去了我为她带来的身份地位,又或者是为将要失去他们君主的百姓痛哭呢? 那些似乎并不重要了,她黯然带着人离去,我弹完琴,对还看着我的农人摆了摆手。 又起风了啊。 于是我又要踏上我漫无尽头的路程。 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是他在等待我。 长风送我到黄泉,君在奈何停笑颜。 我想见到你,我的小柯。 --